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空明转(二)
江荼不言。
祁弄溪的话绝不只是字面意思。
何为醒来, 何为沉睡?
祁弄溪看似在空明山铸就的幻梦中醒来,寻找复仇的道路,足下泥泞皆是鲜血。
可他们现在所在的, 却是更深层的梦境。
“你呢?你选择了沉睡还是醒来?”江荼看过去, 目光锐利地落在祁弄溪的侧脸上。
祁弄溪生得无害,就连侧脸也是弧度圆钝。
看到他的第一眼, 任谁也无法将空明山灭门的祸事,与这么一张脸联系起来。
祁弄溪逃避了江荼的视线:“我、我不知道。”
“我时而像、像在梦里,时而又逼迫自己醒来。”
哪怕短暂的清醒,也不知是否只是坠入更深层的梦境。
“是吗。”江荼没再多说什么,而将视线投向“舞台”上的叶淮。
天地寂静。
周遭并没有人。
只有布料摩挲的“沙沙”声, 和雨水淹没呼吸的“呼呼”声。
而回忆中的祁弄溪仍在自顾自说着, 好像有一个无形之人在与他对话:“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如你所见,我今年十三岁,一阶前期, ——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我当然知道那些药有问题, 吃了不过是变成废物,不吃却是死路一条。”
他在说鲲涟仙君逼迫他用药抑制修为。
叶淮磨了磨齿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他们遇到的祁弄溪是地阶修为。
而江荼也说过,当时任雪练被冤枉,祁弄溪是有实力出手救下他的。
祁弄溪没有救,因为时机不成熟,他不愿意暴露自己不是废物的事实。
——但至少, 这个时候的他,绝对不只是一阶修为。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看起来与祁弄溪对话的人揭穿了他, 祁弄溪的表情突然变了,“你是鲲涟仙君派来的?还是祁沣承?”
话音未落。
祁弄溪挥出一道灵力,看方向便是朝那人袭去!
叶淮确定了,从这一下爆发出的力量来看,此时的祁弄溪至少是二阶后期修为。
他有些惊讶于祁弄溪的魄力,能够在得知自己被识破的刹那,就做出灭口的决定。
祁弄溪的出手不可谓不快。
然而下一瞬,灵力却像反弹一样,叶淮眼睁睁看着祁弄溪被瞬间击飞,狼狈地砸在了棺椁上。
轰!一声,棺椁被砸得粉碎,祁弄溪与任雪练的尸体倒在一起,碎裂的木渣刺入他们的皮肉,一瞬间生的鲜红与死的锈色交汇在一起。
祁弄溪的情绪似乎有些崩溃,城府再深他也只是个少年,此刻他顾不上自己的伤,抱住任雪练的尸体,声泪俱下:“对不起,雪练哥哥,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我”
叶淮缓缓收回目光。
他不知道祁弄溪此刻的道歉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但比起祁弄溪,野兽的直觉让叶淮觉得,和祁弄溪交谈的人,才更加危险。
会是谁?
雨丝落在叶淮脸上,微冷,就这么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片刻。
和祁弄溪交谈的人被从回忆中抹去,叶淮只能猜测这段时间的空隙大概是对方正在说话。
祁弄溪垂首跪在棺椁边,扶着棺木的手逐渐收紧:“你笑吧,我也觉得很可笑。我口口声声说复仇,可空明山的蠢货有这么多,鲲涟仙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破天阶,我这一辈子真的能杀死他么?”
“我甚至连连雪练哥哥都”
十三岁的祁弄溪紧紧咬住下唇,咬得皮开肉破,雨水打湿他的面颊,被稀释成粉红色的血液,流了一下巴。
叶淮难得与他感同身受。
如果没有江荼,他不会有今天的修为,或许早在日复一日的躲藏逃跑中,被人捉去剥了皮剔了骨,最坏的结局,说不定早成了炉鼎,在被迫与人交.媾的日夜中失去自我。
明明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叶淮很能理解。
“你说,鲲涟仙君永远不可能突破至天阶?”回忆中的祁弄溪瞪大眼睛,“你凭什么确定?不,你确定吗?!”
大概是点头。
叶淮观察着祁弄溪的表情,眼看着他的眼中神色变换,变作堪称疯癫的狂喜。
“太好了”祁弄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需要力量,无论是什么力量,空明山这样肮脏的地方,我要什么干净?只有雪练哥哥是干净的。”
“我不需要你帮我报仇,但是你说能让雪练哥哥回来,我答应和你交易。”
他蹒跚着站起,向空地走了两步,叶淮猜测那里应该是与他对话的人所在。
祁弄溪仰头:“你想要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不、我不会退缩的,我不在乎你想要什么,就这么说定了,成交。”
祁弄溪的话验证了叶淮的猜想。
黑猫雪练,不是思念的转移,而是任雪练本人。
但那个从浊息中脱骨而出的
还能称之为人吗?
真是疯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赞同
这时。
眼前景象骤然颠倒,漫天细雨,淅淅沥沥打在地上。
那一樽棺椁,忽然从叶淮的身后,出现在他身前。
与此同时,心底那种痛苦的、几乎要把心脏都剜出来的酸涩感卷土重来,紧接着又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钝痛。
就像钝刀割肉,处处不疼又处处都疼。
叶淮逃也似地后退一步。
他踩到了一朵枯萎的花,簌簌一声,将干结的花瓣不小心踩得粉碎。
枯萎的花缠绕着棺椁,他所熟悉的、颜色鲜艳赤红的荼靡花,带着孱弱的茎叶,也呈现出枯槁的灰白。
斜风细雨,天地失色。
冰冷的雨复又拍在叶淮脸上,一阵风不偏不倚刮过,不想见也逼着他见,吹起一抹红色衣摆。
叶淮仓惶垂眸,看向棺材内部。
——阖眸的青年,雨水落在他的眼角,勾勒柳叶般温柔的形状,又从眼尾滚落,雪白的长发散开,像铺满棺椁的蛛网。
他双手交叠在身前,苍白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像为苍生受难而死的圣子,被恩将仇报的人们遗弃在荒郊野岭。
叶淮注视着棺材里的江荼,激烈的情绪在胸腔里鼓动。
别怕,别怕。
你最忠诚的信徒,会撕开天幕,让所有遗忘你恩德的人,重新记起你的无私,并终生陷于悔恨之中;
他会献上一切,让所有抛弃你福祉的人,在地狱里永远受刑,换你在烈火中重获新生。
此时此刻。
洞穴内。
江荼不悦地蹙起眉:“祁弄溪,收起你的恶趣味。”
他不在意自己一副死人样被塞进棺材里,说到底他本身就不是活人。
但他接受良好,不代表叶淮同样接受良好。
看看把叶淮吓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本来就不聪明,别再给吓傻了。
祁弄溪却笑着摇头,像是没有抓到他话里的重点:“江长老难道不、不好奇叶淮的选择么?”
什么选择?
剧痛让江荼不得不分心思去遏制身体的颤抖,闻言,他略略细思,冷笑出声:“和你一样的选择?”
为了复活他,不惜与浊息为伍?
开什么玩笑。
江荼笃定道:“他不会。”
为了叶淮登神后心系苍生,课余江荼与他谈得最多的,便是修真者之大义。
叶淮心思玲珑,一点就通,常常与他对谈如流,直至天光熹微。
若他这样教出来的徒弟,还会为了他一个人而舍弃天下苍生,那这些年他的教导叶淮就真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祁弄溪却有不同想法:“我不、不这么认为。”
江荼将视线转移回前方,看向叶淮:“那就赌一赌吧。”
只见雨幕里,叶淮伸出手,替江荼擦去眼角的水珠。
“师尊”他在昏迷的江荼身边单膝跪下,低着头,指腹将江荼苍白的唇瓣抹得泛出嫩红。
雨水胡乱地在江荼脸上刻下湿润痕迹,叶淮手忙脚乱地擦拭,却无法阻止雨水滚入衣衫之间。
他只能小心地解开江荼的衣领。
叶淮的手忽然一顿。
一颗红痣,宛若一点最无暇的朱砂,在江荼的脖颈处,叶淮的手掌下。
叶淮鬼使神差地,指尖摸上那一点鲜红。
他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鲜艳的红点对他好像产生无限的吸引力,他俯身一点一点,将唇瓣凑近。
目睹这一切的江荼,脸瞬间黑了。
——没向浊息妥协,从结果来看似乎是他赢了。
但,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一想到这小混蛋不久前还蹭着他的手向他求偶,江荼的脸色更加森冷。
也罢,发.情期的野兽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何况叶淮现在还是惊惧交加的状态。
江荼说服了自己,决定原谅叶淮的大逆不道。
然而叶淮的下一个举动,彻底超出了他的预料。
叶淮先是猛地一顿,以极其夸张的俯仰拉开与江荼的距离,似乎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耻;
紧接着,骨剑出鞘,他面不改色地用长剑在掌心撕开一道豁口。
他将江荼从棺材中扶起,让江荼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手掌捏起让血都汇聚起来,送到江荼唇边,动作缓慢而虔诚。
麒麟心血将江荼的唇瓣染红,又顺着半张的唇缝滑入喉间。
可死亡的躯体如何能够给出反应?
殷红的血液还没有灌入青年的喉腔,便顺着唇角漫下,血流一路流过瓷白脖颈,刻下惊心动魄的烙印。
叶淮搂着江荼的手掌用了些力,一边讨好又诱哄的语气道:“师尊,喝一口,就喝一口求你了,师尊。”
鳞片爬满他的下腹,一道金色、一道黑色,如两条缠绕的腾蛇,填满鳞片与鳞片之间的缝隙。
叶淮的眼眸彻底化作野兽竖瞳,在风雨摧折中显得那么可怜。
傻狗。江荼远远看着他,叶淮的行为十分突兀,足够江荼从中看出什么来了。
联想起三年前,他受浊息腐蚀昏迷七日不醒,白泽说下了猛药仍手足无措,好在他自己醒转。
他们当时都认为是药效积少成多最终唤醒了他,但
江荼还记得那天,小叶淮掌心的伤痕。
很深。
骨剑完全能做到。
真是从小傻到大。
江荼狠狠咬了咬牙,与叶淮相处越久,他心里就越频繁涌现说不上来的感觉。
好像春芽将醒,却又在惊蛰雷中被闷毙于泥土。
比如现在,恼火以外,江荼同样在想,那么小的孩子,用骨剑划破自己肉.体的时候,会想什么?
他疼不疼?
第052章 空明转(三)
叶淮有一些慌乱。
江荼始终没有给出反应, 即便理智告诉他眼前的不过是梦境造物,情绪却不给叶淮丝毫喘息的机会。
如果梦境中麒麟心血没有用的话
——当啷一声。
什么东西坠落在地,发出铿锵一声响, 定睛一看, 是一把匕首,泛着古老的铜色光泽。
匕首的握把处, 黑雾正在缠绕爬行。
是浊息。
浊息察觉到附近有活人血肉,不断向着叶淮靠近。
浊息攀附上他脚尖的刹那,梦境中的祁弄溪伸手捡起了匕首。
这个瞬间。
叶淮惊人地与祁弄溪建立了共感。
令人牙酸的咕叽咕叽声响起,浊息不断钻入祁弄溪的皮肉,他的手掌开始鼓动出一个个黑色水泡, 将皮肤撑到极致。
剧痛同时袭击了叶淮, 冷汗几乎瞬间滴落在地,但他的手完好无损。
他只是与祁弄溪建立了共感,就像浅层梦境中江荼所经历的那样。
叶淮捂着手臂,沉沉喘息, 一双琥珀眼紧盯着祁弄溪。
祁弄溪握紧匕首,手臂高高举起——
用力捅入颈侧!
瞬间鲜血狂喷!
浊息本就找不到机会侵入, 此刻祁弄溪自己将自己送上绝路,浊息怎么可能放过,疯狂地从颈侧伤口钻入脖颈。
鲜血混合着浊黑,一边喷出,一边灌入,祁弄溪的半边身子很快就被喷得斑驳,像一张画毁了的水墨绘卷。
他的瞳孔不断抽动, 在死亡边缘扩散,又想到什么似的重新收拢, 如此反复数次,终于。
噗通。
祁弄溪直直栽倒在地。
他倒地的同时,叶淮捂着脖颈,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风从脖颈的空洞穿过,带动血肉都一齐,像岩石被凿穿般坠落。
但他的脖颈完好无损,只有濒死的感觉如此真实。
不仅如此。
剧烈的灼热从叶淮的小腹升起,一路往喉管涌,一股呕吐的冲动疯狂冲击着叶淮的喉咙,然而叶淮汗如雨下地干呕着,竟然什么都吐不出来。
无法出口的滚烫开始往其他地方逃窜,他的眼前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头疼、骨头也疼,最疼的无外乎是脊骨,麒麟骨所在的位置。
麒麟骨像是被人一截一截捏碎。
叶淮疼得在地上翻滚,呼吸粗重像拉风箱,他清晰地听到骨头折断的咔嚓声,但麒麟骨血的自愈能力迅速又将断骨连起。
就这样折断、愈合、折断、愈合
叶淮向前喷出一大口血,五指深深插.入地里,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在他眼前,是停放着江荼尸体的棺椁。
那么冰冷,从他俯视着棺材里的江荼,变作棺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一想到江荼,叶淮的喉间溢出濒死的咆哮,竭力伸出手,五指在棺材上划下野兽的痕迹。
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自己的手掌,竟然长出了一层绒毛,五指指甲也变得极长,似乎下一秒就会变成一只兽爪。
换做平时他肯定惊慌失措了,就像脑袋上第一次冒出属于狼犬的耳朵那样。
那时他捂着耳朵不敢看江荼的脸色,但是新生的狼耳太柔弱,压也压不住,总是偷偷弹起,急得十二岁的小少年眼圈泛红。
他怕自己这副不人不兽的模样遭江荼的讨厌,但
江荼什么也没说,一点也不嫌弃他丑陋的样子,反而伸出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耳朵:“叶淮,你该学会接受自己。”
冰冷的手掌拂过耳尖时的酥麻,直到此刻想起,叶淮都忍不住浑身战栗。
江荼从不介意他的丑态。
师尊师尊不会介意的。
就算变得不人不鬼,就算彻底变作野兽又怎样?
只要为了师尊,他什么也不在乎。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名字,带来的力量却远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强大,叶淮的手臂不断颤抖着,硬生生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
另一边,江荼看着小徒弟狼狈地爬起,紧紧攥着的手终于稍稍松懈。
这时他才发现,掌心有四个血窟窿。
祁弄溪似笑非笑地发出一声气音,江荼冷冷瞪他一眼。
他都没有让叶淮受过这么重的伤,痛得在地上打滚,祁弄溪怎么敢?
这笔账,他算是记下了。
紧跟着又是蹙眉。
因为支撑叶淮站起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
“师尊”。
好像江荼是他的信仰一样,叶淮嘴里不断呼唤着“师尊”、“师尊”,硬生生撑过了浊息的侵蚀。
江荼自认为对叶淮没有如此深刻的影响。
而叶淮的反应,江荼突然有点脊背发凉。
为了转移注意,江荼道:“看来你要输了。”
祁弄溪却摇头:“我倒是觉得,我快要、要赢了。”
一道灵力从祁弄溪指尖蹿出,越过屏障扑入前方,钻进回忆中祁弄溪的身体。
此刻起,前方的不再是梦境造物,而成为可供祁弄溪本尊操纵的化身。
祁弄溪操纵着化身向叶淮走去。
叶淮不躲不避,直视着祁弄溪的漆黑眼眸。
目光交汇只是片刻,祁弄溪的眼睛又变得躲闪。
“叶、叶公子,”祁弄溪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你现在一定能理解我了,对不对?”
