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第二百零一章 给武景同行鞭笞之刑…………
江州兵船停靠荆北东岸的第一时间, 凌湙就得到了消息,派出去的斥候营,将酉二的速绘图给稍了回来。
酉二和酉五从京畿撤回以后, 凌湙便将斥候营交予了二人,一个擅听,一个擅隐,这些年搭档着替凌湙跑了许多地方,又有盈芳楼暗中配合, 着实探了不少豪门隐秘。
凌湙在边城、陇西府,以及凉州, 都办了扫盲班, 包括酉一在内的所有亲信, 都去修了一轮紧急避险,速绘速记, 以及转移藏匿信息时的,简要手语。
其中的手语部分, 都是他累积多年的经验,凭着极速狂飙的手势,纵使身陷生死局, 也能将想要传递的消息,传到即定之人手中。
当然, 这套隐秘手势,只有亲近之人能解其义, 另斥候营整队考核, 人品素质,以及心性坚毅度,对他的忠诚度, 都进行了非常严苛的挑选,后期甚至涉及刑逼、抗药毒的训练,说万里挑一都不为过,能通过层层筛选入选斥候营的,其整体位置权重,都不亚于刀营在凌湙心中的分量。
每个斥候营的兵,在凌湙这里都有名字,也因这重视程度,更获得了他们的忠心追随,与刀营一样,成为凌湙绝对可信赖的部下。
凌湙甚至为他们专门拜托了左姬燐,传授一些保命法门,在救援不及时的情况下,好最大限度的保存血线,等待己方施救人员出手,除非身首分离,他保证的是,不放弃,不背离。
来送消息的是斥候二队队长,代号番云,他一面将速绘纸送上,一面沉声秉告,“主子,我们的人从船上传来消息,这批运兵的船只,并非江州出海的那种,是一批被淘汰下来的次等船,故意在临岸时抛锚,拖延登陆时间。”
凌湙将指长的纸卷展开,边看边点头,“猜到了,大帅既然能拉出一批老弱残兵,江州那帮人自然会有样学样,拉几艘破烂船来给朝廷看,都在掩藏实力罢了。”
纸卷徐徐展开,映在上面的船只模样,只有大体结构,上面排列的兵甲倒是按四方位上下站了个严实,没有什么阵列,船头部位甚至摆了酒席,酉二虽然绘的潦草,可该有的全都有,连舞妓的曼妙身姿都绘了个清楚。
江州这领兵的将领,倒不像是来打仗的,出游似的看着甚为逍遥。
番云低头又送上一卷,“这是船只内部构图,是我们的人放了水鸢送过来的。”
凌湙再接手展开,声音带着叹息,“他们离家也五年多了吧?这次任务完成,就收整回队吧!”
刚好可以借着战损,瞒天过海,消弭船内部构造泄密的痕迹。
番云惊喜抬头,眼神震动,“主子,可他们……还没登上海船……”
凌湙垂眼望着他,点头又摇头,“海船那边不着急,现阶段且顾不着那么长远,咱们既已摸清了内河船只的承载量,便不用担心有一日海船入江,这批来的运兵船虽是次品,可基本构造摆在那,有了这份图纸,我就能知道怎么废了它,……起来坐!”
酉一立刻给番云搬了张椅子来,与凌湙对桌而坐,凌湙用镇纸将卷边的两端压住,指着上面绘的各船只内部结构,“……动力源基本靠人工脚踩,底层船壁有铁加固,侧身亦加了铁弦巩固,有箭窗,按了巨弩,船上弓箭手居多,整体船员素质以轻甲为先,少量重刃强甲者压阵,嗯,不错,这五年多没白潜伏,到底是摸到了详实数据。”
番云被夸的挠头,“也是朝廷那边突然提的要求,江州那边很看重五皇子,虽然为出兵之事吵成了一锅粥,可为了五皇子的自由,到底还是同意了太子的提议,这才让我们的人侥幸上了船,虽然是以力夫的身份垫的船底,可正好方便了我们的人绘图,主子交待的动力源机扩构造,都建在船尾,我们的人没费功夫就得到了图,若非他们故意将船只抛锚在离岸五里的水面上,连水鸢都不用,就能送过来,江州兵太安逸了。”
凌湙笑了一声,自八年前打通江州商贸后,他便知道江州船运非常繁茂,再去翻建国史,其中就有高祖因跨不过江,而妥协的条约,他不知道与江州会不会发生龃龉,但对跨江过海的船只却非常感兴趣。
漠河不如东陵江浪大深沉,在凌湙出现在北境前的练兵史上,没有练水兵的先例,整个北境兵将,都是一群旱鸭子,寥寥的会泳者,连漠河都游不过,凌湙亲自站在漠河边,以比赛游泳的方式测过北境人的水性,结果都不甚如意。
北境土生土长的兵将,对水非常恐惧,无事根本不下水,宁可跑死马,也不淌水过。
之后,凌湙便在练兵项目中,加上了泅水的训练,不要求他们能在水中憋气多久,但起码不会一入水就没,为鼓励他们下水,凌湙甚至亲身做了示范,每日领着人往水里去,从身边的酉一等亲信开始集训,训出一批教练后,再去带队,如此三五年,他手中的兵将,都有了一定的水性,虽然只在漠河中演练过,但换成江,应当也不至于无还手之力。
番云敬佩的望着凌湙,“主子有先见之明,我们的人去到江州,先在码头搬货,踩舢板上下船只,都不带晃的,如此小半年,才通过码头总督办的考察,这才渐渐允许我们往江船上靠,兄弟们虽然没见过大江,可水性都不错,五六年来老老实实靠着江船做活,相熟了不少江州本地船工,大家混居着,连话音后来都改了过来,这才能在此次挑力夫脚工时,混了些人进去,一切都仰赖主子的安排布置。”
潜伏的最根本意志,就是渗透,将自己渗透进当地人群中,与周边人交好,学习周边人的生活习性,讲话口音,做到同质化。
凌湙叫他说的发笑,老大不小的汉子,叫风沙吹的脸显紫膛色,说起肉麻话倒没半点不好意思,遂也就着这气氛开玩笑,“哦?那这些年就没哪个小子在那边成家?江州的姑娘可是全大徵最温柔,脾气最好的,那些小子们就没哄一两个姑娘当媳妇?”
番云骇了一跳,忙从椅子上起身,单膝叩地指天发誓,“那不能,主子,咱们的人都带着任务呢!大家伙知道根在哪里,那江州的姑娘再温柔再美丽,咱也不能动心,主子,我替那帮小子担保,他们绝对没有在那边起花花心肠,连花楼都不去,真的,全光棍着呢!”
凌湙挑眉,示意酉一上前扶人,笑道,“这认真做什么,我也就顺嘴说一说,且若他们真能从江州讨个媳妇回来,那也是他们的本事,人只要用了心,就不怕起歪念,都是大男人,这点把握若都没有,往后能成什么事?再说,把他们叫回来的目地,自然也是他们的年纪到了,与他们一边大的兄弟,在边城、陇西那边,都儿女满地跑了,我啊,是真心希望他们能自己解决人生大事,省得回头还得找我保媒拉奷,你主子我自己也还光棍着呢!”
一翻话说的番云和酉一突突直笑,韩崝和幺鸡正掀了帐帘往里看,就见凌湙难得眉眼俱亮,心情却是近几日最好的样子。
二人立刻踏脚进帐,冲着凌湙下拜,“主子,叫我们?”
酉一替番云搬椅子时,就往帐门处打了个手势,外面守门的亲卫立即去叫了二人。
凌湙点头,指着番云,“斥候营二队队长,你们见的少,先打个脸熟,后面有任务要你们联动,别对面不识自己才是。”
刀营轮换着往斑秃山训练,韩崝一直守在陇西左卫,斥候营属军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队系,至今不知道具体人数。
二人与番云见礼,凌湙将酉二送来的船内部构造图给二人,等二人细细看过后,道,“我们带来的手雷可以用了。”
幺鸡兴奋的抬头瞪眼,就是韩崝也激动的不行,这些年陇西一部,与边城一系,都往鬼雾碑林去集训过,而且是夜训的那种,试的就是凌湙命冶械司研制的火雷和霹雳弹,这种的大杀伤性武器。
为保证不泄密,凉州那边的兵将都没敢动,主训的就是陇西与边城这些,早期就收归凌湙羽下的兵将,更让这些人坚定了与凌湙到底的决心。
番云这等斥候营队长,也是去过鬼雾碑林的,只不过是错开的时间去的,因此,与刀营这边的人不太熟,但幺鸡的大名却是人尽皆知。
“哎,刀头,久仰久仰,我们斥候营的兄弟可敬佩您了,真的,若不是体能稍逊了些,好多兄弟当年首选的,指定是刀营,那大刀耍起来,别提多威风了……”
到底是常年在外面奔跑的,番云这交际能力,直接把幺鸡和韩崝给干结巴了,二人被番云抓着手使劲摇晃,却一句话也插不上嘴,幺鸡平日在凌湙面前也算是能说的,但跟番云一比,那笨嘴拙舌样,直叫凌湙喷笑。
“行了,等听完任务安排,你们自去别的帐篷唠嗑,联络感情,正好番云对江州了解甚深,回头你给他们讲一讲,好让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长长见识。”
凌湙将武景同从帅府偷带出来的地舆图拿了出来,这时才发现少了一人,酉一正站在帐门前伸长脖子观望,脸上也带着疑惑。
“武景同呢?派人去叫了没有?”
幺鸡和韩崝对视,韩崝拱手垂头,“主子,武少帅被属下派人捆了,现关在他自己的帐子里呢!”
凌湙皱眉,“怎么回事?”
幺鸡大刺刺往搬给番云的椅子上坐,正好与凌湙面对面,揪着地舆图凉飕飕道,“他要跑,整好被嫚嫚发现了,韩崝早我一步赶到,是我俩联手制服了他,绑了送回帐子里去的,主子放心,嫚嫚坐那守着他呢!”
韩崝垂眼,“他知道了大帅出北境的消息,化了妆想入荆北,从内西线穿去南线找大帅,属下们怕他坏了主子的安排,不得已先动了手。”
凌湙顿了一下,道,“谁给他的消息?找出来,同他一起绑到帐中心,行鞭笞之刑。”
真要让他那莽撞的性子,化个不伦不类妆入了荆北,他这边的行迹必然暴露,所以,这顿刑他吃定了。
酉一站在帐门边,点头,“是,属下这就带人去办。”
幺鸡点着地舆图,不大高兴,“也没说鞭笞几下啊?哼,大帅之子,有特例啊?”
两人结仇,全是因了当年凌湙上京丢下了他,幺鸡不敢怪凌湙,便将一腔怒火全迁到了武景同身上,怪他自己身陷险境,结果害的他跟凌湙分别那么长时间,每天站在边城的堡楼上,眼睛都快望穿了。
他把那一段难熬的日子,全记在了武景同的账上,这小十年来,但有机会就要下武景同脸,两人趁着集训,也不知打了多少回,各有输赢,也各有负伤。
凌湙敲了他下脑袋,对停下步子的酉一道,“鞭八十,皮开肉绽就行,别鞭断骨了,后面行军有妨碍。”
幺鸡跳起来就要往外冲,口中大呼,“我来,那些小细胳膊腿的,哪有劲?主子有话等会儿说,属下麻溜的就抽完了他。”
凌湙:……
不是,你俩梁子至于结这么大么?
还好韩崝拉了一把,阻断了幺鸡的去路,声音低哑暗沉,平时也不多言多语的,关键处还是能熄人火的,“主子的事重要,还是刀头的私火重要?听吩咐。”
他身为原凉州大将的嫡长子,入军从伍的第一次历练,去的就是并州前锋营,与武景同有过袍泽之情,后来父亲犯事,武景同亦为他在凌湙面前说过话,二人私交不错。
幺鸡正欲甩开他的钳制,就听耳边凉凉传来一道声,“我看你敢出这个帐子。”
凌湙抖了把地舆图,将被他扯皱的地方铺平,垂眼看向代表荆北地区的简绘图,指着上面一处道,“这里,便是江州兵船的停靠处,目前还未完全靠岸,但想来他们一过江心时,凉羌王族那边应当就得到消息了。”
幺鸡悻悻的被韩崝扯到桌边站定,番云则骨碌碌的转了下眼珠子,韩崝还一如既往的沉默,四人眼睛齐齐盯向凌湙手指处,只听凌湙声音清浅道,“想办法让他们靠岸,然后逼他们下船扎营。”
番云点着江边,“我们的人可以将船底凿穿,只要船沉了,他们必然要上岸的。”
韩崝声音随之响起,“可我们的人会暴露,他们会猜出还有第三方在此战中,意图混水摸鱼。”
凌湙抬眼看向他,赞道,“继续说。”
韩崝指着荆北西线最大的一处城池,那是凉羌王族学着关内的城池建的防御墙,“引他们出来,与江州兵交锋。”
幺鸡跟后头翻白眼,“你去引?说的这样轻松,他们要能打起来,我们至于要这样偷偷摸摸么?”
番云耸肩垂头,憋着气一声不敢吭。
凌湙头都不带扭的,直接起手就抽,“啪”一声非常清脆响亮,“你说谁偷偷摸摸呢?”
幺鸡懵逼的捂着脑袋,“主子让咱们给马上了马嚼子,吃草料时才解开,还不许在夜里升明火造饭,走路都恨不能叫垫着脚,这还不是……”偷偷摸摸?
然后最后几个字,在凌湙又举起的手面前吞了下去,番云直在桌子底下给他竖大拇指,气的幺鸡连翻几个白眼。
韩崝不受干扰,继续认真解答,“属下没有可行的办法,只知道不能直接去将船凿了。”
凌湙点头,望着荆北南面,酉五去了大半月,按理该来信报平安了,结果到此时尚无任何消息送来,应当是武大帅那边未能按计划成行。
那三万的老弱残兵,倒是个合适的引子。
“番云,你能安全的将一人送去荆南线么?”
番云立即抬头挺胸,“能,主子。”
凌湙再次点头,眼睛望向帐外,“走吧!一起去看看武景同行刑。”
幺鸡立即精神焕发,抢在最前头出了帐子,但立即被韩崝给拉到了凌湙身后,却也止不住他的兴奋,几人还没走到帐中心的演武场中,就听一下一下的鞭子抽在肉身上的声音传来,周遭已经围了不少兵将,纷纷瞪眼不明所以的看着,咬耳朵的低声询问受刑人犯了何事。
场□□有三人在一起受鞭笞之刑,中间的武景同背上衣裳破烂见血,两边的小兵则陆续晕死过去,只他还能保持一份清醒,咬牙硬撑。
“几下了?”凌湙淡淡的站在武景同跟前问。
酉一上前答道,“六十八下了。”
就在他回复的当口,鞭子已经数过了七十下,武景同努力将头抬起,眼睛通红,本来还能忍着泪,结果一看到凌湙,就崩不住了,嘶哑的带着泣声喷出口,“小五,父亲他……”
满眼祈求,而他带来的亲兵,则团团跪在外围,见凌湙眼神扫过来,纷纷替他求情,“凌城主,我们少主忧父心切,不是有意触犯军令的,求凌城主宽恕!”
求凌城主宽恕!
凌湙抿嘴,沉默了很长的时间,而行刑人见他来后,便停了鞭打的动作,静等凌湙态度,武景同眼泪顺着脸滑落,一滴滴砸在地上血与土混成的泥里,声音哽咽,“小五,我怕是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小五……”
随之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凌湙眼神转了一圈,最后落定在武景同身上,同行刑人道,“打完剩下的鞭子,让军医去他帐中守着。”
说完扭头便回了自己帐内,背影相当冷酷。
幺鸡纵是再讨厌武景同,这会儿都不敢嘻笑了,望着凌湙的背影,只感觉脖子凉凉的。
妈吔,主子太狠了!
202. 第二百零二章 你看我敢不敢用你人头祭……
是夜, 凌湙一身墨衣蓝衫到了武景同的帐内。
他身边的亲卫正替他上药换衣,床边上的盆里腥红一片, 整个帐里血味渗着药味,在昏黄的油灯下,透着一股悲泣。
武景同闭着眼趴床上,眼角仍然忍不住悲伤,听见帐帘掀动,脚步声靠近,都没有动弹一下,还是他亲卫小声在他耳边说,凌城主来了,他才动了一下脑袋, 歪了半边脸, 将眼睛睁开。
凌湙弯腰接了那亲卫手中的纱布,侧坐在武景同床边上, 对酉一道, “去帐外守着,半个时辰后, 让番云过来。”
酉一领命,随即带着那名亲卫离开。
武景同抿着嘴一声不吭, 背上的鞭痕肿胀开裂, 便是上了药, 也止不住血水渗出,凌湙一点点用纱布,沿着之前包裹好的地方,又缠了一层,临行前左姬燐给配的伤药, 不吝啬的往上撒,肌肉抽痛形成的条件反射,让武景同的身体不时跟着抖动,显然是咬牙硬忍耐着疼。
凌湙见他额头渗汗,顺手拿布巾子帮他擦了,期间却愣是没听见武景同一声,憋气般的咬着腮帮子,就是不吭声。
“怎么?打算与我绝交了?”凌湙换了干净的布巾子擦手,边擦边调侃他。
武景同睁着通红的眼睛,与凌湙对视,一开口就能听出怨怒,“凌城主威武,我如今也是寄人篱下,兵少将寡的随你拿捏,今日威信更竖的好,众兵将们更对凌城主心悦诚服了。”
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称呼叫过凌湙,更别提这般阴阳怪气了,一□□朗的俊脸横添了几分阴郁,眉眼一片死寂。
凌湙挑眉,将手搭在膝上故意刺激他,“那也是你主动送上门的,我说了,既要跟我出战,就得服我管束,尊我军令,是你坏了军纪,且这还是未出祸事的警告,倘若真叫你出了营地,漏了行踪,你看我敢不敢用你人头祭旗?”
武景同惊愕抬头,却一用力就扯动了背上的伤口,嗷一声又倒回床上,鼻子眼全疼的挤到了一处,嘴巴不停来回倒呼气,“你……你……铁石心肠、冷酷无情,枉我……枉我和我父亲……”
凌湙伸手掐着他的后脖颈子,不让他乱动,按着他的脑袋面向自己,凑近了道,“我在这边用军纪处罚你,让你因伤而亡,大帅那边等此战结束,不定能活着回北境,帅府无主,而我手握两倍于并随两州的兵力,又有荆北在手,你说,以后北境归谁?会是谁说了算?”
武景同攥着枕沿,努力想将脑袋挪远离凌湙,惊恐的瞪着眼睛,声音都大了几分,“你是谁?你敢冒充我家小五?来……来人啊!抓……”
凌湙拍拍他的脑袋,惋惜似的开口,“别喊了,没人来救你,从你跟上来的那日,就相等于羊入虎口,武景同,认命吧!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对手,十年前你我能打个平手,现今你却连幺鸡都偶有不敌,且你已至中年,越往后越衰颓,你早就不配与我相提并论了,少帅?你担着这个称谓,不嫌害臊么?”
武景同见鬼似的想要将身体往床内挪,却沉重的怎么也挪不动,瞪着惊恐的眼睛四处寻找,扯着嗓子朝帐外喊,“丁鹏、钱奉……”
凌湙拍拍膝上的袍角,摇头起身,“都说叫你别喊了,你那几个亲卫都叫我的人抓了,他们进不来,也救不了你,武景同,你该听听帅府市工司那帮人的话,他们的担心,以及久在你耳边的离间之言,其实挺有几分道理,可惜你呀~忠言逆耳!”
武景同见躲不过,左右真的叫不来人,一时气的都忘了背上的疼,挺着脖子吼,“你胡说,你放屁,别以为你戴着敷面,就能骗到我,小五才不会这样想,他从来没有鄙视过我,他也根本懒得觊觎帅府那点势力,他从来拿我当亲兄长,根本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想弄死我,你到底是谁?竟然敢假扮他,待我抓了你,定要……”
凌湙将脸又凑到他面前,抬眼定定的望着他,另一手上举着盏油灯,照的两人眼瞳发亮,“那你摸摸,摸摸我脸上有没有敷面?”
武景同嘎一声将怒吼咽进了肚子,将信将疑的伸手往凌湙脸上摸,耳后,下巴处左右探,都没有一点点敷面改容的样子。
凌湙龇牙一笑,“我师傅的敷面很珍贵的,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除了我送你的一张,别人可没这待遇,武景同,你该不会以为,我的敷面能随便送吧?至于偷儿,你倒想想,有谁能从我的手里偷东西?”
