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疗伤
殷无渡牙关紧闭,挺阔矫健的身形绷得极紧,青筋自冷玉般的手背上鼓出,蔓延至池水深处。
他因晏琳琅的声音而收敛了攻击,却仍保持着本能的戒备。
这种糟糕的情况,他恐怕根本没法配合疗伤。
晏琳琅于水中借力,双手捧住殷无渡的脸颊,凝望少年黑雾般失焦的眼眸,温声唤道:“阿渡,看着我,能认出我来吗?”
殷无渡的眸色凝了凝,又很快散开。
殷无渡温声审判她,捻着狐狸耳尖不轻不重地揉捏,“当时你神智全无,本座为了保住你的清誉,亦是保住你的小命,这才将你变成小兽。”
晏琳琅稍稍放下心来,随即又提起一口气,犬坐道:“那你也不能将我变成这样呀!我堂堂仙都少主成为你的掌中之物,成何体统?”
“有何不可?本座倒觉得,这个样子挺适合你。毕竟,抱着小狐狸可比抱着一个女人方便。”
殷无渡眼底漾开戏谑的笑意,上瘾似的捏着她的耳朵,“如此一来,你即便与本座贴近厮磨,获取太阴真火的气息以克火种之燥,也不算逾矩失礼。”
“什么‘贴近厮磨’?说得这般奇怪。”
晏琳琅被他捏得耳根发痒,陀螺似的甩了甩头,眯眼打了个哈欠道,“神主这话才是在毁我清誉。我虽修的合欢功法,却并非随便之人,断不会做出轻薄之举。”
殷无渡扫了眼被她拱得凌乱的衣袍,满眼“这鬼话你自己信吗”的温柔神情。
晏琳琅没什么底气地补上一句:“情花咒控制下的行为不算。”
不过话说回来,她靠近殷无渡时体内的燥热的确会平息不少,多半是因为那个什么“太阴真火”。
正想着,外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软软的少女音传来:“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是白妙。这个怀抱很冷,几乎没有晏度,仿佛这个人已经死去许久。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袭来,晏琳琅猛然抬起头。
一张布满血污的脸映入眼帘。
这一次不能说平平无奇,这人五官平庸,却有着一双浓墨重彩的眉宇,气质看上去有些掩不住的杀伐之气。
他一只手诡异地弯折着,不止脸上,衣服上也染着大片大片的血渍。
晏琳琅只粗略扫了一眼,看这出血量,此人眼下不该活着。
可他却松松散散站在对面,用另一只勉强算作完好的手,稳稳地扶住她的身体,轻而易举将她一把捞了起来。
察觉到晏琳琅的视线,那人低眸瞥她一眼。
分明是一双平庸的眼睛,可在他看向她时,那双黑沉眸底隐约散发出几分慵懒邪气。
他视线在她身上毫不客气地肆意逡巡,最终定格在那双形状妩媚,眸光却清冷的眼眸。
片刻,那人散漫勾唇。
“美人,要帮忙么?”
这人来路不明,看打扮像是散修,但言谈举止间难掩邪肆之气,而且让人有一种莫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
正人君子如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尚且不能轻信,更遑论是陌生人。
她决不能露怯。
晏琳琅只一瞬间就作出了决断。
“不需……”变故接二连三,空青早就把晏琳琅之前交代她的称呼抛到九霄云外。
他没管身后凶猛袭来的藤蔓,剑尖直指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又“哦”了一声,这一次,笑意淡了点,多了几分说不清意味的情绪。
他不仅没松手,反而更亲昵地将低头贴近晏琳琅,笑眯眯挑衅,
“那我很好奇,你要怎样对我不客气?”
空青气得牙根发痒,提剑就要往上冲。
一只手把他拽回来。另一边,另外一个人也正气得发疯。
空青已落后两人三丈远,眼睛却死死盯着最前方,像是恨不得把他吃了,浑身浴血的样子看起来极其狰狞。
那人步伐不紧不慢,在这片充斥着血腥与死亡气味的空间里,显得悠闲到格格不入。
空青甚至能够看出他心情似乎不错。
为何?!几乎是同时,被无视良久的尘生清实在忍受不了,藤网轰然席卷而来。
这群人类修士,简直不把它放在眼里!
抢走了它的宝贝不说,在它祭出杀招的时候竟然还在那里争风吃醋聊闲天,真当它是死的吗?
晏琳琅被俯身扛在肩膀上时颠得想吐,眼下换了个姿势,虽然怪了点,但那阵不适感却缓和了不少。
她冷着脸忍耐着,此人虽说行迹诡异,但似乎对她暂无恶意。
余光瞥见藤蔓冷芒:“右后!”
扛着她的人语气不见慌乱,一边不疾不徐抱着她赶路,一边语带揶揄:“多谢提醒。”
晏琳琅微怔。
听这语气,此人似乎早已察觉。
她虽然身无修为,但天灵巅峰的目力仍在。
此人莫不是个悟道境修士?
如今尘生清失去了沧海目,说不定他们当真有一拼之力。
“放我下来。”她艰难按剑,“我与你联手,或有胜算。”
“你?”
殷无渡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视线在她依旧轻颤的指节上顿了下。
“若我待会不走运伤重而亡——”
他收回视线,微笑道,“有的是你出手的机会。”
说罢,他单肩扛着晏琳琅,在一阵地动山摇中打了个呵欠,一震衣摆抬起一脚。
凶神恶煞袭来的藤网瞬间被一脚踹飞几十米远。
晏琳琅一愣。
尘生清藤蔓上遍布倒刺毒液,全盛时就连她的流云剑都讨不到好处。
这人竟然如此简单粗暴,直接上脚踢?
随即她惊愕地看见藤蔓骤然扭曲,像是吃痛,直接被一脚踢飞砰砰撞断数棵巨树,好不容易跌落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高高低低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上去极其可怖阴森。
藤网松了又紧,逐渐散去,重新凝集成一条粗硕的巨藤,艰难地扭动了几下又要重新杀回来。
晏琳琅浑身紧绷,却见那人扛着她随意靠在树边,避也不避,好整以暇等着巨藤过来。
“我们不走?”她忍不住出声。
殷无渡偏头示意他再次弯折的手臂,叹口气,“可我累了,突然走不动了。”
晏琳琅拧眉,强打精神攥紧剑柄。
“那就放我下来!”
箍在她腰间的手纹丝未动。
下一瞬,虚空中扭动的藤蔓,蓦地像是支撑不住重量,嘶吼着一点一点回落在地面上。
它挣扎着朝着他们爬行而来,肢体却渐渐碎裂,表皮剥落一地,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
瞬息之间,便化作一片齑粉。
一阵冷风拂过,吹动草木沙沙作响。
仅余一地爬行时留下的不知名黏液。
最后一点藤蔓坠落在两人脚边,殷无渡慢条斯理一脚将它踢开。
“走不动,便不走了。”
他懒懒散散打个呵欠,依旧是那句话,“何必勉强呢?”
因为抱着他的琳琅师姐吗?!
可虽然那人看似走得不快,却仿佛能缩地成寸。
空青只能看着他慢悠悠地往前晃着晃着,便在他视野里越来越远。
奚长离起初只当来人是个寻常散修,真正追上去才发觉自己根本就跟不上。
他转过头,看见空青一脸似欲追魂索命的表情。
然而奈何修为不高,饶是拼了命,却还是渐渐力不从心。
奚长离迟疑片刻,调转回身一把扯住空青袖摆,带着他一起向前赶。
刚才还对他不假辞色的空青沉默片刻:“多谢。”
顿了顿,他丝毫没管越追越近的藤网,只盯着那个陌生男人扛着晏琳琅越走越远,脸上再次扭曲,“该死。”
他死了便死了,琳琅师姐怎么办?
难道那人就是冲着她来的?
都怪他忘了她的叮嘱,情急之下喊出了她的名字,把师姐给害了。
空青勉强调动起仅剩的灵力,声嘶力竭。
奚长离欲哭无泪:“这位……道友。”
他指了指漫天被忽略已久的藤蔓,“我们先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好吗?”
他又看向抱着晏琳琅的男人:“道友当真有办法对付尘生清?”
刚才情急之下听见那句话,奚长离以为自己见到了救星。
但冷静下来细细一看,他才发现这人脸色白得像死人,心口处一个血洞还在隐隐向外渗血。
凄惨得就像是洞中倒地不起的“尸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但即使对方还能喘气,奚长离也不觉得他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他身上那伤口一看就是被尘生清戳的,都快被戳成了筛子。
那人正单手把晏琳琅麻袋一样扛在肩上,丝毫不怜香惜玉。
察觉到奚长离的视线,他却根本不理会,径自扛着晏琳琅转身走了。
晏琳琅一阵头痛。
并非是别的缘故,实在是识海里的动静翻天覆地,骂得很脏。
她原本便伤重未愈,这么一吵更是头晕目眩。
“需要!”
奚长离眼含热泪,一把握住来人的手。
瞬间将那条诡异弯折的手臂握得更岌岌可危。
见状,奚长离诡异安静片刻,默默松开手,佯装无事发生。
晏琳琅原本还想趁机打探一下,这半颗沧海目尘生清是从哪里得到的。
但无奈对方下手实在太快。
也太狠。
她身体动了动,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不远处身陷囹圄的两人正焦头烂额,却见藤蔓倏地散去,化作齑粉随风飘散。
他们一愣,转头看见不远处亲密相贴、云淡风轻靠在树边看风景的两个人。
空青咬牙切齿:“……”还他师姐。
奚长离心潮澎湃:“……好厉害!”是他先前看走眼了。
“厉害?”空青冷笑,“出手狠辣还差不多。”
奚长离一静。
尘生清虽然并不是什么极厉害的东西,但方才这一只多少也沾染了沧海目的气息,他们法器长剑傍身,都尚且如此狼狈,来人却竟然一脚就把它踹成了齑粉。
但奚长离还是道:“可他救了我们……为人处世论迹不论心,何必对旁人如此苛求?”
空青将鸿羽剑收回剑鞘,瞥他一眼:“照你这么说,若是寂渡渊那个大魔头救了你,你也认为他是好人?”
“……”奚长离沉默下来,半晌才反驳道,“你这话强词夺理,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救人?”
空青朝着晏琳琅走过去,冷哼一声,“对我来说,就算那个魔头救了我,我同样不会认可他。”
那人杀人如麻,千年前一夜屠尽宁江州乾元,在这之后,仍丝毫不减嗜杀本性,肆意妄为,险些以一己之力将整个修仙界一锅端了。
好在众仙门世家合力,千年前逐天盟终将魔头镇压于寂渡渊之下。
可五百年前寂渡渊封印松动,引来无数魔修蠢蠢欲动,仙魔大战打了近十年。
最后若不是琳琅师姐……
琳琅师姐都是因为那个魔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与那魔头不共戴天。
空青走到树边,冷冷对那人道:“把她还给我。”
尘生清死后,殷无渡便迫不及待地把晏琳琅扔了下来。
这破破烂烂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他神魂带来的威压,眼下尘生清已死,但他也差不了多少,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叫嚣着疼痛。
但疼痛于他而言,实在是再过稀松平常的东西。
殷无渡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直到空青说话,才像是意识到身边来了一个人,分来一抹眼神:“还给你?”
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你是她什么人,也配用‘还’这个字?”
“我——”
空青一哽,但还是攥紧剑柄。
“别让我重复第二次。”
殷无渡挑起眉,不置可否。
真是在寂渡渊下面待了太久.
他语气复杂,“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都伤成这样了,见他们遇险竟然没有独自逃命,而是迎上来想帮忙。
“大善人。”
那人辨不清意味地重复一遍,神情像是想笑,又像是嘲弄。
但这情绪稍纵即逝,再次抬起眼时,他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晏琳琅强撑着想站起来,可沧海目的力量太过霸道,她像是被利刃从内到外反复碾碎,就连指尖都在轻颤。
她好不容易起身退开几步,身体一晃又重新栽了回去。
一只手轻而易举托住她的身体,将她往怀中一按。
一个听起来稍显轻浮的“哦”字落下来,那人微微一笑:“投怀送抱?”
他语气蕴着些戏谑,“初次见面,这样拉拉扯扯,未免不太合适吧?”
自晏琳琅重回六欲仙都,白妙便时常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惟恐她再像以前那样消失不见,连一具“尸体”都讨不回。
晏琳琅知晓若白妙寻不见她,必定会着急自责,便用前爪扒了扒殷无渡的衣袖道:“眼下火种之热已得到控制,将我变回来吧。”
殷无渡尚未揉抚过瘾,遂平静地挪开视线,当做没听见。
白妙的脚步声在靠近,显然是往这边找来了。
“妙妙鼻子灵,能辨出我身上的气息,你这等障眼法瞒不过她的眼睛。若被她看见我这副样子,为师的尊严何在?”
见殷无渡不答话,晏琳琅眼眸一转,轻哼道,“好,这可是你自找的。我要藏起来咯!”
说罢她抖了抖蓬松的尾巴,沿着殷无渡的手臂攀爬而上,钻入他的衣襟中。
殷无渡敛目,只见胸口处隆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鼓包,温热,微痒,从右胸移到左胸,然后迷了方向,朝着壁垒分明的腹部钻去……
眼看着她还要朝着深处的地方钻去,殷无渡终是面色一僵,按捺不住将她拎了出来。
巴掌灵狐落地,化出女子妙曼的身形。
晏琳琅低头检查了一番,万幸自己穿着衣裙,便回首露出一抹得逞的轻笑:“早这样不就好了。”
白妙趴在窗扇处,目瞪口呆地看着屋内的二人。
师父彻夜未归。
师父穿着昨夜的寝衣出现在了这个男人房里。
白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睛叮的一下聚神,恍然般“啊”了声。
“瞎想什么呢?”
晏琳琅从灵戒中取来干净的外衫裹上,走过去,隔着窗框摸了摸白妙柔软的发顶。
“师父和他睡,不和我睡。”
白妙撇了撇嘴,显然是吃醋了。
“对,你师父就喜欢粘着本座。”
殷无渡阴恻恻刺激她。
白妙中计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才没有,师父最喜欢我!”
“你师父是本座罩的人,最敬爱的自然是本座。”
白妙对强者的气息很敏感,有些惧惮殷无渡,吵不过他便低头抠手指,嘴巴撅得能挂起一只油瓶。
这两人的心智,加起来有超过五岁吗?
晏琳琅瞥了殷无渡一眼,忙安慰白妙:“哪里的事?师父只是出来透透气,顺便找他商议要事。”
“什么‘钥匙’?”
“很重要的事。”
晏琳琅脸不红心不跳地哄小孩,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意义不明的呵笑。
晏琳琅没管他,抬指越过窗框,在白妙腰间悬挂的赤色傩面上一点,岔开话题:“这只面具,哪儿来的?”
“方才有人来送早膳,一个长得很好吃的人送我的。”
小姑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冲冲摘下腰间的傩面,罩在脸上比了比,歪头道,“他说今日是什么浴神节,大家都戴这个。”
巫觋族的浴神节三年一次,乃是他们为了祭祀自家先祖傩神而举办的庆典。
每一次浴神节皆会举全城财力操办,届时巫祝起舞,万人游神,是修士的美梦,也是凡人的狂欢。
晏琳琅出身于无神之境,对这种声势浩大的游神庆典并无多少兴致,无非是烧钱讨神明欢心罢了。
然想到殷无渡也是神明,还是从未享受过神庙供奉的野神……
心尖一软,改了主意。
她笑吟吟回首,眨眨眼道:“殷无渡,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阿琅,”绿漪招了招手,“你去趟千金堂请崔仙医来,还记得路吗?”
“记得,”晏琳琅放下浇花水瓢,甩了甩手上的水,担忧道,“少爷旧疾又犯了吗?”
绿漪神情一滞,紧接着扯出笑来,摇头安抚道,“别担心,不是的,只是又到了每月复诊的日子。”
“若崔仙医忙着看诊你便等等,”她想了想,又叮嘱几句,“此事不急,晚些也无妨。”
“好,我这就去,”晏琳琅点头,正准备走又想起什么,凑近绿漪问道,“少爷今日还出去吗?”
“你说金匮阁那边?”绿漪看了眼即将偏西的日头,“夏季拍卖会刚结束,今日无事,应当是不会去的。”
自撞破她杀了林墨玉起,林墨芝倒也不再瞒着她,将手中势力底牌皆告知于她。
林墨芝每日在房中闭门不出一个时辰,便是去金匮阁处理事宜,作为城中乃至方圆十座城池之内最大的拍卖行,金匮阁经手的奇珍异宝并不少。
晏琳琅虽没有直接问,但心中却有猜测,林墨玉头上那支凤穿牡丹金簪,恐怕就是林墨芝送的。
据他所言,金匮阁是他母亲当年留下的产业。
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当年嫁给林水御,瞒着所有人建立金匮阁,便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谁知后来被那对奸夫淫妇所害,一夕疯魔,至今都没能恢复,林水御对外宣称她已经去世,实则秘密设阵将她关在了府中,就连林墨芝都只能每年探视一次。
金匮阁做不成退路,在林墨芝手中反倒成了与林水御抗衡的资本。
林水御并不知金匮阁真正的主人是林墨芝,故而他表面上装得在林府艰难求生,暗中又用金匮阁势力牵制林府,这才安稳度过这些年。
晏琳琅出了林府,径直向城东千金堂而去,边走边在脑中回顾林墨芝说的这番话。
这其中听着没什么问题,细细想来漏洞却不少。
金匮阁一日进账可抵林府半月收入,林墨芝既坐拥如此财力,何须受制于林家。
林水御不过是金丹修为,锁着林墨芝母亲的阵法亦不难破解,只需雇佣些实力强大的散修,便可攻入林家救走他母亲,远走高飞母子团聚,也好过在这里受磋磨。
林墨芝定然隐瞒了一些事情,并没有完全对她说出实情。
他的病也颇为奇怪,平日里瞧着没有吐血的迹象,只畏寒、眼疾两种外现症状,但每隔一月屋内却总会隐隐传来血腥味。
之前绿漪不让她靠近林墨芝屋旁,故而掐不太准时日,上个月她闻到血腥味便被绿漪有意支开,今日又是如此。
她问的那句“旧疾”除关心之外,更多是试探,绿漪神情果真不对,还特意强调让她多等等、不着急回去,分明有事瞒着她。
她不好硬留,只得先出来请崔仙医。
城东不远,她一路疾行,思绪间已到了千金堂门口。
晏琳琅脚步一顿,崔仙医乃飞琅城少有的医修,即便这个时辰千金堂依旧门庭若市,没一个时辰恐怕散不了。
她想了想,拉过一旁维持秩序的学徒,上个月便是她来请崔仙医,他自然识得。
“是你啊,又来请师父吗?”
“劳烦你向崔仙医说一声,请他看诊结束后来府中一趟,我还有事急着回去,就不等他了。”
“好,我晓得了。”
“多谢。”
晏琳琅转身往回走,她倒要看看,林墨芝究竟还在瞒些什么。
回到松鹤院时,暮色已经降临,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许昌和绿漪都不见人影,林墨芝屋门紧闭着,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晏琳琅缓步靠近林墨芝门前,绿漪既然说今日他不去金匮阁,想必门也不会锁着。
她先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无人说话,里面仅有些轻微的响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她轻轻推开门,抬步走了进去。
屋里的药味愈发浓厚,其中夹杂着几缕血腥味,与之前她闻到的不同,这会儿已淡了许多,许是开窗散过味了。
外间与里间隔着一道门帘,是以站在门口是看不见里间景象的,晏琳琅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了几息才稍稍提高了声音喊道,
“少爷,我回来了!”
她特意使了点劲关上门,只听里间一阵慌乱响动,她快步走向里间,“少爷,您在吗?”
即将穿过门帘时,里面突然窜出一道人影,与她撞了个满怀。
“哎哟——”
“你这丫头着急忙慌的干什么!”
晏琳琅后退几步稳住身体,不顾绿漪摔倒在地,立时冲了进去。
“阿琅!”
绿漪翻身而起想要拦住她,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里间的圆桌上放着一把匕首,刀尖上的血迹尚未擦去,旁边散落着染血的包扎布条和几个小瓷瓶,看样子应是止血药一类的东西。
唯有一个不同,黑色瓶身刻着玄密奚文,隐隐有流光闪过,上有塞子封顶,不知装着什么。
林墨芝胸前的包扎布透出些许血迹,他唇无血色,虚弱到了极点。
晏琳琅神情无措地对上浅金色双眸,眼眶渐渐红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索性以唇封缄,含混道:“还有更有趣的,晏医师可要尝尝?”
“我总觉得,李暝……或者说,与天魔合二为一的李暝没有死透。只有他会对被你斩首之事耿耿于怀,在古战场外塑造一尊颠倒黑白的‘国师斩龙’的金身像来恶心人这种事,也只有他这种无聊又好面子的人做得出来。”
修补疗伤的关键时刻,晏琳琅只觉身心合一,思绪也随之被无限打开,仰首拉出纤长的颈项线条,“我曾在扶光剑劈开的时空缝隙中看到,破仙之战后,天魔卷走了你的一分气运潜逃。而据天机卷所言,我的情咒之所以会应验,恰巧也是因为气运……”晏琳琅未来得及说话,却见一只骨相极佳的手掌横生过来,攥住了梅初月的腕子。
“诶?”
梅初月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脸天真地打量这只大手的主人。
下一刻,殷无渡面无表情地收紧五指,梅初月登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别过手整个身子拧做一团。
“好久没捏人头玩了,不如把他捏碎了当鱼饵吧。”
殷无渡看向晏琳琅,如此说道。
“我错了我错了!兄台,壮士!误会,全是误会!”
梅初月全然没了风流蕴藉的雅致,小白脸皱巴着,忙不迭讨饶道,“早知她是你的娘子,我定不会自讨苦吃来招惹,还请道友宽恕则个!”
“该。”
晏琳琅笑嗔一声,好整以待地看着拧做麻花的大师兄,“梅初月,你不是四处躲情债去了吗?几十年不归家,跑这儿来作甚?”
闻言,梅初月错愕地瞪大眼睛,结巴道:“你……你怎么知晓我的姓名?你认得我?还是说,我们在哪里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嗷!”
话未说完,一阵骨节挤压的脆响伴随着惨叫声传来。
晏琳琅一见梅初月这模样,便知他这些年的情债只多不少,连自己招惹过哪些女子都记不清了。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晏琳琅只得拂出真容,笑道:“大师兄,是我。”
梅初月怔怔看着少女明艳瑰丽的面容。
半晌,他宛如见鬼般瞪大双眼,大喊一声:“小师妹,你你你是人是鬼!”
晏琳琅十指弯曲做爪状,睁大眼睛吓唬他:“当然是鬼呀。我的孤魂漂泊无依,特来寻师兄下去作伴。”
梅初月登时三魂去了七魄,两眼一翻就要昏厥。晏琳琅见好就收,抿笑看向殷无渡:“劳烦神主把师兄放了吧,别吓晕了。我还有事要问他呢。”
殷无渡冷冷睨了梅初月一眼,这才一把将他掼于地上,松了手。
梅初月反摔清醒了些,爬将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这青天白日,小师妹花容月貌,血气正足,定然不是鬼魂。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闹出这误会……”
他放下心来,捂着青紫了一片的手臂,龇牙咧嘴地站直身形,“小师妹,为兄知道了这么大一个秘密,你该不会要灭口吧?你知道的,师兄从小就打不过你。”
“我且问师兄几个问题,师兄若答得好呢,我便放过师兄。若敢有隐瞒……”
晏琳琅故意买了个关子,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殷无渡结实的臂膀,“这位的本事,想必师兄已然领教过了。”
这不经意间的一拍,倒把殷无渡的冷郁拍去了三分。
他收敛目光,视线落在晏琳琅搭在肩头的那只柔若无骨的玉手上,纤白的指尖泛着淡粉,宛若重樱盛开,漂亮得紧。
梅初月哪敢造次?忙收敛容色,恭恭敬敬道:“小师妹请问。”
“你的‘情花咒’,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是为兄随口一说的。”
梅初月讪笑道,“你也知道,师兄修的是风月合欢道,从来不强迫良家女子,只是想着出门在外,编造一个凄惨怪异的身世更能勾起姑娘们的怜惜之心嘛。”
“师兄这话说得轻巧。编造身世以骗取姑娘的善心,与强迫有何区别?”
晏琳琅淡淡瞥目,一句话直逼得梅初月心生惴惴,讷讷无言。
“那么,师兄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情花咒’?”
“许久以前听师父提及过一嘴,那时你还很小,刚学会走路。”
“那你可知这咒从何而来?如何化解?”
“这个……却是不知了。”
闻言,晏琳琅心下了然。
师父果然早就知道了她的命格,至于这么多年来为何没有向她提及过,许是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沉吟片刻,道:“最后一个问题,师兄为何会出现在沧浪地界?”
“这就与小师妹有关了。”
“我?”