叶淮打量着眼前的祁弄溪,他的脖颈上,窟窿还在,血不再流了,但身上的血迹尚未干涸。
看起来还是个梦境造物,却又不太一样,这个假的祁弄溪能够和他对话,似乎知道现实的情况。
“我能感受到,刚、刚刚,你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所以你才能撑过浊息的同化如果你是我,你也会会选择救江长老的,对不对?”祁弄溪笑了笑,抚摸着脖颈。
此前雪练被杀后重新通过浊息复活,形成的肉瘤也是在这个位置。
叶淮没有正面回答:“师尊比我强大,向来都是师尊救我,你的假设根本不成立。”
祁弄溪软绵绵地反驳:“但你的体质,注定了会有、有无数人觊觎你就像空明山觊觎玄火枪,无论我的父母有多、多强大,都无法阻挡洪水般的恶意。”
“我听说叶公子你是、是江长老从从劲风门手里救下来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修真界的真面目,我说的对、对么?”
他明明声音低弱,像瑟瑟发抖的菟丝子。
但每一个字,都踩在叶淮的痛点上。
“你对我倒是很了解,”叶淮恨得牙痒痒,又不得不承认祁弄溪说的句句属实。
祁弄溪还是笑:“所有人都,都对叶公子很了解毕竟您是千年一遇的麒麟骨。”
——铛!!
祁弄溪抬手一挡,玄火枪浮现在身前,堪堪挡下叶淮充满杀意的一击。
叶淮琥珀金的眸子像捕猎中的野兽,一潭鎏金中暗流汹涌,似天空乍漏而流萤倾泻。
一击不中,他也不撤剑,而是遵循着最原始的战斗本能,手掌不断加压,铁器摩擦相撞发出刺耳剐蹭声。
单论力量,祁弄溪瘦弱,远不是叶淮的对手,噼里啪啦爆裂的金色灵力之间,祁弄溪双手颤抖着后退一步。
“你还没、没有回答我,叶公子,”他喘了口气,道,“如果被冤枉而死的是江长老你会怎么、怎么做?”
“如果你的面前,没有任何、任何别的选择,要么看着江长老死去,要么向浊息低头,你会怎么做?”
叶淮明知道自己不应该分神,但祁弄溪的声音好像有某种魔力,让他控制不住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如果被冤枉而死的是江荼?
叶淮回忆起自己看见江荼“尸体”时,胸口涌动的浓烈情绪。
他想,他会不顾一切地寻找复活江荼的办法,哪怕是要他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就算江荼已经走到了三途川岸、奈何桥边,就算是在阎王面前,他也要把人抢回来。
骨剑的阻力减弱,祁弄溪瞬间就察觉到了,看向叶淮略显茫然的眼睛。
他紧了紧手掌,藏起袖间的织念石,这种低级法器总能在不经意间发挥作用,使用者修为越高对他人思想的影响就越大,如今他是以地阶的修为影响三阶的叶淮,叶淮会中招也实为意料之中。
只要叶淮发自内心地认同他的观点,那么这场梦境就永远不会结束。
他会成为梦境的一部分,永远地陷入沉睡。
只差最后一步。
观众席上的祁弄溪看着江荼面无表情的侧脸:“江长老你要输了。”
江荼紧绷身躯,无视了身边充满恶意的灿烂微笑。
梦境中的祁弄溪道:“是、是啊,叶公子,我们是一样的人。”
“?!”
骨剑破空而来,金光绝艳如黑夜流火,带着撕碎一切的果决,直向祁弄溪心门袭去!
祁弄溪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再格挡而是后退,身形在空中疾速闪动,旋即落在百米开外的位置。
刚刚站定。
凌厉剑光同时而至!
祁弄溪被一股巨力狠狠摁在地上,玄火枪在掌中旋转一圈,枪尖刺入叶淮左肩,灵力迅速将伤口绞成肉泥,并不断深入。
喷溅的血落在祁弄溪脸上,他道:“叶、叶公子,别再靠近了,你会被玄火枪捅、捅穿的。”
回应他的,是血肉进一步撕裂的黏腻声响。
骨剑狠狠没入祁弄溪胸膛,叶淮两手握住剑柄,灵力疯狂灌入剑身,白骨濯金,一寸一寸推入心脏。
精致的眉眼中透露着野兽的疯狂,叶淮竖瞳紧紧盯着身下的祁弄溪,与此同时玄火枪已经贯穿了他的左肩,在地阶灵力下叶淮的左边肩膀和胸膛几乎已经撕裂,只剩一个巨大的窟窿。
在祁弄溪不断扩散的瞳孔中,叶淮气喘着看向他的袖子:“织念石我十二岁就见过这招了。”
“所以你!”
祁弄溪猛地瞪大眼睛,却没能说完后半句话,叶淮毫不留情地切断了他的心脉。
祁弄溪的尸体迅速溃散。
四周场景开始褪色,这场“梦境”从此刻起真正意义地崩塌。
祁弄溪尸体消失以后,骨剑转而扎入地里,叶淮支撑着身体嘶哑地出气,看向自己被绞成肉糜的空荡左臂。
“所以我是装的,”他摇晃着走了两步,又吐出一口血,不得不重新跪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语,一定要在失去意识前把这句话说完似的,“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这该死的梦境,和师尊联觉的时候,师尊是不是也这么痛?你这个该死的家伙,竟然敢伤害师尊?!”
“我们不一样,师尊救了我,他不求回报地对我好,他是最好的人我敬他爱他,我绝不会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他倒在地上,因失血过多而本能地抽搐着,唇间不断有血沫涌出:“该死的梦境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我醒过来?我想见师尊了。我好想见他。”
——他的喃喃自语一字不落地落在江荼耳中。
身旁,被重创的祁弄溪抹去唇角鲜血。
方才他向江荼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时,怎么也没想到,等待自己的会是叶淮毫无破绽的演出。
江荼将他的挑衅照单全收,再千百倍奉还。
他扭过头,唇角扬起一个残酷的弧度,眼底却是叶淮受伤后一度涌现的浓浓杀意:“祁弄溪,是我赢了。”
第053章 空明转(四)
祁弄溪不得不承受阎王爷的怒火。
玄火枪爆发的赤色灵力如一簇摇曳的微火, 在狂风骤雨中摇晃几下,彻底熄灭。
无相鞭的尖端停在他喉前几厘位置,祁弄溪抬起手, 轻轻摁住了长鞭尖端。
他看向江荼, 风雨交加,能够打湿江荼的衣物, 却沾染不了江荼的眉眼,那双柳叶眼中没有半点怜悯,江荼甚至没有低头,只是转动漆黑眼珠,施舍给了他一点视线。
“江长老”祁弄溪艰难地笑了笑, “我从没想到, 自己、自己会毫无还手之力,你是天、天阶吗?”
“可这个修真界、真的会有天阶!”
江荼手腕施力,鞭尖压上祁弄溪的喉结,将他的后半句话堵在喉咙里:“莫要以修真界规矩论我。”
祁弄溪的眼眸倏地睁大,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敏锐如他,瞬间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事情:“江长老有什么事, 瞒、瞒着叶呃!”
无相鞭扎穿了他的肩膀,位置不偏不倚,就在不久前叶淮被玄火枪绞碎的左肩位置。
江荼道:“少说话,你会活得久一点。”
祁弄溪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但眼睛依旧睁着,不躲也不避地与江荼对视。
“我的徒弟陪你唱完了戏,你该支付费用了。和你交易的是黑袍人吧?祁弄溪, 我在给你机会,”无相鞭尖割破祁弄溪的咽喉, 江荼道,“说实话。”
祁弄溪声嘶力竭地笑起来:“江长老果然是明、明白人。”
江荼对他的奉承没有任何反应。
他与祁弄溪一面之缘,唯一的接触就是用控魂术清除了祁弄溪的记忆,无论是从祁弄溪本人,还是从雪练的视角,他江荼都该是个不好招惹的存在。
怎么可能获罪之后,竟想到找他求救?
更何况雪练虽起先有所试探,但江荼在地府时阅人无数眼光毒辣,自然看得出来他前面抛出的条件,其实只为了最后的那一条做准备。
即,黑袍人。
若说这些都是猜测,那么祁弄溪的这场梦境,就是完成谜题的最后一块拼图。
“能够操纵浊息,给你力量,最近又恰巧在出现在空明山领域内”江荼轻声道,“如果这就是你对明白人的定义,祁弄溪,我只是有脑子而已。”
祁弄溪还是笑,除了笑他也做不出别的动作。
江荼是个天生的战斗狂,从突然发难到他败北不过眨眼之间,天阶的实力碾压他就像碾压一只蚂蚁。
而他落败的刹那,江荼就封锁了他的灵力,剥夺了他还击的可能性。
煞神般的恐怖存在。
祁弄溪道:“如您所说,但是我很抱、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真、真容。”
江荼并不意外:“他在哪里?”
祁弄溪艰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向来是他联系、我,我只知道——”
他突然停下话头,一双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江荼。
好像一个深陷泥潭而即将溺毙的人,伸出满是泥污的手,要将途径路过之人也一一拽入陪葬。
堪称毛骨悚然的眼神,但江荼依旧不为所动:“继续说。”
祁弄溪羞涩道:“这是另外的、另外的条件。”
言下之意,我已经告诉你有关黑袍人的信息,根据我们的约定,交易已经完成,想要知道更多,就要缔结新的交易。
下一瞬,视野颠倒。
令人牙酸的骨骼粉碎声响起,江荼一脚踩在祁弄溪胸口:“我的条件是带我去见黑袍人,祁弄溪,别和我耍花招。”
祁弄溪的身躯在剧痛之下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脸上神情依旧无辜:“我也见、见不到他江长老,这只是我的推测,不包括在我们的交易之、之内。”
看来是铁了心要和他浪费时间。
江荼扭过头,他的小徒弟孤零零地躺在血泊里,已经半天没有动静了。
半边肩膀只剩窟窿,也不知道血止住没有,但看着大概没有。
“你想要什么?”江荼碾了碾唇瓣。
祁弄溪的眼底好像突然有了光:“我、我这一生都难以入睡,江长老,你可以赐我永眠吗?”
江荼一愕:求死?
再看祁弄溪的神情,显然充满期待。
江荼突然明白了什么,方才被他轻轻放过的违和感,此刻得到了答案。
他的语气很笃定:“你记得发生过的所有事。”
有人生来便可记忆万事万物,自襁褓起始,过目不忘,时人称为“超忆之病”。
之所以称为病,是因为由于记忆挤压,患病之人会时刻头痛欲裂,无法入眠,在夜以继日的折磨之下,凡人之躯甚至撑不过三十年。
江荼无意替祁弄溪开脱,他遭受的不幸和带来的苦厄难以衡量,究竟孰轻孰重?时人自有评判,轮不到他来置喙。
祁弄溪默认了,俄而又补充:“能够魂飞魄散,最、最好。”
江荼一时沉默。
他确实有让祁弄溪魂飞魄散的权力。
只需一道阎王敕命。
江荼垂下眼帘,这个瞬间仿佛天神垂怜世人,祁弄溪忍不住祈求般拽住了江荼的衣摆。
江荼看着他因紧张而青筋暴起的手:“祁弄溪,你想要永眠?”
祁弄溪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也好。”江荼手中出现一支灵力凝聚成的笔,于空气中一笔一划,每一字都泛着赤色光芒。
“在那之前,祁弄溪,你身为仙门中人,本该心系苍生,却不惜让无辜性命,为你的复仇陪葬。”
“即便事出有因,亦不能容也。”
祁弄溪闭上了眼睛。
江荼身上有着超乎天颜的威严。
他在空明山数十载春秋,无数次聆听鲲涟仙君的训诫,即便地阶灵力足以笼罩全山,也远不及江荼此刻,轻描淡写的只字片语,来得震撼人心。
这是发自灵魂的震颤,想要让他俯首称臣。
江荼,江长老,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荼例行公事地问:“可有污蔑了你?”
有一股力量在促使祁弄溪摇头,他意识到即便自己想要撒谎,天地威严也会逼迫他说出真相。
摇头的瞬间。
——判令已成。
“你用无数个幻象作弄本君与本君爱徒,”江荼随手化笔为簪,赤色毛笔被他当做发簪将长发盘起,如一块无暇红玉,“只让你死,太便宜你了。”
“但本君,非睚眦必报之人祁弄溪,这是本君赐你的第三重梦。”
崎岖的山路间,走上来一个瘦弱的青年。
青年身上满是血污,尤其是左肩位置,伤口很新鲜,还在滴血。
他的手中提着一杆长枪,此刻用作登山的拐杖,一瘸一拐,终于走到了山顶。
山顶没有宝藏,没有哪个得道修士的赠言,甚至没有植被。
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木屋,在风雨摧折下破了几处屋顶。
天黑了,有明黄的烛光从屋内亮起。
祁弄溪在屋外站定,倾听着屋内的声音。
“我的孩子,愿风雪雕琢你,雨水浇灌你,阳光温暖你,睡吧、睡吧”
窗上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形,女人怀抱着襁褓中哭闹的婴孩,温柔地吟唱着。
过了一会,婴孩睡着了。
一个男人的身影投射出来,从女人怀里接走了婴孩:“他总算睡了,哭闹了一天,你也累了吧?簪絮,我来抱他一会,你快去歇歇。”
被唤作簪絮的女人笑了起来:“弄溪一到你怀里就哭,你也就只能趁他睡着,抱他一会了。”
男人无奈道:“好歹我也是他爹,这小东西就这么嫌弃我。”
祁弄溪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里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一道冷冽的声音从身边传来,“不进去么?”
祁弄溪转过身,一头白发的江荼就站在他身边。
江荼没有看他,侧脸透出冰冷的高洁。
祁弄溪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你会知道的。”江荼面无表情,“别浪费时间。”
祁弄溪的喉结滚动着,难以下定决心。
江荼说,这是赐予他的第三重梦境,是江荼对他屡屡作恶的报复。
眼前的美好就像一座危机四伏的围场,或许江荼像他一样,在梦境中藏了什么,只要掀起一角,就会露出野兽的獠牙。
又或者,他一旦插足,就会破坏这份美好。
杀死鲲涟仙君时他没有眨一下眼,任凭浊息吞噬空明山时他没有片刻犹豫,此刻祁弄溪却有些恐惧。
江荼却不等他,伸手叩响了房门。
笃笃。
“你”祁弄溪瞳孔一缩,然而江荼已经不见踪影,而听到叩门声响的屋内,门已然徐徐打开。
年轻的女人站在门口:“奇怪,怎么光有敲门声,不见人”
祁弄溪下意识想逃,然而女人已经探出头,看了过来。
她看见了阴影里的青年:“呀,小郎君,你为什么站在屋檐下?刚刚是你敲的门吗?”
祁弄溪也看清了她,梗着脖子,口吃又发作了:“我、我、我不、不是我”
女人不疑有他:“你是迷路了吧?三途川离这里远得很呢,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下,坐一坐?”
祁弄溪一惊:“三、三途川?”
神话传说中的往生之地,难道她要告诉自己,他来到了地府么?
真是荒唐,如果真的有鬼存在,为何他的父母始终不来看他?
不过这里是梦境,梦境没有逻辑,也说得通。
“难不成”女人眉目微动,“刚来此地时,我也十分惊讶,小郎君,莫害怕,人生在世,总要来此一遭。”
女人误以为他是不能接受自己已死的亡魂,然而祁弄溪心里冷笑,江荼竟反用他的记忆做文章,利用他的父母,影响他的心绪?
他确信自己能够醒来。
他一直都能醒来。
祁弄溪道:“您又为何、为何不去往生?”
既然这是地府,既然三途川离此地不远,这座格格不入的破烂山头,为何存在?
毫无逻辑的谎言。
他依旧如过去一样,收敛锋芒,暗中蛰伏,一旦找到机会,他就会立刻用玄火枪
玄火枪?