个不长脑子的,激一下就失智。
武景同还搭在凌湙耳后的手,瞬间收紧,倾了半个身体扑抱住凌湙,嗷唔一声哭道,“哥都这样惨了,你还戏弄我?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安慰安慰我,小五,我父亲要没了,我可怎么办?我娘又该怎么办?她身体也不好,我怕啊,我太害怕了。”
竟是半点没将前面的耸言往心上过,全无芥蒂心。
凌湙无奈,轻拍着他肩上零星点的好地方,也不敢往他伤处碰,直听他哭了半刻多钟,才推他,“行了行了,哭一哭就是了,且我也不是有意那样说,你当听着挺耳熟,这正是你们帅府市工司的担忧,你当清楚,造成帅府如今局面的,就是你这撑不起三分心眼的胸膛,但凡你有点谋略,大帅或者你家的僚属,都不会日夜忧心,武景同,我也不指望你能一宿开窍,但是,你要想将大帅安全,活着的送回北境,你就得听我的,不能有半点自作主张的事发生,更不能随性发挥,武景同,你要学会配合我,懂么?就像幺鸡那样,不聪明没关系,不懂谋略也没关系,听调令,懂配合,我就能帮到你,帮你将大帅带回北境,你信我么?”
武景同但凡有点野心,哪怕没什么谋略,武大帅都不可能放弃他,另寻他人继承帅府,市工司那帮僚属,有的是人才可以辅佐他,帮他出谋划策,然而,这心大如筛的主,根本无意揽权,一颗心只在战场上,保得北境安稳才是他的志向,至于帅府能不能独立于世,那不重要,隐姓埋名他也能活,归于凌湙管辖,更没有半点犹豫,从来也没在乎过帅府爵位承袭的事。
一趟京畿大狱之行,令武景同对当今深怀失望,压根不在乎他给的爵位封诰,用他的想法来讲,那是施舍,是他父亲舍了老脸求来的,他不要,不稀罕。
凌湙拍了拍他的胳膊,将他扶回床上趴好,“大帅受祖上荣耀加持,生来便认为爵位于家族而言很重要,他与你我的想法不同,他一辈子在追求朝廷的认同感,与陛下生隙,受朝臣指摘,都让他痛苦,他明明做的那样好,却得不到应有的褒奖,若临到了了,唯一的儿子还得不到朝廷的承袭旨意,那无疑是在说,他此生功过无有可述之事,便是死,也不能安心,景同兄,我知你不喜迂腐文人那套,可此次去荆南线陈兵,你便是装,也得装的对爵位势在必得,让大帅不会觉得自己所做一切,都是在自作多情,他其实已经做了选择,景瑟会继承帅府实权,他要的只是你的态度,你勇于担负起帅府一切的态度,包括对于爵位的向往,那是你们武氏祖辈与大徵朝廷的联系,断之则反贼也,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所以宁愿委屈自己,也绝不走上陛下为他铺好的断头路,景同兄,你要在他死前,维系好与朝廷的这最后一点情面,让他能以大徵冠武大将军的名义,入武英殿受朝臣祭奠,忠肝义胆的被记入太史册,成就他……成为百姓口中的护国大将军……”
武景同眼眶通红,尤其听凌湙说到最后,也忍不住声音艰涩哽咽后,更难过的将脸埋在枕内,大掌直往床框上砸,好似这样心就不会痛了一样,断断续续的声响自枕中传出,“我……我竟从没弄懂父亲的心思,我只以为他太重名誉权势,为了皇帝那一点的褒奖,摇尾乞怜,我甚至看不起他趋炎皇帝身边大伴伴之举,私底下编排他侍君媚主,有失他大将军的风骨,小五,我错了,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为武氏深远计的长短,我也不知道他肩上扛着怎样的重担,我凭着心性,在他的羽翼下恣意活了半辈子,临到头来,却什么也扛不住,我太没用了,小五,我……没有用!”
凌湙制止了他的自残行为,拉着他的手看伤,发现手背处破皮出血,显然砸起来没留力,便重新拿了布巾子给他擦伤上药,低头静静的等他平复一阵后,才道,“没事,你有我呢!什么时候,我都给你兜底,所以别怕,去了南线放宽心做事就好。”
武景同一愣,立即抬头扭了脸过来,看向凌湙,声音粗哑,“你……你说什么?”
凌湙埋头给他将手掌缠上纱布,尔后抬眼正视向他的眼睛,点头,“你没听错,我会派人带你过荆北,穿西线往南去找大帅,景同兄,我与你一样担心大帅,十年间,他待我如亲子,便是不能常常侍其左右,但那份父子之情总归是有的,我懂他的坚持,也知道他的忧虑,更明白他此行非出不可的目地,人生最后一途,我总不能真的……真的让他床前无孝子……”
人心肉长,十多年的交际,便是一开始互相防备试探,也渐生了惺惺相惜之情,他认他做义子,摆席召示整个北境,待他亲如己出,让没感受过父子亲情的人,愣生生滋养出了牵绊,哪怕一日日以大帅称呼,也阻不住为人子的认同感往心里钻,便连陈氏私底下都说,武大帅比起他自己的生身之父,都做的好,当的合格。
凌湙将一只玉匣子递给武景同,“这是我自己养的心蛊,大帅若真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你就给他用上,可保他留一口气回北境……见一见家里人,武景同,你切记届时莫慌,以稳军心为重,我无需你策应,你只保护好你自己和大帅就行,无论京中下来任何旨意,只管接,无防会影响到我,与凉羌的正面战事,我自有主张,不用你担心,懂么?”
武景同望着床沿上的玉匣子,他是知道凌湙身上种有保命蛊的,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眼睛更不敢眨,声音哽塞,“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凌湙沉默,缓一刻方答,“大半月前,大帅出北境时我便得到了消息,尔后派了酉五前去阻止,又去信问了师傅,他来信说……说大帅走前,将聚神丹和水服了。”
那是相当于烧血线的提气丸,强提回光返照前的一屡神光,用之无解,是左姬燐应武大帅早前的要求,花了大几车的珍贵药材,提炼出来的小小一粒。
武景同一瞬间再也绷不住,撑着身体就坐了起来,抓着凌湙嘶哑着哀求,“马上送我出去,小五,马上送我出去……”
说着一骨碌从床上滚下地,扶着床沿就冲着凌湙跪了下去,额角触在床前脚榻上,撞出咕咚一声响,“小五,哥知道你为难,哥也知道之前的擅自行动差点坏了你的事,哥错了,哥以后绝对听你的,求你送我出去!”
求你!
酉一正掀了帐帘领番云往里走,武景同的亲卫丁鹏也随在后头,一见之下立即拔足奔上前,扑跪在地扶住他,眼眶也随即泛红,“少帅……您起来,属下扶您起来!”
你是我北境帅府的少帅,除了父帅怎么可以跪别人?
丁鹏抿着唇咬牙,更将武景同从地上拖起,愤怒随着悲痛一起射向凌湙,满眼恼恨。
凌湙示意番云上前,指着他道,“番云,武少帅就交给你了,务必将他送至大帅军中,此外,联系酉二,让他去少帅帐前听命,尔后的所有信件往来,皆会通过他与少帅联系,切掉他与斥候二队的联络号,你送完人后,由你接替酉二,暂掌东陵江岸的侦查任务,与我这里的传信任务,移交斥候三队掣电。”
番云膝跪领命。
武景同被丁鹏重新按上床榻,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番云,怕他跑了似的急问,“什么时候走?”
凌湙从袖里抽出一封信,郑重交予武景同,“若大帅身体足可支撑,你便将此信给他看,若大帅身体无法行动,就将信烧掉,等我通过酉二与你联系,你记住,不要将酉二的身份告知帅帐中任何人,谁问你,就只说他是你的亲卫,还有,别偷偷看信,此信中内容但有泄出,我与大帅皆有性命之忧,你切莫私自拆开,明白么?”
武景同被凌湙严肃慎重的表情吓住了,竟一时不敢伸手接信,好半晌才道,“我、我保证,我保证不看,小五,你信我,我不会拿你和父亲的命开玩笑的,你信我。”
凌湙点头,“我信你。”
当夜,武景同重新在伤处上了一层药后,包扎紧实,穿了一身黑衣箭袖,敷上了凌湙早年送他的敷面,装扮成草莽汉子,与番云一起消失在了营内。
酉一望着凌湙驻足的背影,前方是消失了许久的人踪,已经恢复平静的草场,不解道,“主子为何不与他说一说朝局和战势?”
武大帅一动,联牵的陛下的眼神都移了过来,本来是江州和凉州的博弈,且凌湙还是隐藏方,现在优势在缩小,万一陛下不顾大局,往此战中插手,结局简直胜负难料。
凌湙默然半晌,终于转身往帐内走,边走边道,“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多一个人跟着焦虑而已,大帅现在肯定在有意隐瞒病情,陛下极有可能会先派人去探望,等他得到详实消息,后手肯定会安排监军入帅帐,左右大帅都不可能违抗他了,他拖延的这些时间,够我用了。”
朝廷的监军自韩泰勇犯事后,就被大帅找借口轰出了北境,十年都未能再入驻进来,这最后一次权力博弈,武大帅会让筹于陛下,让他把监军插进征荆营。
他需要让监军的眼睛,看到他临终前的忠心耿耿,侍君以诚。
凌湙望向京畿方向,口中喃喃,“监军?”
一封信飞驰向京中阚府,只寥寥数字:推凌誉出京。
十八岁的状元郎,该要有些胆量往战火纷飞处走一走了。
203. 第二百零三章 救该救的,杀该杀的…………
荆北地属辽阔, 是整个荆川线内地域最大的版块,荆南和保川像两只猫耳般, 只占了其三分之一地界的疆土,南川府更可怜了,夹在东陵江边的一个小角落,局势平稳时,它是一处无人问津的小港湾,局势艰难时,它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江州战船若要登陆,南川府就是现成的中转桥梁,背靠荆北,面朝江州, 水道能达荆南线, 旱道直通荆西部,陛下早前的养马场, 就设在荆西线, 可惜马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养越劣, 西线整一片草甸子,也供不上朝廷所需战马, 还得通过北境进贡的种马配种, 而北境的种马, 自然都来自凉羌。
武大帅早年每到秋季,都会趁着凉羌铁骑来打草谷时,亲自领兵去捉他们将军的坐骑,数百回里,总能逮到来自王族部的马王, 后来武景同长成,这项任务便交了他,整个前锋营每年秋季打草谷期,都承担着为陛下捉种马的重任。
便是这极不被信任的十年,武大帅也未停止过向陛下纳马贡。
当今将荆西线草场划出去后,马场被迁移至荆东,两边为显诚意,竟在东西处的一座小镇里,开了马市,西线的凉羌部会将战事淘汰下来的劣马,当作上等马高价卖给荆东马场,用他们的话说,马种的优劣不在马龄,尤其配种的马,不要看形态,得看血脉。
朝廷设在荆东的御马监,就这么的,每年花出巨额金银,养出只够御麟卫分配的坐骑,京畿营和西云线上的马匹所需,全要另外消耗银钱,去与凉羌王族购买,就这,竟被他们鼓吹成了两族友好的象征。
武大帅常心痛于陛下被奸佞,蒙蔽了双眼,不知道那些人以次充好,拿着朝廷的钱财,向凉羌部施以经济资助的事实。
可真相在所有朝臣的眼里,都懂得皇帝未必不清楚这中间的猫腻,只是不想追究,想就这样粉饰太平,维持好他治下的“盛世”。
一点钱而已,若能抚得凉羌铁骑歇战,不也算是他治国有方的手段?至少在他的统治期,让百姓免于战火了呀!
北境?关外之城,本就是祖宗们为了面子夺来的,守好是武大帅的职责,守不好,那也是武大帅愧对天下人,届时杀剐更有理。
谁也叫不醒一个装聋作哑的庸碌之君!
凌湙经过小十年的观望期,早揣摩透了当今的心理,觉得他就跟那顾头不顾腚的什么似的,有种生前哪管生后事的嚣张,只要敌骑不骑到他脸上来,他都可以当无事发生。
这次的战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那当然是,敌骑骑上他脖子了。
不然,你当真以为,他是为了那民义乱起之地,受灾百姓被掳劫去荆西之事?
因为同被掳劫走的,还有他在荆东马场里的马,民义一起,首冲的便是各地官署,那设在荆东郊野的马场,自然不可能例外,匪患集结,伙同凉羌趁势的混水摸鱼,一举端了他养在那边的万余御马,整个御马监的官,一个没跑出来,尽数死在了万马奔腾里。
这才引得了当今雷霆般的怒火,以及一纸剿匪令,将荆东马场的劫难,全归了暴民和义军,至于凉羌部,只字未提,连给武大帅的旨意里,都没有明确说要顺带着将荆西线的凉羌部,驱出大徵。
他根本不敢下两国开战的旨意,单方面维持着和平的假像。
天下皆知荆北灾祸的由来,咱们的皇帝陛下却仍在掩耳盗铃般的,维护着他那点可怜的“明君”体面。
凌湙与武大帅说过,陛下不敢查,连监察司都不敢往下派,为何?因为经不起查。
民为何乱?
因为他的问天阁。
太子苛政,加开税课,导致本就穷困潦倒的荆北,撑不住横征暴敛的官员逼迫,活不起,死不掉,日日苦捱,捱到捱不下去,自然有孤勇者跳出来反抗。
杀官、夺钱夺米粮,民义一起,自有胆识过人者越众而出,往更大范围里掠夺,荆东马场很难逃过波及。
万余匹马,凉羌部趁乱夺一半,余数皆被义民军团抢夺。
凌湙望着探马传来的信报,“整个民义军号称十万人,而真正有战斗实力的,分三个民义团,约有五万众,余者皆老弱妇孺,他们的马队合数约一万,除了从马场中劫来的御马,后期有民义团的首领,与凉羌部交易,用抢夺来的金银,买了不少凉羌次下等马,拼拼凑凑,合万数之多,且仍有继续交易马匹的行为,荆南与荆东两处的富户豪族,没逃出去的,基本全族俱灭,家中金银被抢,粮食被缴,成为民义团现在的供给支撑,两地百姓极为拥护,非常抗拒朝廷来兵,对武大帅奉旨平民义,剿匪之事,非常愤怒,认为武大帅彻底失了自己的节气,成了狗皇帝的帮凶,如今三个民义团联合,正在商讨对抗武大帅军队的办法,武大帅声名,一夕之间,在荆南荆东两地,降至冰点。”
由于武大帅长年镇守北境,阻挡了数次国破危机,整个大徵的百姓,对他都有种英雄滤镜,后来皇帝对他的猜忌逐年加深,欲除之而快的心世人皆知,这令受苦受难的百姓感同身受般的,认为武大帅该是知晓民间不受王族维护的苦楚,将他当作自己人般敬爱推崇。
可以说,整个大徵的勋贵官员,在大徵百姓们心中的威望,就属武大帅最深入人心。
武大帅接旨剿匪抚民,无疑跟叛徒一样的,形象在老百姓们心中,一夜崩塌。
凌湙将信报递给酉一,酉一捧着转了一圈,给集结在大帐中的将领们看,幺鸡、韩崝、陈图、季二以及接替武景同位置的钱奉,纷纷看后沉默了许久。
探马信未来时,他们都以为此趟是救民于水火的,可探马的信一到,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尤其上面的“两地百姓极为拥护”,刺人眼般的刺进了他们的心里。
若朝廷真正爱民,谁会以为匪乱祸事是好事?又何来的拥护之说?
武大帅在民间的威望一直甚高,就因为朝廷不仁,官甚如匪患般可怕,就要搭上他一辈子的名誉,为这样的朝廷收拾残局,枪指被官逼至活路全无的百姓。
这是何道理?
谁也没心情说话,望着凌湙等他开口。
凌湙点着桌面,轻抚茶盖沿盏边抹一圈,撇去浮沫,留下黄澄澄茶汤,也不喝,就这么转着圈的来回撇沫,直过了半刻左右,方道,“人畏苦而趋甜,常言利害之争,无非益字当先,而这个益,谓之利,义民团守益,便须先夺利,利从何处寻?富甲、豪绅,宰之民高呼,大家分利得益,尔后聚,根基呢?对之从天降的大利,百姓谓之解气,遵义首为党朋,推其为首领,四处掠夺,侵他人之财,喜不劳而获,渐忘于悲苦前因……”
此次跟随凌湙出兵的是薛维,他进了边城后,一直辅佐殷子霁处理垂拱堂事务,与凌湙只每旬汇报会上见面,私底下交往也中规中举,做事尽责,少活泛之举,是个较为古板的中年人。
临行前,殷子霁与他交待,多听少言,只负责将帐内事务记录在册,包括凌湙的言行,至于属于幕僚的职责,跟在凌湙身边,当学会查漏补缺,而非自主意见或谏言,可以补充,却无需横插一杠。
他当时还颇为疑惑,作为幕僚,他有替主上出谋划策的义务,若发现主上行事有不妥,当也有匡扶其行差之义,没有放任主上随性而为的权利,且通过之前的行事观察,凌湙并非听不进人言之辈,殷子霁的交待,听上去怎么只让他负责笔墨贴士行当,半点没有身为幕僚的自觉。
可当凌湙一开口后,他便懂了。
那种冷观人心之态,在所有人陷入纠结、郁闷,以及愤愤之情的形势下,他却能一言点中要害,如击蛇之七寸般,起底出了根结。
谓酷冷之言,凿实壁之姿。
薛维伏案奋笔,一字不差的将帐中众人神态,以及凌湙之言行记录在案,以备返回边城时,让殷子霁录入垂拱堂历年册。
凌湙余光见薛维顿笔,字字工整,行书有序,才又继续道,“两地百姓先苦于苛政,后又纵于民暴,悲喜对冲之下,老弱妇孺可询声?十万众里包不包括他们的人头?人头数里有无人亲眼见、附耳聆声?百姓拥戴,百姓是谁?是现在汇聚那两地的义民?可能成义民者,必先有胆识,后有体魄,妇孺有,那混乱之中,有多少妇孺能得保自身安危?老弱呢?一地哀嚎声里,必属老弱最悲痛,地无人耕,粮无人种,义民以掠夺为生,饱腹之后,荒灾必临,届时,那真正的弱民会怎样?”
帐中无人说话,一双双眼睛俱都盯向居中而坐的凌湙,只见少年端坐如松,面显凌厉,目光坚韧深远,声音不急不徐,却教人震浓发聩,“真正的百姓是不受□□者蛊惑的,他们朴实、勤恳,平生所愿大概就是缸里有粮,身上有衣,家小安愈,便是一开始被裹挟着做了抗官的帮凶,事后如何生存,是归家,还是逃难,都会有所抉择,定不会在危机解除后,仍聚众而居,行实如叛朝之举,他们将皇权顶在头上,非一朝夕可扭改,便是有振臂高呼者,可真正的追随者,又能有多少?老百姓才是垫基的大头,他们或许会盲从,却绝不愚蠢,民义起至匪患生,不过区区三月,民到匪之间,必然已经经过一轮筛杀,那东南两地还有多少至纯百姓尚未可知,此时传出武大帅名声受损,失了百姓拥戴之言,可信否?”
舆情战而已,用来杀武大帅声威的小伎俩。
凌湙捻着手指,不屑道,“从他们勾结着凉羌部,用抢夺来的金银购买战马起,这一场民义的性质就变了,东郊马场养有重兵,荆南民义起时,按理是不可能那样快的袭过去,万余马匹,别说凉羌觊觎,我也觊觎。”
或者一开始,挑起民义的首领,只是想引狼驱虎,可他太低估引来的狼群了,不止一口助他吞了荆南府,还顺道吞了荆东马场,他占着当时的地利,望着送到眼前的局势,真很难不想着最后搏一把大的。
百姓苦,可武大帅硬要拖着病体出兵,最后一点希翼便是尽自己的余力,保下这些可怜的百姓。
探马的调查里,富甲豪绅族里的女眷,挑颜色好的全被暗送给了凉羌部,三大义民团及有建功的属下,则人人左拥右抱,挑的全是小家壁玉,身世清白人家的姑娘,强纳为妻妾,真正想要安心过日子,欲回家耕田种地的老实人,则被当做不受调教者,送给了凉羌部为奴。
这就是凉羌铁骑趁乱掳民而走的真相。
狼狈为奸!
早与一开始的为民请命,背道而驰,让人想替他们求恩典,都不知道如何找由头。
凌湙一把将信纸弹给酉一,“连同薛先生记述的笔墨,一起送给武景同,让他呈至大帅,多少也能宽解一番他的心绪,万不能受舆论影响,反着了那些人的道。”
尔后又对薛维道,“麻烦先生起草一道讨伐令,将我刚才的意思简略表述清楚,一并给武景同送去,让他去请大帅印信,盖章之后发往京畿,上朝议,会知天下百姓。”
我倒要看看,御座上的那位在如此详实的信报里,还要如何继续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救该救的,杀该杀的,一个别走,一个也别太侥幸!
