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拜牌位
天公也很作美, 前天还在狂风大作的临安,今天连风都没有多刮两缕,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正是好天气。
才下飞机, 两人就被潮气无孔不入地扑了个满怀, 以极其嚣张且霸道的方式宣告——欢迎来到临安。
余晏用力打了个喷嚏, 他习惯了西北的干燥, 乍然来到潮湿的南方,闷得难受。
席澍领着对机场生疏无比的余晏,一只手拉箱子,一只手打电话给顾问安排的司机。“到机场了,你车停在出站口,直接载我们到余家就行。”
他刚挂电话就看到余晏神不守舍的模样,伸手在他眼前晃几下:“回神, 人都已经到临安了, 再紧张也没用。”
余晏敛下眼,抿了抿嘴:“谁说我在紧张了。”
“哦——, 那就没紧张吧。”席澍很体贴, 如果忽略他故意拉腔走调的语气的话。
“是有点紧张的,也不知道小枫现在什么样了, 资料里没有多少他近况。”余晏一骨碌拎过席澍手上的行李箱。
“你专心找路,行李箱这点小事我来, 又没多重。”
席澍似笑非笑:“人家都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 你叫小枫,见面了可千万别叫出口, 我怕我俩被轰出门,流落街头。”
他边说边把余晏放在行李箱上的手丢开, 很强势地薅走行李箱,像是夺得宝贝一样趾高气扬。
余晏:“……”
看着他背影都带着熟悉的浪荡,余晏紧绷成一线的嘴角不自觉上翘,大跨两步跟上他。
席澍偏头看了眼从肩后冒出来的人,很严肃的说:“家庭规矩知不知道,脏活累活都要老公干,你再违反规矩,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余晏“嘶”了一声,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有时候还是搞不清席澍抽风的思考方式。“大庭广众,你再胡说八道!”
他忽略,又重复了:“听到没。”
余晏白了他一眼,“遵命,领导。”
“这才乖。”席澍满意一笑。
临安机场规模挺大,就算两人走vip速通通道,也还是折腾了半小时才坐上安排好的车。
说来这还是余晏第一次来母亲的故乡,跟母亲说的一样,秋天时仍连风中都带着清新草木的香味,道路两边是林立的绿树,似一把紧密密的大伞。
就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破坏了他的想象,毕竟母亲描绘是青瓦白墙的江南山水。
他不满的时候,鼻头会微微一耸,席澍一下就捕捉到了:“怎么了。”
余晏说:“怎么都是棒槌一样戳着的大楼,临安老式的建筑呢。”
席澍霎时就反应过来他在不高兴些什么:“临安是新一线城市,这块是新科技板块,旅游景点附近还是很多老式建筑的,等我们见完余枫,一起去逛逛。”
“好。”
余晏点完头之后不说话了,支倚在车窗旁,浑身的血液仿佛都静止在血管里,而后又疯狂倒灌到脑袋上。
席澍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面对余晏总是很细致的,他把手搭在余晏的手上,手指钻进指缝,紧紧扣住。
余晏眼神仍旧虚浮在空中,只不过手上也很用力地回握了过去。席澍手指极其有力,余晏能清晰感受到他大拇指上的粗茧,痒痒的,但莫名让人安心。
这段路不过二十多分钟,一眨眼就到了。
司机泊停在铁门门口,里头是典型的苏式园林建筑,白墙青瓦,嶙峋假山之上流淌着涓涓细流,木兰花茂盛的枝条耷拉在墙外。
由此也可以看出庭院主人是个颇有意趣的人。
出门迎接的是余枫的孙子余明意,他今年刚从国外毕业回国,还处于待业阶段,在老宅里陪爷爷。
他性格开朗,一句讲着笑话把客人带到会客的正厅。
余枫没有坐在正中央的沙发上,反而缩在西北一角的棋桌上,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娱自乐在下棋。
他染了全头黑发,面上是保养妥当的红润,蓄了一把小山羊胡还要染黑,精神矍铄得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
金丝眼镜后面的两只眼迷瞪着黑白子,一眼都不带搭理两人的。
余晏只觉四肢被冻僵,一股痛意盘旋在心口,且有要往喉头去的趋势。无他,余枫长得太像父亲了,他差点认为是老了十岁的父亲到了自己跟前。
压下这股气,他抬步走到棋桌前站定,低头琢磨了眼局势。
然后擅自从黑棋罐里取了枚棋子,钳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哒。”放下。
局势瞬转,白棋败势已定。
余枫很久没有遇到对手了,他推了下老花镜,低头思考良久,直到整个头都在塞到棋盘里面。“好好好,看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步棋走得绝妙,你是谁家的!”
他蓦然出声,很是感慨地抬起头想要看看这只手的主人,然后看到那张脸之后僵在了原地。
他喃喃道:“完了,肯定是我死期将近,大白天见鬼了。”
余晏:“。”
他设想过很多种跟侄孙相见的画面,或许是尴尬的,或许是伤心的,但就是万万没想到是上来冲自己喊见鬼的。
余枫一辈子从国外拼到国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临了没想到能见到跟自己叔祖父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脑袋被浆糊给蒙住,半点弯都转不过来。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下余晏胳膊,热的,活人。
“你你你你你就是联系我说知道余晏线索的那个人。”
席澍门口走进,很彬彬有礼地重复:“我我我我我就是联系你的那个人。”
“啊!”余枫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大的情绪起伏了,此刻心脏撞得怀疑自己下一秒得进医院。
这跟老一辈留下来长辈里那张照片里的席澍长得一模一样!就是曾祖父的干儿子,祖父的干弟弟。
他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席澍,抖着嗓子问孙子:“明意,你有没有看到这个人,他是真实存在的吗?”
余明意莫名其妙:“爷爷,您是不是下棋眼睛下花了,他就是那位联系您的席二少爷,从西京来的。”
余枫狠狠闭上眼,他得消化一下这两张脸,不…这两个人是什么情况。亲的和干的叔祖父也没有后代啊,难不成是偷偷生的私生子,然后后代认祖归宗?
被称作鬼的余晏默了片刻:“老先生,我是余晏的后人。”
见他信誓旦旦的模样,余枫还是挣扎出一丝理智:“这不太可能,族谱里写得清清白白,我叔祖父没有后代,你别玷污他清誉。”
“……”余晏打好的草稿被这一句堵回去,“他……会不会有种可能性是无意之间的。”
余枫问:“什么说法。”
余晏狠下心玷污自己,张口就说——
“我是从爷爷留下的物件中翻出来日记才得知的,他母亲是戏楼里的花旦和余晏一夜情,自知配不上余家的门楣,所以怀孕之后偷偷生下孩子,本想养大些让他认祖归宗,没成想余晏死讯传来,这下没了证据,只好独自抚养。”
席澍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向余晏,就像是谴责什么负心渣男。
忍受一秒后还没有消停,余晏手滑到他腰间,用力攥紧一拧,很凶地示意他一眼。
余枫半信半疑:“那席先生怎么回事,哦,外人可能不知道,我曾祖父收养过兄弟儿子当干儿子,跟他长得太像了。”
“巧合!老照片都是黑白的,年代久远又模糊,可能是上天机缘巧合才让我们相遇。”席澍手捂着腰,义正言辞说道。
“唉——”余枫缓过来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或许吧,天底下多的是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东西,说巧合也好,后人也罢,既然你们来了,我也就带你们看看,毕竟这件事我再不做,后人就会忘光了。”
他腿脚很麻利,以不符合年纪的快步走向一道暗门,暗门后面是收藏厅:“跟上。”
两人对视一眼,跟着进了收藏厅,就接到一张泛黄腐朽的信纸。
余枫说:“这是我父亲去世之前嘱托我的,说要是有机会看到跟叔祖父长得一样的人就把信交给他,信上的内容我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
用力汲取一口氧气,余晏才接过信纸,绷直了唇线,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低头看。
抬头就是:吾弟余晏亲启。
“你失踪之后,所收藏的国宝皆被好好存放,你不是成日嚷嚷着要建博物馆吗,我估摸着天下太平后专门建个私人博物馆放你的宝贝。
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有这封信,说来好笑,我们遍寻你无果之后,就请了个道士上门,他对着你收藏的画,说了句谶言:百年之后,它的主人会再次抚摸它。
其实我是不信的,但人到了绝境,由不得不信。如若你当真去了百年之后,还请替我看看后人生活的是否富足,还请照顾好自己,兄长没有办法再保护我们小阿晏了。”
“滴答。”“滴答。”
旧信纸上沾惹了湿意。
席澍一直紧贴在他身后,他的肩膀很宽阔,可以笼罩住余晏的全部,把热意烘到每一寸皮肤。
——就像在说,我一直在。
余晏脑中铺天盖地只剩痛极,他嘴巴张了半晌却发不出声,哀切地哼了一声。
这反应不太对劲,余枫也极通人心的老狐狸,心中惊疑:难不成真叫道士说对了,这是余晏本人,可他刚刚说自己是后代。
只听余晏哽咽着说:“祠堂也搬来临安了吗?”
