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郡主府中
东院花厅门窗紧闭, 门口守着小洛子,内里只有翠珏和璎珞。
花厅外,静悄悄的?。经过的?人,不时往紧闭的房门看一眼。
房内, 上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地上站着的青年这才悄悄抬头, 往上首望了一眼。
精致的?雕梁, 华贵的?瓶壶香炉, 锦绣屏风,却都掩不过上首圈椅中坐着的?少女——
张三?不由交换了一下左右脚的?重心?,向来不修边幅不畏天地的?人, 此时竟难得?觉得?有些许局促。
倒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圈椅中的?少女太工整太美了一些。好像造化精心?绘制,让人觉得?自己一下子粗糙了。张三?再?不在意这些,他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面对这样美的?贵女,也难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其人所?在好似自然成画, 让人唯恐自己的?粗疏, 污了这样美的?一幅画面。
张三?微微屏息,静静等着。
月下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桌上那小小的?透明琉璃瓶中, 她抬起白皙纤细的?手,捏起, 半瓶透明的?液体在冰凉的?琉璃瓶中轻轻晃动。
无色无味,却可?以要人性命。
这人说,在距离他们这里很远很远的?西方?,隔着大河大洋, 这样的?东西被那里的?皇族用作?宫廷斗争的?密药。
让人身?体麻痹,心?脏痉挛而死。唯一的?迹象就是死后那双如同水洗过一样的?眼睛, 这药也因?此在极西之地有个好听?的?名字——
“美人泪”
月下喃喃唤出?,整个人彷佛真的?成了一幅画,失去了灵魂的?低喃。
轻软,苍凉。
张三?听?得?有些难过,怅怅看了上首一眼,轻声喃道:“是,郡主,正是美人泪。”
上一个见到美人泪的?少女,那一刻眼中迸发出?生的?光,燃烧着渴望。
而这一个见到美人泪的?少女,她的?手同样死死攥着琉璃瓶,可?眼中却光芒尽散,让张三?想到那句“哀莫大于心?死”。
他已交待,这药来自一位异域来客,黄发碧眼。这人沿途被人视做怪物,只?有张三?热情地跟着他,为他跑东跑西。吸引张三?的?不是这人的?怪异长相,而是这人褡裢里那些神奇的?物件。透明的?琉璃,可?以放大蚂蚁的?镜子,可?以自己跳动的?铁皮青蛙
后来留住张三?的?就是那人嘴里另一个神奇的?世界。以及被这个老者称之为“科学”的?东西。张三?如痴如醉地看着老者画出?的?那些符号,模型,听?着老者提到的?那些更?为神奇的?物件。老者甚至说,总有一天人也可?以在天上飞,车子不需要马可?以自己跑
从?那以后,张三?脑海中就想着一件事:造一艘大船,到老人所?说的?极西之地。
长久的?安静后,圈椅中的?郡主终于抬眸,看向来人:“你确定,这样的?东西——,只?有两件?”
张三?立即道:“我——”
被郡主旁边丫头一瞪,张三?立即想起来改口道:“草民确定,我师傅漂洋过海,统共就带来这么两瓶。一瓶他当年?给了一位贵人。另一瓶,师傅死的?时候给了我。”
说到这里张三?心?虚地看了一眼瓶子,其中一半,当年?他给了一个女孩子。这一节,他没有提起,好在郡主似乎也并不好奇,没有追问。
郡主听?后低着头,好似倦怠极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花厅安静。
直到郡主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一有机会就送你往西。这个——”
张三?立即道:“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否则我永远上不了往西的?船,就是上去也必遭天谴,丧身?鱼腹!”
他赶紧发誓,拼命保证,唯恐郡主收回?成命。
圈椅中的?女子似乎真的?疲倦至极,轻轻摆了摆手。
立即有一个白皙干净的?小公公把张三?引了出?去,带到了郡主府一个隐蔽的?院落中,让他先在这里住下来。
眼看小公公要离开,张三?伸手扯住对方?:“公公,我的?事?”
小丁子轻轻拿开张三?的?手,看着他道:“公子放心?,郡主答应的?事,从?不食言。”
张三?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小公公不简单。看过来的?目光,说出?的?话,平淡安静,却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张三?不由道:“小公公,我观你面相,将来必是个人物!”
小丁子轻轻一笑:“公子还会相面?”
张三?跟着也笑了:“走南闯北,看人总是会的?。”
小丁子:“如此,就请公子相信在下,耐心?等待。”
张三?一噎,信,他自然信,也只?能信。这是这些年?来,他看到的?唯一的?可?能:去师傅的?故乡,去那极西之地!
花厅中,静极了。
翠珏一转头,顿时大惊失色。
正倒茶的?璎珞闻声,茶壶差点脱手。
她们看到攥着琉璃瓶的?郡主死死低着头,郡主淡粉前襟,淡粉桃花颜色加深,被泪水洇湿。
一滴又一滴!
“郡主?!”
翠珏和?璎珞瞬间慌了。
月下抬了头,开口,声音几乎喑哑:“是他。”
那个见过极西之地来客的?贵人,是——萧淮!
她还记得?,萧淮带给她的?无数东西中就曾有会跳的?铁皮青蛙,还有能放大蚂蚁的?琉璃镜她听?他提到过那个来自极西之地的?怪人。对此人,当年?十七岁的?萧淮漫不经心?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看他还知?道些什么。要是没有别的?,就当杀了”。
当年?十岁的?月下正好奇地看放大的?蚂蚁,闻言赶忙央求萧淮不要。
“他一个人离开家”
“你们都这样看着他了,他能做什么坏事呀!”
“太子哥哥要是不喜欢他,送他回?家呗!”
“太子哥哥,求求你啦!”
也是月下当时央求,保住了这位异乡来客的?一条命。在这样无关大局的?事上,萧淮总是想顺着月下的?。故而,只?是让人看住他。这才有了后头老人借病装疯脱身?。
旧日种种,时隔两世,月下今日重新想起。
记忆中的?自己,久远陌生。
她攥着琉璃瓶,想到了前生,她的?外祖母。
外祖母的?仁寿宫,在周嬷嬷打理下,铁桶一般。
即使是这样验不出?的?毒,也不会直接入外祖母口中,除了试膳太监,还有周嬷嬷。就是出?事,也不会是外祖母。一旦这几人无故猝死,哪怕查不出?死因?,外祖母都会更?警醒。
这铁桶一样的?仁寿宫,唯一一个口子——就是她。
月下攥着瓶子,整个人都在颤抖。
只?有她亲手做的?点心?,从?周嬷嬷到外祖母,都是放心?的?。
而她唯一一次亲手做点心?,就是前生与萧淮大婚之后。
外祖母气她。
她想尽法子想让外祖母消气。
她
让萧淮帮忙,忙了一夜,亲自为外祖母做点心?。
就在她送进点心?的?那夜,外祖母突发心?悸——
想到这里,圈椅中的?人发出?一声失亲小兽一样的?悲鸣,整个人都痛得?缩成了一团。她甚至分不清此时死死抓着她,抱着她的?人是谁。
唯有的?力量只?够她虚弱呢喃:“别叫人别叫人”
*
于此同时
一极隐蔽处,小全子正凝眉查看线索,这时抬头看向身?后的?人,一声“安子哥”还没喊出?,他已发觉不对。
可?已经晚了。
一枚铜钱镖已入他的?胸口。
小全子眼前,只?有汩汩的?血。他愣愣抬头,看向前面这人。
血刃里最出?色的?杀手,一路带着他的?——安子哥。
小安子的?目光平静,看着他。
他射出?的?铜钱镖,微微偏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毫厘之偏,是留给他死前看明白的?机会。
这已是他对他最大的?情分。
小安子静静看着这个从?初见就一直喊他哥的?人。
血刃行动,没有犹疑,没有情分。
他与小全子从?小一起受训,相识十几年?。在组织中,这样的?情分也只?够他让毙命的?凶器偏那么一毫。
小全子已经明白了。
他的?嘴唇迅速苍白如纸,喃喃道:“安、安子哥我、我不能不管她”
小安子睫毛微动,原来小全子与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宫女的?故事,不像他说的?“就这样然后?没有然后”。
而是,有了然后,有了后文。
血汩汩涌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带走小全子的?生命。
小全子挣扎着拉住了小安子的?手,一双眼睛死死看着他:“你能能告诉她别、别等了”
小安子盯着小全子哀求的?眼睛,轻声道:“如果是你,你会告诉我的?郡主,别寻我了吗?”
当然不会。
血刃杀人,不能留有任何痕迹,是真正的?彻底的?——消失。
小全子死死攥着对方?衣角的?手一松,他的?目光迅速涣散下去。
小安子抬手,缓缓合上了小安子依然大睁的?眼睛。
在这一刻,他看着的?明明是小全子,却又彷佛——
看见了自己。
*
同一时刻的?太子府
一人匆匆入府,直接进了太子书房。不一会儿又从?中出?来。
来人已经解下了腰间绣春刀,只?剩下手中一柄细刃窄刀,日光下一闪,锋利无比。
一旁秦兴送他出?来,这时低声笑道:“陈兄弟,咱家给你透个准话,待这差事办成那日,就是兄弟你高升之时!”
“哦?”
“到那时候,咱家恐怕要叫兄弟一声指挥使大人了。”
来人正是锦衣卫千户陈青,闻言感兴趣地抬了头,死人一样苍白的?脸上有兴奋的?浮红。杀人,让他兴奋。更?何况杀的?还是这样有价值的?一个人。
秦兴意味深长地冲陈青点了点头。
陈青一收手中刀:“公公放心?,殿下的?差事,卑职敢不尽心?。”
从?今日起,他就是开赴北地增援队伍中一无名小卒。只?待战事已定的?时候——
杀宋晋。
想到这里,他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第 122 章
腊月十九。
大周朝堂封印, 整个大周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停下工作,进入过年时期。
因星宿不利被送往行宫的七皇子, 在太后娘娘的坚持下, 终于获准回皇宫过年。
年前最后一次后宫觐见, 祁国公府老夫人带着祁白芷请见皇后, 永寿宫的暖轿从宫门下车处把?老太太娘俩接了进去。
见了祖母,祁皇后强收了火气,迎了上来。
一盏茶过后, 老太太开?口?:“这是谁又让娘娘不痛快了?”
祖母关怀的语气, 让祁皇后心里?集聚已久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上来了:“还不是因为七皇子!大过年的,这么些好孩子还不够太后她老人?家疼的,非把?那孩子弄进宫里?!不知道的还当她老人?家真是疼孩子呢,其实呢,就?是找由头让本宫不痛快, 下本宫的脸!”
祁皇后越说越气。
老太太凑头, 低声道:“算了,太后娘娘的意思, 咱们谁敢说什么!再说,那样一个孩子, 要是没人?提,陛下都想不起来。别说在行宫,就?是眼下进了宫,娘娘您看陛下眼里?有?他没有?!”
祁皇后:“我就?是气不过!”
老太太道:“咱们的好娘娘, 心且宽些,这些都是小事!眼下放着自家孩子现成的大事不管, 管他们鸡毛蒜皮的小事做甚?”
说着,老太太拉过了一旁祁白芷的手,向祁皇后道:“咱们太子都这个年纪了,就?是之前有?高?僧说他不能早娶,一拖这些年也不像话了!明儿一过,咱们殿下足岁都二?十四奔二?十五了,别说跟老百姓家的孩子比,就?是在京城大家子里?头这个年纪还不娶妻的,可?也没有?了!娘娘您再是就?着殿下,也不能由着殿下这么下去了!”
想到太子,祁皇后狠狠叹了口?气。她垂下眼睛,面色凝重,攥着帕子,咬牙下了决心,果断抬头向祁老太太道:
“祖母放心!这个年的头等大事就?是把?太子婚事定下来!一色大婚东西都是这些年就?备好的,只?等年一过,就?给太子把?大婚办了!”
一旁祁白芷早已在老太太开?口?提到太子年纪的时候,挣开?老太太的手,借口?离开?了。
这时她已行到门口?处,听到殿外妃子们前来请安,祁白芷跟着郑嬷嬷出去,看着郑嬷嬷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打发了。
祁白芷笼着暖袖,看着。
放在外头,这些宫妃们也都是富贵出身。
富贵,美貌,又如何!
冰天?雪地的日子,就?是再不愿意出门,就?是明知今日皇后娘娘没有?心思见她们,她们也得老老实实踩着残雪过来。冻了一遭,再感恩戴德回去。
其中最美最张扬的那个,听说皇后娘娘一巴掌就?把?她打老实了。从此?一靠近永寿宫,就?缩肩低头,脚底打颤,眼都不敢抬,哪里?还有?当日美艳张扬的模样。
祁白芷静静看着,似乎看得颇有?趣味。
一旁郑嬷嬷陪着她往回走,闲话道:“明儿锦衣候府的寻梅宴,姑娘也是要去的吧?”
“自然是要去的。”
“锦衣侯府也是有?意思,上次赏菊宴闹出这么些糟心事,侯夫人?倒是还有?兴致寻什么梅。还敢往咱们国公府递帖子,倒真是有?意思。”
祁白芷一笑:“跟理国公府比起来,到底还是锦衣候府明事理,这点面子总要给他们的。”
提到理国公府,两?人?都明显不悦。眼下看来,他们那位堂房二?小姐算是白嫁过去了,给人?压得死死的不说,还一点用没有?。如今理国公府简直就?像郡主?府养的一条疯狗,死活都不顾了,就?盯着他们祁国公府咬。
郑嬷嬷笑道:“到底还是姑娘有?气度,如此?才能走得高?远。”话头一转道:“先娘娘还担心殿下伤了姑娘的心,老奴就?说了,咱们芷姑娘可?不是外头那等轻浮张狂的。姑娘——”郑嬷嬷语重心长道:“听老奴一句话,这人?心呀,是会变的。这男人?的心,他也是肉长的。一头捂着,一头寒着,天?长日久,就?偏过来了。”
祁白芷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郑嬷嬷慈爱道:“要紧的是正?妻之位。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祁白芷点了点头,轻声:“是呀,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她们面前是富丽堂皇的永寿宫,是埋头大气不敢喘的听话的宫人?,是只?敢远远请安的后宫嫔妃。
祁白芷垂下的目光闪了闪:来日方长!
*
另一边,月下在仁寿宫看过了太后,正?往后头七皇子住的梧桐殿去。
她身后,周嬷嬷还在嘱咐人?把?炭火暖炉都带足了,“这一段路冷着呢”。
前头早已看不见人?影了,太后才扶着周嬷嬷进去。见太后娘娘坐下没有?说话,周嬷嬷忙道:“娘娘别担心,我看郡主?就?是担心宋大人?,毕竟战场——”
说到战场,周嬷嬷话一顿,太后娘娘神色一暗。
时隔八年了,坚忍如太后,就?是提起“北境”“战场”,还是受不住。
周嬷嬷赶紧道:“郡主?这样,也是难免的。”
太后抬手揉了揉额角,目光落在了炕桌上那盘子动都没动的梅花奶糕上,慢慢道:“我总觉得孩子心里?装着事,还是不小的事”
周嬷嬷劝道:“太后多虑了。再说,如今郡主?大了——”压低了声音:“连血刃的事,都能知道了。”
“血刃”两?个字更是低到只?剩下口?型。
“娘娘您也少操些心,咱们郡主?能为娘娘您分担好些了。”
太后叹了一声:“哎,到底还小呢什么事不能跟哀家说呀,自己闷着,哀家担心”
厢房里?静幽幽的,只?有?檀香静静燃着。
*
梧桐殿前
青石地面上,蹲着一个锦绣华服的男孩子,头上勒着一个小小的金冠,一望而知就?是宫里?人?人?讳莫如深的七皇子。
七皇子该是九岁了,可?让人?一看起来还好像是个孩童。
即使冬日外袍里?穿着棉袄,此?时蹲在那里?,看起来还是小小一团。
偶尔一阵北风过,吹得人?露在外头的脸针扎一样疼。跟着七皇子的两?个太监这时都在门廊下躲着,只?不时提着嗓门喊一声:“天?冷,七殿下进屋吧”“殿下冷不冷,要不要喝口?热茶”“好殿下,咱们回吧,奴才求求您了”
两?个太监就?这么躲在廊下避风一边玩着色子,不时就?抽空喊上这么两?声,嗓门倒是不小,就?是眼睛还盯在碗里?乱转的色子上呢。
七殿下也好像根本听不见,只?是蹲在那里?,始终低着头,摆弄着青石地面上的石子。
门廊下的太监又输了一把?,扫兴道:“今儿运气不好,不来了!”
另一个太监喜滋滋收起银子和色子,这才有?空往外头看了一眼:“七殿下把?行宫的石子都带来了?”
“可?不。就?那么一堆石子,天?天?摆来看去,跟宝贝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裹着金子呢!”
已经?揣好了东西的太监一吸鼻子一边低声道:“要不然是傻子呢”
旁边人?赶忙往四周看,只?见空荡荡的夹道。也是,这么冷的天?,谁往这么个住着傻子的僻静宫殿来。就?是这殿里?的奴才,这会儿都不知道往哪里?赌钱烤火去了,谁没事出来受这份冻。这人?跺了跺棉鞋,放下心来,提醒了一声:“管管你那张嘴吧。”再傻,也不是他们能说的。
另一个太监不以为然道:“就?你小心!就?是康公公有?时候还抱怨呢,咱们说两?句谁会管!”
跺脚的太监动作一停:“这时候了,康公公还屋里?躺着呢?”