荆南和荆东的富甲豪绅是有罪,既做了苛政的帮凶,遭反噬也该受着,可他们便是该死,也该死在国法律令之下,而不是外族的弯刀下。
还有那些女子,便是要受连坐之刑,也不是她们遭外族人欺凌的原因。
民义刚起时的所有的情有可原,都在凉羌铁骑的引入之下,成了叛国铁证。
三个民义团首领,从公心变成了私欲,不知辜负了多少翘首以盼的百姓,更辜负了武大帅以身涉险的用心。
凌湙敛目望向手边的刀架,此等三人的作为,倒是帮他省了事,不用纠结招抚安民的分寸了。
“酉一,唤掣电进来。”
很快,一身形矮小的汉子便走了进来,布衣粗衫,非常泯然于众,凌湙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番云走前当与你交待过了。”
掣电膝跪于地,垂头道,“是。”
凌湙直接吩咐,“带人进南川府,在江州兵进入之前,将段氏族人全部迁出。”
切断段高彦倾向江州势力的可能。
204. 第二百零四章 臣请命……
段高彦自十年前, 被架上改版后的文殊阁首阁位后,就一直受制于闻关二人之手, 成为他们发言人般的,汇总着他们递过来的朝议决定,被当枪使的成为他们与陛下博弈的明棋。
因为事事遵循指令,半个不字没有,久了之后,朝臣们在背地里,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好好阁老”,便是皇帝也常嘲讽般的,当众呼他“好手段”。
不敢明着与闻关二人撕破脸, 便通过此方式, 隔山打牛般的将不满传过去,可闻关二人装聋作哑, 最后就只有段高彦独自承受着, 这阴阳怪气的讽刺嘴脸,十年如一日的受着上鄙下唾的揶揄挖苦, 挤眉弄眼。
他是个读书人,自小以学识过人受赞许夸耀, 便是出身略低嫡支一筹, 可更添了他自尊自傲的心性, 骨子里是个极端傲慢,及其狂悖的主。
否则也干不出,勾搭人妻之举。
本因齐惠妍之死,而渐收手的行为,在数年朝议里, 被当丑角般戏谑,一朝心态崩裂,使他再次将手伸了出去,而这次,更多的是往同殿为臣的同僚们后宅里探,本来遏制住的妇人人数,一发不可收拾般的增长到了六七十,已经不拘泥于一般富户高门,那长袖善舞,翩然讨女人欢心的手段,直接往皇族门里发展,就凌湙得到的信报,郡主、县主都“爱慕”于他。
老男人的魅力叫他发挥的淋漓尽致,行事越发的变态,报社心理越发偏激,拉所有人死一样的,做尽坑骗诱拐之举,门下甚至养了颜貌相当的男奴,将之带着送予人私会。
莫子晋自认回了公主娘,一心与莫家作对,因为有莫棐之的存在,他父亲未被怎样,只打了廷棍削了官职,虽同父异母兄妹都遭了报复,连同那个妾一起受了惩罚,可莫子晋仍未觉得解恨,见公主娘对有名有望的段大学士极为追捧,便干脆日日邀请段大学士上门做客,以讨教学问为由,彻夜交流,如此一来二去,生替他娘拉成了这个媒,让粉丝睡了正主。
并毫不吝啬的将之泄密给了生父,解恨般的看着他被绿帽所噬,痛快的欣赏着生父愤怒无能的嘶吼。
尔后段高彦便借着荣欣公主的势,一举发展了诸多下线,莫子晋更成了他得力追随者,替他物色有潜力的男奴,专门带着去蛊惑空闺独守的妇人。
莫棐之自此沉寂,不再明面上与段高彦对抗,渐成为闻高卓手下可有可无的存在。
段高彦甚至有时候,能借着他反向往闻关二人手下搞点小动作,报一报被此二人当傀儡玩弄的怨恨。
裂痕在日日年年中递增,但有人撬动一角,珠网般便开始向着四周发散,终至瓦解。
凌湙当年将其妻钱氏交予齐渲,后尔才有了他外放保川府的结果,又将此秘密卖好给了袁芨,让袁芨成为他在京中的助力,掣肘着后续段高彦的报复行径,三方拉扯之下,这才保得他在保川府安安稳稳做了十年官。
前次因为民用铁器之事,凌湙挟手中机密,让阚衡和袁芨一起胁迫住了段高彦,令他在朝议中临时倒戈,悖了闻关二人的意思,以及皇帝的意向,做成了民用铁器合律合规推广的事实,一举将段高彦的立场搅成了疑云。
皇帝难得得到闻关二人的支持,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结果遭了意外,光火之下,指着段高彦的鼻子当廷责辱,若非顾着他身上首阁的头衔,早将他下了大狱。
此时再看反保他的人,便成了阚、袁以及后入阁的黄铭焦,闻关二人以及显有露声的莫棐之,则恨之欲死,七阁形势对半掰手腕,让拥有一票定胜负的皇帝狂喜不已,正待拟旨拿了段高彦,却被黄铭焦趁夜进宫极力说服,不仅解释清了自己突然站队阚袁二人的原因,也将现时的朝局掰开了为皇帝解说,一副披肝沥胆忠心不二样。
若非凌湙知道他是受制于盐井在保川府,不得不与他们合作的原由,倒真信了他是与皇帝穿一条裤子的盟友。
皇帝本憎厌于闻关二人的裹挟,现时机缘巧合,段高彦竟突然不再受闻关二人控制,立场成了未知数,这下子,形势就对他有利了起来,后一番斟酌,便仍留了段高彦的位置,让他成为几方博弈的定盘星。
而制造此机缘的凌湙,则只需捏住了段高彦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就能远隔千里控制朝局走势,大体把握住他所需要的结果。
比如,他想拉江州兵参与战局,用阚衡去与太子交涉,袁芨先站在朝局的立场上,不支持也不反对,闻关莫一派则为了稳住目前局势,不让五皇子因为江州壮大,而发表反对意见,皇帝是闻关反对的,他偏要赞成,自然指使黄铭焦站队阚衡,袁芨一保皇党,自然也会跟着站,太子性格本就自大,一见附庸示好己方的阁臣竟然过了半,连父皇都站在了他这边,对于五皇子禁闭解除的担忧即刻一扫而空,最后再由段高彦出面,一举定鼎了他接纳江州朝贡,释放五皇子出府,以及江州出兵荆北的事。
可以这么说,除了武大帅在皇帝心中的芥蒂与忌惮抹不掉,无法轻易左右皇帝心思以外,其余大概的朝局走向,只要凌湙愿意想,多数都能隔空操控,且操作余地巨大。
段高彦借助凌湙的力量摆脱掉闻关二人的掌控,也终于从阚衡嘴里得知,数年前的那一个夜里,他就见过操纵幕后一切的凌家子,此时再去看他名义上的关门弟子凌誉,便也不觉得怎样惊艳了。
五皇子在江州兵船停靠东陵江岸,户部到银三百万两后,终于踏出了封印多年的府邸大门,重现天日般,站在府门前仰脖呼吸气,而江州豪族势力党羽代表,则敲锣打鼓的带着喜宾上门,恭贺他重获自由。
江州豪族不属于朝野任何一方,他们只属于自己,每朝都会往宫中进献贵女,整个豪族血脉里,不遑于有前朝皇血,大势有利于己方时,他们会推出皇族血脉一争天下,大势不利于己方时,他们便会蛰伏,用皇族血脉作为诚意,敲开新朝的特权门路,一代叠一代的,就这么长久的将实力保留了下来。
不外乎当年武景同去江州相亲,却相不上,好女容易往里嫁,但江州的贵女却大多属内部消化,每朝往京中联姻的,嫡出嫡支根本没有,嫡出庶支,庶出嫡支,便是他们最大的诚意了。
老牌的世家勋贵皆知,江州嫡出嫡支的贵女,堪比皇子公主待遇,他们为了保持血脉的纯净,根本不会往外配。
五皇子母妃曾去信母族,想替儿子求一个嫡出嫡支的贵女为妻,结果,呵呵,皇帝妃子又怎样,照样被母族的回信气吐血,只象征性的给了个庶房的嫡女当侧妃。
她自己就是这么个身份出生,母族如此警示,也是在提醒她注意分寸。
十年,为了能让江州那边捞出五皇子,她把正经的皇子媳给压没了声,捧出了个掌管皇子府中馈的侧妃,闹的五皇子正经岳家与之决裂,终于等到了江州母族出手捞人。
凌湙既然知道江州地势的重要性,自然一直关注着那边,在嗅到那边有异前,就让虎牙手中的丐团线人,将消息送给了段高彦,尔后不出所料般的,段高彦取得了五皇子妃娘家的信任。
他惯于后宅伎俩,联系凌湙给的消息,一下便敲中了五皇子岳家的痛点,五皇子妃无宠无孕,被婆母和侧妃欺压的几乎查无此人,江州势力一起,更不会有五皇子妃的活路,必然是要让位于侧妃的。
皇家无和离休媳之举,侧妃想上位,正妃必须死,五皇子的岳家受了这些年的气,哪肯放着让女儿去死?有了当朝首阁的参与,最后鹿死谁手还不定呢!
所以,凌湙为保证能让段高彦与五皇子对立起来,帮他搅浑江州局势,就必须得保证段高彦的族人平安,尽管段高彦自己可能都不在乎那些族人,可世人的口舌不允许他作壁上观,为免形势迫着段高彦表态,让段高彦有可能会借机反水,凌湙就得先替他将隐患掐死。
仕大夫以孝纯治天下,段高彦官再高,也不敢将刀明着指向族中那些,曾经苛待过他的长辈族亲,连妻子都不能自主选择,这就是原因了,但凡他敢与本家撕破脸,都不至于有现今的名声,以及后来那些疯狂的事。
凌湙为谨防他顺水推舟,像摆脱闻关二人钳制那样,摆脱自己,就得先他一步的安置好他的族亲,还能以此为凭,揪着不让他寻机反噬。
有他的族人在手里,进可令他继续配合合作,退亦可成为施恩的手段。
段高彦想找族人报复的心,一日未忘,凌湙完全有能力,帮他将族人静悄悄的消失在战火里,所以,才说拿了他的族人,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计策。
五皇子解禁,不仅二皇子警惕,闻关二人亦生警惕,凌湙想要促使闵仁遗孤出京,一个阚衡还不够,作为老师的段高彦若也支持,闻关二人再如何反对,亦是无用。
袁芨作为正统的皇族拥拓,在五皇子解禁后,立即起朝议替六皇子求恳,为增加己方筹码,以推动凌誉出京为由,要阚衡附议朝议,段高彦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一起附议,于是,在五皇子解禁三日后,六皇子也从北宫中移出,恢复皇子身份。
京中愈发热闹,情势甚比十年前更紧蹙,而盖有武大帅印信的战报,被八百里加急快马送进了京。
朝野震动!
皇帝一直捂着按着,不予世人知的内情,被凌湙一把扯开在了世人眼前。
两国安逸,和平交好的遮羞布尽碎,此时才有人反应过来,对啊~,东郊马场的人呢?马呢?
当真是一根毛也没见回!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如此,便也能解释得通,皇帝为何连下数道旨意催动武大帅,出兵讨伐暴民匪患的真实意图了。
竟埋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意。
武大帅的信被上陈朝议,内里因由垒实详尽,百姓之惨,民义的起始由来,至最后如何走形成为叛国之民,写尽了内中官逼民反,形势不由人之态,阚衡为显此信内容的悲悯,特找了个声情并茂的老翰林宣读,一场朝议下来,个个红了眼眶。
只有皇帝太子,急赤白脸的摔了御案上的砚台。
“臣请命,带兵出征。”五皇子低头上前,红着眼眶,一副爱民惜民之意。
“臣请命,愿带兵讨伐凉羌。”六皇子亦随之跟上。
“臣请命,愿为监军,替陛下去往武大帅军中,一探虚实。”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也随之出列。
205. 第二百零五章 我说能一箭三雕……
凉羌部自得了荆北以西的城池土地后, 并没有将王帐迁至此,他们只留了西线当时官署所在的主城区, 将之改建为西炎城,由凉羌部的贵族王子轮流执掌,每半年换一次岗。
接壤荆南线和保川府的地方,被他们整个夷平,空出二十里地的跑马场,而内中原住民们,则被他们裹挟着迁至西炎城内,成为最低等的奴隶。
西炎城就似一只倒置的大肚口袋,窄小的口部紧临荆南线和保川府,正中央处有一条小道可通东陵江侧的南川府, 被荡平的二十里无人地上, 则竖起了高高的城墙,城墙以内的地方, 除了一座新建的王庭, 和沿王庭两边雁翅而建的各将军勋贵府,整个西炎城内, 再无任何可住人的房屋。
他们仍照着本族的生存习惯,拆了所有原住民的房子, 建起了毡包, 而那些失去了房屋的大徵子民, 则被像猪狗似的,圈禁在他们的栅栏里,只在做活时被拉出来。
所有荆北西线以内的百姓,在城池被划拨给了凉羌部后,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以及可栖身的住所,人身自由荡然无存。
执掌西炎城的凉羌王孙大将们,把可耕种米粮的土地,全部荒置成了杂草地,因为这样就可以供养更多的牛羊,以及放马跑山。
酉二在去武景同身边前,一直在做着摸底西炎城的工作,番云与之交接后,又继续这项任务,直到今日,完整的西炎城郭图,以及城墙建筑,才到了凌湙手里。
帐内众人齐聚,望着速绘图上的布局,尽皆陷入了沉默。
那些被划拨出去的大徵百姓,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苦,被打成下等奴隶,受欺凌遭杀害,都可以想像,可当比死更可怕的现实摆到眼前后,他们才知道,人间地狱一词,并非凭空而来。
接替番云工作,专跑递送任务的掣电跪在地上,声音尤其低落,“主子,我们的人从内里传来消息,因为近些年本族人口骤减,他们失去了许多劳力,便想出了一个办法,集中建了一个大毡包,将本族女子全投进去,让他们的战士与之……与之……后那些女子纷纷怀孕,因为不清楚到底是谁的孩子,便也建了另一处毡包,称为育奴营……如今内里已经有近千名幼孩,且还不断有新生儿往里送……”
凌湙放下速绘图,突然有些庆幸这次刀营跟来的是幺鸡,而非秋扎图。
“厌民,他们竟……”在人为饲养厌民。
薛维愤民疾书,满脸悲怆。
边城的厌民地,是人尽皆知的历史悲剧,秋氏族人,包括有一半血脉属厌民地的袁来运,都痛恨着这样的身世,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先祖,曾遭受过的非人折磨,以及多方不容的艰难处境,也就是凌湙从不区分出生好坏,才让他们有了做为人的尊严,和同旁人一样的前途发展。
如无人为干预,生出两族混血,自然该是庆幸己身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然而现实是,厌民的身份地位,难融于当今世人眼,从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着他们的人生,将遭受巨大不公。
凌湙点着地舆图左前方位置,示意众人上前细看,“此处便是西炎城王庭所在了,他们用高墙阻断了东南线,从西向北方驻着大量兵马,毡包和王庭俱被大部铁骑围护在中心处,左城位置地势最高,王庭居高临下,左右雁翅卫拱护,一旦有敌从西北向出现,他们便会利用地势带大部铁骑俯冲而下,一举将来犯的敌兵冲散。”
这也就是西北方向不设城防的用意,他们知道自己的优势,当然不会坐困愁城,只要来攻的敌兵人数不够多,就不能将他们困在城内。
至于东南线上,压根就不在他们的防守里,砌高墙不过是做给全大徵子民看的,为的就是告诉天下所有人,这块地界以此墙为界,从此属于我凉羌的地盘了。
想开战,可以,先攻了这堵墙,至于城能不能守得住?笑死,西北方向大片草原,俱是他们的地盘,人马撒出去,任你来再多的兵,也拦不住他们的兵马,但有叫他们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这堵墙就不定还要往里移多少里了。
所以,自这块地划给凉羌后,当今根本没动过将之收回的念。
此墙便如此羞辱一般的,伫立在荆北土地上,成为凉羌兵将时常饮宴欢庆之地,高高的城楼上,每到半年一次的换防日,就张灯结彩,红绸漫天的宣威着他们的胜利。
凌湙点着东南线上的那堵墙,“再过半月,就到了轮换日,城内守王庭的大将会率部返回沂阳山,他们的大王帐会在草木枯竭时迁徙到那里,他们会去与之汇合,而来接替现今守城的,会是凉王的长孙乌崈图霆,听说是专门冲着江州贵女来的,上次捉到的江州细作死前吐露,江州那边为了消耗掉朝廷的钱财,和武大帅手中的兵力,不惜许以贵女联姻,而这个乌崈图霆,是大王帐前最有实力,亦最受凉王喜爱的孙子,他需要江州的财力支撑。”
薛维尽职尽责的记录着帐内所言,待停笔后,不由道,“主上是想趁他们换防时偷袭?”
一般换防时,各处都在交接忙碌,若想打个出奇不意,便可趁两方防线未整合严密时,钻个空子往里搅混水,就算不能一网打尽,也能重创一把,搞一个首捷以壮士气。
韩崝与陈图立即出列,二人双双膝跪于地,拱手请命,“主上,此战我愿为前锋,定要冲杀进去,撕开一个口子,助主上攻进西炎城。”
城内被当猪狗养的百姓,那些被祸害的女子,以及被无辜带到这个世间,出生就要遭受苦难的婴孩,都在等着他们。
哪怕不能一举将凉羌部驱出西炎城,也至少能趁乱先将那些遭受侮辱,身不由己的妇孺孩童先解救出来。
她们本不该因为君主的无能,而受到如此欺凌践踏,便是苦累而死,也好过现今这样,被外族人当繁育奴隶的牲口对待。
何其残忍!
幺鸡也跟着跪地请命,他身边的凌嫚有样学样,虽然听不懂,却也拱着手学人请命,“我也要去。”
凌湙摆手,先让众人起来,尔后才沉吟道,“趁交换防时偷袭,是个好计,却非上上计。”
薛维顿笔,和众人一道仰头望向凌湙,只见年轻的主上目光深远,望着他们巡睃一圈后,展颜笑问,“之后呢?是不是就得和两支人马正面硬刚了?当然,我不是说打不动,而是这个交战期,不太好,前有朝廷的眼睛虎视眈眈,后有江州的兵力是敌非友,一旦陷入战事胶着期,我们腹背受敌,损失会超出预期,且大帅那边……等不了太长线的拖延战。”
韩崝跟着接口,“陛下旨意是安民剿匪,我们只要牵制住凉羌兵马,武少帅那边替大帅深入南线抚民,剿清匪患,这样也算是能向朝廷交差了。”然后他们就可以顺便解救那些可怜的女子。
陈图却皱眉喃喃道,“不对,那江州兵呢?主上千方百计拉江州兵入局,总不能叫他们白来一场,干看着我们出兵出力吧?”
他与凌湙是表兄弟,虽然年纪差了一大截,可自来了凉州后,经过数年适应和观察,便也认了这最小的表弟最有本事的事实,如今和其他人一样,在公共场合主动称凌湙为主。
薛维捏着笔沉思,“那就先催江州兵攻城,武少帅那边佯做剿匪样,实则让他带兵与我们合力破凉羌铁骑,只要能解了西炎城的防卫,那些剩余的匪患便不足为虑。”
幺鸡别的没记住,却只记住了凌湙出兵前的一句话,他皱眉看向众人,“可是主子说了,他是来收回北境另两处失地的,不把凉羌铁骑驱出西炎城,失地怎么收回?”
一帐子议论声瞬间停息,众人纷纷将眼神投向凌湙,是了,他们光想着如何营救那些可怜的百姓,却忘了凌湙此行的主要目地。
凌湙等他们各自发表完意见后,方开口说出自己的意见,“我若说能一箭三雕,彻底解决荆北局势呢?”
你们信不信?
所有人瞪着眼睛,等待着凌湙解释。
凌湙敛目望着地舆图上的小版块,缓慢而低沉的声音散落在帐内每一个角落,“这一次,我要与虎谋皮,再做一回黄雀了。”
说完,从身上拨出城主玉令,“掣电,立即带人回边城,找齐先生和殷先生,让齐先生去找武景瑟借兵,请殷先生加拨大军粮草……”
边说边亲笔修书,一封信很快便写好了,滴上密封蜡后交给了掣电,掣电目光如炬的盯着凌湙,郑重的点头保证,“主子放心,信在人在,属下立刻出发。”
凌湙点头,“路上小心。”
等掣电身影彻底消失在帐内后,众人才感觉帐内呼吸顺畅了起来,竟是不知不觉间,在凌湙书写信件时,摒住了气息,不敢妄动弹一下。
所有人眼巴巴的等着凌湙解释。
凌湙望着幺鸡,突然笑了一下,“幺鸡,你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斑秃山干过的第一票么?”
