几个士兵到了近前,下马打了照面,侯跃急冲冲地问道:“小郎君果真找着大夫了?”
卫听澜麻木地“嗯”了一声。
侯跃大喜过望:“老天庇佑!大夫在哪儿呢?”他眼睛往人群中一扫,略过那些五大三粗的带刀护卫,最像大夫的就是当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年轻郎君了。
好俊的大夫!
侯跃眼前一亮,上前几步问道:“先生贵姓?我们将军中了箭毒,先生若能施以援手,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我们朔西汉子,向来有恩必报,言出必行!”
护卫们面面相觑,祝予怀心道果然,笑说:“先生二字不敢当,在下姓祝,只是略知医理,不敢误人。几位稍安勿躁,大夫我已着人去请了。”
易鸣在一旁听得急了:“公子,这些人来历不明,您真要让方大夫跟他们走?”
“哎,小兄弟话可要说清楚!”侯跃瞪起眼睛,“怎么就来历不明了?你不认得我不打紧,朔西突骑的环首刀总该听说过吧?你瞅瞅我这刀是不是货真价实!”
他将佩刀往地上重重一拄,易鸣瞟了一眼,也不惧他:“这不得问你们自己么?走货的行商配环首刀做什么?”
“行商?什么行商?”侯跃嚷起来,“你听哪个胡说八道老子是行商?”
祝予怀默默望天,有些不忍心去看卫听澜此刻的神情。侯跃还欲上前再辩,于思训拦了几下没拦住,咬着牙叫:“猴子!”
“训哥你老扒拉我干甚?”
“你快别说了!”于思训头皮发麻,“这情况不大对劲。”
“猴子,别回头。”焦奕在后头幽幽地说,“哥替你看了,小郎君那脸就像块从雪里刨出来的碑,眼看着就要掉冰碴子了……”
侯跃瞬间如芒在背,哆嗦地收回了刀,嗫嚅道:“咋回事啊,我啥也没说啊……”
祝予怀瞧他噤若寒蝉的模样,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笑。
他装作咳嗽抬袖遮了遮扬起的嘴角,余光朝卫听澜悄悄一瞥。谁知那一眼正撞上卫听澜幽深的目光,那目光凉凉地刮在他身上,比北地的风还要冻人。
这何止是掉冰碴子,他整个人就是个大冰碴子吧!
祝予怀赶紧低头,欲盖弥彰地又咳了两声。
“公子咳得厉害,可是外头太冷了?”易鸣担忧地扶着他,“要不我在这儿看着,您先上车里去?”
“没、没事。”祝予怀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知为何,他觉得卫听澜的脸好像更黑了。
所幸方未艾终于跟着护卫赶了过来。祝予怀如释重负,赶紧迎上去道明了情况,方未艾听闻是朔西的将士前来求援,立马就应允了下来,收拾药箱要与他们同去。
祝予怀看他们的战马都受了伤,卫听澜的那匹伤得尤其严重,便叫人挑了几匹壮马给他们换乘,又吩咐几个能干的护卫与方未艾一同去西北脉帮忙。
几个将士千恩万谢地接受了,卫听澜看了看追影身上深可见骨的刀伤,沉默半晌便也点了头。
一行人手忙脚乱地整顿着药材和马匹,卫听澜一声不吭地站在边缘,手掌一刻不歇地捋着追影的鬃毛,忽然转头看了祝予怀一眼。
一句“你为何如此消瘦”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可一对上祝予怀的眼睛,这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被他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祝予怀不解其意。
他瞧了眼不知哪天可能要被卫听澜摸秃的黑马,猜测像他们这样征战沙场的人,大约对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十分有感情,便安慰道:“卫小将军放心,我会让人好好为这些战马疗伤,等到了澧京,便叫人把它们送还你府上。”
卫听澜的唇抿成了一条线,道:“我还没有军职,称不得将军。”
很好,《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连题目都是乱写的。
出于照顾年轻人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祝予怀好脾气地改口道:“那,卫小郎君?”
卫听澜不说话。
“卫贤弟?”祝予怀试探道。
卫听澜看起来不大高兴。
祝予怀轻咳一声,机智地转移了话题:“这匹马,它可有名字?”
“追影。”
说话间,方未艾等人已收拾妥当,几个士兵也上马准备返程。
卫听澜不欲再多耽搁,走到祝予怀借给他的马前,利索地翻身而上,看起来像是受够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毕竟是脸皮薄的少年人啊。祝予怀心里一笑,也不计较,抬起脸来想要道声别,却听卫听澜闷闷地说了句:“……濯青。”
“什么?”
“别叫什么郎君贤弟,难听。”卫听澜说,“祝兄有字么?”
这话问得十分突兀无礼,他又坐在马上,不经意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惹得易鸣拧眉瞪了他一眼。祝予怀倒是神色自如,按了按易鸣的手腕,浅笑道:“在下表字九隅。”
卫听澜略一点头,控着绳缰掉转马头,绕过他身侧时,忽地倾身过来,骤然缩短的距离让祝予怀心下一惊,毫无防备地直对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易鸣眼明手快地抬手一拦,警惕道:“你做什么?”
“向你家公子道声谢罢了。”卫听澜嘴上答着话,眼睛却只紧盯着祝予怀看。
虽被人这样唐突放肆地打量着,祝予怀面上仍一片坦荡,只那双明霞流转的眼睛因为疑惑而微微睁大,不卑不亢地回望着他。
这人的眼睛委实是个祸害。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九隅兄今日之恩,我记着了。”
祝予怀见他浑身莫名的正气凛然,迟疑道:“呃,不用谢?”