“谁知道他老人?家昨晚又干什么去了!这么冷的天?,我要是能做主?我也被窝里?不起来!”
“你倒是先学会康公公那一套,两?头巴结着,两?头讨好了,就?不用跟着出来受冻了!”康公公这个老油条,那是一边讨好着永寿宫,一边也不怠慢仁寿宫。
“我呸!有?屁用!还不是跟咱们一样只?能跟着这么个主?子,不是在鸟不拉屎的行宫就?是在鸟屎都没有?的梧桐殿!别说贵人?了,一年到头连点多余的油水都摸不着!要咱家说,咱们真是瞎了狗眼,跟了这么没用的老胖子,白白叫了这些日子的干爹——”
旁边人?一撞。
这人?立即住嘴,往身后看去:白白胖胖摇摇晃晃眯缝着一双才醒的睡眼走过来的,可?不就?是康公公。
这太监哈着腰小碎步忙迎上前,一开?口?就?是一句“干爹”,能腻掉人?的牙。“我的亲干爹呦!您老怎么来了!瞧瞧,这外头多冷!别吹着干爹您哎!”
康公公人?到了门口?,往前看了一眼,目光闪过了七皇子冻得皲红的手:“咱们主?子搁儿蹲多久了?”
“没多久!”
“屁!手都快冻裂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想着偷懒呢,也不知道哄着主?子进去暖和着!”
“哎呦干爹!瞧您这话说的,咱们怎么不哄!咱们刚刚一直围着主?子又哄又劝的,您瞧我这嘴皮子都磨破了!可?咱们小主?子您老也知道!咱们总不能硬来吧!”
康公公白了他们一眼,推开?两?人?,来到了七皇子身边,蹲下来,笑眯眯劝道:“殿下,天?冷,进去吧?进去暖和!”
蹲在地上的孩子依然好似一点都听不见一样,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摆弄着地上的石子。
两?个小太监顿时看向康公公:“您老看看,就?这样”
康公公又轻声细语劝了两?句,见一点用没有?,就?要动手把?七殿下抱进去。
哪知道才抱到门口?,七殿下就?伸手扒拉住了门柱子,死活不肯再往里?。
眼看硬来,七殿下一双小手都要挣裂了,康公公赶忙松了劲儿。七殿下立即从康公公怀里?挣开?,重新跑到了夹道正?中央蹲着。
两?个小太监立即又是那副:公公您看!七殿下傻病犯了,您都没法子,咱们更没法子了!
康公公哎了一声,嘟囔道:“殿下心里?还是知道点事儿的”
两?个小太监立即向前:“干爹您老说啥?”
康公公:“我说,你们两?个混球!”
两?个太监:
死老胖子哪里?不顺当了,起来就?骂人?
声音更乖巧更委屈了:“干爹!”
正?在这时,前方夹道有?了动静,三人?往前望了一眼,就?见蹲在地上的七殿下这时候呼一下抬了头,露出了他那张冻红了的清秀小脸。
原来是浣衣局的人?经?过,往其他殿里?送衣裳的。
七殿下已经?迅速地又低了头,用冻得发红的手继续摆弄地上的石子。
康公公又哎了一声。
其中一个太监赶紧讨好道:“干爹,您是有?啥愁心事,说给儿子们听听?”
康公公收回视线:“咱家就?是愁养了你们这帮子没用的狗东西”
两?个太监:
突然前面又有?了响动,这次两?个太监已经?懒得再去看了。这地方,不是浣衣局就?是薪炭司的奴才,就?是这些地方的奴才,眼睛里?也看不见他们梧桐殿。跟着这样的主?子,真是晦气!
“哎呦”!
突然被踹了一脚,疼得靠近康公公的那个太监龇牙咧嘴,他一抬头,直接就?忘了疼,扑通就?跪下了!眨巴着一双眼睛想看得更明白!
再明白没有?了,前方来的是明珠郡主?!
转眼间,月下带着小洛子和小丁子已到了几人?眼前。
就?见始终低着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的七殿下,这时候抬了头,看着眼前的人?。
那张被北风吹得泛红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安静的笑容。
月下蹲下身看着他:“小七,你是不是在这里?等朏朏?”
被叫小七的七殿下笑着点了点头,想到什么,抬手往身上摸去,掏了半天?,掏出了东西,他伸出手捧到了月下面前。
灰扑扑泛红的手上是两?颗松子糖。
月下看着眼前快一年没见的孩子,伸出手先接过了松子糖。
小七顿时就?又笑了,带着甜丝丝的笑容仔细看着月下把?糖收到了荷包里?。
月下拉紧了荷包袋子,冲他晃了晃,七殿下就?又笑了。
月下这才拉起他的手,轻声道:“这里?冷,不要在这里?,跟着朏朏进去,好不好?”
七殿下点头,顺从地拉着月下的手站了起来,才一动,又站住了脚。
月下看他。
他站在冷风里?,转头去看身后。
青石地面上是他的那堆小石子。他似乎不太确定是不是应该把?它拿起来。
月下看到,立即看了一眼旁边的太监:“还不把?殿下的东西拿过来!”
发愣的太监立即爬过去,恭恭敬敬地如同对待宝石一样,恨不得仔仔细细一颗颗地捡。
月下顺手扯下腰间另一个荷包,把?香料倒了出来,直接拿来装这一堆小石子。
上好蜀锦绣金的荷包,一下子装满了脏兮兮的石子,鼓鼓囊囊的。
月下往七殿下腰间一系。
鼓囔囔的荷包立即垂在了七殿下的腰间,扯着他的腰带都往下一沉。
七殿下低头看着,抬手摸了摸,又抬头看向月下,又笑了。
“走?”
七殿下带着笑点了点头,拉着月下的手进了梧桐殿。
剩在后头的小太监抹了一把?脖子上的冷汗,悻悻道:“都一年了,七殿下还认得郡主?呢”
另一个道:“谁说不是呢,七殿下要能认得咱们,咱们这差也不算白当”奈何,他们不管做什么,七殿下都好像看不见一样。这傻子伺候久了,再好性的人?也得不耐烦。
康公公又踹了两?人?一脚:“当年七殿下掉河里?的时候,别说你们没看见,就?是看见了能像郡主?那样大冷天?就?往河里?捞去!”
那一年七殿下三岁,郡主?才刚十岁多一点。
要不是郡主?,只?怕早就?没有?什么七殿下了。
殿内早已升起了火盆,烧得暖和和的。
装着热水的铜盆和滚热的茶水点心络绎不绝送进去。
康公公抱着拂尘,晒着太阳,守在门口?。他知道郡主?从来都不喜他,所以每次郡主?来,他也就?识趣得不往上靠。
往日死气沉沉的殿内,今日充满了人?气。康公公抱着拂尘听着。
“小七,跟你说过几次了,要慢慢吃!”
“看我,这样,慢-慢吃!”
“啊?让我看看。”
“对,要多嚼,这样嘎吱嘎吱”
“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
“特别好!朏朏的小七最好了!天?下前三好!”
“我知道,你是想朏朏了,一直在等朏朏对不对?”
只?有?郡主?一个人?的声音。
康公公抱着拂尘听着,郡主?的小字,是他们七殿下唯一能听懂的名字了。
“哎”
安静的暖阳下,谁的叹息。
也许惋惜的是这个落寞的梧桐殿,也许惋惜的是曾经?那个最聪明的小殿下。
殿堂里?的宫人?被打发了出来,跟着郡主?的小洛子和小丁子也跟着出来守在了门口?。
康公公正?要离开?,却被小洛子叫住:“公公是这里?的大主?管,哪儿能跟那些下头的一样,留在这里?就?是了。”
康公公一怔,一双小眼睛内眸光一闪,立即笑呵呵听令。
殿堂内,七殿下已经?焕然一新,正?乖乖坐在月下身旁吃点心。
月下抽出帕子,七殿下立即仰头,把?下巴送上前,乖乖地。
月下轻轻用帕子为他擦了嘴角粘着着的点心屑。
七殿下笑。
月下看着他,没有?笑。
七殿下慢慢不笑了,用一双漆黑干净的眼睛看着月下。
月下的声音很轻很轻,七殿下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听。
“小七,你来做皇帝,好不好?”
小七不懂,歪着头看她。
小七慌了,连点心都没有?放下,就?跪起身,抬起袖子擦着月下的脸。
他的姐姐哭了。
小七也想哭了。
月下低声道:“没事的没事的”
“别怕。小七,别怕。朏朏只?是,眼睛进了小虫子”
小七举起好吃的点心,想要安慰伤心的姐姐。
月下小声告诉他:“小七,我不能吃点心了。”
小七还是举着,他知道姐姐爱吃点心的。
月下声音很轻:“我不能吃点心了。”
“我,吃了药。”
第 123 章
腊月二十?
北境战局早已开始。原本打算在大周北边肆意抢掠一番好带着财富和女人返回?部族好好过一个肥年的蛮鞑, 没想到这一次大周还手了!
猝不及防,让他们损失惨重!这些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习惯了掠夺的蛮人顿时愤怒了:肥羊竟敢对狼群挥蹄子?他们还以为除了那位与整个大周气质格格不入的武皇帝, 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草原骑兵迅速集结, 聚合在草原狼王俺达贡的旗下。
火光中?充斥着烤肉和烈酒的香气, 高大彪悍的蛮人想到了大周的丝绸、瓷器, 还有比大周丝绸、瓷器触感更光滑的女人,情绪再次上?顶,发出嗷嗷的狂叫。
中?央的帐子中?, 其他部族首领围绕着狼王, 个个脸上?带着狂喜,为可能的一切。
他们将兵分两路,一路吸引大周主力,另一路只需要从西北防线撕开一道口子,就可以奔京城而去。
“只要兵围大周京城, 都不用咱们费力, 里头那些贪生?怕死的臣子还有那个病歪歪更怕死的皇帝,就会立刻让北线停止作战, 千方百计跟咱们议和!”
“到那时——”
“到那时,退不退兵, 怎么退兵都是咱们说了算!里头就是一群怂羊,看到咱们的强弩大刀,就软了腿,破了胆了!”
帐篷里顿时一片哈哈大笑。
“唯一棘手的, 就是周青烈”那个胡子都白了的镇北侯府老将军,镇守北地多?年。
提到他的名字, 帐篷里张狂的笑声倒是小了些。
俺达贡大手一挥:
“再勇武的将军,也拦不住贪生?怕死的大臣和皇帝!他周青烈再厉害也就他一个,整个大周也就剩下他一把老骨头了,他哪里顾得来两边!等咱们下了京城,一道圣旨,周清烈就动弹不得!”
气氛立即又热烈起来。
“再两年,周青烈就连弓都拉不动了哈哈哈哈!就是拉得动,只一张大弓,面对?我数不胜数的俺达勇士,又有何用!更不要说,软绵绵的周人最擅长窝里斗,都不用咱们动手,周青烈这样的也早晚给人斗下去!”
“哈哈哈哈哈”
北地极寒,朔风呼啸。
对?于早已习惯这一切的北蛮来说,凛冽的风都是小意思,他们渴望奔抢,渴望火与血。严寒与匮乏,迅速燃烧着他们的渴望,让他们每一个都如出圈的兽,向大周那些温顺的子民扑来。
北蛮骑兵所过之处,要不只有呼啸的朔风,要不就是边民们惊惧的哭喊声。
火光映出狼群凶残嗜血的狂笑,映出马下小民们哭喊惊恐的脸。
大刀劈下,滚热的血液溅上?冰冷的钢刀,哭喊寂然。
天寒地冻,只有呼啸的朔风,兴奋的狼群,继续向前。
*
京城,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到处洋溢着年底的安逸与热闹。
锦衣候府中?更是一派忙乱景象,整个侯府的下人都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
侯夫人这次更是亲自盯着下人,上?次赏梅宴本想露脸,结果倒给人打了脸,更差点同时得罪了郡主府和祁国公府。这次侯府可是为了让这两府的年轻小姐们能玩得尽兴,花了大本钱,下了大功夫的,势必要借这次机会让这两府来的娇客满意!
侯夫人忙得脚不沾地,这时得空问身旁大丫头知暖:“世子那边还没拿来?”
大丫头知暖正是颇被侯夫人看重拨去伺候世子的那位,这时忙道:“世子爷说就好了!”
“你快些回?去催催他,让他到底上?心些!”
这次宴会叫寻梅宴,正是这个大丫头的主意。既是应和侯府冬日绽放的满园子腊梅,也是藏了今晚宴会的主要取乐方式“寻枚”。
侯府把寓意祥瑞的物?件藏在这个园子各处,让贵女们三三两两一组,根据获得的提示线索,寻到“枚”。
侯夫人当日一听,就眼前一亮。婆母还活着的时候就嫌她笨嘴拙舌,侯爷更是喜欢有巧思的女子,为此府里李姨娘格外得侯爷青眼,侯夫人再是慈悲,心里也早恨死了这种局面。今日她就要借着这场宴,让京城贵人也让府里人都知道,她也是有一颗玲珑心的,平日里只是她懒得操办,她要真的上?心定能办出让人称道的晚宴。
为此她还特地通过娘家人砸钱请到了蒹葭阁的轻描姑娘。
想到这里侯夫人得意的扶了扶头上?发钗:什?么轻描姑娘,传言这人多?清傲,说什?么除了太子府就少?有府邸能请动她上?门,她不就请到了!还姑娘,不过是个给男人跳舞弹琴的婊子罢了。把自己?搭得那么高,还不是为了钱,钱到位了,这人不就来了!想到轻描现?身的那一刻,那些贵妇们看着她惊诧的嘴脸,侯夫人心里禁不住暗暗得意,把自己?到时候该有的淡淡的反应都准备好了。
她低调地淡淡一笑。
这还只是开胃菜!等她这场精心准备的寻枚夜一过,她相信明日整个京城都会谈论她的这场宴!就是比不上?初雪那日太子府的宴,也必然能跟那一场相提并论了。
这半个月来,每每想到自己?这场宴会将成为接下来京城贵妇贵女们年底的话题,侯夫人就止不住心口发热,干劲儿更足了!
“园子里的屋子都熏好了?火盆都要放得足足的!”
“再去一间间检查过!这么多?屋子,平日咱们又都不用,务必确保都给我熏得香暖舒适!”
有婆子提到是不是锁上?一半,“这园子大,屋子又多?,倒是每一处都整理好了,可到时候前头也有宴这后头也有宴,园子里咱们也没有那么多?人呀!”
这一点侯夫人早就想到了,还是知暖想的到位:只要把各处收拾妥当,小姐太太们打开哪里的房门都是舒舒服服的,坐也可,寻也妥,跟着的人少?才觉得好玩呢。
侯夫人懒得跟这些没有雅趣的婆子多?解释,只一句这些不用你们管就打发婆子下去干活了。
婆子出来跟另外两个婆子一挤眼:既然侯夫人不分派她们跟着,那到时候人一散到园子里,她们正好往僻静处一躲烤火吃酒多?好。等快结束的时候,她们再出来往贵人们面前献个好,往人堆里一混,谁能知道她们没当差,想想就美。
另一头,知暖已经到了世子的院子,正要往前头世子书?房过去,却见?一个小丫头迎了上?来。
笑嘻嘻道:“知暖姐姐,世子爷刚刚还到处找您呢!”
知暖一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夫人那里正忙着,只怕一会儿也要找呢。世子那边的寻枚线索写得如何了?”
知暖笑得无奈,没办法?,哪里都离不得她。
小丫头见?问忙笑道:“就快好了!一会儿就能拿过去了!”
“还没好?”知暖有些着急了,上?前道:“我去看看!”
世子爷不耐烦这些,只怕没她盯着,就不上?心呀。
小丫头一把托住她的手:“好姐姐,世子就怕你催!世子爷说这都是需要花心思的,越催越不得呢!爷要姐姐亲手给他泡一壶九香玉露酒,要姐姐到时候拿酒换字签!”
一听这话知暖就笑了:“真真琐碎死了,怎么就这时候非要?就非得要我亲手泡的才行,难不成我这手上?有蜜不成!”
小丫头笑嘻嘻道:“爷只爱喝姐姐的,姐姐还是快去吧!”
知暖无法?,这酒工序又多?,可世子爷要喝,就是再忙她也得先去备着了。
她往紧闭的书?房门看了一眼,想到上?次世子爷酒后——
知暖脸一红。这次世子爷该不会,又想了吧
知暖心头一热,扭身往另一头去了。
书?房门紧闭,炭火烧得正旺。
一个小厮打扮的纤细身影正扒着窗往外看。
她身后,孟昭握着笔,却是呆呆看着她。
这人见?那个碍事的大丫头走了,这才放了心。
一转身,不是别人,却是宋婉。
见?宋婉回?头,孟昭脸一红,忙低头,对?上?了层层叠叠铺满一张桌子的字签。
从听到她来,到她被带进来,一直到方才,她的手点在字签上?一会儿一个好玩的点子,他写着字脑子都是木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一直到这会儿,孟昭的脑子都是木的。
母命难违,他本来正烦躁地胡乱写着这些闺阁游戏。
然后她就来了,低头走过来的模样,活脱一个格外伶俐的小厮。
猝不及防地抬头,一双他见?过后就再也不曾忘过的睡凤眼,一把他听过就一次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嗓子。
对?着他直言道:“三公子,以后别再给我递东西写信了。”
孟昭顿时脸就一红,明白了她借着今日晚宴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制止他这段日子近乎失去理智的孟浪行径。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要离开。
还是孟昭拦住了她。晚宴还没开始,进来已是冒险,万一出去的路上?给人识破——
孟昭的担心盖过了他的羞涩:“你,你去哪儿?”