这里所有人,只有幺鸡知道他在边城的所有活动轨迹。
幺鸡愣了一下,恍然从记忆里扒出个影子,“突震?”
凌湙点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咱们当年埋伏在斑秃山,将突震杀掉之后,他弟弟突峪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羌主下一任继承人。”
而番云的信报里,描述现居西炎城王庭内的人,正是羌主旗下的左都护鄂鲁。
鄂鲁是突震的舅舅,十年前的背调里显示,对比突震,这个鄂鲁与羌主一样,都更偏疼从小长在眼前的突峪。
而驻守西炎城的领主,半年一换,分由凉王部与羌主部交替驻防,因为突震的失踪,老迈的凉王越觉羌主有脱离掌控之嫌,加之突峪不愿前往凉王帐受教,近些年,两边就显得不那么亲睦。
凌湙徐徐道,“现在鄂鲁还不知道凉王孙乌崈图霆前来驻防的真实目地,若我将其来联姻的事情提前透露给他,你们说,他会怎样?”
薛维一惊,停笔接口,“会立即给羌主送信,告知凉王孙的意图。”
凌湙点头,“凉王帐一旦得到江州支持,羌部便失去了与其勉力抗衡的局势,会被吞并,会被逼臣服,你们猜羌主可愿意?”
当然不会愿意。
能势均力敌共图天下,谁愿意俯首称臣,退居为奴?
“鄂鲁是突峪的舅舅,天然是唯他利益优先的,若能通过他将突峪钓进西炎城,那等乌崈图霆也进了西炎城后,会发生什么事?”
凌湙眼睛熠熠生辉,“突峪必然不会只身前来,羌主得到联姻的消息后,无论是搞破坏,或从中插一脚,都得放一支军过来,若此时,我提出助他一臂之力,你们猜,他会答应么?”
会。
因为十年前凌湙就帮过他一次,替他除掉了王位障碍者突震。
而江州,会陷入两位异族王孙求联姻的恐慌里,当暗中交易被捅破,展露在世人眼前时,他们会怎样?
必然得否认,得给出行动,此时再出兵,就不会有演戏的可能了,一方急于向朝廷和世人表明,他们没有叛国,一方则在受骗当中,愤怒迎战,双方都会拿出全部实力一拼高下。
凌湙要做的,就是得抢在凉王孙入西炎城前,与鄂鲁和突峪谈好合作条件。
比起一个区区的西炎城,凌湙相信,羌主应该更眼谗凉王帐下,所有的部族与牛马。
而突峪应该更乐意看到,凉王孙横死西炎城。
凌湙举杯邀帐中众人喝茶,淡然失笑,“都愣着干什么?有意见可以提。”
薛维轻轻将笔搁在架上,与众人一道起身冲着凌湙俯身下拜,“主上此计甚妙,我等心服口服。”
真要成了,凌湙将闻名天下。
所有人都兴奋的抬眼望向主座上的少年,这样智计无双的人,是他们的主上。
胸中豪情瞬间涨满,为有这样的主上,他们拼了。
“请主上示下,我等谨遵指令,刀锋所指,一往无前。”
一往无前。
206. 第二百零六章 想要一举击杀凉王孙…………
凉羌部, 并不只是凉羌部。
只不过是因这两部最为势大,在大徵建国期,内部战火纷飞时, 为了能趁势撕咬下一块肥肉而结盟, 其内部还有诸多小族,分系两大部帐下附隅求生。
可因利而往的盟友, 终也会因利不均起龃龉,生隔阂, 乃至最后分离崩析。
凉羌部目前的形势, 正就走到了龃龉隔阂期, 突震的死亡, 让羌主握住了凉王帐不用心对待别族王子的实锤, 坐实了各小部落怕被过河拆桥的担心,尤其十年前扰边一战,陷进凉州的两三万铁骑, 有一多半是羌族兵,连进献给大徵皇帝的将领人头, 都是羌族帐内所出。
羌族部在那一战里, 损失超过了凉王帐, 尽管战前谁也没能预料, 竟会在贫瘠的凉州马失前蹄, 可当时被分配在随州与凉州交界处太郯坡的军队,正是属于羌族部,凉王帐下所出大队兵马,当时正在并州对线,按常理推测,太郯坡作为策应机动部队, 当不会损失太大。
常理,那是基于从前推测,就像突震被烧成灰,吹散在漫天风沙里一样,也没有人会知道,那次的战局里,仅是多了一个流放来的“罪臣”之子,就叫他们吃了那样一个亏,主战场并州那边没死多少人,不起眼的一个边角破落州,却坑了他们三万余。
这个亏羌主自然不肯吃,催凉王兵力欲往凉州找场子,结果,大徵皇帝祭祀出乱子,为保京畿稳固,堵万民之口,竟派使与凉王议和,让了好大一块地方安定战局。
武大帅当时提士气迎敌,正欲趁胜平息战局,议和让地的旨意来时,直接气的扶墙吐血,身体衰败也是自此而来,愧疚自责更如附骨之疽般折磨着他,十年终不治。
凉王见好就收,无视羌主发兵恳请,拿了地立即收兵进驻荆北,建立西炎城,尔后为给羌主一个说法,也为了安抚其余怕被当枪使,落个羌族铁骑那样下场的小部族,凉王将西炎城分为二治,与羌主共同携理西炎城内部管理。
前有突震的下落不明,后有凉州的意料之外,尽管凉王并不觉得这种种与他相关,可为了维持住两部稳定,仍退步让利,平息羌主怨气,连后来突峪不肯往凉王帐进学之事,也不了了之,可总有人会为这事生隙,发牢骚,不久之后,关于羌族部流年不利的传言,就进了羌主耳里,将一切战争损失,全归结到了羌族部不尊狼神,才受到上天惩罚的事上。
若然怎么主战场损伤不大,策应部却伤亡惨重?可见凉王就是狼神择定的明主,有天运加成,旁人再嫉妒眼红,也奈何不了上天的选择,就似突震那样,天天吹嘘自己是凉羌部战神,结果人狂自有天收,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以啊,实力不行就乖乖趴着,别胳膊掰大腿,小心玩折了,最后累及全族。
等等传言,带着鄙薄要挟,让本就怀疑被凉王坑了一把的羌主,惊怒交加、气恼发狂,又加之每年大迁徙时,在沂阳山脚所占水草丰茂比例的失衡计较,凉羌两部渐生摩擦,其中以凉王孙仗势欺人为最,将凉王的种种让利隐忍之举,反向输出到突峪身上,常用比武之事,将一腔不满撒在他身上,因为凉王孙很坚定的认为,是羌族部贪心妄想,不识好歹,有反凉羌联盟之嫌,他作为凉王帐下一任大王,有义务教训一下突峪,教一教羌主作为附庸的自觉。
附庸,羌主被这两个字眼气的身体发抖,可无奈从兵力,还是部族综合实力上讲,他确实略低一筹,可这一筹也是凉王多年侵吞不了,维有笼络的实力,更是他维持住两族平等地位的倚仗,然而凉王孙的态度,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等凉王升天,凉王孙即位,这形势就会打破,纵使羌族能反抗出逃,实力却会受到降维打击,有被人趁虚夺部之嫌,这是不能接受的。
必须要开始积蓄实力,等待反向吞噬机遇,老凉王归天日,便是他们与凉王孙重新洗牌时。
于是,每轮由羌族部接手西炎城时,他都会嘱咐来监管的将军或儿孙,尽可能的从西炎城捞取利益,哪怕刮地三尺,也要充裕羌族内部所需,而凉王帐所属部从,亦有样学样,整个西炎城从此便成了两大族的利益中转地,而江州就是他们的最大供货源。
凉羌部的内里纠纷,在西炎城内不是秘密,远离王庭的管束,发生在这里的械斗,总以成堆的人头作比,每到换岗日左右的一个礼拜,城中的角力台上,总能抬下数具两族勇士的尸体,并乐此不疲以为最爽的打脸方式。
凌湙望着黑如铁塔,壮硕高昂的幺鸡,角力台上,当有他的一席之地。
“幺鸡。”
帐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移向幺鸡脸上,就见幺鸡垂手而立,大脸憨然展出个笑,“属下在。”
“我欲派你入西炎城,上角力台与人生死搏斗,你可敢?”凌湙凝目定定望着他,声音缓缓而出,似征询,却带着不容推诿的坚定。
幺鸡立即单膝跪地,拱手声震如雷,“敢,属下定不负主子所愿,角力台上倾尽所能,生死无悔。”
他这些年被齐葙教导的有了模样,人前应答很有章法,纵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私底下什么德性,可面上的规矩,却终做的有了一军头领的风范。
凌湙点头,垂目定定望着他,“我自是相信你个人的战斗实力,纵那角力台上会有诸多凉羌勇士接力而上,我也相信你能站到最后……”
幺鸡抬头龇牙眯眼,点头肯定,“那必须的,属下这身功夫全得您亲自教导,若输了,属下可没脸回来,主子放心,无论他们上多少人,我都是最后的赢家。”
帐内诸将默不作声,其实心底无不羡慕,正如幺鸡自己说的那样,能得凌湙亲自教导的,独他一个,其余人亦有寥寥指点,唯有幺鸡得他全力培养。
凌湙见他洋洋自得,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微皱了眉头敛声道,“可你的生死斗……不在角力台,幺鸡,角力台上有规矩,一对一,我自信你无有人可匹敌,可下了角力台,你便四顾无援,只能凭自己本事冲出围城了,幺鸡,这是一场孤立无援的战斗,我需要你不止在角力台上活下来,更想你能在危机关头,有冲出千万人包围圈的勇气,哪怕最后……我也希望你不失了这一身勇武,昂然立于天地,你懂么?”
幺鸡瞪着眼睛,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却仍习惯性的点了头,“我懂!”
凌湙起身,慢慢踱步到他面前,拍了下他的头顶,摇头,“你没懂,幺鸡,这一次没有人会去救你,我也不会,哪怕我就在城外,只要你出不了那个城,我就不会去搭救你,要么你自己从城里出来,要么你就壮烈赴死,我……不会受任何人胁迫,包括你,所以,我这次的军令是,不许被人活捉,可明白了?”
帐内空气陷入死寂,所有人与凌湙一样,将眼神定定的落在幺鸡身上,而幺鸡仰头望向凌湙,半刻后张嘴,“幺鸡明白,可以活着站到主子面前来,不能活着被人捉去下主子脸,我懂,我肯定不那样,主子放心。”
凌湙垂眼望着他,攸尔摇头笑了一声,拍了拍他脑袋,“这不是面子问题,算了,你要这么理解也行,幺鸡,这两日你便在帐中待命,别往四处瞎溜达了,我会随时派人去找你的。”
等众人离开,薛维方上前与凌湙说话,“主上这是决定了?幺鸡可是您亲自培养的刀,一个西炎城,不值当这样的损失。”
凌湙在帐中四顾,眼光顿在一张火红的裘领上,那是幺鸡猎的红狐所制,巴巴的求了揉制皮革的好手,给他做了条围脖,当宝一样的送他当生辰礼。
“可是想要一举击杀掉凉王孙,没有幺鸡的实力,普通人办不到。”
薛维大惊,转到凌湙面前,愣愣的与之对视,“主上,现在不是激怒凉王的时候,乌崈图霆是凉王的软肋,他一死,凉王必会倾其所有来犯,大徵国力……”
凌湙捻着手指,亦望着他,“谁说是我大徵军动的手?”
说完遂移步回案桌前,“请先生起笔替我修书一封,我要约见鄂鲁。”
酉五的信姗姗来迟,在凌湙与鄂鲁约定见面前一夜,终于送进了帐。
凌湙沉默的看完了信,伺候在一旁的酉一见状,立即上前询问,“主子,薛先生请见。”
虎牙已经铺好了床榻,侍立在一旁,凌湙现在的生活琐事皆由他照顾,丐团也都交了他手上,蛇爷彻底丢手养老,身体也已至油尽灯枯状,目前全靠了左姬燐的药保着,平生所愿,大概是希望能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到幺鸡成家。
“请先生进来。”
凌湙披了衣裳往茶棋桌前走,酉一重新点了炉子,却没煮茶,而是温了一壶浓豆浆,“主子已有数日不曾安寝,夜里喝茶提神难眠,这豆浆是小厨房新磨的,您少许用一点。”
薛维刚巧到了近前,拱手作揖,“属下打扰了,只是刚听闻大帅那边来了消息,一时按耐不住……”
凌湙摆了手,请他坐下后方道,“我也刚看完信,先生既然来了,就坐下聊聊吧!”
说着接过酉一手中的碗,沿边吹着将豆浆喝了。
薛维低头看信,气息有点急促,凌湙只当他着急知道消息,来时走的急了,还让酉一也给他倒了杯豆浆。
自己又跟着续了一碗,边喝边道,“大帅身体缓过来了,只是不能下榻走动,目前那三万兵由武景同接手,虽普遍年龄较大,却胜在都是多年经历战场的老兵,与武大帅多年磨合,执行力对比一般年轻兵将来说,更如臂使指些,酉五说整体实力并非不可一战。”
薛维松了口气,将信放下后,垂眼盯着面前的豆浆道,“那真是个好消息,主上至少可以放心那边了,武少帅有大帅调度,当不会冲动行事,只要他们守住了荆南线,江州兵那边就不会有借口拖延了。”
江州兵船迟迟不靠岸,跟武大帅那边的进程有关,现在武大帅仍能坚持领兵赶路,最多两日,就能到达预先划定的驻营点。
凌湙点头,敲着茶盘缓缓道,“去信给武景同,让他配合掣电那边动手,江州兵船呆在水里太久了,该催他们上岸了,南川府的段氏族人已经撤离,可以放江州兵入驻了。”
薛维一一点头记下,拱手道,“属下这就回去写信,主上宽心。”
凌湙嗯了一声,余光见薛维起身抚袍,转身踏步,却忽然皱眉望向他腰间的封带,竟是系反了边,一时指着他侧腰提醒,“先生也是太心急了,怎么连腰封都给系歪了?”
薛维扭头对着腰线看,随即笑着拱手,“是属下一时不察,在主上面前失仪了,呵呵!”说着就重新解下腰封系了起来。
凌湙等他消失在帐内,才踱步往榻前走,虎牙将被褥掀开,上前替凌湙宽衣解衫,酉一持刀守在一旁,等凌湙入睡后方会退至帐门处。
“酉一……”凌湙挥手阻止了虎牙继续脱衣的行为,皱眉道,“你……去薛先生的帐前走走,看他休息了没有。”
酉一惊讶,却未说什么,低头拱手道,“是,属下这就去。”
凌湙躺上床闭眼假寐,约莫半个时辰左右,便听见几双脚步往帐前靠近,虎牙悄悄上前矮声道,“主子,酉一队长回来了。”
同时来的还有幺鸡,以及衣袍终于穿整齐了的薛维。
酉一轻脚上前,拱手对着凌湙道,“主子,属下查过了,营里少了一人。”
凌湙从榻上坐起,揉着眉间哑声问,“少了谁?”
酉一抿唇,往榻前屏风处的两人望去,小声道,“小嫚嫚不见了。”
凌湙一时没听清,反愣了一下神,继尔才又问了一句,“谁?”
此时,薛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并一撩袍角跪了下来,俯身下拜,“是属下擅自作的主,放了凌嫚出营,主上若要责罚,属下愿领重罚。”
说完便苦笑了一下,“主上机敏,属下有意遮掩,仍是叫您发现了端倪,没料竟是这样快的派了酉一队长前去查探。”
酉一低声解释,“属下只在先生帐前左右走了走,是先生自己出来招的口。”
薛维苦笑,低头道,“与其让酉一队长查出来,倒不如我自己站出来,这样至少能让主上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少罚一点。”
凌湙深吸了口气,定定望向屏风处的两个人影,幺鸡一直埋头跪着,未开口说一个字。
帐内一时静了下来,良久,才听凌湙张嘴,“先生一直清风雅宿,衣衫整齐,今日失仪,定有原由,远非大帅之事所扰,那毕竟是已知消息,且之前一直有最坏打算,能叫您夜忧不眠的,必然是新事所困,先生,您真是不动声色的做了一件大事。”
薛维低头,“主上宽仁,不忍令嫚姑娘涉险,可属下……唯愿主上事有万全,得保刀头全身而退,属下愿领罚。”
凌湙定定的注视了他良久,尔后将眼神落向幺鸡,“你也同意?”
幺鸡扭头望向薛维,声音坚定,“先生说主子忧心计业难眠,幺鸡一人不能保得主子所行得十分周全,加上嫚嫚当有十全胜算,属下愿意同嫚嫚一起助主子成事,嫚嫚她自己也愿意。”
凌湙冷冷的望着屏风处的两人,半晌未发声,良久,方劈手掀了床头的案几,上面装有夜间解渴的水壶杯盏,立即碎了一地。
“滚出去!”
207. 第二百零七章 主上这把子忽悠人瘸了的……
与鄂鲁的约见地点, 定的是西炎城往北而去的一处碎石坡。
坡度不高,碎石间亦有青草松木格挡,好在高不过腰, 四处敞亮,各自带的人手可以围坡警戒, 亦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之祸,话随风散,雁过无痕。
鄂鲁不愧为突震、突峪二人的舅舅, 身形彪悍, 胡虏气十足,脸周的髯须,和棕黄浓密的披肩小辫,遮的让人看不出真容,只能通过既定规制的盔甲,与一身威势判断其地位权柄, 综合周围人对他的敬畏, 哪怕不出声的立在那, 也叫人能一眼辨出高低。
是个王将之气显于外, 一眼区分尊卑的“高血统”羌族将领。
凌湙的营地安扎在西炎城西南向,为扰人视线, 他特意带人绕了一个圈, 才到达约定地点, 远远的便见一支壮硕威凛军队,整齐列阵的将碎石坡围在中间, 而鄂鲁则挺腰扶刀的跨站于坡顶之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凌湙,及他身后同来的队伍。
凉州军的规制, 以边城刀营为界线,在三州军械以雁翎刀为主后,区分兵力强弱的,便是看有无刀营骑兵跟随。
小十年的边境战事摩擦,边城堡楼和砍人如劈柴的刀营,让凉羌铁骑吃足了鳖,整个凉羌部都清楚的意识到了一件事,边城已然从随意践踏地,迅速成长转变成了他们惹不起的钢骨铁牙,磕一下就伤筋动骨的存在,渐渐的,每年打秋谷期,整个凉州线便成了北境三州最安稳和平之地。
凌城主的名字一度盖过了大帅府的威风,甚有一个笑话流传至今,那便是凉羌铁骑每轮抽签,谁抽到了凉州,那一片的草谷就归谁,按理本来是件好事,因为凉州农事生产是三州之最,打满一回就够本,然而,整个凉羌部却无人欣喜这样的好事落在头上,抽签如上刑台,谁中谁便会收获有如送葬般的可怜眼神。
十去九不回之地,草谷再茂盛,也得有命享啊!
于是,凌湙的形象开始惨遭涂改,没有人相信俊逸郎君能提刀上马,面凶相恶,眼若铜铃,一张血口能吞人的蓬张形象,成了凉州百姓门上的辟邪神君,也让凉羌部众兵将们深信不疑,认为凌城主就该是魁伟壮硕,肌肉蓬张到衣裹不下,高有十尺,发如摩罗的铁塔男儿。
凌湙:……我明明日日在城中晃,快马来回跑出的残影都带着俊朗,偏一上画后,就成了猛张飞般的潦草汉子。
行吧!你们开心就好。
两军刀枪相对,坡顶上的鄂鲁皱眉,上下打量来人,目光几次从凌湙脸上划过,最终犹犹豫豫的落在后侧的幺鸡身上,神色略有失望,出口的音调都带上了鄙夷,“凌城主,来都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不敢上前?”
幺鸡迎上鄂鲁目光,又左右来回确认,反手指着自己的脸惊愕,“这是跟我说话呐?”完了一脸轻蔑不屑道,“年纪大了,眼神果然不好,还上什么战场啊?回家抱孙子去吧!”
他是不聪明,但分得清好赖,辩得明善恶,鄂鲁那不掩饰的嘲弄,让他下意识的紧了脑神经,常年跟在凌湙身边,多少学了点怼人词汇,一张口就能噎的人黑脸。
鄂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黑着脸重又将眼神落定在打头的凌湙身上,眼神不可思义,可左右巡睃,发现凌湙身侧跟随的人,目光尽皆落其身上,一时震惊难信,“凌城主?”
怎地如此年轻?便是身型也对不上号啊!
闹呢?有弱冠了没有?