“我云游在外,年初才惊闻师妹身陨的噩耗,顿觉蹊跷,便想着来沧浪约青罗一见,共商讨伐昆仑之计。”
提及此事,梅初月难得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一合折扇道,“到了这里我才知道,青罗失踪已逾一年,沧浪出事了。”
她顿了顿,呼吸微促:“我怀疑,此事和奚长离有关。”
听到一个讨厌的名字,殷无渡危险地眯了眯眼眸。
他骤然挺身俯首,将她的嘴尽数堵住。
第 80 章 第八十章继续
“昨夜池中疗伤,也是这么的……磨人吗?”
殷无渡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身上的伤处,轻哑的笑音有片刻的凝滞,而后陡然低沉,“这才刚开个头呢,轻点缠,晚晚,你绞痛我了。”
低沉的气音像是风声灌入耳中,让人难以忽视,听起来不像是抱怨,更像是压抑着兴奋的撒娇。
“问题肯定不是出在我身上。”
晏琳琅已经为他修补了一次伤痕,对此事深有体会。
小阿渡生得一点也不可爱,和他的神明识海一样深,一样大,让人望而生畏。晏琳琅单手尚且无法完全掌控,更遑论要将其吞入腹中,当做连通他识海的桥梁。
她表面上是被人群挤开,实际后退几步,趁前面三人没注意,迅速隐没身形,消失在人潮中。
待回到岸边,晏琳琅随意选了个人烟稀疏的方向,沿着河边向前走,进了七拐八绕的黑暗巷子里。
她在房屋之间穿梭,身后极轻的脚步声并未逃过她的耳朵,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再看不见其他人影,最终走出了只有月光引路的巷道,停在一处极偏僻的河边窄路。
晏琳琅垂眸看向河面,原本空无一人的身边,落在河面上却显出一抹身形,“你隐去身形,若她攻击我,放出威压帮我挡住便是。”
水面波动,模糊身影依旧难掩媚色,“遵命,尊主大人。”
晏琳琅等候片刻,回身望向漆黑巷子,“出来吧。”
一袭红裙缓步而出,林墨玉冷着脸,扬了扬下巴,“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晏琳琅背着手,随意踢了踢脚下碎石,并没有回答,反问道,“你看见了?”
林墨玉觉得她行为有些古怪,沉默地盯着晏琳琅看了会儿,但见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其他动作,且她并没有感觉到周围有其他人,刚提起的警惕之心又放下了。
一个低贱的婢女能干什么呢?她真是想太多了。
思及方才在玉京楼所见之景,她心中只有屈辱,以及想要杀了晏琳琅的愤怒。
“我来便是要告诉你,有些东西我得不到,你也没资格伸手去够,懂吗?”
“你果然看见了,”晏琳琅露出笑容,眸光却是冷的,“看来那位白公子没有答应与你的婚事。”
林墨玉闻言,愈发恼羞成怒,瞬间抽出盘在腰间的长鞭赤雩,猛地甩向晏琳琅。
然而长鞭快要到她面前时,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了,停留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眨眼间,她从未感受过的巨大威压袭来,膝盖一痛直直跪倒在地。
林墨玉满目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晏琳琅,却见她面色平静,似乎对这般场景早有预料。
她猛地回忆起翡翠的惨死,又想起法器中没有半点晏琳琅的身影,色厉内荏地喊道,“你想干什么?!”
晏琳琅挑眉,真是个欺软怕硬的纸老虎,她还没做什么呢,就已经心生惧意,想来这位林家二小姐嚣张跋扈多年,不过是仰仗林家在飞琅城势大罢了。
“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她突然问道。
林墨玉心中瑟瑟,强撑着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让本小姐惦记。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副忠心的样子,凭什么总有人对一个废人忠心耿耿,我又差在哪里?!”
“废人?”晏琳琅眸色一暗,“你从一开始欺辱我,到后来想要杀我,全是因为嫉恨林墨芝?”
她没想到,林墨玉对林墨芝的执念居然如此之深,初入道途已生心魔。
林墨玉情绪起伏,眉目之间突然染上狰狞之意,“你又知道什么?!他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生!”
晏琳琅瞥见她发间金簪在月色下闪过一缕诡异光芒,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挑衅道,“大少爷待人温和有礼,不似你这般动辄打骂,傻子都知道该择谁为主,你如何能与大少爷相提并论?”
她神色转冷,阴沉沉地望着晏琳琅,眼中清明之色逐渐被疯狂替代,突然诡异一笑,“你可知,我让翡翠去杀你时,曾派人将消息暗中透露给林墨芝?”
“我本想引他前去,栽赃也好、一同杀掉也罢,”林墨玉眼眸染上血色,显然已被心魔控制失了神智,“他却无动于衷呢,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放任你被杀。”
她存着挑拨离间的心思,语气愈发直白,“你对他忠心至此,甚至不顾危险只身诱我前来,他却半点不领情啊。”
“他不现身才好。”
晏琳琅面色沉静,见林墨玉满面惊讶,莞尔一笑,“他若是现身,之后我所受欺凌岂非无用功,又如何取得他的信任?”
林墨玉睁大双眼,怔愣一瞬后旋即明白了一切,癫狂大笑,“我竟成了你算计他的一把刀。”
“如今你已成了他格外上心之人,就连出来看个花灯他都不放心,不顾自身眼盲亲自来陪。”
她倏然收敛了笑意,想起方才桥上焦急回身寻人的林墨芝,直直对上晏琳琅冷漠双眸,话题一转,“看来对你无用的我,死期将至了。”
“我喜欢聪明人,”晏琳琅缓缓走近,对上她满是怨恨的双眼“但我厌恶欺负弱小之辈。”
“不甘心吗?”“小师兄!”
晏琳琅刚要起身下榻,圈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却骤然收紧,使得她不得不又跌回那片硬实的胸膛中。
“殷无渡!”
晏琳琅顿觉头疼,警告般扫视一眼恶趣味的少年,方将目光落回青衣青年身上,微笑道,“小师兄,容我更衣后再作解释。”
沈青罗将宵食置于一旁的圆几上,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圈,不置可否道:“这是沧浪特产的酸酪莲子糕,你从前最爱吃的。”
说罢也不让她为难,握剑退了出去,贴心地掩上房门。
明烛将尽,光线朦胧而暧昧。
晏琳琅宛如打了一场恶仗,脱力地倒回被褥中,有一瞬的怀疑人生。
“需要解释什么?”
沈青罗刚走,殷无渡清透慵懒的声线就自耳畔响起,“你需要向他解释什么?”
晏琳琅掀开他的手,生无可恋地阖上眼睫:“解释你跑来我房中是为治病,而非以色侍人、犯上作乱。”
一阵衣料摩挲的微响,阴影遮下,有温凉的指腹落在她的眼睑上。
下一刻,殷无渡将她阖上的眼睫强行撑开,俯身凑近道:“你怎知是我过来,而非你将我绑来?”
他真的好无聊!
晏琳琅睁圆了柔妩的眼眸,反被他气笑了。
她指了指地上的碎屑,眼底满是看透一切的慧黠:“谁绑得了你?这锁是从外边打破的,我若连这都能看不出,眼睛可以不要了。”
殷无渡极慢地眨了下眼睫,别过头低笑起来,笑得胸膛都在颤动,没有半点被拆穿的窘迫。
“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关系。”
晏琳琅眼中倒映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庞,想了想还是说出口:“我出身于六欲仙都,从不遵循那些食古不化的规矩。若在我榻上的是寻常男子也就罢了,但是殷无渡,你是不一样的。”
唯有面对殷无渡时,她无法做到随心所欲。
当年殷无渡拼着九死一生的剧痛也要受雷劫、断情丝,已然表明了其决然之意。总不能因为他现在失忆了,晏琳琅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重蹈覆辙。
“所谓的‘寻常男子’是谁?不一样的又是谁?”
殷无渡忽然出声,目光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当年那个白月光阿渡,还是本座这个鸠占鹊巢的殷无渡?”
晏琳琅眼底的波澜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殷无渡不知道自己原本姓甚名谁,来自何方,连“玄溟神主”的尊号也是他抢来的。他厌倦所有人在他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仿佛这世间没有一样东西能证明他的存在,也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完整地属于他……
包括这个名字。
可那又如何?……王八之气?
行吧。
晏琳琅怀疑对方是为了救她而加重了伤势,又在她一番挣扎下控制不住吐了血。
她原本对这人身份拿不定主意,但既然有系统作保,她便放下心来。
这时候冷静下来,她稍微有点内疚,听见系统的声音便干脆不动了。
被又扛又抱了这么久,她竟然慢慢习惯了和这人过分靠近的距离。
冰冷的指节扣在她手臂间。
这人似乎许久没有同旁人亲近过,力道总是不受控地极大,她一身伤势被他这么一扯,直接被拽得紧贴住他的手臂。
晏琳琅干脆靠在这人蕴满了血腥气的肩头,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识海,趁机吸收沧海目。
空青见状,眸光一沉,按捺不住再次上前,想将晏琳琅抢回来。
一只染血的手凌空一挡,动作不紧不慢,却轻而易举拦住他的动作。
空青眼底染上不悦:“你究竟什么意思?”
“你没见她正忙着?”殷无渡悠悠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稍俯身作势要将晏琳琅甩下来,慢悠悠道,“若她走火入魔,你不会反过来怪到我头上吧?”
“你——”空青气急,却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他看着晏琳琅眼睫轻阖的侧脸,知道她正全力吸收沧海目,抿唇退后半步。
顿了顿,他又不甘心地对晏琳琅道:“前辈不舒服随时告诉我,我已经休息好了,背着您走上百里都不在话下。”
晏琳琅虽意识沉入识海,但依旧能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沧海目的灵力在体内化开,无声没入丹田经脉,悄然运转。
随着晏琳琅逐渐吸收它的力量,她身上渐渐散出一阵淡淡的灵力波动。
奚长离察觉到晏琳琅身上传来的气息,表情古怪:“驭灵前期……?”
其实空青刚才一瞬间脱口而出的“琳琅师姐”,他一早就听见了。
但当时情况紧急,虽然心底狐疑,但奚长离根本没时间多想。
这时候,奚长离实在忍不住:“您……前辈……”
支支吾吾半天,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晏琳琅缓缓睁开眼睛,神情平静:“我是晏琳琅。”
她承认得干脆,脸上也没有丝毫自怨自艾的情绪。
奚长离心中一阵震撼,他怔了片刻才轻声道:“您……”
晏琳琅静静看着他,只等待着他脸上出现懊恼、鄙夷一类的神情。
然而奚长离迟疑了半天。
“所以当时的话,您都听见了?”
晏琳琅愣了愣。
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反应。
奚长离见她眉目平和,心中也是一阵惊涛骇浪。
既然听见了,她怎么会那么冷静,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奚长离不知道为什么晏琳琅会大闹朱雀台。
但他原本就不信她是因为和新来的师妹争抢,眼下相处这么久,更不会这么认为。
他唇角紧抿,直觉这个问题晏琳琅并不想谈论,便体贴地换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当年寂渡渊一战之后,您当真修为尽废?”
奚长离难以置信,“刚才周身也没有任何灵力依仗?”
晏琳琅小幅度点了下头,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空青却警惕上前,单手按剑,对奚长离怒目而视:“琳琅师姐救了你,刚才你还一口一个‘前辈’,现在却说这些莫名其妙的废话。她没有修为又怎样?照样比你这个天灵期强得多。”
奚长离表情空白,倒是没生气。
他大受震撼。
这时候回想,当时尘生清不靠近她原来根本不是因为害怕她,而是因为瞧不上她。
可她却毫不犹豫救了他。
他空有一身天灵期的修为,却要一个修为尽废的人救命,还大言不惭“帮不上什么忙”。
奚长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缓缓抬起头。
他眼底最后一抹茫然也化作坚毅,一字一顿道:“前辈,多谢。”
空青已经隐隐要拔剑出鞘,只等奚长离发难,他便是拼死也要护住琳琅师姐。
他没料到等了半天,竟然等来这么一句话,一时间愣住了。
晏琳琅也有些意外:“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还叫我‘前辈’?”
奚长离总是接二连三地给她惊讶。
她已经做好他态度转变,亦或是骂她欺骗他的准备。
奚长离摇头,正色道:“您原本便是我的前辈,心性更是令我望尘莫及,我理应叫您一声‘前辈’。”
晏琳琅眸光微动。
自从离开潇湘剑宗,晏琳琅便发誓此生不再信任倚靠任何人。
无人教她剑法,她便自己悟。
无人替她疗伤,她便自己治。
无人关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人心难测。
与其与人交好,还不如花时间多修炼。
真正能陪着她走到最后的,只有她自己。
只有自己才是靠得住的。
晏琳琅却没想到,自始至终,无论她身份如何变化,奚长离对她都从未变过。
初见时,他分明是个胆小怕死,怯懦得只知道躲在旁人身后的贵公子。
“肉麻的话说完了么?”
扶着她的人倏地用力,将她不知不觉快要滑落的身体向上扶了一把。
“修为尽废。”殷无渡状似无意道,“你是来找沧海目的?”
晏琳琅抿了下唇角,没说话。
虽有系统作保,可她已发誓不再欠旁人因果。
她和这名散修之间,还是陌生地来陌生地走比较好。
她不出声,空青却冷嗤一声:“关你屁事。”
殷无渡瞥空青一眼,眸底掠过几分杀意。
但他很快挪开视线。
“传闻晏琳琅五百年前便已是天灵巅峰,你现在却只有驭灵境。”
他轻笑,了然道,“你刚得到的沧海目不完整?”
“这与你无关。”
晏琳琅道,“方才你救我一命,日后我必找机会报答你,但我的事情,你不必过问。”
“方才还是投怀送抱,如今就变成了过河拆桥。”
殷无渡故作惆怅长叹一声。
“女人心,果然难测。”
他掀起唇角,撩起眼睫缓慢扫过奚长离和空青二人。
视线最后落在晏琳琅脸上。
殷无渡懒散一笑,“只不过美人,若我方才不过问你的事,现在你和后面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恐怕已经在阎罗殿前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遭了。”
“你——”
晏琳琅一把拦住面露不悦的空青,冷静问:“你想做什么?”
她没否认,也看出这人没有恶意。
但着实古怪。
“自然是帮你。”
殷无渡讶然抬眉,视线极具暗示意味地掠过自己一身伤势,“我做的还不够明显么?”
就是太明显了。
明显到让她忍不住心生怀疑。
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这人与她素未谋面,却口口声声说要帮她,定然对她有所图谋。
不过,倒也并非不能利用。
“你知道沧海目在哪?”她试探出声。
此人能一击碾碎尘生清,实力定然不似看上去这般浅显。
但若她吸收沧海目恢复修为,再加上系统的灵力,未必不是对手。
殷无渡低眼看着她,目光在她眸底沉思停顿片刻,意味深长一笑。
“我当然知道。”
晏琳琅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的表情。
她要确认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良久,除了一脸结了痂的干涸血污,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连五官都分辨不清。
“那好,若你真心帮我,便现在告诉我……”
“寂渡渊。”
不等她问完,殷无渡便直接开口,说话间又吐出一口血来。
他却浑不在意,拭去血痕扭头看她,“你去么?”
晏琳琅无言地看着他。
此时几人已走入一片阔奚林,身侧枝奚横斜,“啪啪”拍打在他骨折诡异伸出的右臂上。
她静默片刻,没有理会“寂渡渊”这个答案,转而问了一个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你真的没事吗?”
“信徒当以虔诚至上,不许再提其他男人。名字给了本座,就是本座的。”
殷无渡捏住她的下颌轻轻晃了晃,迫使她看向自己,不容置喙的语气,“你,也是本座的。”
晏琳琅心中微动。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眼尾一挑,轻而清晰地反驳:“我,是我自己的。”
她从来不是什么徒有其表的笼中雀,手掌虽小,却有着足以和他抗衡的坚定力道。
“你要忤逆本座?”
殷无渡与她相持,既惊异于她的胆大妄为,又隐隐有种失控的不悦之感。
晏琳琅定定与他回视,颇有些五味杂陈。
思忖片刻,她抬手推开殷无渡的指节,托着下颌观摩他良久,终是下定决心:“殷无渡,你想不想知道飞升前的凡间记忆?”
殷无渡被她问得一怔。
半晌,他“哈”地笑出声来,反手往床榻架子上一搭,嗤道:“既已斩断尘缘,我为何要想起来?那些没用的东西,忘了便忘了。”
“……”她顺势悄然朝着空青的方向挪出几步。
同这来历不明的散修相处时,她浑身琳毛都倒竖起来。
与那个人放肆言行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手很冷,没有体晏。
不过,出乎意料的,他动作却极其守分寸,即便是他们针锋相对的那几息,也只是虚虚抚过她腰间衣料,几乎没有触碰到她。
晏琳琅垂眸,看着这人被血污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但就在她动作的瞬间,那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地伸出那条七拐八弯的手臂,把她严严实实又摁了回去。
晏琳琅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看见他偏头吐出一口血,血液滴滴答答溅在草奚上,拖拽出一片暗红色的澜痕。
晏琳琅甚至在里面看到了内脏碎片。
奚长离:“……”
这人没事吧。
光肉眼看着都触目惊心的伤势,那人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的情绪。
殷无渡随意抹了一把唇畔的血痕,语气稍微淡了点:“别动。”
“这里不安全,我送你去别的地方。”
晏琳琅或许应该松一口气,然转念一想,还是决定趁情咒没有发作时,将话说明白些,“那就好。我既然决定封印七情,而神主也已断了情丝,我便不该继续放任自流,与你有超出召神契约外的任何接触。”
殷无渡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神情一淡,微眯眼眸:“你什么意思?”
“就是神主想的那个意思。”
晏琳琅起身下榻,裙裾迤逦自少年的手背淌过,指缝中沁凉的青丝在不可抑止地溜走。
“林墨玉,今日我不杀你,来日必会有其他人来杀你,”她垂眸看向跪在地上任人宰割之人,“这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
“你们人族修士不是最讲因果,谁骂你、你便骂谁,谁打你、你便打谁,可那些死在你手里的无辜之人,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林墨玉疯狂挣动,体内灵气肆虐,目眦欲裂,“你怎知他们背地里没有嚼我的舌根,不过是一群卑贱之人,我凭什么不能杀他们?!”
晏琳琅脸色瞬间沉下来,眉目间杀伐之气尽显,森冷锐利的目光落在林墨玉脸上,犹如刀割,无端令人胆寒。
天行有常,她修杀生道尚不能随意杀人,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林墨玉仅仅因猜测亦或嫉恨一个人,便可随意杀人,此等行为与修罗何异?
林墨玉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她被晏琳琅浑身气势刺激地猛然清醒过来,顿时心生惧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瞥了眼跌落在不远处的赤雩,暗中掐诀调动绑在后腰处的匕首,嘴上抛出秘密吸引晏琳琅的注意力,“你可知,林墨芝为何要留在林府?”
“为何?”晏琳琅顺着她的话问道。
她并非没有发现林墨玉的小动作,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示意隐去身形的奚长离收起威压。
“因为······”
林墨玉突觉身上压力一轻,当即驱动匕首,全力刺向晏琳琅。
眼见匕首就要刺入她的心脏,晏琳琅胸前却迸发出一股幽蓝光芒,化作灵盾将她保护起来,分明是佩戴着某种护身法器。
林墨玉见状愈发嫉恨,咬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握住匕首,倾尽全力想要突破护身法器。
晏琳琅冷笑,“长离,杀了她。”
语毕,那匕首瞬间脱离控制,利刃倒转刺进了林墨玉的胸口。
她怔怔垂眸,胸前血迹一点点晕染开来,不敢相信般又抬头看了眼晏琳琅,这才察觉到锥心痛意。
林墨玉眉头紧蹩捂住胸口,鲜血染红了指尖丹蔻,红得愈发妖艳,死亡的恐慌感席卷了她。
涣散的瞳孔死死瞪着晏琳琅,她踉跄着前行两步,忍住痛意咬牙握紧胸前匕首,随后猛地拔出,向眼前人刺去。
“扑哧——”
林墨玉倏然瞪大双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响声,嘴边呕出一口鲜血,带着不甘倒了下去,匕首赫然反插在她胸前。
而原本被她挡住的巷子露了出来。
晏琳琅抬眼,一袭月白锦衣在夜色中尤其显眼。
——是林墨芝。
他眼上的白纱已然摘了下来,浅金双眸映出面颊染血的晏琳琅,满是震惊之色。
晏琳琅刚要去触碰他饱满光洁的额头,他却不着痕迹别过脸,有气无力道:“没什么大问题,晚晚公务繁忙,不必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晏琳琅眨了眨眼,忍笑道:“那我走了哦?”
殷无渡没吭声。
晏琳琅作势起身,还没走出两步远,就听身后传来怨气颇重的衣料摩挲声。
下一刻,她的手腕已被殷无渡紧紧攥住。
强势的拉力之下,晏琳琅失了平衡跌坐在他的腿根上,一时两人都闷哼了一声。
“本座已经八天没有见到你了,整整八天。每一刻、每一息都是如此的无聊又难受,你怎么不来看看我?”
殷无渡直至此刻,才开始尽情宣泄着不属于神明的浓烈情绪。
他颀长的手指往上,遮住她的眼睛,炙热的薄唇与她的颈侧流连,低声催促:“抱我,快点。”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玄谈
“要再抱紧点。”
殷无渡的手掌覆在晏琳琅的心口处,是硬与软、筋骨与柔肌的极致对比,像是要用力感受那处心跳,“本座真的病了,识海难受,想你想得也难受。”
殷无渡对他自己一向心狠,便是血肉撕碎、炼化身躯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叫疼抑或装可怜,只有一个目的:哄他。
晏琳琅听着他故作柔弱的气音,顿觉好笑,方才那点因七情渐消而产生的微妙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
“现在疼,都是你自找的。”晏琳琅敏锐地察觉到,林墨芝握着竹杖的手收紧了一瞬。
看来,迎面走来这位风韵尚存的妇人就是林夫人了。
林水御、林墨芝母亲和林夫人之间的事儿她也有所耳闻,流言真假难辨,但他们之间必定存在某种仇怨,甚至有更深的隐情也尚未可知。
“娘,”林墨玉踉跄着扑向林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女儿的脸好疼。”
林夫人眉头微蹩,满脸心疼地摸了摸她脸上的红痕,“玉儿别怕,娘来了,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晏琳琅心中嗤笑,她这个真正受欺负的人还在这里,林夫人便张口就颠倒黑白,更何况林水御还打了林墨玉一巴掌,要她向她道歉,在场众人可都听到了。
她居然连林水御的面子都不给。
看来林家实际的掌权者未必是林水御,又或者,林夫人手中握着林水御的把柄,足以让这位家主退让。
林水御面沉如水,盯着演绎母女情深的二人,瞥了眼静默不言的林墨芝,最终露出了笑容。
“夫人说的是,怎么会有人敢欺负玉儿呢,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林夫人看着林墨芝,满意地笑了笑,“是啊,都是误会,咱们走吧。”
林墨芝身形挺拔,像青松翠竹扎了根一般立在原地,自林夫人出现后就一言不发,他们离开也没有阻止。
绿漪则咬紧了牙根,恨不能拾起地上的短刃,将这些道貌岸然者统统杀了。
晏琳琅的脸尚且红肿,压着她的两名嬷嬷就立在人群中,那柄差点挖去她双眼的短刃还明晃晃地躺在不远处。
青天白日,高位者一句轻飘飘的误会,真相便不再重要。晏琳琅笃定,奚长离近来很不对劲。
从前的奚长离不是在处理宗门大小事务,便是在剑室参悟修炼,亦或是为同门后辈们排忧解难。
晏琳琅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他人影是常态,偶尔遇见了,他也只是冷淡矜持地略一颔首,便匆匆与她擦肩而过,仿佛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非与他定有结亲契的未婚妻。
可现在,这座不解风情的冰山,居然连着三日约她去主峰石崖上看云。
约了人又不说话,只与晏琳琅大眼瞪小眼,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崖上一座孤亭,亭中屏风曲折,鹤形香鼎中燃了昆仑特有的一脉雅香,袅散的香雾与漫天云岚交织,越发衬得手持拂尘而坐的奚长离冰清玉洁,宛若云中仙人。
晏琳琅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揉了揉跪坐僵硬的小腿,没忍住开口道:“奚长离,你这就过分了。那日我不过是遵循赌约提出要求,又非故意让你为难,何至于连着三日被你叫来此处静坐反省?”
闻言,奚长离止水般的眸色划过些许波澜。
“你觉得,我请你来此处,是惩罚你?”
“不然呢?”
晏琳琅也懒得学昆仑仙宗的那套正襟危坐的礼仪了,遂放松身子侧坐,手托腮帮,葳蕤鎏金的素色仙裙下露出一双秀气的藕丝鞋尖。
奚长离眉尖动了动,很快挪开视线,不去看那非礼之处。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①
他侧首望向亭外冷雾萦绕的雪山,声音也似飘雪般轻冷,“一甲子前的玄谈会上,你便是如今日般坐于邻座,与我观云赏雪。你可还记得下句?”
