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郡,容城。
容城位于九州大陆北边,是贯穿南北的交通枢纽,自古就有“北境第一城”的称号。
慕长渊现在听到“第一”两个字就脑壳疼。
他好不容易接受死而复生的现实,紧接着就要面对身患不治之症的困境。
三界早已忘记魔尊曾是个病秧子,就连本人也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那晚一口血把他咳背过去,他甚至没注意到满屋子药味。
容城处处透着欣欣向荣的烟火气,人流如织,热闹非凡。往北走二十里外就是墨宗的地盘,所以除了寻常商品以外,城中还能见到一些从仙门流出的低阶法器。
“吁——”
马车稳当地停在一家医馆门口。
医馆修建得颇为气派,有仙门之风范,门口却冷冷清清,不见一位病人。听说馆主并不是谁都医治的,得看“缘分”。
治得好叫有缘,治不好叫无缘,缘起缘灭,解释权都归医馆所有。
“就是这儿了!”择一跳下马车,冲着车厢里的人说道:“少爷,就是这儿!”
过了一会儿,他家少爷挑起帘子看了一眼牌匾上硕大的“圣手灵枢”四个字,冷笑:“好大的口气,就算岐黄四宗的宗主下山也不敢这么自称。”
慕长渊似乎刚睡醒,懒洋洋地还带着点鼻音,择一连忙示意他别胡说,免得断送了看病的缘分。
慕长渊得的是不治之症,这些年慕夫人为此操碎了心,江南的大夫看了个遍,能请的外地神医也都花重金请了,算命的说他活不到二十岁,如今只剩下半年的寿命,实在没办法才让他出这趟远门,来拜访花钱也请不动的小圣手。
临行前慕夫人千叮万嘱,因此书僮格外上心。
少爷好像跟从前不太一样了,书僮心想,他忽然对民间话本感兴趣,这几日沿途让自己搜罗册子,说是打发时间用。
择一知道民间话本大多喜欢编排造谣,博人眼球,都是些俗不可耐之物。
用俗物打发时间,莫不是准备放弃治疗了?
想到少爷久病不治,可能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书僮竟悲恸地哭起来:“少爷,您不能这样,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呜呜……”
帘后的魔尊:“……”
百岁,你咒本座呢?
小书僮突然这么一哭,医馆的门帘儿就被掀起,打杂的伙计见怪不怪地抬着担架出来了。
但凡在医馆门口哭的,多半已经下不了床,伙计上来就狮子大开口:“抬人二百两。”等到他定睛一看,对面居然是个半大的孩子,索性坐地起价:“一人二百两!”
四个人要八百两银子?!
择一看看马车,又看看近在咫尺的医馆,被当地物价惊呆。
他讷讷道:“……要不,少爷您还是亲自走两步?”
伙计一听即将到手的银钱没了,说话更是难听:“那你急着哭丧呐,真是晦气!”
书僮挨了顿骂,仍然只能看对方脸色,小心翼翼地赔不是。
听说这位小圣手是药宗宗主的关门弟子,只给世家大族看诊,或许病人家世显赫出手阔绰,才导致门前打杂的伙计都眼高于顶。
到底是求医心切,书僮正要回马车里取钱,帘子又被挑开了。
慕长渊倚靠着锦缎抱枕,懒洋洋道:“听说丹宗出过一位神女,因慈悲济世、有治无类封神,飞升那日万民跪泣恭送‘灵枢圣手’,不晓得你们馆主什么境界,也敢自称圣手灵枢?”
书僮疑惑道:“少爷您听谁说的。”
慕长渊随便甩了个锅:“话本上说的。”
主仆俩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伙计耳朵里,对方嗤笑道:“那您找神女治病呗,跑北境找我们馆主做什么?戴着面纱,难不成您得的是南方的瘟病?真要会传染,别说八百两,八千两我们哥儿几个都不敢抬!”
原本有好事者围观看戏,听伙到这话不禁后退几步,生怕沾染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确实有病人为防止传染而覆面纱,慕长渊却是为了遮住自己这张脸——出门在外,重病、美貌加多金,基本等同于徒增事端,魔尊大人尚未背负血债,还想多过几天清净日子。
但不意味着凡人能踩到自己头上来。
伙计刚刚羞辱了对方,见围观群众信以为真纷纷后退,便忍不住洋洋得意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全身动弹不得,不一会儿就开始口吐白沫!
慕长渊扶着门槛,缓缓从马车上下来。
书僮吓得往后一蹿,支支吾吾道:“少、少爷,他怎么了?”
慕长渊懒洋洋道:“鬼压身吧,谁知道呢。”
书僮并未当真,然而没过多久,这人身下的石板竟然都被压碎,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要将他按入地狱,拖进深渊!