还有这锦绣华服下的身子板,哪个勋贵门第家的公子跑来过家家了?竟然冒充边城城主。
凌湙今天没着全副盔甲,只简单一身墨绿箭袍,锁子甲护了前后背心,腕间护肘软磨皮锁的铁扣,腰缚软麋皮镶玉封,整一张脸是实实在在的显露人前,倒是真比头盔罩顶的时候显露年纪,加之那身银白耀目的明光铠未着,难怪人不认得他。
“是我!”
一行说一勒马,便顶到了最前的刀枪前,眉眼透亮,神色无惧,“要验真假?”
长刀缓缓出鞘,那砍人如切瓜,令整个凉羌铁骑胆裂的寒光倾泄,照的近前的人眼惊惧瞪大,身体不由自主的就要往后退,本来都是单手持刀枪,等凌湙的刀全部拔出,刷的一下,所有鄂鲁方的骑兵,全部改为双手控刃,并紧绷了神情,不敢放松。
身型脸庞可以被铠甲头盔遮掩,武器却是一名强者的标记,凌湙的刀名曰斩魂,此时再看他座下马匹,赫然就是两年前凉王帐下大将郃石,准备给凉王孙的生辰贺礼,结果半途被刀营兵抢夺走的马王戈弋。
闪獅已老,早两年便圈在马场荣养了,戈弋是幺鸡带的刀营兵,伏击往并州打草谷的凉羌铁骑得来的,专门为凌湙准备的成年礼。
鄂鲁哑然,尽管对己方兵将的反应不满,却仍挥手发令,“让他进来。”
可鄂鲁身侧的副将却不放心,拦在近前大喝不动,“把刀收回去,下马卸兵,一人进。”
凌湙挑眉,声音不高不低,“你在命令我?”
幺鸡打马护持,昂着脑袋刷一下也亮了刀,他身后的刀众也应声而动,寒芒在傍晚的天地间,更透出冷白的光影,一张嘴便把人呛个半死,“你算哪根葱?这有你说话的地儿么?怕我家主子就直说,犯不着搁这儿装高深,几步路还要卸兵,当自己谁呀?皇帝老儿召人觐见啊?凭什么你说不许带刀就不许?凭什么你们围个地儿就要我家主子单闯?你家将军要有种,就自己卸了刀往我们这边来,别特么在老子面前装二瓣蒜,个煞笔!”
……
……
讲真,凌湙有时候都觉得幺鸡在阵前叫骂上,有着天赋异禀的资质。
叫他念书跟要他命一样,一篇书目读起来磕磕巴巴,宁愿挨板子也不做课业,迄今为止,也只能堪堪认全常用字,军报这种东西都是杜猗在做,他顶多能画出周边地舆图。
可这样的人,却能组织起他偶尔的口吐芬芳,平日言行稍不注意就能叫他学了去,光唱个油腔滑调的歌子也就算了,气急起来的骂仗他也学,还学的青出于蓝,训起他手下的刀营兵来,常把人损的自闭,恨不能把他嘴巴缝上。
哥们,搞搞清楚,今天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攻城掠地的。
因为顾虑着他要深入敌营,之后还会有一场关乎生死的角斗,昨夜里那一场罚棍,便先记在了账上。
凌湙气归气,理智商存,今日知道有一场重头戏要演,心中再对凌嫚担忧,也收拾好心情,调整出状态来赴约。
幺鸡的表现不能说过分,却也有点刻意为之,凌湙一路未与他说话,正眼也未瞭他一下,这让他感觉非常忐忑,有种被冷落的恐惧,正急于找机会表现,这羌敌副将就撞到了眼前。
对方人马一见这边亮了刀,也忙将手中兵器竖了起来,碎石坡上下立马陷入对峙警戒中,空气里都绷着劲,但有响动能立马开杀的那种紧促。
双方敌对多年,见之你死我活,是隔着国仇家恨,民族兴亡的血债,没立刻打起来就算是克制的了,亮一亮刀兵,互相警示威慑,并不意外。
只不过手下这样激动,恨不能见血封喉,两边为将者,却都淡定如松,站立在己方圈内,以目光来回交流,攸尔相视一笑,竟有云淡风轻之相。
这个世上,利益是永恒的真理,凌湙去信给鄂鲁,只寥寥一行字,就将人约了出来,甚至都不需要自证,一枚边城城主府的印信,就足矣!
会有被人当叛国罪证留下么?
不能。
那是鄂鲁看后,不用人提,便会亲自焚毁的东西。
只因上载数字如是:“吾可令凉王孙,有来无回!”
此约不赴,此计不成,此约既赴,此信便成柄,于凌湙来讲,属正常心理,每一个北境将领,皆有砍敌首及之想,可于鄂鲁而言,他连自证清白的机会都没有,只要凉王孙死在了西炎城,他就是同伙。
所以,凌湙才能料定,他不敢把信留下。
最后双方让步,各陈兵碎石坡下十米处,占半圈警惕,而凌湙与鄂鲁两人,则在各自属下合围成的大圈中心谈话。
鄂鲁身如猛虎,高约一尺九,站在凌湙面前足能挡下他半个身形,凌湙身量还在生长,却也将临近一尺八,气势上甚至比鄂鲁更强悍,血气方刚的让人心生警惕。
凌湙约了人来,当然要表明诚意,并未故弄玄虚,而是直接泄密,“近日我捉了个江州细作,得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口供,鄂鲁将军,我猜您一定非常感兴趣,便约此一见,勿怪!”
鄂鲁大掌拇指搓着刀柄,语气并不惊异,“乌崈王孙得凉王培养,数次欲往西炎城来历练,今终得首肯,消息早传遍各部,凌城主若只拿这点消息来套本将军,并不明智。”
凌湙哈哈一笑,右手竖一指直摇,“不,当然不仅止有这一点点消息而已,鄂鲁将军,凉王与令主之间的龃龉,本城坐拥凉州线,并不闭塞,形势于我而言,便是不插手,亦可坐收渔翁之利,不过就是时间早晚的事,可于你们,却是输赢生死一线间的选择,你可以不与我合作,但我可以断言,失去此机遇,令主与族部亲人,小心被灭。”
鄂鲁瞠目,手掌一把攥紧刀柄,长吸了口气,沉声道,“凌城主最好有实证,否则我便当你在诓害本族,我凉羌二部永为盟友,上禀过天狼神,但有一方违背,是要受天罚的。”
凌湙失笑,挑眉反问,“那将军今日为何站在此处?真若您所言,那在收信的第一时间,便该上报凉王帐才是,来此为何?”
鄂鲁横扫四周,张臂比划,“自然是来趁势捉了凌城主立功,边城便也指日可破。”
凌湙喷笑,夸张的摇头,“将军真是会开玩笑,羌族兵马若真能拿住我边城兵,何须年年惧与我方接触?草谷不好打吧?凉王帐那边的粮草不好要吧?鄂鲁将军,您就没想过,这抽签和抓阄,也是能作假的哎!”
鄂鲁惊异,拧眉思索,随即怒从心起,口中喃喃,“怪道这些年的凉州线,大多都由我族抽中,难道真弄了鬼?”
凌湙搓指肯定,“此骗术盛行江州,名曰出千,是一种聚赌稳赢的妙术,鄂鲁将军,你们就是太实诚,不懂得借助外力,当真是被凉王帐里的先生洗过了脑子,总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将军,您当清楚一个道理,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江州能与凉王帐做生意,也能与令主做生意,只不过嘛,明显你们的利润不足以令江州那边倾囊相授,故尔,才对你们隐瞒了骗术可以运用到抽签上的真相,您想想,近五六年,是不是十次有九回,叫你们羌族抽中了我凉州线上的草谷?啧,真是不好意思,叫你们死了不少人。”
鄂鲁思绪起伏,凌湙所言不差,他们羌族也有与江州的生意,可奈何财力确实不如凉王帐那边,有些奢华的货品,羌主是不许交易的。
凌湙小步左右的围着鄂鲁走动,丈量着他身形与步伐的间距,又再度开口,“凉王那样宝贝乌崈图霆,数年不许他靠近西炎城,为何此次却放了他来?鄂鲁将军,江州有一皇子在京,他们意图为何,不清楚么?”
鄂鲁并非聪颖之辈,他只盛在武力居上,忠心为主,且人够沉稳持重,如此,才能得羌主倚重与信任。
凌湙所言,是他们未曾深想过的,羌族的眼光,一直以来都盯的是凉王帐内部行事,因为势弱,便更生警惕小心,余力且顾不到大徵内部争斗。
“江州历来与皇族联姻,他们所图,不过就是那至上的尊位,如今陛下老迈,太子暴敛成性,时局太有利了,于是他们忍不住想推自己的皇子上位,而就在前不久,五皇子免了□□,鄂鲁将军,这意味什么呢?”
鄂鲁一时听住了,“意味着什么?”
凌湙笑道,“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挟皇子另立,只要凉王愿意出兵相助,他们就有能力在江州另立新朝,鄂鲁将军,东陵江北这一条线,他们并不在乎,失不失去无所谓,完全可以当做筹码,赠送给凉王,届时,这整片的山河,得有一半吧,会归给凉王及其子孙,而你们,会像大徵的开国士族功勋一样,被卸磨杀驴,咱别的不提,就说说当年威震整个大徵的宁柱国公,他下场如何?家族众人如今又如何?活的战战兢兢,跟向主人讨食的狗一样,啧啧,真令人嗟叹呐!”
鄂鲁张嘴,似有些不想相信,强辩道,“凉王有什么理由会相信江州开的条件?且我主与凉王拜过兄弟,若得大片土地,完全可以像从前一样共治。”
凌湙呵呵喷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倒吓得他一激灵望过来,就听声音不疾不徐的飘进耳里,“鄂鲁将军,这就是重点了,凉王孙来西炎城的重点,你不会以为,他真是来历练的吧?西炎城有什么好历练的?整个城都在你们治下,内里百姓皆成奴,他来历练个屁,呵,来联姻,他真正的目地,是来与江州贵女联姻的,一旦娶得美人归,江州与凉王帐的协议就成了,你不会真以为凉王愿意与羌主共治,分享这诺大的地盘吧?想想我大徵那些分地而治的王爷们,他们有几个好下场的?你以为乌崈图霆会容人与他共享荣华?我可听说,他对你们羌部的王子,十分的瞧不起,哦,突峪吧?听说被整治的胳膊腿都断过,下次,指不定就断的是脑袋了。”
鄂鲁从未就这样的高度看过当前局势,他们自己内部的平衡都稳的力不从心,也根本无力窥知大徵朝局,凌湙的话,无疑如当头棒喝,击的他浑身冒冷汗,只有左右踱步来缓解内心的震惊。
良久,才反问凌湙,“你为何要告知我?还这般提示?你想要什么?”
凌湙歪了歪头,叹道,“羌主是个踏实守城之君,这些年我也看出来了,他只想守好羌部,让族人有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安稳的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而凉王,野心从来甚大,两者相权取其轻,鄂鲁将军,我要保大徵一统,而你们保的是不被吞并,在此争端中,我们完全可以放下仇怨,一致对外,只要搅了他们联姻之事,我们各自的利益都能保全,也不会再有后续的一切烦恼,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鄂鲁有一瞬间动容,“你也觉得我主是个明君?体恤爱民?”
这等来自敌将的肯定,向来是战事双方最高的褒奖。
凌湙一脸真诚的点头,“是,作为一族之主,他在为族人争命争地盘之事上,做的非常好。”
就像我会为了边城百姓,杀伐来犯的敌骑一样,都是应有之义,属各人立场上的正当举措,若非如此,怎能称之为合格的领主?
夸的都是实话,不过敌对时该动手,也绝不含糊。
幺鸡耳朵灵敏,隔风将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心中感叹,主子这把人忽悠瘸了的本事,用在敌将身上一样好使,鄂鲁都被这样真诚到位的分析折服了,最后一把必杀计,将真诚进行到底,夸羌主比夸鄂鲁有用多了。
就像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夸凌湙一样,他也会将那人引为知己的。
鄂鲁果然放下了戒备,认真听起了凌湙的策略,幺鸡被叫到了近前。
凌湙指着幺鸡道,“这是我帐下的小队长,郭滠,角力功夫非常好,借你带回去,等乌崈王孙来后,尽管放他上角力台。”
幺鸡拱手之后抬眼与鄂鲁对视,澎湃紧实的肌肉群,罩在银辉铠甲里,比真正的羌族骑兵还魁梧,若非面容带有大徵人特点,倒可以以假乱真,充一把凉羌族。
凌湙对鄂鲁道,“为免让乌崈王孙产生怀疑,你最好去信将突峪王子叫到西炎城来,然后赶在凉王孙到之前,向江州豪族提亲,而我这个小队长,便是江州豪族那边派过来试探王子实力的武士,他不属于你,自然也与我凉州无关,鄂鲁将军,我希望您明白,无论江州能提供多少财物支撑,首要条件之一,是你们有实力获取并保留,栽赃固然会得罪江州,但只要你们能稳固住凉羌大势,并占据优势,江州那边是不会计较这些微末小节的,望你能劝得羌主权衡利弊,切莫因小失大。”
鄂鲁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凌湙的用意,若凉王孙知道幺鸡来自江州,有联姻之事在前,他必然也会加入比试当中,而角力台上向来赌生死,万一下不来,那也是他实力不济,羌族部与凌城主皆无牵扯,只江州会受到凉王的怒火。
他要的就是江州与凉王反目。
凌湙从始至终,没有提起荆北以西的属地,更没有用西炎城作为交换条件,鄂鲁悬着的心缓缓放下,望着凌湙主动开口,“听闻武大帅率部到了荆南,凌城主如此相帮,不与我提些条件?比如,放归你们陛下的马,以及荆南掳劫来的百姓?”
“那都不与我相干,鄂鲁将军,北境是最靠近凉羌部的地方,我只要保证大徵皇权不旁落,无外力干涉内政,至于朝臣如何治理民生,与我无涉,我一个边城的罪子,要报答也是报答我义父的提拔栽培之恩,皇帝如何,百姓怎样,皆与我无关。”
凌湙不甚在意的样子,特别是脸上的嘲讽,极为真实,只最后望向鄂鲁时,才有了点请托之意,“武大帅身体欠佳,陛下并不顾念他的死活,你们应当也有些消息渠道,知道他的困境,我们所谋之事若成,便请将军届时打开西炎城南向大门,借道让我义父从中过来,他若原路返回,陛下定然不会许他回归北境,只有从西炎城穿过,才能保他有命回家,鄂鲁将军,他年纪大了,恐撑不过这个冬天,我希望他能落叶归根,终时有孝子贤孙相送。”
说完拱手拜了一礼,面色哀切不似作伪,鄂鲁惊愕上前把臂相扶,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方道,“好,若我们所谋之事能成,我定开南城门,助你接武大帅归家。”
两边兵将眼睁睁看着自家将军,从剑拔弩张到把手言欢,到夕阳落地不见一丝光后,才列队准备各回驻地。
凌湙上马与鄂鲁跑了一段,借口相谈相欢的样子,一路都在真诚的替鄂鲁讲解大徵目前的朝局,以及江州与凉王任一方联合的危害,诚心指点与假意虚迎,是有非常明显的区分的,鄂鲁心直稳重,最能感受真情假意,凌湙的言谈举止,除开他的敌对身份,竟真的有肺腑之交的样子,叫他一点点放下了戒心,相信他来合作的诚意。
直到离西炎城不到三里处,凌湙才停了马,与鄂鲁告辞,又扭头叮嘱了一番幺鸡,掉马准备离开,却见东北方向跑过一群牛马,一队打马而归的羌骑飘起漫天烟尘,擦过鄂鲁身边时立即勒马行礼。
然后,凌湙便在这些人的马背上,看到了满脸脏污,被抽的奄奄一息的凌嫚,吊小羊崽子似的,被吊在马侧,头朝下颠的有出气没进气的模样。
幺鸡当时就急了,纵马上前一个刀柄就要把人拍下马,想抢了凌嫚到手,却被人多的一方架住群殴,十几二十匹马混战在一处,嘶鸣着撞起阵阵吆喝声。
鄂鲁皱眉怒喝,“住手。”
幺鸡勒马立退,手中刀未出鞘分毫,凌嫚却已经到了他手里,只身上衣裳被擦的破损狼狈,头发亦散落几丝。
“认识?谁的娃儿?”鄂鲁举目往凌湙处望来。
凌湙却闲闲的稳坐不动,一脸无动于衷,“不认识,只不过郭队长向来喜欢孩子,可能是不忍心吧!”
幺鸡怒瞪着眼睛,冲着那一队与之对撞的人吼,“她这么小,你们怎能如此打她?”
那将凌嫚当小羊羔吊在马上的士兵,不在意道,“育奴营里跑出来的小东西,死了就死了,有什么打紧?哎?你谁啊?”
幺鸡还待开口,余光却瞧见了凌湙平静扫过来的眼神,顿时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鄂鲁听完解释,也便不在意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人,既然郭队长喜欢,人就送你了,如嫌一个不够,育奴营里随你挑,十二岁以下的都在里面,比你手里的这个毛团好用。”
幺鸡瞬时心口发堵,差点憋不住拔刀,可怀里的凌嫚却小心的捏住了他的腰线,迫使他冷静了下来。
凌湙面无表情,冷淡的对着鄂鲁开口,“我虽不在意这些微末小节,可若当我面这样欺凌人如牲口般,本城也是会生气的,届时不得不会为了些许名声,而与鄂鲁将军做对,您也不希望在我们合作期间闹不愉快吧?所以……”
鄂鲁将军立即懂理的接口,笑着拱手,“好说好说,本将军保证,在这期间,他们的待遇会有提高,不会有随意被杀剐的事情发生,凌城主一颗仁义之心,本将军深感欣慰,定尽力维护好我们两族相交互惠,呵呵!您放心,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在这期间发生了。”
说着一挥手,就让身后的兵将捉凌嫚的那一队人给带了下去,幺鸡则板着脸忍住了脾气,与凌湙最后对视一眼后,跟在鄂鲁的身后进了城。
凌湙记下了这处城外的草木线路,打马掉头径直回了营帐,一眼未将眼神落在凌嫚身上。
直等进了自己的营帐,才黑了脸解开护甲背心,而一直跪等在帐内的薛维,则嘴唇发干的开了口,“主上,请息怒,属下愿为一切后果承担责任,若嫚嫚姑娘身死,属下为她偿命。”
说一句叩一个头,而额上已经渗了血。
凌湙接了酉一递来的水润嗓,半息后才冷声开口,“先生以为我会饶你?还是先生以为,自己的命合该比凌嫚贵?你知不知道……”
酉一正招了虎牙捧了药匣上前,小声劝道,“主子,先上药。”
却是遭遇凌嫚的那一刻,凌湙便对那些人起了杀心,硬生生忍住了冲动,掌握刀柄与移出寸许的刀刃间,瞬时血浸了衣袍,若非衣衫颜色够深,怕是要被鄂鲁瞧出端倪。
幺鸡感受到的,那凉凉一瞬的杀意,一点没错,差点连他都要受凌湙一刀。
虎牙用湿巾沾了血,替凌湙清洗伤口,薛维震惊的失了声,瞪着眼睛惊呼,“主上,你这伤……”何人能伤你?
酉一淡淡的开了口,“嫚嫚被当育奴营的逃奴捉去了,抽的浑身是血,被那些人当小羊崽子一样的,挂在马背上,正叫主子撞见个正着,她大概只剩了一口气。”
凌湙闭目凝神,并不为手掌心的伤势所动,冷冷的对薛维道,“先生知我心,跟我身边许多年,倒是真能掐中我几分心思,当真好本事。”
薛维埋头,愧疚、惭愧,却又一副不知悔的样子,声音依旧冷静,“主上心慈,明知有嫚嫚姑娘相助,会事半功倍,可就不忍开口要求她,属下既能猜中主上心思,便愿意做了这个恶人,替主上分忧,但有一日主上需要属下赴死襄助,属下也会毫不犹豫以命报答的,主上,成大事者不拘……”
“够了,先生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凌湙疲惫的回到里间,派了酉一将薛维送走,自己侧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直到酉一轻手轻脚回转,方悠悠开口,“酉一,我是不是变的和那些朝中掌权人一样,虚伪奸滑了?”
会因为薛维揣度出正确心思,而恼羞成怒。
却又能无视凌嫚身处危险境地,而无动于衷。
可笑的是,他竟然还有脸将一切归于旁人,只为了掩盖自己会利用亲人的龌龊心。
酉一沉默了许久,方低声开口,“主子,薛先生说的不错,若有一日主子需要,我亦会不惜性命,为主子尽忠的,这是我们的选择,主子不该为此感到难过和负疚,主子有自己的事要做,而我们,亦有自己的抱负和追求,嫚嫚姑娘年纪虽小,可她心里清楚,也同我们一样,很愿意为了主子献上一切,她若在此,绝不希望看到主子如此自责,甚至还伤了自己,主子,从我们跟了您的那一日开始,便随时有承担任何事的自觉,您无需如此责难自己。”
凌湙顿了好长一段时间,良久才道,“去帐外守着吧!我睡一下……让虎牙去给薛先生上点药。”
“是!”