对?方转身轻声道:“三公子别担心。贵府园子大得很,我随便?找个山洞子,只要我老老实?实?趴着,肯定不会给人发现?!”
说着她还特别认真地拍了拍怀里抱着的包袱:“时辰一到,我换上?衣裳就能见?人了!”
趴?山洞子?这得藏多?久啊!
天寒地冻,只是听到宋婉这样的打算,孟昭一颗心就已心疼得不得了。就再是男女授受不亲,也不能放她离开了。
宋婉就这么藏在了他的书?房里,看着他写字签,很快就藏不住她爱玩机灵的本性,忍不住低声指手画脚。
孟昭恪守礼教大防,只是低头写字。实?则早已鼻尖冒汗,情迷意乱。
一直到这会儿,签字写完,又拿言语支走了知暖,也到了宋婉必须离开的时候了。
宋婉从窗前转身,凤眼一挑,格外认真叮嘱:“公子切记我的话,也不枉我这一趟。待北地战事平复,周公子一归,我、我就要嫁人的。这些给人知道,我可真就百死莫辩!”
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像领了命的小厮,抱着东西,趁着没人的空档溜出去了。
孟昭追到门边,只能看到她轻盈的身影一闪,就已消失不见?了。
等到知暖过来,孟昭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无力抬手指了指桌案,让她把东西拿去。
夜幕降临
锦衣候府早已各处点灯,锦绣华服的丽人在华灯初上?的园中?款步交谈。
看到宋婉一身素雅华服过来,云霏一颗咚咚乱跳的心才平息下来。她忙上?前去,低声道:
“姑娘,跟三公子都说清楚了?”三公子可不能再递什?么诗词物?件了,他们姑娘可是要嫁人的!
宋婉正扶着落雨,慢悠悠打量着园子,闻言道:“我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云霏一怔,她们这次冒这么大风险,“姑娘,您——”
宋婉目光从园子和来人身上?收回?,哦了一声,“放心吧,都说清了。”
园中?彩灯灿烂,高台之上?轻歌曼舞,仙乐飘飘。
有人道:“看,那不就是轻描姑娘!”
云霏和落雨忙跟着看过去。
宋婉也看了过去。
不远处,已更衣准备登台的轻描披着一件轻柔保暖的大氅,这时正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目光与宋婉一对?。
宋婉看到轻描落在紫色大氅上?秀美的手,把垂下的锦带轻巧打了个节。
节成。
轻描一双含情美目,再次轻飘飘看了宋婉一眼。
宋婉唇角翘起,露出了同旁边人一样的兴致和欢喜,转头对?翘首以待的云霏和落雨道:
“好戏要开始了。”
旁边立即有人道:“可不是!侯夫人好手段,真的请来轻描姑娘开场!”
宋婉笑道:“是呢。”
不远处慕府大奶奶身边正热闹,这时慕熹微从寒暄中?抬头,与宋婉目光一碰,迅速分开。
宋婉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远处贵女中?间的祁家大小姐——祁白芷。
灯火璀璨处,祁家大小姐笑得矜持而端庄。
不少?人都已听说,不用等过年,太子府的婚事就将定下来。
故而,祁白芷身边奉承讨好的人更多?了。好些人纷纷道,真希望一会儿的寻枚能有福气跟祁家大小姐分在一起。
“芷姐姐的气运,定能寻到最好的!”
祁白芷淡淡笑着:“借大家吉言。不过彩头罢了,玩得尽兴最重要。”
心里她却格外需要这份彩头,格外留心即将拿到的线索。她需要今夜的祥瑞,用以证明她拥有足够的智慧和幸运。
对?此,不光祁白芷想,其他年轻姑娘们也都想。她们不能去抢最好的,但总希望自己?不落空。
就好像除夕夜包裹着铜钱的饺子,足以证明她们的福气。而这样的福气,对?于待嫁的姑娘,正是最好的修饰。
此时,贵女们已经开始紧张即将到来的线索了。
宋婉收回?了目光,对?看向自己?的云霏道:
“看我做什?么,好好、看戏。”
*
锦衣候府灯火璀璨,热闹异常。无人注意处,一轮明月悄悄升起。
郡主府的马车悄然进了太子府,马车上?很安静。
确切点说,是紧绷。
月下静静坐着。
小洛子和小丁子也都跟着静静坐着。
两人面上?没什?么表情,是过度紧张的表现?。
马车一停,两人目光瞬间看向了郡主。
月下一路都攥得死紧的手一松,被攥得紧紧的帕子松展开,露出上?面绣的桃花,正跟月下裙上?绣花是一套的。
小丁子目不转睛,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小洛子轻轻咽了口唾沫,看着郡主。
月下松开了帕子,轻轻掸了掸衣裙,向两人露出一个笑:“到了,扶我下车吧。”
小洛子忙上?前,最后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郡主?”
月下轻轻拍了拍他发紧的胳膊:“松快些。”
小洛子立即哎了一声,低头动了动身子,挂上?了自然的笑。
月下看向小丁子,小丁子也跟着笑了笑。
“很好。”
月下静静道。
她静静地下了马车。
静静地走向太子府内院。
静静地来到了——萧淮的内寝门前。
她住了脚步,一抬眼。
始终紧紧跟着的秦兴立即带着小徒弟站远了些。
小丁子和小洛子垂头,停在了廊下门边。
月下推开了门。
门才关上?。
外头人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琴瑟之声。
是那首曾惊艳半个京城的《凤求凰》。
大周太子萧淮的《凤求凰》。
小洛子和小丁子垂头站着。
远一些,秦兴带着徒弟也垂头站着。
室内,香暖异常。
碗莲正开着,增了春意。
萧淮身上?穿的是明黄寝衣,领口散开着,坐在那张整檀木抠出的榻上?,膝头搁着他的瑟。
一曲罢,他抬头,看向站在门边不肯再往前的月下,轻声道:
“朏朏,你来了。”
月下面前,紫檀八仙桌上?放着一壶两盏。
其后高几上?,燃烧着龙凤——红烛。
第 124 章
锦衣候府寻枚游戏已经开始。
园中灯烛高照, 人影憧憧,更兼远处高台上不时有戏子擂鼓,越发添了寻枚的迫切和紧张感。
宋婉带着雨落顺着字签上线索往前?,才到腊梅林子, 就听到身后远处高台上鼓声又响, 呼声一片, 这是又有人寻到了。
雨落越发着急, 紧张地跟着自家姑娘,唯恐到最后旁人家小姐都得了,他们家姑娘反落了空!旁人不说是同她们姑娘抽到一组的祁家大小姐耍心眼, 只怕反而会说她们姑娘孤僻不得人。
一路行来, 她们线索倒是寻到不少,兜兜转转,眼看着越走越静,偏偏就是不见谜底所?在?。
见自家姑娘往前?看去?,雨落忙催道:“姑娘, 这提示是再往哪去??”
“梅林之后。”
雨落哎了一声:更偏了。
主仆两行过梅林, 身后人声一下子更渺远了,远得好像在?另一个世界。
只有树上悬着的灯隐约亮着。
雨落提了提手中灯笼向前?照去?, 她眼尖,只见小径再一转, 前?头就有一处小楼,周遭松柏掩映,露出的檐角上挂着一串风铃,瞧着可不就跟字签谜面旁边的画面彷佛。
雨落心头一跳, 血流都快了,忙拉了拉自家姑娘, 兴奋道:
“姑娘,您看是不是?”
宋婉望着远处树影掩映处,轻轻点了点头,慢慢道:“但愿吧,不然?这些?日子都白费劲儿了。”后头半句声音越发低了。
雨落信心满满道:“必有的!姑娘看,这树,这铃儿,这画儿!”
说着雨落就要催着自家姑娘赶紧,就在?这时,却听到另一条小径上有了动静,她转头一看:前?方有灯光,明显有人过来!
离着还有一段距离,雨落的心噗噗直跳,也?不知道是跟他们姑娘抽到同一谜面的祁家大小姐,还是另外一组跟她们抽到不同谜面但指向同一谜底的那两位小姐。
不管是谁,雨落都想?装没看见,赶紧拖着自家姑娘往前?,先?把东西拿到再说!
哪怕来人是祁家大小姐,雨落也?不觉得她们有必须要等的情分?!明明是同一组,说什么两条路都有可能,要分?开来走,还不是觉得她们主仆不顶用,随便寻个路口就把她们打发了!
雨落身子挡着灯笼,正要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俯身吹熄灯笼——,然?后拉着姑娘撒腿就跑——
结果她太紧张,灯笼一晃,被她们姑娘拿走了。
宋婉举着灯笼往前?照去?,看清了来人,轻声细语询道:
“是不是崴了脚了?”
随着灯笼挑起,雨落也?看清了:是祁家大小姐!她一人挑着灯笼走在?前?头,她的丫头蹒跚缀在?后头。
祁白芷也?已把灯笼抬高,看到了这边的人,步子更快了一些?。
祁白芷到了眼前?,微微气喘,一定神,显然?也?看清了前?头小楼就是谜底所?在?。她把手中灯笼往雨落手里一递,柔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刚刚一段路光暗了些?,不防有人跟我那丫头撞了一下子,丫头崴了脚。”
宋婉看了一眼雨落。
雨落拎着灯笼正不明所?以。
就听祁家大小姐道:“还有劳姑娘的人过去?照应着,我同宋姑娘前?去?寻谜底。”
雨落瘪了瘪嘴,不愿意跟自家姑娘分?开,见宋婉向她点了点头,又见后头小路上那个一瘸一拐的丫头实在?可怜,点了点头。挑着灯笼,领命过去?。到了祁家丫头身边,雨落回头,再次瘪了瘪嘴巴。
前?头那团光亮处,自家姑娘打着灯,那位祁家大小姐轻轻巧巧走在?一边。
“宋姑娘果然?先?到了一步。当时我就觉得那条路可能更对一些?”是祁家大小姐温温柔柔的声音。
“是祁姐姐体谅小妹,把好走的路让给妹妹了”是自家姑娘轻弱的声音。
“该如?此的,咱们能抽到一组本就有缘”
声音越来越远,雨落慢慢听不见了,只能远远看着那团灯光没入那片松柏林中。
另一头,灯笼光沿着松柏之间的夹道,到了小楼前?。
祁白芷两步上前?,从廊下寻到了另一提示,不仅确定了就是这里,而且内中所?藏确实就是今日最?大的彩头!她面上一喜,就听“哎呦”一声。祁白芷回身,只见宋婉提着的灯笼熄了。
小楼前?顿时一暗。只有二层映出的烛光幽幽照出人影。
祁白芷看着没有点灯的一层,又看向笨手笨脚连个灯笼都打不好的宋婉,皱了眉头,语气却是轻柔:“宋妹妹,没事吧?”
宋婉哭腔道:“怎么办?我的脚好像也?崴了”
祁白芷轻轻松开了眉头:“要不妹妹在?这里等一下,我先?把东西取了。”
宋婉抹泪道:“里头黑漆漆的,瞧着怪吓人的,姐姐还是扶着我一块去?吧!”
她一动又是一声哎呦,祁白芷又是一皱眉。
就听宋婉道:“要不咱们喊个人吧!这附近保管有巡值的婆子,咱们叫过来吧!”
祁白芷心道这附近不仅有巡值的婆子,只怕还有李家和赵家的姑娘,一嗓子全喊过来,废了一晚上劲儿,最?后这彩头算谁的!她劝阻道:“你且等等,我进去?点了灯,把东西取回,咱们再喊人也?不迟!”
“那我还是跟姐姐一起吧,我好像还能走动——”
祁白芷已有些?不耐烦了,越发柔声道:“你在?后头慢慢来,我先?进去?看看。”
说着不待宋婉回话,祁白芷已经转身,迈上了台阶,轻轻推开了房门。
她身后,暗处的宋婉随着推门声站起了身子,整个人显得都格外高挑了起来。
祁白芷推开门,顿觉一暖,屋内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二楼灯火隐隐,越发显得一层处黑黢黢的。祁白芷才转过屏风,正摸到屏风后八仙桌上的火绒,弯腰要去?点灯——
她的身后,一个高大的黑影上前?,一把从背后拦腰抱住了她。
祁白芷全身汗毛炸起,整个人因为惊恐已空白一片,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祁白芷眼中都是泪,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呜呜咽咽地挣扎,却好似柔弱无骨的推就。
身后人俯身靠在?她耳边:“卿卿,是我。”
陌生男子的声音。
祁白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挣,眼前?人显然?并没有用蛮力,这时手一滑,祁白芷立即咬住。
黑暗中这人道:“是我!卿月你——”
砰一声——
男人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恐惧至极的祁白芷听到宋婉的声音:“祁姐姐别怕,是我!我这就喊人来——”
颤抖的祁白芷立即一把攥住宋婉:“别!”
宋婉一停。
祁白芷颤声道:“先?别喊人!”
给人看见,她就说不清了。她是要做太子妃的人,绝不能有任何瑕疵在?身,尤其是关系闺誉。
一时间无数想?法从祁白芷脑中掠过,她死?死?攥着宋婉:“你先?看看这人,是死?是活?”
确定宋婉足够听话,祁白芷松开了手。
宋婉听话地蹲下身,阴影中,祁白芷努力镇定着自己,想?着办法。
就听宋婉慌道:“他他死?、死?了”
祁白芷定睛,向宋婉:“你确定?”
“好像我好怕呀呜呜呜”
祁白芷不耐烦道:“你检查仔细!”
黑暗中,屋角的炭火发出幽幽红光,好像怪兽的眼睛。
屋内熏香,浓郁异常。
祁白芷撑着点亮了桌上的灯,看向了宋婉。
宋婉可怜巴巴地蹲在?一旁,再次颤颤伸出手去?试对方鼻息,狠狠一哆嗦:“祁姐姐,他真没气了!咱们怎么办呀!”
祁白芷看着宋婉,慢慢道:“是你。”
“什么?”
“你杀了人,是你该怎么办。”
宋婉一张小脸煞白,不会说话了。
祁白芷慢慢道:“不过别怕,我会帮你。”尽管身子依然?无力,但祁白芷已想?清楚自己如?何从中脱身,这时耐心道:
“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做,按我说的说,不然?——”
她盯着宋婉一字一句道:“在?大周,杀人是要偿命的,尤其是杀人者?为女性。”
屋外起风,松柏呼啸。
祁白芷靠着桌子站着,不知为何,这时候她依然?浑身没有力气,她轻轻晃了晃昏沉的头,再次看向了宋婉:
今夜注定要有一个牺牲者?。
灯火晃动,宋婉慢慢站起了身。
祁白芷觉得哪里不对,她再次轻轻晃了晃头,想?要让视线更清晰一些?:她怎么觉得宋婉好像——好像高了不少
这时宋婉已到了祁白芷面前?,脸颊边还挂着楚楚可怜的泪珠子,轻声道:“祁姐姐,我好怕呀!你一定要帮我!”
屋里混合着血腥味的熏香,浓得让祁白芷想?吐,她想?动,偏偏身子还没力气。不过好在?,眼前?这个蠢货已经乱了阵脚,归她摆布了。
祁白芷再次晃了晃头,压下反胃感:“你只要听我的话——”
宋婉道:“好,我听你的。”
“别打断我的话!”摊上这样?的破事,又是在?锦衣候府这个蠢地方,祁白芷本就恶心难受,这时愈发不耐烦道:“听着,首先?你要——”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不确定地低了头——
一柄匕首深深地插在?她的胸口!
祁白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就在?对方转动匕首的动作中没了声息。
生命的最?后,她只听到身前?人冷漠地“啧”了一声:
“天时地利,偏偏手生了好在?还有人和”
小楼内烛火轻晃。
宋婉轻轻一推,祁白芷软绵绵倒在?地。
屋外北风起来了,松柏呼啸。
不远处已有人听到了这处好像有人呼喊,偷酒吃的婆子闻声忙往这边来。今日园子里可都是贵人,偷懒归偷懒,万万不能真有人出事!值守这边的几个婆子推开了门,呼啦啦都出来了。
“你们听清了?”
“我听得真真的,那喊声可有些?瘆人!”
“咱们这可是锦衣候府,都是贵人小姐们,能有什么事儿!”
领头的婆子突然?就想?到了赏菊宴那日明珠郡主的话,“街头唱戏讹诈的,都能放进来?还有什么人进不来!这里是锦衣候府,不是南头市场,下一次是不是连卖大力丸的都给放进来呀!”这么一想?,再加上冷风一激,她的酒一下子醒了。
就在?这时,几人又听到了喊声。
“那儿!”
婆子们立即呼啦啦朝着喊声的方向去?了!
原来是理国公府的大奶奶!
就听扶着大奶奶的丫头慌道:“快些?!是我们大奶奶,不小心闪了一下,这会儿有些?不舒服!”
怪不得慌成这样?!
连婆子们都知道如?今这位大奶奶肚子揣着的可是理国公府的金疙瘩!
婆子们赶忙呼喊着扶着慕熹微往暖和的厢房中去?。
安顿下来,大夫检查无碍后,虚惊一场的慕熹微虚弱道:“都怪我,好好坐着才是,偏也?想?凑这个热闹!要不说,到底是侯夫人这心思?巧,布置得这样?有意思?,看得我一个大肚子的都坐不住!”