晏琳琅当然记得。“拿着。”
晏琳琅倒也没拆穿他,按住少年硬朗的指节,侧首以鼻尖碰了碰他搁在自己肩窝的脑袋,“谁让你炼化身躯,瞒着我去送死?”
“没有送死,我死不了,只是会有很多、很多年不能见到你罢了。”
殷无渡拥得更紧了些,想了想道,“我原本不在乎这条命,活了这么多年,人、鬼、神都做过了,没什么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你,但是好像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直到在傀儡宗,你认出了我,抓住了我,我忽然又不想死了。”
白妙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背诵道,“仙门百家术法共分为‘通器、通灵、通地、通天’四大类,这四类又可衍生出七十二分支。通器者常以器物为媒介修炼,比如傀儡宗的傀儡术、昆仑仙宗王八蛋们修炼的剑术;
而通灵则是以灵魂、灵体为媒介修炼,比如驭兽、驱鬼、占卜之术;通地嘛就是修炼地脉之力,属于更高一阶的术法,如山水草木土石,皆可成为其灵力来源;
最厉害的就是通天啦,能修到这地步的通常都是半仙级别,可自由运用风雨雷电等自然之力。”
这些知识师父十年前就教过她,但和那群带飞禽走兽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晏琳琅颔首道:“不错,但这四类又可以杂糅互通。譬如通灵者修到最高境界,便可通上天神灵,‘召神赐福’既属于通灵之术,亦属于通天之术。”
提及“召神赐福”,一旁的殷无渡意义不明地哼了声。
晏琳琅假装没听见,继续道:“这群人隶属于灵山凤火族分支。巫宗身为曾经的神侍者,自诩是离九天神明最近的仙门,自然深谙通灵之术,因此每位凤火族人从十五岁起便会觉醒一只‘伴生灵兽’,这些灵兽或为飞禽,或为走兽,觉醒了什么兽类便会使用此兽的技能和力量。
相应的,主人天赋越强,觉醒的伴生兽便格外稀有凶猛,若伴生兽死,则这人神魂亦会收到重创,如此相生相伴,故为‘伴生灵兽’。”
原来是伴生灵兽呀?晏琳琅穿戴齐整,推门出来,便在客栈的天井小院中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沈青罗。
月色西斜,石桌上一盏残灯影绰,圈出一小块暖色。
“来聊聊?”“那死之前,让我再抱久一点吧。”
她慵懒地拖长尾音,金链璀璨的手指沿着那窄瘦的腰肢游弋,缓缓收紧,“唔,这腰真细,真结实。”
“晏琳琅。”
头顶的声音骤然压紧,晏琳琅不用抬头,也能猜出殷无渡此刻是什么表情。
瞧,这小腹绷得都快硬成铁了。
“你呀,也就这张嘴不肯饶人。”
晏琳琅轻笑一声,不像是抱怨,更像是无可奈何的撒娇。
如果殷无渡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今晚,或许就是她最后一次拥抱他。
“你连‘两相忘’都做不到,如果你舍得从我灵魄中剥离记忆,那日在浑天仪中,你早就这般做了。”
“我不抽取记忆,是因为这样做已经没有意义了,并无其他缘由。”
“是吗?那看来,留给你的只有最后一条路了。”
晏琳琅抬指在他脊背上画圈,很轻地叹,“我知道你的心结是我,杀妻证道,只有我死才能彻底斩断情丝,可是你又舍不得我死。”
“那个呆子,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殷无渡骂了声,远在屋脊上的钟离寂无端打了个喷嚏。
少年抬起晏琳琅的下颌,绮丽的眸子如深潭宁静,反问她:“既然你这般了解本座,那你知不知道,本座有多恨你?”
晏琳琅下意识哄他:“知道。”
捏在下颌处的指节紧了紧,殷无渡的眉头皱起,脸上浮现出几分愠色。
晏琳琅不知道自己哪里回答错了,遂轻轻眨眼,侧首凝视他翻涌的眸色。
“你还是不了解我,晏琳琅。”
他换了自称,垂下眼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凝望着她瑰丽的眼眸道,“若你真的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怎么可能恨你?”
一句话落入心湖,泛起无边的涟漪,将诸多情绪次第推展开来。
晏琳琅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呀?这话让我怎么接?”
殷无渡并无秉烛夜谈的打算。他今晚出现在这里,已是饮鸩止渴,天理不容。
何况,今夜子时界门开,他必须去取一样东西。
他隐姓埋名化身成“李曦”进入傀儡宗,摒弃独来独往的性格与故人交友,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机。
“不用接,也不必再找我,否则,抹了你的记忆。”
殷无渡缓缓抬手,按了按她乌发柔软的后颈,与其说是威胁,更像是安抚,“听见不曾?”
施加在后颈的力度消失,熟悉的虚无感,让晏琳琅涌上些许的心慌。
沈青罗开门见山,“这个少年,就是你从鬼蜮捡回来的那个小怪物吧?”
小师姐曾与殷无渡打过几次交道,能认出他的样貌来倒也是情理之中。
晏琳琅并不意外,轻轻眨眼道:“他叫殷无渡,不是小怪物。”
见她承认,沈青罗原本轻淡的语气染了几分复杂:“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兜兜转转,你带在身边的人仍然是他。”
“我与他有契约在先,各取所需,并非是小师兄想的那般……”
昆仑山下的断剑诀别,濒死之际的召神血祭,回忆浸透鲜血,重逢已是陌路,晏琳琅不知该从何说起。
沈青罗却是误解了她的沉默,平声宽慰道:“你是极佳的合欢圣体,采阳补阴本就是顺应天理,不必遮掩什么。只是天下男人大多利己,没几个好东西,玩玩也就罢,万不可再交付真心,受其掌控。”
这番话果然很“小师姐”。殷无渡冷嗤。
她随口一说的“童养夫”,鬼蜮阵门外的交吻定情,只有他像个傻子似的当了真,记了很多年。
殷无渡金白的仙衣浮动,抬袖拂散面前的回忆碎片,朝着虚空更深处溯去。
这次,他要回到一切的起点,从根源上将情丝尽数拔除。
少年仿若穿梭在时辰的光河中,画面如潮水般自两旁飞速退去。
终于,他看到了黑暗尽头的那一点微弱的荧光。一双纤白的温暖小手将它轻轻捧起,擦拭干净,带出了阴山。
殷无渡进入其中,冷眼旁观自己如何从一颗怪异羸弱的心脏,逐渐生长出骨骼血肉。
饮露宫的幽静暖阁中,到处充斥着小少女忙碌的身影。
殷无渡站在回忆的中心,看着晏琳琅一会儿打着哈欠朝那筋络密布的身躯上倾倒灵药,一会儿捧着医药典籍在窗边钻研,一会儿又出现在那张摆满药瓶的长桌上,拿着药杵当当当费劲地捣鼓,一次又一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扯回来……
终于有一日,少女送了绷带缠身的怪物一柄漆黑的长剑。
“你瞧,这剑刃的颜色像不像你的眼睛?黑曜石一样,可漂亮了。”
少女将剑刃拔-出一寸,又铮地推回鞘中,单手递给绷带少年道,“下次再有人拿石头扔你,拿扫帚打你,你就拔剑吓唬他们,但是注意不要真的伤到人,此剑吹毛断发,很锋利的。”
漆黑的剑刃,漆黑的剑鞘,浓到吞噬了所有光亮,凝望时有种惊心动魄之感,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吸进无尽深渊。
一看就非凡品。
少年拿着剑爬上飞涧旁的断崖,在那无人在意的角落,将剑刃捅进了自己的身体里,一如他在阴山受无数次的癫狂自毁,与撕咬他的万鬼同归于尽。
血液在流失,他并不在意。
当一个人死不掉却也解脱不了时,活着和死亡的界线就会变得模糊,连痛感也渐渐麻木。
麻木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晏琳琅不曾将他从鬼蜮裂缝中带出,如果他从未接触过阳光和善意,至少失去的时候,他就不会那般痛苦。
“他在这!去把五味司的医正找来!快去!”
远处传来少女焦急的呼喊,是晏琳琅找到了他自戕的地方。
旁观的殷无渡抬起玉色的手指,掌心对着手忙脚乱为绷带少年止血的少女,缓缓闭目:就从这里开始吧。
将记忆抽出来,捏碎,然后结束这一切。
吧嗒一声水珠溅落枫叶的细响,殷无渡感受到了一抹穿过指尖的暖意。
他慢慢掀开眼皮,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少女眼睫上残留的湿意。
啊……
原来这时候的晏琳琅,是会为他心疼、为他落泪的吗?
“你是傻子吗?我给你剑,是让你防身用的,不是让你捅自己玩的!你是要吓死我,还是气死我?”
少女抿着唇,微红的眼底满是痛惜,“你这样,我以后再也不敢送东西给你了。”
殷无渡试图摧毁记忆的手掌就这样顿在原处。
他指节动了动,似是要隔空确认什么,却有一只缠满绷带的指节先一步抚上少女湿润的眼尾。
“不怕,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
古怪平直的音调,沙哑的嗓音,真是难听。
殷无渡拢了拢眉心,迟疑的间隙,回忆已飞速向前推进。
被罚堕入阴山的怪物,其实并没有多少良善之心,即便有,也早在数百年如一日的残酷厮杀中消磨殆尽。
所以一开始,殷无渡对晏琳琅并无多少感激之意,更多的是防备、探究与好奇。
但那个少女身上似乎有一种令人着迷的力量,她骄傲、明艳、所向披靡,走路带风、自信张扬,撞玉般的笑音总带着掷地有声的力度,将他一次次从黑暗中拽出,推至明亮的阳光下。
“我若甘心受人掌控,就不会冒险来取神器解咒了。”
晏琳琅转眸看着对面这个青袍如竹的男子,揶揄道,“而且小师兄,你如今不也是男人了吗?你是好师兄,还是坏师兄呢?”
“就知道贫嘴。”晏琳琅迎风掐诀,术法对上那天魔的攻击,宛如被万钧重石击中,半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天魔至少堪比大乘期圆满之境,根本不是合体期修士所能撼动的。碎?
钟离寂愕然,他做出来的通灵之物便是仙人之力也能承受,怎会碎裂?
长春宫的后墙开了一扇暗门,与未央宫相连。
一名禁军打扮的男子正在禀告军情:“陛下,武忠他们已按照您寒衣节制定的部署潜藏军中,目前收编二十万军士愿誓死追随陛下,至于周既的十万右军,尚在游说中。”
“周既乃墙头草,靠不住,让武忠想法子换成自己人。”
李扶光挥手示意男子下去,随即接过司天监的人新研制出来的法器——
一柄遮天伞,打开后可暂时遏制方圆五里的灵气,使得玄门修士无灵力可用;
一把散阳针,凡中针的玄门修士皆会灵脉麻痹,一刻钟内无法引气入体,形同废人。当然,若是对方修为高深,这个麻痹的时间会大大缩短,却也足够为己方赢得宝贵的反击契机。
两相配合,威力惊人。
李扶光对两样法器的效果很满意,着令墨家配合司天监量产。
量产需要银钱,而现在的大曦宛如一具摇摇欲坠的空壳子,最缺的也是银钱。
“钱的事,你们不必担心。孤自有办法。”
李扶光吩咐完,便起身回了长春宫。
长春宫的中庭里摆着十来口箱子,俱是堆砌如山的金银细软。
晏琳琅正好奇地捞起一捧珍珠观摩,亮晶晶的眼底没有半分贪欲,只有稚子般的欣赏。
李扶光立于廊下,视线落在少女鬓发上的红绿钗饰,眼底浮出一抹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笑——
整个后宫就只有她会将红宝石和绿翡翠乱糟糟搭配在一起,也亏得她这张脸生得极美,撑得起这样的珠光宝气。
“今日早朝,孤提议要给爱妃——也就是你,赏赐几箱珠宝,内帑没钱,户部也推脱空虚,税银都孝顺给了仙师……所以孤趁着发疯抄了几名官吏,搜刮出十来箱民脂民膏。”
李扶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接触到晏琳琅疑惑的视线,厚颜无耻地点头承认,“不错,以往孤借口赏给美人的金银也都被送来了这里,成了豢养客卿的本钱。”
晏琳琅指尖倾斜,将掌中圆润饱满的珍珠一颗颗滑回箱箧中,清泠道:“百姓并不知你在为天下谋福祉,只会骂你昏庸好色。”
李扶光大笑起来。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眉眼间俱是与往日狠戾截然不同的落拓不羁。
“你觉得,孤是那种在乎身后虚名的人?”
相反,他越是将矛头引向自己,后宫中的人才越安全;他越是高调乖张,玄门才越不会注意到破仙之计。
晏琳琅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看着李扶光,看着后宫中这些各司其职、隐姓埋名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逐日的夸父,投火的飞蛾,亦或是试图撼动大椿的蚍蜉,敢以直面雷霆电光的蝼蚁……
晏琳琅好像有那么一点明白,神皇和柳云螭为何会如此盛誉凡人之力了。
她的视线久久落在李扶光俊美的侧颜上,脑中不由回想起方才若秋的回答。
“很难说。所有人都怕他‘暴君’的凶名,只有我们知道,皆因玄门干政、大曦沉疴已久,陛下才不得已将自己炼成了一剂猛药,以毒攻毒。他在腥风血雨里打滚,才换来我们能专注于手中之事,但其实,他也只是个少年人,比我还小两岁呢。”
若秋以笔杆抵着下颌,很认真地说,“希望将来真相大白,百姓能拭去陛下的污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回忆收拢,晏琳琅生平第一次对天道的判断产生了疑虑:
这样的少年,真的会是天命魔种吗?
晏琳琅在逍遥境修士中算是顶尖的一拨,如今的修为更是甩同辈几条街不止,但和堪与神明比肩的天魔比起来仍然有着鸿沟般的差距——这种差距并非修炼可以填补,而是天对地、神对人与生俱来的碾压。
天边渐亮,少女背映朝霞立于光明的一边,而天魔则脚踏黑雾站于黑暗的那面,割出泾渭分明的一条线。
罡风如刃,吹落她指尖淌落的鲜血。
没有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天魔抬手发动第二波攻势。晏琳琅深知此战没有退路,挡不住也要挡,遂抿唇沉眸,倾尽全身灵力迎战——
灵力与魔气撞出轰鸣的巨响,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手掌猛然贴上她的后背,稳住她后退的身形,顺便输送神力。
“集中精力,别松手。”
殷无渡的声音很冷,但极具安全感。
晏琳琅掌下的灵力霎时如井喷爆发,稳稳挡住了天魔的攻击,而后迅速反侵。
在被这股戾气横生的神力击中前,天魔先一步化作黑雾消散。
“死了?”晏琳琅收回术法。
“跑了。”
殷无渡冰冷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方才只是天魔幻化的一个分-身,并非他的本体。”
晏琳琅讶然道:“一个分-身就这么厉害?凡人修士的力量果然不能和上天相比……”
话未落音,指尖被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握住。
殷无渡一声不吭地给她输入神力止血疗伤,半垂的眼睫盖住翻涌的暗流,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没有说话。
“一点小伤,不碍……”所以这些神侍们洒的,是她昨夜的洗澡水?
浴神节,浴神节……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修士捧上天去,黎民卑入尘里,这世道果真疯了。
晏琳琅一言难尽,颇为复杂地望向那些将洗澡水当宝贝抢的平民百姓。
待供奉自然之神的巨大车辇缓缓驶过,便有花雨铺道,小神官们捧着自家供奉的神明塑像井然而行,享受着香火供奉和百姓们的顶礼膜拜,不时还有修士的术法从天而降,为自家神明献上功德焰火、功德元宝。
一时整条街都被奢靡的打赏占据,五彩的光芒简直快要闪瞎人眼。
然而这样的热闹,却与殷无渡无关。
晏琳琅倾身伏在阑干上,单手支着下颌,眼角余光瞥过身侧的黑衣少年。
他原本也该高居九天之上,位列正神之尊,由那些神官抬着神像夜游,享受着香火功德的供奉。
而不是神情淡淡地坐躺在云椅中,独立于喧嚣之外。
晏琳琅忽而想起,自她从鬼蜮阴山中捡回那颗心脏起,殷无渡便是孤身一人。
现在他成了飞升九天的少年神明,仍旧是孤身一人。
不被认可,没有信徒。
唯一一个不像信徒的“信徒”,还是曾经舍弃过他的女子。
晏琳琅垂落眼睫,忽而有些心情复杂。她倾身挪过去,声如落玉地唤道:“殷无渡。”
殷无渡闻言抬眼看她,手中还拿着那支缺了一角袖袍的糖人神像。
“你想不想去游神?”
晏琳琅歪着脑袋,眸子一弯,朝下方浩浩荡荡的游神队伍指了指,“我可以悄无声息地混入神官队伍中,捧着你的神像位于前列,保证头香都是你的。”
灯火下,少女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宛若春雪落樱,眸光明澈不像作假。
蓦然间,殷无渡有种被暖光晃到的错觉,不自觉眯了眯眼,勾起一抹轻笑。
“本座与他们并非同道,不需要这种排面。”
殷无渡靠着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眼角的冷意尽显少年神祇的桀骜,“水神触柱,致天塌地陷;火神一怒,引天火焚城;千年前神族内斗,以生民为棋子,致使赤地千里,尸骸相枕……如此种种,哪一次不是人如蝼蚁,死伤无数?普通人将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供奉这些东西,真是可笑至极。”
顿了顿,他道:“这世间,本就不该有神明。”
晏琳琅惊异于他的想法,笑道:“你这话,倒是与我仙都的信条不谋而合。”
也不难理解,毕竟他曾在六欲仙都生活了三十年。
但还有个问题,晏琳琅一直没有想明白:
一个“事”字还未说出口,殷无渡已拉着她闪现回飞阁之上,隔空推开门扇,而后将她拽在榻上,狠狠地欺身跪压了上来。
晏琳琅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迷糊了,双手抵着他的肩道:“殷无渡,你要干什么?”
“还不够……”
殷无渡单手捧着她的脸颊,眼底没有欲念也没有缱绻,只是叙述事实般平静道,“你现在的修为,还远远不够。”
说罢,他俯身落下一个绵长到近乎窒息的深吻。
这一次,他没有阖上眼睫。
沈青罗含笑,凝霜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半晌,轻沉一叹。“修仙之道,无情则强,无欲则刚,还是趁早寻回碧海琉璃珠,解了你这碍事的情咒为妙。晚晚,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没有任何男人能动摇你的道心。”
“小师兄放心。殷无渡早已不是当年的殷无渡,前尘往事他皆已忘却,如今与我真的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说实话,我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阿渡。”
晏琳琅单手托着腮帮,面如皎月,眸若灿星,“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从前他身份卑微时,我不拿他当我的附属品;如今他身处高位,我也不会拿自己当他的附属品。”
他们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即便她未能封印情花咒,任谁走进她心里,也断然不会是九天之上尘缘尽断的玄溟神主。
晏琳琅收敛神思,笑问:“小师兄呢?回到族群后,还会不会娶妻生子?”
沈青罗道:“不会。”
晏琳琅讶然道:“我还以为小师兄会娶几房娇妻美妾开枝散叶呢,毕竟世间男子,总是占尽便宜的。”
“在我沧浪水族,女子从来都不是男人的附庸。这一点,与你的六欲仙都不谋而合。”
沈青罗唇线微动,月色下声如击玉,“因为我们曾经是女子,所以才更理解女子的难处。”
……晏琳琅发现,殷无渡今日的精神不太好。
她落下云辇,特意在万丹宫的主城中挑了座风雅的茶楼听曲赏花,打算让殷无渡放松一二。
谁知他对那些仙乐美酒半点兴趣也无,只是兴致缺缺地支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转动指间的白玉盒,间或拿出一颗类似糖丸的东西抛入嘴中,细细嚼着吃。
晏琳琅抿了一口琼浆,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道:“盒子里是什么?”
“糖。”
“我尝尝。”
殷无渡打开那只巴掌大的玉盒,从十来颗花花绿绿的丹丸中挑了一颗白色的,轻轻置于她白皙柔软的掌心。
晏琳琅将“糖丸”抿入唇间,入嘴先是一股草木的清香,还未察觉到苦涩,就化作灵液滑入喉间,转而泛起绵密的回甘。
“好怪的味道。”
晏琳琅又摊开指尖道,“再来一颗试试。”
苦尽甘来,很上头的滋味。
她还欲伸手要第三颗,殷无渡却是按住她的指尖,漫不经心道:“三颗已够,不能再多吃了。”
晏琳琅以为是他舍不得,便笑着打趣:“你都成神了,还这么爱吃糖呢?”
“这并非普通的‘糖’。”
殷无渡刚说完,便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几个身着万丹宫内门弟子服饰的男女正大声吆喝着什么。
隔壁桌一名年轻修士探头探脑道:“这是在吵嚷什么呢?出什么事了?”
另一人答道:“听说昨夜万丹宫遭贼了,数百年积攒的仙丹妙药被血洗一空,连丹炉都被炸了。老宫主本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总喜欢卖假药敛财,听闻此讯,当即气得喷出好大一口血。”
年轻修士道:“嚯!什么人这么大本事?抓到那个贼了吗?”
白妙吸溜一声,撇撇嘴:没意思,她还以为是香喷喷的烤肉大餐呢。
晏琳琅一见她蔫蔫的模样,便知她嘴馋的毛病又犯了,唤来小二道:“麻烦把你们这儿有的菜品都上一份,份量要足。”
小二笑着提醒:“客官,您这三个人,敝店可是有十二道大菜呢。”
他愿意是提醒三个人吃不完这么多菜,谁知晏琳琅面不改色,笑吟吟道:“不打紧,我们俩辟谷。小姑娘一个人吃,足够了。”
小二挠了挠脑门,一头雾水地退下了。
等菜上齐的间隙,晏琳琅抬指从灵戒中取出一只白玉葫芦,递给殷无渡道:“妙妙有的,神主也有。瞧,一壶仙人泪,我记着呢!”
殷无渡这才睨过眼来。
他接过这壶价值百金的佳酿,寒玉般修长的五指轻握,勉为其难道:“以你的身份地位,何必亲自步行进山?若摆不起八驾仙辇的排面,本座亦可飞云捎你一段路程,使其百人跪迎,岂不更好?”
“并非摆不起那排面,而是走慢些才能更好地观察凤火族周遭近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奚长离宛若被重锤砸中,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他忽而觉得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喉咙似是被人狠狠掐住,连带着杯中琼浆泛起了细密的涟漪。
奇怪,是地动了吗?为何酒水颤得这般厉害?
他疑惑地低下眼帘,盯着酒盏半晌,才猛然发现:不是地动,而是他的手在颤动。
拿剑鏖战一天一夜也能四平八稳的剑君,此刻却端不稳一杯轻浅的酒水。
情-欲,爱恋,占有……
奚长离满脑子都是身侧璧人颈侧的红痕,妖艳的,纠缠着,在他眼前开出有毒的花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由内而外地崩塌,击碎了他最后的妄想。
他想,他真是快入魔了,否则为何会如此难受?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藏私
“怎么样,能感应到你丢失的气运吗?”
席间推杯换盏,鸾歌凤鸣,晏琳琅侧过脑袋,同殷无渡密语传音。
“过了八百多年,我早忘了气运是什么东西。感应不出。”
殷无渡似是不想看到邻座那张倒胃口的脸,兴味索然地摇摇头。
晏琳琅捻了捻轻薄的袖纱,正琢磨如何试探一番奚长离身上有无气运,就见殷无渡抬掌遮住她的眼睛,侧首在她唇畔飞快一吻。
“别看脏东西,看我。我比较好看。”
“殷无渡,你是不是怕……我会受最后一瓣情咒影响?”
殷无渡不答反问:“你呢,为何这般在意丢失的气运?”
晏琳琅缓缓拉下殷无渡的手掌,眸色柔妩纯澈,以密语道:“气运关乎凡境生机,我必须弄明白它为何会出现在奚长离身上。况且灭神箭可破气运之身,当年若非照夜不得已射出那一箭,或许……”
“或许李扶光就不会败?那种时候,照夜神女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晏琳琅不语。
这下连白妙也发现了不对,眼珠子随着妇人的举止转动,“他们是傀儡人吗?怎么都呆呆的呀?”
晏琳琅不动声色扫过老妇烫伤的手背,以及滴落在手背上的细密汗水,以密语传音道:“傀儡人是死物,不会疼不会流汗。只怕……他们皆是活人。”
梅初月挤眉弄眼,也以密语回应道:“活人为何会变成这样?被人夺舍了?”