祁弄溪猛地一惊,手上竟抓了个空!
玄火枪不见了!
恰在这时。
屋内的男人走了出来,宽阔的身躯挡在女人身前:“年轻人,我们没有得罪你吧?收起你的灵力,好不好?”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手中用力向下一砸,一杆长枪陡然凝聚:“不然的话,不才便用这玄火枪,陪你玩玩。”
祁弄溪瞳孔剧颤——这怎么可能?玄火枪认他为主,即便眼前这男人是江荼用他父亲的模样伪造,玄火枪又怎么可能
等等。
祁弄溪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并不年轻了。
修士结丹以后容颜永驻,可眼前的男人,双眼下都有深深的岁月痕迹,并非苍老,而是褪去张扬以后,时间堆砌出的沉稳持重。
祁弄溪又去看女人。
女人的容貌,依旧如他记忆中那样,大家闺秀,端庄而内敛。
但鬓间偶尔可见的白发,同样向他证明着,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母亲。
他的母亲死时,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
而他是没有见过父亲的。
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又拥有怎样的嗓音。
江荼更没有可能知道。
他的设想被推翻了。
江荼不可能造出这样两个人,所以、所以
祁弄溪迟疑着上前一步:“抱、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二位但是二位为何、在此处,不去投胎?”
他竭力控制着语速,希望能够完整地说出哪怕一段话。
但很可惜,为了复活雪练,他的脖颈被洞穿,声带已经损毁。
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声响。
祁弄溪此刻的模样大概很是可怜。
女人拽了一下男人的手,男人收起玄火枪。
女人安抚道:“了无牵挂的亡魂,会在鬼差的指引下,走过十三站轮回路,转世投胎。”
“而我们执念未了,在这里等人。”
祁弄溪呼吸急促了些:“等、等谁?”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祁弄溪不知道自己是想听到、还是害怕听到。
但是女人已经笑着回答他:“在等我们的孩子。”
祁弄溪猛地攥紧衣摆,问:“你们难道、难道知道他什么时候死?”
拜托了、拜托你,祁弄溪想,说一些逻辑错误的、冠冕堂皇的假话,让我知道这里是假的,让我能够醒来。
女人与男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不,我们不知道。我们已在这里数十年,这并不漫长,我希望还有百年、千年”
——我的孩子,我希望他长命百岁、千岁。
“地下一天,地上一年,”男人道,“阎王大人开恩,在这座山头,地上与地下的时间流速是相同的。”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陪着我们的孩子,一起经历人间的春夏秋冬。
怪不得,祁弄溪总算明白,为何他们的容貌,竟是衰老得如此迅速。
信了吗?祁弄溪不知道,但他忍不住问:“如果他、他犯下不可挽回的错、错事,你们会对他失望么?”
女人惊讶地眨了眨眼,目光闪烁。
男人摸了摸下巴,避而不言。
祁弄溪苦笑起来:“你们等的人,他不会、不会来了。”
你们所期待的那个孩子,他没能成为濯世不染的莲,而成了池中那一潭最深厚最黑暗的淤泥。
他不会再来了,他已经死了,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为了复仇而不惜拉着千万人陪葬的恶鬼。
祁弄溪后退一步,他距离他们只差毫厘,但又重新退回屋檐的阴影里。
他转过身——
女人喊住了他:“小郎君。”
祁弄溪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全身都隐没在黑暗里。
女人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我的孩子,他未曾见过他的父亲,尚在襁褓中时,我也离他而去。你说,他会不会责怪我们,将他一个人留在世上?”
祁弄溪沉默良久。
他听到风的声音,吹动屋檐与破窗,砖瓦摇摇欲坠。
即便在地府,他们依旧住在这栋破烂的房子里,为什么?是仁慈的阎王爷不愿意给他们一间像样的屋子么?
还是说,他们认为这样,他就能循着记忆中的破屋,找到回家的路?
祁弄溪道:“他不会的,你们是他、他的父母亲,我想你们离开,也一定有苦、苦衷他会理解你们的。”
他只恨自己,在你们离去时只是稚嫩婴儿,不能立刻为你们报仇。
女人笑了起来:“我也这样想,小郎君。”
“我的孩子,他在人间孤苦无依,在吃人的魔窟里他不必像鬼帝大人一样博爱,也不必像阎王大人那样公正,这太苛责他了,不是么?”
祁弄溪愣住了。
女人正在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母亲正在告诉他,她不会对他失望。
顿了顿,男人又接话道:“且等他回家来吧,看阎王大人如何判罚,若要去地狱受刑,我们这未尽到义务的爹娘,自当陪他同去。”
“只要我们的孩子愿意回家,刀山火海,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再分离。”
祁弄溪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但他习惯于将眼泪咽下,不让任何人看到:“真、真好,我衷心祝愿二位能够等、等到他回家。”
祁弄溪迈步就走,脚步越来越快,好像要逃离这座山头。
女人的声音远远响起:“我们还能见到你吗?孩子。”
这一声好像撞在祁弄溪的心门上,祁弄溪踉跄了一下,噗通跪倒在地。
一双长靴出现在他眼前,祁弄溪抬起头:“江长老。这到底是、是什么地方?”
江荼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像几缕絮雪落在祁弄溪脸上:“地府,望乡台。”
“您是,”祁弄溪不自觉地用了敬语,放轻呼吸,“什么人?”
“你心中已有答案,本君即为五殿阎罗之首。”江荼没有过多掩饰,祁弄溪命不久矣,不如说此刻的他早已是亡魂一缕,他本该在被江荼压制时就被浊息反噬而死,就像当年的程协一样。
是江荼在那之前,以阎王开府之力,强留下了祁弄溪的魂魄。
不为别的,祁弄溪身上仍有谜团,江荼不会容许他就这么魂飞魄散。
至于为什么要让他见他的父母
亡魂徘徊不去,影响他的业绩。
仅此而已。
“阎罗王”祁弄溪喃喃自语,半晌笑了起来,“怪、怪不得,您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人类的极限。”
江荼不置可否:“我亦有极限。”
祁弄溪缓缓坐直身子,恍惚间他似乎听到黄泉水拍打河岸的声音,是鬼差的镣铐在地上拖曳,也是游子归家的晚钟。
巍峨宫殿拔地而起,森冷鬼火贴面点燃,似有无数青面獠牙的鬼差手持水火棍*,不断撞击地面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
空旷大殿的中央,一袭红衣坠地,江荼负手而立,宛如九天神明——
他确实是神明,不在天上而在地下。
祁弄溪看着江荼。
如今跪坐于阎王殿内,他竟一反常态地平静,这些年来他从未获得过像此刻一样的安宁。
“我们的交易达、达成,阎王大人,黑袍人,他和我、一样。”
“他也要报复空明山。”
江荼安静听着,脚下那一片鲜艳的荼靡花海好似正在燃烧,星星点点的赤红烈焰飘散在空气里。
“我不知他与空明山有何仇怨,但他的恨并不逊、逊色于我,”祁弄溪诚恳道,“如果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引你们入局,那么江长老一定要小心。”
江荼点头谢过他的好意:“我既以身入局,自有万全之策。”
说完这句,阎王殿内无人再主动开口。
但祁弄溪的目光炽热,江荼有些莫名:“做什么?”
祁弄溪迅速收回目光,又变成极内向的样子:“我很小、小的时候,曾幻想过依靠自己变得非常、强大,偶尔又希望有人能够帮、帮帮我我总是这样摇、摇摆不定,所以雪练哥哥要带我离开空明山时,我答、答应了他。”
“但最终我却害死了他我不后悔自己做、做的一切,但阎王大人,看着你,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我一开始想成为的其实是你这样的人。”
无论遇到怎样的危机,都能坚定地信任自己,从容、冷静、拥有强大的内心。
“祁弄溪,”江荼并没有回复,而是问他,“方才为何不留下?”
“他们并未认出我,而我知道他们是谁,我、我的心愿已了,他们不应该为我烦、烦忧。没有我,他们能继续安稳地过、过日子。”
“况、况且,雪练哥哥还在等、等我。”祁弄溪摸了摸脖颈上的窟窿,眼底是江荼看不懂的情绪。
人类情感复杂,他向来不能懂得。
阎王殿的景象开始坍塌,祁弄溪的身形转瞬融入溃散浮沫。
江荼赐给他的永眠,此刻才正式到来,祁弄溪忽然道:“其实我从未想过害、害死无辜之人,我真的别无选择。”
江荼微微偏过头,祁弄溪的话让他心中一紧,但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嗯。”
祁弄溪叹息一声:“您不、不信我?”
一个一生都浸泡在谎言与伪装中的人,临终以前,说的话是否值得信任?
祁弄溪遗憾地垂眸,并不觉得意外。
然而江荼的声音冷冽地传来:“我信。”
祁弄溪猛地瞪大眼睛,旋即,他的唇边终于绽开一抹伪装以外的笑容,苦涩的、释然的笑:“谢谢你,江荼。”
在一切溃散成沫的刹那,祁弄溪留恋的目光,终于转向远处那一座破败的山头。
再见了,父亲,母亲
处刑了祁弄溪,就该去接叶淮了。
江荼拂手破开单向屏障,喉间一瞬间有血气翻涌。
他缓步靠近叶淮,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小徒弟。
叶淮倒在地上,因失血过多而本能地抽搐着,唇间不断有血沫涌出。
但他还是在看到江荼的瞬间,努力地想要抬起头:“师尊”
叶淮气息奄奄:“你去哪里了?弟子好担心你”
江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
方才他可是眼睁睁看着叶淮眼眶通红地摸了他的脸一遍又一遍,摸得唇瓣上好像能感受到这小子的狗味。
蠢狗。江荼的唇瓣无声动了动,什么“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什么“敬他爱他”
他绝对不会让叶淮知道他听到了。
竟然在你死我活的战斗时说这种肉麻的话?
退一万步来讲。
他该怎么回复?
想想就头皮发麻。
江荼逼迫自己把这些话忘记,唯独一句。
——他对我好,不求回报。
不,江荼想,恐怕这世上所有人,只有我对你好,求的回报最多。
你看错我了,叶淮。
第054章 空明转(五)
江荼蹲下, 手掌贴上叶淮光秃秃的左肩,荼靡花织成血管的网,一点点复原出年轻的臂膀。
“幸好这里不是现实, 不然你就等着当独臂神仙吧。”江荼皱起眉, 眼看着叶淮因血肉再生的痛痒,低哼着想要抓挠, 冷冰冰地开口,“不许碰。”
叶淮手一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江荼不是他的幻觉,憋着的一口气一下子松懈:“师尊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
他像被主人独自留在家里的狗,在日复一日的担忧中终于等到主人开门回家, 想要卖力地将自己整个塞进主人怀里。
江荼当然看懂了他的撒娇, 但他现在一看到叶淮,脑子里就全是叶淮说的那些混账话,眼前全是那混账的求偶行径,多少心里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阎王爷泰山崩于前色不改, 语调没有起伏:“没事了。”
“我知道,师尊有你在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会保护我的,但是我也想保护你,”叶淮哼哼唧唧,换作清醒时他绝对不会这么说话,但此刻伤口又疼又痒,下腹更是要命地滚烫,他昏昏沉沉,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难受。”
江荼看一眼他的手臂:“忍着。”
“师尊, 你生气了么?”这种时候叶淮对江荼的语气依旧敏锐,他觉得自己被江荼凶了,有些委屈,“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江荼道:“我没有生气。”
他感知不到情绪,哪里可能生气。
“可师尊就是生气了,”偏偏叶淮失血过多,脑子缺血又缺氧,不甚清楚,“师尊,你没生气的话,能不能摸摸我?我好难受,你摸摸我。”
江荼心想,摸什么摸,我的手又不是灵丹妙药。
话虽如此,他还是伸手,贴在叶淮的脑袋上,又顺着乱糟糟的长发摸到后颈,一下一下按着。
叶淮发出惬意的闷哼,果真在他掌下乖巧极了,手也不乱摸了,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师尊,好热、我好热。”
江荼一摸,这小子又烧起来了,烫得像块炭。
上次叶淮烧得那么烫,下一秒就抓着他的手求偶。
江荼心里暗道不好。
果然,叶淮又开始嘀嘀咕咕:“师尊,好香你身上有好香的味道,我想闻闻一下。”
江荼没来由地有些惊慌,赶忙送了两道灵力进去。
灵力送出的瞬间,识海剧痛,他在浊息满溢的区域动用阎王开府之力本就是勉强,此刻不应该在力竭的情况下动用灵力,但叶淮的情况有些糟糕过头。
只是灵力送进去好像没有效果,叶淮看起来更难受了,竟然两只手都扒上来,抱着江荼的手臂直蹭:“师尊,你让我闻闻闻一下就好。”
江荼破天荒地没有挣开,心情摇摆不定。
一面看他的样子实在可怜,一面被这么贴着闻,他鸡皮疙瘩都起了满身。
犹豫间,叶淮像个小八爪鱼一样缠了上来,缠得更紧。
江荼一愣。
什么东西?
那个指缝之间毛茸茸的、软乎乎的、甚至还有尖甲的,是什么?
江荼的眼角直抽,大事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事实证明,阎王爷的预感从不出错。
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
叶淮将他整个人摁倒在地!而失去理智的小混账力气大得不得了,江荼身体本就处于强撑边缘,根本推不开他。
江荼本能地想要掀翻他,谁料眼眸一抬,一时错愕地瞪大眼睛,乱了动作。
只见叶淮的满头黑发,不知什么时候都变了颜色,呈现出青赤白交错的凌乱样子,披头散发地垂满颈间,鹿角狼耳之外,独属于食肉动物的犬牙裸.露在唇外,活像刚化形不久的野兽。
他的鼻尖急促耸动着,见江荼没有阻止,竟直接俯身凑到了江荼颈侧嗅闻起来。
浓烈的香味充斥着鼻腔,又一路蔓延全身,叶淮只觉得被江荼身上的气息包裹着,舒服极了,忍不住想要更近一些,和江荼紧紧相贴,一步也不分离。
江荼的气味让叶淮颇感安心,叶淮一边嗅着,一边竟伸出舌头,对着江荼光洁瓷白的颈部又舔又啃。
好香,好甜,好好闻
师尊,好喜欢。
江荼被舔得毛骨悚然,被叶淮舔过的地方又烫又痒。
江荼何曾有过这种古怪感觉,顿时一巴掌呼在叶淮两肋之间:“做什么?!”
他本来强迫自己将叶淮当成他养的黑狗,舔舔就舔舔了,但叶淮的动作已经不止于舔,而是舔吻。
甚至舔完脖颈,还有往他锁骨,甚至更下方移动的趋势。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叶淮闷哼一声,动作却没停,看上去更委屈了,不知道江荼为什么揍他。
江荼一巴掌抽上去,反倒觉得触感怪怪的,手掌抵着叶淮胸膛一摸——
光滑却锋利的鳞片迅速割破他的掌心,江荼眉头紧蹙,只见黑色的鳞片,布满叶淮的下腹,已然长到了胸膛。
龙鳞?
江荼的脑子里迅速闪过藏书阁里对麒麟的描述,脸上表情一瞬空白。
这是叶淮继长出耳尾后第二次向兽类异化,这回异化的程度显然远胜于之前。
坏了,这小子该不会真要变成麒麟了?
江荼抬掌抵在叶淮喉结处,硬生生把他推离自己颈侧,低喝道:“叶淮!叶风坠!”