明明是哭泣这种带着脆弱的情绪,气势却压倒上来,仿佛长辈在垂问命令小辈。
好死不死,余枫真就消停了心思,顺着回道:“祖坟每年都安排人去扫墓,牌位都搬迁来临安了,方便后人祭拜。”
余晏吩咐得简洁明了:“带我去。”
比起西京余园那座上百年历史的祠堂,这座祠堂新极了,连木柱都刷得锃亮,不过一砖一瓦一木皆是仿造西京的,连雕花都相同,上坊为佛手,梅兰竹菊四君子,左右兜肚雕《孔子徒人》,下坊是尧舜禅让和文王访贤。
正中央则是黑压压的牌位,一眼望不到头,余家三百年历代先祖都在此受祭奠,按照规矩,最下方也是最前方的是最新去世的人。
余晏一眼就捕捉到父亲的神主牌位。
顯考松吾府君之神位,旁边是,顯妣余母杨太君闺名君林之神位,再下面是兄长长嫂。
脑袋如同被狠狠敲了一棍子般炸痛,他顾不上走到垫子旁,双腿轰然砸到地上,发出令人咂舌的震响。
余晏仿佛感觉不到痛,连身边何时多了个人跪着都不知道,他无力地盯着那堆牌位。
有些想不通,明明是几月前还活生生在眼前的人,怎么就变成死气沉沉的木头了呢。
他如同玉山倾倒一般猛然磕头在地,压抑着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爹,娘,儿不孝。”
他不知道,站在门口的余枫听到这几个字以后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嘴巴不自控地张大,显得很滑稽。
思索片刻后,他转身离去,给他们留下空间,顺便消化下这句话。
席澍双手及地,很郑重的嗑了个头。余松吾对待他就如同亲生父亲一样,甚至比他那花天酒地的亲爹还要做得更好。回想起那位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也不禁悲恸。
余晏浑然不顾已经发红的额头,撑着起身,又一个头砸下去。席澍没有阻止他自虐一般行为,他懂……这是规矩,这是儿子应该的。
直到嗑完三个头后,余晏仍不肯起身,伏在地上,闷声哭了起来,起初是低声,后来声音越来越痛,越来越嘶吼。
就像小孩一般在父母跟前释放所有情绪。
从小父亲就最疼爱他,说想学书画就去请全西北最好的老师,刚从北大毕业就巴巴召回人护在西京后方。
不过他疼爱却不溺爱,幼时被老师责罚戒尺,余晏去找人撒娇,父亲却正色说:学学问哪有不吃苦的,你自己选的路咬着牙也要走下去。
而他却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死后还让他操碎了心,母亲一人独守余府,最后血溅洋人枪下。
作为儿子,他简直不孝极了。
余晏突然痛恨起自己为什么要去周原,不就是青铜鼎,流落海外又能如何,他很自私地想。
席澍跪在一旁有节奏地轻拍他背脊,就像哄小孩一样,他对着牌位说:“干爹,阿晏很好,我也很好,也许是上天保佑,让我们到21世纪走了一遭,您想要看到的太平盛世我们替您看到了,祖国山河秀丽,正值盛世。”
余晏撑着起身,此刻他额头已经起了血丝,用袖子很坚定地抹掉泪痕后,他说:“古籍和文物象征着文脉,不能给洋人占为己有,父亲,我自己选的路不后悔。”
“您说死亡是人生最后一个节日,不要因为死亡悲戚,那百年之后我就去地下找您磕头赎罪。”
席澍很轻地送了一口气,把他整个塞到自己怀里,用力到在胳膊上勒出痕,两人心跳一同震动,仿佛融为一体。
他对着牌位说:“干爹,当年您说错了,您没有欠我的,我是自愿不要孩子,我就想跟阿晏在一起。当年顾忌太多,退了一步,现在我不会退。”
“我喜欢阿晏,想跟他在一起,请您成全。”
余晏一肘击过去:“你欺负我爹不能说话,他怎么成全。”
席澍顿了下:“不说话我就当成全了,实在不行到了地下一起磕头赎罪。”
余晏很无奈地笑了笑,释然说:“好。”
第52章 捐赠
待到从祠堂出来之后, 已经是傍晚了。
余枫坐在客厅的沙发正中央,明明他才是主人家,却浑身不得劲,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了, 他思索了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得出结果。
端起茶杯, 余枫借着喝茶的空隙, 又隐晦地打量二人, 欲言又止:“你们,到底是谁。”
余晏上半身倚在沙发后背,架着个二郎腿,十指交叉置放在腿间,反问:“你觉得我是谁呢,余老先生。”
空旷的厅内更加寂静,余枫放下茶杯, 正视二人, 斟酌片刻后:“不知道,我刚刚听到了你在祠堂内的称呼, 别担心, 就听到那句爹娘,这背后的信息让我不敢信也不想信。”
听到这番话后, 席澍暗想,他倒是跟余大哥的性格像了个十成十, 说话做事都是不轻易下结论的。
他示意一眼:“你心中所想的那个, 就是答案。”
如果说对外人还有忌讳,那对为数不多的血脉亲人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百年后还能找到就很弥足珍贵了。
余枫用力咽了口唾沫, 又推了下他的金丝老花镜,想看清楚两个人的每一寸样貌, 足足看了十多分钟,在磨尽两人最后一点耐心之前才收回眼神。
说不清是酸涩还是惊讶,总之心中是万感交集了。
他转换一种语气:“您二人真的是跟信上说得一样,从民国来的?什么原理,道士修仙长生不老?穿越时空到现代?”
余晏恍惚着说:“如果我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他没等人接话,轻叹一声:“这些年辛苦你了,上要照顾病重的父亲,下要庇护弟妹,余家现在枝繁叶茂,你是功不可没的,小枫。”
按道理来说对一个老头子叫小枫,通常会被老人家连骂带踹得轰出家门,可余晏语气平缓,如同长辈在安抚漂泊半生的小辈。
余枫不由得鼻头一酸,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种哄孩子的话了,“您真的是叔祖父吗,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冲击力太大。”
余晏坐到他身侧,左手搭在他布满沟壑的手上:“我是。”
简单的两个字,让余枫直直坠出一行泪。
他一下偏过头,不着痕迹地掩去眼泪,“要是能看到您二位还好好活着,爸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今天勉强算是团聚的好日子,余晏不想让气氛越拖越滞重,他转移话题:“承儿?他估计对席澍没什么好话,毕竟小时候就席澍逗他逗得最厉害了。”
席澍双手一摊,无辜地说:“我可没有,别冤枉好人。”
余枫半颔首,回忆道:“我爸说小时候最喜欢被您二位带出去玩,十多岁的孩子最崇拜家里的大人了,席叔在战场上打仗是大英雄,他巴不得多黏在席叔身上。”
席澍颇觉欣慰:“小兔崽子,小时候天天嚷嚷着跟我打架,没想到口嫌体正直嘛。”
这句话一出,三人都哭笑不得,余枫一拍脑袋,趁热打铁“差点忘了,您还记得信上提到您曾经收藏的文物吗?爷爷特地吩咐了不许卖,他的主人没有取走之前,就放在私人博物馆里好好收藏着。”
他悠悠道:“既然宝物的主人已经在这,那就物归原主吧。”
余晏心猛然被吊起,他知道三四十年代西京有多动荡,家中还是尽力守护住了文物,不敢想象得付出多少人力物力。
他喉头如同被堵住:“那就一齐去看看吧。”
正要出门时,席澍抓住没心没肺的人儿,把外套拢到他身上,无奈道:“临安天气说变就变,白天热晚上冷,你怎么穿衣服还要人盯着的。”
他从小就这样,小时候不愿意穿厚,还会撒娇喊声阿澍哥哥,可惜喽,再也听不到了。
余晏斜他一眼,把他敞开的冲锋衣外套拉链拉上,无奈道:“你也是,别仗着体质好就乱来。”
席澍简直要伸手投降,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耳朵的红意都要蔓延出去了。
……
余家的私人博物馆是真的很私人,不对外开放。不像周馆长的长亭博物馆一样,正常接待游客盈利。
他位处于余家庄园的隔壁,位置并不算偏僻,周围监控多得能让密集恐惧症退避三舍,采用最高等级的防弹玻璃,三层防盗设施,二十四小时保安巡视。
余枫站在博物馆门口,伸出一根手指,很骄傲地说:“至今为止,没有发生一起盗窃事件。”
“很厉害。”余晏音量不高,但很有力,把余枫夸得浑身舒畅,走路都轻飘飘的。
他把人送到后,就到博物馆的待客室内休息了,把空间留给余晏。
博物馆内是常年不开主灯的,只留能照清路的地灯。灯光常年照射之下,会不可避免地对脆弱有机质文物产生伤害,既然没有游客,就没有开灯的必要。
这还是博物馆几个月内第一次主灯全开。
基本仿造省级博物馆的布局打造,成排的玻璃展览台,还有维持恒温恒湿的机器。
正中央是一字排开的七鼎六簋,庄严肃穆的能降服每一个站在它们面前的人,仿佛两千年前周王朝诸侯祭祀场面再现。
七鼎六簋在礼崩乐坏之前是诸侯才能享有的陪葬品,鼎里面供奉牲肉,簋里面盛放五谷杂粮,祭祀神明祈求来年五谷丰登。
余晏主动牵起席澍的手,走到展柜之前,“这是我在你参军第三年从村民手里抢救回来的,他们说是连日大雨冲垮了山崖,从断口里挖出来的,洋人找上门说愿意出价十块大洋。还好我吩咐人拦住了,给了一百大洋才搬回府。”
席澍凝视纹路灵动的青铜器良久,他虽然不懂文物,可也知道价值远远不止十个大洋:“就为了十个大洋把自己家国宝卖给外人,这种事当年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起。”
“数不清了。”余晏半垂着眼皮,像是在回忆:“不过也怪不得讨口饭吃的老百姓,他们不识字。可恨的是那些大古董贩子,明知道文物之于华夏的意义,为了谋取私利,到处偷盗挖掘宝物卖到国外,还有的直接把金银铜融了。”
席澍抚了下他鬓角,见不得他心情低落。
余晏抬眼,直勾勾对上了席澍的瞳孔,“所以你得好好努力,把文物贩子们抓住,好好劳动改造一下,用老祖宗的遗存赚钱,还卖到国外,简直是欠收拾。”
席澍说:“好——”他眼尖看到不远处的石碑,指给余晏示意:“那个是不是你拓印破宣纸,在碑上留了墨痕,被先生发现后罚你抄书的碑刻。”
余晏瞥了眼石碑,幽幽转头跟席澍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这是东汉碑刻《春秋》,你大爷的记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席澍绷着脸,手不经意掩到下半张脸。
南方真是太热了,余晏觉得耳朵烫得要命,他很谨慎问:“席澍,你是不是在偷笑!”
席澍声音很冷静:“没有。”
余晏眼睛极尖,看到他脸部肌肉往上扬,他绷着脸转身就走。
觑着他越来越红的耳朵,席澍终是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花了半个小时,余晏大致把博物馆上下两层扫了一圈。
殷商的甲骨成片摆在三米长的展柜中,铺满了。殷商甲骨是1899年清代学者王懿荣发现的,后来因为乡民和文物贩子私自滥掘盗卖而流散,到了1903年外国人也加入其中。
余晏打算把它们捐赠给甲骨研究室,毕竟空留在博物馆里没有任何意义,让专家研究破译文字才能发挥真正的历史价值。
至于字画和壁画这类文字类有机质文物,他也打算捐了,有机质文物极难保存,私人博物馆条件不足,过个十几年就会不可逆损伤。
他把这个计划跟席澍说了之后,席澍也很认同,并且外公也认识省博馆长,对接起来方便。
两人逛完之后,去待客室找余枫说了想法。
余枫自然答应,他又不靠这些文物赚钱,“那剩下的呢,您要运回西京吗?”
余晏摇摇头:“不了,当年动乱才不得已留下家中,我本就是打算在国立历史博物馆建成之后全部捐过去的,可惜当年建到一半北平就动乱,连紫禁城里头的东西都得匆忙转移。”
“你要是有喜欢的就留几件,剩下的都捐了吧,也算给咱们余家积福了。”
余枫问:“您真舍得?”