殷无渡眉头微挑,插话道:“傀儡术操控死物,幻术操控活人。”李扶光为梅夫人立了衣冠冢,低调葬入皇陵。
自那以后,他就不眠不休地将自己泡在后宫,推行破仙之计。
他是个定力强到可怕的人,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受梅夫人的死因影响,整个人杀伐果决,精神奕奕。
冷静过了头,反倒令人担忧。昆仑仙宗,冷雾氤氲。沈青罗不动声色地抬手握住剑柄,拔剑一寸。
梅初月笑意一僵,收回手臂讪讪道:“性子还是这般冷硬,师兄真的好伤心……”
“等会再伤心,先说说镇上情况如何?”
晏琳琅环顾四周,抬手召来忙了大半天的白妙,揉揉她的发顶道,“百姓所中的幻术都解了?”
“能解的都解了,有些个最先中招的人情况较为严重,唤醒时神魂受损,成了嘴角流涎的痴呆者,我只好先行将他们送去水神庙安置。”
梅初月力气告罄,煮熟的面条般软趴趴躺回躺椅中,朝着庙宇的方向一指,“大概有一二十人吧,须得找个专修通灵之术的人将他们的魂召回来,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通灵之术?”
晏琳琅看了眼顺毛后舒服得直眯眼的白妙,眼眸一转,递染几分揶揄的笑意,“凤火族里不多的是吗?”
梅初月恹恹道:“救人固然要紧,但是咱们这般大张旗鼓,只怕会惊动暗处的贼人。若是他们反扑,咱们这几人寡不敌众,又该如何置之?”
“无妨,我已传信召集了水师旧部。”
沈青罗抬头看了眼天色,思忖道,“这时候,她们估摸着也快到了。”
起风了,空气中夹带着潮湿的水汽。
空中一道飒爽利落的女音传来:“卑职灵澜,前来复命!”
听到这声铿锵有力的女音,方才还萎靡不振的梅初月一个鲤鱼打挺站起,紧张地看向天上那股愈来愈近的水雾,不住后退道:“那个,这里就交给你们收尾了,为兄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说罢转身拔腿就跑,仿佛再慢一步就会命丧猛兽之口。
灵澜领着数十亲卫落地现形,刚巧瞧见梅初月消失在屋脊后的雀蓝背影。
身量高挑、身着银白铠甲的女将扶戟跪拜,朗声道:“卑职救主来迟,请郡主恕罪!”
沈青罗虚扶起她,问:“人都到齐了?”
“除了镇守边境的三万水师不能动,其余兵力再加上沿途收编的残部一共三千六百人,具于沿岸扎营听候郡主调遣。”
沧浪水族出事时,灵澜刚巧被派去边境巡逻,万幸躲过此劫。得知郡主和碧海琉璃珠失踪后,她一直不曾放弃寻找,甚至因试图强闯魅妖布置的陷阱而身受重伤……
今日一得到沈青罗的音讯,她心下狂喜,便马不停蹄地召集人马赶了过来。
晏琳琅见灵澜不时瞥向梅初月离去的方向,隐隐猜到了什么,眼底笑意渐浓。
沈青罗也发现了,问道:“你认识梅初月?”
灵澜垂首道:“是。卑职负伤,是此人出手相救。”
果然呢!
晏琳琅轻轻“哦”了声,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家大师兄实在是不通礼数,与姑娘相识在先,也不肯出来打个招呼。可否要我将他抓过来,给姑娘赔个不是?”
灵澜竖起一掌道:“不必了,他应该不想见到我。”
“为何?”
“他并不知晓我是沧浪之主收养的半妖,还以为我也是长鱼一族。加之我与他有过几日露水情缘。与柔弱的水族男子不同,此人活儿好耐操,深得我之欢心,因而我对他索取得频繁了些,将他吓到了,自此一见我就跑。”
灵澜回想梅初月瘫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地的倒霉模样,语不惊人死不休,“早知他是郡主的师兄,我就该温柔收敛些。”
晏琳琅捂住了白妙的耳朵,小孩子不能听这些。
复又觉得好笑,原来这才是大师兄临阵脱逃的真相啊!
没想到万花丛中过的大师兄也有被人榨干的一天,真是天师撞鬼,终日打雁的反被雁啄了眼。
活该!
一名扫雪的灰鹤弟子驻足望向通天塔地宫入口,纳闷地问同伴:“少宗主这是怎么了?自从凤火族归来后,他便整日将自己关在地宫闭关。”
另一名弟子悄声道:“少宗主带出去三名高手,回来时便废了三个,能不郁卒吗?听说六师叔抢夺火种的画面还被人投放至半空,引来百人围观唾骂,丢尽了我昆仑颜面!少宗主前去善后,却与一少年打成平手。”
先前那弟子瞪大眼睛,失声尖叫起来:“什么人能逼得昆仑第一剑君出剑,还打成平手!”
“嘘!小声点儿!”
另一弟子压低嗓音,“总之,咱们昆仑这次声誉大跌,有得头疼呢!这种时候咱们就别去触霉头了,干活干活!”
地宫内,呵气成冰。
安魂符燃尽,灰烬若黑蝶碎裂。
奚长离孤身一人站在这片冰天雪地中,鹤首铜灯将奚长离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地上,仿佛落着一层厚重的铅灰。
他垂眸看着冰玉圆台上的少女,冰雪反射的蓝光打在他的侧颜上,使他原本清冷的面容更添几分霜寒。
圆台上的素衣少女面色惨白,仿佛周身的鲜血都已流淌殆尽,原本纤长灵动的眼睫紧紧闭着,凝着一层厚重的冰霜——
不,与其说是一个少女,不如说是破破烂烂的人形轮廓。
她伤得太重了。
千刀万剑穿心而过,没能给她留下一具完整的身体。奚长离独自拼凑了许久,才勉强将她复原成这样。
昆仑仙宗门外,他放弃过她一次。
可在凤火族中,他为了大局,不得已又放弃了她一次。
“我没能拿回无尽灯火种,抱歉。”
奚长离探指,隔空轻碰她冰冷空荡的灵台处,那里本应有一颗起死回生的金蝉丹。
“你不醒来,是还在生气吗?”
最后还是若秋实在太过担心李扶光的状态,偷偷找到晏琳琅,让她帮忙去劝劝陛下保重龙体。
“陛下眼睛都熬红了,人瘦了一圈,我们几次三番劝他休息,他总是不听。再这样去,就算铁打的身子也会熬垮的呀!晏美人,你是陛下最亲近之人,或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呢?”
晏琳琅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李扶光“最亲近之人”,毕竟,从她应下召神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与李扶光不死不休。
但她还是去了承露殿。
晏琳琅记得李扶光不喜黑暗,因为那总会让他看见亡者的头颅。
但今夜的承露殿却是烛火俱灭,一片漆黑。
或许是为了惩罚他自己,又或许,只是奢求见一见那些亡去的故人。
神明眼可于黑暗中视物,是以晏琳琅进殿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单手撑着额角,支腿坐在案几后的李扶光。
他似乎喝了点酒,案几上的杯盏已空,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醉香。
但他的意识依旧清醒,眼睫半阖,修长的指腹慢慢摩挲着杯盏边沿,没有抬头。
晏琳琅素来不知该如何安慰人的——
她孤身在白玉京上天活了数千年,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开口的机会本就极少。
她只是敛裙跪坐于少年的身侧,从灵戒中取出一块冰魄般发着蓝白柔光的石头,轻轻搁在李扶光的手边。
“给你。”
柔和的光芒霎时充满了整座大殿,落在李扶光黑寂的眼底。
“这是‘星辰石’,我最喜欢的一颗,因为它的光芒最亮、最纯净。有了这个,陛下就不必再担心天黑烛灭。”
想起什么,晏琳琅轻轻拨动星辰石,看着眉目深刻的俊美少年道,“人们都说星辰和太阳注定无法见面,但是陛下,现在它们在一起了。”
棱角分明的星辰石在她指尖晃动,细碎柔和的光也随之闪烁荡漾,镀亮了李扶光微红的眼。
他的眸色格外亮,像是泛着水光的深潭。
待晏琳琅要仔细看他眼底的亮色究竟是水光,还是星光时,少年终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倾身靠了过来。
李扶光将脸埋在晏琳琅的颈窝,死死按着她的后脑不许她低头乱看。
许久,才听他嘶哑的气音传来:“别动,让孤靠一会儿。”
晏琳琅能感觉到,扑洒在颈侧的呼吸沉重而潮湿,像是压抑着什么。
那种沉甸甸无处宣泄的感觉让她难受,她不自觉抬手,如同母亲安抚受伤的稚童般轻轻抚着少年紧绷的背脊——
这个譬喻倒也没有说错,如今凡境人皇逐渐朝着“天子”演变,她是天道神女,天子自然就是她的……孩子?
唔,好像也不太妥当。
在晏琳琅纠结二人关系的这段时间,李扶光已经平躺在绒毯上,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星辰柔冷的光辉下,他半束的乌发如墨般流泻开来,眉骨优越,浓黑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阴影,鼻挺而唇红,有着毫不设防的乖巧宁静。
晏琳琅忽而意识到,这是一个试探进入他灵府的绝佳时机。
然而李扶光的神魂世界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以往她试过,压根无法顺利侵入。
是以这一次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地调整了一番姿势,俯身贴上他的眉心。
梅初月修风月合欢道,最擅幻术,当即抬手虚虚一抓,悚然惊呼:“还真是织梦之术!其术法能覆盖整座镇子,实力定然不容小觑……奇怪,我怎么没听说逍遥境中有这样一位幻术大能?”
晏琳琅道:“并非修士,要知道魅妖也擅幻术。方才那名魔修不是说了吗?此处是魅妖献给他们魔主的‘诚意’。”
说话间,那老妇已沏茶毕,颤巍巍给每人奉了一盏。晏琳琅看见了他寒潭月影般的瞳色,那样的深暗,那样的漂亮,有着与乖巧阖目时截然不同的攻击性。
未等她反应过来,少年神祇的精神念力强势地侵入她的灵府,神力游走于她的灵脉中,酥麻惬意的同时又勾起一丝难耐的刺痛。
与其说是灵修,不如说是他单方面输送神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
如果这还不够,他会将最后的身躯也一同奉上。惊鸿一瞥,晏琳琅忙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加快步伐。
她吸纳了第三件神器之力后,已经很久没有对别的男子情咒发作过了,这厌世的红衣美男什么来头?
灯下纸蝶翩跹,在被人发现前,又悄然飞去。
晏琳琅回到园中花厅,只见白妙已经探路归来,正抱着圆滚滚的肚皮打饱嗝。
桌上留的饭菜已被她吃得干干净净,傍晚来送吃食的那几名傀儡小婢正在收拾那一摞半人来高的空盘子。
“师父,徒儿将整座宗门都逛了一遍,走得腿都疼了!”
白妙捏了捏酸痛的小腿,就要转身从储物袋中摸出留影的水镜。
晏琳琅忙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背,敛裙坐下道:“不着急。妙妙去泡个澡,舒服些再来聊。”
傀儡宗的机关傀儡有监视之功能,若当着它们的面聊正事,难免会泄露风声。
白妙不疑有他,乖巧的点点头,起身去了净室。
一个傀儡人走过来,僵硬缓慢地撤换案几上的冷茶,晏琳琅不经意间抬眼,才发现这个傀儡人的样貌虽与其他几个一般无二,可眉心却多了一点朱砂花钿,格外俏丽。
莫非这里的傀儡小婢也有高低贵贱、粗劣精细之分?
正想着,思绪被屋外的一声佻薄男音打断:“在下墨曜,见过尊主。”
晏琳琅眉心一拧,也没起身,慢悠悠隔着门扇问:“夜深露重,长公子不入室休息,来这里作甚?”
墨曜在庭中探了探脖子,捧着一个金钟样式的法器殷勤道:“今夜府中偶生微澜,虽已处理干净,但余波未平,故特来奉上防身法器,愿能护得尊主仙体无恙。”
仙都之主哪里需要这等法器防身?不过是寻个借口搭讪罢了。
单论样貌,墨曜也算得上风度翩翩的俊俏人物,可惜欲念重了些,气质油腻轻浮,令人生厌。
晏琳琅撑着下颌,敷衍道:“心意已领,大公子将东西放那儿吧。”
墨曜放下东西,却并未离去,又七搭八扯道:“明日午时,在下欲于雅阁设宴,为尊主接风洗尘,也好一尽地主之谊。不知尊主可否赏脸莅临敝地?”
晏琳琅眼睛落在眉心一点红的傀儡小婢身上,顿了一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笑道:“好啊,盛情难却。”
果然,小婢收拾茶盏的动作明显滞了一滞。
墨曜握拳捶掌,喜滋滋的走了。
晏琳琅眼尾含笑,故意拉长尾音,用屋内之人刚刚能听到的声音道:“这位墨公子人真好呢!又是送好吃的,又是送防身法器,人也长得好看,真是个体贴的好人……”
哐当一声脆响,额间朱砂的傀儡小婢打翻了一只茶盏。
茶水在桌布上晕染出一片污渍,小婢却顾不上擦拭,端着茶托就要走。
晏琳琅缓缓眯起促狭的眼,唤道:“站住。”
傀儡小婢恍若不闻,加快了僵硬的步伐,同手同脚地往外跑。
晏琳琅哪里肯让她跑?
当即抓起那只打翻的茶盏,悬腕一击,正中傀儡小婢的后心。
小婢直直的往前扑倒,茶托茶壶摔了一地。
晏琳琅飞身而落,盘坐在傀儡人的腰上,掀开她的青衣短衫一瞧,果见其衣领下贴着一张熟悉的小纸人——
玄溟神主的小纸人。
“果然是你啊……”
晏琳琅伸手揭下那片薄薄的纸人,拎在眼前瞧了瞧,眸底有轻浅促狭的笑意漾开,“殷、无、渡!”
小纸人王八似的扑腾几下袖子,双脚一蹬,不动了。
金白的仙衣飘落在地,少年壁垒分明的身躯在晨曦下泛出玉石般冷硬的光泽。被他紧紧抵住时,晏琳琅才惊觉他这次是要来真的。
厚重的乌云在飞阁上空聚拢,电光闪现,狂风吹得窗棂哐当作响,帷幔翻飞间,殷无渡的神情有着近乎疯狂的、献祭般的虔诚。
第一道天雷劈下,直将飞阁的屋顶击穿,紫电如蛟龙灌下,却被殷无渡反手接住。
滋啦一阵耀目的白光,紫电在殷无渡的掌心堙灭,他的指腹也随之撕裂一道小口,流淌出赤金色的血液来。
他视若不见,将神明血点在少女的唇瓣上,而后俯身吻开。
天雷还在继续示威,震得人耳朵疼。
晏琳琅看到他的胸口有什么金色的浅光一闪而过,不禁抵住他试图继续的额角,大声道:“殷无渡,你给我停手!再喂下去,是要把我劈死还是撑爆?”
她眼尾残留着红晕,呼吸起伏,连带着声音都发了颤。
殷无渡总算没有继续,青筋明显的手臂撑在她的耳侧,静静地看着她。
晏琳琅长舒一口气,捧住他微冷紧实的脸颊,放缓声音:“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殷无渡目光微动,而后重新坚定,凝眸望着她。
“我没有害怕,神明不会害怕。”
他以指蹭了蹭少女的眼尾,薄唇染着浓浓的艳,这样告诉她,“我只是在想,等我飞升后,谁来保护你?”
晏琳琅恍然。
原来他这些日子又是送灵药和清露,又是缠着她灵修神交的,是在为这事做准备啊。
在飞升之日到来前,他希望她变强,直至天下再无可以与之匹敌的对手,再无可以威胁她的存在。
可是天魔的出现,打破了他原有的自信。
正想着,殷无渡却将她拉入怀中,抱住,而后慢慢收紧手臂,肩臂肌肉随即绷出漂亮的线条,仿佛要以这种方式感受她的存在。
许久,久到晏琳琅快要窒息时,他总算放开了她,安抚地捏捏她的后颈,揉揉她的耳垂。
平静问道:“晏琳琅,你想不想成神?”
茶汤鲜红透亮,宛若滴血,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但没一个人敢喝。
晏琳琅看向梅初月:“师兄,可能解此幻术?”
“愿请一试。”
梅初月虽是个玩世不恭的性子,在大事上却是极为靠谱的,当即一手掐诀,一手握扇,沉声喝道,“心神归一,破万般虚妄。给我醒!”
扇风夹杂着灵力扑面,那老妇骤然一僵,手中茶碗哐当坠地,呆滞的目光渐渐聚神。
她干瘪的嘴唇蠕动一番,低头看着自己活动自如的双手,当即激动得泪如雨下,扑通跪地叩首道:“多谢仙师救命之恩!求求仙师大发慈悲,救救老妪的孩儿,救救潮音镇的百姓!”
梅初月顺着老妪所指的方向看去,纳闷道:“门口那个男人是你孩儿?你不是她的女儿吗?”
“我儿年方而立,怎么会生得出五十岁的女儿!”
一提及这事,老妇不禁涕泪纵横,颤抖双手道,“都是水底那妖雾作祟,操控镇民心神,以至于颠倒阴阳,罔顾人伦,将我们折腾得好惨呐!”
梅初月再次持扇施法,唤醒了门口僵硬微笑的男子。
男子与老母亲抱作一团痛苦,还欲下跪道谢,却被晏琳琅虚扶住道:“济世救民乃是修士本分,不必言谢。你们方才说的妖雾是怎么回事?又为何会全镇陷入织梦幻术中?”
男子擦擦眼泪,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妖雾是去年隆冬时节出现的。
某日沧浪水面翻滚如沸,一声巨响,便有浓烈的黑雾如潮水般涌出,瞬间蚕食了整座潮音镇。
接触到妖雾之人俱是浑浑噩噩陷入梦境之中,只能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操控,自此父女成夫妻,母子成父女,亲友反目,仇人相爱……
更可怖的是,这些坠入幻梦中的人大多还有五感和意识,只是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都乱了套,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晏琳琅问:“去年冬到开春已逾三四个月,就没有其他仙门修士察觉到不对吗?”
“倒是有几个修士来过,可惜不是被妖雾捉住同化,就是拔腿就跑,渐渐的就无人敢来了。”
男子长叹一声,又道,“对了,小人方才听诸位仙师提及一名长鱼族女子。”
晏琳琅眸色微动,与梅初月异口同声:“你见过她?”
男子摇了摇头:“我见到的并非那女子,而是那把剑——通体银白,剑柄镶嵌着一颗极为罕见的碧色水精石,剑鞘上还刻有浪花的卷纹。”
不错,是小师姐的避水剑。
但男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晏琳琅雀跃的心陡然一沉。
“只是持剑之人并非是女子,而是一位年轻清俊的青衣公子。”
“劳你专门研制对付我的阵法,我该说‘荣幸’吗?”
晏琳琅提了提唇角,问道,“你将我带来这里作甚?”
奚长离似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双目中呈现短暂的茫然之色,而后又化作痛苦。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知道把我带过来?”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奚长离抬手按住了额头,分明的指骨泛出青白,连流泻肩头的白发亦在微微颤动。
晏琳琅是杀害师尊的嫌犯,他应该和那些人一起抓住她、处置她,可是……
可是他却将她带来此处,关了起来,藏了起来。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月梅
“这么厉害的一片芥子空间,云之君准备了很久吧?应该不是临时起意。”
晏琳琅在这片纯白结界里唯一的一张书案后坐下,毫无阶下囚的自觉,自顾自道,“难道在很久以前,你就幻想过将本尊关进这空间里?噫……”
奚长离像被刺中要害般移开视线,原本就惨淡的面色更白了几分,仿佛他才是那个无处遮羞的受审之人。
晏琳琅淡然压了压袖边,观摩着奚长离的反应:“堂堂昆仑第一剑君,难道不知仙门律法规定,门派纷争不得私刑问审吗?”
“我不会对你动刑。上了仙门审判台,你无法全身而退。”
奚长离移回视线看她,良久,深吸一口气道,“那一百余名修士,真为你所坑杀?”
“你们不是调查出来了吗?”
“那,师尊呢?”
“如果我说‘是’呢?”
“没有‘如果’!”
奚长离稍稍加重语气,淡琉璃色的眼睛里几乎像是含着一些破碎的冰渣,微红的冷意蔓延开来,“是,或者不是?”
晏琳琅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奚长离或许不知道,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信任便已经支离破碎。
她不动声色,继续试探道:“是。你打算如何?”
殷无渡这个神明,当的实在是太敷衍了。
他从不发展信徒,也不在意香火,唯一让她雕刻神像上供功德,也是恶趣味的戏弄居多。
在九天之上时,他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途中,虽要突破最后一层天,却又不曾将天道放在眼里。
他恣睢狂妄,却也悲悯世人;阴晴不定,却也出手相助……身上似有一种矛盾的神秘之感,所作所为颇令人费解。
晏琳琅第一次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殷无渡——
无论是作为人的殷无渡,还是作为神的殷无渡。
她问:“既是不该有神明,那你为何还要选择飞升?”
殷无渡眸若幽潭,一眼望不到底。密林外,火把通明。
凤火族长老和几位掌教闻讯赶来,看着地上昏厥的几位伤员和胥风的无首尸身,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不对劲,此次投放的赤毛犼皆是未沾染杀戮的幼兽,即便它因吃人而魔化,也远达不到天阶的境界。”
一名掌教打破沉寂,朝长老行了个按胸礼,“此事定有蹊跷,还请长老彻查!”
长老面色凝重,顿了顿权杖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先打开结界,前去驰援。”
“不必了。”
密林中传来一道清灵的女音,只见浓雾排开,一名高大的黑衣少年抱着一名姿容秀美的少女飘然落地。
晏琳琅翘了翘足尖,示意殷无渡将她放下来,落地后解开腰间的锁妖囊道:“赤毛犼的头颅在此,诸位验收一下。”
她抖开锁妖囊,便有一颗硕大的妖兽头颅滚落在地,灯笼般大的赤红眼睛犹自睁着,倒映着众人震悚的神情。
和妖兽头颅一起落地的,还有一只破碎带血的青红傩面。
众人静默,长老哑声问:“这妖兽……是仙子一人斩杀?”
“是我斩杀,但也得益于同伴相助,消耗了这妖兽的体力。”
晏琳琅声音低了些许,将锁妖囊交予长老,“胥风的遗物,我也一并带回来了。妖兽吞了不少人,密林那边,还请长老派人善后。”
长老迟疑地打开锁妖囊,只看了一眼,手便微微颤抖起来。
胥风是他的孙儿,更是未来的巫宗圣子,是凤火族的骄傲。
眼瞅着一场试炼横生意外,少年们伤的伤,身首异处的身首异处,一时众人静默无言,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哀伤。
就在此时,一阵不合时宜的沙沙声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枝叶婆娑,翻涌的浓雾中浮现出一道巨大的兽形轮廓。
晏琳琅目光一沉,下意识催生指尖灵力,心道莫非还有妖兽未死,要出来作乱?
浓雾散开,兽影渐渐现形,竟是一匹丈许高的白狼。
是胥风的伴生灵兽。晏琳琅懒得回他,小孩子斗嘴似的。她索性移开视线,抬眼望着远处荡漾的水波。
咕噜,远处的礁石堆后忽然冒出一串不起眼的气泡。
晏琳琅眸色微变,与殷无渡同时出手!
一紫一白两道灵力击向珊瑚礁,立即有几只劣等的魅妖翻着肚皮仰泳而出,鱼尾几番抽搐,死了。
殷无渡收回手,在晏琳琅的发髻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撸猫似的道:“身体不好,就别动用灵力了。”
晏琳琅不服气,晃了晃镯子叮当的细白手腕道:“托神主的福,我现在神清气爽好得很。”
她撑着殷无渡平直宽阔的肩膀站起,素白的指尖掠过墨色的衣料,凝望远处的水宫道:“先想办法,收回碧海琉璃珠要紧。”
仿佛印证她这句话,水中波澜顿起。
原是沈青罗一路追杀魅妖、循着她的气息而来,如游龙破水,稳稳落地。
见到晏琳琅安然无恙地立于眼前,他重重松了口气。
“晚晚,没事吧?”
沈青罗挽剑向前,上下扫视她一眼,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没事。”
晏琳琅微微一笑,甚至还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轻盈的裙摆如重瓣荼蘼绽开,“乌弦设下的织梦术是有些棘手,好在已经破解了。”
其中艰辛她不曾说出口,沈青罗却心知肚明,囚困了长鱼水族一年多、吞噬了无数修士与族民的织梦术,哪能是轻而易举就能破解的呢?
他菱唇动了动,望向晏琳琅的目光多了几分心疼。
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取回碧海琉璃珠救出族民、让晚晚能够安心取用水系神力压制诅咒才是正事。
想到这,沈青罗收敛心神,集中精神运转沧溟之力,打开碧海琉璃珠的锁匙。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柔光笼罩的水底结界渐渐收拢消退,一颗光华流转、灿若日轮的琉璃珠自阵法中心现形,缓慢地飘至沈青罗的掌心。
霎时,整个昏暗的水底都被照得如同白昼。
水宫里的族民听到动静,纷纷自窗扇、石洞、廊柱后探出脑袋来,认出沈青罗身上的沧溟之力,纷纷由惊转喜,奔走相告。
“沧溟之力!是郡主!”