叶淮根本听不清他的呼唤,一被推离,浑身上下就燥热不安,一路的忍耐在此刻彻底爆发,难以收拾,他只想尽可能地靠近江荼,这个唯一能够抚慰他燥热的人。
“师尊,我热,你别推开我,”叶淮难受极了,眼眶通红,江荼推开他的瞬间他只觉得委屈得要命,“师尊,你刚刚去哪里了?我好担心你,祁弄溪有没有欺负你?他欺负我了,师尊,但是我咬死他了,我是不是很厉害师尊,我好热”
“住嘴。”江荼甚至不知道他此刻是清醒还是糊涂,若是糊涂,说的勉强还算人言,若是清醒,哪有人说得出这么颠来倒去的话。
叶淮根本不住嘴:“师尊,你再摸摸我吧你都不告诉我你去哪里了,我刚刚我刚刚超帅的,您都没看见”
江荼心想,不知羞的小子,自己夸自己也不害臊。
叶淮仍哼哼唧唧:“我对您一点也没有非分之想,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您摸摸我,我好热。”
江荼额角青筋直跳,怒喝:“你还敢有非分之想?!”
虽然他好像已经在做非分之举,但亲耳听到的时候,江荼还是瞬间惊呆了。
这一声。
叶淮好像被吓醒了,瞳孔短暂地缩了缩,但很快又在无法抗拒的灼热中丢盔弃甲。
他捉着江荼的手腕就蹭,片刻的冰冷让身体本能地渴求更多,叶淮下腹的鳞片不断颤动着,裂开一道缝隙。
“师尊”叶淮沉醉地亲吻着江荼的腕心,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摇,悄悄缠上江荼的脚踝。
他的眉眼间满是依恋,眼角眼眶俱是红的,琥珀眼湿润着,仿佛微醺般隐有醉态,狼耳在他发间轻轻抖动着。
江荼在气恼羞耻中彻底僵住了。
叶淮趁此机会将身体压得更近。
好香。想更多地汲取师尊的温度。
想占有他、标记他、与他结契、将他拆吃入腹
在叶淮难耐的喘息中,江荼再忍无可忍,抬起腿,膝盖顶上叶淮的小腹。
他的本意是阻拦徒弟继续靠近,然而却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
江荼不知那是什么,膝盖下意识蹭了蹭,旋即耳畔响起一声闷哼。
这一声克制隐忍,江荼怎能听不明白,再结合那形状与硬度,阎王爷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复杂,堪称还阳以来最激烈的情绪波动爬满整张脸
小畜生!!
下一瞬,他毫不留情一膝盖撞向叶淮小腹,紧接着手腕发力,虎口卡住叶淮脖颈的同时翻身而起,将叶淮摁倒在地。
江荼咬牙切齿地骂道:“小畜生,还不清醒?!”
叶淮的后脑勺磕在地上,疼得哼了一声,双眸之间的茫然似乎消退了些。
他总算在江荼的怒火中回过神来,但下腹的邪火甫一浇灭,更汹涌的热浪顷刻吞噬过来。
叶淮张了张嘴,看着那双因怒火冲天而瞪圆了的柳叶眼
苍天啊,他刚刚都干了什么?
他不知死活地、大逆不道地、欺师灭祖地、干了什么啊?!
一切都乱了套了,最糟糕的是他竟然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甚至还有些可惜没有趁情.热上头做得更多一些!
就这么僵硬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江荼的膝压着他的胸膛:“醒了?”
叶淮心虚地吞咽一下:“清醒了,师尊。”
江荼旋即黑着脸起身,起身时有些不稳,踉跄了一下,喉头一片腥甜。
本就强行靠意志力撑着的身躯,险些被这混账东西气到吐血。
叶淮一个翻身就站了起来,忙不迭要去搀扶江荼。
江荼冷着脸道:“离我远点。”
叶淮像被定在原地一般愣住,江荼趁此机会将喉头反上来的鲜血咽下。
他自顾自往前走,离叶淮有两个身位远了,叶淮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来:“师尊,对不起”
江荼一眼也没看他,叶淮更加难堪,低下头又看到自己撕裂的上衣,裸.露的大片肌肤上布满了黑色鳞片。
叶淮越看越生气,只觉得自己怎么能长成这样,好好一个人,却像被情.欲操控的野兽,竟然敢玷污他明月般的师尊。
又委屈,如果他没有这身该死的麒麟骨就好了。
叶淮摸上胸膛,锋利的指甲边缘扣进鳞片边缘,想要把这身难看的鳞片都挖了干净。
这时,小徒弟半天没动静,江荼到底放心不下,抽空看了一眼。
只见叶淮低着头,手上“吧嗒”一声,硬生生拔下了一片黑鳞。
顷刻间他的胸膛上就爆出一簇血花,但他手上动作一点不停,又接连拔下数片鳞片,把胸膛弄得一片血肉模糊。
江荼冷眼看着他,终于在拔第五片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摁住了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叶风坠,你觉得这样我会原谅你?”
叶淮脸上闪过难捱的痛苦。
他的眼底又聚起一大片浊黑,像深陷泥潭之中,煞气翻涌,偏偏耳朵尾巴一应低垂下去,可怜至极:“师尊,对不起。”
“啃了我两口,”江荼用了点力,嘴上依旧毫不留情,“值得你这么作践自己?”
我只当做你是野兽本能,还是说你小子心里真有什么别的意图?
江荼表达了揭过的意思,叶淮再不接茬就有些蠢过了头,他一边感恩江荼的慷慨,一边,心中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看着江荼的手掌,依旧瓷白修长,指尖圆润如杏,泛着缺血的苍白。
一如三年前江荼牵着他,带他离开泥淖时,那样冰冷却滚烫。
可叶淮感受着胸腔内心脏的鼓动,不敢深思下去。
他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第055章 空明转(六)
平息了突发事态, 江荼按了按眉尾,总算有时间打量周遭。
所站之地,梦境回忆已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土地, 和两个孤零零的坟塚。
坟塚周围没有杂草,零星的白色小花点缀在土与土之上。
雪练站在墓碑前, 江荼确信猫科动物听觉敏锐,但雪练并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站着。
江荼缓步靠近过去,与雪练并肩,垂眸看向墓碑。
第一块较大的墓碑, 碑上写, 母亲柳簪絮,父亲祁秋霖,衣冠冢。
不孝子祁弄溪,泣立。
第二块更小一些, 江荼瞳孔微微一颤——
兄长任雪练,衣冠冢。
是任雪练的墓。
祁弄溪为他这一生仅有的家人立了坟。
或许这是他永远清醒的生命里, 唯一能够沉入梦境的日子。
江荼弯下腰,在墓碑前放下一朵鲜艳荼靡。
江荼会为不幸者鸣冤,亦会为逝者动容。
尽生者之哀思,仅此而已。
紧接着,江荼看向雪练。
“你有没有想过,”江荼的声音很冰冷,“他只是在利用你?”
雪练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猫瞳缩紧。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叶淮就先一步挡在江荼身前, 压低的身躯显露出无限防备与警惕。
雪练张了张嘴:“我”
眼前是杀死他爱人的凶手,雪练的眼底涌动着许多情绪,恨、愤怒、悲戚但最终,却是感激。
叶淮看懂了,一愣,默不作声地让了开去。
雪练向江荼抱拳行礼,道:“江长老,谢谢你让弄溪解脱。”
谢谢你赐予他永远的安宁。
江荼道:“为什么心甘情愿做祁弄溪手里的刀?”
雪练苦笑起来:“您说的对,江长老,弄溪一开始接近我,向我示好、向我诉苦,希望我能够带他离开空明山我知道他是有目的的,但我并不介意。”
“更何况,我还在这里,我没有变成浊息哪里会有人用他的血肉和魂魄拼凑枪和刀呢。”
江荼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雪练麻痹自己的说辞。
雪练好像看懂了他的眼神,道:“江长老,这世上并不只有功利的。哪怕九分利用一分真心,我也愿意为了这一分真心赴汤蹈火。”
江荼摇了摇头:“我不能理解。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说话间,他摊开手,手中出现一盏熄灭的魂灯,但雪练的鼻尖轻轻耸动,却能闻到祁弄溪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正在灯间萦绕不去。
一缕残魂,没有神智,无法对话。
祁弄溪求死,求的是魂飞魄散。
但有人不想让他魂飞魄散,宁可用自己的转世轮回相抵。
他们曾许诺襁褓中的孩子,会呵护他的一生,可惜最终食言毁约;
如今,终于能够兑现诺言,刀山火海,家人永不分离。
江荼一言九鼎,既然先答应了他们,就无法再答应祁弄溪。
虽然,现在和魂飞魄散也没什么两样,甚至要养护这缕残魂,还要花上更多的心血。
江荼迎着雪练颤抖的目光:“不过残魂一缕,就在这盏灯中。”
他希望雪练知难而退。
但雪练只是伸出了手,一如既往地沉默,一如既往地执着。
江荼将魂灯递到他的手中。
那一瞬,这个死过一次的、甚至已经不能称为人的青年,用力搂紧了摇摇欲坠的魂灯。
江荼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浊息的化物,不在三界之内,不归他管。
但他也不能任凭威胁重新大摇大摆地返回空明山界内。
如果雪练要跟着他们,江荼会锁住他的力量,就像对待王扶摇那样,但要更加森严。
雪练只是摇了摇头:“弄溪一生未能走出空明山,我要带着他,去看一看山外的景色。”
江荼叹道:“去吧。”
——他知道雪练不打算与他们同行了。
雪练抱着魂灯,又向江荼行了一礼。
紧接着他转过身,一步也没有回头,踏入了翻滚的浊息里。
这里是尘世阴面。
是鬼兽的领域,死物在这里活着,活物却会死去。
囚禁生者,自由死者
江荼目送着雪练离开,什么也没说,朝叶淮招了招手。
叶淮的金眸一直在观察着雪练,见江荼走近,才堪堪将目光收回。
和冷心冷情的江荼不一样,他能看得懂雪练的眼神。
强忍着悲痛,却隐藏着欣喜,好像所有一切都被碾碎后忽而窥得一线生机。
太复杂了,但归根结底,不过一个情字足以概括。
叶淮有些讷讷。
情。
他对师尊
江荼却没管他,忽的抬手向身侧虚空一抓,手臂落下时无相鞭已凝聚出实体,长鞭上烈火熊熊燃烧,抽向浊息深处!
就像是火圈破开浓雾,烈火呈直线包抄过去,将浊息从中央劈开!
那里并没有人,就连叶淮也不知道江荼为何突然发难。
江荼很快将无相鞭收回手中,充满保护欲地,将不明所以的蠢徒弟挡在身后:“回神。”
叶淮一惊,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师尊的命令就是一切,当即迅速进入战斗姿态,骨剑出鞘。
江荼抬起眸子,柳叶眼直直看向浊息深处,开口道:“我等无意叨扰,空明山首座,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离开?”
谁?!
叶淮这下是大惊,刚要开口,江荼突然一掌拍在他胸口,将他生生拍得踉跄几步,险些摔到浊息堆里。
与此同时,一道极为恐怖的浑浊灵力,从叶淮方才站立的位置呼啸劈过。
说浑浊,是因那灵力中混杂着许多浊息,早已失去灵力该有的澄澈。
而恐怖,则是因为,这道灵力远胜鲲涟仙君和祁弄溪,竟与江荼有一拼之力。
那就是天阶的力量。
只听一道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擅闯禁地,怎可说是无意叨扰?”
这声音沉闷,光听着,就有无形的压迫从天地间传来,叶淮只觉得耳膜闷痛,抬手一摸,耳蜗中竟流下两道鲜血。
江荼却是冷笑一声,一点也不受影响,道:“我不是和你商量,今日,你不方便也得方便。”
“”那道声音显然惊讶,“你是何人?”
江荼拒绝回答:“与你无关。”
那道声音又笑起来,笑音隆隆如雷,直震得叶淮双耳血流不止:“阁下法力强劲,只是一味强撑,恐怕反噬起来,要叫你生不如死了。”
在他进一步拓展话题之前,江荼抬手种下两朵荼靡花,封住叶淮的左右耳道。
一边替他疗伤,不至于变成个小聋狗,一边也避免让他听到这些对话。
那道声音见此情状,又是一声发笑。
江荼冷冷抬眸,他能感到这一声笑的灵压要比先前更加强悍,若非他提前给叶淮挡了一下,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三阶在天阶面前还是太勉强了,看来出去后得按照天阶标准培养叶淮。
——不过,天阶。
放眼当今修真界,灵气衰弱,哪里见得到天阶修士?
所以面前这个,从一开始就不是人。
江荼勾起唇角:“生不如死,总好过死人在此地装神弄鬼,您说呢,空明山首座祁元鸿大人。”
一千年前的天阶后期,距离登仙仅一步之遥的空明山创始人,祁元鸿。
祁元鸿又笑,但这回只是笑,而没有施压,似乎他也察觉到武力对这个青年没有意义:“我在此地沉眠千年,没想到一朝苏醒,世间早已天翻地覆。”
江荼不言。
千年确实极有分量,但对江荼来说也不过只是数字。
他对聊天没有兴趣,然而祁元鸿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起来:“千年以前,吾与友人招募天下义士,披荆斩棘,先后收复空明、灵墟、容阳、高溪蓝水、委羽、句曲六山,后极尽险阻,十生九死,终登至昆仑虚,将恶徒曜暄就地正法。”
“只可惜未能彻底铲除邪恶,竟让浊息在阴暗地滋生,吾只能以身镇压,化作空明,这才守住仙山。”
江荼颇为莫名其妙,不知祁元鸿和他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但祁元鸿所言与藏书阁记载并无出入,只当是他太久没找到人说话,想获得认同,点头道:“天下人自当铭记您的贡献。”
若祁元鸿所言非虚,舍弃一身修为,放弃飞升机会,以魂魄镇压浊息,确是功德一件。
况且看空明山地下这副十死九生的情状,浊息确实凶恶。
即便与江荼没什么关系,亦可称祁元鸿一声大义凛然。
然而祁元鸿话锋一转:“阁下身后的,是什么人?”
江荼眼底的温度瞬间消退:“阁下很关心我徒弟?”
祁元鸿笑:“是人。又不是人。我见他有角与蹄,鳞与须,灵力流光溢彩,十分漂亮。莫非是麒麟?”
“”江荼不动声色地将叶淮拽到自己身后,叶淮还捂着耳朵不知发生了什么,“与你无关。”
地面颤动起来,好像祁元鸿正在摇头:“不,不,麒麟骨血,对万物皆有妙用。如今阁下身在空明山中,若您将麒麟交给我,我便放您出去,您看如何?”
“我看不如何。”江荼拧眉冷笑,当真是图穷匕见,“人都死了眼睛还落在麒麟骨身上,祁元鸿大人还真是操心深重。”
“可惜,可惜,我并非为自己求,而是替天下求,”祁元鸿的声音中又开始夹杂可观灵力,向江荼压了下来,“唯有用灵力冲开裂隙,才有可能从我的结界中离开,若您执意不肯,恐怕今日你们都不能离开空明山。”
话音落下,他彻底摒弃了温言善语的假象。
“擅闯空明者,斩无赦。”
祁元鸿一声低喝,直接将叶淮耳边的荼靡花震得枯萎。
听力恢复的刹那,叶淮眼底杀意涌现,环视一圈周遭,只见浊息与灵压构筑双重威胁,都在向他们逼近。
模模糊糊中他也听到了一些对话,此刻只觉得可笑,浊息和灵力,天平的两级寰宇的两端,第一次站在同一阵线,竟然是要他的命。
麒麟骨就真的这么值钱?