余晏淡笑一声:“一人赏,不如人人赏。文物放在博物馆就是让大家拓展视野,见证华夏曾创造过的璀璨文明。放到这栋楼里没人看,说不清来历,超出年代也不能买卖,捐出去还能博个名气。”
余枫低头斟酌了下,他是做食品企业的,这种好名气对于他们企业来说能在网上吸引一波热度。
“您说得对,我明天就安排人整理,以您的名义捐赠出去。”
“我?”余晏颇为讶异。
余枫踌躇片刻后,下定决心说道:“我刚刚在您逛的时候,吩咐人去查了下。虽然不知你发生了什么,被当做成聿安,但刚刚这个身份父母不明,我打算跟您认亲,是我余家走失的孙子,您也好改姓回余。”
这番思虑周全,余晏有些措手不及,心头涌起暖流:“谢谢你。”
他很俏皮地叫声:“爷爷。”
倒把余枫叫得眉心一紧,眼皮抽搐两下:“别,私底下就不用这么叫了。”
余晏关切道,“我和席澍后天就回西京,你叫照顾好自己,我有空就来临安看你们,让明意他们小一辈的常回西京玩,毕竟咱们余家的根在那儿。”
“好,不多留留。”余枫说
余晏说:“不了,席澍休假完后得回分局,我公司还有个文创项目收尾,只能麻烦你了。”
夜间,两人留在余家庄园里休息一晚。
他们没要两个房间,不过旁人也不会多想,两个大男人正常得很。
余晏洗完澡后,披着睡衣正要往被子里钻。
“等下。”席澍刚从楼下阿姨那要了治跌打损伤的红花油,逮住想逃过上药的余晏。
抄起手就把人打横抱起,放下床尾凳上,看人乖乖坐直以后,席澍才倒出药油在手心搓热。
“有点疼,你忍下。”
他的大手按到被磕破皮的额头上,余晏痛得不禁往后退,嘴里发出“嘶”声,“不用上药,痛。”
席澍闻言后故意加了些力道,“现在喊痛,下午头往地上砸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痛。”
余晏生理性泪水盈在眼角,绷着一张脸直视他,一句话都不说。
“错了,错了,我揉完就去睡,不然明天青起来就毁容了。”席澍四肢都叫这一眼看软了。
“好吧。”余晏耷拉眼皮,有气无力的应声。
第53章 直播直播
“我说你能不能理理你老公。”席澍此刻相当不满, 恨不能把余晏身前的笔记本电脑丢到垃圾桶去。
自从他被余家认亲后,古玩界的各方人士都找上门了,没别的,就问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宝贝到底是哪儿来的。
还好是有包浆的熟坑货, 要是生坑的全套列鼎, 能直接吃公家饭吃到天荒地老。
如果说原本余晏只是在西京古玩界小有名气, 这次可谓把全国古玩界炸开了锅, 一个个到处打听联系方式。
现在余晏不仅要处理公司的事,还得应付时不时响起的电话,他倒是得心应手,可席澍就老大不愿意了。
本来上了一天班,跟狗屁倒灶的案件打交道就很烦了,回家后失而复得的老婆还不搭理他,两眼一睁就钻到笔记本里头去。
余晏吝啬地分他一个眼光:“我不是在理你吗?我公司的人说博物馆文创负责人很满意这次设计, 我在努力赚钱养家!”
腰间压上来两只胳膊, 他后背被重物的热气烘上来。席澍从后背搂住他后,头埋在肩窝里, 魇足地深吸一口气, 皮肤散发出说不上来的香味。
他闷在锁骨上说:“你真香。”
跟古代玷污黄花大闺女的采花大盗没什么区别,余晏被吐出的热气撩得痒, 顶了下肩:“下去,你这样说话我很痒。”
“不, 我就要这样跟你说话。”席澍姿势不动, 很厚脸皮的耍赖。
余晏看着笔记本屏幕上自己的倒影,无奈到安详, 他说:“等会儿我要直播了,你躲一边去, 实在不行跟你的朋友去喝酒,你之前不休息就开着你的小扁虫车到处潇洒好吗?”
小扁虫车?
席澍转了几下脑子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车库里的跑车,他噗嗤一声笑:“要是品牌听到自家卖几千万的跑车被你比喻成虫,估摸着得气死。”
余晏确实欣赏不来,坐着又难受,视野又不好,很无辜的说:“可能我不配当他们的目标人群吧。”
真可爱,席澍在心里想。
两个人都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席澍曲着腿,膝盖叉在余晏盘起双腿的外圈,仗着体型把人整个拢成一团,特地穿了件衬身材的T恤。
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还不懂,余晏吃这套。
就保持这个姿势过了半小时,余晏看了眼右下角的时间说:“公司员工已经准备好中控,得去直播了,嗯?”
他在示意席澍松开双手,说实话,被人搂半个小时的亲身体验不是很好,腿都僵麻了。
“好。”席澍面无表情,“老婆得赚钱养家了,我这个小白脸只能乖乖守在一边。”
“没皮没脸。”.
距离上次直播已经过了一两周,后台粉丝催促的消息都快刷不到底,余晏才一开播,登得画面上就跳出来十个金色之心。
他避开镜头狠狠瞪了对面沙发上的人一眼,板着脸很凶。
仿佛在说:不许刷!
席澍立马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在他这张眉梢都带着凌厉的脸上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还能怎么办。
余晏轻摇了下头,一个眨眼间直播间人数直奔十万,评论区一个个怨气冲天。
【来,主播摸着你的良心,你多久没有开播了,我天天就刷你的账号就怕错过你开播时间。】
【好好好,丢下炸弹视频就跑路是吧,客服就跟无情人机一样回复,主播开播时间不定,请蹲一蹲哦。】
【废话不多说,老师我要连线!!!】
嘶——,余晏这辈子第一次接受到喷薄出来的怨气。评论里一个比一个怨气重,礼物倒是刷个不停,特效都不带停的。
以他们说话语气来看,年龄应该都不是很大,余晏说:“不要刷礼物了,尤其是年轻人,把钱拿去给自己买点吃的。”
他也知道大家不想看无聊的修古画教程,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鉴宝时候各种刺激的画面更让他们兴奋。
余晏拉着腔调:“开通连线了,老规矩取第一个申请连线的人。”
【啊啊啊啊,慢了慢了,主播学坏了搞突然袭击,我恨!!!老爹买了两个古钱币想让他帮忙看看的。】
【连线这个人ip在英国哎!咋回事,留子也来鉴定了。】
【嘶,怎么又是一片黑,们来鉴宝的是不是都干了不少亏心事。】
右边画面是被刻意关上的一片黑,延迟两三秒后才跳出来一张脸,轮廓带着欧美人的骨相与华人的皮相,保留了鲜见的绿色瞳孔,不笑的时候有些阴鸷狠厉,目光幽深地盯着镜头,仿佛毒蛇在觊觎锁定已久的猎物。
是个再正经不过的老外。
余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席澍,他眉梢绕有意兴地挑起,掌心向上一摆。
在幸灾乐祸呢。
余晏撇了下嘴角,迟疑地问道:“会说中文吗?双击翻转镜头,麻烦把您要鉴定的物件摆出来。”
本来以为听到的至少也是蹩脚的塑料中文,老外出口却是再地道不过的京味儿:“好嘞,麻烦您了,我要看的东西比较多。”
余晏:“。”
这普通话比他爹还地道,他爹都一口塑料秦地口音。
镜头翻转之后,出现的是一块石砖。
艾德蒙后退两步,乍然窥见全貌。这是一座地宫,是的,它面积大到已经可以称作地宫了,只是雕梁画柱的诸侯王墓葬出现在外国,怎么看怎么都变扭。
甚至保留了金刚墙封门与八字墙,以青砖砌拱券、墙壁施以朱漆,脊兽斗棋等仿木构构件,三进三重殿仿造墓主人生前居住的宫殿。雕刻有圆形镂空描金彩釉双龙,头顶壁画绘金轮胜幢、佛家诸宝。
跟明鲁荒王墓不能说毫不相干吧,基本上也是一模一样的。
艾德蒙自豪之情都快溢出来了:“这是我仿造你们明代墓葬打造的地下室,你们看,怎么样!”
余晏:“……”
他不太好说,反正咱们没有把地下室修成墓的习惯。
【好好好,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死了直接往地下室一躺,连墓地都不用买了。】
【不是我说,你这红灯照得好诡异,加个棺材鬼片都能直接取景了。】
【你们外国人喜欢中式文化……都是这种喜欢法的吗,还得是洋人命硬。】
【这很难评……】
艾德蒙是个中国通,他捕捉到棺材两个字,立马追加一句话:“有有有,我有从秦地运过来的棺材,主播你帮我看看是什么朝代的,我也不是很懂。”
他走两步,把镜头直接对准主棺室,棺床上面还真有一具硕大的石椁。
不过这却不是明代的,明代墓葬喜用木椁,而唐代贵族多用石椁。棺椁棺椁,棺在内椁在外,只有贵族才能享用椁这种高等级葬具。
石椁仿造传统歇山顶宫殿打造,从接缝来看曾被切割为数块后再拼接成。
棺体正面线刻腾云驾雾的飞龙,背面线刻怒目圆睁的猛虎。正中央雕刻大门两扇、方柱四根,门两侧与柱旁各有一名仕女守候,在地下世界继续侍奉主人。
最核心的是,这产生了氧化包浆,并不是最近才出土的。
很可能是百年前“冒险家”从国内拉到国外的。
余晏沉思一瞬后,直接捅到最核心的问题:“这是唐代跟皇室沾边的贵族才能使用的,你这多少钱买来,谁给你转运到欧洲,你知道这是地下的东西偷盗出来的吗?”
艾德蒙装傻充愣,用懵然语气反问:“什么是地下?我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至于之前怎么来的,那我就不知道了。”
“ ……”
目测就有十数吨的石椁连博物馆都没几具,一旦面世就是市场上哄抢到几百上千万的货,怎么可能会沦落到二手市场。
他是把咱们都当傻子吗?