孤魂坐在那名伙计身上,野鬼更是使劲蹦跳:“让你没礼貌!让你没礼貌!知道你惹的是谁吗?!让你没礼貌!”
慕长渊知道有两只低阶鬼修跟了自己一路,但他现在只是凡人,看不见它们也听不见声音,权当做不知道了。
眼看着伙计要被鬼压死,魔尊淡淡道:“凡人请本座需献祭三百里贡品,还要三跪拜九叩首,今日实在便宜你了。”
孤魂拉了拉野鬼:“别搞出人命,咱们可是好鬼。”
野鬼这才愤愤不平从伙计身上下来,那伙计刚能动弹,立马惨叫连连,惊动了医馆里的学徒,跑出几个壮汉大喝道:“哪里来的病秧子,敢在药宗门前撒泼!”
择一见事情越闹越大,急忙拉住慕长渊袖口,恳求道:“对不起少爷,我马上打点好这里,求您别和他们起冲突……”
寻医看病哪有不看人脸色的,别说受委屈了,叩头长跪更是家常便饭,书僮早就见怪不怪,却不知自己这位少爷是令三界闻风丧胆的恶道之主,除了玄清上神,谁见了他都要绕路走。
“岐黄四宗不许弟子开设医馆定点逗留,你们张口闭口都是药宗,难道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
学徒起先还有些许慌张,见众人都没有“基本常识”,便又放下心来,道:“少胡说八道,墨宗就在二十里外的龙象山,我们馆主是墨宗钜子重金请来的客卿长老,岂容你信口雌黄?!”
“一会儿嫡传弟子一会儿客卿长老,二十里外就是仙山,但凡你能拿出一个通行玉牌呢?”
这病秧子牙尖嘴利,思路清晰,根本不被带偏,其他学徒眼看着吵不赢,赶紧使了个眼色。
各医馆门口都有“医托”,藏身人群之中浑水摸鱼,很快,围观群众中就有人拉偏架:“公子何必咄咄逼人,几个学徒哪数得清仙盟那八千条繁琐规矩。”
这位“路人”避重就轻,三言两语就将矛头调转指向慕长渊:“听您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馆主每天看的病人不多,但都是疑难杂症,心神耗费极大,您的身体经得起长途跋涉,等等又怎么了,求医求医,最起码得有个‘求’的态度吧?”
围观群众一听,是这么个道理否,纷纷点头附和:“就是,医闹要下阿鼻地狱的,得不偿失啊!”
慕长渊气笑了,莫名其妙道:“谁说本座要求医?”
“本座从江南千里迢迢,是专程来砸招牌的。”
这回换医托傻眼了。
吃瓜正吃得津津有味的孤魂,忽然发现同伴不见了,搜寻一圈猜发现它就趴在牌匾上,不解道:“你做甚?”
野鬼理直气壮:“没听见尊上要砸招牌吗?怎么能让恶道之主亲自动手!”
孤魂:“……”
医馆的主人早就听到门外的动静,直到这时才派小厮出来:“治病救人都是为了做善事,大家不必动怒,馆主请这位公子入内小坐。”
顾左右而言他,看来是想“私了”。慕长渊并不点破,微微一笑,便随那小厮进入医馆。书僮也想跟上,却遭到阻拦:“让他进又不是让你进,在外头等着!”
“可——”
对方凶神恶煞道:“再往前一步就打断你的腿!”
双拳难敌四手,眼看少爷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书僮没有其他法子,只能焦急地守在门外。
慕长渊进去后,门外依然议论纷纷——
“我看这位公子衣着华贵,来历不小,肯定是江南的大户。”
“难道医馆真的有问题?”
“不可能吧。”
“墨宗每月都会送来新的治疗法器,假不了!”
“不然你以为馆主怎敢在仙山脚下开设医馆?”
……
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孤魂野鬼啧啧称奇——
孤魂:“凡人真好骗,几件玄阶法器就把他们唬住了。”
野鬼:“就是,天道魔尊什么没见过,连神器都不见得放在眼里!”
“等等,尊上现在是凡人,应该没见过仙门法器才对。”
两只低阶鬼修忽然同时沉默。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
“他刚才自称什么来着……”
慕长渊习惯自称本座,自从他占了这俩字,三界九州、善道恶道再也没人敢用,生怕犯了地狱魔尊的忌讳,于是逐渐变成独此一份。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是本尊吧?!
后知后觉的两只鬼修彻底风中凌乱。
孤魂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即做出决定:“必须尽快禀告邪帝大人!”
野鬼也跟着冷静下来:“对!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阴风迅速穿过大街小巷,吹起了初秋的落叶。
当它们经过钟楼时,一串银色铃铛随风而动,法器启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孤魂野鬼来不及查看,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奔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