说实话,除了他人连续不断的觊觎,和动辄向兽类演变的特征,叶淮并没能从麒麟骨中获得一丁点便利。
或许修炼的天赋确实能算做是麒麟骨的功劳,但叶淮不介意修炼得慢一些,只要江荼不嫌弃他。
这身麒麟骨,非他所愿,如果能为了护江荼周全而剖去,叶淮绝不会有片刻犹豫。
他深知江荼的身体对浊息敏.感,眼下看着好好的,说不定是服了那丸药的缘故。
叶淮的琥珀眼转了转,他从祁元鸿的话中分析出了些许信息,比如说聚集的灵力可以强行撕开浊息,打通离开的道路。
如果
一只冰冷的手探入他的后颈,一掐,打断了他的兀自思索。
江荼像捏狗一样捏着他的脖颈,叶淮咕嘟吞了下口水,江荼淡漠地将手收回——
一尊白发慈悲的法相,猛地从江荼身上显现,与天幕一样高,长发向周遭飘舞,似银河流连。
江荼未曾开口,却是法相启唇:“你猜,是你的灵压先压垮我们,还是我先撕碎你这破破烂烂的结界?”
地面又开始颤抖。
但这一次,空明山为江荼的威严而颤抖。
祁元鸿残留的白色灵力与江荼赤红的灵力在天际撕扯,织成落幕的晚霞,每一次撕扯都奔着对方命门而去,一时间排山倒海天地倒转,浊息的鱼群早在两个天阶的争斗中翻起白肚皮。
天阶修士即便陨落,其力量也远在地阶大圆满之上。
江荼的法相撑起塔楼,甚至面不改色,一手足矣。
此刻与祁元鸿交手,法相的长衣却已然被撕出几条碎片,如凤凰的尾羽,在身后飘舞。
而他本身,与法相同担伤害,数道伤痕伴随飞溅血花,不止泼洒在地上,也溅到了叶淮脸上。
温热的血浸入叶淮唇瓣,微腥,微甜,叶淮的舌尖藏在唇线后,将沁入唇腔的血气一点点舔舐干净。
一瞬间,他藏在额发下的琥珀眼眸一点点沉下颜色,而小腹好不容易沉寂的灼热,又开始熊熊燃烧。
这一次,烧到了骨髓深处。
江荼又为他受伤了。
叶淮,这么多年你跟在江荼身边,除了拖后腿,还学会了什么?
江荼收你为徒,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心底的声音一声声叩问着他。
叶淮胸中涌动着无限冲动,他深知自己若回应了,或许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情况发生。
但若不回应,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江荼——
喧嚣停了。
江荼的法相停下动作,江荼本尊与此同时一鞭抽向前方!
唰!!
这一回,前方出现了人影。
但也不是人影。
而是一具骷髅。
岁月难以腐蚀华美的衣物,鲛人丝织就的锦衣依旧在黑暗中折射熠熠光辉,血肉组织腐烂以后,便松松垮垮,挂在骨架之上。
让叶淮震惊的不是这具凭空出现的骷髅。
只见骷髅的骨骼之间,白色粉尘般的灵力不断向上飘散,积蓄堆叠,由下而上,竟缓缓组成一个巨大的法相。
这法相与骷髅身着相同衣物,五官严峻,眉心有个肃穆的川字。
再往下,两个空荡的黑洞,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叶淮眼前。
——他的眼睛被人挖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叶淮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谁能挖去祁元鸿的双目?
若非旁人动手,难道是他自己自剜所致?
可是,理由呢?
他不是说自己为了空明山献身么?
思绪翻飞间,祁元鸿的法相开口了,声音与先前听到的一致:“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的人是江荼,江荼朗声道:“在下来去山派长老,江荼。”
祁元鸿的法相垂下头。
虽然没有双眼,但江荼能感到两道视线从那黑黢黢的洞里射出,落在自己脸上。
祁元鸿并不在看法相,而是在看他本身。
这一幕堪称骇人,江荼也不避让,面不改色地迎上祁元鸿的视线。
许久。
祁元鸿道:“你们走吧。”
江荼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他都做好了再动一次手的准备,祁元鸿竟然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千年前的天阶强者都是这样毫无逻辑行事的么?
却也是一件好事。
天地一瞬寂静,无声无息。
江荼藏在红衣下的手臂微微发抖,掌心一点一点掐紧,藏起掌中瓷瓶。
方才趁叶淮走神,江荼用了药。
一口气灌了半瓶。
事实证明,很有效果,法相的释放毫无阻碍,他久违地在阳间感到了全盛力量的酣畅淋漓。
但相应的,反噬也很可观。
他快要站不住了,痛觉成了唯一的感知,眼前甚至难以聚焦。
江荼将掌心都掐出了血,下腹不断抽搐痉挛,身体不受意志左右地就要弯腰。
他竭力控制着语调的起伏,把颤抖强行压下,但只说了两个字,就再难继续:“叶淮。”
好在两个字足矣,叶淮迅速凑了上来,说出了江荼想听到的话:“师尊,那个骷髅不见了。”
下个瞬间。
淤血自江荼口中喷出,他的身子向旁侧歪斜倒下,倒下时江荼不愿太过狼狈,本想用膝盖缓冲——
却瞬间落入一个潮湿滚烫的胸膛。
江荼艰难地睁开眼,入目是叶淮惊恐万分的脸蛋,青年有力的手臂将他牢牢搂住,急切地往他体内输送灵力:“师尊,你别吓我,师尊!”
江荼心想,这小子真是长大了,一只手就能把他整个人搂住。
又想,大喊大叫的,没一点大人样子。
他靠在叶淮怀里,艰难地喘息着,只觉得有什么牢牢掐住自己的脖颈,青筋不断从瓷白颈间浮现抽动。
要想离开这里,必须有足够强大的灵力。
这里一具骷髅,一条蠢狗,算来算去,只有他能撕开结界。
——不能再等了,再晚一秒,他都要彻底失去意识。
江荼颤抖着要再服药,手却抖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把手挪到唇边,又被叶淮一把摁住。
“您不能再吃了!”叶淮的眼底难掩湿润,紧紧攥着江荼的手腕,“师尊,不能再吃了。”
江荼这回是真的想抽他了。
他咬着牙,不断有血从齿间溢出,胸膛剧烈起伏着,如断颈的天鹅,被冷汗打湿了羽毛:“我得送你出去!”
其实还有很多句骂人话没力气说出口。
事实是叶淮只听到这一句,即便听到了别的,此刻的他也大概只能理解这一句。
江荼瞪着他,本想一如往昔用师尊的威严逼他屈服,然而柳叶眼在剧痛中早已红了眼尾,在叶淮眼中是如此脆弱不堪。
叶淮疯狂地摇着头:“您会死的,气血倒流金丹碎裂,您会死我不出去,师尊,我宁愿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江荼胸口一阵闷痛,蓦地喷出一大口血,手掌一点一点攥紧叶淮的领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
小畜生,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紧接着,他手一松,彻底失去意识以前,只能察觉到叶淮紧紧攥着他的手掌,用力摁在胸前。
第056章 空明转(七)
外山。
潮湿的雨幕正在向天际蔓延, 而浊息如沸腾的烟雾在地平线攀爬。
鱼群,黑色的鱼群、蓝色的鱼群,相互厮杀, 断裂的肢体坠落在地, 像是谁在落泪。
入阵刀狠狠斩下鬼兽头颅,程让伸手一掏, 将白泽一把拉到身后,旋即又是一刀平扫而出:“都靠近我!别分散!”
来去山派修士听了掌门号令,立即聚拢成圈,并肩协作。
喷溅的浊息险些沾到白泽脸上,他金色的长发早在混乱中被鬼兽一爪子挠散开, 卷卷曲曲垂在颈间, 惊恐地瞪着眼睛:“要命了这下真是要命了,程让,你见到江荼没有?!”
程让抽空回他:“不曾见到。”
白泽一口气没提上来,剧烈地抽了一下, 只觉得眼前场景难以聚焦。
程让古怪地看过去,见白泽脸色惨白:“怎么了?伤到了?”
“你才伤到了!”白泽没好气地瞪程让一眼,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不行、不行,我得去找江荼”
他在阳间的卜算之力受限,天机卦阵不像在地府时随时都能展开,所消耗的灵力也几何式地上升;
而自从江荼与叶淮结为师徒,岌岌可危的天机卦阵已从凶卦转为小吉,如此持续三年, 始终向好,意味着他们走对了路, 人间可救。
大多数时候,他只需要掐算六爻,就能卜算出接下来该怎么做。
白泽都快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起天机卦是什么时候。
但刚刚,眼看着浊息将附近修士一个一个吞噬,而江荼和叶淮都不见踪影,白泽根本来不及犹豫,本能地就起了一卦。
然而这一卦,卦象凶险至极,竟是前狼后虎的绝境!
换言之,江荼和叶淮,有生命危险!
白泽快吓晕了,五指不断捻动,命令天机卦卜测二人如今身在何方。
但无论他如何用灵力加压,江荼和叶淮就像置身于苍茫大海的一粒水滴,分明能感知到就在不远,却无法辨明踪迹。
白泽的唇角渗出几缕血丝,他的力量过于圣洁,在浊息包围圈里像被乌鸦盯上的白鸽,但事关重大,白泽顾不上这些有的没的,如果人形难以卜算,那他就——
天旋地转。
脊背撞上地面的刹那,程让的脸在白泽眼前无限放大。
白泽下意识要推开他:“程亦谦你干什”
却眼睁睁看到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鬼兽,一口狠狠咬在程让下腰腹处!
程让吃痛大骂一声,入阵刀一甩,刀光掀起血影,将那鬼兽的脑袋一切为二。
他用刀支撑着自己站起,一手捂着伤口,失去寄生的浊息正发了疯似的往伤口深处钻,一边骂道:“*的白泽,你发什么呆呢?没事吧?”
白泽猛地回过神来,又被程让用力一拽到身后:“躲好!”
浊息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拼命往程让的伤口里钻,程让却不退,像一堵墙挡在白泽身前。
入阵刀上沾满污浊,程让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动作越来越迟钝,但——
白泽黛蓝的眸子深澈如海,他观察着浊息中影影绰绰的兽影,这些鬼兽似乎并不是藏身于浊息中,而是由浊息汇聚而成。
如果是这样的话,空明山外的鬼兽,
——根本杀不完!
白泽狠狠咬了咬牙,这样下去他不仅找不到江荼,甚至连程让都会有生命危险。
事实上,来去山派已经算因祸得福,空明山给他们安排的破烂住所离空明山中心远,异变突生后鬼兽大多都去了那里,他们不必要承受太多压力。
白泽看向程让的背影,心想,不然以这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掌门的性格,估计还要伸手去救与他们完全无关的人吧。
白泽闭了闭眼,下定决心。
如今战事一片混乱,没有人注意到躲在程让背后的他。
但若程让转头看,就会看到一对兽角从金色的发中冒出,围绕在白泽周遭的灵力都被他同化,成润泽万物的纯白。
他下一秒就要在阳间展现白泽本身,然而一阵长杖敲地声响自身后响起。
一道不容置喙的强大灵压,硬生生将他化形到一半的羊角,又重新逼了回去。
除了江荼,白泽还没遇到过如此强悍霸道的灵力。
甚至此时江荼受阳间掣肘,或许还稍弱于此人的力量。
白泽惊讶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个佝偻老人,身披一件纯白长袍,手中一根漆黑长杖,他就这么蹒跚地走来,却好似有大地的重量。
铛、铛、铛。
如凤凰空鸣,清溪流响,好似能净化万物的撞钟声,随着长杖触地而不断响起。
刹那间。
所有的鬼兽都像被下了定身术,齐齐停下攻势。
然后,在一声苍老的“咳咳”咳嗽中,化为灰烬。
老人与白泽擦肩而过。
那个瞬间,花白头发与亮金色缠绕在一起,时间似乎停滞。
“藏藏好,小羊。”
声音落地,时间再度流动。
白泽倏地瞪大了眼睛,而白袍老人已经走到前方。
恍惚间,他被程让拉得身子一歪,跪倒在地。
再一看,附近的来去山派长老与修士,已经一个接一个地跪在地上。
程让率先开口:“拜见司巫大人。”
“拜见司巫大人。”众人齐声叩拜之间,唯有白泽一动不动,他跪在地上,心跳剧烈加速。
好在司巫并不在意他的“僭越”,手杖轻敲地面:“诸位当与我共同御敌,为守住空明山而战。”
说罢,他便迈步前行,不顾身后是否有人跟上。
他似乎笃定所有人都会跟上。
而司巫前进的方向,恰是白泽卜算中,江荼与叶淮,所在的方位。
“司巫大人亲自下山,看来空明山情况真的糟糕透顶,上回我们结界碎了,老爷子也是过了许久才来,”程让抽空与白泽咬耳朵,“你说空明山到底出什么事了?有鲲涟仙君坐镇还会嗷!”
白泽一巴掌糊在程让伤口处,洁白灵力为他治愈伤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小爷上哪里去知道?哼我当时就该坚持和江荼睡一间。”
“和我睡一间委屈你了?抢我被子的是不是你?”程让看了一眼司巫的背影,“你放心吧,司巫大人的力量深不可测,一定来得及等到了地方,你要是不放心,我陪你溜出去找人就是了。”
白泽轻轻摇头。
程让不会知道的,他有一种独属于白泽一族的,敏锐的第六感。
而现在,这是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内山。
鲜血洒了一地,叶淮的手抖得不像话,他的手臂上已经布满深浅不一的伤口,骨剑上鲜血淋漓,坠在地上像开出另一片荼靡花丛。
因为血流得太多,麒麟特征已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不只是耳朵与尾巴,鳞片、手掌的绒毛、犄角
叶淮能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像野兽而非人类,但江荼仍旧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他快要疯了,耳尾耷拉在头顶身后,染上鲜血的颜色,颤抖不歇。
怎么会?为什么没有用了?他的血麒麟心血为什么没有用了?!
之前都有效的,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偏偏是现在?
为什么梦里他唤醒不了江荼,现实中依旧唤醒不了江荼?!
难道他其实还在梦里,还没有醒来吗?
师尊、师尊,求求你回应我
叶淮眼眶通红,搂着江荼的身躯,然而血的流量已经远超昏迷中青年唇腔的容量,满溢的血顺着唇角蜿蜒四流,痕迹触目惊心。
已经分不清是江荼的血,还是他的血,它们交融在一起,刺得叶淮眼睫一颤,眼泪却生生落不下来。
他的眼泪向来是为向江荼撒娇准备的,此刻江荼昏迷不醒,眼泪掉了也是麻烦。
叶淮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天幕。
或说,空明山的地底。
浊息越来越厚重,好像火场的滚滚浓烟,没了祁元鸿的镇压和江荼的威慑,它们似乎终于发现自己重获自由,正不断尝试着将地底空间全部吞噬。
仅凭他的力量,离不开这里。
叶淮一早就清楚这一点,但他更清楚如果江荼强行破开地底结界,江荼必死无疑。
他不怕死,他怕让江荼为他而死。
虽然现在的结果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好歹他能和江荼死在一起。
叶淮搂着江荼的手臂紧了紧,喃喃自语,状似交代遗言:“师尊,我现在无比理解祁弄溪,为了复活雪练甚至愿意被浊息异化的心情如果您能安然无恙,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脑袋埋在江荼颈间:“对不起,师尊,我太蠢了,都是因为我我这么蠢,我总是拖您后腿,害您受伤,您说到了地府,阎王爷会不会都嫌我是个傻子,不让我和您一起轮回转世”
叶淮终于有些鼻酸了,却在这时,耳边落下一道嘲讽的冷笑。
熟悉的声音。
“你想救他,不是么?我知道该怎么做,就像三年前一样。相信我吧,叶淮,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能救他了,除了你,和我。”
这声音戏谑至极,叶淮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即便带了些拿腔作势的语调,他依旧听得出来,这声音属于——
黑袍人。
他不由悚然,牢牢抱紧江荼,同时喉间低喝:“斩!”