余晏面色瞬时冷了下来,“怎么来的你心里清楚,你还要鉴定什么,拿出来看看。”
他倒要看看这个外国人到底有多少古董。
“哦——”艾德蒙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我有个鼎要送拍,今天是特地请你来帮我看看这座鼎的。”
“行。”
在得了主播应话后,艾德蒙拿着手机走了,他没有国内连线人的遮遮掩掩,光明正大离开这座地宫,趿拉着拖鞋上一楼。
就算画面颤抖得厉害,也能窥见角落里极速划过的陶器青铜器。
唐三彩彩绘的双人首虎身羽翼陶质镇墓兽,将军肚怒目圆睁的武士佣,用色之大胆,想象力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
怎么出现在国外,用脚都能想到。
【woc,这才是真正的重量级,我录屏了,一开始以为玩抽象的,是我错。】
【我看不懂哎,这真的假的,没看过。】
【没看过才震惊好吗,国内可能博物馆都没同款的物件,统统流落到国外,不敢想到底有多少好东西在国外。】
【他大爷的,国外博物馆都是咱们中国的文物就算了,私人藏家手里还有更多。】
余晏没说话,从他面上看不出一点情绪。
很显然这个青铜鼎的价值不菲,艾德蒙解锁了两道保险门以后才到达目的地。
这是典型英式十九世纪的古堡装修,新古典主义风格仍留有余韵,繁复华丽的巴洛克式装修,糅合了18世纪以来掀起的东洋风,从东洋进口而来的壁纸上是定制的工笔花鸟。
这为连线人的身份不简单,余晏可以笃定,这装视不是后世仿造的假欧风,而是正儿八经的两百年老物件
他上世纪赴欧洲游学也曾受邀去同家的古堡,那同学是三百年欧洲老贵族后代。
余晏说:“你要看什么,拿出来看吧。”
对面的画面立刻转移到地上。
一座青铜鼎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直剌剌丢在地上。
那是一座三足青铜,纵然灯光昏暗也抵挡不住其幽光慑人,西周早期的青铜器还没有彻底成为实用具,仍旧承担祭祀的作用,想象力诡谲丰富,饕餮作装饰,浮雕的兽首更添狞厉。
那鼎内有三行字,不过看不太清。
余晏却霍然站起,他脸上很少出现失控的表情,僵持在原地,居高临下与对面的席澍对视了一眼。
这正是他当年推到地底的那座青铜鼎。
此生难忘。
它终于出现了,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
【假的吧,这看起来也太假了,规格高到吓人,而且奇怪像臆造的。】
【这如果是真的,不敢想,感觉是禁止出国那批的。】
【我也觉得像假的,没见过。】
【不管真的假的,我先录屏发出了,好好看啊,老祖宗审美yyds!】
第54章 青铜鼎
因为规格过于高, 高到直播间观众们都认为是仿造的青铜鼎。
但余晏比谁都清楚这是真的。
席澍搓了下脸,站起身用口型示意:“按兵不动,继续看。”
余晏在恍惚半晌后也反应过来,坐回椅子上:“你这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右方镜头里的青铜鼎离镜头更近了, 艾德蒙闷闷道:“不知道, 爸爸从国外转运过来的, 您帮我看看是什么朝代的, 我问了好几个专家都不敢下结论。”
没有亲手接触过谁敢下结论,又不是给人做局,万一走眼了在行业的名声都打个对折。
因为鼎内铭文实在是闻所未闻,目前出土的周鼎铭文都是记录事件,还未出现过诗歌铭文。
见余晏不说话,艾德蒙又追加一句:“这鼎我是打算转手的,上今年苏富比秋拍, 各位藏家们瞧着有眼缘的抓紧下手了, 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壁画石雕我也要上拍。”
余晏轻佻慢捻地问:“你是来鉴宝的还是来卖货的,我都还没说真假, 就迫不及待招揽客人了。”
这语气不阴不阳, 艾德蒙也听出来了,姿态作低地嘿嘿一笑:“您说您说……”
“你心里有答案了让我说什么, 这是西周早期的王族祭祀用鼎。”余晏拨弄了下手腕上的朱砂手串,淡淡道。
【什么玩意儿, 西周?早期?王族?老师你每个字都让我刷新世界观了, 我做梦都不敢想这么牛。】
【那啥,牢底坐穿鼎。】
【主播和这老外一起做局骗人的吧, 这种鼎怎么可能一直藉藉无名,为的就是在苏富比拍卖哄抢了好价格。】
艾德蒙一愣, 钦佩道:“老师你眼光真毒,我送到苏富比的时候,他们请UCLA几位研究中国考古的外国学者一起鉴定,跟您得出的答案一模一样。”
——UCLA拥有全世界最顶尖的考古学专业,事实上他们长期跟本国考古学者保持长期交流。
余晏低叹:“东西没有问题,是西周的。”
【woccccc,家人们看热搜,谁手速这么快切片都发出去了。】
【绝了绝了,有种当年兽首再现的刺激感。】
【我觉得不太可能是真的,主播年轻人走眼了吧。】
也许是东西太过敏感,也许是有心人举报,被强制下播了。
看到黑屏之后,余晏顿时如同失了浑身气力一般瘫倒在椅子上,冷冽的白炽灯下,衬得他儒雅的面容都带了峻峭。
还真是没一点安生。
过于璀璨的文明吸引了太多心怀鬼胎之人,三千年来,盗墓走私这一行当从未消亡。
也算的上是祖传饭碗了。
席澍绕到他身后,双指搭在太阳穴上,放轻了力道打圈揉,他摇了摇头:“别愁,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我刷了下乐看热搜,你已经排第四了,这下你可是真出名了。”
余晏道:“这种洋相我可不想要。”
席澍道:“不想要也得要,我看文物部门的人要炸翻天,这鼎出国年代过于久远,可真麻烦。如果是这两年走私出去的,还可以收集齐证据通过大使馆与外方交涉,非法拍卖他国文物是违反国际公约的。”
这余晏倒没听过……他拉住席澍微凉的手,把手扯到自己胸前捂暖:“是有到了国外追回的案例吗?”
被一道力拽住,席澍躬了点身,他偏头对着余晏的眼睛说。
“前年我接手一件唐贵妃墓被盗案,文物差两周就要在A国上拍,大使馆人员以拍卖行违反国际公约为由强行叫停拍卖,争取了两周时间,国内安排工作人员提取证据,开了个听证会。”
余晏挑了下眉:“听证会赢了吗?”
“赢了。”席澍说:“当时听证会由A国海关、拍卖行,考古学者委员会组成。要求咱们提供材料,你都不知道问题多刁钻人,为什么属于华国的文物,如何证明是在秦地出土的,如何证明是唐朝的,还要求提供盗墓贼和销赃人的供词,反正二十多个问题,折腾了一周听证会才结束。”
“但这次不能用这个办法了。”余晏说。
席澍闷应了声。
——那文物回国唯有一个办法,拍回来。
大爷的。
余晏一口气没跟上来,呛了两声。
他查过,一旦遇到华国文物,拍卖行联合各国参拍者会刻意哄抬价格。
光明正大的阳谋——就是看准了你们有钱,还有对历史的执念。
可能盗墓贼走私出去就赚了一两百万,拍回来就得花千万以至于上亿。
各国藏家们打着喜欢的旗号,其实大敛钱财。
“我就说你是急性子,之前还不承认,多大人能被口水呛到。”席澍把水端到他嘴边。
“闭嘴。”余晏斜了他一眼,低头就啜饮起来。
他的唇瓣不厚不薄,沾了水珠更显亮莹,席澍眨巴两下。
他的耳根越来越红。
余晏不经意瞥见,怒视席澍:“你!”
他拳头都握紧,发出咔吱咔吱声。
过了几秒,才听到席澍硬邦邦的一句:“我就知道你不爱我,一天了,连句好话都没。”
很笃定。
不?余晏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先生,但他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被伤透心的表情。
怪不忍心的,余晏主动把嘴巴凑到席澍脸上,碰了一下。
席澍还是没反应,云淡风轻地甚至转身就要走。
余晏怔在原地,搅尽脑汁回忆大哥怎么哄大嫂。不对!我在困扰个鬼。明明是席澍的错,余晏也板着脸。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席澍明明是要走的模样,但是身体却不动。半晌后,他艰难道:“你在作弊。”
余晏拽着席澍的家居服起身,两只胳膊抱在他脖子上,晃了下头找准方向后,用力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席澍蓦然搂住余晏屁股,像抱小孩一样把人抱起来,还跟掂了两下重量。
嘴角像是得逞一般勾起,声音压不住:“看在你有诚意的份上,那我姑且原谅你。”
狗东西!在骗我。
余晏脚上挣动,费劲吧啦想下去,明明是一个大男人的动作在席澍手上却如同春风化雨般轻易被控住。
他很嚣张的语气,故意模仿电视剧里的人说:“你就乖乖从了我吧。”
这人没救了……余晏想。
他声音很凶:“青铜鼎的事还得处理呢,你放我下来。”
席澍说:“大晚上就该好好睡觉!” 他一脚踹开大门,摔到床上.
与此同时,视频以火箭一般的速度直登热搜榜第一,转载到多个平台,都陆续登上第一的位置。
如果说他之前的直播都是古玩小圈子之间的火,那这次是真正的出圈了。
各个博主为了蹭着一波热度,连夜录制剪辑视频,分析视频中的青铜鼎。
刷到学生转发视频的国家文物局研究员本来在还躺在沙发上悠哉悠哉,一下惊坐而起。他钻研考古一行几十年,曾经负责过秦始皇陵863探测项目与夏商周断代,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等多个国家级工程。
反复刷了几遍视频,他断定八成可能是真的,另外两成得看了实物再说。
他连忙打电话联系认识的国外考古学者,拜托他去苏富比对这批文物进行鉴定给出结论。然后又联系国家博物馆副馆长,对事件定性。
如果要追回这件国宝,可能要的代价比他们想象中更大,目前要以最快的速度向上面申请拨款,能拍卖回来尽量拍卖回来。
但根据以往的经验,生肖兽首被哄抬到上亿的价格,拨款是绝对不够的。他甚至怀疑这位鉴宝人装作一无所知的纨绔样,实际上就是为了造势。
舆论哄抬如此之快,很难不怀疑有人操盘。
这个晚上注定是个不眠夜,相关多文物部门的工作人员临时加班,一封封邮件翱翔在深夜网络中。
“叮铃——”
一通电话彻响房内,席澍按掉。
没过几秒,电话又锲而不舍地响起,余晏拍了拍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接电话。”
“不接,大晚上的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打扰我们。”席澍吮吸着余晏的锁骨,伏着一动不动。
“万一有急事呢,听话了。”余晏艰难地伸长手臂从床头柜里摸到手机。
定睛一看,[林州]
是林州院长。
他瞪了一眼胸口的人,示意他不许出声,清了清嗓子:“师伯,您好。”
林州已经在客厅里做了十分钟的绕圈运动,他语气里透着焦躁:“小安啊,你休息了吗,你鉴宝可真鉴出大家伙事了,咱们考古圈子都已经炸开锅了,文物局的领导都特地打电话给我。”
这听起来可不像夸奖,余晏说:“您别笑话我了,上面有琢磨出办法吗?”
林州说:“按照惯例,流失几十年的文物就两个渠道回来,一个是无偿归还,一个是拍卖会买回来。我们已经安排人接触苏富比了,先探探底价。如果是合适的价格就由上面拨款买回来,直接不上拍。”
余晏“唔”了声,席澍他的手已经滑到了家居裤的松紧带上为所欲为,很故意地戳了下腰间敏感处。
林州关心道:“怎么了。”
余晏咬牙切齿:“没事!”
他警告的眼神在席澍看来就是淬了水,更添热火。
席澍手下滑,故意倒弄他,余晏本来还邦邦硬的身子,瞬时软了下来。
这种状态接电话,他以后没脸见人了。
很仓促地对林州说:“师伯,我明天再跟您详谈吧。”
林州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好,你早点休息。”
挂断了电话才琢磨出一点,年轻人半夜三更这么着急,难不成……
嘶……
余晏挂了电话后刚要凶席澍,手指却剧烈颤抖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你混蛋。”
席澍眯着眼,淡淡道:“你难道不想要吗?”