几乎所?有人都围拢了过来,这时候也?都跟着一松,笑开了。
尤其是锦衣侯夫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上次就是郡主,这次郡主不在?,郡主的亲姐姐要是在?她这里出了事!
不敢想?。
侯夫人这才隐隐觉得这场闺阁之内的寻枚,尽管准备了许久,似乎也?没有那么万全
一旁大丫头知暖笑道:“夫人放心,各处都是奴婢带人检查过的,不过是小姐夫人们之间玩耍,又在?一个园子里,能有什么事!”说着压低声音:“就是理国公府大奶奶,咱们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坐着看热闹就好,人偏要凑热闹,别说没事,就是真有事也?不能真怪咱们呀!”
大着肚子自己乱跑,这要有点闪失也?赖他们,这可真是冤枉死?人了!
侯夫人看着知暖那双含着笑意的落落大方的眼睛,也?想?明白了,拍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到底还是你妥当,有你帮着安排着,再不会有旁的事”
主仆两人轻声细语,活似一对亲母女一样?,看得府里旁的婆子丫头羡慕不已。
只等这一场寻枚宴过去?,知暖在?侯夫人面前?就更有分?量了!有婆子酸溜溜道,这样?下去?,嫁进来的少夫人要是容不下知暖,不管在?世子面前?,还是婆婆面前?,只怕都难呢
此时,事发的腊梅林那一片地方,早就没了动静,只有风过腊梅树,带起梅香阵阵。
再远一些?,松柏飒飒而动。
不远处雨落跺了跺脚:“咱们姑娘们怎的还不出来?”
跟着祁白芷的丫头道:“可恨我这脚,这会儿是一点都动不了了!”
雨落忙道:“再等等吧。姑娘说了,大彩头不好拿呢!”
“可不是!”
小楼里,宋婉已取下脚下增高木,恢复了正常身高。这时她俯身检查了两人鼻息,确定都死?透了。这才从地上男子身上寻到了字纸,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卿月的字这些?年了也?没有长进。
不过这魅惑人心的本事,倒是一年比一年渐长。
英雄难过美人关,祁家九爷是这样?,这个朝廷重金悬赏的江南大盗也?是这样?。用卿月的话来说,这世间的男人只有她想?不想?,没有她得不到的。后来,这句话多了半句注脚,“除了你大哥”。
字纸被丢进了一旁炭火盆内,火苗一窜,彻底吞灭。
宋婉环视屋内,静静检视了每一处。同时,她再次舒展了握刀的左手,因为用力,这时疼得很。
杀人者?是左撇子,又是有力道的男人,她这一刀必须足够狠。为此,她练习了快一个月的左手。
杀人者?还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高差会影响匕首插入的角度。
宋婉轻轻闭眼,一切迅速在?头脑中呈现、检视,以大周三司和仵作的视角。
最?后,她来到地上男人前?方一个角度站定,整个格局再次清晰呈现,宋婉站在?了那个恰恰好的位置。然?后,轻轻抛出一个石子,触发了一个简易机关。
一柄飞出的匕首径直插入宋婉左肩胛处。
宋婉脸色骤然?一白,身子一个踉跄,拼命往前?逃去?,拼着力气推开了门:
“来人!救命!”
“救、命!”
至此,她的故事已经成型。
觊觎祁白芷美貌的贼人,在?祁家大小姐反抗中残忍杀害了对方,赶到的宋婉以为砸晕了贼人,却在?要逃的时候被贼人用最?后的力气所?伤。至于这个小小的机关,好用得很。是大哥设计的诸多机关中的一个。
一旦明白原理,布置起来简单,不着痕迹。
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
而理国公府大奶奶,答应为她争取时间。
松柏呼啸,呼喊声惊动了园中人。
倒下的宋婉心道:一切都很顺利,就是——,好疼,真的好疼!
郡主姐姐,你不喜欢的,我帮你清除掉。
可你一定要喜欢我。
一直,一直疼我。
*
当宋婉在?锦衣候府拿到寻枚线索的时候,太子府的《凤求凰》落下了最?后一个音。
龙凤红烛静静燃着,碗莲静静开着。
萧淮抬眸,静静看向月下,轻声道:
“朏朏,你来了。”
月下抬头,看向萧淮。
萧淮笑了笑,目示四周,缓缓道:“这些?,都是我亲自布置的,还喜欢吗?后头大红桃花帐,我亲自挂的。帐子备了好久了,总算能挂出来了。我记得你说过,想?要漫天桃花帐?大婚的红配粉色桃花,好些?匠人都说不合适,可你想?要,孤就让他们调整了材质,不用重缎,换大红轻纱配淡粉桃花,既有了大婚的喜庆,又有了你喜欢的桃花,做出来还不错,你觉得呢?”
萧淮声音轻,说得细致,认真。他想?让她知道,这是一场他精心准备的大婚。
两人身后,紫檀木明月轻纱屏风映出其后重工拔步床,其上大红轻纱帐已整个放了下来,桃花点点,好似随时就会随轻风飘起。
“还有这对龙凤红烛,也?是我亲手制,亲手点的!你怕黑,可在?这里不用怕了,这对红烛正正好能烧到天明,添了你最?爱点的百合香,闻到没?”
萧淮温柔地问。
月下不答,萧淮并不以为意,见月下目光茫然?失魂地落在?她身前?酒壶上。
萧淮马上道:“这酒也?是我亲自跟人学着酿的,我早就想?着了,咱们的交杯酒孤会亲自酿。你总嫌酒辣和苦,这酒我加了花蜜,添了合欢,嬷嬷也?说很好,寓意咱们以后的日子——”
月下手落在?酒壶上的手轻颤,此时似再也?无法忍耐:“开窗!”
“胐胐,外头冷得很——”
月下抬头,脸色苍白极了,让萧淮一怔。
月下苍白着脸,道:“开窗,马上。”突然?提高声音,狠狠喊道:“你,这间屋子,都让我闯不过气,我说——开窗!”
她落在?桌案上的手死?死?按着,整个人都苍白虚弱,似乎再多一刻她就要窒息。
萧淮起身,取下窗棂上扣死?的销子,狠狠推开了紧闭的窗子。
“再开!”
萧淮立即狠狠拔下另一扇窗的销子,狠狠推开。
“再开!”
再下一扇。
刺骨寒气涌入。
月下扶着桌子,胸口起伏,好像一个被逼得太紧困得太狠的人终于得已喘息。
院中秦兴等人听到动静,立即向前?看来,被萧淮恶狠狠的目光一瞪,秦兴师徒立即低头垂目,往更远的角落站着去?了。
夜幕之上,明月皎洁,洒下清辉。
萧淮身上只穿了明黄色寝衣,此时寒风猎猎吹入,迅速吹冷了一室香暖,吹动了他身上柔软的寝衣。他好像全无所?觉,在?冷风中转身,挺直的身体近乎僵硬,一双漆黑的桃花眼看向月下。
寒冷似乎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更白了,让他的眼睛更黑了。
他看着她,慢慢道:“够了吗?”
冷风吹动一室大红的色彩,他们身后轻纱在?骤然?而入的风中晃动,光影愈发暧昧交错。
月下垂着视线,这时轻轻一个瑟缩,大约真的太冷了。
萧淮看着寒气中越发显得单薄的月下,再也?压不住怒气,一个转身狠狠一拉木窗,力气大得似乎能把整个窗子卸下来。
“哐当——哐当——哐当——”
一扇扇窗重新被死?死?关上。
院中的人越发往角落站去?,更不敢靠近了。
直到最?后一扇窗子关上,萧淮落在?窗棂上的手死?死?扣紧,他闭上了眼睛,狠狠压下胸中乱撞的怒气。手几乎要抠烂雕花木头。
好一会儿,萧淮就那么攥着窗棂没有动,僵直的脊背微微弯着,都是克制。
直到屋中重新又聚拢了温热的气息。
萧淮这才慢慢松开了手,睁开的眼中阴暗涌动,第?一个念头就是:宋晋该死?!
他慢慢转身,苍白的脸上重新带出笑,轻声道:
“胐胐,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不要闹了,好不好?至少,今夜,不要闹了。”
萧淮看着她:“今夜,你的每一点不愿意,都让孤觉得——他,罪该万死?!”
看着月下明显一瑟,萧淮的心疼得让他一张俊脸几乎都狰狞了。
他越发努力笑道:“胐胐乖,听话一点。”
第 125 章
“孤, 真的不想做出太过分的事。”
“咱们说好的,你十七岁这年,孤娶你。”
萧淮注视月下的?桃花眼?中几乎是悲怆:“明明说好的——”
他来到了紫檀木圆桌前,坐了?下来。执壶倒酒。
月下低垂的?目光看?到莹润的?酒液注满她面前青玉酒杯, 然后是萧淮的?。
他的?酒杯慢慢满了?。
月下的?目光看?着酒液, 整个?人似乎都是一片空白。
萧淮端起酒杯, 含着笑看?月下。
月下目光看?着莹润的?酒液, 没有动。
烛光安静,红帐低垂,满室安静。
萧淮的?笑越发僵硬:
“胐胐?”
是克制的?——提醒。
他看?到月下伸出了?手?, 端起了?青玉杯。
萧淮松了?一口气, 心又疼又悲伤。
月下漆黑的?眼?睛看?向了?萧淮。
萧淮的?手?绕过月下安静端着酒杯的?手?,他看?着她。
一滴泪顺着月下莹白的?脸颊滑落。
她殷红的?唇靠近了?青玉酒盏。
*
北地,朔风呼啸,枯枝乱颤,地上枯草被?冷风吹得起伏不断。
北风吹动乌云, 遮了?天上明月。
夜一下子变成了?墨一样的?黑, 伸手?不见五指。
马蹄裹着厚厚的?布条,嘴里衔着橛子, 兵士口中衔枚,在?黑夜中绕过北地一个?个?关卡, 一路往前。
大周关卡旁,冷风中困倦异常的?年轻小兵,一个?呵欠还没打出来,一声呜咽, 血涌出,身子就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黑暗中, 北蛮人一咧嘴。
一行人借着黑夜掩盖,再次飞速向前。
过了?前面的?守关,就进入了?大周关内,他们也不必这样偷偷摸摸,铁骑大刀就可以一路坎过去,直向大周京城而去!直到京城城池前,再也没有什么能拦住他们脚步的?了?!
想到这里,这行人身上血液都热了?,沸腾着杀戮与掠夺的?渴望。
就在?他们如法炮制,马上就要绕过这最后一道?城池的?时候,前方骤然一乱,一片呼喊哀嚎。
后头跟着的?人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一下子摔了?下去,跟前头地上乱做一团的?人撞成一片,人仰马翻。
“绊马索!”
一路行来,大周战力显然都被?正面战场牵制,一关又一关的?顺利让北蛮自觉胜券在?握,就在?他们放松警惕,只等一声号角就可长驱直入的?时候,遭遇了?突然的?伏击!
北蛮兵将还没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就见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喊声震天。
似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扑来!
冰冷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味,滚烫的?血液乱溅。乱了?手?脚的?北蛮人在?他们最没有准备的?侧面战场遭遇了?一场大败。
突围京城的?计划一夜落空。
消息传来时,正面战场两方正激战。
狼王俺达贡亲自率领的?北蛮部队让人丧胆,全?靠着周老将军带着周家子弟冲在?最前面,才让后头的?大周士兵没有退缩。寒冷中,周老将军压着喉头上涌的?血寸步不退,他一边胳膊已经皮开肉绽,他却一眼?都没看?。
寸步不能退!
他知道?,他一旦退了?,身后大军就乱了?。
无论?如何,不能退!
就在?这时,一对乌骑携着大胜北蛮的?消息,也携着一身冲杀后的?血腥气驰援而来!
大周兵将士气骤然高涨,眼?前高大凶残的?北蛮兵一下子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原来,这些高大强悍的?北蛮铁骑并非不可战胜的?!
被?压着摇摇欲坠的?大周士气顿时一振。
本来已呈劣势的?局面开始逆转。
火把下狼王俺达贡转头,面容狰狞,带血的?牙缝里挤出:“领兵的?是谁?”
“宋晋!咱们先前提到的?那个?依靠裙带关系扶摇直上的?白面探花郎宋晋!”
回话的?铁塔一样的?北蛮将军提到这个?名?字时狠狠一颤,他亲眼?看?到火光下那个?黑甲白面的?年轻人,一刀砍下一个?马上骑兵的?头!稳,准,狠!
喷涌出的?血溅到了?黑甲中间他那张极其清俊的?脸上,而那人,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那一刻,北蛮这个?铁塔一样的?将军,觉得他看?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匹来自雪山的?狼。
一刀刀砍下去,他的?眼?中彷佛没有任何波动!
只有对手?脆弱的?动脉,只有他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刀!
狼王俺达贡望向前方奔来的?大周铁骑。
据说,探花郎都是大周最俊的?男人。
俺达贡犀利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宋晋!
大周的?一个?书生,竟然阻断了?他们兵围京城的?计划!
晃动的?血红光亮下,狼王咧嘴:“原来大周,不是只有一个?周青烈。”
此时,他还不知道?,他即将遇到他这一生最硬的?硬茬子,阻断的?何止是他兵围京城的?大计。
*
京城,太子府
寒冷的?夜色中,前院有人匆匆而来。
来人到了?秦公公面前附耳低语:
“若芜姑娘那边,有了?动静”
秦兴一听,顿时面色一绷。他往前方紧闭的?房中看?了?一眼?,叮嘱徒弟道?:“咱们盯着的?雀儿行动了?,咱家带人盯着那边,这边你候着就是了?”
说着特别嘱咐道?:“今儿是殿下的?好?日子,除非天塌了?,不然不许扰了?殿下和郡主!”
小太监忙点?头。
秦兴立即带人往前头去了?。
廊下阴影中站着的?小洛子和小丁子这时候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注意到了?对方控制不住的?紧张,彼此又都慢慢努力松弛下紧绷的?身体,继续守在?黑夜中,等着。
红通通的?炭火重新烘暖了?寝房。龙凤红烛晕染出幽幽百合香气,暧昧的?烛火笼罩满屋,轻纱桃花帐静静低垂,铺展出撩动人心的?迷离。处处无言,处处勾勒出同一句意味:这间精美尊贵的?寝房,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春宵帐暖。
月下的?唇几乎就要碰到青玉酒瓯。
两人的?脸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
近到萧淮能够看?到月下脸上那层细腻的?绒毛,能够嗅到此时她脸颊上滚落的?泪水的?味道?。
那滴泪——咸涩异常。萧淮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它——滚过他开裂的?心口,疼得要命。
窗外?的?天冷得要命,到处都是准备过年的?欢喜人群,萧淮一瞬不瞬地凝着眼?前这个?人,这张脸,他在?想:一年时间,原来就可以让那个?数着日子等着嫁给他的?女孩,为了?另一个?男人,以绝望而屈辱地姿态,饮下这盏同他的?交杯酒。
萧淮从未这样恨过时光。
恨那个?没有拦下赐婚圣旨的?自己。
甚至,恨她。
都道?故人心易变。
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向了?别人,徒留他在?这间红烛高烧的?房间中,徒劳地奏那曲《凤求凰》。
萧淮捏着酒瓯的?手?紧了?又紧,落在?月下身上的?目光却没有分毫转移。
萧淮温柔地凝视她,一瞬不瞬。暧昧的?百合香中,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待与她同饮下这杯象征结合的?交杯酒后,他是不是应该狠狠咬死她。
任凭她到时候怎么哭,他都不会放开她。
莹润的?酒液碰到月下嫣红的?唇。
萧淮的?薄唇靠向酒杯,目光依然看?着她。
大周太子亲酿的?合欢酒同时经过两人唇边,滑过两人喉间。
酒入喉中的?那一刻,萧淮就改了?主意:他怎么舍得咬死她。
搁下酒杯,一室安静中,萧淮抬起他修长的?手?,目视月下,落在?了?她下颌处第一颗扣子上。
解开。
然后是第二颗。
烛火照亮满室,映出萧淮漆黑的?眸子。
映出她白皙柔腻的?脖颈,优美的?线条向下。
萧淮绷紧面容,指尖落在?第三颗扣子上。
月下骤然抬手?狠狠甩开了?萧淮的?手?。
异样的?红浮现?在?她瓷白的?脸上,她的?眸中终于有了?情绪。
萧淮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始终憋着的?那口气也终于吐出。
月下的?反应,让萧淮眼?中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他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放松姿态看?着她,目中带上了?宠溺。
月下却没有管她已经散开的?领子,而是直接起身。狠狠推开碍事的?凳子,一手?捞起一旁酒壶,倒酒,然后一仰而尽。
一连三杯。
露出醉态,捞着酒壶,偏过头,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看?着萧淮。
烛火下,肤如凝脂,乌发如云,唇红似丹。
酒液染在?她红润的?唇上,滴落在?她凝脂一样的?脖颈。
萧淮胸口轻轻起伏着,看?着她。
月下眼?中似有泪光一闪,她随即一手?伸出,狠狠搂过萧淮,另一手?扯着酒壶就往萧淮嘴里灌。
“别光我喝呀,你也喝!”
“你不是就想喝,今儿就喝个?够!”