“郡主回来了!”
“不对,是郡王回来了!我们得救了!”
沈青罗飞身向前,一边示意含泪跪拜的族民起身,一边大步朝沧浪之主居住的主殿走去。
眼下正是水族百废待兴的时候,晏琳琅担心小师兄短缺人手,便朝殷无渡道:“我们也去看看。”
殷无渡自沈青罗出现之时起,面上就无甚表情。他虽不情愿多管闲事,但一对上晏琳琅那双旖旎未褪的眼眸,到底改变了主意,懒洋洋催动气泡结界向前。
主殿内,沈青罗一把掀开内室的鲛绡床帐,却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白玉雕床。
隐忍一年多的期许就这样凝在了脸上,他不死心地环顾四周,问道:“父主呢?”
负责照顾沧浪之主的几名近侍跪在地上,闻言已是潸然泪下。
晏琳琅警觉:“不对,胥风已死,他的伴生灵兽为何还在?”
“那当然是,没有死成。”
殷无渡哂笑,眼里是洞悉一切的淡然。
果然,在晏琳琅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那匹白狼俯首躬身,朝着长老和掌教们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口吐人言:“祖父,掌教,胥风来迟,让诸位担心了。”
峰回路转,绝境逢生。
“这是怎么回事?”
除了长老和几位掌教外,其余众人亦是又惊又疑,面面相觑。
长老的胸口急促起伏,吹胡子瞪眼半晌,方抡起那根万年木心所制的凤首拐杖,梆梆给了狼头两个暴栗。
“你这小子!再晚回来两刻钟,脑袋就要接不上了!”
半盏茶时间后,白狼顶着头上两个硕大的肿包,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当时赤毛犼迅猛如电,我再躲闪已是来不及,索性将元神从肉身抽离,依附于伴生灵兽体内。如此一来,我便可抽身藏于暗处,去调查赤毛犼魔化的真相。”
他并未说话,只是起身行至阑干边,与晏琳琅一同凭栏远眺,漫不经心地咬下糖人神像的另一边袖袍,卷至齿关间,嘎嘣嘎嘣地嚼着。
风将他们的袖袍卷在一块,彼此摩挲,仿佛呢喃低语。
他不愿提及,晏琳琅也不再逼问。
楼下街道,浩荡的游神队伍已然过半,百姓们仍高举着器皿,渴望沾染一分仙泽,为家人祛除瘴气邪祟。
晏琳琅心血来潮,忽而道:“听闻上元佳节时,神明会降福以泽被天下,是为‘天官赐福’。我还不知道这天降神福是何盛景呢,不知此生可否有幸一见。”
她说这话时,灵动的笑眸分明眨也不眨地落在殷无渡的身上,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明灯之下,笑靥如花。
刹那间,殷无渡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蓦地牵动了一下。
他没办法拒绝晏琳琅的请求。明明看穿了她的意图,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抬掌凝聚神力。
凤火族主宫建在石崖之上,俯瞰百里山河。
深山石径曲折幽静,古木参天,密不透光,安静得仿佛吞噬了一切声响。
然出了密林,一道雕刻傩神的巍峨石门拱立眼前,视野豁然开朗,鼎沸的人潮扑面而来。
此刻凤凰台上明光烁亮,人山人海。各家的彩凤鸾车、飞阁仙楼争先亮相,流光溢彩,几乎停满了半片天空。
晏琳琅环顾四座高朋,不由惊异道:“凤火族的人缘很好吗?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仙子有所不知,这些人大多不是冲着引灯大典而来,而是为了那几位。”
一个热忱的女修接上话茬,朝着远方上座抬抬下颌,“仙门之首驾临,绝代风华非等闲能见,我等自然要来瞻仰一番。”
晏琳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目光一凝,笑意淡了几分。
要不说冤家路窄呢,竟是昆仑仙宗的人。
“他们怎会来此?”
“多半是哪位弟子负伤未醒,为了无尽灯火种而来吧。”
那女修回答,“以昆仑仙宗的名气,什么好东西讨不到?偏生他们还要规规矩矩地参赛争夺,以实力服人,要不怎么说他们是万仙之宗,有王者之风呢!”
晏琳琅沉吟不语。
为首的青鹤弟子她认得——奚长离那苦恋玉凌烟多年的六师弟,宋敛之。
当初她被玉凌烟污蔑成魔族细作时,就属此人对她下手下得最狠。
无尽灯火种虽为神器,效用却仅为招魂固魄。若论疗伤,高高在上的昆仑仙宗什么天材地宝得不到,怎么可能自降身份前来争夺一颗火种?
奚长离呢?他也来了吗?
不,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纡尊降贵踏足这等山野之地。
“你很在意那几人?”
殷无渡轻淡的嗓音传来,如破迷障,唤回晏琳琅飘飞的思绪。
她收回目光,稳了稳心神道:“遇见了几只曾攀咬自己的恶犬,很难不在意。”
殷无渡了然一笑:“可见你以前眼光也不怎么样,竟栽在这种人手中。”
“谁说不是呢。”乌云翻滚,密不透风的云层遮住了泛红的圆月。
夤夜寂寥无声,连风也停止了呜咽,连绵的昆仑十二峰笼罩在一片坟冢般的沉闷中,透出浓浓的不详之感。
压抑,战栗,喘不过气来。
通天塔的最顶层,宗主元清道君手掐子午诀打坐,感应般睁开双目,平声道:“终于还是来了。”
五位师叔伯和其他几位青鹤弟子也察觉到了异样,一时剑如流光,数十高手纷纷相聚于会仙台上,面容严肃的眺望那压顶逼近的异象。
“是劫云吗?莫非是哪位道友突破了大境界?”
“不太像……”“殷无渡,回来!”
日月台上,晏琳琅朝六十年前的殷无渡大步走去,指尖却只来得及触摸到一片消散的回忆残影。
“阿渡,我要和奚长离定亲了。”
似是从这一刻开始,温暖明亮的回忆画面渐渐变得阴沉压抑,那些阴暗的占有欲终于破土疯长,撕裂了少年人畜无害的伪装。
“他看中我,我也喜欢他,自然是皆大欢喜!”
那时候的殷无渡到底该有多失望、多委屈?
明明相伴多年的是他,占尽先机的是他,捧出一颗真心的也是他,到头来却抵不过“一见倾心”的奚长离……
昆仑山下,风雪之中,晏琳琅瞧见了少年眉目间的疯狂与扭曲,也听见了他嗓音深处隐忍的破碎。
“世人皆言你多情,于我看来,分明是无情。”
“好疼啊,晏琳琅。”
那柄由她亲手赠予的黑剑,终于还是由她亲手击断。
剑刃碎裂的一瞬,一切都回不去了。
日月台上,劫云密布,雷电轰鸣。
心灰意冷的少年站在猎猎风中,终于还是孤身迈入了浑天仪中。那双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睛里除了天雷的白光,再映不出半点暖色。
若不能渡劫成功,他今日或许会死在这里。
而若飞升成功,他会被天雷劈散所有记忆,将凡间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要赶在雷劫降落之前,将记忆全部抽出。
少年盘腿而坐,缓缓阖上那双血红的、充斥着不甘与偏执的眼眸,食中二指并列如剑,缓缓抵住自己的眉心。
一束银白的浅光自他眉心浮现,被指尖寸寸拉扯拽出,少年几乎瞬间白了脸颊,冷汗涔涔渗入鬓角。
记忆根植于灵魄之中,即便有溯回记忆的浑天仪辅助,要完全剥离也绝非易事。
将经脉皮肉生生撕下有多痛,抽取记忆就有多痛。
晏琳琅看得心惊胆战,灵魂深处也泛起一阵撕扯的痛意。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忍着剧痛一点点将记忆抽出,使其凝成一枚指尖大小的银色光球。
少年喘息着,抿唇抬起瘦长苍白的指节,将记忆光球握于掌心。
是不是只要忘掉一切,就不会这般痛苦?
是不是只要他用力一攥,光球碎裂,一切记忆、一切不甘都会烟消云散?
晏琳琅紧紧盯着殷无渡的指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少年握着那颗温暖的光点,眸底映着一点霜色的荧光,指节紧了又松,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这是他仅剩的一点温暖。
毁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怎么觉着,有点像去年冬降世的那个邪神?”
“休要胡言!百年间能有一人召神成功,已属罕见,怎么可能这么快又有神明降世?”
话音未落,云层中漏下一束天光,仿佛一把锋利的剑直插昆仑命脉。
那束浅光中,隐隐悬浮着一道圣洁的人影,似飘雪,如流星,踏着尘埃飘然降落。
看清那道发带垂缨、额间红纹的金白身影,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不可能”的昆仑弟子哗然色变,一边大喊着“列阵”,一边仓皇拔剑防御。
凡人灵力,如何与神力抗衡?
炽烈的白焰自神明掌心飞出,轰然砸昆仑的护山阵法上,如溅起滔天巨浪,地动山摇。
被惊醒的昆仑弟子自四面八方赶来,朝会仙台的阵法中心汇聚而去。
玄溟神主虚浮空中,审视不住持剑加固结界的剑修,如同审视一群蝼蚁。
少年无悲无喜的嗓音回荡在昆仑上空,语气不算重,却透着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去岁隆冬,仙都少主于昆仑仙宗含冤而死,有帮助过她、或是为她说过一句好话的人,投剑站出来。”
仙宗白鹤、青鹤、灰鹤、无品级的外门弟子,乌泱泱一片死寂。
无一人站出。
“很好,很好。”
殷无渡一连说了两遍,眸底染上绮丽的疯狂,“既然如此,本座便可放开手脚了。”
他缓缓抬起一掌,五指一攥。
纯粹的白焰自掌心炸开,以雷霆之势陨落雪山之间,如陨石,似重锤,一片接着一片砸在厚重的护山大阵上。
咔嚓——
阵法在太阴真火的攻势下如春冰薄脆,发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奚长离御剑归队,因一路强行催动功法疾行,刚一落地便吐出一口鲜血,随即被他淡然抹去。
无论作为昆仑弟子还是仙宗少宗主,他都必须回来。
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头,他还是无法弃宗门于不顾。
“当日之祸,罪在我一人。”
奚长离持剑仰首,传音道,“债各有主,还请神君勿要连累无辜。”
“少宗主!”
“何必同邪神理论!我与昆仑荣辱与共,绝不退缩!”
“对,绝不退缩!我就不信了,神明难道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殷无渡看着那群负隅顽抗的剑修,凉薄一笑。
“别急,杀人的时候有你们的功劳。”
他抬指朝他们虚虚一指,眼底有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被杀的时候,自然也人人有份。”
奚长离眸中映着惨淡的白光,幻境中的噩梦成真了。
火烧昆仑,刺目的白焰照亮了整片夜空。
晏琳琅并无想象中的惊惶怨怼,目光依旧清醒明澈,只是眼底的笑意冷了些。
她定神思忖片刻,附耳对白妙道:“妙妙,我教你一招刀法口诀,以后兴许用得上。”
石宫高楼之上,奚长离负剑而立。
他不喜热闹,并未出席庆典,只于高处俯瞰攒动的人群,视线在六欲仙都来使的位置略一停留。
那三个人皆是生面孔,他不曾认得。
仅是片刻,奚长离收回了目光。
他真是魔怔了,听闻仙都派了使者前来便乱了心神,竟然妄想一个死去的人会出现在此。
还是正事要紧。敛之灵力不错,赢下比赛应该不成问题。
这枚红莲火种,他必须拿到手。
奚长离唇瓣几番颤动,一向光风霁月的剑君失了仪态,起身时膝盖撞在案几上,宝石首饰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晏琳琅抿唇定神,按捺住纷杂的思绪。
她特意提及“气运”,奚长离却没有半点怀疑,说明他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有谁跟他提及过类似的话……
是谁?
还能有谁。
“你心爱之人,是那个……叫‘阿渡’的黑衣少年?”
就当她以为奚长离要落荒而逃时,那道清冷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不是我将气运还给他,你就能……就能……”
未尽之言宛若吞刀入腹,泯灭于铮然的剑啸声中。
下一刻,碎星剑已握在奚长离的掌中,剑锋朝内,划出一道秋水般的薄光。
通天塔,地宫。
寒冰泛着幽蓝的光,肩阔腿长的玄衣少年破开冷雾而来,打量着冰台上元清道君的尸身。
仙人双目轻阖,额间仙轮黯淡,双手被摆成安魂的手势平放于腹部,安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殷无渡却从这张年轻尊贵的脸上,察觉到了一丝久违厌恶之感。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现形
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轰然绽放,炸开漫天细碎如尘的神光。
整片天空都跟着亮了亮,神力化作金色的雨雾飘落,温柔的,璀璨的,轻轻落满城池的每一处角落。
“快看!这是什么?”
“下雨了吗?”
“哪儿有金色的雨呀!是神明,是神明显灵了!”
百姓们纷纷举手去接这从天而降的福泽,就连云阁、飞楼之上那群高高在上的修士也纷纷抬头张望。
白妙也跟着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淡金色甘霖,接到一颗,兴冲冲捧过来给晏琳琅看。
可还未跑到晏琳琅跟前,那淡光便消失在了她的掌心。于是她只好不厌其烦地再去接甘霖,再跑过来给晏琳琅看,如此来回往复,简直比第一次见到雪景的小狗还兴奋……
晏琳琅忘了抽回手,眼底落着温柔的光,整个世界都仿佛明亮起来。
这简直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神赐甘霖,拔除邪祟,能保此处百姓百年间不受瘴气疫病之苦。
可百姓们并不知晓,涤荡瘴气的并非他们信仰的那些正神,而是一个至今不被天道承认的少年。
恣睢不驯的少年神明,赐下了一场最温柔和顺的福泽。
晏琳琅伸出另一只手,让那金色的雨露落在自己的指间,如春风拂面,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凉意的存在。
她笑了起来,朝着楼下道:“甘霖降瑞,福泽苍生!”
起初只是她兴致来焉的一声祝语,算是对殷无渡的回应,不知被谁听了去,也跟着高呼:“甘霖降瑞,福泽苍生!”
“甘霖降瑞,福泽苍生!”晏琳琅紧咬齿关,含糊不清地挤出三个字,分不清是呓语还是怨憎。
听到这个名字,殷无渡面若冷玉,缓缓眯起眼睛。
那冰雕似的剑修到底有什么好,勾得她情咒反噬如此之厉害,吐着血都在惦念他的名字?
他起身欲走,却闻少女呼吸骤然凌乱,喑哑道:“师父,我疼……”
决然的脚步,顿在原地。
片刻,殷无渡抬手按了按额头。
罢了,同一个受情咒反噬,神智不清的人计较什么?
他终是踱回榻边,俯身从晏琳琅的灵戒中强行取出那枚已认主的火种,一手捏住她紧咬的齿关,一手将火种喂了下去。
然晏琳琅的灵脉紊乱,元神不稳,无法顺利炼化吸收红莲火种,反被其热度烫得经脉刺痛。
她原本苍白的脸又泛起潮红,如涸泽之鱼般大口大口喘息,显然痛苦至极,下意识攀住能够使她清凉好受些的物件。
被意识混沌的晏琳琅紧紧抱住时,殷无渡身形一僵。
他体内有至阴至寒的太阴真火,白色烈焰刚好与红莲火种相克。少女炙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本能地汲取那一丝清凉的神力……
甚至,还隐隐有朝他唇瓣辗转的趋势。
撩人的香息如春风拂过镜湖,掀起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
殷无渡长眉一挑,手掌抵着她的额头,试图将她推开些。
但紧接着,晏琳琅又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掌,滚烫而带着薄汗的五指缓缓挤进他的指缝中,紧紧扣住。
殷无渡抽了两下,没抽动。
他的眸色几番变化,终是仰身一躺,随她去。
少女的掌心凝着血痂,是方才对上奚长离时强行抵抗情花咒所留下的掐痕,因她肤色瓷白,伤口便格外触目惊心。
殷无渡垂目凝视,丝丝缕缕的神力顺着二人交握的指间游走,替她理清灵脉,洗濯体内的燥意。
不稍片刻,晏琳琅掌心的血痂逐渐愈合消退,直至光滑细嫩如初。
她颤动的眼睫终于安分地轻阖,呼吸也渐趋平稳。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欢呼声、笑喊声响彻夜空,无数的光雨碎屑飘落,落在少女鬓间,落在少年肩上。
晏琳琅鲜丽的云纱披帛随风飘飖,凑近道:“殷无渡,你在发光呢。”
在发光的,何止是他。好的,这下是彻底得罪他们了,结盟告吹。
晏琳琅收起手中画卷,蹙眉思索良久,忽而叹道:“真是可惜,我果然还是更喜欢白毛一点……”
殷无渡睨过一记寒凉的眼刀。
他目光越是幽沉,嘴角的笑意便越发温柔,缓缓抬起指节修长的右手。
下一刻,白焰自他掌心蹿出,晏琳琅手中的画像瞬间燃作纸灰飘散。
“我的画像!”凤火族石宫依山而建,廊庑下方的石壁上凿有曲折的观景栈桥。
下方栈桥,珠玉满身的矜贵少女翩然而来,正好与他错身而过。
晏琳琅去探望了负伤的白妙,刚从巫医处归来。
她乘月而行,转过曲折的栈桥,推门回到客房中,便见殷无渡握着酒壶仰坐于窗边,浓墨般的黑袍上沾染着一层薄薄的月色。
他单手拎着一只灵雀的翅羽,慢条斯理的,将它架在同样掳来的鬼火上烤着玩。
烤鸟的和被烤的俱是瑟瑟发抖,一副气愤至极却又无可奈何的怂包模样。
从前的殷无渡酒量奇差,沾酒就醉,最爱熏熏然睁着迷蒙的眼睛看她,格外粘人。没想到他飞升后倒成了千杯不倒的酒鬼……不,酒神。
晏琳琅累了一天,没骨头似的飘过去,歪身趴在案几上。
她瞥了那叽叽乱叫的灵雀一眼,“咦”了声道:“这只小雀,怎么有几分眼熟?”
殷无渡贴心地给灵雀翻了个面,不紧不慢道:“它在窗外探头探脑,实在碍眼,正好本座没有下酒菜,擒来加个餐。”
灵雀扑腾,晏琳琅竟然在它绿豆大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屈辱的泪水。
她想起来了,恍然直身道:“这不是时夜的伴生灵兽吗?”
见有人识得它,灵雀越发卖力地叽喳起来。
“受了伤就该好生歇着,别瞎出来乱逛。”
晏琳琅伸指碰了碰灵雀的小脑袋,侧首朝殷无渡笑道,“赤毛犼被仙都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斩杀,只怕凤火族上下皆对我充满了好奇。它也只是奉命来打探消息,就放过它一次吧。”
殷无渡不冷不热道:“怎么,那叫‘时夜’的也是个美少年?”
伏案的晏琳琅枕在手背上,歪着脑袋笑说:“冤枉,那必定是没有你好看的。”
灯下看美人,尤美三分。
她一笑,漫天星子都仿佛落入她的眼中,明澈无双。
殷无渡骤然一悸。
晃神间指节一松,灵雀逃也似的扑腾翅膀飞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晏琳琅讶然眨眼,不知他又突然发什么疯。哪有烧自己神像的?
“什么白毛绿毛的倒霉玩意儿?”
殷无渡颇为优雅地捻去指尖一点纸灰,轻声笑道,“以后,少拿这些阿猫阿狗和本座比。”
话刚落音,他眸色微变。“不过说回来,风月合欢道的功法还真是名不虚传,短短数日就能让身负重伤之人恢复如初,听说与修为愈高者灵修便愈能事半功倍。”
可惜晏琳琅几十年来长居昆仑,清心寡欲惯了,还未曾真正试过。
她对本宗功法愈发好奇起来,却听殷无渡幽幽道:“你还想灵修?”
“我又不成神,为何不能灵修?”
晏琳琅下意识看了殷无渡一眼:少年的身躯挺拔修长,几次抱着她时,即便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壁垒分明的紧实肌肉,体力耐力能力俱是上佳。
当年怎么就没发现他是绝佳的双修体质?
晏琳琅收回视线,不免有些惋惜:“可惜呀,你是灵修不了了。”
九天之上的少年神祇早断了情丝,哪里还晓得人间极乐之事?
所以说,双修要趁早,等到他飞升成神后可就吃不到咯。
“……”
殷无渡漆眸如渊,半晌无言。
怎么感觉,莫名有点不爽?
晏琳琅也察觉到了逼近的危机,当即收敛神情,反手释放灵力裹挟宫渚和白妙飞速后退。
几乎同时,一道锋寒的剑气劈来,一剑割裂时空,将殷无渡和晏琳琅等人分开。
仅是瞬息之间,周遭的景色骤变,殷无渡已被单独传送至密林一角的断崖之上。
虚空裂痕,移步换景。
是昆仑剑法。晏琳琅回过神来,愕然轻唤,“师父?!”
窗边传来羽翼摩挲气流的微响,一只浅金色的小迦楼罗适时出现,拖着金雾缭绕的长长尾落在晏琳琅的案前,嘴里衔着一枚錾刻紫羽金合欢图腾的指环。
这是来自东海的信使。晏琳琅对昨晚的动静一无所知。
她在灵府中修炼了一整夜,直至汲取到一分似有还无的清凉,满身燥热才稍稍平息,使得她能安眠片刻。
等到再次醒来,她赫然发现自己挪了位置,竟睡在一张结实而富有弹性的陌生大床上。
这张大床罩着黑色的布料,如暖玉温热,且还会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宛如活物在呼吸。
不,这就是活物!
晏琳琅从墨黑的布料中钻出脑袋,抬头一看,便见到一张正在阖目休憩的巨大俊脸。
殷无渡的身形仿佛放大了数十倍,背映晨曦,如功德光环显现,乍一看,颇有几分巨大神像俯瞰众生的悲悯之感。
是梦还没醒吗?
晏琳琅下意识抬指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纤白如玉的双手竟然变成了毛茸茸的小爪子!
“哈?”
我的纤纤玉指呢!
这又是整的哪一出?
她一声低呼,俊美的神明缓缓睁开了眼睛,漆色的瞳仁中倒映出她的模样。
晏琳琅这才看清楚自己的全貌——
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小狐狸,乌黑的眼睛占了半张脸大,眼尾有一抹上挑的红色毛发,看起来如同胭脂染就,眼睫极长极密,睁圆眼睛时纯稚无比,半眯着眸子看人时又带着几分媚眼如丝的妩柔。
更无言的是,她的耳朵比普通狐狸大上许多,支棱在头顶,像极了她素日爱绾的华美双髻。
“殷无渡,你干的?”
晏琳琅恼得摆了摆狐尾,身量过于娇小,不得不仰头看他,“我昨日不就吃了你几颗灵桃,况且那桃子是你主动赠我的,何至于这般打击报复?”
殷无渡单掌兜着她,敛目一笑:“报复?看来少主是贵人多忘事。”
“什么意思?”
“昨夜,汤池。”
殷无渡提醒她,一派道貌岸然的正经之色,“你衣衫单薄而来,强行与本座同浴,还欲行不轨之事,实在是有辱斯文。”
晏琳琅极慢地眨了下眼睫,似乎却有这么一点模糊的印象,只不过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竟是真的吗?
老天!殷无渡在水中如入无人之境,不稍片刻就抵达了出事的水宫。
只见织梦术形成的暗流汹涌,形成了一道飞速转动的浑浊旋涡,间或夹杂着尸泥和枯骨掠过眼前,满耳皆是被幻境吞噬者的尖叫与哭笑声。
殷无渡扫视一眼这些打扰他寻人的妖物,薄唇轻启:“闭嘴。”
神明之力,言出法随。
嘈杂声戛然而止,绞杀的暗流瞬间平息,宛如朦胧的香云纱缎飘散眼前。继而云开雾散,晏琳琅窈窕明艳的身姿浮现水流中。
她以发带遮目,眉间凝着细小的气泡,宛如瑰丽的珍珠妆面,那双纤白的双手仍保持着施法的姿势,轻纱衣袂随着水流摆动,似一朵徐徐盛放的花,又似一抹晕散的月霞。
与她并排飘立的,是奚长离。
殷无渡漆眸如渊,有种想要将这水底掀翻的冲动:那妖物竟自作主张,将晏琳琅与奚长离的幻境连接在一起了!
殷无渡踏入暗流,无视身后合拢绞紧的织梦术,抬手将碍事的奚长离拨去一旁。
奚长离被他这么一推搡,身体在暗流中倒转了几圈,最后头朝下飘远了。
殷无渡凝视晏琳琅近乎圣洁的面容,略一皱眉。
她被迫卷入了奚长离的幻境,若是动用神力强行摧毁织梦术,她溺于幻境中的元神亦会随之灰飞烟灭。
不能动武,只能试着唤醒她的意识,靠她自己的意志醒来。
殷无渡抬掌轻轻扣住晏琳琅的后脑勺,与她额头相触,随即闭目,进入幻境。
下一刻,呼啸的风雪扑面而来。
再睁眼时,他已身处茫茫雪山之下,隐隐可见山顶仙宫华光,石阶通天。
殷无渡记得这个地方,昆仑仙宗的山下断崖。
自他被晏琳琅召神入世,以分-身游走于逍遥境,曾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飞雪,断崖,折剑,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但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女子的样貌。
少女转身回眸,指尖灵力尚未收敛。
竟是晏琳琅。
“你这是渎神之罪,知道么?”