艹,余晏暗暗咒骂一句,浑身都红了。
那些汹涌爱意足以抵抗所有烦心事,夜露深深,再大的乱子都跟此刻的他们无关。
第55章 捉奸现场
第二天天都没亮, 门口铃声就锲而不舍得作响。
余晏在铃声中睁了眼,他惺忪间觑了眼发声处,是席澍的手机。头也不转地拍了下身侧的人,被子一蒙又睡下去了。
当他差点就要进入睡眠的时候, 铃声好死不死又响了, 差点没把他魂吓出去半条, 这下睡意也也没了, 他唰得从被窝里坐起身。
机主人却睡得呼呼作声,他心下一恼,伸出手捏住了席澍鼻子,颇有你不醒我就憋死你的气魄。
席澍是在梦里生生被人勒死的,他惊醒之后发现原来是某个小坏蛋在捣乱,闭着眼气势汹汹把人一把搂在怀里,“乖, 好不容易休息再睡会。”
“你有电话!!”
也不知道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 胳膊力气简直非人哉,余晏挣扎了两下都没出来, 只能闷闷说:“我本来睡得好好的, 被你两通电话吵醒了,你快去接。”
“谁家好人大早上打电话。”席澍终于舍得睁眼, 摸到床头柜的手机。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把席澍的三魂六魄都吓归位了。
屏幕显示:[伟大的周女士]
正是他亲妈, 全家食物链顶端。
席澍深吸一口气, 回播了过去,接通后没等对面出声就流畅说:“哎呀妈, 我刚刚在开会呢没接到,你有什么事吗?”
周槿女士看着他儿子家大门, 冷笑一声说:“呵,还想糊弄你老娘,我特地问了方局你今天是休息,我在你家门口,起床开门!小兔崽子逃相亲是吧,老娘我今天亲自来抓。”
艹!
在哪儿?
席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您在我哪个家门口啊。”
周槿好没气:“还能哪个,你现在住的龙城御园。”
她还要多说两句,就听到电话传来被挂断的滴声。 “哎——”
周槿咬牙对身旁男子说:“都怪你,你席家的种,现在成混不吝了。”
席父先是温声安抚老婆,嘴里什么黏人话都能说出口,而后又板着脸对着门凶了句:“小兔崽子,等会儿你就看我怎么收拾他。”
·
席澍挂了电话,艰难转头看向浑身散发冷气的人,巴巴问:“大概好像也许可能,是我爸妈来了。”
余晏:“?!!”
你怎么有脸说出这句话的。
看了眼浑身上下□□的席澍和他,纵使是见识过再多世面的他,脸上也不由得裂开一道缝。
席澍已经跑到卫生间去了,还趾高气扬展示了下自己的优越身材。
余晏如同大彻大悟一般闭上双眼,在席澍的哼歌中翻下床,光着身子到处找自己的衣服,他红着脸扯嗓子喊:“席澍,你把我昨天的衣服放哪儿去了。”
“丢洗衣机了,你去衣帽间拿。”席澍很自然的回答。
如果没听错的话,他是指自己光着身子,坦荡荡打开房门去到隔壁衣帽间拿衣服吗?
一个热气涌上脸,余晏匆匆用被子掩住身子,咬牙切齿:“你快点洗完,帮我去拿衣服!”
“哦——。”
余晏躺在床上了无生趣,心想:他活了三十年,从来没有一分钟比现在还丢人。
席澍收拾自己要快起来也非常快,他在警校里练出来的。三两下就打开卫生间门,窜到衣帽间取衣服。
“老婆,你要穿哪件。”
余晏低头看了眼锁骨上、侧脖出斑斑点点的红痕,这人昨天晚上也是压着他问:老婆,你要亲哪里。就只是象征性问下,拒绝了就当听不到,跟狗一样啃得到处都是。
他很凶:“你给我拿件针织衫。”
想了想强调:“要高领的。”
席澍出来时已经是人模狗样的一位翩翩公子哥,loro羊绒针织衫在他身上衬得身材高挑。
他把衣服递给余晏后,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他上半身的红痕交错,“可惜了。”
余晏瞪他一眼:“可惜什么。”
可惜这么漂亮的痕迹和身子都要被掩饰住,席澍心想。不过这可不能说,说了今天晚上可能就要被赶到沙发了。
手机铃声又响起来,席澍如蒙大赦:“喂,妈,马上就好,我刚起床收拾呢。”
余晏匆忙换好衣服后,迟迟想起来:“你……爸妈知道我们的情况吗?”
“卧槽。”席澍呆在原地,“最近太忙,我忘记跟他们说了,谁知道搞突然袭击啊。”
余晏闭眼,恨不能打个地缝钻进去。
“你把你爸妈领到空房间里,我溜回楼下。”
席澍可有可无地应了声,“你会不会不舒服,昨天好像弄进去不少,不知道清理干净没,要么我把房门锁了,不折腾。”
“不用!” 余晏脸上跟脖子一样红了,“我要下楼。”
催命的电话又响起来,余晏还没等到席澍的回复,他就连滚带爬跑去开门了。
这都叫什么事!
余晏生无可恋。
情况紧急,他连忙去关房间门,刚下床,腿就跟面条样软绵绵往下掉。
余晏:“……”
站在门边,很自然地耳朵贴在门上听客厅的声音。
听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偷听非君子所为。很恼地锤了下门,又拖着两条腿回床上。
他预想中见家长,应该是礼节备齐约好日子上门拜访,而不是匆匆忙忙,弄得跟捉奸在床一样。
余晏抿了抿唇,试图平息情绪。虽然很不想承认紧张,但心脏咣咣咣往喉头砸。
外面声音大了,不需要走到门口就能听到。
周槿走进儿子家第一件事就是扫视一圈,然后她笃定道:“好你个小混蛋,我说怎么叫你相亲不肯去呢,原来是有对象了,是不是对象在房间!”
女人的直觉真可怕,席澍心有余悸的想。
他一哂,把老妈推到沙发上坐好:“你瞎说什么,我是因为局里的工作太忙才没空相亲的。”
周槿女士耸了下鼻子,用看破一切的眼神盯席澍:“客厅有股铃兰花香,你嫌麻烦是绝对不可能养花的,还有玄关多了小手办和挂画,工作附近的房子你随时换,不能能废心思打扮。”
席澍不服气了:“我就不能热爱生活一点吗?”
周女士嗤笑一声,不说话。
这一声笑足以表示她对这句话的态度了。
席澍被噎了口气,咬死没对象。
主要不是怕公开,是他还没给这辈子的爸妈做好儿子是个同性恋心理准备。见面万一接受不了,说出来的话怕会伤余晏的心。
本来余晏就是个上世纪来的脑子,小古板一个。
席澍连忙示意坐在小沙发上一言不发的亲爹。
快来救救你儿子!
席父自然而然地错开眼神,看了圈客厅才幽幽道:“不错不错……”
呵。
周槿打算起身。席澍一转头人不见了,发现老妈正打算往房间走,登时眼都瞪直。
连忙放下茶壶,踉跄着拖住她:“哎——,妈,你要去干嘛,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您在客厅就行。”
他可太不对劲,周槿想。
居然会因为房间乱害羞,往前10年说出来,她都要问那人是不是眼花。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你从小到大就不爱整理房间,现在大了还没改。”
席澍一把搭住她胳膊:“好,老妈说得都对,我以后肯定改。”
现在周槿确定以及肯定房间里头有古怪。
十分钟后,席澍被支使去装壶热水泡茶,他见老妈没了疑神疑鬼的模样,四平八稳坐在沙发,才安心起身。
周槿等的就是这一秒,电光火石间,她两条腿倒腾得飞快,“咻”一下就窜到主卧门口。
碎碎念着:“我倒要看看你个小兔崽子藏了什么,是不是女朋友的衣服放里面。”
“咔”,门应声而开,好亮堂的一片白,差点晃晕了周女士的双眼。
然后就与窗台边上的男子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
沉默——
寂静——
安静如鸡——
只听周女士瞳孔缩到最小,低声喃喃道:“确实见到美人了。”
就是美人性别不太对。
身处的位置也不太对。
她颤着说,“那个年轻人……你别站窗边,窗户开那么大,我害怕。”
余晏面无表情地走回床边,耳朵通红地想:我也害怕。
他此生不会找到比今天更丢人的一天了,刚刚听到声音后,慌不择路地居然想跳窗。
遥想当年,被父亲抓住恋情时,都没今天慌。
“妈——,你干嘛!”席澍嘶声吼,试图阻止事件的发展。
然而有句老话叫做:怕什么来什么。
他发誓这幕,这辈子都难忘。余晏极其尴尬且不自然地站在房内,他妈捂着胸口,俨然是收到大刺激了。
两人隐隐约约中有种……对峙。
席澍深深吸了口气:“你……你们好啊。”
余晏横了他一眼,很凶。脸上的不愉在面对周女士时转成了彬彬有礼:“您好,自我介绍下,我是席澍的好朋友。”
“好朋友……好朋友啊。”周槿嘴皮子撩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
余晏还没接话,就听见不远处席父说道:“我没认错的话,你是昨天热搜那个鉴宝专家吧。”
他神情颇为激动,“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昨天晚上刷到你直播间,下播之后还意犹未尽,熬夜把你之前发的片段看完了,真是年轻有为。”
周槿狠狠瞪了他眼,什么时候了,净扯犊子。
席澍如听天籁,恨不能马上转移话题,眼疾手快撮合两人:“爸,他叫余晏,是个鉴宝师和文物修复师。”
余晏主动先问好:“伯父您好,我叫余晏,海清河晏的晏。”
“好名字!”席父欣赏道:“我钻研古玩这行也三十年了,虽然只是把玩,没深入研究,可摸多了总能了悟一二。你是有真水平的,还有你捐赠的那批文物,真是世无其二,惊叹两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
这句话说得巧妙。
在网络上刷到一名主播后,能迅速得知其真实身份和过往经历。
他是在暗示,席家不是普通人。
余晏温和笑道:“您过誉了,听席澍提起过您,您从世界各地拍卖流失的文物回来,无偿捐献给博物馆,真是大义。”
没有正面回应,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席父在周女士杀人的目光下,把余晏提溜走:“昨晚上我错过了直播,看剪辑总感觉漏了什么,没成想今天就见着真人了。我对着青铜鼎很有兴趣啊。”
“狗东西。”周女士从尴尬中缓过劲,抬手就在席澍耳边用力一拧,“老实交代,什么情况,再敢隐瞒,逐出家门。”
席澍强行把呼唤声堵回喉咙里,面目狰狞地说:“就……好朋友。”
“好朋友?好朋友值得你躲躲藏藏,你当老娘是猪啊。”周槿斥道:“你们姓席的没一个好东西,除了我女儿。”
席澍:“……”
“亲妈,您把我耳朵先放下来,听我慢慢解释,真痛。”
周槿哼声,抱臂倚墙仰头,示意他说。
席澍:“……”
天杀的,到底谁宣传的江南女子温柔,这简直是诈骗。
第56章 就叫妈
席澍一边懊悔自己做事不周全, 一边若无其事地跟周槿解释事情的始末。总而言之就是你儿子是个同性恋,呆房间里的是他好不容易追到手的恋人。
说完这段话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周槿女士虽然年近六十还自诩潮流一线人士,但还是给了她十足的冲击。
她表情阴霾, 抖着嗓子道:“你是说你喜欢男的?已经同居了, 并且打算过一辈子。”
周槿身子从墙上撕下来, 抱着臂围着他转了两圈, 仍旧是不可置信。
席澍不知死活地肯定:“对!”