月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颤抖,这让本想制止月下胡闹的?萧淮心头一软,他要推开她的?手?一顿,顺势滑落,轻轻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萧淮仰面靠在?她身前,任凭她灌酒。
莹润的?酒液乱溅,顺着萧淮下颌滑落,湿了?他露出的?线体优美的?颈部,洇湿了?一旁散开的?轻软的?明黄寝袍。
月下看?着更多的?酒液顺着萧淮薄唇灌入。
他狼狈但含笑,望着她的?目光里都是她熟悉的?纵容。
闹可以,他陪着她闹。
只别不理?人。
一向都是这样的?。
酒壶空了?,月下一手?轻轻搁下酒壶,一手?依然搂着他。
这样温柔。
温柔得让萧淮恍惚,彷佛回到旧日时光。
萧淮桃花眼?中都是笑,靠着月下,带着浅浅醉意,轻轻笑着。
月下两手?抱住了?萧淮。
萧淮又笑了?一声,启了?薄唇,开口道?:“朏——”
他立即意识到不对。
身后的?人已经收紧了?她的?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鲜红的?血顺着月下雪白的?指间涌出。
萧淮抬起手?,落在?月下捂着他的?手?上,用力,要去掰开她的?手?。
月下紧紧搂着他,扑簌簌的?眼?泪滚滚而下,砸在?萧淮脸上,她在?他耳边哀求:
“太子哥哥,别这样用力,我疼”
说着她手?上越发使劲,用她全?身的?力气死死捂着萧淮的?嘴巴。
“太子哥哥,别叫人,好?不好?”
月下滚烫的?泪落在?萧淮睁开的?眼?角,他看?到有同样的?鲜血从月下唇角涌出。
萧淮挣扎的?动作一滞,月下趁势越发整个?人都抱紧了?他。她的?脸庞落在?他的?脸侧,哭着道?:“太子哥哥,乖一些,一会儿就好?了?”
“太子哥哥,不疼的?”
“一会儿就好?了?”
目光朦胧,一切都像笼着一层轻纱,再一层,再一层。
一层层轻纱覆下。
慢慢地,萧淮连近在?眼?前的?月下都看?不清了?。
好?温柔的?轻纱呀,朦胧了?整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美人泪。
她知道?了?。
萧淮心道?。
“你怎么可以那是我的?外?祖母那是我的?外?祖母呀”
“太子哥哥,你怎么可以”
“你说过会一直疼我,很疼我你怎么可以”
萧淮扣住月下手?腕的?手?,松开了?。
房内红烛高烧,暖香氤氲。
房外?天寒地冻。
小洛子已经与小丁子站在?了?一起,两人的?脸一个?比一个?绷得紧。
房中已经安静好?一会儿了?。
安静。
太安静了?。
小洛子再次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道?:“太久了?,是不是太久了??我要喊一声郡主!”他拼命压着的?声音已慌得要命。
小丁子一把攥住了?他,力道?大得让小洛子一个?机灵,就听耳边人低声道?:“郡主说,摔杯为号。”
小洛子心慌极了?:“万一不对呢万一”
万一药量那个?张三记错了?呢。万一提前服用的?解毒丸根本不管用呢。万一郡主没力气摔杯呢。只要任何一个?地方出了?问题——
“郡主会死的?!”
压抑的?低声中小洛子整个?人都是哆嗦的?。
北风呼啸,吹动了?太子府一数数光秃秃的?桃枝。
小丁子绷着一张惨白的?脸,死死攥着小洛子,同样压抑的?低声:
“郡主说,摔杯为号。”
他们要听话。
郡主说了?的?,摔杯子,他们才能进去!
小洛子松了?力气。
小丁子放开了?手?,眼?中有了?泪。
呼啸的?北风,紧闭的?房门。
龙凤红烛燃着,滚下一滴红色的?蜡泪,凝结在?合欢烛台上。
萧淮松开了?扣着月下的?手?,月下搂着他呜咽出声。
萧淮口中涌出的?血湿了?他半个?胸膛。
他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抬起了?指尖,然后,轻轻扯了?扯月下的?袖角。
这算是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以前每次月下不高兴闹脾气后,总是拉一拉他的?袖子,既表示道?歉,也表示和好?。
这是萧淮第二次尝试拉起月下的?袖子。
扯一扯。
再扯一扯。
用他这一生最后的?力气。
朏朏。
月下慢慢松开了?萧淮。
萧淮的?声音已气若游丝。
“朏、朏这药不、不是这么用的?”
他似乎想抬手?,想去够她的?脸庞,可他够不到了?。
月下俯身。
他的?手?终于落在?她的?脸上,摸索着,落在?她的?唇角,为她抹去嘴角涌出的?血。
他说:“朏朏我——”
萧淮努力睁开的?眼?中犹如水洗过一样——
大周人都知道?,他们的?太子殿下有一双异常迷人的?桃花眼?。
萧淮抬起的?手?猝然滑落,整个?人都靠在?了?月下的?怀中。
月下轻轻搂着他,轻轻地。
“太子哥哥,疼不疼”
滔滔岁月中,她的?身边一直有他。
“朏朏别怕。”
“你不懂的?,孤告诉你。你想要的?,孤给你拿来。你不知道?怎么办的?,孤替你办。”
“现?在?,告诉孤,谁让你不高兴了??”
“花也掐了?,脾气也发了?,人也打了?,你的?气还没消?”
“《凤求凰》都听不出,以后怎么做太子妃?”
“朏朏,做孤的?太子妃。”
“朏朏别怕,孤在?。”
一次又一次。
从她那么小开始,到她长大。
从前世,到今生。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世上会再也没有萧淮。
他就是,一直在?啊。
无论?她爱着,还是恨着。
一片朦胧的?痛楚中,月下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就活在?这样的?一天。
萧淮真的?死了?。
她的?手?已经握住了?酒杯,却软得好?似拿不起。有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松开握着酒杯的?手?。
口中有血再次涌出。
一片朦胧中,她似听到了?北地的?号角。
他——
在?北地——
为大周,为她。
月下握住酒杯,用尽所有力气,狠狠砸在?了?地上。
泪,滚滚而下。
第 126 章
正昌九年, 春天
沙漠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阳光倾泻而下,照在没有变化的黄沙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绝望, 除了沙子, 还是沙子。
在这一片广袤的沙漠中, 有一处, 乌压压一片。
是一个沉默的军队。
此时披甲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坐在黄沙之中?,或沉默地?啃着他?们手中?的干粮,或沉默地?擦着他?们的刀。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兵小心翼翼打开他?的水囊, 还没靠近嘴边, 就被一双干裂的大手按住。
小兵看了身?旁这个沉默的老兵一眼,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小心翼翼盖上了水囊。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水囊中?激荡的声音让他?西安。小兵把自己的水囊挂回了腰间,继续沉默坐着, 等?待前方来自他?们将军的下一个指令。
他?稚嫩的眼中?燃烧着热情, 望着前方那?片没有边际的沙漠。
他?身?旁的老兵默默嚼着嘴里的干粮,狠狠咽了下去?, 同样小心翼翼地?收起干粮。同这个年轻士兵一样,看向?前方。
这是一队大周的士兵。
这是他?们深入沙漠的第十二?天。
这是一支异常沉默的军队, 也异常顽强,凶悍。这一年来,他?们跟着他?们的将军走到今天,成为北地?新的战无不克的军队。他?们出现之处, 让那?些曾经无所畏惧的北蛮骑兵胆寒。
北地?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年多,如今, 攻守易势。
大周军队已经把北蛮打出了他?们的国土。
如今,这支精锐队伍正在追击俺达贡。
俺达贡却跟他?们玩起了捉迷藏。沙漠广袤,越往北往西,大周的补给越不可能。这一队精锐,自带补给,深入沙漠。随着他?们越深入,他?们的粮水就越少,如果在水耗尽之前还找不到俺达贡的队伍,他?们很可能会渴死在这片沙漠中?。而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广袤沙漠中?,俺达贡的队伍却可能藏在任何一处。
歼灭俺达贡,似乎成为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这支沉默的队伍依然?满怀信心,每一个人的目光中?都闪动着必胜的信心。这不仅仅因为过去?一年的胜利,更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主帅,将带领他?们获得?下一场胜利,建立彪炳史册的功勋。
队伍最前方,一片高出的沙丘之上。
身?披黑甲的高大身?影正看向?远方。
目光所及,都是黄沙。
他?身?后?,是另一个披甲年轻将军,此时抱着头盔,静静看着这人,等?他?最后?的决定?。
是返回,还是继续向?前。
返回,携当前战功,对他?们而言已足矣。
但保留了精锐力量的俺达贡,早晚会卷土重来。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北地?必将再起战火。
年轻将军抿了抿同样干涩起皮的唇,看着他?的主帅——宋晋。
他?们携带的水和粮最多还能撑七天。而此处,距离出沙漠已经是十二?天的路程。从这里返回,再加上后?勤接应,他?们还可以带领大军活着回去?。继续向?前,如果在十天之内他?们找不到俺达贡的队伍,不能歼灭他?们获得?补给,他?们都将死在这片沙漠中?。
周迟随着宋晋的视线看向?无边的沙漠,轻轻打了一个冷战:也许俺达贡就在等?着他?们往前,等?着他?们断水断粮的时候,反杀他?们。
日光冷冷照耀着连绵黄沙,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此时的周迟不知道。他?只?是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等?待宋晋做出抉择。
宋晋目视苍茫的天空,许久没有说话。
日头冷冷地?照着,冰冷地?日光落在宋晋黑色的铠甲上,上面遍布干涸的血迹。他?扶着腰间的长刀,转过身?来。
周迟视线立即看向?宋晋。
于此同时,乌压压的一片缓慢升起,是坐在黄沙上的士兵们站了起来。背着他?们仅有的干粮和水囊,同样握着他?们腰间的刀,同时看向?了他?们的主帅。
一双双眼睛,沉默地?看向?宋晋。
无论他?做出何种抉择,他?们都将义无反顾跟从他?,去?赢,或者去?死。
同所有人一样,宋晋的唇也因为沙漠的干涩和夜晚的寒冷,起了皮,有裂开的口子。他?那?双握着长刀的手,早已不是当年握笔杆的模样,大大小小的裂口,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向?被衣甲覆盖的手臂处蜿蜒。一年多的风霜与征战,让他?一张脸越发棱角分明。随着他?转身?,他?的目光所到之处,都带着无言地?力量,让下方的兵士们越发握紧了刀挺直了脊背。
整个沙漠寂然?无声。
宋晋开口,往日如水的声音如同砂砾打磨,越发低沉,带着微微的沙。一如既往地?清晰,坚定?。
“将士们——”
将士们望着宋晋,等?待着。
“我意继续向?前,剿灭北蛮主力,诛杀俺达贡。”
再一次,宋晋是那?个承担一切的决策者。成,他?将带领他?们一起建立不世功勋。败,他?将与他?们埋骨黄沙之中?。他?与他?们生死与共,并以他?的决策,承受后?世无尽褒贬。
宋晋坚定?道:“为了大周北境百姓的安宁,毕其功于一役。从此,诸位同我,以及我们的兄弟亲人,还有未来我们的孩子——”
“儿子,不必像我们一样再次经历残酷的战火,在冰天雪地?中?厮杀,在绝境中?负重前行。”
“女儿,也不必像我们的妻子姐妹一样,在动荡中?惶惶不安,在绝望中?无可奈何。”
宋晋的声音几乎温柔:“我们有机会为他?们创造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远离战火,远离蛮人的威胁与欺侮,让他?们生活在一个更值得?期许的王土中?。”
每一双看向?宋晋的眼睛都雪亮。
宋晋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缓缓拔出了他?的长刀,高高举起:
“为大周!为亲故!为后?人!”
瞬间是无数拔刀的声音,无数把刀高高举起:
“为大周!”
“为亲故!”
“为后?人!”
这支沉默而顽强的队伍,跟随着他?们同样沉默而顽强的主帅,向?着万里黄沙继续前进。没有辎重,让他?们行踪莫测,行动迅速。
六天后?的深夜
在广袤沙漠中?的某一处营地?,篝火燃着,上头烤着的羊肉滋滋冒着油光。
放松了警惕的北蛮士兵早已卸了甲,觥筹交错,大口大口吃肉,大碗大碗喝酒。
如果说北地?连绵的山是大周对北蛮的屏障,这片连绵的沙漠,就是北蛮对大周的天然?屏障。在深入沙漠的那?一日,他?们就已觉到了久违的安全。
上首的俺达贡端着酒碗,不自觉地?凝着眉头。
一旁一位将军声若洪钟:“此次不利,但来日方长!周青烈当年难道不勇猛?还不是被大周朝廷提防,差点整个镇北侯府都被牵连。眼下宋晋那?小子携大功而归——”这位北将军一饮而尽,抬手抹了一把嘴,冷笑道:“大王以为,大周上下能容他?多久!”
到那?时,他?们的机会多着呢。
“总有一日,那?些两脚羊会成为我们的奴隶,整个大周都会成为我们的牧场,一雪今日之耻!”
说着他?端起大碗跟狼王一碰。
俺达贡总觉有不祥预感,却又觉得?是此番失利让他?患得?患失。想到这里,他?一饮而尽,重新加入了部下的饮酒中?。
这里可是他?们的卡兹塔沙漠!
卡兹塔,被大周人译做——“绝望之境”。
在狼王的家乡,它的意思是——“母亲”。
篝火渐渐低暗,酒碗渐渐空了。只?有美酒和烤肉的余香还在,酒酣肉足的北蛮将士渐渐入睡。
半夜,一个北蛮兵离开营地?,迷迷糊糊半闭着眼睛往前走出了好一段,他?想要出恭。
沙漠夜晚的寒气激得?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再也动不了了。
被黑暗笼罩的沙漠,无声地?冒出一群灰扑扑地?士兵!此时他?们沉默漆黑的眼睛看向?了他?!
这个北蛮兵一认出他?们身?上的甲衣,就已腿软了。
是大周的兵!
大周这支由宋晋带领的精锐,展开了对北蛮的剿杀,就从这个北蛮兵开始!
最后?时刻,北蛮那?位铁塔一样的将军再次眼睁睁看着纵马的宋晋长刀举起。
只?不过这次,他?割掉的是这位铁塔一样的北蛮将军的头颅。滚落在地?的头颅,似乎还能看见马上的宋晋,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周迟的刀与狼王俺达贡的弯刀碰撞在了一起。
狼王很快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彷佛看见了当年的周青烈。当时,父亲就说,这人会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
后?来证明,英明睿智的父亲也有出错的时候。大周自己就替他?们按住了周青烈,打断了他?的脊梁,整整近十年,让他?如同一只?只?能趴在地?上的狗。
唯一可惜的是,不管是他?还是他?的父亲,都没能在战场上击败那?人。那?人就已被大周朝廷磋磨得?老迈不堪了。
俺达贡眯细了眼睛,这次他?要亲手斩杀周青烈的后?代!
狡猾的狼王敏锐地?看到了关键一击的机会:这次,他?将在战场上让周家人变成废人,一只?再也站不起来的狗!
就在狼王朝着周迟左胸狠狠挥刀的时候,一支羽箭正中?他?的额头。
真正的一击毙命。
狼王甚至没有机会转头看向?射出这一箭的人,就轰然?落马。
死前最后?一刻,他?想到了宋晋。再一次,他?还是低估了他?。明明那?人已经取得?了一场又一场胜利,可俺达贡却还是只?把他?当成一个足智多煤的文人。他?以为只?有周家的刀在战场上要他?的命,却没想到,那?个探花郎,不仅能够挫败他?的大计,阻挠他?的前进,甚至击退他?的战队,还能用一支箭——要了他?的命。
一年前,他?甚至没注意过这个名字。
宋晋。
周迟大刀割下了狼王的头颅,高高举起。
北蛮彻底溃败。
火把中?大周士兵欢呼一片。
篝火重燃,一坛坛酒重新被搬了出来!
兴奋的周迟看向?身?旁的主帅,忍不住道:“大人还没告诉我,您这一手箭法到底怎么练的?”这个问?题,他?在京郊大营的时候就想问?了。
“为了吃肉。”
“啥?”
宋晋已收了弓,看向?未来的妹婿:
“就是你?听到的。”
荒年,山上的野鸡和兔子但凡能活下来的,都机敏无比。为了让母亲和妹妹不饿死,九岁的宋晋伏在冰冷的山头,早已一次次考虑过手中?的弓与箭的关系,箭与猎物的关系。风向?的变化,空气的阻力,被盯上的猎物瞬间的反应,都在他?的计算中?。
久而久之,射人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人,可比荒年的兔子庞大笨拙得?多。”
马上的宋晋说完这句,就没有再说话。他?看向?前方欢乐的将士,久久看着。
篝火,美酒,食物。
喜气洋洋的老兵,黑瘦的脸上褶子清晰无比。
大笑的小兵,喝到烈酒后?龇牙咧嘴。
许久,许久。
周迟问?:“大人,您在想什么?”
宋晋答:“我在想,京城的草,该绿了。”
提到京城,周迟便?也没再说话了。
离开京城一年多了,京城的草,绿了。京城的人呢。
宋晋等?人一出沙漠,时安就送上了京城来信。
众军士就见鲜少表情的主帅,在拿到信的一瞬间唇角有笑意掠过。
宋晋进了帅帐,一洗了手,就拆开了信。
时安难得?见大人——,不由道:“可是京城?”