208. 第二百零八章 助武景同一举将其绞杀~……
此后数日, 凌湙皆在帐中理事,处理各方往来信报。
为防鄂鲁派人打回马枪, 凌湙连夜令人拔营,清除驻扎过军队的痕迹,将踩塌折损的草皮尽量恢复,带大部往后又移了二十里,偏往东南驻扎。
北向两处地点皆有偶遇凉羌铁骑的危险,乌崈图霆和突峪若来往西炎城中去,必是由北向南, 他两处选择的地点,一个西南, 一个东南, 前者离城十里,后者离城五十里,皆为的是能随时监窥城中动静, 又偏离正北方向, 错开与二人撞见的可能性。
扎营调度与布防, 都由韩崝与陈图安排, 幺鸡走后,刀营队列暂由副队杜猗统领,酉一统领的亲卫队, 只负责他帐周防护, 而以军师随队的薛维,也沾光将帐子扎在了主帐边上, 六万多军士以城主帐为中心点,往四周辐射,马在帐圈内作为二道墙防护, 兵为最外围列队警戒。
漠北沙土地上,刀和马就是活命的本钱,人在其间微乎其微,说个扎心的事实,便是人命如草,贵不过刀和马的交易。
这就是最外围防线,用人不用马的原因,便是凌湙也暂时改变不了,这种冷兵作战的残酷现实,布防时不会因为心里的道德标准,而作出天真的“人命高于一切”的圣人遐想。
因为他的道德是盛世超标的核定教育,这里的人却没有,强以两种理念统兵,不会有人感激,只会被打上筑室道谋,当机不断之语。
在一道兵墙防护,与替更多人争取上马回旋杀之间,他愿意背负与红旗下教养理念不相同的“凉薄”意志,为最后的胜局咽下心中愧违。
掌兵愈久,他越理解懂得了慈不掌兵所要面对的心理考验,那是对他异世二十年教育的全面改造。
先颠覆生命至上的理念,再重塑以人为本的概念,最后达到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内核思想,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心理重建期,每次在心术与道德之间徘徊,又因理智而坚定当下所为。
痛并快哉!
凌湙的手伤已痊愈,埋头书案间,不时在送来的信报上勾写描画,虎牙从旁协助整理,分缓急往帐外叫人,令兵帐前垂手等待,个个敛息肃静,纪律分外严谨。
薛维知凌湙近日心绪,并不意料自己被冷待,由于行军的粮草账目皆在他手中,便也借口处理事务为由,消失在主帐数日。
没有非要证明自己的忠心,而像个诤臣一样的与主上硬刚,肺管子戳一次,为忠恳本分,戳二戳就有故意为自己搏名之嫌,凌湙又非不讲理之人,凡事点到为止,一旦过分,他会宁弃不用。
这是他小十年来,在凌湙手底下工作的心得,亦是目前凉州官场所有同僚的共识。
凌湙在他们心里,一直是个理智、清醒,又好相处的主,避开过于对妇孺的提携培养,他一直是当下最不凡的英主人才。
繁文缛节、好大喜功,与沽名钓誉之辈,在他眼里皆为弊,是一眼厌之不理的存在。
正就账目粮草对数的薛维,心里估算着主上的气怒阈值,该要到了招他入帐议事的时候,果然不多时,就等来了令兵的传信。
凌湙刚丢了笔活动手腕,一盏茶没喝着,帐帘就被掀动,从外往里走的人影,正是薛维,只见他额上伤也结了痂,腋下夹着账本冲他行礼,“属下见过主上。”
虎牙小心的往凌湙面前摆茶点,连煮茶的炭火都拧熄了一半,让过于盛大的烟气散开,沽嘟嘟的茶水声渐小,愈显得帐内气氛临近冰点。
半晌,凌湙才道,“先生坐,虎牙,给先生沏盏茶……嗯,茶点也上一份。”
薛维拱手,捡近前的二排座坐下,用非常坦然的姿态喝茶吃点心,凌湙也就着茶水用了点,帐内气氛很快便在这如常的进食当中恢复,令虎牙和守在帐帘处的酉一大松了一口气。
“先生的伤……”
凌湙刚开口,薛维便起身鞠躬,“多谢主上关心,一点小伤不碍事,早结痂不疼了,请主上不用挂怀。”
帐内声息再次陷入沉默,薛维保持着弯腰鞠躬的姿态,凌湙捻着手指嗟叹,“先生这模样,倒衬的我小心眼了……”
薛维一惊,忙又将腰往下压,急辩道,“不是,属下并非……”
凌湙抬手打断,扶着桌沿起身走到薛维近前步远处,先是扶了他起身,尔后退了五步左右,正身冲着他反弯腰抱拳行礼,“先生所为处处为我,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罔顾了大局,既有可能陷幺鸡入死局,又有可能陷我军涉危境,先生做的没错,是我又私心过重了,犯了慈不掌兵的大忌,在此,我要给您赔不是,多谢您及时的查漏补缺,弥补了我……的短板。”
人性上的短板。
薛维腰弯的更低,声音哽咽,面容惭愧,“是属下自作主张,未顾及主上心情,罔揣了主上意志,犯了僚属大忌,主上怪罪实属应当,便是施以惩戒,属下也无话可说,实在当不得主上如此宽宥,更不敢受主上如此恩厚酬谢,请主上勿要如此,羞煞老夫也!”
凌湙一拜而起,上前扶起腰弯的快触地的薛维,一时竟有些失笑,“先生何故如此,错便错了,知错而改是正当,我又非刚愎自用者,既知错,便当认错,先生该受此一礼,亦无需谦辞,咱们共事多年,名为主从,实为挚友,话说开,理辩明,方能长久,先生以为?”
薛维抬头,眼眶泛红,头更频频直点,“是极、是极,老夫这又犯了谄媚虚伪的毛病,该罚、该打,呵呵!”
凌湙将人扶引回座,自己就近挑了个位置坐下,笑着摇头,“先生又说笑,真谄媚虚伪,便当明哲保身,又何来招惹我气怒一举?这是臊我冷待你几日的仇呢!”
薛维哈哈大笑,冲着凌湙拱手,“主上大义,是我们当属下的福气,没有仇,只有感怀。”
这就是他,以及其他人愿意留在这荒凉贫瘠地的原因。
一个明理,知对错,肯悔改,并不为脸面而罔顾属下情理的人,是比任何金银聘金,更容易笼络人,为其效命的可贵品质。
为凌湙做事,从不用担心,因为“违逆”二字而丧命,只要理由正当,待他回过味后,都会得到诚恳的反醒之言,折节赔礼之事在别的主子心里,会成为丢份耻辱之举,但在凌湙这里,只属平常。
因为他最常说的一句宽慰之言,人无完人,孰能无过?而招至所有属下,都不会违心的遮掩过失,错必究,责必追,成了凉州上下最好的纠察美德。
二人把臂言欢,帐内氛围回暖,虎牙忙又开了火炉煮茶,颠颠的忙着往茶盘里添点心等物,酉一也把着刀柄松了口气,紧皱的眉心放平。
凌湙将桌上刚得的信报拿来递给薛维,捻着茶盘里的椒麻薯蓣嗑,这是左姬燐特意给他稍的小零嘴,知道他爱这口,每年秋季收薯蓣的时候,都会给他炒上几匣子,润肺清火。
薛维则将粮草账目送至凌湙手上,二人便各自翻着手中东西,静谥的帐内只余茶香袅袅,半晌都无人声,直至各自看完后,方开口讨论。
凌湙将账目递回,敲着桌几道,“将士饮食这块无需减省,带来的肉干中晚餐皆可用,混着油豆干煮食,并损耗不了太多,咱们吃的起。”
薛维点头又摇头,“凡兵出动,粮草皆亏巨,若主上此次能一举收复荆北,拿到平州与藓州的治理权,那新增的两地,必有百姓等待救助,所需消耗必然是个大数字,属下也是未雨绸缪,怕这即将入冬的时节,叫主上还要为那些多增的人口烦忧,若是临春收复,还能指着下一个秋收,可这冬日霜寒雪重,衣食住宿,哪样能省?京畿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大帅那边……”得看武景瑟能不能在冬日之前,将帅府市工司那帮人治好,否则想要粮草支持,也是很困难的事。
凌湙讨厌与那帮人掰扯,他们又何尝愿意与那边打交道?不过都是看在大帅府的情面上,暂时忍耐罢了。
“先生所忧并非无由,倒是我没早先支会,粮草方面早在我欲动兵之前,就去了信给齐渲,江州那边每年要往荆川输送大批粮食,我让左师傅去信老家,通过齐渲向江州购入大量米粮布匹,近日就该转运到凉州了,所以,先生无需忧心后续不够的问题,放心安排好军中供应就是。”
左姬燐出自荆川,荆川山地良田稀少,江州充足的粮场,一直都是荆川主要的供粮地,凌湙让左姬燐去信给老家的族长,以民乱裹挟饥荒为由,出了大量钱财,从江州内购军中所需,且有齐渲作为中间人,倒是做了一场瞒天过海计。
薛维听的眼亮心喜,立刻起身冲凌湙下拜,“主上深谋远虑,是我等部属之福,亦是治下各将士百姓之福,主上……”
凌湙忙扶其臂叫起,“先生无需如此,都是我应当的责任,总不能光顾着打地盘争人口,却不管肚腹之欲吧?皇帝不差饿兵……呃,这个……想让马儿跑,就得先喂草,咱们不差饿兵……”
没说完,两人就都乐了。
尔后薛维才说起了信报上的事,“掣电行动挺快的,江州兵居然真的靠了岸,入驻进了南川府,只可惜了那些船,竟是一艘也没能囫囵个的留下,江州这次带兵的将军,是个有脑子的,竟然知道拆船毁帆,不给朝廷留一点可窥探船只结构的机会,也是谨慎了。”
凌湙缓缓摇头,声淡而冷漠,“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江州那边的策略呢?不留片甲痕迹给人查,朝廷只要过不去江,那边就永远归他们管,多少年了,各路巡按史去江州,名为考察监管,实际做了什么谁知道?连来接他们过江的船都出自江州,朝廷在水路上根本没有半点优势,花的大价钱造的所谓龙船,呵,过江心便散,两岸百姓皆传江州有水鬼护佑那鱼米之乡,可真实情况,不过是江州那边,将泅水极好的人聚在一起,伪做水鬼凿穿了船底,使船沉在了江心,弄鬼了这些年,谁是傻的么?只不过朝廷丢不起那个人,便一直任由这种荒谬之言发散,搞得江州自己都觉得天王老子般,近些年越发的不将朝廷放眼里,若不是为了消耗过剩的米粮,你看他们愿意往江这边送一颗米么?就这,还是抬了高于本地六七倍的价钱才肯卖的,若说是我北境购粮,更抬了十倍多的价钱才肯交易,哼,早晚有一日,我得端了江州。”
没有什么是比一个主上,拥有无限的征伐之心,更令部属高兴的事了。
薛维又立即起身下拜,兴奋道,“待主上收复回平、藓二州,属下等定再追随主上脚步,攻往江州。”
凌湙点头,声音阴郁愤懑,“总有一日,我得让他们把坑我的银子吐出来,平了两边米粮价格的虚高不等,江州豪硕,哼!”
薛维眯眼,这主上的意思好像与他想的不一样?算了,没关系,等真到了那一日再计较,先顾好眼前事。
武景同那边在路程延了日后,也扎在了荆南线上,通过酉二往凌湙这边传了信。
凌湙捻着盖沿抹着盏内茶沫,轻声叹道,“大帅不听劝,身体刚稳定能下榻,便亲往灾地安抚,十室九空,皆余老弱,形势极惨烈,而那些聚民闹事者,果然是变了节的义民,现应当该称为真正的匪患了,挟民众以为大义之举,竟意图与大帅谈判,效仿凉羌部欲割荆南线为自治城,呵,真胃口大的很,天真又愚蠢。”
荆北由很多散落的小城组成,地大人稀,一向不受朝廷恩惠,否则也不会发生割让西线给凉羌部的事,就因为不重要,无税收,鸡肋等原因,让朝中大人们生出可有可无之感,皇帝更因为还要年年往里贴补赈银,而厌极那片土地,若不是为了大徵舆图的完整性,他早将整个荆北弃了。
薛维点着信报嗟叹,“大帅仁心,竟垫了许多米粮救济那些灾祸百姓,这一趟劳心伤财,除了声名,竟是半点实际好处未得,朝廷那边持续装死,不说赈灾银,粮都无一粒,全指着大帅援手,寒呐!太令人寒心了。”
凌湙沉默,半晌方道,“这也是大帅自己的选择,他要用天下人的悠悠之口,逼朝廷降旨恩惠其子嗣,待到他……皇帝便是再忌惮他以及北境,在死者为大前,尤其是一位功勋贵臣的死后哀荣前,再不愿意,也会给出那一道封诰旨的。”
武景同在信中狂怒,字透纸背的力道,都能想像得到他在写信时的样子,定然是悲愤痛苦的,可大帅一意如此,他做为人子,再心疼也阻止不了。
薛维一时无言,凌湙又道,“朝中已定了监军人选,如我所料般,来的是新晋状元郎凌誉。”
这其实是个最不用担心,会出意外安排的谋策。
五皇子是铁定不会被放出京的,六皇子白表现一回,无人会将他放在眼里,都认定了他是个废子。
薛维轻声低语,“六皇子也是忍性十足,明明这些年手中积蓄了不少力量,却装的一无所有的模样,让太子及五皇子都对他失了警惕,主上,他心思如此之深,后期可控否?”
凌湙歪头瞅了眼帐外天光,暮色已浓,一日又将过去,“我并非要掌控他,我只是想看看他,能否在时机到来时,翻盘成势,麓山书院派予接触他的幕僚,近年做的非常好,倒是很替他笼了一批人,虽皆为低末小官,可聚水成江,他若真有野心,在蛰伏了这些年后,当有所得,我们只静待结果便好。”
薛维也闹不清凌湙此举的目地,说支持六皇子吧?却未见他予以任何钱物人脉上的支援,说不支持任何一方呢?却又让书院从旁系里,往六皇子身边推人,助他在朝中建势。
不引导,不插手,更不予任何片语的建议,任藤蔓发展一样的,让六皇子网罗了不少小官小将。
凌湙点着手指,并无意在六皇子身上多花时间,那只是他为太子与五皇子的争斗,扶助培养的黄雀,能不能在闻关二人手中残存下来,全凭他自己努力,从出了北宫开始,他就扫清了一切襄助痕迹,不会有人发觉其中还有第方手笔,包括六皇子自己。
一切形势发展,会让人自然的以为,是天意所愿。
“江州那边应当会有粮船往南川去,让掣电领着手下斥候,助一助武景同,荆南线匪患严重缺粮,让其扮作匪兵去劫一劫运粮船,不在劫,旨在干扰,要让江州那边对荆南匪患起警惕心,我需要让此次领兵的江州将军,怒急扫匪,只要他出了南川府……”
凌湙眼中寒芒闪过,“让酉二集结手中所有探马,助武景同一举将其绞杀。”
他要世人,以及朝廷的眼睛,看到“匪患强悍的实力”,也要让江州在“匪患”身上,看见凉羌部暗中动手,撕破盟约的证据。
薛维恍然大悟,怪道前几天掣电出入帐中,尔后领了一批弯刀羌甲,那是他们这些年打的战利品,前几日刚跟着军需运了几十套进帐,没料竟是早有打算。
凌湙望着天渐黑的帐外,“幺鸡和嫚嫚等不了太久,我需要这场战争尽快打响,他们想拖,大帅的身体各方都清楚,再有江州与凉羌的暗中交易,我必须让他们的刀尖指向对方,所以,这场战无法化解。”
薛维抿唇低头喝茶,半晌方道,“昨日突峪刚进了西炎城,想来凉王孙也不远了,主上,用不用找人再确认一下幺鸡的状态?我们的人接触到了牧牛羊的大徵子民,他们很愿意助我们探知城内消息,嫚嫚……嫚嫚姑娘进了育奴营帐……”
凌湙扭头看虎牙为帐内点灯,直至所有灯盏皆亮后,才道,“幺鸡那皮糙肉厚的,就算受点捶打也无碍,鄂鲁此时不会动他,我那天的表现他只会信七成,另成会在与羌主通信后消失,不过这也足够了,至少能保得他二人在西炎城无虞,一旦凉王孙真如预料般死在城内,他当会立即将幺鸡推出来,在得罪死江州与我之间,很明显我这边并不具备优势,那日的把臂言欢,不过都在做戏而已,谁能真的以为我们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我想做黄雀,他又何曾不想要嫁祸?过了这几许日子,羌主那边应当给他出了主意,他脑子不够用,羌主却是凭心计上位的,否则也不能与势大的凉王结盟这些年,现在就看突峪怎样了,但愿他与其兄突震一样,有勇无谋!”
薛维点头,凌湙的步步为营,走一算甚至算十的本事,他们无人能及,只管竖耳听着,尊令行事就好。
只听凌湙又继续道,“突峪不出两日,必然会派人与江州联络,派人盯着南川府,但有发现江州有人与其接触,只管放了人去,等凉王孙入城,再一并将消息撒出去,江州与此二人的联姻之举,坐实了他。”
薛维频频点头,边听边记,攸尔心中警醒,抬眼望向凌湙,“主上在帐中指挥调度,此等重要事宜,当由主上亲自督管,怎的……”交待如此详尽,打点如此清晰?
似有嘱托安排后进诸事之嫌!
凌湙微顿,侧耳听着帐中灯烛燃后的烟火,点着茶水将近日添加圆满细节的,西炎城北门布防画了出来,声音淡淡,“这是我近日频繁来往此处探得的细节图,北门无墙,兵营林立集中于此,栅栏为格档,每日朝阳起,至夜暮夕,共有二十队牧牛羊队出入,其中牧马的另走别道,单就牧牛羊的这一波,全都由我大徵子民充奴组成,一支十五人至二十人不等,牧畜数在百余头,由一伍骑兵监管,但据我观察,这一伍骑兵并不时时围绕左右,会分二出去打猎……”
薛维一惊,立即意识到了凌湙想干的事。
怪不得最近探马能与牧畜的大徵奴隶接触,且接触的如此迅捷流畅,敢情这里面竟然有凌湙的亲自出马。
“主上不可。”
薛维立即撩袍下跪,头抵毛毡,“若主上非要亲身涉险,那属下之前所为,便当死罪,主上,您当相信刀头与嫚嫚姑娘的实力,他二人联手,有八成把握能突出重围,您实非必要亲自前往,若……若……主上……!”
虎牙和酉一也跟着跪了下来,其实凌湙这些日子每到夜间,便会骑马出营往西炎城北门探,想做什么一目了然。
凌湙端坐着许久未动,半晌方起身将薛维扶起,后尔深深朝他鞠了一躬,“先生,我并非莽撞,专擅义气之人,这其实便是我一开始的安排,无论是幺鸡,还是凌嫚,我都不可能亲手送他们去死,哪怕只是万一,也不可能做。”
薛维攥着凌湙手臂,凝神与他对视,忽尔大惊,“主上是故意漏了嫚嫚姑娘,让属下补了这个缺?”
是了,依凌湙万事缜密的心思,便是再不忍,也不会拿大计开玩笑,一个幺鸡不成,他自己也完全有能力进去接应。
他要考验的,是他,是他薛维。
凌湙叹道,继而又目露信任赞赏,“先生胸怀、心计,以及对大事的把握能力,都不在我之下,帐中军需亦处理的井井有条,我放心。”
薛维哑然,再次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从一开始,凌湙就将军需物资,交由他处理的深远用意,原来竟是在这等着他。
凌湙拍拍薛维的手臂,“先生遇事冷静,看事清醒,不以情动摇,不枉法理事,是我能将城主帐托付之人。”
阵前有韩崝、陈图和杜猗等人,薛维只要管理好内部调度,按着他规划好的计策行事,那他在不在帐中,都没两差。
薛维能说什么?