周槿质疑:“你不会是找朋友作借口吧,为了逃相亲,蒙你老娘。”
——这事他有前科。
几年前为了逃相亲,喊自己队里的女同志充当对象,结果女同志心理素质不过关,三两下就露馅了。
“怎么可能。”
席澍顶着他妈的灼灼目光,咬紧牙道:“您儿子还不清楚吗?我会让别的人进自己房间, 跟我一起睡吗?”
周槿回过味来, 琢磨一下:“也是,你个洁癖鬼, 小时候我坐一下你床都要嚷嚷半天。”她深深吸两口气, 闻了下空气中浮动的味道,泛着股腥气, 顿时咳了两声。
立刻装作若无其事,一把带住卧室门:“前两天我还问小兆你最近忙什么, 他说你最近都没出去玩了。”
席澍含糊着嗓子说:“追人去了。”
周槿抱着最渺茫的希望, 挣扎问了句:“真确定好了,就他, 你小时候跟隔壁小女孩玩结婚游戏玩得挺好的,怎么突然长歪了。”
这句话声音有点大, 席澍生怕被余晏听见,不怕死捂住亲妈的嘴。
周槿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唔…嗯…!”
余晏耳朵一直竖地高高,时刻注意席澍那边动向,这句话被捕捉到。
他嘴角略微勾起,自然接到了席父话头:“这座青铜鼎我初步推测年代是商末周初,纹路和器型都符合那个时代的特征,问题是……鼎出国年份过于久远,基本断绝了追回的可能性。”
他坐的很拘束,上半身抻地直,活像上了刑具,平时架起的双腿工工整整并着,给席父泡茶喝。
“不用……不用,很少见年轻人喜欢喝茶的,我看你用盖碗的动作行云流水,应该是经常喝茶吧。”席父也很拘束。
他没了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模样,两只手在身前搓来搓去,一会拿拿杯子,一会摸摸抱枕。
余晏笑得很变扭,下意识道:“我父亲喜欢喝茶,从小喝惯了。”
“冒昧问下,您父亲在……干什么工作,您母亲呢,户口在什么地方,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席父挠了挠头,一溜串话就问出来了。
毕竟查古玩行的主播,不至于查到家庭上去。
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盘问户口吗。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尴尬到炸裂。
余晏说完才反应过来,现在在现代,他缓和气氛:“我家庭关系比较复杂,目前是无父无母,户口在西京,家里没有兄弟姐妹。”
他回答得很妥帖,给了老人家台阶。
席父本身就不是话多的人,听着那句无父无母,心理松了口气,还好对方父母不会上门讨说法。
然后就是,安静——
余晏实在忍受不了要命的气氛,留下一句:“我去下卫生间。”,就头也不回的,跟逃命一样的窜到卫生间了。
等他出来的时候,沙发上排排坐好三人,目光齐齐注视着他。
余晏:“……”
脚趾蜷缩,恨不能钻到楼下去。
席澍捂着被扭青了的手臂,神态安详到下一秒就能飞升:“过来,坐。”
他拖着战损胳膊,拍了两下自己身旁的位置。
他们有默契地空了个位置出来,这场面,余晏走出了悍然赴死的气势,一屁股坐在距离席澍半臂距离的地方。
席家父母刚刚听完了儿子从自己怎么一见倾心,然后死缠烂打正人君子,再把人哄骗回家的长篇大论后,心情别提多复杂了。
儿子谈恋爱也就算了,对象居然还是同性,还是自家孩子主动的。
席父深知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了,如果没猜错,在场所有人,内心一个比一个百感交集。
他喝了口茶,咽下满肚子话,转移话题,“那个,小安啊,今天网络上关于青铜鼎的舆论发酵得越来越严重,网友们提出的意见大多不理智,不能采用,你说怎么才能把鼎接回国呢。”
余晏垂下眸子,斟酌道:“按照从前的惯例,国家会拨款一定数目的金额,由官方对接鼻卖家与拍卖行,在上拍之前买断。”
上拍有流拍的风险,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很出彩的拍品,有买家愿意提前买断,卖家也很乐见其成。
可问题是,这不是普通的拍品。那些外国人其实非常精明,好东西谁都有眼睛看,当年流出去的都是精品。青铜鼎已经可以作为今年秋拍的压轴大货,初步预估要中千万的成交价,如果有人刻意炒作哄抬,那上不封顶。
官方能给的拨款,一两千万都是顶破天了,之所以还去对接,是希望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
席父了然:“所以说青铜鼎很大可能还是会上拍的,对吗?”
余晏眉心一压,从林院长口风来看:“是的,我师伯方才还发消息说,跟苏富比那边的谈判非常不乐观,卖方与拍卖行态度强硬,坚持上拍。”
“……”
周槿压抑住内心的汹涌,也抱了个小哥窑杯,侧着耳朵听他们说。
席父笃定:“东西是一定要回国的,不瞒你说,昨天晚上强华老总、程氏董事长都给我发消息了,说让我探探,上面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是了,官方的拨款远远不够,很多文物拍卖买回来,都靠商会富豪、华人华桥一齐凑钱捐款。
余晏没说话,又掏出了一泡茶叶,用茶剪流畅地在泡袋上剪了个圆弧,倒在釉里红盖碗中。昂贵的茶具在他手中如同陪衬,指甲盖泛出翡翠一般凛冽的光。
他倒茶时驾轻就熟地点了两下,优雅得如同上世纪书本里出来的谦谦君子。
席父席母默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这么优秀的人,儿子是怎么死缠烂打才把人泡回家,还愿意跟他一个大男人谈恋爱。
两人突然有点佩服起儿子的厚脸皮了。
余晏掌心朝上,伸手指了下茶杯:“伯父伯母请,王传意手作的白茶,今年新茶,有股蜜味,适合清晨喝。”
席父席母又对视一眼:他在说什么,听不懂,但好讲究,不管了先喝!
见三人都齐刷刷品起这泡茶,余晏啄一口,顶在舌上回味后,才悠悠道:“根据我师伯,也就是西京大的林院长说,实在不能转圜,只能求援于社会上的帮助了。”
无论如何,鼎是一定要回国的。
席父道:“不要客气,商会会长和好几个公司老总都在朋友圈转发青铜鼎的视频,都说愿意亲自去苏富比拍下来,免费捐赠给国家博物馆,我们老祖宗的东西可不能让洋人给糟蹋了。看视频里,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丢在地上,心真痛。”
“青铜鼎已经二次生锈了,我看着鼓了几个泡,像是恶性膨胀的粉状锈,如果不及时清理,还会蔓延波及到整个鼎。”
余晏难抑惋惜:“应该是和其他已生锈器物放一起接触被传染的,还有没做好除湿工作。”
席父道:“卖家着急出手,很快就能救回来了,到时候我就派席澍这个小兔崽去拍卖场上装英雄。”
他暗想:虽然我们家不是书香门第,但是资产上全省也找不到两个比他家更有钱的,也让儿子秀秀资本。
省得在家庭里抬不起头。
席家男人不是孬种!
席澍:“……”
他通悟到一点老爹的用心良苦,更无语了,他家庭地位很高的好吗?不需要这种莫名奇妙的帮助。
说完这段话后,气氛又诡异地沉下来。
眼看就到了饭点,席澍如蒙大赦,起身说:“爸妈,快中午了,您二位有应酬的,儿子我亲自送你们回家。”
背着余晏,他手在嘴巴上作闭嘴动作,睁大眼示意两人赶紧走。
然后很没道理地推搡他们到门口。
用余晏听不到的声量说:“你们赶紧先走,万一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对象被气跑了怎么办。这次我可是动了真心,万一他不要我了,那我就寡一辈子!”
或许是他强烈的语气太过严肃,连周女士都被震慑到一二,愣了下道:“你等会儿,才多久就情根深种了,连亲爹妈都赶出家门,我还要跟未来儿媳妇…不对,女婿,啧,好好聊一聊呢。”
席澍压低眉头:“安排,等我好好订个餐厅,咱们一家四口好好增进下感情,但是今天不行。”
席父觉得这个年轻人颇对他胃口,施舍地帮了下儿子,把跟个小地雷一样要跳脚起来的老婆大人一把捞走了。
临走之前,还接收到了席澍感激涕零的眼神,双手合十拜了两下。
他闷笑出声,扬声对余晏说:“关于青铜鼎的事,小安我们电话联系啊。”
终于把大门关上之后,席澍失了力,瘫靠在大门上,与好整以暇看戏的余晏对视。
席澍揉了一把疲惫的脸,拼接起快要被亲妈整碎了的心,两步上前把余晏打横抱起。
“终于把爸妈送走呢,这大好的早上,不在床上度过可惜了。”
余晏:“?”
他嗔骂:“滚,我今天有事。”
席澍觉得他骂人的样子可爱极了,低头索吻,含糊道:“什么事。”
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明明在说话,还能把自己吻得喘不过气,余晏憋得耳廓通红,舌上都是薄荷味,手无力地在他背上抓了两下。
席澍这才施舍一般松开嘴:“什么事都放明天再说吧,今天就过二人世界。”
二人世界个屁!
你倒是享福了,我累个半死。
余晏红着耳朵,面色板起来,扭头道:“我不过二人世界,你快放我下去,今天真有事。”
席澍笑问:“不过,昨天不愉快吗。”
余晏回忆起昨晚上的意乱情迷,抿了抿唇:“我今天要去林院长那聊青铜鼎,要不一起吧。”
席澍不再闹他,把人放下来,调侃道:“终于愿意把我带出去见人了?”
“什么……”余晏理直气壮算账,“你真是比从前坏多了,老实交代这三十年是不是谈了很多对象,我听妈说你小时候还要跟女孩子结婚呢。”
席澍关注点很奇怪,在喉头玩味了下这个字:“妈?”
余晏闭了闭眼,咬牙道:“我说你妈!”
“就叫妈,我下周定餐厅,正式把你介绍给他们,嗯?”