宋晋仔细收起了信,才回:“不是。是郡主让我小心一个人,锦衣卫千户陈青。”
时安正色,表示立即去?查。
出了帐子,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大人怅然?若失。
账内,宋晋已又展开了信。
灯下,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字迹。
轻轻叹笑了一声:
“每一次都是正事呀”
无力而温柔地?喟叹:
“真的就没有别的跟我说我的长公主。”
烛火轻轻晃,似乎连灯光都朦胧无力了。
人们管这样无力柔软的感觉,叫——
思念。
*
正昌九年,春,京城
京城的树木抽芽,草已绿成一片。
过去?一年的变化,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谁也没想到,正昌七年的腊月,大周的太子薨了,大周的明珠郡主九死一生。
那?一夜,整个京城都陷入惊骇之中?。
年迈的太后?这些年来第一次出了皇宫,其模样让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所有人都惶惶然?想起当年华阳公主去?世,武宗驾崩,这已是第三次夜传噩耗。
宫门夜开。
皇后?几近疯狂,陛下当场吐血晕厥。
而这一切被查实是太子府的一位宫女所为。原来这位宫女,正是当年东南盛家唯一存活的后?人。当年,为给祁国公府老太太贺寿,祁家九爷看上了一幅古画。购画的任务被当地?官员安排到了盛家头上。盛家当年是东南巨富,辗转购得?此画献上,祁家大悦。结果却在老太太寿辰那?日,被人当场指出此乃赝品。这件事没过多久,盛家就因勾结倭寇意图谋反被族灭。族灭当日,盛家喊冤之声不绝。盛家老爷子更指天泣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诬害盛家之人必不得?善终!”
谁也没有想到盛家活下来一位小姐。这人还进了宫,做了宫女,后?又入了太子府,甚得?太子宠信。
事发当夜,此女就自戕,留书在屋墙之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此事掀起了民间对祁国公府多年来贪贿不法行为的控诉。祁国公府接连出事,先是祁国公突然?病逝,后?又祁国公世子祁青宴意外坠马身?亡。
蜀地?祁家也事乱不断。
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这是当年蒙冤的盛家冤魂的复仇,祁家遭了报应。
就连当年祁煜之死也再次被人翻出,这就是报应的开始!不然?再是倭乱,死谁也死不到高高在上的祁家九爷呀!原来那?时候,冤魂的复仇就开始了!
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正昌九年的春天,正昌帝驾崩。
这一日,是正昌帝唯一子嗣第七皇子登基的日子。
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皇城朱红色的城墙,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分明。
百官肃立两边,望向?通往崇政殿的御道。
汉白?玉铺就的道路向?高处延伸。
不少人今日都是第一次见到那?位幽居深宫的七皇子,而但凡见过七皇子的臣子都捏着一把冷汗,唯恐今日登基大典闹出笑话。
鼓乐声后?,百官视野中?出现了新帝的身?影。
百官噤声。
他?们先看到的是身?着玄色绣金拖地?长袍的明珠郡主。
汉白?玉道上玄色裙摆铺展,上绣一条腾飞的金凤。
她的手牵着新帝。
姐弟一起出现在这条登基的宫道之上。
身?穿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天子冠的新帝,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他?始终紧紧握着郡主的手,目光一次都没有看向?群臣,而是始终盯着郡主垂下的九凤佩带。
鼓乐一响,他?的脚步明显一停,越发靠向?了月下。
百官紧张。
月下目视前方,握着七皇子的手轻轻动了动,轻声道:
“小七,别怕,跟着朏朏。”
新帝再次动了,跟着大周明珠往至高之处走去?。
登基大典继续进行。
内阁几位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为首的赵阁老抬起眼睛,浑浊的老眼跟随着前方两人,慢慢含了泪光。
崇政殿内,御座之上,第一次坐下了两个人。
一个十岁的皇子,一个十九岁的——,从这一日起,已不再是明珠郡主,而是抚国长公主。
新朝第一件事,就是北地?捷报。
众人看到,那?位始终绷着面容的长公主,轻轻笑了。
“宣!”
轻软的声音此时想起在这座巍峨的殿堂,带了无上的威严。
仁寿宫中?
太后?扶着周嬷嬷的手,听了小安子的回话,露出了笑容。
摆手让人都下去?,周嬷嬷扶着太后?坐了下来。
太后?笑道:“快去?,快去?让小厨房把点心备好,一会儿下朝了,咱们的长公主又该闹着要吃的了!”
一旁等?着的翠珏和璎珞立即笑着应声,往后?头小厨房去?了。
一出门,璎珞就对一旁的小安子道:“可看见小洛子了?能跟着咱们主子上朝,他?如今可神?气了!”
小安子笑了一声。
翠珏道:“要说神?气,还是小丁子吧。”
小丁子在一年前就已被送到了七殿下身?边,如今他?同康公公不仅是新帝最得?用的大太监,他?还已经开始在司礼监秉笔。
天蓝蓝的,梧桐树抽出了一片绿。
檀香静静燃着,这样安好的日子呀。
前边已下朝。
月下起身?,随着北地?公文送上的还有一封信。
一看到信封上的字,月下就笑了。
新帝咬着刚才袖中?掏出的点心,歪头看她。
月下也学着他?的样子歪头:
“小七,他?要回来了。”
“他?会帮着小七和朏朏,守护大周的江山。”
“有他?在,咱们谁都不用怕。”
小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还是歪着头看月下。
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问?:他?是谁。
月下轻声道:“朏朏的郡马,宋晋宋大人。”
好像两个分享秘密的孩子,月下附耳对小七说:
“以后?,咱们三个人的名字都会在史书上,永永远远存在着。”
她拉开小七的手,吹了吹他?手上的点心渣子,用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名字:
萧洛
“是你?。”
慕月下
“是我。”
宋晋
“是他?。”
宋晋将归。
大周一段崭新的历史即将拉开。
(正文完结)
第127 章番外-1
正昌九年, 春末夏初
沧浪园,傍晚
一场雨后,整个沧浪园好似复苏一样, 原本初露的绿芽顿时长?成一片密密匝匝的绿,率先?宣告属于京城的夏来了。
沧浪园这处,鲜少人至。花木掩映下,平平无?奇的亭子,平平无?奇的湖泊。
小?洛子四人静静立在月下身后, 看?着眼前的水面, 倒映着岸边的树影。
突然树影微动,水面起了涟漪。
小?洛子和璎珞率先?惊喜地喊出声:“殿下,看?!”
一只野鸭慢悠悠从密林深处游出。
月下望着它, 轻声道?:“是。”
它在如镜一样澄碧的湖面静静游着, 偶尔把头扎入水面下, 带起涟漪一片,它再次抬起, 带着属于它自己的安宁和快活。
月下看?得出神?。她那双极美的眼睛温柔而安静。
它游过来又游过去。湖面波光粼粼,偶尔一阵风过,带起涟漪一片。柳枝温柔地垂着, 一片片草木温柔地绿着。这么多事?情都变了, 这么多人来了又走了,可是它们还是这样静静的。
静静地孤独地游着。
静静地孤独地绿着。
月下的这只小?鸭子,在这一方世?界中, 好像逃脱出世?事?的纷乱,好像可以?一直这样游下去, 天荒地老。
月下看?着,就像两年前的这个时候, 她重生?归来,安静地站在湖边。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将?无?所畏惧,自己将?改变她在乎的一切人的命运。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被改变。
月下想,很好,她终究是,赢了。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原来终究都是一场注定你死我活的争斗。
这一次,她活了。
月下看?着她的小?鸭子,慢慢蹲下身来,下巴轻轻搁在膝头。像她七岁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她身上十二幅天水碧的罗裙铺展开,越发显得这位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那样小?。霜白色的衫子裹着她略显单薄的肩头,趁着她那张小?小?的雪白的脸。
小?洛子几人越发安静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突然觉得说不?出任何话来。水中的那只小?鸭子,和他们的殿下,到底谁更?让人觉得孤单。
沧浪园一处,暗中警卫的人在验证了来人身份后依然恍惚,此时他们愣愣看?着前方那个大步流星的身影。
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他们觉得肃杀,不?由得倒退。
那是来自一个杀场统帅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视,无?法靠近。
前方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一片苍翠之后,后头几人还愣愣目视空无?一人的小?径。
“那是咱们的郡马?”
“嗯,那是射杀草原狼王的人。”
“是我们大周的靖北王。”
随同北地捷报到达京城的,还有朝廷的封赏,大周有了第一个异姓王。
一阵风过,小?径安静,草木轻颤。
犹怔愣的守卫愣愣抬手,然后抬头看?向天。
啪嗒一声——
他确定了,是雨点子,砸在他的鼻尖。
宋晋步子很大,转过一片苍翠,继续向前。
一次次挥起的长?刀,溅落的血。
无?数鲜活的生?命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就沦为地上残破的尸骸。
马蹄冷漠地踏过。
宋晋向前,无?数个瞬间,他都不?太确定。
这人间,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还存在与?否?
他为苍生?而战,可当一次次面无?表情地杀戮之后,他会淡忘苍生?的模样。驱动他的,只有挥刀,毁灭。向前,活下来。不?再有具体的人,就如同此时,他明明走在草木青石之中,可他又似乎游离在它们之外。如果不?努力提醒自己,他感觉自己好像滑过这一切。草木与?他,很难说,到底哪一个,并不?存在。
他如同亡灵。
一两点雨星落下,宋晋毫无?所觉,继续大步往前。
就像在战场,往前,才有出路。
此时他只知道?一件事?,向前,找到她。
宋晋脚步一停。
找到了。
自从上了战场,他始终鲜少?表情的脸,轻轻动了动。
湖边的人抱膝蹲在一片铺展开的青绿中,她望向湖边的侧脸美得如梦如幻。
却又如此真实地——脆弱,孤单。
宋晋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长?睫一动不?动。
在他看?到她的瞬间,变化发生?。
他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以?她为中心落地,形成。先?是她铺展开的裙摆,是天水碧的罗裙,柔软而密实,绣着梨花瓣瓣。然后是她发上垂下的步摇,随着风过轻轻晃动。继而是这草地、湖泊,亭子,还有——他们的小?鸭子。
好像就在他眼前,围绕着她,铺展开它们本有的颜色。
然后是天地间的凤。
是雨。
宋晋恍然,下雨了。
很细小?的雨点,很零星。落在脸上,清凉,温柔,实在。
他看?着她,回归了人间。
他看?着她,就看?见了苍生?。
苍生?就是她,她就是苍生?。
无?尽的形象迅速清晰,有了血肉。他们或立或蹲,或哭或笑,沉默,或挣扎。在这天地之间,顽强,又脆弱。需要彼此。
不?知谁的一声惊呼。
宋晋长?睫一颤。
月下转头。
他们四目相对。
宋晋就见月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
她静静转头向她身后的人轻声道?:“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撑伞的小?洛子:
一旁正打磨铜钱的小?安子:
同样撑着油伞挨着的璎珞和翠珏:
好几个嘴角同时抽动。
宋晋唇角翘了翘,眼中掠过了笑意。他一手握拳,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周遭安静。
这声轻咳便格外明显。
月下转头冲他生?硬地笑了笑,面色平静地打了声招呼:“宋大人,回来了。”
好像两人之间不?是隔着一年,而是早上才见过。好像宋晋不?是从九死一生?的战场回来,而是下朝回来。
宋晋望着她,又轻轻笑了,一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小?洛子四人一时间面目呈现同一种惊愣,昨儿郡主还算着大军归来的日子。按日子是后儿,郡主早已?开始各种准备了。怎么这会儿,不?太对呀,想象中的郡主提裙飞奔向前,扑入大人怀中
郡主不?如此,简直古怪!
月下镇定地点了点头,镇定地重新看?向水面。
突然,月下就突然地哭了。
在她的镇定面前,这哭委实猝不?及防。
月下哭着看?向宋晋:
“怎么办我腿又软又麻,根本起不?来”哭着冲小?洛子几人道?:“你们几个,就没一个想着扶我起来”
她设想了无?数遍的与?宋大人的相见。
早已?设想了无?数遍。
每一个想象中,她都是端庄而优雅,即使激动都是美好的
她一定要让归来的宋大人看?到,她已?非旧日的她。
真正的浴火重生?——
如今她是大周的抚国长?公主·慕月下!
就在刚刚,她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轻盈又优雅地扑向他。
裙摆飞扬,想象中的一切简直完美。
直到发现她根本起不?来,只要一动就会“哎呦麻麻麻”
根本没有给小?洛子几人扶起月下的机会,宋晋早已?大步到了眼前——
月下只觉身子一轻。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轻又高。
她的手不?由圈住了宋晋的脖颈,她的头埋了下去,滚滚的泪水落在他颈部?的皮肤上。
正如同方才整个世?界围绕着他的郡主重构,此时,宋晋感觉到他这个人从她的泪开始,重新有了清晰的五感。
他的肌肤重新恢复了最细微的感受,能感受到她滚烫的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能感受到她落在他皮肤上的手,柔软而温暖。能感受到她此时紧紧靠着他,她的每一声哭每一声笑都如此清晰,彷佛能直接到达他左胸那颗跳动的心。
宋晋深深地拥抱她。
她似比他战场握着的长?刀还要轻盈。
如此轻软。
可偏偏在他怀中,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所有的温暖与?重量。
他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
宋晋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让月下莹白的耳朵瞬间红了。她觉得自己皮肤每一处都在轻颤。
他们身后,小?洛子本还要上前给月下和大人撑伞,被翠珏和璎珞一扯。
璎珞压低声道?:“就显着你了”
小?洛子这才发现他们几个都已?往后退开,他撑着伞,也退了过去。
眼看?雨丝密了起来,小?洛子发愁,旧日称呼都出来了:“郡主上次之后,身子弱——”
他话一顿。
就见宋大人早已?把身后披风一扬。
一抬手,便用披风为郡主撑开一方空间。
很快宋晋高大的身影便遮住了几人的视线。
披风之下,宋晋低头,终于做了他方才就忍不?住想要做的事?。
他含住了她小?巧的耳垂。
他听到她口中逸出的低而轻软的一声。
就像一片羽毛落在他最敏感的心尖上。
那一刻,宋晋失控地轻轻咬了她一下。
月下落在他身上的手一下子抓紧。
抬起的眼睛如水似雾,轻轻瞥过他。
宋晋不?由一声喟叹。
轻而又轻。
他重重地把她整个人狠狠抱在怀里。
狠狠圈住她。
深深呼吸一口,这才重新冷静下来。
才能重新说出话来。
温润如水的声音,在月下的耳边:
“长?公主殿下,白日已?尽,夜要来了,我们-回家。”
四周静谧,翠色欲滴,这是春日的最后一场雨,也是夏日的第一场雨,如雾如丝,缠缠绵绵,笼罩整个天地。快活的小?鸭子在湖泊中轻轻转动,这时候在层层涟漪之中,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回家。
大周又一个生?机勃勃的夏,来了。
第128 章番外-2
夜幕低垂, 雨大了起来。
廊下灯笼静静垂着,柔而细腻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纸面洒落下来,映出了廊前亮闪闪的?雨丝。这时候雨丝已经变成了粗粗的雨线, 在廊下青石地面上接连不断地砸起一个又一个水花。大颗大颗的密集的雨点子砸在院中那株硕大的?梧桐树上,梧桐树翠绿青嫩的树叶承受着雨点。雨打梧桐叶,声音由轻柔转向急促。
翠色绣合欢花的?帐子?一半低垂,另一半甚至没来得及从玉钩上取下。
钗环坠地,衣袍散落。
谁的?喘息在夜色雨声中起伏。
他安抚她?轻轻蹙起的?眉尖儿, 在她?耳边一声声轻轻地哄。
她?唤他大人, 声音喑哑,轻软的?声音让他“慢一些”。
雨打梧桐,梧桐叶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舒展也轻颤。
夜越发深了, 雨终于小了一些。
慢慢收了。
有破晓的?光, 透过?天?际云层, 驱散了夜幕。微弱的?晨曦照出了郡主府院落的?轮廓,照出了院中经历一夜雨打风吹的?梧桐。
院中好静啊。
紧闭的?房门?中, 八仙桌上的?灯烛早已熄了,腻白素瓷的?烛台上凝着厚厚的?烛蜡。水晶帘静静垂着,重工雕花的?拔步床中重新有了动?静, 有人轻轻下了床, 捡起地上的?衣袍披上。窸窣的?衣袍声在这样?安静的?夜雨后?,在这样?安静的?内室,分外清晰。
穿衣的?人很小心, 唯恐惊扰床上人的?熟睡。
熹微的?晨光好似试探一样?轻缓地透入窗棂,映出了屋中正俯身的?高大的?背影。
他正小心捡起地上她?的?衣衫, 小心放在一旁香木架上。
最后?拾起落在一旁的?步摇,越发小心, 唯恐步摇轻晃,惊动?了床上正沉睡的?人。
步摇被轻轻放下,压在月下归家沐浴后?换上的?轻软罗衫上。
宋晋直起身,拔步床内这方空间顿时显得狭小了。
他停在床边,半跪在脚踏上,借着熹微薄弱的?光线,凝视床上人熟睡的?样?子?。
他的?目光从她?垂下的?长长睫毛,顺着她?小巧的?鼻头滑落,落在她?饱满嫣红的?唇上。
乌黑的?发拖在枕畔,莹白的?皮肤近乎吹弹可破,此时泛着莹润的?光泽。她?偏头压着鸳鸯枕,鸳鸯衾被宋晋轻轻往上提了提,遮了她?圆润光滑的?肩头。长睫上似还有未干的?泪痕,宋晋目光一颤,不由想到当时——
她?说疼。
他的?肩头还留有她?当时咬下的?齿痕,此时痒酥酥疼着。
那一瞬间,他几近失控。
微薄晨曦中,宋晋轻轻抿了抿唇角,几乎要抬起手轻抚她?熟睡的?眉眼。
破晓的?微光中,他的?心中全是柔情。
似乎只是看着她?,就够了。
可只是看着她?,怎么能够呢。
似乎拥有她?,就已圆满。
可离开她?,他将再也无法完全。
后?日?才是大军入城的?时候,他该离开了。入城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一夕的?相?见,已是他处心积虑算来的?。
其实可以等的?,等到后?日?,从容地相?见,他将拥有与她?的?无数个日?夜。
不过?两日?时间,是可以等的?。
可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曾一次次想起那夜。那夜他从京郊大营纵马而归,却没有扣响郡主府的?大门?。在战与火中,在无尽的?拼杀中,在他也曾有过?恐惧的?黄沙中,在主帅的?军帐灯火下,在北境满天?的?星辰下,在最黑最黑的?黑暗中,他总会?想起那一夜。
一次次扣响门?环。
一次次穿过?郡主府的?庭院,穿过?花厅,经过?内院那棵硕大的?梧桐,迈入内寝。
一次又一次。
抱她?。
亲吻她?。
拥有她?。
一次又一次。
此时,宋晋凝视眼前的?人,再一次确定,这一切都真实发生着。她?就在眼前,他可以听到她?清浅的?呼吸,他可以嗅到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他可以——
宋晋轻轻笑了一下。
静静站起,整衣冠,最后?穿起靴子?,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一直到房门?在他身后?紧紧合上,宋晋抬头看院中雨后?的?梧桐。
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就要转身,再多看她?一眼,再重新确定一次。
几乎。
宋晋再次轻轻笑了一声。
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回头,直向郡主府饲马处。
他当在天?彻底破晓前,离开京城。
*
月下醒来的?时候,已快到晌午。
她?睁开眼,身边已经没了人。但一动?,身体的?感觉让昨日?一切瞬间清晰。
是翠珏的?声音:“今儿不是上朝日?,殿下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
月下朦胧着眼睛,看已经亮起来的?天?,哼了一声:“该起了。”
一直到璎珞和翠珏已收拾妥当,重重帘帐都被银钩挂起,月下人起来了,却还是懒懒的?。
着了霜白色淡绣衫子?,淡黄色轻罗裙,浓黑长发披在身后?,月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皮肤异常清透,一双眼睛彷佛含着水。
璎珞轻轻为她?梳发,不时透过?铜镜看一眼异常粉嫩的?殿下,真正的?吹弹可破。
一旁翠珏已推开了窗。
窗外莺啼阵阵,偶还有虫鸣。
乌发盘起,步摇轻颤。
月下起身,来到窗边。
一眼便看到院中夜雨洗过?的?梧桐树,碧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光,夏日?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月下面上的?笑便更开了。
她?笑着看这雨后?新晴的?世界,然后?脸上笑轻轻一顿,她?的?目光落在远处。
记忆中似还是光秃秃的?树干,只一夜之间——
月下凝视那一片枝头淡粉,轻声道:
“桃花开了。”
正昌九年?的?桃花,开了。
璎珞立即点头,欢快道:“是呢,桃花开了!”