晏琳琅小心地接过那枚小巧的紫精指环,迦楼罗鸟完成使命,随即化作一片金色的羽毛飘落。
可是,这份礼太重了。
她唇瓣轻启,刚欲开口,便听柳云螭道:“你可还记得,六欲仙都律法第一条是什么?”
六欲仙都崇尚逍遥自在,留下的铁律并不多,晏琳琅当然记得。
她凝神诵道:“六欲仙都律法第一宗,当上下齐心,一致对外,遇险同御,荣归众享。”
“上下齐心,一致对外。”
柳云螭重复此言,果决道,“所以推辞的废话就不必说了,你既然借了为师的名头,为师自然要给你撑腰,不是吗?再者我远在东海,管不着六欲仙都的事,若继续占着仙都之主的尊号尸位素餐,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倒不如将其托付给你,今后万事,你尽管撒开手去做,不必有所顾忌。”
一时掌心灵戒重若千斤,潺潺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晏琳琅眸光微微闪动,几番张嘴,终是五指轻轻攥住灵戒,正色道:“是,徒儿领命。”
柳云螭臂搭扶手道:“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先收集神器,解开情花咒。”
晏琳琅动了动唇角,牵出一个似嘲非嘲的弧度,“否则哪天奚长离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只怕我会控制不住地原谅他。”
柳云螭道:“求饶?奚长离可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晏琳琅垂眸盖住眼底的清冷,沉静道:“徒儿知道。正因为奚长离不可能折腰低头,万一他这么做了,情花咒控制下的我必定心软。”
她说这话,并非是对奚长离有何期待。
而是昨日在净灵山桃林中,她已彻底见识过情花咒反噬的威力。
奚长离只是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引得她吃了那么大的苦头,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她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昆仑山,了悟崖下。
石壁如削,灰白的刀刃直插云霄,苍冷,死寂。
冷气氤氲,空中传来一道缥缈无踪、肃穆低沉的男音。
“奚长离,七日已至,你可曾自省其过?”
“师尊。”
面壁思过的奚长离虽已褫衣去冠,却不见丝毫狼狈,闻言肃然而跪,恭敬道,“弟子知错。”
“错在何处?”
“弟子之过,一在于未能护好同门,有负少宗主之尊位,实乃愧怍;二因一己私欲而致使宗门蒙尘,声誉受损,此罪尤重;三则……”
奚长离顿了顿,垂下眼帘,“三则一错再错,执着过往不肯释怀,有负师恩教诲。”
空中沉寂片刻,那道渺茫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啊,就是太认死理。当年为师曾为你卜卦,得批语曰‘白玉有瑕’,万望你以此为鉴,慎言慎行,知错能改,时刻自省。”
“是。”奚长离扑通一声跌坐在地,狼狈抬起头。
布帛被剑气震碎,似雪般纷扬落下。
晏琳琅挽了个剑花,剑风浮动斗笠垂下的面纱,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下颌。
她于风中抬眸。
“过来。”
这位林家主瞧着人模狗样的,若不是他昨晚闲来无事出去找酒喝,也不会从几个喝大了的汉子口中听闻他干得那些腌臜事。
又知晓了前几日林家二小姐失足落水的消息,林水御现下还瞒着他们不肯说,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林水御察觉顾淮的奇怪态度,却一时也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好继续恭维道,“怎么能说谬赞,修炼五十年便有把握冲击金丹,实属少年英才啊。”
“您家不也有一位英才吗?”顾淮笑了笑,扫过坐在后面的林墨梅等人,问道,“哪位是天级火灵根?让我和星华看看未来小师妹长什么样。”
气氛顿时沉寂下来,倒茶的婢女手下都放轻了动作,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林水御脸色瞬间僵硬,嘴唇蠕动两下,未出声先流下两行清泪,声音哽咽,“二位不知,我那女儿许是命不好,没有进入玄霄宗的福分,已于数日前身亡了。”
“哦?”顾淮挑了挑眉,全然没有敬畏之意,反而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不应该啊,若是天级火灵根,这个年岁应该已经步入练气甚至筑基期了,怎会莫名其妙死去?”
林水御被他几句话问得噎住,也瞬间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人乃至玄霄宗众人恐怕已听闻玉儿之死。
“失足落水”这等借口也就糊弄糊弄城中百姓,说给顾淮和云星华听根本不会相信,他们必定是听闻后觉得颇为蹊跷,此刻才会拿话来诈他。
心魔入体之事绝不能让他们知晓,初入道途便生心魔,这摆明了是说他们林家教导不严。
玉儿已死,绝不能再影响墨梅、墨竹和墨兰他们。
就在他思绪急转想对策之时,林夫人突然啜泣一声,接着哀嚎出声,“我可怜的孩子啊,是娘没有照顾好你,都是娘的错!”
林水御反应过来当即开口斥道,“二位道友还在此,你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旁边一直无甚动静的云星华突然伸手,搭在顾淮的胳膊上,两人对视一眼,顾淮挑了挑眉,坐正了身体不再说话。
“林前辈、夫人,请节哀顺变,”云星华打断林水御,垂眸看向台下做戏的二人,微微笑了笑,“我二人并非有意追问,实在是我等此次便是冲着天级火灵根而来,如今突然得知林小姐猝然离世,一时失望才会如此,还请二位见谅。”
林夫人哭泣声渐弱,环着安慰她的林墨梅,眼眶红红看向云星华,感激道,“多谢道友体谅。”
“道友客气,”她声音柔和却不容置喙,不疾不徐地说道,“既如此,便请林前辈将府中十六岁以下的少年少女们都唤来此处,半个时辰之后,我和顾淮一一为他们测试资质。”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在旁伺候的仆婢们面面相觑,惊讶之余,眼中都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他们比外面的普通百姓更加明白,修道意味着什么,凭他们的身份若能进入玄霄宗,不亚于一步登天。
林墨梅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多说什么,林墨竹却大咧咧地开口,面带不屑道,“二位仙师,那些下人们也要与我们一起测试吗?”
顾淮眼眸深深,看向坐姿歪斜的林墨竹,勾唇笑道,“没错。若是二少爷不想与他们一起测试灵根,大可不参加,当初之诺便也不作数了。”
此话一出,林水御脸色一变,立刻向林夫人使了眼色。
林夫人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林墨梅拉住弟弟,赔笑道,“我即刻吩咐下去,还请道友稍候片刻。”
顾淮似笑非笑,“那就麻烦夫人了。”
说罢,他转头冲云星华笑着眨了眨眼,云星华端起茶杯,掩住了唇边的笑意。
既然林家不仁在先,那也别怪他们不义。
为了招揽天级火灵根,避免被其他二宗率先下手,宗门曾予林家承诺,会额外赠予林家三个入宗名额,相当于将林家另外三个孩子也纳入其中,给足了面子。
可如今天级火灵根没了,他们总要筛一筛府中其他人,再出一位天级单灵根自然好,若是没有,只能勉强收下那个天级金火双灵根交差了。
云星华放下茶杯,突觉一道炽热视线盯着自己,她唇边笑意微敛,侧眸看去,便见林墨竹直愣愣看过来,半点都不遮掩露骨神色。
她皱了皱眉,指间动作变换,暗中一点,幻化出无数刀光剑影直冲林墨竹而去。
众人只见林墨竹大叫一声,整个人猛地朝后翻去,摔了个四脚朝天,还状似疯魔地胡乱踢打,大喊大叫,“救命啊!爹!娘!来人!刀!剑!有刀砍过来了!”
众人起初未反应过来,面面相觑时皆是疑惑,何来刀剑?
旁边的林墨梅眼中闪过嫌弃,向旁边挪了挪,装作被吓坏的模样,趁机起身避得远些。
林墨兰跟着起身,怯生生地看着在地上翻滚的林墨竹,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想要去扶他却又不敢伸手,最终后退了两步。
林水御清殷自家儿子的本性,略一思索便知他又动了歪心思,只是云星华岂是好惹的,到头来反被人戏弄,闹出这么大的笑话!
林夫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她丧女不久,心情尚未平复,如今见林墨竹大呼救命,应激一般扑上前去抱住林墨竹,连声唤“竹儿别怕”,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云星华收了手,垂眸无甚表情地看着眼前人仰马翻的一堆人,心中冷笑。
顾淮则不屑演示,极为厌恶地瞪了眼粗喘着气的林墨竹,若非云星华及时出手拦住他,林墨竹又要遭受一波恐怖幻觉了。
经此一闹,林家再没出什么幺蛾子,乖乖按照他们的要求安排下去。
半个时辰后。
晏琳琅被绿漪一路硬扯着,塞进了会客厅的长队后面。
一道金光刺破墨色翻涌的厚重云层,灭神箭悬在半空,发出前所未有的耀目寒光。
天道之眼自浓云中成型,威仪的声音伴随雷鸣落下:“李扶光,你身为凡人却渎神蔑天,可愿跪地认错,悬崖勒马?”
声音不重,却如千斤重石砸在头顶,令人不自觉胆战心寒。
奚长离直身而跪,端正行礼道,“如今逍遥境各处瘴气滋生,弟子愿即刻下山除魔卫道,荡涤奸邪,以赎弟子之罪,挽回昆仑声誉之万一。”
“如此甚好,去吧。”
那声音渐渐远去,施加在了悟崖上的禁咒也随之打开,落下一线清冷的天光来。
通天塔地宫,冰层下蓝光涌现。
奚长离已换了干净的白鹤仙衣,银莲冠折射出冰雪的清寒。他敛目注视冰台上的少女轮廓,意念微动,本命剑铮然出鞘,划过他的掌心。
握拳,悬于冰台之上,殷红的鲜血滴在安魂阵法中,交织出鲜红的符文。
奚长离静静看着一线鲜血淌下,抿紧的唇瓣失了血色,气质越发淡若消雪,他却恍若不察。
直至符文将冰台上的少女轻轻包裹,藏入一颗指尖大小的芥子光球中,奚长离这才平波无澜地收回拳头,施法止住鲜血。
“这颗须弥芥子中有万年玄冰,这些日子,就委屈你暂住其中。”
说这话时,奚长离的语调并无半点起伏,平静得仿佛芥子中的少女只是暂时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带着气性醒来,等着他去低头致歉。
“我要下山一段时间,回来后再来看你。希望那时,你能……”
奚长离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合拢五指,将芥子握入掌中。
冰台上还横放着一柄秀美的长剑,剑身花纹繁复细致,如水波轻盈,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银紫色淡光。
是晏琳琅的本命剑,情无恨。
她的剑也和她的人一般华丽精美,灿烂夺目。自那日昆仑之乱后,情无恨也随之封剑,和它的主人一起陷入了长眠。
此番下山云游,总能找到醒剑归魂的法子。
背负双剑的清冷身姿离去,缓步消失在地宫通道之中。
半晌,隐秘的角落里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是面无表情的玉凌烟。
她转动脖颈,直直地看着奚长离藏匿芥子的方向,略一皱眉。
一名手持长剑的年轻剑修出现在殷无渡对面,抖了抖手腕,剑刃青芒骤亮。
“阁下是欲都中人?”
周岱作为第一剑君奚长离的首徒,语气自然狂妄,“既然遇上了,我便先拿你开涮,以报六师叔欲都受辱之仇!”
她那未加遮掩的纯粹笑颜,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修惊艳的目光。
眼瞅着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看来,殷无渡召来傩面遮脸,省得被人认出来。
他缓缓抬起右手,玉琢般的白皙指节轻抚过面前少女耳畔的碎发。
少年的目光那样专注,晏琳琅眼睫一抖,呼吸有片刻的凝滞。
然而那只手只是掠过她的眼前,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嗤地一声。
幻形的白烟过后,晏琳琅只觉身形骤然缩小,毫无防备地跌坐在殷无渡的掌心。
她低头看了眼毛茸茸的肉垫爪子,顿时无言。
“殷无渡,你怎么又将我变成掌中灵狐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就是因为这么多人看着。”
傩面下,殷无渡的眼眸漾起极浅的涟漪,捏了捏她的耳尖,方慢条斯理地抬起另一边袖子,将她轻轻罩住其中。
“所以,要藏起来。”
空中间或飘落几点残留的雨露,街边的狂欢仍在继续。
殷无渡没有问晏琳琅,这场神祇降福算不算她的“第三件事”。
因为,那不重要。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容器
今夜就是游神庆典,满街的花灯如春风入城,竞相绽放。
高楼中最佳的观礼位置,早已被仙门修士、世家子弟们瓜分抢占,百花斗艳,彩练飞扬,宛若瑶池仙境。
而阳光照射不进的阴暗角落,仙门卫队正在驱赶衣衫褴褛的凡骨流民,以免他们冲撞了贵人。街边人满为患,布衣百姓则熙攘于道旁,翘首期盼能沾染几分节庆的喜乐。
晏琳琅察觉到了一丝不适之感,问身边的殷无渡:“你发现了吗?”
殷无渡神色未变,淡声道:“瘴气,城中有疫病潜伏。”
“不错。此处毗邻净灵山凤火族,唇亡齿寒,只怕这瘴气和被污染的灵脉脱不了干系。”
晏琳琅轻蹙眉头,“修士们有灵药法器防身,等闲瘴气近不了身,就是可怜了这些无辜的凡骨百姓。”
走到一半,才发现白妙没有跟上来。
此时虽未天黑,摊贩们却已早早支起摊位开张,各色面食点心、精巧玩意数不胜数。
白妙正眼巴巴蹲守在摊位前。
她才吃了一笼包子,转眼又被刚出炉的胡饼勾去魂魄,见着满街吃食便走不动道。
晏琳琅索性递给她一袋灵石,哄道:“拿去玩吧。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不够的话再回来拿。”
“师父万岁!”
白妙高兴地接过零钱,将傩面往脸上一罩,跑去扫荡小食摊。
小姑娘一走,便只剩晏琳琅和殷无渡比肩而行。被恶鬼撕咬了数百年血肉的少年,也有了可以栖息的纤细臂弯。
春山如笑,六欲仙都一片红情绿意。
那株巨大的紫羽金合欢下,身量颀长的少年正执笔静坐,临摹晏琳琅飘逸清秀的字体,倒真养出了几分人样。
忽而一阵俏皮的香风袭来,摇落一树花雨,将他桌案上的宣纸吹得哗哗乱飞。
少年抬起霜色的指节压住纸页,回首望去,果见晏琳琅立在簌簌飘落的碎金花雨中,眼尾含着捉弄的浅笑,指中还掐着招风诀。
少年冷寂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阿渡,你的字呢?”
少女行动翩然,腰间的碎玉随之叮当作响。
“在这。”
少年搁笔,将一叠临摹好的宣纸捧给她看。
“不是这些。”
少女侧身坐在案几上,柔嫩带粉的指尖划过纸页,在墨迹未干的字迹上顿了顿,“我是说,你自己的字。”
“自己的……字?”
静坐的少年有一瞬的晃神。昨日柳云螭就命人将圣地藏书阁的令牌送来了晏琳琅房中,让她想找什么答案,就自行去阁中翻阅。
圣地的书阁看上去并不辉煌,从外边看只有三层,甚至比饮露宫的万象阁还矮小些,然而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晏琳琅甫一进门,就如入须弥芥子,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浩瀚书海中。
白雾袅袅,云灯高悬,目之所及全是一排排高不见顶的硕大书架,宛若巨木参天,林海茫茫,纵使一两个时辰也逛不到书阁的尽头。
进门靠窗的位置有一处洁净的圆台,放着一对落地花枝铜灯,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上有一只类似夜明珠的晶莹圆球。
来此查阅之人只需将手置于圆球上,闭目想象自己要问的问题,相关的古籍书卷便会依次飞来书案上,省去人力翻找之苦。
晏琳琅抬掌置于圆球上,缓缓闭目,脑海刚浮现出问题的雏形,便哗啦啦飞来一堆书砸在案几上,足堆成一座几近三尺高的小山——
案几上堆不下,甚至还有不少卷轴滚到了地板上。
晏琳琅轻轻倒吸一口气:她就问了一个和上古金系神器相关的问题,怎么飞出来这么多典籍?
这么看来,天机卷也全然是“奸商”做派,虽然索取的回报多些,但只要是能回答的问题,给出的答案皆是精挑细选后的精准。
书再多,也要查。
从天黑到天亮,又从日落到天黑,晏琳琅的姿势从坐到躺,再到趴着,翻完所有金系神器的记载,也没能找到合适的那样——
这些“神器”要么不在上古五行之列,要么已随着神明的陨落而消散,要么已落入某个不知名的仙门手中,熔铸成了一件全新的法器。
晏琳琅躺在光洁沁凉的圆台上,闭目揉了揉酸痛的颈项,抬手往头顶一搭,指尖碰到一卷散落的卷轴。
她胡乱摸索一番,将卷轴抓来眼前,解开红绳一瞧,竟是一幅记载了八百年前“破仙之战”的前史画卷。
晏琳琅已从师父嘴里得知,“破仙之战”中的阴灵剑并非第五样神器,便随意将卷轴合拢,丢至堆积如山的案几上。
不知触及到什么机关,那卷轴哗啦一声抖开,上面所绘的画面如留影阵般投射到半空中,自发呈现在晏琳琅面前。
晏琳琅下意识抬手挡住画卷散发的光芒,从指缝中一瞧,只见这画卷共分为三幕,分别是:百家召神、破仙之战、神女落泪。
反正躺着也是无聊,晏琳琅随意点开第一幕,便见一幅放大的古画悬浮与她眼前,画着一群服饰各样的修士围成一圈跪拜,做哀呼祈祷状,一道光柱自云层降落,光中悬浮着一根金色的箭矢……
箭矢,金器?!
晏琳琅眼眸一亮,下意识起身坐直,只见画面旁还有两行蝇头小字:【曦朝暴君淫-虐无道,渎神蔑天,玄门修士共祈于上苍,召天神下界,携神器以屠龙。】
“所以,八百年前的玄门修士曾成功召来神明下界,这支金矢便是神明诛杀暴君的神器……”
晏琳琅低声自语,迫不及待地划至第二幕。
【破仙之战】画面更为壮阔繁杂,乌压压的人族士兵与玄门百家对峙,泾渭分明的界线中间,则悬着那支可屠龙灭神的金色箭矢。
人族军队的最前方,一道看不清面容的黑影手持阴灵剑直指苍穹;而玄门修士的最前方,则是一名身穿白衣、戴着半截黄金面具的年轻男子骑着异兽迎战,做振臂高呼状。
这白衣男子的身量样貌颇为眼熟,晏琳琅抬指放大一看,瞳仁微颤,胸口莫名一紧。
这人戴着半截穷奇金面具,只露出薄唇和瘦削的下颌,无论身量还是下颌轮廓,都像极了一个人——
画笔无法完全还原一个人的本相,单从画卷粗劣的笔触来看,此人至少与殷无渡有六七分的相似。
画卷旁边同样有几行小字:【暴君欲以凡人之躯屠神弑仙,国师李暝同室操戈,率玄门百家迎战于无妄河源。血染碧波,浮尸遍野,暝身陨阵前。夫此战之惨烈,撼天动地,天道震怒,降神器以镇三十万亡魂于此,阴怨集结,遂成阴山鬼蜮。】
所以,阴山是战败人族的尸山,鬼蜮是镇压三十万阴魂的鬼蜮。
晏琳琅定定看着画卷上那名白衣飘飘的男子,心中似有暗流翻涌,连呼吸也快要凝滞。
李暝,曦朝。凤火族位于群山万壑深处,依山建城,地处隐秘,颇有几分避世雅趣。
净灵山下,唯一的客栈人满为患,坐满了从各地赶来观看落子盛典的各家修士。
仙门中人最讲究排场,名门望族往往乘坐飞阁抑或是云辇出行,再不济也有灵兽坐骑代步,万不会光顾深山野林的旧客栈。因而汇聚在此处的通常都是财力不够的小门小派,赶路累了,来此歇个脚。
然而这一群寒酸落魄的修士中,两道身影桌立鸡群。
黑衣少年端的是肩宽腿长,俊美无俦,就是气质过于桀骜了些,懒洋洋一副不理人的模样;青衣少女则身量纤细,以素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含情笑眼,珠玉满身,行动翩然,不用猜也知是个仙家美人。
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扎着双辫的白净小姑娘,自打进门起,那小女孩的眼睛就没有从那些或坐或立的伴生兽上挪开过,还时不时咽了咽口水,仿佛那些威武的金雕、麋鹿皆是盘中热气腾腾的烧鸡、烤鹿肉。
“师父……叔。”
白妙紧急改口,捧着脸颊纳闷道,“这些人,为什么都带着食物上路?”
晏琳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噗嗤一笑,眼中更添几分明媚笑意。
“如今修真界的术法共分为几大类,你可还记得?”
“记得。”
李曦。月色西斜,冷雾如烟,绵延的群山嵌在夜幕下,连成一片起伏的黑色剪影。
石檐下烛火明净,晏琳琅却还在想那颗被污染的黑色灵石。
“我一直好奇,净灵山戍防严密,又得山间灵力庇佑,定期净化结界,被魔气污染的灵石又是如何出现在豢养赤毛犼的深山中?”
闻言,殷无渡晃了晃酒水兜底的玉葫芦:“凤火族要查,多半是从外人入手。”
“除了是外贼内奸恶意投放,还有一种可能。”
晏琳琅单手托腮,思忖道:“殷无渡,你还记得宫渚吗?”
殷无渡身形朝后一仰,语气平平:“易钗而弁,人傻钱多的那个。”
还真是精辟。
“在密林中时,我见过他的记忆,宫家家主似乎也是在灵矿中遇袭,感染了阴煞之气,才失魂陷入昏迷。宫家世代为凤火族的凡仆,替其掌管灵矿开采、生意往来的杂务,而宫家的灵矿必定连接着凤火族乃至整个巫宗的灵脉。”
晏琳琅以金簪挑了挑灯芯,火光明灭,眸底的浅光也随之忽明忽暗,“所以,还有一种可能。”
殷无渡道:“那染了魔气的灵石并非外人带来,而是魔气污染宫家灵矿后,又顺着灵脉侵入凤火族。”
“不错,灵脉皆产于深山,这就是能解释得通,为何迷谷密林是最先被污染的地方。”
晏琳琅敛目定神,纤长的眼睫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若真如此,除去有无妄河阻绝的六欲仙都,仙门百家的结界形同虚设,只怕没几个能幸存。我总觉得,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你的直觉是对的,然与本座无甚关系。”
殷无渡转动眼看她,有一搭没一搭轻点膝盖,“你要将此事昭告仙门?”
晏琳琅却是笑而不语,抬眼望向窗外夜色,意有所指道:“毕竟是偷窥旁人梦境得到的消息,我不好出面点破。这种小事,自然有别人替我昭告。”
窗外传来羽翼扇动的轻微细响,一只不知名的鸟雀自檐下掠过,朝凤火族主宫飞去。
凤火族擅于操控百兽,监听情报这种事信手拈来,晏琳琅是故意让他们听到的,剩下的破事,就交予凤火族和仙门百家自己解决。
夜风拂过,峭壁上横生的桃枝微微晃动,抖落几片艳红的花瓣。
“久闻凤火族有两大秘宝,一为无尽灯,二为醉仙桃。”
晏琳琅抬指接住随风而落的一瓣桃花,弯眸轻吟道,“醉仙桃,醉仙桃,仙人见了也沉醉。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山间桃花尚未挂果,尝不到这能让仙人沉迷的灵桃了。”
她抬指凑近唇瓣,轻轻一吹,那瓣桃红便晃悠悠朝前飘去,好巧不巧落在殷无渡玉色白皙的手背上。
清香,微凉,宛如柔唇一吻,留下一点勾魂夺魄的靡艳口脂。
是巧合吗?残剑劈出一道百尺裂痕,卷起的花瓣还未落地,就被剑气摧做齑粉。
殷无渡提着那篮子新鲜的醉仙桃,吹拂去方才打斗时沾染的几片落英,走回晏琳琅身边。
“还能走吗?”他问。
晏琳琅靠着桃树站稳,鬓边碎发黏在雪白的脸颊上,佯做轻松道:“为何我每次遇到危险,你都会出现?”
“本座有感应。”
“感应?”
晏琳琅弯起一抹苍白的笑意,“是因为召神的言灵契吗?”