回想他们两辈子经历过的生死别离,余晏此刻竟不忍心拒绝。上辈子横贯在他们爱情面前的有太多事情,上天垂怜才有今生弥补。
只听余晏低声应了句:“好”
第57章 拍卖会
在林州院长办公室内, 席澍和余晏相对而坐,两人虽在谈笑,但空气中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州坐在他们对面的红木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枚铜玄武印章。本来慈眉善目一个小老头, 此刻整张脸蜷缩在一起, 沟壑深的都成山沟了。
静默良久后, 院长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而有力,“关于那尊青铜鼎,我们与苏富比拍卖行对接失败了,这其实是在预料之内的。特事特办,昨天紧急开会,上面的意思是拨款顶多在千万左右,这对我们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
席澍不置可否, 他架着脚坐在沙发上, 只顾专心看身侧的人。
下午的斜阳透过窗户映进来,衬得他轮廓都带了蒙了层纱。
——好看。
林州见余晏认真在听, 接着说
“按照往常的惯例是寻求社会捐款, 希望能够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将那尊青铜鼎带回国内。但最近这两年上面不提倡花过量的金额拍卖文物回家, 助长这股风气,还是想通过沟通解决。”
这也是能理解的, 毕竟现在国外涉及到华国文物, 价格都极其虚高,就是故意为了赚钱。
余晏点了点头, 沉了嗓子问:“我大概晓得了,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苏富比的拍卖时间是在什么时候, 时间短的话要凑够这笔款项也不太容易。”
“一周后。”
这也太紧迫了,一周的时间足够把青铜鼎的名气炒作到最高潮,但是远远不够凑齐几千万。
就算是国内富豪和华人华侨一齐捐款也不够,账户开通,程序打款没有一件事是能轻松完成的。
这位是为什么林州愁的头发都要掉了的原因,当然,他只是辅助工作。
他颇为幸灾乐祸的揣测主要负责这件事的省文物局同行,估摸着最近他嘴里比吃了黄连还苦。
文物是一定要回国的,上面不提倡加价拍,苏富比又谈崩。怎么样才能让卖家和拍卖行乖乖交出这件文物,这是个大问题。
他才是退休之前,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席澍借着抱枕的掩饰,左手滑到余晏手边,插进他指缝,把玩那块虎口上的软肉,他最近跟着迷了一样,天天捏这块肉跟捏玩具一样。
听完林州院长的苦恼后,他组织语言道:“我能联系一些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企业家”
席澍说,“青铜鼎对历史和考古的影响力深远,我父亲和几位叔叔都愿鼎力相助。”
林州这才注意到余晏身旁的男子,一看九挪不开眼,如果没看错,他左手带的是千万级的大牌腕表,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差把“我是公子哥”这五个字挂脑门上了。
他沉思了片刻,郑重问:“冒昧问下,您是哪位呢。”
席澍说了自家集团的名字,林州眼神两个眸子就跟发射激光一样,赤裸裸盯着席澍。
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
清晨五六点的时候,他文物局的局长聊了个草头计划出来,但是根本找不到能够实施这件事的人,只能苦哈哈自嘲。
这不是一个绝佳人选吗!
林州试图放轻语调,用他学生听了更不能逃出十里地的柔声说:“小席呀~~”
余晏抽了下眼角,故意向外蹭出去一臂距离,跟席澍保持距离。
他可太像骗小孩的坏老头了。
自来熟还假惺惺。
席澍搓了下胳膊,试图安抚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您好好说话,有什么计划您跟我说就行了,要钱就要钱,我爹在朋友圈喊一声几千万还是很容易的。说句功利的,现在企业家都想博个好名声,能拍回国宝,企业的名声和社会评价都能大大提高,也就花个一千万的事,一年的公关费罢了。”
“不——”林州笑眯眯,“不要钱。”
“就是您可能以后都会被国外拍卖行拉黑罢了。”
余晏:“?”
席澍:“。”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总感觉被坏老头卖了,但又无处申冤.
一周后。
在省文物局的特殊申请下,席澍身为公职人员被批准允许前往国外,时间仅限五天。
纽约曼哈顿苏富比华国专场秋拍最后一天,连天气都特别配合,天又高又远,柔柔云团点缀在碧蓝中,枫叶染了橙黄,俨然是秋高气爽。
昨天瓷器专场成交了几件千万级大货,千万明钧窑玫瑰紫渣斗花盆,三千万的明永乐青花八仙缠枝玉壶春瓶。以及九千万近亿的嘉靖鱼藻纹罐,这罐德国家族家传了上百年,第一次出现在拍卖场上。
在顶级名利场前,金钱已经只是单纯的数字罢了。
比起上辈子来纽约的时候,余晏的心境大不相同了,不过仍然难忘当初心中的惴惴不安与忧心忡忡。
时间真是再好不过的解药
他看了眼身旁已经在开屏的孔雀,五脏六腑都被一股暖流填满,百年后百姓富足,爱人失而复得。
“在想什么。”席澍歪头碰了下他,很刻意地展示了下优越的身材。
量身定制的西服勾勒出他修长的双腿,肩膀很宽,衬衫和西服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方,就似久浸名利场的矜贵公子。
余晏抿嘴笑,他笑的时候那双丹凤眼顷刻柔了下来:“在想……上辈子二十多岁的时候来了一回纽约,比起现在可是大不相同了,不过依稀能看出当年雏形。”
席澍也笑:“说来咱俩都没一起出去玩过呢,今年过年旅个游怎么样。”
“去哪儿……”余晏瞄到他右手衬衫袖子缩进去了,不太美观。
他自顾自牵过席澍的手,细致地整理起衣袖。
整理完后抬头。
被席澍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刺了下,他失措收回手,收到一半被席澍抓住。
席澍低声说:“去哪儿都好,有你在就好,记得你小时候说想去大草原骑马,去江南看逶迤带绿水,咱们过年就去。”
余晏闷闷应了声:“嗯。”
“进场吧,拍卖已经到中程了。”
提前一周宣传的西周早期青铜鼎吸引了国内外大多数青铜器爱好者,正如上面所预估的,一周的宣传炒作让这尊青铜鼎举世瞩目。
小说里那种压轴大货藏着掖着临时出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拍卖行会在提前一个月就进行宣传工作吸引藏家,并且还要配各个角度的高清图,充分向藏家说明这件藏品的来源以及年代。
临时拿出来的下场就是当场流拍。
各个网络平台有关青铜鼎的话题热度居高不下,暂时被定名为“武王鼎”,有关国宝回家的话题被顶了一周,拍卖行外甚至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过来直播。
比起昨天的拍卖现场,今天可谓是气氛热烈而紧张,连人数都足足多了两倍。像这种顶级拍卖行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进去的,首先要验资评判标准,然后进场之前要交百万刀的保证金。
如果出标后毁约,保证金恕不退还。
席澍和余晏坐在了安排好的位置上,皆气定神闲地叉手放到膝头,扫视一圈,观察场上的情况。
苏富比拍行故意营造得很高大上,连舞台上的每一寸灯光都有讲究,力求呈现好拍卖师的最好状态。
而那尊武王鼎正在旁边的展会上,结束拍会之后,每一位参会者都能在展会上观赏到今天上拍的所有藏品。
展会安保等级已经是最高配置,两道关卡层层检查,无关人员不得进入。玻璃是防弹的,安保人员实枪荷弹守着。
场上的拍卖师是顶级拍卖师,本来一件唐代鎏金铜镜没人出手,她姿态优雅,不准痕迹地捧了几句,零零星星也有几位举了牌子,最终以八十万成交。
——一位位于世界顶尖的销售。
席澍压低声凑到余晏耳朵旁:“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直接举牌子,不用客气。”
余晏挑了下眉:“你确定……要在今天的拍场上下手。”
席澍老神在在道:“从今以后,我席澍的大名就要被各国外拍卖行拉黑了,那今天不得拍个爽,别客气,什么唐代的金器,明代的瓷器有喜欢的直接下手。”
余晏被他这虱子多了不怕痒的样子逗笑,闷在喉咙里低说:“没打算跟你客气,我昨天看册子,看中了几件,还没上呢。”
他看中一件乾隆年间的天蓝白蝶纹花口盘。虽然世人对乾隆的刻板印象就是他的审美花里胡哨,但其实他也有典雅肃静的瓷器。
譬如这件,纯色淡蓝为底,施以白釉釉上绘蝴蝶,有点像现在年轻人追捧的莫兰迪色系。
还有件唐中期的镂空鎏金花鸟卷纹碗,价格都算不上很贵,但胜在罕见。
余晏翻开拍品册指给席澍看,扬着下巴示意席澍帮他盯着点。
席澍盯了两秒,实在忍不住,仗着现在在国外,眼明手快捞着他圆圆的后脑勺,低头在唇间一触即离。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余晏肉眼可见的耳朵变红,更加一把火:“你真软。”
“手也软,嘴巴也软。”
余晏捂了下散发热气的耳朵,冷冰冰道:“闭嘴,大庭广众的……”
“我们在二楼贵宾座,没人注意的。”席澍莫名觉得喉咙发干。
“今晚上的贵宾酒会肯定是参加不了,我定了法餐,咱也犒劳下自己。”
余晏被耳边气息撩到受不了,耳尖听到拍卖师在叫40号拍品,如蒙大赦地推开席澍,正经宣布:“天青盘开拍了。”
音响响起中英两遍报价:“78号清乾隆天青釉月光白‘花卉与蝴蝶’盘,10万起拍。”
现场人大多是带着耳机和电话随时和老板保持通话的助理。
席澍之所以亲自到场,那是因为今天要干一件大事。
“15万,doctor Fu。”
“20万,Justin。”
“还要不要再加,好现在回到傅博士的电话,30万。”
“30万还有没有再加的,清代乾隆年间存世量极少的天青盘。”拍卖师的话极具煽动性,她等几秒后见没人加。
“30万,一次。”
席澍这才幽幽举起号码牌,加到35万。
“ok,Mr Xi这边给到35万,还有加的吗?”
或许是竞争起来激起了Doctor Fu身后那位老板的胜负欲,他电话吩咐再加一次价。
席澍继续跟,两轮之后价格怕爬到了45万,这已经达到了天青盘价格的上限,Doctor Fu劝说老板不要继续跟价,不值。
“ok ,45万最后一次,45万恭喜7022号Mr Xi。”
听到这句话后,席澍朝余晏的腰间戳了一下,有些得意道:“怎么样,帮你拍到手了吧,是不是要谢谢老公。”
余晏很想朝他翻个白眼,“45万我也有这个钱,我来付钱。”
席澍顿时把孔雀尾巴收起来,可怜兮兮道:“别介,哪有出来玩让老婆付钱的,你这不是挑战我一家之主的威严吗?”
“哦?”余晏手摸到他耳侧,阴恻恻威胁道:“一家之主?”