骨剑带着金光向后方一砍,“铛!”一声巨响,剑气一路将地面劈裂,蔓延至一人脚下。
浑身罩着黑袍的男人“啧”了一声,剑气在他身前像被老鹰逮住的野兔,生生遏制了气势。
黑袍人耸耸肩,好像很是疑惑:“何必这么疾言厉色?我又不是来害他的。”
叶淮将江荼护在身后,骨剑剑锋直指黑袍人面门。
这一瞬间他脑中思绪如飞,思路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叶淮狠狠咬了咬牙:“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吧?来的正好,今天我离不开这里,你也休想活着离开!我要你、和我我们一起给师尊陪葬!”
第057章 空明转(八)
“原来你还有点脑子, ”黑袍人哑然,两指贴着剑刃,拨到一边:“我说了我不会害江长老, 又没说我不会害你。你确定要现在杀我么?”
叶淮凶狠地盯着黑袍人:“我要你陪葬。”
黑袍人嘶哑地笑了笑:“我明明有办法救他, 你已经想着陪葬了。你这么想江荼死?”
叶淮本能地反驳:“当然不是!你休想骗我。”
黑袍人看起来有些无语:“好好想想,叶淮, 三年前,是谁教了你骨血入药的办法,救了江荼一命?”
叶淮不语,深知这混蛋不会在意他的回复。
黑袍人果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中带着不清不楚的骄傲:“是我。没有我, 三年前江荼就会死, 这么说来,你还没谢谢我呢。”
——他并没有说错。
三年前,胆战心惊的那七天七夜,若非黑袍人给他的书, 教会了叶淮麒麟骨血入药,尚不知道江荼还能不能醒来。
但是,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自己当年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倘若黑袍人给的并非救江荼的方法,而是要伤害江荼
不能轻信。
黑袍人并不介意自己被叶淮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打了个响指,浊息乖顺得像是灵宠,俯趴在身下, 形成一个椅子。
黑袍人顺势坐下,很惬意的样子, 道:“怎么样,叶淮,谈谈?”
叶淮警惕地看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黑袍人摊开手:“除了相信我,你别无他路可走。”
叶淮深吸口气:“你的条件?”
黑袍人大笑起来:“我的天啊,你竟然直接同意了?你就这么急不可耐?”
叶淮沉默着搂紧了江荼。
江荼的呼吸非常微弱,胸膛的起伏都可以忽略不计,本就惨白的脸上蒙着死一样的灰,唯独唇角那一抹鲜血真实且浓艳。
他没有时间浪费了。
方才等死,是因为走投无路;
但现在能有一线生机,哪怕要他的命,他也万死莫辞。
黑袍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声音中带了些不清不楚的暧昧:“你还真是被江长老收拾得服服帖帖,堂堂麒麟活得像狗。”
叶淮低吼:“别废话!你想当狗,师尊也不要你。”
黑袍人一愣,藏在面罩下的唇瓣抿紧,语气仍是调侃嘲讽:“那就谈谈条件吧。”
说着,他看向不远处,孤零零的两座土丘,好像看到了什么脏眼睛的场景似的,又迅速收回目光。
“那个小结巴用空明山和我交换,你呢,就用灵墟山和我换,好不好?”
叶淮大惊:“灵墟山?”
与空明山一样,同属七座仙山之一的灵墟山。
这个疯子毁了空明山还不够,还想要灵墟山?
他到底与这些仙山,有什么仇怨?
不等叶淮拒绝,黑袍人打了个呵欠:“可惜,现在的你还不够格,三年,叶淮,我给你三年。三年后,我要在灵墟山,看到我要的结果。”
叶淮骂道:“你这个疯子。”
但很快又紧跟着问:“我该怎么做?”
黑袍人面具后的眼睛好像瞪大了,简直要笑翻到椅子下去:“江长老没教过你,什么苍生、天下难道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叶淮心想,天下大义,是江荼所求,若江荼想他为天下而死,他叶淮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没有不愿意的。
江荼希望他以天下为重,但现在江荼生死未卜,他表现得君子义气有什么用?又能给谁看?
给黑袍人看么?可笑。
叶淮不语,依旧是那句:“别废话!”
黑袍人笑够了,旋即摇头:“你什么也不用做,你只需要答应我,你可知道因果交缠错综,牵一发而动全身?命盘自会转动的,那个东西叫什么来着?天机卦阵,你可以去问问白泽嘛,他会告诉你的。”
——他竟还知道白泽?!
叶淮在紧张中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黑袍人对他们的了解远超出叶淮所料。
黑袍人说他只需要答应,因果便会自己构筑,他什么都不用做,灵墟就会迎来终末。
怎么可能呢?因果岂是小儿的玩具?
越是看似轻易,越暗藏玄机,不能上当。
“别想了,你的狗脑能想出什么东西?我说过这是交易,”黑袍人打断他的思考,“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你,该怎么救江长老。”
只这一条,就足够叶淮动心。
叶淮用力地咬了咬牙,悄悄藏起一团金色灵力:“成交。”
他确信自己的动作足够隐蔽,在满是浊息的空明山底,一点点灵力根本无法察觉。
谁料话音落下。
几道浊息骤然刺穿叶淮的跟腱!
叶淮闷哼一声,双膝一软倒在地上,他本能地用手掌撑住地面,防止整具身体都伏倒在地。
但黑袍人一脚踩在他的手指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甲面都被踩得乌黑。
黑袍人碾着叶淮的指节,将指骨一根根碾碎。
叶淮不肯在黑袍人面前露怯,咬着牙一声不吭,但身体的抽搐已经暴露了此时忍受的剧痛。
黑袍人唾了一口,手掌一抓,捏灭数道金色灵力:“想出千?用言灵反悔?小子,你师尊没教你做人么?”
言灵是一种施展于言语的术法,如果成功施展,那么与黑袍人之间的言契自始便做不了数。
可惜黑袍人机敏到不似常人。
叶淮咬了咬牙:“不许说师尊!”
黑袍人短暂地沉默一瞬:“。我告诉你如何救江荼,你给我灵墟山,成交么?我数三个数,三、二——”
“成交!成交!”叶淮赶忙急切地用另一只手攥住黑袍人的脚踝,“我错了,我不该做小动作,我答应你,只要你告诉我怎么救师尊,什么都成交!”
他言辞急切,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
黑袍人后退一步,挣开叶淮的手,很嫌弃地抖了抖脚尖:“好,一言为定。”
——浊息瞬间刺入叶淮的眼球!
叶淮痛苦地颤栗起来,浊息割破眼球组织的黏腻感在脑中挥之不去,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眼球是怎样被钻出一个洞,视网膜是如何撕裂。
黑袍人将浊息留在他的眼球里,用折磨他的方式缔结契约。
不断有黑色浊息混着红色血浆从叶淮眼中涌出。
“若违此誓,”黑袍人欣赏着他的丑态,“你与江不,算了,你。”
他用力碾碎叶淮每一根指骨:“你,生生世世,永失所爱。”
叶淮痛到气息奄奄,咬牙切齿地重复道:“生生世世,永失所爱。你也一样,畜生”
黑袍人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声音疯癫至极,在空旷的地底回荡。
笑得够了,他才后退一步,以一种怜悯的姿态蹲下.身:“叶淮,救江荼的办法,你早就知道了。”
叶淮右眼向下淌着血泪,闻言有气无力地抬头看过去。
黑袍人的语气充满着恶意:“你可是麒麟骨啊。你也很痛苦,不是么?永无止境的潮.热,麒麟骨想要成熟,就必须有人陪你度过发.情期。”
“正好,与麒麟骨双.修,即便是下一秒就要死了,也能起死回生。这就是为什么修真界所有人都想得到你,江荼也不例外。”
叶淮愣住了。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黑袍人的意思。
“你!你想让我亵渎师尊?!”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能和师尊双、双!
他这一路诞生过无数次想要把江荼吃干抹净、占为己有的念头,但即便是情.潮最汹涌的时候,他也强咬着牙,凭对江荼的无限敬仰生生忍了下来。
现在却告诉他,他要趁着江荼昏迷垂危,去玷污江荼?!
叶淮想把黑袍人咬死的心都有了,但同时他的愤怒其实并不纯粹。
难道他不想么?叶淮没有办法说自己不想。
而如果这是救江荼的唯一办法,难道他要因为所谓师徒有别而眼睁睁看江荼死去?
叶淮做不到。
他连自己生挖麒麟骨都愿意,相比之下,眼下的方法,似乎已经是上上之选。
“如果可以,我更想把你的狗爪子剁掉。”黑袍人的反应却很平静,“收起你那无用的道德心,有什么比他的命更重要么?”
“你若不相信,就把手伸进你那乾坤袋里掏一掏,狗崽子,你不是背着你师尊藏了书么?”
黑袍人的目光又落在江荼身上,即便隔着面具也能感到他的神情复杂,半晌,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踏入浊息包裹。
叶淮突然大吼一声:“你究竟是谁?!”
黑袍人脚步一顿,大发慈悲地道:“一个早就该死的罪人。”
“”
黑袍人的身影消失在虚空中。
叶淮气喘吁吁地看着前方,确认他的气息彻底消失,背脊已被冷汗浸湿。
下一瞬,他的指甲迅速生长成野兽指爪,没有犹豫地挥手刺入自己的右眼!
长甲再次切割好不容易弥合的球体组织,大股鲜血喷涌而出,却是不详的深黑颜色。
叶淮不断发出呜咽,本能地想要撤手,又用另一只手制止了逃离的动作,迫使自己不断向更深处抠挖,直到抓住了什么东西。
噗呲。
他猛地用力一拽,一条长虫般的浊息被他从眼中连根拔起!正是方才黑袍人植入他眼球的。
浊息被拽出后就开始逃窜,叶淮却没有给它这个机会,眼疾手快挥出一道灵力,当即将之绞杀!
右眼视野一片漆黑,叶淮捂着眼睛,用仅剩的左眼,死死盯着黑袍人消失的方向,缓缓扯开一个笑容:“这才是出千呢,白痴。”
他摊开手,掌心一道金色刻痕,正闪烁着熄灭。
——他早就知道黑袍人警惕,到了恐怖的地步,但黑袍人一直将他视作傻子和白痴,一个傻子想要出千作弊,就应该被察觉。
叶淮是故意暴露出想要用言灵反悔的意图,吸引黑袍人的注意,让黑袍人放下戒心。
而真正的、让誓约无效的言灵,早就被他藏在了掌心里。
那卑微的祈求,其实是野兽蛰伏后,最终的反击。
“你自己永失所爱吧,我不陪你玩了。”叶淮朝黑袍人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抹了把脸上的血,转身爬到江荼身边。
他没有全信黑袍人的话,反而是黑袍人知道他藏书的举动,让叶淮瞬间毛骨悚然。
但他来不及想更多了,伸手从乾坤袋里取出那本江荼不给他看的书。
——污言秽语,不堪入目,却足以证明黑袍人所言非虚。
叶淮呼吸有些急促。
原来江荼不给他看这些,是有原因的。
师尊从始至终,一直在世途险恶中保护他。
叶淮的尾巴在身后小幅度地摇晃,眼眸一眨不眨,注视着江荼俊美的脸庞。
他在梦里也只敢远眺倾慕的,他的月亮星辰,就这么降临在他的掌心,触手可及的位置。
叶淮用力地吞咽了一下。
麒麟不会轻易对什么人都发.情。
只有认准了伴侣,麒麟骨才会迫不及待地发出成熟信号,逼迫身体做好准备。
“师尊”叶淮俯身,近到呼吸都喷洒在江荼面上,滚烫地拂开江荼的额发,“弟子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这一路空明山之行,他终于看透了自己内心的罪恶。
他对师尊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是无论何时出口,都会被天下斥骂,被钉上耻辱柱的龌龊心思。
他想要江荼。
但即便彻底占有江荼的渴望到了积毁销骨的地步,叶淮依旧无法趁江荼昏迷,对他的身体做出任何亵渎之举。
他的师尊是那么干净,而这里全是浊息,脏兮兮的,有洁癖的麒麟不允许江荼被玷污。
还不能还不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拥有师尊,至少不能在这里。
好在叶淮从小不是个老实孩子。
话本进不了行云峰,但来去山派的藏书阁里,仍有许多可以探索的秘籍。
其中就详细记载了当今盛行的一种双.修技法。
神交。
神识与神识交.合,灵力与灵力交融,灵魂深处共鸣与战栗,在彼此的识海中留下自己的印记,从此难舍难分。
叶淮的身子终于彻底伏低下去,衣袍纠缠在一起,金色光点落在荼蘼花柔软的花蕊间,在江荼唇上落下虔诚的一吻。
朦胧间,他看着江荼垂在身侧的手掌,瓷白皮肤下青筋鼓动,因难捱而无意识紧绷着。
叶淮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掌贴了上去,掌心贴着掌心,一点一点,十指相扣。
第058章 空明转(九)
密林间。
江荼缓缓睁开眼, 入目,一壶茶正在炉上煮着,茶水翻滚冒出蒸馏雾气。
有些热, 江荼伸手将雾气拨散, 掌心触碰到潮湿水雾,热意黏在手心里, 有些不适。
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自己不应该坐在这里烹茶,而且他的身边好像少了什么?
一个应该在他脚边打转的
违和感传来的刹那,江荼的太阳穴抽痛起来,刚抬手想要摁压, 他目光一瞥——
嗯?
只见茶壶对面, 还有一壶酒,用灵力温蕴着,烟雾缭绕的,酒只有一小盅, 声势却浩大极了。
江荼刚刚拂开的雾气,原来大部分都是这酒盅冒出来的。
张扬如此, 真不知道谁能如此花里胡哨。
“!”
这时,江荼听到有人叫了他一声。
他没有听清,却本能地知道是在叫他。
江荼抬起头,一道健劲身影同时飘然而至。
此人身穿一袭白衣,肩膀两侧负有青铜肩甲,是野兽头颅形状,头生角又有尖耳, 江荼看着眼熟极了,却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
厚重肩甲之下, 却是高开叉的领口,大片肌肉在衣物间鼓动着,一道狰狞伤疤横卧在胸口。
江荼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迅速将目光下移,入目便又是甲,腰甲外系了一圈红绳,泛出凛冽杀伐的寒光。
再往下,此人的战靴也不是寻常形制,像野兽利爪的复刻,尖爪弯钩压在地上,便是四个深深窟窿。
江荼心想,看来他就是酒盅主人,真是够花里胡哨的。
男人笑嘻嘻地看着他:“看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见,酒你也替我温好了?真好。”
江荼心想,我哪里有帮你温酒,嘴却已经自己动了起来:“你应该少喝点了。”
男人还是笑嘻嘻的,一撩衣袍,坐姿豪放地上塌:“都听你的。”
他端起酒盅,碰了碰江荼面前的茶壶,发出一声清脆响。
紧接着男人就将酒一饮而尽,一抹唇瓣,又歪过头,撑着脑袋对着江荼笑。
江荼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做什么?”
男人笑弯了眼睛:“本座看自己的道侣,有什么不可以?”
他大概本意是调戏江荼,谁料此言一出,他自己的脸就先红了,男人抬手摸了摸鼻尖,小声道:“你什么时候随我走?我们回去成亲。”
江荼心底的违和感已经拉到最满,然而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此刻的他并没有感到抗拒。
江荼道:“再等等。”
“我就知道,”男人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江荼脸上,又笑了起来,笑容傻里傻气,“亲我一口呗。”
不等江荼回答。
他就支起上半身,捧住江荼的脸,欺身凑近。
江荼看着男人的眼睛,这双眼睛热烈至极,就像浸泡在糖水里的果脯,不用挤,爱意就溢了出来。
他很爱他。
江荼看到自己的脸在男人的眼眸中不断放大,他惊讶地看见一抹清浅弧度挂在自己唇角。
他竟然在笑。
发自内心的、有情绪的笑容。
这不可能。
江荼彻底清醒过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
他断情绝欲千载,哪里来的业障,敢这样戏弄他?!