只能敬服的再次对凌湙下拜,并以命担了保,“主上如此信任,属下定全力为主上守住大帐,敬等主上凯旋。”
凌湙亦对他拜了一礼,“先生不气我测探人心能力之举,亦是我之福气,待得胜回凉州,湙定摆酒席向先生赔罪。”
如此,便定下了凌湙乔装大徵畜牧奴,混入西炎城的行动。
凌湙凝神望着帐中大案,轻声道,“北门重兵布防,幺鸡带着嫚嫚最好的突围方向是南门,可我却只告诉他,我会在北门等他,先生,从一开始,他就是我派去吸引火力的靶子,我此去西炎城,为的是内外合力,打开南城门,如此,幺鸡那边,便拜托你了,定要派人将他接应出来。”
酉一杵刀抢先出声,“主子,属下会领全部亲卫队,全力护卫刀头和嫚嫚姑娘安危,请主子放心,也请主子以自身为重,护好自身安全。”
凌湙点头,“我会的,只要凉王孙一死,城内必群龙无首,我找的就是这个时间点。”
武大帅不能原路返回北境,所以,这个南城门只有从里打开,才能最快的接到他。
至于与鄂鲁的口头协议,凌湙眼光连闪,说的人随口,听的人没过心,都是表面文章罢了,且有些事指望人,不如指望自己。
这个城门,他自己开。
“让探马与斥候营全部待命,分批次扮作牧畜奴,入城。”
209. 第二百零九章 这是赌注,谁赢了谁带走……
西炎城的北门并非想像中那样难进。
它不像南城门那样, 有高高的城墙做防护,只开不到三丈的城门洞,却有一个千卫营在城上城下警戒。
栅栏窄门洞, 铁皮裹荆篱, 内靠城墙最近的帐篷, 便是妓营与育奴帐,每个日夜,女子的啼哭, 与婴幼儿的悲鸣,都能透穿城墙, 传至关中东南线, 让失去妻女的人家,只能隔墙捶胸顿足, 无有计策能将人,从内里地狱拉出来。
凌湙一头小辫,额缚兽牙抹巾,腰挂弯刀,背悬弓箭,标准的凉羌族勇士装扮, 跟着身前的小旗长,从城中唯一的建筑群,西炎城城主府旁边的兵理衙出来,边走边埋头听训。
一身灰扑扑,脸上还带伤,低头走路不看人,随身刀械长弓要把人压塌了似的,有着说不出的颓废, 让激情喷唾沫的人,越说越气,几近怒吼:“以后遇到这种事,要先吹紧急哨,左近就有同伴,一声哨就能唤来支应,也就你命大,撑到了有人来救,不然……你也同那几人一样,现在该是个死人了。”
眼瞪铜铃,插腰挺腹,恨不能上前踹他两脚的样子,“让你去衙内报告细节,结果愣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早知道你会这样丢我们营的脸,就该让你死在偷袭的人手里,鳖孙,半点用没有,离我远点!”
凌湙默不作声,真当自己是吓哑了声的新兵蛋子,看着就是光长个子不长脑的那种笨人。
他年纪本来就小,一直以来的成熟稳重,在刻意收敛了气势,又失去身高优势的西炎城里,真不比那些彪悍的凉羌勇士出彩,尤其脸部上了缚面,修去了他大徵人的特点,看着就是一名非常普通的牧族小伙。
那小旗顿步扭头,拧眉望向凌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语气阴郁,“你这样可怎么上马征伐?难道要一辈子在牧畜营里混?日日与那些畜生为伍?塬日铉,我希望你记住,狼神不会永远保护你,一伍的人独活了你一个,不说要替他们报仇,总也该有个羌族勇士的样,别特奶奶的当个怂包,吓一回就成了哑巴,你最好敢紧给老子恢复过来,不然这次等换防回到族地,就特么的给我滚去当伙头,天天烧马粪去。”
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留下脸上有伤,腿瘸到走路不便的凌湙。
凌湙被扔在路上,来往行人都躲着他,巡逻的兵丁则眼神都不带瞄一眼的,没人给他一个正眼看。
也是,牧畜营第十五队,一伍兵勇死了四,只活了一个初选入队的小破孩,要不是他们小旗长去的及时,就这小怂蛋也要丢了脑袋,像其余四人一样,曝尸在草地里。
更可气的是,这新兵蛋子居然吓哑巴了,说不清那突然冒出的敌骑来历,指着往北回族地的方向,有立马要走的意思,显一副吓破胆的怂样,把他的小旗长气的差点拔刀砍了他。
凌湙垫着脚一瘸一跛的往前挪,面无表情,可眼角余光却在注意着左右帐篷,整条靠近城主府的帐篷外,都有形似店幡的旗子,帐帘也不时有人掀动着来往进出,手里或后背的框内,有交易的货品等物,显然,这应当是就是西炎城内最繁华的商铺街了。
他装做好奇的模样,勾头往里看,手中捻着一块刻有塬日铉名字的铁牌,颠簸着走走停停,不几时便偏离了主街道,顺着嘤啼的声音来到了育奴帐前。
既然要往西炎城中潜,那之前的功课必然要准备万全,探马与斥候营的人相继扮作牧畜奴,混在牛羊群里进了城,用半个月的时间替凌湙摸了个相对好行走的身份,便是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羌族小伙塬日铉。
塬日铉所在小队皆为战力中下的兵士,或者说,牧畜营里的羌骑,都是强队挑落下的剩兵,一些刚长成的小子也会被安排进牧畜营历练。
一伍五人为一小分队,每日带领牧畜奴们赶牛羊外出寻食,凌湙从得到塬日铉的素绘图后,就在调整缚面的形态,又数次近距离观察过他的举止行为,等斥候终于调查清他的亲邻关系后,便安排了一场灭杀行动,将那一支五人小分队给宰了个干净,除了塬日铉的尸体被拖走,其余人的尸体皆留了下来。
外出的牧畜队并不会特意去关注奴隶长相,只要人头数对上就行,凌湙的人就利用这个空子,与那些奴隶换了身份,代替那些人成了牧畜奴。
凌湙本来也要以这样的身份入城,可这身份有一个弊端,就是不能在城中随意行走,如此,才费了几许周折,找了塬日铉这么个新兵蛋子,且是一个孤身无靠的独癖子。
杀了与之朝夕相处的伍长等人,“塬日铉”就成了偷袭下苟活的怂蛋,加之原主本就是个内向少言的,凌湙直接装了哑,以变故陡发为由,避开了张嘴漏陷的口音问题。
方方面面都堵住了被发现的可能,甚至不惜以受伤为代价,通过了北门重兵的层层检验,以他们的族人模样,光明正大的进了城。
北门重兵包围,层层关卡足有数万,越靠里卡越多,但同样的,因为给足了重兵,周围各大小将领的帐内,日日饮宴喧嚣,并不担心会有人敢往这边闯,更不会对灰头土脸的牧畜奴有记忆,站岗检查的羌兵,把着弯刀挺腰在牛羊群中扫视,连畜生肚皮都懒得翻,硬生生在数万重兵眼皮子底下,放了凌湙等人的刀兵入城。
凌湙利用数次放牧期,一把把的将长刀运进了城,连同他自己的趁手兵器斩马刀,都过了众目睽睽的搜检,成功被带进了他的住处。
羌兵的盲目自信,尤其在北门呈现,大部驻扎之所,竟然夜供酒水,全不将有可能来犯的北境兵放眼里,或者说,根本没怕大徵兵敢先发动进攻。
几近百年,所有战事的开端,皆由凉羌部主动挑起,大徵兵都是被动防守,已经形成了固定思维。
只有他们惹人,没有人敢来主动惹他们,故而,哪怕再对凌湙的凉州兵忌惮,也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长他人威风,吃喝饮宴照旧,非常的畅快安心。
遇到经过凌湙专业训练过的探马与斥候,哪怕数万重兵面前,也面不改色心不慌的表现,真很难让人从数支牛羊队里的牧畜奴们中间,揪出混杂其间的假冒者,如此,竟一来一去的,用比想像中更轻易的姿态,渗进了百余人。
当然,这些后续安排,都是在凌湙摸清了内部交班规律后,临时调整的人员表,其中包括了一支五十人刀兵队,陆续在凌湙作为塬日铉身份的放牧期,被调进了城。
形势虽仍悬殊巨大,却比一开始他以为的,要单枪匹马时好太多,而消息传回大帐,也让薛维他们,更添了事成的信心。
只当下,凌湙伤还未好,离重新上岗放牧还有些日子,且因为一伍人死了四,他需等待重新配伍,那小旗明显不喜他,若给他配个惯会欺凌弱小的队伍,则正好能让他有机会动手脚。
牧畜营的兵,少有能从头到尾盯着奴隶放牧的,一般都是两三分配着出去打猎,凌湙若表现的受气包模样,那四人定要联合起来欺他,拿他当苦力使,放整个牧畜队让他一人看管,而这,则正是凌湙想要的局面。
所以,从那小旗长针对他时起,他就表现的一副脓包样,完全表现的失去奋进样,孤僻的让人连话都懒怠与他说,创造出了一个人单独行走的理由。
“哟,这是谁啊?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凌湙顿步,望着拦在近前的几人,以及他们身后的帐子,里面隐隐有哭嚎声传出,又见左右有埋头干活,生恐避之不及的大徵百姓,便知这里应当就是那些被掳劫而来的女帐之所了。
因为要扮哑巴,凌湙便闭口不言,转了脚尖试图换个方向,奈何那找茬的几人不肯,硬抢上前拦了他,指着他的鼻子大笑,“你有钱么?天天放牧,听说打猎都没你的份,要不是营里管饭,就你?早要饿死了吧?居然还敢来这里,这里的女人虽是掳来的,可睡一次也是要交银角子的,你有么?哈哈哈哈!”
凌湙板着脸,做出一副瞪人之举,抬脚要绕开人走,却又被另一人阻了去路,一把薅着他的胳膊,往另一边扯去,“没有银角子,有铜子也行,看,这是育奴营,一百个铜子就能带一个回帐子,你有没有?没有我借你?哈哈哈哈!”
左右有桶盆落地声,凌湙歪头用眼神阻止了同伴的愤慨,那都是先一批混进来的探子,通过各种努力,被分派到了最靠近南城门处的地方做活。
凌湙通过内部实地勘测,推出城内帐篷这样排布的用意,一旦南门被从外面打开,城楼上下的千卫营连同城主兵理衙的调度,将夹在中间的奴隶营帐,和育奴营,当做人质或肉盾,推出去承受破城门而入者的刀兵。
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大徵百姓的命,推出去当肉盾,好为北门兵力的驰援争取时间,从一开始,城内的布防上,就没有这些百姓的活路。
育奴营的帐帘半掀,门口有两个持着刀的守卫,用充满不屑的眼神望向凌湙这边,挥手撵苍蝇似的斥道,“滚滚滚,回你的畜生堆里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凌湙眼帘半抬,作出一副愤怒憋气的样子,攒着劲与扯他之人推搡,跟头犟驴一样般不服气,手还作势往胸前的口袋里摸,只摸了好几来回都摸不出一子,反更惹的人发笑,让帐周许多人乐的哄声一堂,用更为鄙视的言行来羞辱他,唾弃他。
终于,人越围越多,渐渐围成了一个小圈,那几个拦着他的人,更为得意的作威武状,仿佛骑在受欺凌人的身上,会显出他们多威风一般,肆意的越发要显摆他们的强壮,拉扯间就要将凌湙往地上摔,其中一人更兴奋上头,竟从另一边的女帐内,扯出一衣裳不整的女子,将之推倒在地上,使眼色伙同另几人,要按着凌湙骑坐上去。
口中污秽之言频出,“不就是谗女人了么?来,哥哥请你,哈哈,别害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将军在府中开夜宴,也常这么聚众欢笑,参加过的总旗千户们,都说那体验绝美,你就当提前享受总旗们的待遇了,哈哈哈,也给哥哥们瞧瞧,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行不行?”
三五双手按住地上挣扎不断的女人,无视她的惊恐哭叫,本就破碎的衣裳,更被扯的露出大片肌肉,女人仰脸躺着,到最后再也哭不出声,一张嘴倒换着气息,似脱了水的鱼般,瘫倒了开始认命。
凌湙被人按着肩膀,一条腿被踩着曲于地,尽乎要贴上女人的身体,周围人吆喝叫,“再加把劲,用力,贴上去,贴上去,哈哈,让我们看看这个独癖子是不是连玩个女人都怂到不敢动,快扒了他裤子……”
一双手立刻往他腰上摸,要去扯他腰带,凌湙眼一瞪,撑着地努力与地上女人拉开距离的胳膊,瞬间借力弹起,一把甩在就近之人的脸上,在没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地半转了身体,从缝隙里钻出,尔后在一片惊呼声里,拔了腰间弯刀,闭眼就砍,并伴着鼓舞心气的啊啊大喝,跟被逼到绝境的孤狼似的,根本不看面前是什么,劈、砍、刺、戳,眨眼就将这一处地方,变成了血迹飙飞的屠宰场。
所有人都惊呆了,望着被激怒到失去“理智”的塬日铉,只觉划过眼前的弯刀怎么也躲不过,白光所到处,必有蓬起的血雾,再往愤怒到眼睛子腥红一片的人脸上望,那陡然的心颤,让人下意识的喊出了救命声,嗷嗷叫道,“快,拦住他,他疯了,拦住他。”
塬日铉的小旗长,人都没走回营队,就被人追着叫了回来,等他领着一队人赶来,凌湙已经拖着刀,满头满脸沾着血,跟被激怒的豹子般,盯着面前不断倒退,惊恐的人逼近,嘴巴阖动,偏一个字也吐不出,就那么死死的逼近着,一副要同归于尽的姿态。
“塬日铉,你住手,快把刀放下。”那小旗来时已经从别人嘴里听到了过程,望着一地死伤同族,气的直顿脚,“你前日要有这样的勇气,也不至于连来犯的敌人是谁都看不出,行了行了,你快把刀放下,我承认你是我羌族的勇士,有资格上马打仗,你快清醒清醒,别真把人砍死了,回头还要受军律处罚。”
一地鲜血,实际上并无人当场死亡,只区别在轻伤重伤,能动与不能动之间,那小旗见“塬日铉”在他的叫声中不动了,立刻试探着往他身前靠,终于在近到三步远时,一把扑上来抽了他手中的刀,抬手就要扇他巴掌,却被凌湙凶狠瞪过来的眼神慑住,“你、你……来人,把他给我关棚里去。”
育奴营帐帘被扯落,露出内里惊惶不安的幼童,凌湙歪头眼神一瞟而过,与近前的一双黑眼珠子对上,那张小脸青青紫紫,头发脏乱打结,正直直的盯着他看,嘴巴张开,轻喃,“哥哥!”
那砍人的刀法,就算拿的不是凌湙的趁手兵器,也无防熟悉他的人能认出,小凌嫚定定的站着不敢动,呆呆的望着凌湙,等他回应。
凌湙正装着哑巴,自然不可能出声,在小旗喊人来绑他的瞬间,弃刀在身后打了两个手势,“是,以及待命。”
前者是告诉她,是哥哥来了,后者是嘱咐她,不许乱动。
凌嫚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瞪着眼睛显出一副被惊吓到了的模样,好在也没人注意她这么个小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渐渐冷静下来的凌湙身上,望着他被自己的小旗长捆着押走,这才交头结耳的互相交流意见。
“看来是真急了,这小子……谁说他是软蛋的?这发起疯来,不也能要人命?”
“就是,人年纪还小呢!头一次经事木讷呆愣些也正常,谁上阵回来不是吐一地的,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是又嘲又疯的,不给人适应时间。”
“害,不就是欺他没长辈带携么?这下好了,叫人打破了脑袋,砍伤了手脚,真追究起来,不定哪边会受处罚呢!”
“哎哟,所以说,凡事留一线,别把人往死里逼,特别是这个年纪的小子,再闷不吭气的,那也是有脾气的,我羌族儿郎,哪能真是怂孬?嘿嘿,踢铁板了吧!活该。”
受伤躺倒的人,相互扶着爬起来,个个心有余悸,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张嘴皆吭不出声,却都无一例外的,有从鬼门关内逃出来的恍然,终于有一人唾了一口血沫子,张口,“妈的,这小子哪学来的刀法?怎地这般厉害?”
畜牧营塬日铉,一战成名,人虽被关了禁闭,可再没有人敢轻辱他,除了仍然排斥孤立他,却不会有人再明目张胆的指着其鼻子骂脓包的话了。
凌湙实现了城中闲逛的自由,哪怕独个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人上前阻拦找茬,渐渐的,让他摸到了城南守门的千卫营,并与里面的几个小兵碰了个脸熟。
这期间他也试图联系过幺鸡,奈何鄂鲁一直将人关在帐子里,不让他接触任何人,连靠近都会引起警惕,于是,只能放弃与之通气的行为。
后尔不出一个礼拜,大张旗鼓的凉王孙,终于威武煊赫的进了城。
角力台摆了出来,每日开始有人上去叫阵热场。
凌湙这一日路过,被上面刚刚胜了一场的角夫喊住,“塬日铉,你敢不敢上来比比?”
说着就从一旁的笼子里拎出一个女人,和一对婴幼孩,“这是赌注,谁赢了谁带走!”
210. 第二百一十章 激我一战,你配么?……
凌湙面无表情, 连眼神都未往角力台上瞟。
他如今在城中多少算个名人,因为那一下子的爆发,砍的有中军骑兵队里的人, 当晚就因伤势过重死了俩,那队里的小旗长将情况往上报, 指望着他们的总旗能拿了凌湙,替他们报仇,哪料那总旗了解前尾后, 竟然看上了凌湙,想将他要到自己的旗下来,便找到牧畜营调人, 结果却被拒绝了。
彼时正关禁闭的“塬日铉”, 对谁都爱搭不理, 他那小旗长都激动了, 能从牧畜营里升调中军骑兵, 那是多么大的荣耀啊?推搡着让人将“塬日铉”送到总旗面前, 谄媚的想让总旗再多调几个走, 然而“塬日铉”不肯,一个字也不吭的继续回去蹲禁闭, 摆明了不离开牧畜营的态度。
军医诊断他嗓子, 是因受惊巨大,惊风伤魂所致,和了一碗黑糊糊说是可以定魂, 叫凌湙趁没人的时候给倒了。
牧族巫医, 学的关内半吊子医术,开的方子都带着神叨叨,黑糊糊里还有没烧烬的羊毛屑, 吃不吃死人不知道,反正是能恶心人反胃,凌湙又没病,自然不可能拿身体开玩笑,如此许多日,他那受“惊的魂”仍没安定下来,一张嘴仍发不出半个音。
那中军总旗见人不乐意,非但没生气,反而更生了将人要到旗下的决心,不仅让牧畜营的小旗解了他的禁闭,还放话说他的旗下随时给他留一骑,只要他愿意去,好马好鞍相送。
凌湙自己就是个优秀的首领,这种招人的把戏,他用起来比那个总旗更娴熟,无非就是看中了他的爆发力,想培养亲随而已。
亲随都是体己人,招抚施恩要比强制调派,更来的笼络人心,那总旗一不追责,二不强逼,甚至让牧畜营小旗解了他的禁闭,找军医,又亲口承诺了入他旗下的待遇,将伯乐的样子做个十足,这真要是个受尽屈辱,心思敏感的低层小兵,就他这番态度,定然是会招收到一名忠心耿耿的属下的。
然而,凌湙不是,他把物极必反的犟头子样,演的十足十,反用那总旗的态度,挣开了牧畜营的束缚,小旗不敢招惹他,其余人更嫉妒羡慕的绕开他,而他,则更独的将自己活脱离了人群,闷不吭声的成了谁也不敢轻易欺凌的存在。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将自己卧底成个,原主那样的憋闷性子。
人的惯性思维,在不熟悉的地方,伪装成个不熟悉的人,就该低调,学着原主的性情,融于周围人事,小心谨慎的包裹住自己,不使之露馅,从而达到来潜伏的目地。
凌湙偏不是这样的路数,论卧底经验,没人比他更丰富,再糟糕的逆境,总也有破局的方式,根据身处的环境,观察周遭的人际关系,最后利用人性的弱点,强势运用物极必反定理,让自己合情合理的,从困境中挣脱,形成另一种结合了原主性情,又有着自己个人定义的,新型人格。
也就是俗称的,性情大变。
合理么?合理。
谁刺激受大了,还能是个正常人了?没疯就不错了,阴晴不定打杀个把人,沉默不语独来独往,都是变故陡生的合理表现,谁也不能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现在的样子与从前不像。
这样一看,是不是就比畏手畏脚,生怕别人看出自己是个冒牌货,来的更自如,行事也更方便了?