“我字濯青。”卫听澜不再看他,驱马上前汇入返程的队伍中,唯有同他那人一样桀骜沉郁的声音在空中荡开,“来日再见,九隅兄可别唤错了。”
“濯、青。”祝予怀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策马踏雪远去,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字倒是和人一般耿介。”
卫听澜带人行出没多远的路,雪愈发大了。即便有了祝予怀借给他们的蓑衣,那雪也打着旋覆面而来,几乎迷了人的眼睛。
雪天路面情况难以辨别,不能纵马快行,焦躁也是无用。方未艾同几个护卫不是常年征战的人,又带了药材拴在马背上,冒雪前行难免有些慢。卫听澜看了又看,停马将那些药材解了下来交给士兵们扛,自己也揽了方未艾的药箱,掂了一掂,忍不住问道:“方先生,为何你们出门在外,要备这么多的药物?”
这个问题他其实憋了好一会儿了。
一个护卫随口接了话:“公子身子不好,雁安往澧京一路舟车劳顿,咱们多备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这个答案卫听澜猜到了。他们拾掇药材的时候,他便瞥见那车药装得满满当当,可究竟什么样的病,值得这么严阵以待?
卫听澜有点不自在地问:“他患的什么病?很严重吗?”
此事本也不是秘密,方未艾想了想,祝家多年来找遍了据说能治先天之疾的大夫,也没一个能治好祝予怀的。卫听澜的父亲卫昭早年南征北战,数次化险为夷,认识些奇人异士也未可知。
他索性也不作隐瞒,答道:“九隅生来体弱,自幼有心悸之症。”
“生来体弱……”卫听澜懵了片刻,重复道,“心悸之症?”
“是啊。”另一个护卫说,“这心疾磨人得很,公子在雁安养了十来年也没好全。虽说没刚到雁安时那么严重了,只是大病不犯,小病不断,一年到头药就没断过。”
“唉,公子命苦呢。”
卫听澜的思绪混乱而迷茫地飞旋着,耳边那些叹惋声仿佛磐石一块又一块地压在他胸口,压得他呼吸滞涩,怎么都回不过神来。
祝予怀有心疾?
他怎么会有心疾?
前世的祝予怀,即便身上带伤,也能率兵急行追杀得他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能在百步之外一箭射散他束发的发带。
这样的人,怎会数十年缠绵病榻,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卫听澜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是演武场上熠熠生辉的祝予怀,一会儿是策马飞驰时恣意张扬的祝予怀,一会儿是图南山的大雪中,昏沉间看见的那个朝自己走来的月白色影子。
还有前世祝予怀死时,那双从来都只是带着笑意的眼眸里,露出的悲凉又释然的神情。
卫听澜的心底泛起一阵绵密的慌乱和刺痛。他记起了祝予怀胸前那刺目的血迹,还有自己手中染血的剑。
心疾……为什么偏偏是心疾?
“卫小郎君?”方未艾一直观察着卫听澜,觉得他这神思不属的反应让人有些看不懂。
他连唤了好几声,卫听澜才似如梦初醒一般,用力按了按眉心。
方未艾试探地问:“小郎君这是……是在想九隅的病?”
卫听澜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微闭上眼抚了把脸,似乎是想拂开眼前飘扬的飞雪。
“他……他与我素不相识,能如此仗义相助,这样的深恩大德我还不清。”卫听澜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若有可能,我会遍寻良医,直到找到能治愈他的法子为止。”
祝予怀这样的人,不该一生困于病榻之上。
卫听澜不再说话,打马上前,抽剑劈砍除去被雪压倒的枯枝残木。
方未艾被他这莫名的一番剖白搞得有些迷茫,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少年埋头清理路障的背影。
那样毫不惜力的动作,与其说是在开路,倒更像是心绪杂乱,在借力宣泄。
未等方未艾想明白缘由,雪幕之外隐隐传来轻微的震颤声。
几个将士在卫听澜的示意下立即停马,挡在方未艾及几个护卫身前,扶刀戒备。
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他们眼下势单力薄,四周又都是萧疏残林,根本无处遮掩,免不了要正面迎上了。
于思训不欲让无辜之人牵扯进来,转头道:“方大夫,你们几位先后撤一段距离,若有万一,不必管我们的死活,只管往回跑,替我等转告祝郎君——图南山中仍有刺客流窜,勿再前行。”
几个护卫闻言面色微变,想想公子还在后头,趟不得这浑水,便点了头,护着方未艾往回走了些,紧张地观望着这边的动静。
雪幕之外的马蹄声逐渐清晰,一队从澧京方向而来的人马露出了身形。卫听澜看见领头那人一身红得扎眼的锦袍,眉头微微一挑。
是个熟人。
于思训从前曾随卫听澜的兄长一道回京述职,见过的人多。他望了一阵,松了口气,提醒道:“小郎君,来人并非刺客,我们……”
“管他是谁。”卫听澜低声下令,“拔刀,把他们的路堵严实了。”
于思训惊道:“不可!那是寿宁侯府的……”
“装不认识。”卫听澜抽剑出鞘,“时间紧急,没空跟他们好好寒暄。都记着,我们昨夜遇袭,险些全军覆没,故而眼下风声鹤唳,神志不清,看谁都像刺客。”
“全、全军?”侯跃陷入了自我怀疑,“昨夜走得太急,天又黑,我都没细看伤了多少兄弟……训哥,真有这么严重?”
几个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焦奕却忽地一声轻嗤,好似忍俊不禁。于思训不明所以,还欲再劝,被他一把拉住。
“于兄是正人君子,怕是不懂。”焦奕拔出刀来,冲着他露齿一笑,“小郎君这招,叫趁病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