江荼声如凛冽寒泉:“破!”
灵力如鞭!
啪!
“唔!”
江荼猛地翻身坐起,气喘不止。
眼前甫一聚焦,就看见叶淮坐在地上,一道鞭痕印在他白净的脸上,无相鞭气势汹汹地守在江荼身前,噼里啪啦冒着红光。
明察秋毫的阎王爷诡异地沉默了。
好像哪里不太对?
还没来得及发问,被抽了一耳光的叶淮手脚并用凑近过来,一双琥珀眼认真地看向江荼:“师尊,你醒了。”
江荼看着他脸上的鞭痕,觉得有些微妙,问:“你在做什么?”
他只是正常一问,叶淮的脸却倏地红了,摸了摸鼻子。
这个动作江荼敏锐地联想到方才的梦境,然而刚想要细想,脑子里却一片白雾。
好像酒盅的雾气都弥漫进他脑子里一样,梦境所见雾蒙蒙的,那道人影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江荼深深蹙眉,脸上刚表现出不适,叶淮立刻凑得更近:“师尊,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江荼正要回复,忽的一顿,“叶淮,手伸过来。”
叶淮半跪在他身前,似乎没料到会被逮住,畏畏缩缩地将手臂递到江荼面前。
手臂上新生的柔嫩血肉比其他皮肤颜色浅,呈条状纵横交错。
即便此刻已经愈合,也看得出是刀刃留下的痕迹。
叶淮又喂他麒麟心血了。
唇腔里残留着无法磨灭的血腥气,但江荼的重点不在这里,他反手捉住叶淮手腕,一搭寸关尺。
脉象间,灵力涤荡如深海浩瀚,一下一下冲刷着丹田,满而不溢,潮起潮落。
这还没完,与叶淮肌肤相贴的刹那,叶淮的识海景象竟毫不设防地呈现在江荼眼前。
金色的日出,从山的影子里升起,俄而光芒万丈都铺满青苔山峦,一眼海枯石烂,一眼星移斗转。
只差一步,日轮就能照彻寰宇万川。
“三阶大圆满。”江荼轻声道,“从灵力的深厚来看,已该有地阶。还差雷劫。”
叶淮依旧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江荼哪能看不出来他心虚,却不知道他在心虚什么,便问:“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叶淮半月前刚渡完雷劫登至三阶,甚至他昏迷前,也还是三阶前期,眼下却已有了地阶实力。
即便是气运之子,这个修炼速度,业已超出江荼预料。
他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者说,已知三年前叶淮是靠喂他麒麟心血才将他唤醒,这趟江荼自己也能感觉到身体的腐蚀远比三年前更加严重,叶淮得喂他多少血才能唤醒他?
想到这里,江荼福至心灵地将视线向下一扫。
果然看到满地鲜红,即便被雨水稀释过,也依旧是鲜红颜色,血液浓稠至此。
江荼好不容易松开些的眉头又皱起,他们仍在空明山底,平时江荼一定是理性占据上风,先分析现状。
但或许是梦境作祟,他此刻顾不上这些,只觉得看到满地鲜血,心里很不舒服:“叶风坠,我在问你话。”
“就是”江荼眼睁睁看着叶淮鼻尖上冒出两颗汗珠,“就是”
还不肯说?那就别怪他无情了。
“没有我的指导,你的修为也能突飞猛进,叶风坠,看来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江荼眯起眼,不跟他废话,直接下了一剂猛药。
江荼心知自己说的是纯粹的威胁话。
叶淮也知道他是威胁而非当真。
但叶淮就是受不了这样的威胁。
江荼从来没有用赶他走来威胁过他,凡事一鼓作气,再衰三竭,这句话对叶淮的杀伤力可想而知。
他的脸瞬间煞白,麒麟尾巴往江荼手腕卷,活像小黑犯了错挨罚,为了讨好江荼把肚皮都翻出来的样子。
江荼忍着薅他尾巴的冲动,持续加压:“不说就滚,以后不必再叫我师尊。”
叶淮明显地浑身一抖,几颗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江荼手背上,像小珍珠:“师尊,我说,我说,我说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我不能看着你师尊,对不起,我、我”
江荼冷眼看着他可怜的模样,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要心软。
正想他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叶淮便启唇:“麒麟骨师尊,只有麒麟骨成熟了才能发挥麒麟心血的全部效用,才能治你的伤,所以我催熟了麒麟骨。”
江荼表情一变。
就这?
麒麟骨迟早会成熟,即便动用些手段将之催熟,也不过是时间先后的区别。
这傻孩子,这有什么好瞒的?
江荼觉得以叶淮欲言又止的模样,不会只是这么简单,审视的目光一扫过去,叶淮又鹌鹑似的低头。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鳞片已经长到了胸口,表层的长发还是漆黑的,但仔细看就能看到里层又红又绿,像一个大染缸。
更不用说那一对狗爪子,毛绒绒的,指甲尖利漆黑,与野兽无异。
这个配色江荼皱起眉,总觉得梦境中也见过,可他已经想不起来梦中场景,难道是梦见了叶淮?
叶淮注意到他的视线,可怜巴巴掉眼泪:“师尊,我这样是不是很丑?我之前下山除过一只修炼成人失败的野猪精,我现在是不是和野猪精很像?”
“”原来是觉得自己变丑了,才这么抗拒?
很不合理,但如果是他的傻徒弟,好像又合理起来了。
叶淮眼底清澈的愚蠢不似作假,江荼深吸一口气:“不丑。”
叶淮一下变得很惊喜:“真的吗?师尊,你不要哄我,我真的不丑吗?”
江荼难得在这样精神紧绷的现状下,生出想笑的冲动:“不丑。”
叶淮重重松了口气。
年轻人正是要面子的时候。江荼无奈地摁摁眉心,抬头看天。
浊息浓郁,如毁天灭地前的最后通牒,想要撕开这天幕离开,他得解开力量禁制。
而解开力量禁制的方式,江荼伸手往袖中摸,摸了个空。
——宋衡的药不见了。
江荼一抖袖子,明知故问:“药呢?”
叶淮悄悄将乾坤袋往身后藏,俨然不打自招,嘴上还在狡辩:“什么药?弟子不知。”
江荼都快气笑了,瞒了一次还想瞒第二次,果然是翅膀硬了:“怎么?叶风坠,你想让我在这里和你殉情?”
他本意是让叶淮拎拎清楚,眼下情况有多糟糕,又到底该如何决断。
却没想到叶淮的脸一点一点变得更红,麒麟尾卷他卷得更用力,偏偏头摇得像拨浪鼓:“弟子不敢!弟子怎敢有如此僭越的想法”
江荼一愣,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没在做梦。
可为什么醒来后反而更加荒谬了?
他强忍着脾气,同时也忍住将叶淮脑袋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欺师灭祖东西的冲动,道:“你以为掩耳盗铃就万事大吉了?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和你浪费,空明山之乱一日不平,境内便一日不得安宁,我教过你什么?”
“天下苍生,吾辈不可辜负。”这回叶淮答得很快,他的琥珀眼中酝酿着风雨般,热烈而认真地看着江荼,“师尊,弟子如今已有三阶大圆满修为,我们二人齐心协力,足以撕开这地底结界。师尊,别再一个人扛着了,让我帮帮你吧。”
说着,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金色灵力从叶淮身上析出,如炊烟向上攀升,逐渐凝聚成龙首狼耳的瑞兽,其腰背覆满黑鳞,四足似踏雪,大片金色祥云随着它的出现而在远处涌动,威风凛凛。
——麒麟本相。
麒麟踏空而行,每走一步都有火与鎏金从足下蔓延。
新生的法相如初生牛犊无所畏惧,只一心睥睨天地,好像把浊息弥漫的地底也当做自己的领地,神气地四处巡视一圈,嫌弃地喷了个响鼻。
紧接着,琥珀色的麒麟眼注意到了什么,这天地仅此一驹的麒麟,就这么轻快地踱到江荼面前。
屈膝,半跪,翻出了毛绒肚皮。
麒麟尾在身后疯狂摇动,麒麟卖力地将脑袋蹭到了江荼怀里,伸舌一下一下舔着他的掌心。
江荼刚刚想要出口的夸赞都给憋了回去。
果然外表再怎么看着霸气,骨子里还是他狗一样的徒弟。
不过。
江荼覆掌一下一下抚摸着麒麟的皮毛,对上叶淮期待紧张的视线,一哂:“如此,我便予你与我并肩的机会。”
第059章 空明转(十)
外山。
白发苍苍的司巫缓步向前, 手中长杖每敲击一次,四周虎视眈眈的鬼兽便被屏退一次,饶是如此, 仍有许多靠近边界或走在末尾的修士, 会在突然一声惨叫中,消失得了无踪迹。
众人从最初的惊恐, 到痛惜,再到此刻,即便有血溅在自己脸上,也能做到面无表情地无视。
久而久之,长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一声接着一声, 抚平恐惧,深入脑海,不断回荡。
咚、咚、咚。
——只要追随那根长杖,就能安然无恙。
所以死亡, 不过是追随司巫道路上必然的牺牲,不足为惧。
众人坚信不疑。
沉默的队列中, 唯有一队人格格不入。
白泽轻轻拽了拽程让的袖子:“我怎么觉得其他人不太对劲?”
程让环视一圈,压低嗓音:“司巫威严。”
“你觉得这能用威严来解释?”白泽“啧”了一声,“我看这是洗脑”
说话间。
又是一名修士被鬼兽咬去头颅,无头尸体瘫倒在地,血在喷溅到白泽脸上之前,被程让抬刀挡去:“谨言慎行。”
“我竟然有一天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白泽惊讶地瞪圆眼睛。
程让用眼神示意他往周围看,只见除了他们, 其余人对那具无头尸体都没有反应,甚至后来者直接踩在了尸体身上, 竟不避不让。
白泽吞咽了一下,喉间发紧。
走着走着,他们已然踩入深不见底的水泊里,地势愈发低平,很快水已没过腰线。
白泽不喜欢水,恨不能整个兽挂在程让背上,道:“再往前走司巫就要被淹了,他怎么还走?程让,我们溜吧,你陪我去找江荼。”
程让看了一眼司巫的方向,嘴角抽搐:“祖宗你少说两句,司巫大人虽然但那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听说司巫大人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七尺男儿。”
“可七尺男儿也没多高”白泽默默吐槽。
突然。
司巫停下了脚步。
白泽一噎,难道给这老头听到了?
好在司巫并没有关注他们,声音喑哑如钟,只听便颇具威严:“祁昭公子,为何不用空明转?”
谁?
白泽踮着脚,越过人群向前张望。
只见祁昭双膝跪地,手中捧着一金轮状的圆盘,衣衫褴褛头发披散,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金冠失色,狼狈不堪。
“司巫大人!”祁昭咬了咬唇,“晚辈当然想用,可是、可是来去山派江荼长老被祁弄溪暗害,与其弟子叶淮一道坠入了空明山底。”
“江长老有恩于祁家,晚辈实在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有人还记得空明山与来去山派的矛盾:
“来去山派的人?为何会与祁家有什么恩情?”
“祁昭不是与叶淮不睦么?试剑时打得死去活来,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来去山派可真是会趋炎附势。”
自也有人怒道:
“难道要为了一个江荼,让我们这么多人陪葬吗?”
“是啊,我可不想变成鬼兽!”
“司巫大人,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司巫大人垂怜!”
愈演愈烈的请愿声中,白泽倒吸一口冷气,险些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一人之生死,与数百人之生死,任谁也会选择后者。
可问题在于,那一个人是叶淮,阳间的气运之子叶淮!
他身上牵系着人间的未来,一旦身死,天下终将覆灭。
可白泽不能说,事关苍生道机密,即便有博古通今之能,他也只能缄口不言。
眼看着司巫被逼上风口浪尖,白泽急得冷汗淋漓,五指交叠不断掐算起来。
铛——
长杖重重敲击地面。
司巫的声音不大,却转瞬盖过嘈杂私语:“我本无需亲自下山,你们可知道我为何要走这一趟?”
他将长杖指向祁昭:“为了空明山?”
又指向中界众人:“还是为了诸位?”
司巫长叹一声,叹息声中充满慨叹。
就在所有人都准备大呼“司巫慈悲”时,司巫突然摇了摇头,口中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都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亦有人发出一声尾音上扬的惊呼:“啊?”
铛——铛——
司巫又持杖连敲两次。
“大厦将倾。老夫受苍生道委命,下昆仑虚,寻救世之神君。”
“神君?!”沉默之后,更加激烈的人声浪潮响起,皆是不可置信,“神君要出世了?修真界终于要再有神君了?!”
神君?白泽困惑地眨了眨眼:“神君是什么?”
仙山首座被尊为“仙君”,已是当今世间尊荣之最,莫非“神君”还要凌驾于他们之上不成?
程让给出了肯定答案:“神君可以号令修真界,同时肩负天下苍生的重任,换个简单点的说法,我们修炼是为了登上天庭位列仙班,神君却被视作本来就是从天庭下凡的。”
神仙神仙,仙者登天,而神者生于天。
白泽一愣,他对阳间不甚了解,神道鬼道却是异常熟悉,天上那几位几千年都不挪一下尊臀,想让他们下凡比登天还难。
怪不得是“视作”而非“就是”,看来神君与神之间仍有距离。
果然程让又补充道:“唯有最强者,才能被尊以神君之名,这一千年来仙山首座们修为都相差无几,决不出神君之名。”
“修真界的上一任神君,还是曜暄——”
他还没说完就被别人打断:“大胆!你竟敢直呼罪人姓名!”
程让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无语:“还是罪人。”
“罪人?”
旁人还想说什么,司巫却突兀地加入了他们的话题,这句带着质疑意味的“罪人”一出,众人都是噤声。
有了先前的打脸,谁也不敢再揣测司巫的真实想法。
不断有人被浊息吞噬,司巫却好像一点也不着急:“老夫本不愿多费口舌,但一千年前,苍生道选中了曜暄,你们口口声声罪人相称,难道,是觉得苍生道识人不清么?”
顷刻间。
恐怖的灵压砸下,除了来去山派区域,近乎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冒犯苍生道,罪不容诛。
众人赶忙大呼“不敢!”,司巫这才轻敲长杖,似乎自言自语:“竖子不懂规矩,饶恕他们吧。”
话音落下,灵压消散,众人得以重新站起,却没人敢站起。
司巫也不管他们,远远的,他的视线落在仍在掐算的白泽身上,旋即道:“而今,老夫再替苍生道,降下旨意。”
“未来的神君,将在今日——出世。”
铛——!!
几乎就在司巫话音落下的同时,白泽的唇角溢出几缕鲜血,羊角从他头顶冒出,白泽猛地低下头去,呼吸急促到整个人都在发抖。
天机卦阵变动了。
除了程让,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他被程让压在怀里,细密发抖。
还没结束。
只听空中,雷声狂响不歇,好像盘古开天地的巨斧,正在不断敲击天幕。
“是雷云,是雷劫!”
不知是谁大叫一声,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一道金色的雷,就这么对准空明山中心直直砸下!
众人从未见过金色的雷,颜色璀璨到像银河泻了下来,最纯粹的金也没有这样夺目的颜色,竟让人不敢直视其光芒。
神君神君渡劫?
更恐怖的是,这道金色天雷劈下,空明山的地面直接出现一道裂隙!与此同时裂缝不断延展,像蜘蛛结网,转瞬就爬到众人脚下!
——空明山要裂了!
仙山竟然被雷劈裂了!
接二连三的震撼让众人说不出话,然而预想中的坍塌并没有发生。
岩浆般的赤红,从裂隙深处亮起,金色与红色交织在一起,恰如天际云霞,静候日出。
随之而来的还有排山倒海的灵力,不止一道,两道地阶——或者远胜地阶的灵压,突破空明山的封锁,凶猛地冲击着地面。
金雷于是更响,轰隆!轰隆!不断轰击下来。
有人忍不住道:“他们是在对阵吗?!”