席澍很有眼力见:“你是一家之主成了吧。”
十几度的天气,拍卖会里制冷还是打的很足,余晏手指被冻得泛红。
席澍气势汹汹地逮住那双手放在腿间捂:“让你多穿点不听,一家之主也得好好穿衣服!”
余晏话被堵住,半晌后淡道:“哦。”
不多时,那件唐鎏金碗也上拍了,这件等级更高,应该是皇室成员的陪葬品,估摸着也是从墓里掏出来转运到国外的。
一般来说对哪个拍品有兴趣,要参与竞价都会提前跟拍卖方沟通,拍卖师就会重点关注那几位数字编码。
这件金碗的竞价人数足足多了一倍,国内国外人士都有,五十万起拍,经过竞价之后达到了五百万,席澍最后一笔直接加价一百五十万拿下。
前面这批都只是开场菜,真正上业绩的顶级千万拍品都在最后。
除了武王鼎外,清宫皇家廷藏的西周周壺,殷商中晚青铜兽面纹提梁盖卣,春秋早期秦公青铜鼎,顶级画家的书画也为世人瞩目。
这些都是能创造上亿业绩的藏品。
也是所有竞拍者的主要目标。
兜兜转转半小时后,一位明大师山水画一亿两千万成交,是本场拍卖会目前的最高价,几座尊青铜器也都以小千万至大千万不等成交了。
最终,音响里播报出拍卖师的女声。
“西周早期饕餮纹青铜鼎,上面刻有铭文《诗经·大明》选段,是目前仅存的一件纂刻诗歌铭文的青铜器,记载了武王伐纣的故事,起拍价500万。”
第58章 大结局(上)
真正的主角登场了。
它犹如颗璀璨的明珠, 热度话题居高不下,巨大屏幕转换为武王鼎的详情介绍。
拍卖会节奏很快,不由得一丝犹豫。
“本场拍卖的封面作品,500万。”拍卖师声音落下, 做了个手势, 宣布竞价正式开始。
场上三分之一的人都动作了起来, 一个戴着口罩的外国人率先举牌, 他眼神不准痕迹地与某个位置对视一眼,嘴角似有似无的撇了下。
“550万、600万、700万,800万在哪里,那边电话一千两百万是吗Brook。”
拍卖师如同天鹅一般的白皙手臂指向右上方,颇为讶异地重复一句,猛然提价四百万。
场内凝滞一瞬后,此起彼伏地又举起牌子, 没有人多说一句废话, 只余拍卖师紧促报价声,气氛好似崩到最紧的弓弦, 锐利而脆弱。
拍场节奏快如闪电, 不过一分钟,价格已经攀升到两千万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只是刚刚开始。
真正的大佬还未下场。
那位Brook是国内一位大企业家的助理,几位金发碧眼的人一直紧咬他不放, 只要他举一次牌子, 就跟着加一次价。
席澍勾着余晏的手,叉开腿靠在椅子上, 头发微微凌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随性。
他观察后, 得出结论:“这几个老外都应该是跟价的,跟到一定程度就会出退出。那两个彩毛公子哥应该是找刺激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年轻人追求刺激和挑战的心理作祟,竞拍就像是一场刺激的游戏,而这尊压轴武王鼎则是这场游戏中最耀眼的奖品。
余晏道:“已经到三千万了,退出一半了,咱们下场吗?”
“下!”席澍扭头把牌子交给他,“请吧,余晏先生。”
余晏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席澍攥开手塞进去一个号码牌,“怎么让我来。”
想让成为我的代言人,席澍默默想。他没说出口,眯着眼笑嘻嘻道:“让你来继续来。”
来就来,余晏不慌不忙,他也身着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底中是不容动摇的温和与坚定。
他嘴角微微上扬,不慌不忙举牌:“四千万。”
声音不高,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这一次加价八百万,连看尽世面的拍卖师都卡顿了一下:“7022号,Mr Xi出价4000万,4050万还有没有要加的,漂亮的价格,我喜欢这个数字。”
下方金头发的声音中充满了挑衅,“4500万。”
余晏则不慌不忙,他眉梢一簇,思索几刹后,沉稳地举牌跟价加五十万,冲动报价是为了证明实力,用一次就够。
拍卖玩的就是心理战,你进我退,我退你进。
“6000万,来自Min zhi的电话委托,谢谢Min zhi。”
……
“6200万,价格回到Mr Xi。”
现在只剩三人竞价,老外、闵智、和席澍。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席澍在桌子底下攥紧余晏的手,他瞳孔中划过炙热的光,老老实实干了几年警察,他已经太久没有享受这种竞争的快感了。
他不时贴到余晏耳旁谈笑风生,沉静得宛如下一秒大爆炸都能气定神闲。
而余晏自始至终都保持专注,他的目光紧盯着拍卖师,每一次加价都经过深思熟虑。
对于场上的人来说,每一秒都如同熬过春夏秋冬更替般漫长,但其实不过过了几分钟。
价格已经飙升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度,九千八百万,即将突破八位数大关。
放弃竞拍的贵宾则一个个翘起脚看这场大戏。
就在这时,闵智突然沉默了下来,手部动作透露出一丝犹豫,声孔里老板的声音说,停止竞价。
“一亿,价格回到Mr Xi手中,还有没有要加的。”拍卖师声音高昂,“没有要加价的我就落锤了,Min zhi决定放弃,ok,mark也放弃。”
她精致的五官飞扬起来,咚咚两下锤到所有人心上,“成交,恭喜Mr Xi拍得西周青铜鼎,一亿,号码牌7022,祝贺您拍得压轴作品,本场拍卖到此结束。”
灯光璀璨转为暗淡,拍卖师成功落幕,人们的低语声交织成一片,那股紧绷的弦终于是松弛下来了,有默契的一般,齐刷刷看向二楼贵宾席。
余晏彬彬有礼起身,他站起身来,在众人的掌声中微微鞠躬表示感谢。
各自散场后还可以去展会参观,晚上苏富比也会定晚宴邀请今日参拍的贵宾参加。
余晏悄然呼出一口气,缓过劲来才发现肩膀肌肉已经僵得有些发酸了,他对席澍说:“咱们也去逛逛吧。”
席澍瘫倒在椅子上,耍赖:“刚刚我太紧张了,现在腿发软,要你拉我起来。”
余晏无奈弯腰,两只手一齐抓住席澍伸过来的胳膊,“你就继续框我吧,刚刚我看你眉毛都扬到发际线了,还紧张,我看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瞎说。”席澍很配合,被轻轻提溜下就起来了。
“去看看展品,顺便把金碗和天蓝盘的钱先付了,让他们寄回去。”
余晏狡黠地笑了下:“还是你厚脸皮。”
席澍冤枉极了,“要不是你这的好师伯,我至于吗,得标后赖账不付款拖延时间,亏他也想得出来,我保证金可是交了整整一百万刀,全泡汤了。”
人声鼎沸。
余晏却不掩饰地回握了席澍的手,他们俩都很喜欢十指紧扣这个动作。
“师伯的意思是,苏富比明知鼎的来源是偷盗,沟通后也不肯松口,那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就得把武王鼎拍卖搅黄。”
席澍至今仍记得那慈眉善目小老头,脸不红心不跳说,“既然他们不愿意开门,那我们就把窗砸了,老祖宗诚不欺我。”
他嘟囔一句:“光我丢人了。”
余晏明知他是演出来的,还体贴抽出方巾拭去他鬓角的汗:“那就把这个丢人的名气转接到我身上,录制视频一清二楚,反正也是我举的号码牌。”
“瞎说。”席澍歪头,“我就说是替我爹来拍卖的,叫苏富比上门找我爹要钱去,反正他本身就想把鼎拍回去捐给博物馆的。”
他坑爹起来毫不客气。
余晏好笑:“真有你们的。”.
展会内,一排端着实弹的安保人员还是挺唬人的。
本次华国专场已经成功落幕,展会内陈列了三天共六千余件作品。
从殷商时期的松石古玉到清末的首饰绣花衣,这场拍卖,是一场财富的较量,更是一次失落文物的展示大会。
两人并肩而行,走得很慢,目光流连于在熠熠生辉的物件上,它们每一寸都蕴含古人的灵巧手艺。
今天之后,它们又会越过无边辽阔的海岸线,跨过茫茫太平洋奔向世界各地。
闵智眼尖,一下就窥到了他们,他看着两人亲密的模样,心下掠过些许猜想,走上前率先开口:“席二少,您好。”
席澍不认识他,不咸不淡道:“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闵智微笑着回应:“我是王石董事长的助理,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七八年前跟您在酒会上有一面之缘。”
七八年还能记得,这也是够瞎扯的。
席澍:“哦——。”
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二十多岁时别提多傲了,有印象估摸着也不是好印象。
闵智被堵了回去,他还是笑着:“董事长本来还想拍回去捐了的,没想到给您截了个正着。今天这场竞拍还真让我过了把瘾,虽然我没帮董事长把鼎拍回去。”
“王叔叔承让了。”席澍捧了一下。
闵智眼珠在两人之间转悠:“您二位是?”
席澍自然道:“这是我爱人。”
余晏很无奈地斜了他一眼,意思是你低调点。
闵智被这句直白的话打了个正着,巴巴回:“哦哦……我不打扰您二位了。”
余晏在人影消失在拐角处后,松了口气,耳朵又开始发热,撞了下席澍:“以后别在外人面前瞎说,对你影响不好。”
席澍听到这句话后,很严肃地把人身子扭过来,注视着余晏的眼睛说。
“我爱你,从来不都不是影响不好的一件事,阿晏,有时我俩只是并肩站着,这一刻,我觉得好像等了许多许多年。我……不愿意再蹉跎哪怕一秒了。”
余晏蓦然极轻的笑了下,碎发散落在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前,灿如春华。
他没说话,只是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席澍.
五日后。
机场,林州院长亲自接机。
他特地托秘书准备了一束鲜花,欢迎两位大功臣,“千等万等,终于是把你二位盼回国了,辛苦了,肚子饿不饿,我在西京大酒店给你们定个包厢。”
余晏怀里被塞了束花,表情有些空白“师伯,您太客气了。”
席澍冷哼一声:“他可不客气,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就单单请顿饭。”
林州对受害人有一点情绪可以理解,他老人家拥有宽广的心包容年轻人。
“拍卖行催你付款的时候,不要搭理就行了,到时候故意表态拒绝支付偷盗文物,就算他们再次上拍,华人华侨也会模仿这次行为,这尊武王鼎算是拍不成了。”
余晏直戳核心:“您是已经组织好谈判人员了,对吗?”
林州点头:“文物局已经去周原取证了,还有从帝都来的专家一齐商讨。这次谈判战线会拉得很长,我们可以买下来,但绝对不能把我们当冤大头,漫天要价,开了这个口子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网络上的沸议不止,所有人都在等这尊武王鼎的结局到底如何,压力如同山一般压下来。
余晏了然,轻笑道:“有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