似比往年?开得更早,更好。
小洛子?上前,哼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挤开璎珞,也不管璎珞翻得大大的?白眼,小洛子?上前附耳对?月下道:“殿下,宋大人走时吩咐奴婢跟殿下说——不用?担心。”
月下疑惑看他,如今还有什么需她?担心的?。
小洛子?再次清了清嗓子?,附耳低声道:“大人说,药,大人来之前,喝过?了。”
“药?”
小洛子?立即用?口型。
月下当即明白了:避子?!
如今严格来说,还在先帝的?孝期内。
夏风吹入,吹散了月下脸上涌起的?热意,她?一本正经道:“知道了。”
一旁璎珞纳闷,撅着嘴道:“小洛子?又跟殿下叽叽咕咕,神神秘秘的?!”
小洛子?得意地一挥怀中抱着的?拂尘。
月下抬手捏了捏璎珞鼻尖:“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说完,月下再次看向窗外,看向远处粉云一样?盛开的?桃花,看向这个热烈到来的?夏日?。
她?突然想到,以后?上朝的?日?子?,她?再也不用?独自挣扎着起来了!
以后?每一个上朝的?日?子?,都有宋大人陪着她?一起早起。
“后?日?快些到呀”
夏风中,靠着窗的?月下轻声道。
*
时日?如流水,快活的?日?子?好似总是过?得更快一些。
转眼,就到了仲夏时节。
白日?里,蝉鸣不断。一声声叫着,“热啊”,“热啊”。
不用?上朝的?日?子?,月下与宋晋即便白日?里在宫中,傍晚也总是回到坊中府邸。
天?才黑,外头就噼里啪里落下雨来。闷热的?空气一扫而空,院子?里好些快活的?呼声。别说热了好些日?子?的?人了,就连那两只一向优雅的?仙鹤,这时候也活泼了起来。
房中璎珞和翠珏已经下去了,只有小洛子?在一旁,这时透过?半开的?窗看到撑伞大步而来的?宋大人,伞下的?人显然已换了外袍,沐浴过?了,小洛子?就知道这里不用?自己?伺候了。检查了房中热茶热水都已备好,一等大人进来廊下,小洛子?行了礼,便也退下了。
宋晋一进来,月下立即作出更加认真读书的?样?子?,煞有介事。
宋晋过?去,坐在她?身旁。
月下忙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她?、她?腰这会?儿还有点酸呢
宋晋看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
安静的?房中,有时候只是一声轻笑,就让空气不一样?起来。
月下清了清嗓子?,表示:“我今晚要认真读书。”
这样?正经的?话,不知为何说出来似乎总有些不太对?头,月下脸微微红了一下。
宋晋嗯了一声:“我陪你。”
月下分不清是宋晋有意还是她?太敏感,总觉得宋晋声音就扑在她?耳边,总带着一点让她?想歪的?意味
纤长手指轻轻按了按书页,月下又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嘟囔了一声:“天?热”
宋晋抬手推了推窗,顿时一阵携着雨意的?清风扑入,吹动?两人身上轻软的?寝袍,带来舒爽的?凉意。
意有所指:“今晚,不热。”
月下脱口而出:“昨儿放了那么多冰,屋子?里比这时候还凉快,结果、结果还是弄出一身的?汗”声音不由小了,几乎被雨声压了下去:“我说停,你也不听”
宋晋轻声:“我听了。”
“好一会?儿才听的?”
“那今晚,你一说,我就听。”
月下动?了动?唇,不是,她?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着说着,好像就要定下来了
“我听嬷嬷说是药三分毒,你总喝那药,也不好的?。”这其实才是月下心里的?话。
“那怎么办?”宋晋轻声。
“就,等一等嘛”
宋晋在月下耳边低声道:“我的?意思是,我来之前已经喝了。”
顿了顿,“总不能浪费吧?”
月下:
夜深了,外头哗哗一片,雨越发紧了,盖过?了其他的?声音。
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声。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瞬间照亮了漆黑的?房间。
照亮了轻纱帐后?交叠的?身影。
瞬间,一切又归于黑暗。
只有大雨哗哗,笼罩天?地。
帐内,有汗顺着脖颈滑落,砸在光滑的?锦褥上。
第129 章番外-3
正昌九年, 秋
当京城进入姹紫嫣红的秋天时,北地的树木早已落叶纷纷。
北地献王府名贵的树木落叶簌簌,小?皇宫一样华丽的王府, 因?为安静,让这富丽堂皇越发显得?阴沉,肃杀。
一早,王府管家陈茂带着京城最新的消息穿过重重院门,早已是气喘吁吁。他平息了一下喘息, 跨过又一重门, 来到了通往内院的夹道。只觉越发静了,他提了提神,目光往前一寻, 果然就见那个身影正在忙碌。
陈管家面上一动, 定睛一看, 上前的脚步一顿,面色微变。陈茂放缓了步子, 往前几步,停在了一个正抱着扫帚垂头立在墙根的女子面前。
这女子四十出头,一看就是极安静温婉的人?, 人?称施姑姑。大约因?为性子平和, 已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是三十出头样子。一双侍弄花木的巧手,在王府里是出了名的。但?来到王府这些年, 虽一直替王府照亮那些娇贵的花木,却不得?太妃喜欢, 除了照料花木外,始终做着?粗使?婆子的差使?。
无论冬夏, 这王府的院子都要她来扫。至于原因?,王府里的人?也清楚得?很:这位施姑姑曾是为太后娘娘料理花草的人?。献太妃一句话,正昌帝亲自开口跟太后要人?,太后再是不愿,也只?能笑着?点头。就这样,施姑姑就来了献王府。算到如今,已在献王府中七八个年头了。
京城但?凡有什?么?飞吹草动,太妃心?里但?有一点不舒服,除了眼前人?,就是这位干粗使?活计的施姑姑,必会受牵连。只?,无论太妃脾气来了如何磋磨,施姑姑只?默默受着?,继续扫她的院子。为这,在太后跟前伺候的人?也慢慢愿意跟施姑姑亲近一二。再加上,她待人?和气,手又巧,自己处境如此艰难,能帮人?时总会多帮一把。
除了太妃,王府上下也从之前的提防,慢慢变得?怜悯,尤其是陈管家。
此时陈管家的目光就落在了施姑姑握着?扫帚的手上。
施姑姑有双极美的手,即使?遍布细碎的伤痕,也无损她那一双手的美好。尤其是看着?她用这样一双手侍弄花木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看着?她做活,总是让人?觉得?异常安宁。
可这会儿,施姑姑的手上却血淋淋的。
陈管家低声询问?:“你这手?”
施姑姑紧紧攥着?扫帚,陈管家看得?眼皮一跳。
垂头的人?这时抬眸温婉一笑:“不碍事。是奴婢当差不仔细,让太妃不快。”
一旁一起扫落叶的小?丫头知道陈管家对施姑姑另眼相看,这时赶紧低声道:“哪里是嬷嬷不仔细呢,实在是这落叶咱们夜里都起来两次,天还没亮又起来扫。可偏偏太妃出来的时候,又有叶子落了——”说到这里她瘪了瘪嘴,忍了眼里的泪。
施姑姑却没说什?么?,已轻轻点了点头,往一旁清理落叶去了。
一阵风过,陈管家眼见才?扫过的地方又有落叶簌簌飘下。
施姑姑便静静地重新?回头,用她血淋淋的手抱着?扫帚,重头再扫。
单这一条长长的夹道,便不知要扫到何时才?是个头。
陈管家抬头看向墙头两边一排排的树木,摇曳着?随时可能落下的树叶。他咬了咬牙,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了施姑姑手中扫帚:“别扫了,根本没个头!”
秋天才?开始!就是以后叶子掉光了,入了冬,是不是还得?没日没夜扫雪?是不是只?要下雪,人?就得?抱着?扫帚在雪地里不能离开!
施姑姑低着?头抢过了扫帚,低声道:“别这样。给太妃知道,连、连你也得?受牵连。”
说着?仓皇一抬头,看了陈茂一眼,立即低了头去,抱着?扫帚扫了起来。
陈茂被那一眼看得?心?一跳,又酸又涩。
他转而?道:“我那边正巧有些药膏子,你过去先把手包起来吧。这边我让人?过来看着?,保管太妃她老人?家看到的时候——一片落叶都没有。”
施姑姑安静一笑,把扫起来的枯叶装入袋中,这才?道:“不必了。”顿了顿她声音更低了:“太妃她老人?家,不让。”
陈茂一默,过了会,强笑了一声:“这样——,我先进?去回话了。”
施姑姑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一如往日,温婉如水,无怨无嗔。
陈茂大步向前,入了内院,步子沉重异常。才?转过大理石院屏,就再次脚步一顿——
内里传来茶杯狠狠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陈茂眼皮都没动,听到太妃怒斥的高声:
“这样的茶也敢端上来?哀家往日漱口是用这样的茶吗!”
就听大宫女懦懦的声音:“回、回太妃的话往年的银山茶都、都用完了”
先是太子薨,又是陛下驾崩。这银山茶就是有,也不可能再往这北地王府里送了。别说顶级的银山茶,如今他们连山下头那些银山茶都见不到了,更别说太妃还想用银山茶漱口了
献太妃已从紫檀木香榻上坐了起来,此时她死死盯着?前头跪在茶汤碎瓷里的大丫头。
大丫头额头贴着?湿漉漉的地面,膝盖正好跪在碎瓷上,疼得?她肩膀都在发颤,她惨白?着?脸,死死咬住牙。
上首献太妃干冷瘆人?的声音幽幽道:
“这是——连你这贱婢都能看哀家的笑话了?”
大丫头立即砰砰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白?皙的额头很快渗出了血。
“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在看哀家的乐子吧?昨儿傍晚,你跟院子里那几个贱婢叽叽咕咕在笑什?么??别以为哀家老糊涂了,你们这些贱奴,一个个拜高踩低,哀家清楚着?呢!”
大丫头只?能不住磕头。昨日傍晚,不过是闲话几句,她甚至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笑了吗
献太妃扶着?她手中凤头翡翠拐,挂着?阴森森了然的笑看着?,眼前大丫头额头上的血顺着?她惨白?的脸流了下来。献太妃攥着?凤头,咬着?牙。
多可恨呀,这些奴才?!
她又想起了当年寄周家篱下的日子!随便一个梳头丫头都敢给她脸色看,背地里一口一个“落魄”“装什?么?千金大小?姐”
她只?能咬碎了牙忍着?,忍着?。再见了人?,对着?周府里的丫头都得?含笑姐姐长姐姐短地喊着?。
她面对下人?百般为难的时候,她那个京城人?人?称赞的好表姐在干什?么?呢?在荡秋千,在嘻嘻哈哈扑蝴蝶,在跟京城贵公子眉来眼去!
京城人?都说她那个表姐心?善,去哪里都带着?她这个孤女!还装模作样罚了那个丫头!人?人?都夸呀,人?人?都告诉她要记周府的恩情?,要记得?周三小?姐的深情?厚谊!
只?有她知道,什?么?帮衬,不过是周家三小?姐一句话的事!动动嘴巴,就能踩着?她博一番好名声!打得?好算盘啊!
人?,多坏啊!
她是尽知的。
这不,她这里才?失势,这些贱婢就又开始了!居然都敢拿茶叶说事直接拿话来堵她的嘴?还有外头那个贱婢,一个扫院子的,居然还敢还嘴了!
一个个这是还当她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傻乎乎的十六岁孤女呢!
都——该——死!
大丫头只?觉身上一寒。自打先帝驾崩,王府已无故打死不知多少下人?了,难道今儿终于轮到她了!
还好这时陈管家进?来回话,大丫头只?觉全身一松,甚至听不清陈管家说了什?么?,她就软着?膝盖被人?半扶半拖了下去。
一出阴沉的房间,大丫头眼泪混着?血就下来了:好歹今日,她活了下来。
献太妃重新?坐在她的紫檀木宝榻上,一双老眼阴沉地看着?陈管家。
满堂富贵中,两边侍立的嬷嬷和丫头一个个都跟木头人?一样,大气不敢出。
陈茂谨慎地斟酌言语,垂着?头慢慢回禀京城当下的情?况。
献太妃骤然攥紧凤头翡翠拐,慢慢重复道:“驳—回—彻—查?”
说着?她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骤然提高了声音:
“她是心?虚!是她谋害了太子,谋害了陛下!不然她为什?么?驳回彻查!”
越说献太妃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面目都狰狞了:
“是她杀了太子杀了陛下!”
“是她!哀家就知道是那个贱人?!”
整个厅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扑通跪下,恨不得?爹娘没给自己长耳朵。
不管这个“她”是谁,都不是他们能听的!
如果传到京城,不管是对当今太皇太后心?怀怨怼还是对当今抚国长公主,都是大不敬之罪!一个不好,他们整个王府都可能跟着?陪葬!
满屋子的下人?瑟瑟发抖。
陈茂只?能顶着?上头人?冲天的怒气小?心?翼翼开口,提醒道:“太妃娘娘,不是当今不彻查,这、这是先帝当时就下旨撤回了彻查呀!”
太子骤然薨了,当时明珠郡主也是九死一生。出了这样的事儿,怎么?可能不彻查!
可这一查不要紧,谁能想到,一下子就牵连出了东南盛家上下一百多口的灭族惨案。
这案子一暴露,立即激起民愤!而?盛家只?是其中一家,接连牵扯出这近十年来,祁国公府一党上下敛财造下的不少天怒人?怨的惨案。在祁煜任两江总督期间,甚至出现只?是给祁国公府办事的买办,靠着?巴结祁国公府的管家,就可以强抢民女,逼得?一个地方两户中等富贵的人?家家破人?亡。
京城祁国公府这边正乱起,蜀地祁家本家造下的冤案也迅速浮出水面。听说蜀地控诉祁家的状纸,就整整装了三大箱子!准备送往京城三司的证人?就不下百人?!
面对这种?局面,先帝怎么?还敢往下查!结果,先帝彻查的旨意下来还不到十日,就令三司匆匆结案。这要再查下去,只?怕祁国公府不抄家灭族就不足以平民愤了。
陈茂一提醒,献太妃顿时更恨了:
“都是皇后这个扫把星!都是她娘家胡作非为!抄家就抄家,就是抄了他们祁家,也得?彻查到底!”
陈茂只?得?再次提醒:“太妃娘娘,这是先帝结的案子这还在先帝孝期,新?帝就是想彻查也决不能的呀!”