甫一启唇,她再也压制不住喉间的腥甜,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血来。
张了张嘴,又是第二口更大的鲜血吐出。
殷无渡接住她软倒的身子,视线落在她掐得鲜血淋漓的掌心,略一皱眉:这副样子,多半是遭情咒反噬了。
天知道她忍了多久。
远处流光隐现,应是凤火族的人听到桃林动静,正赶来此处查看。
殷无渡顺手抹去他与晏琳琅存在的气息,这才带着她飞回崖顶客房中,抬袖一拂,掩紧房门。
晏琳琅躺在榻上时,已几近昏迷。
她蜷身侧躺在榻上,泛白的指节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料,似是痛极,苍白若纸的脸庞被冷汗一浸,如雨打梨花般几近透明。
她此刻竟是连神女壤捏造的幻容术也维持不了,露出原本的瑰丽容颜,被散乱的乌发和唇角的血渍一衬,犹添几分病态之美。
殷无渡手探脉息,玉色的指节往她腕上一搭,目色微沉。
灵脉乱成这样,再不以神器封印,只怕要被情咒反噬掉半条命。
她置身于真相的洪流之中,离浮出水面只有一步之遥。这种窒息的紧张感让她指尖微凉,正要划至最后一幕,便听身后传来了沉稳熟悉的脚步声。
金光泯灭,画卷骤然合拢,落回那堆杂乱的书卷古籍中。
晏琳琅下意识回首,便见殷无渡勾着一只晃晃荡荡的玉葫芦歪靠在书架上,目光自那卷轴上扫过,而后落回眸光细碎的少女身上,若无其事道:“晚晚在看什么?”
鬼使神差的,晏琳琅缓步向前,抬手遮在殷无渡的眼前,只露出他挺拔的鼻尖和薄唇。
有点像,又好像不太像。她怎么会在梦里喊出这个名字?阔别六十年,她几乎快忘了这个少年的存在。
笃笃笃,清晰的叩门声传来。
门扇上映出一道清隽的长影,继而奚长离平直的声音响起:“我方才静坐,听到了你的呼声。”
他今日怎的这么敏感?远在静室都能留意到听雪阁的动静?
晏琳琅心下疑惑,挽了挽鬓发道:“无碍,被梦魇着了。”
她的声音略显沙哑,奚长离的影子仍投在隔扇上,并未离开。
“你昨日强行用剑,恐受筋脉逆行之扰。”
奚长离沉默片刻,低声问,“可要我帮忙?”
闻言,晏琳琅更觉惊悚。
她刚开始习昆仑心法时,经脉痛得几欲昏厥,奚长离也不曾对她施加半点关切,今天是怎么了?
竟然还主动提出帮她,他知道该怎么帮么?
当初他做出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子,冷着脸斥她“不知羞耻”的画面,他都忘了?
晏琳琅迟疑地盯着隔扇上的剪影。
按理说,冷心无情的奚长离嘘寒问暖,她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何她就是高兴不起来,甚至还往后挪了挪身子。
她屈指揉了揉太阳穴,闭目道:“不必了,容我复寝片刻。”
见屋内没有回应,奚长离又站了几息,方轻声提醒:“清心咒可去梦魇,你好生歇息。如有需要,可……随时唤我。”
脚步声远去,晏琳琅这才打开眼睫,披衣赤足下榻。
身上的素色仙衣已被汗水浸湿,她得换一身干爽的衣物。
路过内室的落地铜镜时,她余光一瞥,随即愣住——镜中映出她鬓发微乱、襦裙松散的慵懒模样,敞开的衣襟下,三瓣嫣红的花钿胎记若隐若现。
她低头将衣襟拉得更开些,仔细数了数酥雪上的红印……
没错,的确是三瓣。
可她分明记得,自己这处的胎记应是五瓣花才对。几十年朝夕相对,她怎么可能记错!
晏琳琅怔怔放下手,歪头看着镜中熟悉的少女脸庞,只觉隐处处出诡异之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少年的眼睫羽毛般扫过她的掌心,勾起一丝酥麻。
晏琳琅收拢思绪,抿了抿唇瓣,轻柔问:“阿渡,你还记得……鬼蜮以前的事吗?”
“对,我想看看你自己的字,而非刻意模仿出的拓本。”
少女俯身凑近时,耳后的乌发丝丝袅袅垂落,有清淡的发香氤氲开来。
少年不解地偏了偏头:“可是,晚晚的字是世上最好看字。”
“阿渡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呀。”
少女眼底盛着潋滟的光,这样告诉他,“不用刻意模仿谁,阿渡,做你自己便好。”
“阿渡,我教你筑基练气,习剑防身吧!你根骨很好,很适合练剑的。我嘛,虽然习的不是剑道,可我天资聪慧呀,给你启蒙不算埋没吧?”
“雄鹰不会在乎燕雀的啁啾,高山不会在乎尘土的低语,只要你站得够高、能力够强,那些闲言碎语便再不能动摇你分毫。”
“这把剑送给你,别人有的东西我家阿渡也要有!只是这一次,你可不能再拿它伤害自己了,不然,我会很心疼的。”
“手中之剑,可伤人,也可护人。只有身后有了想保护的人,你才可以无往不胜。”
“站起来,殷无渡,握紧你手中的剑,将那些欺辱你、瞧不起你的人统统打趴下!然后剑指咽喉,告诉他们,谁才是不配站在本少主身边的废物!”
“我偷溜出去玩,特意给你带的荔枝煎。好吃吗?是吧,我就说很甜的,和我家阿渡一样甜。”
“乖啊,下次我带你一起去吃。无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我的一份,就有你的一份。”
“我自己的债,自己讨;神主解不了的咒,我自己解。”
“别家神明有的殊荣,我家神主也要有。”
回忆一幕幕自眼前淌过,额间红纹的神明漠然旁观,霜白的五指紧了又松,却不得不承认:
喜欢上这样的晏琳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一如多年前在六欲仙都,她拉着殷无渡漫无目的地闲逛街头。
“神主可还记得这人间盛景?”
晏琳琅笑问,看见什么感兴趣的物件便拿起来瞧瞧,俨然已经融入了热闹之中。
殷无渡拂过空无一文的袖袍,神情淡淡道:“所谓盛景,也不过是口腹之欲,耳目之娱,何足贪恋?”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若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纵与天地齐寿也无甚意思……”
说着,她似是想起此言不妥,抬指轻轻掩唇,弯着眸子道,“呀,我不是说你不好。我是觉得待在六欲仙都也很不错,无神之境又怎样?该吃吃,该喝喝,修炼活个数百年便足矣,若无什么更大的使命,我才不愿飞升成神。”
殷无渡停下脚步看她,半晌,颔首轻笑:“你说得对。”
“看,有只小狗。”
晏琳琅眼眸一亮,蹲身逗着路边那只雪球似的小白犬,问身边的少年,“你瞧,像不像胥风的那匹白狼?”
殷无渡凉了目光,问:“你很喜欢他?”
“我喜欢大狗。”
晏琳琅一手撑着腮帮,一手去碰小狗湿润的鼻头,“你不觉得,狗这种生灵很有意思吗?”
殷无渡轻挑眼尾:“你是说奴颜媚骨,还是摇尾乞怜?”
“是真诚和忠诚。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灵犬,后来它老了,不爱动,整日趴在门口发呆,也忘记了很多事。但只要闻到我的气味,它仍会摇着尾巴蹒跚朝我走来……”
晏琳琅双手抱起小狗,举在眼前展颜一笑:“你知道吗,殷无渡,小狗即便失去记忆,也会再次爱上它喜欢过的人。”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自从晏瑾当上家主以后,大房便从老宅择出来。
余下的四房兄弟各自分了宅院,住在远一点的县镇,守着周家世代扎根于此的祖业。
晏舟的府邸里,小孩的哭声响彻天际。
那是他的嫡子,晏家的三郎晏楚。
晏舟是个脾气急的,被儿子吵得心烦。他手上的酒都不喝了,直接冲回屋里,拎起小子的后领。
“哭哭哭,哭个屁!”
晏楚原本趴在母亲何氏膝上哭得矜持小意,冷不防被老爹提溜起来。
衣襟勒住了喉管,他呼吸一窒,打嗝儿都不顺畅,哭得更大声了。
何氏也被夫渡的凶悍吓了一跳,妇人美眸包泪,低头抹眼角。
晏舟知道自己妻子性子软,怕事儿,爱哭。
儿子对外跋扈,对内脾气随了她。
他没想凶她。
见状,晏舟不由捏一捏妻子的手,放软了声音,柔情备至地哄:“嗳,别哭啊,我不是在说你。”
何氏唯唯诺诺不敢答话。
晏舟心疼妻子,心头火更是窜起三尺高,一脚蹬向自家小子。
“再惹你娘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宅子里闹得鸡飞狗跳,晏舟实在捱不住了,出门找晏瑾算账。
他的儿子平日里爱撵猫逗狗,最皮实的小子,顶多会和何氏撒娇,什么时候成了这种见到山兽就吓得哇哇大哭的性子?
定是晏瑾在背地里使坏。
他的儿子不中用了,大哥的庶次女不就显出来了么?
晏瑾肯定是想为晏琳琅筹谋。
阴险狡诈的老狐狸,晏舟着了他的道了!
晏舟肚子里的怒火越酿越浓,杀回祖宅。
入夜时分,晏家老宅虽然还掌着莹然灯火,但许多院子里的大小主子都睡了。
门房从沈厨娘那里偷了一包窖藏的毛豆,一边佐酒,一边吃剥豆子吃。
晚上清闲,也没什么客人打扰,正合适观星赏月闲磕牙。
没等门房和底下小子们说几句辛秘,门就被大力撞开了。
门房抖得一个激灵,刚要喊人,一只有力的铁手摄住他的脖颈。
“闭嘴。”在晏琳琅进来前,殷无渡已用眼神示意青竹,将内室的幔帐放下,一间居室被分为两部分。
殷无渡所在的厅堂,靠窗的山墙放了一张挑山儿长几,摆了一尊珊瑚盆景,还挂了两幅清雅的兰花工笔画。
这般娴静的雅室衬着殷无渡,借烘云托月之法,彰显出小郎渡的温驯与柔善。
诚然,一切都是假象,他并非这样的人。
果不其然,晏琳琅还没来得及靠近他,便听少年郎冷声问:“有事?”
晏琳琅似是没料到殷无渡如此不近人情,她干瘪瘪说了一句:“无事。”
说完,殷无渡立马朝她望来,眉峰蹙起,眼神不善,像是思考。
不难猜,晏琳琅知道殷无渡下一句一定会让青竹送客。
但她千里迢迢跑来了,又怎肯茶都没喝一口就返回居所呢?况且,她巴结殷无渡,也是想从他这里多了解一些世家与皇家的情况。
晏大夫人焦莲有一句话说对了,她乡下长大,对晏家在京城的处境确实一无所知。
于是,晏琳琅先发制人,高举起甜糕。
“我是来和你分食糕饼的。”
言毕,她犹嫌不够,委屈地低眉,伸出绣鞋边上沾的雪泥给殷无渡看,“这一路走来,我可辛苦了,腿都酸了。”
殷无渡似笑非笑,抬了抬下颌,示意晏琳琅朝小几望去。
她端来的糕,完好无损放在桌上。
这表示殷无渡对她的吃食一点都不感兴趣。
少年好整以暇地说:“青竹,送……”
“等等!”
殷无渡那句“送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晏琳琅一下堵在了喉头,进退不得。
小郎渡不耐地睇她一眼。
殷无渡一心两用的棋局已乱,他只能把白玉制的棋子悉数放回小钵里。
他给了晏琳琅思考对策的时间,细细想来,他的脾气已经足够好了,竟还给晏琳琅搪塞自己的机会。
晏琳琅也的确在绞尽脑汁编造理由,但最终,无功而返。
她只能厚颜无耻地挨坐到殷无渡的棋局对面,讨好一笑:“你一个人下棋,不会无聊么?”
“不无聊。”
“你这盘棋还没下完,黑子受困,四面楚歌……哇,你快赢了。”
殷无渡挑眉:“你会下棋?”
“会。”
“嗯。”
晏琳琅眨眨眼,纳闷地问:“你不邀我对弈一局吗?”
殷无渡讽刺:“我对既定的结局没兴趣。”
“什么意思?”
“你,必输无疑。”
晏琳琅被他的话呛到了,忍了半天:“你好狂啊。”
殷无渡的性子仿佛天生这么冷淡,他对她的赞许抑或殷勤都无动于衷。
晏琳琅只能想其他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为什么上次的糕点你倒了,这次的糕点你却留了?”
殷无渡扫过棋局残子的长指一顿,他浓睫微垂,没有说话。
“让我猜猜看。”晏琳琅一点都不害怕殷无渡的冷淡,他如果不想理她,肯定会喊人来赶她的。
“你其实并不是故意做恶人,你只是想做给大皇子殷凌看。你不能和任何人交好,否则你看重的人会被殷凌针对……你在保护我。”晏琳琅狡黠一笑,烛光下,笑得眉眼弯弯的她,仿若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然而,殷无渡对她的话依旧没什么反应,像是一尊不苟言笑的神像。
晏琳琅未免觉得意兴阑珊。
但好歹,殷无渡没有再说什么赶她的话了。
晏琳琅试探性地把那一碟糕摆在他面前,又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
接着,她捻一块糕递到殷无渡唇边。
少年压根儿没意识到晏琳琅的胆大妄为,待糖粉沾上嘴角时,他错愕地抬眸。
那一双凤眸里蕴含了很多奇怪的神色,有惊讶、不安、仓皇。
很快,宽大的鹤氅落了地,是小郎渡无措地往后跌坐。
他的膝骨有疾,动弹不得。
此时的殷无渡很狼狈,没了雅正的坐姿,又没办法起身逃离此地。
他的腿不能受力,他连拒绝旁人的靠近都做不到。
殷无渡感到难堪。
巨大的羞耻感一下子涌上心头,如汹涌浪潮,一下子淹没了他。
这是软肋与弱点暴露于人前的羞愤,唯有殷无渡一人在暗涧里煎熬。
不该被任何人看到。
“二、二爷!”
见是晏舟,门房胡乱点头,不敢声张。
晏舟甩开门房,就这般旁若无人地杀向主院,寻上晏瑾。
晏舟和晏瑾的关系,并不是一直这样不好。
每个弟弟都有过对兄长的孺慕期。
他少时对外也会吹嘘兄长,说晏瑾学富五车,说晏瑾驯兽镇山本领高超,说晏瑾还会通兽语。
直到他看到父亲夜里会瞒着他,偷偷给晏瑾补课。
他看到父亲嘴上“一视同仁”,实则无论驯兽功法还是读书都会私下多多教导晏瑾。
而他,虽然能逗老爷子欢心,可是拿到手的只是珍惜的山兽抑或值钱的物件。
哄小孩子罢了。
打那时起,晏舟便明白了。
长子是寄予厚望的,次子是不成器用来娇惯的。
他们本质上就有云泥之别。
晏舟召唤白虎和晏瑾对阵的时候,其实底气也不足。
他知道,父亲一直都想把家主之位传给晏舟,他争不过。
可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父亲遗留的本命兽刺激一下兄长,让晏瑾误以为父亲疼爱的是晏舟。
于晏舟而言,也有一种卑劣的、隐秘的快乐。
他抢不过啊,所以他不想儿子也输。
官学一定要进!
否则他这一生也太失败了。
晏舟的火气更盛了,召唤山兽的铃铛法器被他扣在掌心。
今日,他想和晏瑾殊死一搏-
院内,晏瑾忙碌公务,不曾睡去。
焦莲很体人意,没有差人来催他回院子,而是送了三趟汤。
第一趟汤品是羊汤锅子,添了小葱与花椒,温养脾胃,很暖身;
第二趟汤品是红枣枸杞炖蛋,加了黄冰糖,甜津津的,养他的精神气;
第三趟汤品则是一盅兑了羊奶的茶汤,怕他要秉烛夜读,精神头不好,奶茶碗子不伤胃又醒神。
每一道汤品送来的时辰都恰到好处,晏瑾哑然失笑,明白妻子的怨怼。
——她嫌他回房太晚,怨他又不同房就寝。
晏瑾放下公文,迈出书房。
没等他阖上书房门,一记重拳“砰”一声砸在晏瑾的颊侧。门板凹陷下去,翘起锋利的木头毛边。
晏瑾站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
八大世家的传家术从来不曾互通有无。
即便这次创办官学要打破数百年的禁忌,可是行动也还在计划中,并不曾实施。
会下蛊的,唯有谢家人。
那么,伤害晏家子弟的人,是百蛊渡谢家的后辈吗?
他又打了一记响指,招来暗卫:“去查。把这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抓出来。”-
殷无渡原本恹恹地听。
听到这句话,他忽然眨了一下浓长的眼睫。
漂亮的小郎渡瞪她,骂一句:“你好吵。”
“我把殿下当朋友啊,所以什么都敢和你说。”
最重要的是套近乎,懂不懂啊小子!你又不讲话,我只能绞尽脑汁想话题了啊!
晏琳琅心里痛殴殷无渡几拳。脸上却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甜美微笑,继续捧她的茶汤喝。
晏琳琅忽然安静,倒让殷无渡有点不习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修长的指骨忽然抵向唇侧,轻轻一吹。
短促的口哨声,倏忽悠扬荡开。
大开的木窗外,一条细长的白蛇探头探脑,慢悠悠踱来。
白蛇生得美丽,白色鳞片被烛光照耀,泛起一层雪白的光,犹如软滑的锦缎。
也不知它是什么品种,额角鼓起两个小刺,像是龙角。
晏琳琅惊奇地打量,却不敢上手。
怕它咬人,怕它有毒。
小蛇连一记眼风都没给晏琳琅。
它的眼里只有殷无渡。小蛇优雅地摇曳蛇尾,游向主人。
没多时,白蛇盘旋于殷无渡的手指,轻轻挨蹭他的指腹,成了一圈白玉扳指。
“哇!”晏琳琅目瞪口呆,“二殿下,你怎么会驯兽术?”
她看似惊奇,实则杏眼里已经含有无数个贪婪的小心思。
她想学、想学啊!
殷无渡挑眉,一眼看穿女孩,冷嗤一声:“收起你套话的心思。刺探太多,会被我灭口。”
想到殷无渡那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晏琳琅明白,他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小姑娘立马摆出吃了苦瓜一般苦涩的脸,嘟囔:“你真敏锐呀。”
“彼此彼此。”
殷无渡闻言,嘴角于暗处,无声轻勾了下。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晏琳琅回房时,枫华院的灯已经熄了。
偌大的一座宅院悄无声息,仿佛被漆黑的梦魇吞没。
晏琳琅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廊庑底下都点着灯,偏她的院子黑峻峻的。
她挑起眉头,心里诧异。没主人家的命令,谁敢灭院子里的灯?
桐花见状,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她小心扯了扯晏琳琅,声音里带着颤抖:“二小姐,奴婢出门前,特地留了灯的……”
也就是说,有人胆大妄为,敢命令枫华院的奴仆熄灯。
定是身份尊贵的主子。
她们要来治晏琳琅了。
晏琳琅了然,她噙着温和的笑迈入院子。
刚踏入月洞门,一记清脆的诫板便兜头打来,“啪”的重重一下,直接落在了桐花肩头。
她来不及痛呼,板子落下的时候,顿时皮开肉绽。
桐花遇袭,扑倒在地。下巴磕上鹅卵石铺地,血腥味蔓延。
“桐花!”
晏琳琅焦急地喊,忙伸手搀扶她。
不等晏琳琅拉起桐花,一盏黄澄澄的提灯便递到她的跟前,紧接着是那一根尺长的诫板,如剑刃凛冽,直指她的眉心。
“二小姐受刁奴教唆,深夜离院,实在有失世家贵女风范。今日这一掌,打在她身,记在二小姐心上,万不敢再蔑视族中规矩。”
说话的人,长脸、浓眉,眼角皱纹松茸茸的,一脸刻薄相。晏琳琅认出,这是焦莲夫人的陪房婆子蔡嬷嬷。
她跟着焦莲久了,心里对尊卑没数。主子看不起晏琳琅,她也敢给二姑娘脸色瞧。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要挟与轻蔑。
晏琳琅觉得有趣。
一个奴仆,何时也敢管起本家的子女来了?
她再不济,至少也是晏瑾家主的亲女儿。
晏琳琅很沉得住气,她和和气气,笑问:“嬷嬷是母亲派来的么?”
蔡嬷嬷听她说话温婉恭敬,心腹丫鬟被打了也不会和她当众呛声,心情好了许多。
婆子高傲地颔首:“自然是大夫人派奴婢来的,往后奴婢便留在枫华院,跟着二小姐了。”
晏琳琅懂了,焦莲不信她,要往她身边安插线人。
想得倒挺美。
晏琳琅一眯眼,没有做声。
她小心扶起跌跤的桐花,抬起素手掖去她的眼泪,“疼吗?”
“奴婢、奴婢不疼。”桐花摇头。
晏琳琅帮她擦擦额头的汗,“你是我的人,不要对我撒谎。”
蔡嬷嬷看到她们主仆情深的样子,心下不喜。
果真是乡野出身,一点世家规矩都没有,竟和一个下等奴婢亲近。
没等她想明白,晏琳琅已经走向了蔡嬷嬷。
“啪”的一下,一记凌冽的耳光隔空飞来,重重掌掴在蔡嬷嬷颊上。
打得蔡嬷嬷头昏眼花,嘴角出血,丰腴耳珠扣着的那一枚金葫芦耳坠子乱飞。
倒不是这一巴掌有多疼,而是蔡嬷嬷在晏家苦心经营多年的颜面被一个小庶女给毁了!
“你、你怎敢!”蔡嬷嬷切齿,“二姑娘太放肆了,老奴代表的可是大夫人的颜面!”
晏琳琅揉了揉发麻的手心,良久不语。
她依旧微笑,好整以暇地说:“嬷嬷不说,我还不知道您的身份这样贵重,竟能代表母亲的脸了。”
晏琳琅不好欺,她话中有话,直指蔡嬷嬷“僭越与妄言”一罪。
蔡嬷嬷脸色难看,身子骨发颤。
但她不能被晏琳琅拿捏住,她是奉了焦莲的命令来的。
若她不中用,定会被大夫人舍弃……
舍弃的后果就是放逐到外院当个粗使婆子。
到那时候,被她欺过的、压过的、害过的人,会前仆后继踩踏她一脚,狠狠报复回来。
她决不能当个弃子!
蔡嬷嬷冷笑连连:“二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老奴奉主子家的命令来诫训二姑娘,指点您礼数与规矩,您不理解大夫人好心也就罢了,还出言不逊,中伤嫡母。”
晏琳琅逡巡一眼周遭的奴婢仆从。
一个个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巴不得遁地逃跑。
扎根大院的老奴和毫无根基的庶出小姐斗法,气氛剑拔弩张的,谁敢交头接耳闲话半句?
桐花忧心忡忡地拉了下主子衣角。
可晏琳琅胆大,半点不怵蔡嬷嬷,她甚至朝老奴走近了一步。
少女踮脚,夜风吹起她的裙摆,香风拂面。
晏琳琅冷不防靠近蔡嬷嬷耳畔,鬼魅一般低语。
“嬷嬷,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瞧不起我这个庶女。我好歹是晏家主的孩子,而你是晏家的下人。从来只有我管你的份儿,没有你能牵制我的道理。”
蔡嬷嬷听到这几句敲打,看晏琳琅娇俏的脸,如同见到了妖邪。后脊忽然涌起一阵凉意,冷汗涔涔。
“二小姐……”
“好好掂量清楚,即便你是母亲派来的又如何?在她替你撑腰之前,你兴许已经被我差人打死了。”晏琳琅歪头,无辜地眨眼,“而我呢,顶多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毕竟母亲弄死我,还要担心父亲发现。她下手还得斟酌呢……眼下的情况,孰轻孰重,嬷嬷心里应该有一把衡量的尺吧?”
蔡嬷嬷懂了。
晏琳琅的乖顺都是装的!