凌湙自己没觉得高调惹事危险,却把他带进城的人吓的骚动不安,差点按耐不住跳出来,要替他背祸,然而,他越表现的有恃无恐,生死无惧,一头犟驴样的执拗模样,就越有了行事乖张的理由。
别说牧畜营的小旗长不敢约束他,便是走在城中街市上,也没有巡逻队会故意来找茬,中军骑兵队总旗点名要的人,纵算现在还没去,也总有会报道的时候。
谁也不想去得罪一个,准入中军骑兵队的人。
可是不想,并不代表没有,那几个受伤的,以及重伤不治而亡的,总有亲朋好友互为犄角,眼见伤人的凶徒非但没受惩罚,还得到了上级的赏识,那一口血早焖心里等待喷发了。
角力台一摆,就有人牵头聚在了一起,想用看似公平的比拼,将这狂悖的“塬日铉”给除去,届时便是总旗发火,人也是本事不济,下不了角力台的锅,他们不过是遵于羌族勇士的比斗规矩而已。
谁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指责他们,是挟私报复,虽然那就是事实。
凌湙脚步连停都没停,牵着一匹毛色杂乱的老马,欲往城北去,那是他近几日出工放畜的线路。
那角夫刚胜了一场,气血正处于蓬勃旺盛期,硕大的胸肌沾着灰尘汗渍,满脸毛发乱舞,擒于他钵大拳掌下的女人和小孩子,显得那样脆弱无助,随着一干转身面朝凌湙望去的眼神,露出求助与期盼的样子。
帐中的女人和孩子,都是可以买卖的,能被提上角力台的,就是已经出售的商品,生死真正进入了难料的阶段,比在帐中受千分之一概率的欺凌□□,更没有可逃生的余地。
少有人能碰到爱惜商品的凉羌兵,出了帐子的女人小孩,几近十不存一,如此,便显得那日帐前凌湙的作为,炸眼又惊诧,悄摸摸成为女帐中窃窃私语的传播话题。
很奇怪的羌族小哥,听说被他看管的奴隶,都没有死,闷头牧畜,只要不招惹他,不到他面前蹦跶,就有能逃过鞭笞,受刑的机会。
一时间,便是他手底下牧的牛羊,都招了人羡慕,若是被他买了去,应当、可能,也许能有活下去的机会?可惜,听说他很穷,兜里没有二两银。
现在有一个机会突然落到头顶,就算被钵大的拳头擒住了脖颈,窒息的眼泪不自觉的流,也禁不住对生的渴望,硬是挣扎出了濒死的勇气,努力往角力台下望,希望能得到路过少年的怜悯。
所有人都扭头等着凌湙的反应,却只见人眼角都不带动一下的,与众人擦身而过,背向着角力台的方向离开,充耳不闻那台上的叫嚣,至于所谓的赌注,压根引不起他情绪上的波动,没有半点想要证明自己实力的意思。
主打一个冷漠,到极致的无动于衷,凉薄与冷酷的行事作风。
终于,就在他快要从人堆里脱离出去时,与那角夫算是一伙的人,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塬日铉,你站住,你莫非是怕了?如果认怂,就只管走,我倒要看看呼尹总旗还要不要你!”
凌湙压根连眼神都欠奉,一个鹞子翻身就骑坐上了马背,引得周围人瞬间鼓掌叫好。
那轻盈的上马姿态,纯靠腰力的翻转动作,将慵懒闲适诠释的淋漓尽至,半点不受身后人激将和干扰,把鄙夷不屑通过傲慢的背影,扑面砸回角力台上的人。
你看我愿意理你么?
激我一战,你配么?
有时候,无声的挑衅,比有形的回应更打击人,也更能挑起人蓬勃的怒焰。
那角力台上的人,一个控制不住,就将手中擒着的女人,当沙包似的朝凌湙砸去。
惊恐尖叫声由远及近,兜头的人影眼看就要摔成肉泥,但凡凌湙往旁边让一下,又或者催动马匹快跑一步路,这人形沙包就得命丧当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凌湙会直接催动马匹往前,不以为然的马踏砸落地的女人离开时,就见他轻展手臂,一举将擦马身而过的女人拉住了,手掌抵着尖叫惊惧的女人腰腹,拽停了其往前冲撞的身体,单臂一转一推,就将人安全送落了地。
那角力台上的壮汉,一见竟然有门能将人留下,立马兴奋嗷嗷叫着,连环将另一只手中的孩子,和脚边的一个,全部往凌湙身上砸,枪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孩童惊叫的哭声,成了鼓荡他血气的号角,大笑着等待看凌湙的反应。
角力台高余一丈,看角斗的围于四周,也要仰脖垫脚,之前女人被扔出去时,就是擦着底下人的头顶过的,两个孩子身体较轻,被丢出去时,抛出一条弧线,由高到低间纵过看客头顶,真若要袖手旁观,尽乎无一生还。
嗷叫声伴随着脚掌重踹台基响,连同四周看客们的兴奋神情,全都纳入进凌湙的眼中,嗜血的乖张,与对人命的漠然,在这左右丈宽的城中心,直观的分离出异本两族的对立。
人命在非我族类面前,显得那样轻贱。
凌湙忽然就懂了,以前读两脚羊历史时的难言感觉。
排异感,古今相同,哪怕生有一样的形态,也不会有被尊重和接受的可能。
非我族类,你死我生!
很好!
两个孩子惊吓到失声闭眼,头脚相撞的接踵砸来,凌湙冷脸勒马,一手一个将人从头顶截下,以不在意之姿,将人丢在那先落地的女人身边,而后,似被这接二连三的行为给激怒到般,冷冷朝向台中央得意大笑的人发出警告,“你找死?”
周遭人轰然炸开,似就在等这一刻般,高举了双臂挥舞,“上、上、上角台。”
那一副打起来,快打起来的模样,简直冲破天灵盖,看戏不怕台高的拱火之举,更催的台上之人热血喷张,跳着脚的拿手指着凌湙,“谁死还不一定呢?有胆就上台来。”
没有人对凌湙的忽然出声有异,塬日铉又不是真哑巴,有巫医诊治,有好药伺候,按理早该恢复发声了,不过就是一个时间问题,至于那刻意压低的沙哑音调,都被当成了久未出声的后遗症,再有这被逼上台的愤怒加成,一点点异腔,都被当成了心绪起伏所致。
凌湙成功靠着气氛,解了口禁,不至于要一直在这里当哑巴,至于口音问题,只要注意不说长句,简短的二三言,是不会漏疑的。
边城十余年,又常与凉羌部打交道,整个北境内都有通凉羌族语言的,区别只是说的地道不地道而已。
他从不困囿于环境的局限性,因势利导就是他多年卧底经验的总结,创造条件的让人接受微调后的原主性情,瞻前顾后与如履薄冰,从来不在他行事的准则里。
可以谨慎、可以周密,甚至可以将风声鹤唳当作警示音,却绝不会在一段任务里憋屈、隐忍、退让,该上该要动手的时候,绝不含糊。
不是所有的伪装,都要靠忍耐来隐藏任务目地,大隐隐于市的最大忌讳,便是与周遭人事物的格格不入。
既然周遭崇尚暴力血污,他亦不会让仁慈破坏队形。
女人和小孩被他扔在马脚边,一根放牧驱赶牛羊的鞭子,被他挥下朝三人圈去,眼神扫过四周,声音冷然肃杀,“他们归我了,谁动谁死!”
他话一出,周遭轰然而动,马前本堵的严实的人墙,急往两边移动,生拉出一条单马宽的小道,直直通往角力台。
台上壮汉撩拨半天,终于等到了人回应,一副胜利拿捏战局的样子,高举双臂冲天狂舞,大猩猩似的绕场跑圈,等正脸再对向凌湙时,已经摆好了战斗姿势,手掌往上翻,勾狗畜似的,咧着大口哈哈喷气,“来战,老子要叫你知道,什么才是我大羌部真正的勇士,不是靠趁人不备,发个疯乱砍人就算的,来啊!来!”
这里的喧嚣很快引起了城主府守将的注意,聚在一起往角力台方向张望,纷纷臆测着那上面的热闹,可因职责在身,没有往近前一瞧热闹的机会,不免攥拳可惜,大为憾事。
刚进了城没两日的乌崈图霆,则摆明了对前期预热战的不屑,懂规则的都知道,角力台上真正好看的武力比拼,都在另一方即将撤离城内时展开,输赢都不会再有反打的机会。
届时城中防卫调换,原驻城部的兵力会全部撤出城,集中于北门待归,而来接驻的换防部,则会将停驻在北门的兵力布控至全城,如此,那一日的输赢,都将成为没有回头箭的终局,无论死了谁,城内城外隔着北门层层关卡,都再无可追仇的时机。
除非撕破脸,毁弃两族盟约,分裂现今的形势,否则就得捏着鼻子认,这就是凌湙在探得角力台规矩后,特意派幺鸡来的原因。
凉王老迈,他不一定能承受亲孙的死亡,纵然他还有十几个孙辈,但得他承认的王孙,只有乌崈图霆,若为大局,他就得克制与羌族部生隙,可这个仇恨的种子定然是种下了,凌湙要的,就是这颗种子。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凉王失去理智,在生命的最后期,为乌崈报仇,与羌族部解体分裂。
他独宠的乌崈无父,叔辈却有小十位,明明都眼谗凉王帐,却碍于老凉王的威势,并不敢明显表露出来,假如乌崈图霆身故,那凉王帐内就会立刻进入新一轮继承人争夺战,依那时的形势,定然是谁能替乌崈报仇,谁就能继任王储。
凉羌部结盟合体的时间太久了,是时候该分一分了,前后左右,凌湙都替他们安排了路,无论选择哪一条,对大徵而言,都有益处。
现在唯一亟待解决的,是如何让人确信江州改联姻对象为突峪的事,除了给幺鸡按上江州史的名头,还必须得有江州将领与羌族部正脸接触的事实。
凌湙在城中活动的轨迹,基本集中在南城门处,那也是通往江州的必经地,他一直在等待着武景同那边的战事消息,只要他按着计划,联合酉二与掣电,坑掉江州在南川府的兵备,那这南城门很快就会迎来江州暗史。
他必须赶在两族换防之前,让乌崈图霆误解江州有另择联姻对象之嫌,要让他亲眼撞见江州来史与突峪方会面的场景。
调入中军帐,就是他下一步计划。
因伤犯轴,借牧畜期瞒天过海,将人手与兵械运进城。
受激怒上角力台,用实力证明不发疯也能抗住击打,召显那名总旗的眼光,以达到再次受邀入他旗下的调令。
而这一次,他会顺应征调,拿到出入中军帐的腰牌。
所以,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根本不容许他低调,尤其在虎狼环饲的敌方主城区,更不容他格格不入,畏畏缩缩。
凌湙炮弹似的,借马镫之力,一个纵身横跃就跳上了角力台,与他上马时的从容相似,自然又引了一片吆喝,等他稳稳的站到台上时,那叫嚣的壮汉终于起了些微的警惕之意。
马背上生长的小子,各种花哨上马姿式都有,唯娴熟训练尔,可一跃能上丈许高台的,那功夫必然不会假,几乎就瞬息间,他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压迫力。
凌湙缓缓抽刀,他趁手兵器确实是斩马刀斩魂,也是他作为边城城主的标志,凉羌敌骑不认人,但认刀。
可那不代表他就用不了其他兵器,幺鸡的长枪,凌嫚的鞭子,以及箭阵的长弓训练,都是他亲自带着练的,只不过是他本人,更偏爱大开大合的长刀罢了。
凉羌的弯刀,阔而锋利,刀体相对斩马刀而言轻盈不少,与雁翎刀不相上下,只不过一个是直刃,一个半月弯刃,就杀伤力而言,直刃相对要快,却容易卷刃,弯刀弧阔线长,拉出去的缓冲力强,能减少肉骨阻隔,降低战阵当中卷刃的概率,尤其适合马上冲杀,数次来回,都不用担心会废武丧命。
这就是凌湙在初制斩马刀时,一定要工匠往上加反刃的原因。
弯刀的单兵作战能力,永远及不上直长刀的冲击力,一旦脱离大部队团体,就只有被削的份,而长刀则不然,马上马下皆有可一战的实力,尤其在解决了容易卷刃的问题后,边城的刀营尽乎所向无敌。
凌湙举刀于前胸,昂然而立,身板在雄伟的壮汉面前,竟显出些微单薄,个头虽不矮,可加上面容年轻,整个看起来,就有些微弱势。
这让刚生警惕的汉子,又立即卸了戒备,舞着钵大的拳手来回招摇,而他趁手的武器,却非弯刀,乃是一柄满身尖刺的狼牙棒,显然,这非是一名普通羌兵所能拥有的,实力伴随着财力,能抛开制式兵器,而专门打造独有武器的,什长以上的小头头就可以。
“寿丹,中军左护营猞猁七队第十三骑队什长,好叫你清楚一会是死在谁的手上,哼,小子,你发疯砍伤的人里,有一个是我手下兄弟,今儿就是要你的人头去给他赔礼道歉的,一个牧畜下等兵,与奴无异,倒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来动我的人?”
底下立刻有人声援他,“塬日铉,我劝你乖乖受死别挣扎,你知道他是谁么?看,就他那柄狼牙棒,死在上面的人畜上千数,就你这小身板,不够他一棒子锤的,哈哈哈,站着别动,也能少受点苦。”
凌湙不为所动,等一切喧嚣暂停,似在专等看他反应似的,这才用低沉暗哑的嗓音回复,“左护营猞猁队,呵,连狮虎队都进不去的人,有什么资格敢在这上面大放厥词,丢人现眼的?”
攸尔一顿,傲然仰头,“我要点头,现在就已经是中军帐飞□□的兵,对你……倒是有资格使之为奴,驱之如狗呢!”
“你……牙尖嘴利,可惜你还不是飞□□的人,便是我现在杀了你,呼尹总旗也不会说什么,谁叫你之前拒绝了他呢!小子,要怪就怪你之前太犟,错失了升等时机。”
凉羌族尤其崇尚武力至上,他们的铁骑分等严格,一支军分天狼、地狮、飞虎、云豹、猞猁以及棕熊等骑号,只有实力得到认可,拿到部族勇士称谓的,才能进入有号的铁骑队,否则就会像原塬日铉那样,被分派进无等无序列的后勤军,是没有资格参与骑阵征伐的。
塬日铉是个孤僻独居的孤子,往日的活动范围仅限牧畜营,因无人照料打理,乱发遮脸,破衣裹身,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少年,连偶尔上街市上走一趟,都溜的是沟洼边沿的阴僻角落,故而,没人在意过他的长相,更没人注意过他的行为习性。
可当顶了他名头的凌湙,乍眼现身高台时,周遭所有人才惊觉,这叫“塬日铉”的小子,竟然生了一张颇为中看的脸,有着凉羌族特有的高鼻深目,唇薄无须显阴鸷,一头乱发整理后被一条镶了兽骨的抹额勒起,落于肩胛后背上的小辫,都彰显了他的桀骜。
虽然凉羌以壮健为荣,正常体型该像寿丹这般,才招人崇拜,可轮廓精致,长相俊朗的少年,也有人喜与追崇的,至少,这样的长相非常招部族贵女青睐。
西炎城当然有凉羌贵女常来游玩的,跟着各自的父兄,到临近大徵最近的一座城,见识一番所谓的关内精美风物,淘买大徵最精致的衣绸首饰。
角力台上雄性的血雨争斗,是她们除了衣饰之外,最爱驻足之地,会明目张胆的专门搭了长梯观看,凌湙一上角力台,就将梯台上专注闲话,攀比衣饰的贵女们给吸引了过来,其中被众女包围的,是近日刚进西炎城的凉王孙女,与乌崈非同母,却因同父而受其照顾,故此,她的身价也水涨船高,在凉王帐中颇为得意。
“那是谁?”
与之有一样疑问的,来自刚从城主府跨门而出,准备往城防点兵,为换防重布人手的凉将也炎,而伴在他身边,做接待任务的,则是中军帐千户将军槐圭,在其身后扶刀跟随的,赫然有一眼熟之辈,却正是呼尹总旗。
槐圭自然不知塬日铉,呼尹见机上前一步,低声讲了原由,也炎听的淡然无趣,抬脚就要往南城而去,他们这个级别的将军,一些兵士间的小争斗,早就懒得理了,便是真出了人命,也是自己本事不济,死也就死了,怪不得旁人。
凉羌部人,从总角小儿开始,就知道想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活下去,靠的从来不是谁有理,一定是谁的拳头硬,谁才有开口说话的权利,尤其在中低层兵士中,没有身份的加持,只有强硬的身体素质,以及鲜血中历练出来的狠戾。
一行人几未停顿的欲往南城走,却不料未出三丈远,角力台上的情势就骤然颠倒,本该以魁伟身形,压倒式胜利的寿丹,竟在数百双围观的眼睛下,被一身单薄,看着就势孤力弱的“塬日铉”,给一脚从半空踹下了地,踩着他那壮硕肥厚的身体,临空砸在台中心,荡出的余波叫近处一圈人下意识后退半步,等烟尘散尽,众人才看清寿丹是怎样伏于一少年脚下,而那根被吹嘘杀人如麻的狼牙棒,则落于少年手中,上面鲜血滴落,根根尖刺带肉。
寿丹的整个后背心,都被自己的狼牙棒打成了蜂窝,滚在角力台中央痛苦的翻腾,再将眼神落于凌湙身上时,终于起了深深的恐惧,匍匐着身体努力爬远离台中心,喉咙里的血沽沽的堵着嗓门,让他无法将心里想的话叫出口。
这不是他们凉羌族部,从小练就的招式,便是有个人风格,也没这么迅捷如风的杀招,那裹在起手式表象下的功夫,根本就是大徵将领的特色。
凌湙狡猾的利用身形走位,加上寿丹宽于他两倍体型的便利,在一顿闪避回防交手中,以一换一的方式,用自己手中的弯刀强行卸了他手腕上的筋脉,抢下了狼牙棒,尔后借助奔跑的冲击力,弹跳上翻,以千斤坠顶的姿势,重创寿丹,而他自己,也应景的受了一点伤,那握着棒柄的胳膊上,血洞成列,正往外沽沽渗血,半个身体似站不稳般,在众目睽睽中抖落脆弱身形。
角力台上的惨像天天上演,有了血的加持尤其令人兴奋,周遭人才不管台上最后会站着谁,只知道局势已经斗到了终点,很快就能分出胜负。
寿丹身后绵延出一条血线,被周遭人催动着努力撑起身体,凌湙脸颊带血,一条胳膊似废了般,喘着粗气逼近,将整个狼牙棒怼上其身,咬牙狞笑,“你输了!”
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寿丹迸发出最后气力,朝着周围嘶吼,“他不是……”
塬日铉不可能有这样强,他调查过他,就是知道他是个没背景靠,没师傅带的孤儿,才敢放心来挑衅的。
他是假的。
可惜,凌湙不会让他再有开口的机会,狼牙棒上的尖刺一点点压进他的喉管,堵住了他最后的言语,台上台下皆静谥无声,半晌之后,周遭爆发出冲天的轰叫。
角力台上生死自负,寿丹之前就用同样的方式杀了一人,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成为别人手下亡魂。
凌湙单膝跪地,灰扑扑的一身衣裳上,全是狼牙棒绞裂的痕迹,做足了苦战之后的胜局样,在哄闹的嚎叫声中,摇晃着身形站起来,眼神四顾,不太在意的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划出个地狱里爬出来的狂恶样,咬牙发狠,“还有谁?”
周遭的声响如潮水般褪去,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无一人应答。
刚刚胶着的打斗,弯刀被劈裂,狼牙被反夺,二人数次情势反转,撒了角力台上四处血迹,空气中都飘着粘腻的血腥味,鼓鼓的心脏还未平息,在战意最高昂点,谁上去谁完蛋。
没有人应声。
凌湙杵着狼牙棒居高扫视,一身凌厉气在血色里更添无敌之姿,让梯台上的贵女们眼神发亮,直直的瞪着眼睛望着那道桀傲不屈的身形,终于,有一人开了口,“我要他。”
却正的凉王孙乌崈图霆的异母妹妹,郡主萧婵。
萧婵眼神紧紧盯着台上的染血少年,再次肯定,“我要他当我的亲卫长。”
也炎一行人亦站到了台下,呼尹上前对着凌湙高声招呼,“塬日铉,下来拜见千户将军。”
凌湙冷冷的瞟他一眼,后将眼神落在台下领头的二人身上,虽服饰未有明显区分,可二人腰挂上的铜牌,却显示了身份,一羌将,一凉将,虽气氛和谐,却也透着防备。
槐圭上下打量,点头道,“不错,你可愿入我军中?”
一步登天,槐圭所在部是天狼部,正宗的中军帐嫡系,比之呼尹所在的飞虎部,更贴近中军帐鄂鲁。
凌湙笑了,挑动嘴角,努力咧出一颗牙来,“当然。”
“……不许,也炎将军,给本郡主拿下他,这人……本郡主要了。”萧婵干脆掀了长梯台上的遮帘,蛮横的指着凌湙开口。
也炎立刻对着萧婵拱手,尔后望向凌湙道,“萧郡主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本将军许你入凉王帐下效力,听说你是牧畜营出生,当是依附羌部的小族,本将军不介意你的出生,许你转投的机会。”
凌湙随着也炎的手,转眼将目光投向萧婵。
凉王孙,没料竟天降了个近距离接触你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