“想?她们根本就不想!一定是!一定是这样的”
唯恐献太妃再说出对当今太皇太后对今上不敬的话,陈茂忙提醒道:“太妃娘娘就是信不过旁人?,也得?相信先帝的决断呀!”
献太妃激愤道:“先帝?那个不孝子!”
陈茂扑通扣头。
提起正昌帝,献太妃越发激动:“那个没用的!跟他那个爹一样没用!都是没用的东西,一遇到女人?就糊涂了的糊涂种?子!”
献太妃已陷入旧日种?种?,满腔悲愤:“他爹是这样,他也是这样!带累的我一手养大的乖孙也这样!根上就没用啊!当年就是,要不是哀家做主,那个糊涂东西只?怕就被他那个狐媚的王妃哄得?晕了头!祁家那个侧妃,哀家当时看她还以为是个中用的,哀家好心?好意帮了她一把,谁能想到也是个不中用的!都不中用,不中用!枉费哀家这些年的心?血!都不中用!”
献太妃近乎疯魔:“到头来,还是输给了周冰夏那个贱人?!明明她都断子绝孙了,明明她连个儿子都没有了!一个断子绝孙的贱人?——!苍天待我不公!”
下头人?死死趴着?,一时间不知道太妃口中这个“周冰夏”是何许人?。
“苍天厚待她薄待我呀!”
“装模作样的周三小?姐,蒙蔽了所有人?,只?有哀家看她看到骨子里!只?有哀家看清了她的道貌岸然,狐媚本性!一口一个“太子殿下”,靠着?狐媚当了太子妃——”
陈茂顿时反应过来,“周冰夏”何许人?!
乃是如今太皇太后的闺名!
如同轰雷掣电,陈茂顿时脸色惨白?!身体先于意识让他瞬间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捂住了太妃的嘴!
再说下去,就是抄家的罪过!
辱骂当今太皇太后!他们这些听到的人?,一个都别想活了!
眼下临朝的可是太皇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亲外孙女!权倾朝野的靖北王,正是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婿!
献太妃被人?堵嘴,骤然清醒,一双眼睛爆睁,要怒斥放肆,反了!
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
对方一反抗,陈茂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手一松——
献太妃嘶哑暴怒的声音:“找死——呜呜呜呜”。
“死”发出的瞬间,陈茂铁钳一样的大手再次狠狠捂住了献太妃的嘴!这次他再无迟疑,一不做二不休!跟着?这样的主子早晚也是个死,说不定京城还没治罪,施姑姑就已被这个老东西磋磨死了!
陈茂手上使?了劲儿,太阳穴青筋迸出,向下头人?喊道:
“太妃疯了!还不找绳子把人?捆起来,找东西堵住嘴巴!太妃辱骂的可是当今太皇太后!一旦给人?听到,咱们都得?陪葬!”
听到前头下头人?还迟疑,听到后头,下头人?顿时再也不迟疑了,立即找抹布的找抹布,找绳子的找绳子。
恶向胆边生。
很快被认为疯了的太妃就被堵住了嘴,捆在了床上。
太妃寝宫的帐子放了下来,所有人?看着?安静低垂的帐子,又都看向了陈管家,个个脸色惨白?,心?有余悸。
“陈管家,接下来要怎么?办?”
陈茂同样面色惨白?,心?慌不已。
这时,他抬起的目光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后头的施姑姑。
她温婉安静的眸子注视着?他。
陈茂狂跳的心?渐渐静了,慢慢道:“太妃疯了,谁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到时候太妃是个疯子,可咱们这些人?可都长着?耳朵,谁也逃不了。”
一片安静,只?有咚咚咚的心?跳声。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向陈茂。
陈茂沉声道:“咱们是王府的奴才?,更是大周的奴才?。咱们可以为主子死,可咱们不能看着?疯了的主子不敬我大周太皇太后呀!”
安静的人?群默默附和地点头。
陈茂慢慢道:“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再让太妃说出任何疯话了。”
此时,外头阴沉沉的,又大又深邃的寝宫里更加阴沉。
第130 章番外-4
一入冬月, 朝廷就收到?了来自北地献王封地的丧报:献太妃薨了。
这个消息送上来的时候,月下挑了挑眉。前世,这位献太妃可比她还能活, 蹦跶得那叫一个欢。今生随着正昌帝驾崩,她有太多东西要学?,太多事要忙,一时间没顾上这位,结果她还没抽出时间, 这位就死了。
太皇太后的反应跟宋大人一样:既死了, 就派人去北地治丧。
至于派谁,太皇太后当时正在修剪腊梅,抬头提了一句:“就派康公公去吧。”
月下自然点头了。
心中翻涌着种种, 忍不住抱着太皇太后的胳膊就想往她老人家怀里蹭, 结果直接被太皇太后按住了头:
“多大的人了!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身份, 临朝的抚国长?公主这个样子,让人看见, 万一传出去你如何立威!”
月下立即坐正,安静地扯着外祖母的袖子。
前生种种,随着献太妃的死再次翻涌上来。
太皇太后把?插好的腊梅交给?周嬷嬷, 两人都看了一眼旁边出神?的月下, 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嬷嬷:娘娘,您最?近对殿下要求可太严了些。
太后娘娘叹了一声:她如今,不一样了呀。
周嬷嬷把?腊梅往一旁高几放去, 顺便?把?房里下人带出去。
太后娘娘这才?把?月下搂入怀里,心肝肉地拍着。
月下让外祖母抱着, 只?觉又踏实又安心,哼唧道:“外祖母不是说再也不能抱抱了”
听着这样孩子气的抱怨, 太皇太后噗嗤笑了,低头点着怀里外孙女?的额头:“人人都说,咱们长?公主威仪十足。上次阁老夫人进?宫,还跟哀家说,阁老夸长?公主处事端重?,颇有章法!才?夸了你,如今又这个样!”
太皇太后拍着月下,话里是又骄傲又感慨。
月下道:“阁老上了折子,要回乡养老。”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阁老八十一了,多少年了,就等着这一天呢,就准了吧。”
月下点了点头。
*
北地
康公公看着棺木里躺着的献太妃,好一会儿没吱声:哎呀,这到?底是谁动的手呀,这活可太糙了一些,难为阿施怎么看得下去
陈茂等人俱都垂头安静等着,在这位京城来的公公面前,他们可都是大气不敢喘。这时不少人后背冷汗都出来了。就连老成的陈茂,鬓角也有汗溢出。
雪白的灵堂里,寂然无声。
就听康公公清了清嗓子,众人顿时越发屏住呼吸。
终于,康公公吐出了两个字:“盖——棺!”
众人的心随着合上的棺木声都狠狠一松。
康公公巡视了一眼灵堂里一个比一个紧张的献王府下人,目光在其中一个身上轻轻一飘,就移开了。
站在人群最?后头的施姑姑垂着头,安静的目光轻轻一动。
随着康公公一声令下,整个献王府活了过来,投入了热火朝天的置办丧事中。到?处挂白,下人们哭得一个比一个大声,简直比死了爹娘哭得还要死要活。呈现出一派热闹的哭丧景象。
抽空,陈茂来到?施姑姑面前,低声道:“以后,你都不用担心了。”
再也不会有人欺侮你了。
施姑姑细巧的脖颈一抬,轻轻嗯了一声。
一双眼睛婉转安静。
让人看着就觉心头舒服,安宁。
陈茂如饮美酒,大步流星离开,监看各处治丧安排。
一直到?后半夜,整个王府才?重?新安静下来。
哭的呼天抢地的众人都睡熟了,就连守灵的下人也靠着棺木呼呼睡着了。
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的陈茂,睡得更香。
安静的王府一角,阴影中如同鬼魅一般出现了两个身影。
“主子怎么说?”
“太平日子来了,以后只?蛰伏。”
女?子的声音一叹,惋惜道:“我这刀都还没怎么用呢,就要收起来了?”
轻而尖细的声音:“你呐,杀人哪里需要用刀了。”
女?子啧了一声:“老了。这要是年轻的时候,还用这么费劲!”她话头一转,“主子没说让我回去拜见一下咱们小主子?”
“且有机会呢。”
“咱们小主子——”顿了顿,“还那么爱哭鼻子?”
另一道声音立即道:“那哪儿能!回头你就知道了,可有临朝抚国的气派了,行事做派跟咱们仁宗爷一样一样的!”
“多少年没见了,真想亲自看看!”
那个小郡主呀,自己?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呢,就问她手怎么破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你放心大胆地说,我给?你做主”“你是不是不敢说?姑姑,你可别小看我!说出我的名字吓你一跳!我可是明?珠郡主!你只?管说,要是有人欺侮你,我让我舅舅把?他关起来!”
“有机会的。”
“呦下雪了!”
“到?底是北边,这雪下得早!”
这时前头有了动静,阴影处一静。
如同鬼魅般出现的人影又鬼魅一样消失了。
一会儿,前头灵堂处揉着眼睛添灯油的丫头哎了一声:“施姑姑您还没歇着呢?”
温柔安静的施姑姑接过了丫头手中的油壶,温婉一笑:“我来吧。上了年纪,不爱困了,你们小孩子家才?该多睡呢!”
小丫头感激地笑着,去后头睡了。
*
京城
接连变故让嘉祥公主大受打击,她只?觉得好像一夕之间整个世界就都变了。
一场又一场丧事,从哥哥到?父皇,后来又到?外祖父、大表哥
她身边的亲人好像染上了霉运,一个接一个的死。到?了她外祖家,简直传染病一样地死。不仅京城祁家,就连蜀地祁家也难逃厄运。一个比一个死法离谱。
京城大表哥能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蜀地祁家的表舅,更吓人了,出门的时候被愚民围着扔菜叶,其中居然有人趁机扔刀子,结果当场给?插死了
更不要说叔外祖,传来报丧,说是逛园子的时候被蜀地特有的毒虫咬死的
还有那些她甚至没见过的蜀地祁家表兄,一个比一个死法稀奇
接连不断的丧报,让本就塌了天的嘉祥公主简直如同失了魂,丧失了对外界一切变化的感知。
只?有哭。
她甚至像其他人一样,也开始相信这都是盛家的鬼魂作乱。
是盛家人索命。
尤其是听说九舅舅送给?她的那挂价值连城的珍珠帘,正是盛家大小姐房中的东西!
从此嘉祥公主更是吃不下睡不好,总觉得盛家的冤魂在她的公主府出没。
好几次她坚持说她看到?那个盛家大小姐了!她来要她的珍珠帘子了!
可珍珠帘子早在嘉祥公主听说是个死鬼的东西的时候,吩咐人砸得稀巴烂了!
从小娇生惯养的皇族公主,这一生真正不如意的事只?有一件求不得,就这么一件每每想起来都是天塌了一样的痛苦。剩下的,不过是跟人争锋斗气。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搭梯子给?她摘去,摘不来?拖下去打板子就是了!转头就又有人拿来好东西哄得娇娇女?儿忘了星星,有了新的玩意了。她受了委屈,跺跺脚,父皇就能直接用国库为她盖一座水晶宫。
长?这么大,嘉祥公主哪里经过这样大的连番变故。
她的人,早已六神?无主,只?知道没日没夜的哭。
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
到?最?后她甚至不明?白盛家为什?么就盯上了他们!要不是盛家自己?献了假画,怎么会有后头那些事呢!盛家冤枉,嘉祥公主哭肿了眼睛,她觉得她才?是世上最?冤的!
在一桩桩她怎么都理?解不了,怎么都不肯接受的变故中,哭得浑浑噩噩。
直到?她突然发现——
她已经很久都见不到?自己?的母后了!
准确点说,是她连永寿宫都进?不去了!
嘉祥公主这才?真正惊觉:天,彻底变了。
除了她还是嘉祥公主,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
站在永寿宫前,面对着客气又冷漠的陌生宫人,无论?她是大喊大叫,还是要打要杀,对方都只?一句淡淡的:“公主请回吧,皇后娘娘需要静养。”
嘉祥公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宫人口中依然称的是“皇后”。
看着油盐不进?的宫人,嘉祥公主第一次觉得这个皇宫陌生极了,这还是她的家吗?
她死死攥着手,看着宫人,恶狠狠道:
“你给?本殿等着——”
说到?这里,嘉祥公主才?陡然发现,那些能给?她撑腰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
嘉祥转身,望着高高的宫墙廊檐,有种欲哭无泪的恐慌。
她顺着宫道往外跑去,也不管身后跟着的嬷嬷,只?是发疯一样跑!
这时候,她想到?的第一个人是——
嘉祥攥紧手,咬着唇。
蹲在汉白玉栏杆后死死等着。
直到?——
她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缓缓走出来,同以前一样。
明?明?那么些人,却让人只?能看到?他。
夕阳的余晖彷佛为他镀上一层淡淡金辉,依然是不急不缓的步子,温和?淡漠的笑容。
彷佛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可他一如曾经。
那一瞬间,嘉祥公主的泪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夕阳下,前方高大挺拔的男子正从容跟几位大人说话,送别了几位大人,这人转了身。
看到?他那张俊美如昔的脸,嘉祥公主的泪顿时滚出眼眶。
“他?公主还不知道呀,宋子礼,慕尚书的得意门生,听说连阁老都对他刮目相看!”
宋晋,宋子礼。
那日第一次见,骄傲如嘉祥公主也控制不住红了面容,攥紧了手中帕子,只?能越发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时光匆匆,转眼一切都变了。
嘉祥从栏后跑出,挡在了宋晋面前。
宋晋正要往后头乾清宫书房去,他家长?公主这会儿该是已经在那里看折子,等着他了。想到?这里,他唇角不由扬了扬,手一握,攥紧了掌心一枚骰子。
突然窜出的人让他脚步一顿,握着骰子的手负在身后。
宋晋停在距离来人两步远的地方。
时安也上前拦住了突然窜出的人,惊诧道:“公主殿下”
宋晋捏着骰子,淡淡一礼,温声道:“臣见过公主。”
眼见嘉祥公主一脸泪,委屈地咬着唇,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家大人,时安赶紧上前问话:“殿下,不知您——”
却被宋晋清润温和?的声音打断:“是公主。”
时安啊了一声。
宋晋向他温声道:“是嘉祥公主。”
时安顿时哦了一声,一下子明?白了。没想到?自家大人自打对长?公主使?用“殿下”这个称呼后,就听不得旁人被这样称呼了时安唇角不由抽动,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晋已向嘉祥公主道:“臣还有事,公主容臣告退。”
闻言,嘉祥眼泪掉得越发凶了:
“宋晋!你都不问一句本公主为何而来!我、我在这里等了这样久——”
想到?自己?为了见他一面,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嘉祥公主委屈极了,倔强地死死咬着唇,轻轻抽动着单薄的肩膀。
望着宋晋的眼睛泪汪汪的,无限委屈道:“他们、他们不让我见母后了!本、本、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嘉祥公主望着宋晋,高傲地抬着她小巧的下颌,可目光里,声音里,都是脆弱与委屈。
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嘉祥公主白皙精致的面容滚滚而落,第一次见到?这位天潢贵胄的公主如此,时安顿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很有些手足无措。
一扭头,却见自家大人依然面色淡淡:“后宫之事,非臣子当过问。”
时安一愣,再回神?自家大人已脚步一转,走出好远了。
时安顿时顾不得什?么梨花带雨的公主了,忙上前跟上。
只?留下嘉祥公主一人,完全不敢相信宋晋这个人,到?了如今,居然依然对她没有分毫怜悯之心!
再一次,他拒绝她拒绝得没有任何余地!
不管是当日,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颐指气使?要求他。
还是今日,她被小人欺侮,走投无路来寻他。
嘉祥公主整个人都在打颤,泪流满面: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如果当日被赐婚圣旨绑在一起的是她和?他呢,是否今日一切都完全不同。
嘉祥公主颤抖着肩膀,想到?这种可能,哭得越发绝望。
另一边
时安追上宋晋期期艾艾道:“大人,公主她还在那里哭呢”
宋晋转头,非常自然回道:“那自然是她想哭。”
时安结巴:“毕竟是公主大、大冷天一个人站在那里哭”
宋晋看时安,真诚道:“可这些,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时安一噎,心道跟他自然没关系,但那位公主哭成这样,跟大人有没有关系真的很难说
宋晋:“众生平等,想哭就哭”。
世人想哭就哭,跟他有什?么关系。
时安:
大人这么说,好像也对。
宋晋看了他一眼:“这世上也就是还有一个宋婉——”宋晋冷笑了一声,“本事不大,胆子不小。我倒是也不想管,没有办法罢了。”
到?底是他一母的妹妹,他答应母亲要照顾她,总不能看着她找死。至于其他人——
宋晋是真的不明?白,为何这些人会以为他会在乎。
时安赶紧找补:“大人说的是,还有咱们长?公主殿下!”
时安端正思想,立马表明?立场。
宋晋再次疑惑看他:“她怎能一样。”
时安:
宋晋轻轻一低头,转了转手中骰子:“她是我的——妻子,怎能跟世人并论?。”
吐出“我的”“妻子”,他握紧了手中玲珑的色子,清淡的眸中顿时有了温度,声音都不觉低了两分,带出了不经意的——温存。
她是我的——妻子。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每次说出来,都是说不出的美妙。
这深秋的夕阳顿时都温柔了。
宋晋轻轻眯了眯眼,看西方沉下的巨大落日,笑道:
“快些吧。”
她在等他呢。
每一个日出,她都在他身边熟睡。
每一个日落,他都可以再次见到?她。
这壮丽的日落。
这大好山河。
如此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