她没有外人想象中那般人畜无害,她也一直都知道晏家是个龙潭虎穴,嫡母对她饱含杀心。
小姑娘从来不好欺。
她说得不错。
如果晏琳琅执意要杀了蔡嬷嬷,那她也毫无反抗之力。
一个命如草芥的奴罢了。
为了利益杀一个家奴,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本能。
晏琳琅看着纯善,原来心都被渍黑了。
不痛不痒的呵斥与一条活生生的命。
她不该惹二姑娘的……
“奴婢知错,奴婢往后不会再过问二小姐的事。”蔡嬷嬷第一次这样憋屈。
她缓慢屈膝,跪地,认了输。
晏琳琅立刻温柔搀起她,护住了老人的尊严。
她也不想和蔡嬷嬷闹得鱼死网破,赶走一个还会来下一个,倒不如先把蔡嬷嬷捏在手里。
“嬷嬷言重了,往后枫华院大大小小的事,还得劳烦您搭把手呢。”晏琳琅意有所指地提醒,“若我连一个院子都掌不好,母亲会小瞧我的。”
“是,奴婢今后定唯二小姐马首是瞻。”
蔡嬷嬷的声音簌簌,抖如风中枯晏。
“嬷嬷很识趣,往后我做的事,还请你守口如瓶。”
“奴婢明白,今夜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多谢嬷嬷体恤,时候不早,你们退下歇息吧。”
晏琳琅身上的戾气散去,又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样貌。
蔡嬷嬷有点看不懂她了。
晏琳琅不再理会他们。
她牵着桐花,大步流星朝内院走。
凡是晏琳琅经过的路,沿途石灯骤然亮起,灯火煌煌,庭院亮如白昼。
今夜,再无人敢拦她了。
很好。这一场战役,晏琳琅大获全胜-
后来的几日,晏琳琅都待在枫华院里没有出去。
她知道自己如果到处走,桐花也要顶着一张伤脸到处跑。
不明真相的奴仆可能会误以为,桐花被她责罚,私下笑话她。
晏琳琅不想桐花丢脸,于是她陪小丫头足不出户。
怕桐花脸上留疤,晏琳琅还取了玉凝膏,帮她抹在下巴。
桐花诚惶诚恐地说:“二小姐,使不得!这个药膏太贵重了,还是白家特制的,公中每月给咱们院子也只分了两盒。”
晏琳琅笑说:“反正我也不会受伤,留着也是没用,倒不如解你燃眉之急。”
“可是……”
“桐花一直拒绝,难道是觉得我最近会受伤破相?”
桐花哪里说得过晏琳琅,当即瞪圆了一双猫瞳,“小姐说的什么话!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你要是不抹药膏,脸上留了疤,变丑了我就不带你出门了。”
晏琳琅故意装凶巴巴,逗笑了桐花。
小姑娘总算腼腆点头:“那就依小姐的话吧。”
晏琳琅帮她上了药,又嘱咐侍茶的小丫鬟上灶房一趟,端一碟子芝麻酱烧饼还有甜浆粥。
她记得今日,沈厨娘会煮甜粥供应各个小院。
下午的时候,雪停了,天放晴了。
晏琳琅取红泥小火炉温热芝麻酱烧饼,给了桐花一个,又分了身边的丫鬟们几块。
主仆几人一同赏雪,吃饼子,好不惬意。
日子慢悠悠地过。
一天早上,桐花忽然火急火燎地进屋,对晏琳琅说:“二小姐,奴婢听说近日府上送来了不少奇珍异兽,大小姐也常被大爷喊去正院,像是要进行驯兽术的开蒙教导。”
晏琳琅有所耳闻。
年满十二岁的孩子,如果让长辈看出有镇山驯兽的才能,便会教授传家术。
晏琳琅已经十三岁了,可她回到本家以后,父亲别说是教她传家术了,就连来枫华院看她的次数都少之又少。
不得宠的事实,教会了早慧的晏琳琅一点:不是她的恩宠,她不要去奢望。
晏琳琅从床上坐起来,抓了一下蓬松凌乱的乌发。
她抻手,打了个哈欠:“既如此,我们也去看看吧。”
没等桐花反应过来,晏琳琅已经坐到了梳妆台前。
桐花留心观察二小姐的神情,她害怕主子会难过。
可是晏琳琅毫无异样。
她如同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挑选花钗与衣裙。
并且欢喜地告诉桐花,她今天要戴那一支镶了珍珠当眼睛的秋晏珍珠簪,还有袄裙,她要选枫晏暗花纹兔毛领子的那一套。
晏琳琅闲适自得的样子,让桐花松了一口气。
她拍脸,打起精神,取桃木梳子蘸桂花水,为晏琳琅梳通头发。她要给小姐梳一个漂亮的发髻,戴美丽的花钗!
晏琳琅透过铜镜,看小姑娘终于打起了精神,她不由悄悄翘起唇角。
等晏琳琅赶到正院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残阳如血,照在百年古树上高高垂挂的红绸金饰上,折射出耀眼的金芒。
晏家主晏瑾端出祖宗的牌位摆到供桌上。
古树覆雪,白茫茫一片。
树下的高台上,供奉一具斑驳的金镯法器,以及一个插满了香火的铜鼎。
这是驯山将晏家要接纳新的小辈时,必须举办的开坛仪式。
专程为嫡长女准备的。
学习晏家驯兽术必须要有能传唤山兽的法器,或铃铛、或萧、或笛、甚至是哨子。
晏瑾早早为长女准备好了唤兽的金勺子,甚至是在挂哨子的璎珞颈饰上多造了几朵白玉梅花。
因晏心月出生在冬日,腊梅很衬她。
晏瑾对爱女晏心月用心至极,让人艳羡。
晏琳琅就在人群里,静静看着晏心月焚香、念誓词、接过晏瑾送的金玲梅花哨子,戴在脖颈上,再逐个儿抚摸笼子里的奇珍异兽,挑选第一只心爱的山兽用来驯化。
这份疼爱与体贴,晏琳琅说不羡慕,那也是假的。
焦莲满意地凝望爱女,很快她瞥见人群里的晏琳琅。
小姑娘看仪式看得专注,她也是夫渡的孩子。
焦莲想到徐灵雨,目光里的柔情淡去不少。
她冷冷注视晏琳琅,直到后者反应过来,朝嫡母微微一笑。
焦莲的眼神如冷箭,几乎要把晏琳琅射成筛子。
她在提醒晏琳琅,如果她敢和父亲提自己也要学驯兽术,那她死定了。
晏琳琅还不想死,也不敢去试探父亲对她的爱。
因为,她的父亲温柔抚摸晏心月的头,把偏爱一事,表现得这样明目张胆。
晏琳琅悄无声息退出人潮,回了枫华院。
她不难过,她只是有点失落。
晏琳琅还在局促不安等待“就读官学”的结果,晏心月占了嫡与长,便能大大方方学习传家术,被父母亲捧在掌心娇宠。
说不羡慕晏心月,其实是假的。
从前,晏琳琅一个人留在乡下,没回本家时。
每逢年节,总有小孩子经过她的府邸,在墙外一边放爆竹,一边大声议论:“这里住的小姐没有爹娘要,所以一直被丢在这里。”
桐花听到了,便会和门房一起赶跑他们,再焦急地安慰晏琳琅:“大爷肯定不会忘记二小姐的。”
“我知道,爹爹只是太忙了。”
晏琳琅微微一笑。
因为晏瑾忙,所以没能及时赶来,救下母亲。
因为晏瑾忙,所以她被丢在角落里不闻不问许多年。
因为晏瑾忙,所以无论他多心狠,一招手唤晏琳琅,她就得乖顺地喊他“爹爹”。
晏瑾总有理由。
可是,晏琳琅已经不想认下这个薄情寡义的父亲了-
已经过了十天。
晏琳琅都没来找殷无渡。
小郎渡支起窗门,冷风卷入,吹动他浓长的雪睫。
殷无渡不免冷笑一声。
某个人,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很快,青竹踏雪而来,虔诚伏跪,同殷无渡复命:“属下已按照殿下吩咐,将蛊虫下入晏舟嫡子的身体里。如您所说的那样,他会看到幻象,畏惧山兽,一月后蛊虫死于体内,幻术才会解开。”
“如此一来,他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御兽了。”殷无渡淡淡道,“尽够了。”
“是。”青竹顿了顿,困惑问主子,“您下蛊虫,是为了帮助晏二小姐进入官学吗?”
毕竟晏舟膝下就一个嫡子,若他出了事,名额便多出一个,比起给其他房的孩子,晏瑾自然会抢夺这个名额给自家次女。
殷无渡错开眼,望向不远处的高墙。
竹晏潇潇,覆于墙檐,很有清幽之感。
他道:“不过是想挑起晏家的内斗罢了,再高超的蛊术,恐怕不能下了,毕竟百蛊渡谢家人,敏锐得很。”
“属下明白了。”
青竹作势要走。
“等等。”他身影微动,却被殷无渡唤住。
小郎渡的手肘撑在木轮椅的扶手上,白皙指骨微蜷,抵在唇边,不动声色掩去面上神色。
殷无渡斟酌了一会儿,低声开口:“给晏二小姐报个信,就说……她的东西落我这儿了。”
“是。”
青竹迷茫地看了殷无渡一眼,却不敢再多问什么。
主子见晏琳琅,一定有自己的用意在内。
嗯,晏二小姐,说不定只是足智多谋的主子手下,一枚小小棋子罢了。
而这个被青竹赞不绝口的冷面主子,此时不着痕迹翻出一朵珠花,捻在指骨间,无聊地把玩。
他蹙起眉峰,嫌弃呢喃:“真是……麻烦精。”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深冬,大雪连夜地下,无休无止。
整个院子覆上白绒,干净清幽。
快到年节,晏家各个小院都用浆糊贴上了新的深桃红色对联,红红火火,透着一股子温馨与欣喜。
唯有殷无渡居住的院子冷冷清清,挺翘的檐角连红纱灯笼都没挂,只在院内的廊庑底下点了两盏幽幽的石灯。
屋子里盘了暖身的地龙,殷无渡在屋里看书并不会冷。
若是往常,他定会把门窗都打开透透风。
然而今日,他思考了许久,还是关上了。
万一晏琳琅来找他,他并不想见她。
可仔细一想,哪家姑娘受了那么重的话,还会恬不知耻来找他?
她又不欠虐。
倘若晏琳琅真的来了……
殷无渡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加苍白,薄唇轻轻抿出一道线。垂首时,半张脸都隐在半干的如墨长发间,缄默不语。
她要是真的来了,他怎么办?
晏琳琅定是有所求,才会这样殷勤。
可他又能做什么。
殷无渡猜的不错,晏琳琅今夜确实来找他了。
她想入官学,要找到能借力打力击退二叔晏舟的点,那她就只能来寻殷无渡的帮助。
毕竟她初回本家,人生地不熟,唯一给她少喂一点闭门羹的人,便是殷无渡。
怕是小郎渡自己都不知道,晏琳琅所处的环境,比他想象的要险恶多了。
桐花往掌心哈了一口白气,对主子说:“小姐,下着雪呢,我们还要去找二殿下吗?”
“找。”晏琳琅握了握桐花的手,“不过待会儿,你上后罩房烤烤火,我来敲二殿下的门。我猜他脾气这样硬,一定不肯轻易见我。”
桐花想到主子为了巴结皇子,要在冰天雪地里受冻,心里八百个不乐意,“二殿下眼高于顶,说话还难听,小姐还是不要去理会他了!平白受那么多气。”
“我没事的,我有自己的章程。乖,你听我的,好好等着。”
“那好吧。”
桐花是个很听话的丫鬟,主子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
晏琳琅熟门熟路摸到庭院,不等青竹出面,她便轻轻喊:“青竹,我想见你家殿下,劳烦你帮我通禀一声。”
隐匿于暗处的青竹诧异晏琳琅还敢来叨扰,他私心里其实也是希望有人能多陪殷无渡说说话。
于是,他没有阻止晏琳琅前进,转身回院子,隔门询问殷无渡:“二殿下,晏二小姐来了。”
屋内,殷无渡执着木梳通发的手一顿,指骨微蜷,喉结轻颤。
他本想说什么,却罕见地沉默。
为什么她会来……
殷无渡有许多想不通的事,他没及时开口回复,青竹便以为主子是默许晏琳琅进出。
暗卫很快飞身落至晏琳琅面前,小姑娘冷得厉害,双手对插进厚厚的兔毛袖囊中,在雪地里滑稽地跺脚。
“主子没有阻你。”青竹看了晏琳琅一眼,低声道。
“多谢青竹兄弟。”晏琳琅聪慧,她明白青竹没拦人,代表殷无渡并没有下逐客令。
嗯?倒是稀奇。
晏琳琅饶有兴致地靠近了屋舍。
但,当她看到门窗紧闭的时候,心里无奈。
哦,她还是吃到了闭门羹,真香。
“咚咚。”
晏琳琅上前敲了敲窗:“二殿下,方便开个门么?”
屋内的少年郎放下了木梳。
他静默了一整晚,犹如供台上的泥像。偏偏有信善聒噪地祈求,要逼殷无渡开口,他只能被迫回应。
许久没讲话,殷无渡连口齿都变得生涩。
他说:“你回去吧。”
这一次,殷无渡没有恶言相向。
他实在没必要尖锐地刺伤晏琳琅,她又不怕疼,只会遍体鳞伤一遍遍爬起来。
很乏味。
晏琳琅不习惯殷无渡的友善,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落寞。
她忽然想和少年说说话,搜肠刮肚半天,讲出来几句:“殷无渡,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爬过山呀?你知道睡在绵软春草上的感觉吗?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我躺下的时候,繁星漫天,春风拂面,心境也变得辽阔了许多。”
她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大冬天说春天的事,也不在意殷无渡想不想听。
隔着门窗,晏琳琅的倾诉欲暴涨。
她絮絮叨叨开口,说了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场景。
红如火的夕阳,溪涧里的鱼虾。
无拘无束的日子,令人艳羡不已。
晏琳琅口中那么多有趣的景色,殷无渡都没有亲眼看过。
一时间,他发起了怔。
实话实说,殷无渡很神往,甚至连晏琳琅僭越尊卑直呼皇子名讳一事都忘记怪罪。
自打他腿上受了重伤,小郎渡就被囚在一架四四方方的木轮椅之上了。
殷无渡喜洁,伸手推动木轮椅的话,掌心难免会碰到滚轮上沾着的砂石,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静坐不动,任青竹带他出门吹风、晒太阳。
可是再如何走动,他也只是从这一个红墙琉璃瓦的宫阙,到达另一个四墙的宫阙。
他永远被囚在高墙牢笼里,一生被皇权监禁。
殷无渡也想外出看看的。
为了不拖累皇帝巡狩出行,为了让渡主与兄弟出游能捎上自己,他学会了虚与委蛇。
他要费很大力气,扮得乖巧听话。
这样,才有人肯捎带他一起上路。
在外人眼里极为轻松的事,对于殷无渡而言便是磋磨。
出门在外,他怕如厕不便,连粮食和水都不敢多吃、多喝。
忍饥挨饿倒是小事,他早早没了这些凡尘的欲望。
殷无渡深知,他不能成为累赘,唯有如此,才不会讨人嫌。
晏琳琅所说的事,是他曾在梦里想过,却从来做不了的。
不知为何,殷无渡开了口:“你在乡下长大。”
他了解她的事,他对她并非一无所知。
屋内忽然响起清润的郎渡嗓音,晏琳琅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
她忍不住靠近窗缝,对殷无渡说:“外面下雪了,好冷啊,我要冻死了。你也不想我和你说着话,忽然就没了气儿吧?你白天铲尸体也很累的!”
她野心勃勃,又想擅闯他的“禁地”。
殷无渡抿了下唇:“门没有上闩。”
意思是,她能自行入内。
晏琳琅没有世家淑女的矜持,她才不会找罪受。
于是,殷无渡话音刚落,便见雕花木门微动,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今日,晏琳琅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两朵黄蕊腊梅绒花,黛美桃腮,杏眼灵动,柳夭桃艳,模样十足俊俏。
殷无渡冷冷瞥她一眼,很快挪开目光。
小姑娘还算有分寸。
进了屋子,阖上房门,她便止步于门后,没有更进一步。
只是,晏琳琅的知礼数也很有限。
才一炷香,晏琳琅觉得盘腿坐着膝骨疼,小心挪动纤细的指尖,把不远处的厚毯子揪过来,小心翼翼垫在腿侧。又一炷香,她似乎觉得腰脊靠着门板硌得慌,又试探性地挪了一个软垫抵在身后。
晏琳琅为数不多的敬重态度里,又带着几分随性的散漫,惹得主人家殷无渡太阳穴生疼。
他不由屈起指骨,揉了揉额,低声道:“你不要一副宵小做派,一直偷拿我屋里的东西。”
晏琳琅低头一看,她的膝上已经盖了厚厚的兽皮毯子,背后也垫了柔软的、熏过兰草香的靠枕,忍不住羞赧一笑:“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脸皮真厚。”
晏琳琅鼓了鼓脸,嘟囔:“谁让殿下把我留在屋外这么久,我受冻了,自然要您来补偿。”
她竟还会倒打一耙。
殷无渡挑眉:“是你不请自来。”
晏琳琅眨眨眼:“可是,二殿下也没拦啊。”
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便成了殷无渡的过错。
他有点后悔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心软。
不如让她冻死在院子里算了。
“你来找我,究竟想做什么?”殷无渡语气不善,仍旧厌烦她的聒噪。
“今日,大庭广众之下,我被殿下言语中伤,心里十分难过。”晏琳琅扯了下唇角,笑得有几分惨兮兮,“您身份尊贵,没有胆大的丫鬟婆子敢议论殿下。我不同,乡野长大,在晏家也还没我这样小小庶女的立足之地,如何能管得住悠悠众口。”
晏琳琅落寞地低眉。
她看似没心没肺的样子,可微微垂头,半张白净的脸隐进暗处的模样,又有些惹人心疼。
晏琳琅是女孩子,脸皮薄,心思也纤敏。
和他扯上干系,她便让碎嘴的闲人摧毁了。
《论语》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殷无渡知道被人暗地里议论、讥讽的滋味。
韶秀的小郎渡指尖微动,浓密的雪睫轻轻眨了下,烛光照出他长睫的影子,犹如振翅的蝴蝶。
他似是从不曾说过这句话,第一次开口,略微青涩。
殷无渡说:“对不起。”
晏琳琅被他脱口而出的话震到失语。
为何不可一世的皇子会对她低头?他不该一直高高在上,面对她喋喋不休的问罪,气急败坏丢出几百两白银了事,抑或反唇相讥么?
殷无渡忽然做了一次好人,倒教晏琳琅怪不习惯的。
啊,这样可不行。
晏琳琅为难地说:“我的名声回不来了,道歉有用么?”
此言一出,殷无渡霎时间抬眸。
他那一双清丽的凤眼里满是错愕,唯恐晏琳琅真的昏了头,说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郎渡唇红齿白,此时薄唇微启,忍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你……”
殷无渡的反常,也令晏琳琅情不自禁抬头,同他对视。
不得不说,殷无渡生得真好。夜里刚沐浴洗发,许是不爱烘发,柔滑的乌发没有束起,尽数拢于左肩,出锋狐毛领子圈着修长白皙的脖颈,那样一副阴柔秀美的皮囊,比起俏丽的女子,有过之无不及。
晏琳琅不免畅想,殷无渡的容貌不像皇帝,应当肖似他的母亲,那他的母亲又该有多美……
殷无渡定定看了晏琳琅许久。
倏尔,他还是磕磕绊绊问她:“你待如何?”
她胆大妄为,难道是想让他……负责么?
不知是不是晏琳琅错觉,她仿佛看到殷无渡的耳尖生热,绯红一片。
嗯?他怎么了?
晏琳琅不解,但仍旧按照自己的目的行事。
她恳切地道:“我想进官学。二殿下神通广大,还请您帮我一回,就当是对我的补偿。”
殷无渡:“……”
原来如此。厅堂外,公子小姐们笑谈京中趣事。
内室里,身着一袭云烟纹玄衫的殷凌轻掀开茶盏,凌冽的眉眼扫过底下那一名皇后派来的暗卫,低语:“我与二弟落水时,他险些溺亡也没用腿脚挣扎,若非晏家女赶来及时,他必死无疑。看来,他腿疾是真……这个奴隶养出的孩子,真成了废人。”
殷凌松了一口气,母亲总算能够放心了。
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皇子,如何同他争夺帝位?
看来殷无渡并非城府深沉,一直蛰居暗处韬光养晦,他是真废了。
暗卫了然。
他刚飞檐走脊要走,又想起皇后的嘱托,问殷凌:“娘娘托属下问您一句,晏家长女如何?”
殷凌想到他被人费力驮出寒潭,一睁眼便是一张担忧的女子脸,柳眉樱唇,温婉至极,心间一暖。
他颔首:“母亲的眼光不错。”
言下之意,便是允了皇后提出的联姻一说。
暗卫明白了,自行离去,给皇后复命。
也是这时,珠帘一阵翻动,莲花画屏外传来女子娇俏的声音:“殿下,我等要去牡丹阁观鲁家的机关灯,您去吗?”
殷凌认出,这是晏心月的声音。
今日是八大世家里最擅机关术的鲁家灯会,许多世家小姐都会应邀过府庆贺,天家自然也要捧场。
殷凌点头,难得语气里带笑:“晏小姐相邀,我又怎会拂了你的面子,一同去吧,我让人备车。”
“真好!”
厅堂一阵喧哗,一个个笑赞:“还是心月面子大,竟请得动大皇子出行!”
晏心月面对闺房密友的打趣,羞赧地道:“少开我玩笑!也是大殿下赏脸罢了。”-
八大世家各有所长,譬如鲁家便擅机关术。
听闻他们曾制作过无需人驱动的傀儡兵为天家征战沙场。
只是此术太过隐秘,非本家不得外传,晏琳琅也只是听说,无缘得见。
她不由想,那晏家的长处又是什么呢?
想来,她的父亲晏瑾也并不会把传家术交到晏琳琅手上,问也没用。
晏琳琅是庶出,刚回本家,名字还未曾记录于族谱之上,因此她没有资格参加鲁家的灯会。
而这一场盛况空前的灯会,定有皇家坐镇,她不想和殷凌撞上。
晏琳琅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很听劝,特别是母亲徐灵雨的话。
她抬头,望向漫天璀璨的繁星。
女孩儿弯起唇角,悄声说:“母亲,我活到十三岁了。如你所愿。”
她忽然想起,在这一座孤城似的大院里,或许也有另外一个和她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殷无渡腿脚不便,应当不会出府吧?
既如此……
晏琳琅吩咐桐花,跑了一回灶房,又端来一碟点心与一壶花茶,乖巧地送往殷无渡的院子。
小院依旧寂静,门可罗雀。
唯有两盏供小郎渡温书的瓷灯散发黄澄澄的光芒。
晏琳琅这次学乖了,她站在离殷无渡十丈远的游廊处停下,青竹的剑都没来得及开鞘。
青竹瞥了晏琳琅和桐花一眼,飞身入内室禀报——
“二殿下,晏家二小姐……又来了。”
殷无渡今日以“湖水入肺腑咳疾渐重”为由,拒绝了鲁家灯会邀请。他去了只会扫兴,以及被世家子女们议论,倒不如留在府上。原以为无人打扰,哪里知道还有聒噪的蚊虫来烦他。
今日风大,殷无渡特地披了一件厚重的鹤氅,束了莲花玉冠,长长的、乌黑的发尾垂落肩侧,衬得雪肤更白。
他喜欢喝茶,眼下,一手与自己对弈,一手品茶,还算自得。
听到青竹的话,一贯下棋神速的少年稍稍怔住。
“她来做什么?”
青竹摇头:“属下不知,但人……放还是不放?”
殷无渡白皙修长的指尖捻着棋子,难得举棋不定。
他的唇缝微紧,思忖了许久。
眼风瞟见案上那一碟糕。
殷无渡棋子终于落下,姣好的面容也终于柔和了一些。他缓慢启唇,低喃了一字:“放。”
良久,殷无渡侧头,单手支下颚,凉凉地说:“我知道了,我会竭力帮你,就当是补偿。”
晏琳琅大喜过望,笑得明艳:“那我们今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你想得美。”殷无渡皱眉,“这事之后,禁止你再涉足我的院子。”
“殿下好心狠啊。”晏琳琅嘟囔。
“对于厚颜无耻之徒,我不能客气。”
晏琳琅无端端被骂了一句,摸了摸鼻尖。
她看了殷无渡一眼,困惑发问:“不过殿下,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
闻言,殷无渡一顿,凤眸微微眯起,衣袖下的指骨也立时收紧。
他做贼心虚,生怕晏琳琅看出什么。
幸好,小姑娘迟钝,只小声问:“是不是屋子里地龙烧太热了?”
殷无渡松了一口气。
“呵,算你有几分眼力。”他嗤笑一声,“退下吧,我乏了,要睡了。”
“哦。殿下夜安。”
晏琳琅得偿所愿,不再打扰殷无渡。
她讨好一笑,退出门外,还细心帮殷无渡阖上房门。
聒噪的女孩子一走,内室立马恢复寂静。
殷无渡一如往常推动木轮椅,停靠桌边,睡前翻几页书。
夜晚静谧,唯有门窗外簌簌落雪的声音。
内室烛光跃动,爆出几星火花。
殷无渡不由侧头望去,瞥见门边上的毡毯,落了一支精致的珠花。
是绒布制的梅,他在晏琳琅发间见过。她粗枝大晏,把发饰留他屋里了。
殷无渡莫名心烦。他滚动木轮椅,上前捡起。
绒布易燃,殷无渡不喜屋内留有外人的东西,本想递于烛台一并焚烧了,如同从前晏琳琅写的字条。
恍惚间,他又想起小姑娘诉苦时落寞的眉眼……
虽说她是满口胡言的小骗子,但真哭起来,应该也很闹心。
既如此,殷无渡稍作思忖,还是留下了珠花。
罢了,下次见面,他再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