“不,我倒觉得,是在合作!”
——天崩地裂。
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古兽嘶鸣。
吼——!!
这一声恰如昆仑玉碎,又像凤雏初鸣、青龙腾吟。
伴随着这一声嘶鸣,一尊巨大的赤红法相,忽而出现在空明山上。
法相巨大,带着包揽万物的慷慨,纯白长发散作云霞,也被染上烈焰的红色,一呼一吸吹乱天云。
“这是谁的法相?!是神君吗?”
旁人未曾见过这神明一般的人物,程让与白泽却见过,二人对视一眼,白泽几乎要落下泪来。
“江荼江荼!”
他的呼唤淹没在另一阵惊呼中:
“还有别人!那是——麒麟?!”
金雷包裹着它,鹿角龙首的麒麟用利爪撕碎地表,脚踏青红双色云霞,所到之处,光芒万丈。
麒麟像一轮全新的太阳,冲破雨幕缠绵的空明结界,那一瞬间,所有浊息都畏惧他的光芒,在滋滋燃烧声中灰飞烟灭。
司巫一敲长杖:“恭迎神君出山——”
“恭迎神君出山!”
“恭迎神君出山!”
万人呼唤中,麒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尔后,它抖了抖耳朵,尾巴甩了甩,厚软的两只爪子踩踩云霞。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不解,“神君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另一人压低声音:“我知道,我门中养了一只灵宠三头犬,它被夸奖的时候就是这样,又摇尾巴又刨地,等下还要往主人怀里拱。”
先前开口的人大骇:“你竟敢将神君大人比作灵宠?!你倒是说说谁能驯服麒麟?”
“我可没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众人云里雾里地抬头。
只见方才还威风凛凛的麒麟,四足点地,尾巴摇着摇着,就将自己赛到了那白发法相的身旁。
见白发法相没有拒绝,又试探着将蓬松的尾巴卷上白发法相的腰,金雷轰隆轰隆地拍打,竟然带着几分
愉悦?
它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建立起的威严就这么碎了一地,眼眸微眯,被柔软白毛覆盖的胸口一起一伏,金雷都好像变成了呼噜呼噜的撒娇声。
紧接着,法相抬手,麒麟仰脖,金色与赤色灵力,随着他们的动作,从空明山中央井喷式涌出,五光十色有如泉涌,覆盖整片空明山域,却自始至终未曾伤到旁人分毫。
灵力的覆膜下,隐隐约约显出两道人影,两人衣袍都染了血,呼吸间俱是残酷的壮美。
两人中,一人身着红衣,长发挽起,五官冰雕玉琢,与那白发法相一模一样,举手投足间却皆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正是来去山派长老江荼。
那么另一人,就是麒麟,是苍生道选中的神君?
——迎着四面八方目光的洗礼,青年缓缓眯起琥珀眼,漂亮的脸上显出几分莫名其妙:“师尊,他们干嘛这么看着我们?”
回应他的是江荼冷漠中带着忍无可忍的声音:“把你的尾巴松开。”
众人随着他的话语齐刷刷低头。
只见青年身后,一条青赤长尾,正像菟丝子一样卷着江荼的手腕,发现他们都在看他,又紧张地缠紧了些。
众人缓缓看向空中尚未消散的法相——
麒麟还缠着江荼法相的腰。
这占有欲姿态简直一模一样。
确认了,这个看上去连二十也没有的毛头小子,就是他们的神君。
神君威严,镇天下,平四海。
麒麟出现的刹那,确如古籍记载,威严之重,叫人不敢直视其容颜。
可是众人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真的没有搞错吗?可他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朝着江荼翻肚皮了!
第060章 空明转(十一)
法相闪烁几下, 转瞬消散。
与之一同消散的,还有天边的金雷。
拨云见日,旭日金辉驱逐阴雨, 晒干潮湿地面, 地表积水随之渗入地面裂缝中,淹没在更深处里。
它们汇聚向空明山底, 无人知晓、也永远不见天光的地方。
随着空明山的秘密,一起埋葬。
江荼远远地看到了人群中的白泽,但他们的去路被激动的人群揽住,一时无法靠近。
周遭,熙熙攘攘密密麻麻, 先前对他们冷眼相待的人们, 此刻却像蚂蟥一样围了上来,其中大部分是向叶淮,偶尔也有人想另辟蹊径,将手伸向江荼。
“神君大人!恭迎神君大人, 我初见大人,便知您年纪虽小, 却气度非凡,他日定有大作为!却没想到竟一举成了神君,真是少年英雄,少年英雄!”
“江长老,哎呦,江长老,您可是慧眼如炬, 教徒有方!日后还请江长老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
嘈嘈杂杂。
江荼听得皱眉, 眼前阿谀奉承的,有许多先前对他们出言不逊,此时为了眼前利益,却好像什么也忘记了。
也难怪,如今空明山已名存实亡,身为中界仙门,自要为自己谋个出路,而新任的神君,年轻气盛,显然是个绝佳对象。
江荼不觉得生气,只觉得有些可笑,碍于人情,他也不好驳了这些人的面子,只能站在原地,脸上堆满公式化微笑。
一时间,人人都想在新任的神君面前混一个脸熟,前者来之,后者继之,将叶淮的尾巴毛都挤掉几根。
突然有谁撞了他们一下。
只听身后一声闷哼,旋即江荼背上一热,青年鼓动的胸口就这么贴了上来,江荼甚至能感到他胸脯肌肉的弧度。
叶淮也很慌乱:“诸位前辈——多谢诸位前辈夸赞,不要挤了,不要挤——”
说话间,声带与胸腔共鸣,江荼只觉得叶淮像是贴在他耳边说话,清润温厚的嗓音环绕耳畔。
又有人撞了他们一下。
这回撞的是江荼,江荼一时猝不及防,眼看着重心偏移,四周又无落脚之处,一只手猛地揽住了他,在即将脸着地之前挽回了阎王爷的颜面。
叶淮一只手就环住了江荼的腰,此刻宽大滚烫的手掌,正为了防止他跌倒而贴着他的小腹,近到他们距离肌肤相贴,只隔着两层布料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江荼浑身僵硬:“手”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缕煞气就钻入视线,从叶淮腕骨凸起的手掌,不断向他袖子里爬钻。
江荼不知道在场是不是只有他能察觉到叶淮身上的煞气,但他本能地意识到了违和。
按道理来说,麒麟骨成熟,意味着气运之子进一步接近天道,该是好事,况且叶淮的修为也确实随着麒麟骨而突飞猛进。
方才的雷劫,说是劫渡,更像是为神君的出世而赶来道贺。
怎么会呢。
叶淮身上的煞气,怎么反而变得更重了?
叶淮身上每次出现煞气都是有原因的,此番又是因为什么?
江荼沉下面色,抓住叶淮的手腕。
一掐。
五指留下深刻痕迹,同时掐灭煞气:“叶淮!”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直缄默不言的司巫,再度举起长杖,敲了敲地面。
铛、铛——
钟磬声中,司巫道:“神君与江长老刚从空明山底返回,险象环生,诸位何不让他们稍事休息,再议不迟?”
“空明山百废待兴,还请中界众掌门和祁昭公子,随我一道议事。”
众人连忙称是,江荼远远与司巫对上目光,司巫朝他轻轻点头,撑着长杖,佝偻着离开。
江荼蹙起眉,这一眼好像三年前掌门殿外场景重现,他虽然感激司巫出言解围,却也察觉到其中的微妙之处。
相比起司巫一呼百应,众人对待叶淮的态度,更像是新得了天阶宝物,又或者探寻到了某处珍惜秘境的入口,而不断争抢。
追捧有余,恭敬不足。
——神君。
江荼记得他们是这样称呼叶淮的。
这两个字他不久前才见过,“神君”曜暄,那本记载曜暄生平的空明山藏书,便是如此称呼他的。
又是曜暄。
他蠢头蠢脑的徒弟到底和曜暄有什么关系?
江荼沉思着,下意识扭头看向叶淮,没想到这一眼,正与叶淮对上视线。
叶淮的麒麟毛乱糟糟的,发冠也被扯歪了,不知道盯了他多久,额前碎发遮住了神情,江荼一时也没看出他眼中的情绪。
他反而像被江荼突然的回头吓了一跳,最先弹起来的是手,旋即整个人后退一步:“啊,师尊,怎么了?”
——江荼险些忘了他的手还搭在自己腹上,两人就这么以叶淮搂着他腰的姿势,站到现在。
怪不得方才司巫离去时的眼神如此意味深长。
江荼摁了摁眉心,道:“你刚才怎么回事?”
叶淮一愣:“刚才我怎么了?”
他只知道自己很生气。
看到江荼被人东扯西拽,他很生气,生气到甚至想要将周遭的人群都——
叶淮悚然一惊,慌忙掩盖着脸上的慌乱。
殊不知他的表情变化根本躲不过江荼的眼睛,江荼心里疑云更重,嘴上却故作轻松:“没怎么。司巫说的没错,趁人都散开,我们先返回休息片刻。”
再过几个时辰,大约他们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叶淮自然点头,又问:“师尊,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刚刚动用法相,有没有难受?”
江荼已经习惯叶淮热烈的关心,心想方才确实吓到他了,摇摇头:“无事,不必担心我。倒是你,比起一朝万众瞩目,你反倒更加关心我?”
叶淮小声嘀咕:“他们哪能与师尊相比”
江荼看他一眼,叶淮瞬间闭上了嘴。
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
白泽一路小跑,来不及站定,就一把抓住江荼的手。
“江”他气喘吁吁,不是累的,是怕的,“你们吓死我了!”
天知道他都要去地府摇人了!方才要是祁昭扛不住压力用了空明转,白泽都打算把范无咎谢必安一众鬼差、最好还能把宋衡一起摇上来,冲进空明山底捞人。
幸好江荼和叶淮都安然无恙。
不过
白泽看着叶淮,叶淮看着白泽,一边是红红绿绿的鬃毛,一边是纯粹洁白的羊耳。
麒麟和白泽面面相觑,多少从对方眼里看出点同类相惜的意味来。
“医仙大人,原来你也是”叶淮眼睛亮晶晶的。
江荼冷冷道:“不,他不是,他和你不一样。”
叶淮被驳了一句,摸摸鼻子:“哦哪里不一样?”
江荼心道,白泽在人界之外,而你还得在阳间受苍生道制约,嘴上却不能明说,便道:“你是我徒弟,他不是。行了,走吧。”
他走得飘然,没注意到叶淮的眼神瞬间变得热烈。
但白泽却注意到了,手指狠狠扣入肉里,用一种恍然大悟又痛心疾首的表情,道:“我是你们师徒宴乐的一环吗?”
回到居所。
白泽看起来有话要说,站在门口徘徊不去,又频频朝江荼挤眉弄眼。
江荼放他进门,三人挤进屋里。
抠搜的空明山只给他们两把木椅,无法容纳三人一齐坐下,叶淮此时很有眼力见,恭敬地将座位让给白泽,打算自己在一边站着。
白泽甫一坐下,便急急道:“听说空明山底浊息四溢,你的身体”
江荼知道白泽不能将浊息会腐蚀他明说,顺从地伸出手:“现在还好。”
“现在还好?之前不好?”白泽这回脑子转得很快,两指搭上江荼的寸关尺,“毕竟你一向痛得快晕了也一声不吭,哎呦,我帮你看看,你别急。”
叶淮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大气也不敢出。
最气定神闲的人反而成了江荼,他深知自己不遵医嘱服药会被摸出来,但那是事出有因,即便等一下白泽把宋衡拉出来批评他,阎王爷也有信心赖账。
至于这具身体现在如何,空明山底情况危急,不容他考虑自身,但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昏迷时混乱的梦境,足以证明他的身体再度受到了腐蚀。
只是不知道,看起来空明山底的浊息比三年前来去山派更加严重,为何他只是短暂昏迷便醒了?
难道是麒麟骨成熟后,麒麟心血也变得更有效?
这么想来,需要被好好诊一诊脉的应该是叶淮,不知要多少补药才能将血气补回来。
正想着,白泽搭着他手腕的指甲剧烈地一抖。
江荼扬了扬眉:“怎么了?”
白泽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抬起脸,一双眼睛竟然也显出涣散状态,活像被吓得六神无主,三魂丢了两魂的模样。
江荼伸出两根手指在白泽眼前晃:“白泽?白泽!”
白泽的瞳孔这才有了焦距,然而他的脖子好像僵硬住了,直挺挺地看着江荼,眼珠子也不转,只在眼眶里剧烈颤抖:“江荼,你、你你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
江荼莫名其妙地皱眉:“不舒服?我现在挺舒服的,到底怎么了?”
搭出什么来了,搞得这么夸张?
谁料他话音刚落,白泽又是猛地一抖,嘴里喃喃自语:“挺舒服是、是挺舒服的那个,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说的是一种舒服吗?你眼神躲什么躲?
江荼无奈:“有话快说。”
白泽却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五官先拧在一起,朝他疯狂挤眉弄眼。
嗯?
不能告诉叶淮?
难道他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
江荼的呼吸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倒不是怕死,只怕自己死得太早,没有发挥死亡的价值。
他转头对叶淮道:“我与白泽有话要说,你回房不,出去一会,不会太久。”
“”叶淮的麒麟耳朵垂了下去,“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吗?白泽前辈,难道师尊的身体有什么”
他甚至不敢说,怕诅咒了江荼。
白泽目不斜视,用尽全力逃避叶淮的目光:“江长老的身体没有大碍,你别担心。”
“那我为什么不能”叶淮还想挣扎,被江荼一个眼神彻底请出了门,“弟子先告退。”
失落的小麒麟关上了门,江荼复又看向白泽:“他走了,泯音结界我已设下,你说吧。”
白泽的表情有些欲哭无泪:“江荼,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千万别激动。”
江荼困惑地眨了眨眼:“好。”
他没有七情六欲,该怎么激动?白泽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像中了魇似的。
白泽道:“我先和你说说你的身体吧江荼,我不知道你们在空明山底做了什么,但浊息对你的影响太深了,起初我说你仍有五十年寿数,眼下恐怕折半还不止。”
江荼沉默地听着,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但确实有了些许紧迫感:“叶淮麒麟骨成熟,天机卦阵难道没有变化?”
白泽点头又摇头:“有变化,变化极大。若我们能抓住这次改变,十年内就能促成叶淮飞升。”
“这是好事,”江荼的眉头舒展一些,“你为何如此愁眉不展?”
白泽长叹一口气:“因为你的身体,江荼,你真的一点也没有感觉?”
“我在空明山底力竭昏睡,叶淮将我唤醒。醒来后神清气爽,宛若新生。”江荼诚恳道。
他醒来后确实感到身体有些变化,在阴曹地府千年的阎王爷头一次感受到发自灵田的温暖,暖流融遍全身,好像酣睡方醒,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他说完这句,白泽的表情却变得更难看:“江荼你看着像个老古董,思想却很是开放”
江荼乐了:“喝了叶淮的麒麟心血,就是你说的开放?难道麒麟心血喝不得?”
话音落下,白泽脸上只剩空白,心里却在大声尖叫,恨不能抓着江荼的领子摇晃。
——骗子!江荼,你徒弟是个骗子!!
白泽有些崩溃,他看着江荼清澈的目光,俊美冰冷的脸上写满困惑,但白泽已经想到那双柳叶眼等下会怎样被怒火盛满,甚至这间屋子恐怕都要在阎王爷的怒火中化为灰烬。
苍天啊!他该怎么跟江荼说,你根本不是喝了麒麟心血才醒,而分明是,分明是
和叶淮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