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凌湙眼眸漆黑, 透着风雨来前的宁静,声音仍旧一往无前的坚定, “武景同会带两万军兵援南门,而被他讹来的三万江州兵,会成为敲开城门的助力,这一次,我要让老凉王痛失西炎城五万铁骑,他活的太久了,满堂儿孙坐等着继位,本城便助他们一助,我就不信这接连的噩耗还打不垮他。”
最疼爱的孙子, 整个凉羌近四分之一的强壮战力,以及好不容易伸进大徵腹地的触角,接连被砍断,摧毁,便是再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也该受不了打击的晕一晕。
他那个年纪的人, 晕一晕, 应该就起不来了吧!
凉羌只要陷入内乱, 大徵,或者说是北境,就将得到一段安稳宁和的日子, 暂时不会再有被扰边的忧患,便是在心理压力这块,都能得到部分解脱, 一旦武大帅卒年不幸,北境内定然会生人心不稳之态, 在内有大徵皇族虎视眈眈,外有凉羌紧咬不放下,凌湙只能竭尽全力的先打沉一方,之后才好腾出手来斩断想趁帅府出事,而起动乱的骚手。
他得保证武帅府平稳的过渡到武景同手上,所有想要分一杯羹的外来势力,必须斩断。
凌湙没有将武大帅病中转交兵权的话当真,更禁止当日听见的人私下议论,连武景同递来的虎符都叫他皱眉推了回去,那日帅帐中托孤移势之情境,凌湙不予与身边任何人透露,免叫他们起别样心思。
他不允许身边有人对帅府有想头,哪怕是打着发展壮大他的威势为名,鸠占鹊巢之举,不会出现在他和武景同之间。
城南口的兵越集越多,乌崈图霆留下的守门将领怒火冲天,提刀让人将大徵那一队倒霉催的礼部官员押上城楼,敲锣打鼓的招引埋在城下的斥候探马,拉长了喉咙叫嚣叫嚷,“武家军的人听着,回去告诉你们大帅,放了我们的乌崈王孙,否则隔两个时辰,老子就砍一个你们大徵的官员作为回礼,哼,这一行二十来人,应当能砍到你们出面吧!”
一群吊书袋子的文弱官们,缩着脑袋绝望申辩,“两国邦交,不斩来使,你们……你们……嗬嗬嗬……”
却是被人掐了脖子警告,“再敢多说一个字,立马削了你脑袋,然后裹上浆送去给你们的皇帝当下酒菜吃。”
二十几个人排排站的被绑在城楼上,垂头丧气的望着远处武家军扎营地,约莫都清楚了自己被派来的用意。
一旦他们被杀,便是西炎城先主动撕毁的宁和协议,武家军便也遵循了不主动挑起战争,却不避讳被挑衅的承诺,有了这个由头,便是朝廷事后追责,他们的死也冠不到武家军头上。
各有身份立场的礼部众人,顿时涕泪横流,早不该觉得这是一趟能升职的美差,争抢着塞进队伍来,却没料成了争抢着来送人头。
后悔,太后悔了!
武景同很快便得到了前方斥候的传信,立刻便整合好已经集结的队伍,呼啦啦往西炎城的方向开,所有的骑兵和步军们鼓荡的心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太好了,这一日终于来了。
而幺鸡在羌兵帐里正与突峪争辩,他块头大,近日展现的脾气便是一副愚忠有勇无谋样,见突峪果如凌湙所测的那样,整合了兵力商讨的不是先去替鄂鲁讨“公道”,果然是想先出城再做打算的计较。
这哪行?放了你们出城,我主子的计策不就少一环了?闹,必须闹。
“六王子,鄂鲁将军好歹也是您的亲舅舅,您这才刚回城,不说立即替他讨理,怎么也该为他举行个丧葬仪式,可怜我们鄂鲁将军一心为您,子女皆在族地不及赶来,便是看在他是为护你才出的西炎城的份上,就娘亲舅大这一条规矩,您也该披麻送一送他,你总不能……总不能叫将军如此凄凉的走吧?”
围拢在幺鸡身边的鄂鲁亲信望着一意要先出城的突峪,虽嘴上未说一个字,可眼神里渐渐带上了失望,情绪汇集在众兵将身周,越发粘稠的冒出自家将军不值当的义愤里。
盼星星盼月亮的将能领他们反打的主事人等了回来,结果人根本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有情有义,对自己亲舅舅尚且如此,那对他们这些手底的兵呢?
凉薄的让人心寒。
突峪叫幺鸡带人堵了去路,一时又气又急,咬牙瞠目低吼,“本王又未有说不去替鄂鲁将军报仇,只是要先出城找个安全地扎下来,等他们与武家军打起来,先削弱些兵力,我们才好趁机反制,本王只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而已,没有不想替鄂鲁将军报仇的意思,鄂鲁将军是本王的亲舅舅,本王比你们更心痛他的遭遇,绝对不会放过害他之人。”
幺鸡学着近日从羌兵身上学到的本事,傲慢的抬了下巴,斜着眼睛一脸不屑,“武家军又怎样?我族骑兵照样在他们境边来去自如,他们就是把城围起来,也不够我们一城兵打的,大不了我们先联合起来把武家军打走,再关起门来算自己的帐,那大徵文人不是有句话么?叫啥先对外敌后再搜内鬼,自家肉烂锅里也不叫人尝一口,总之,在这个敌军上门之时我们若躲了,等回到大帐叫人知道,不说凉王会不会处置,就我族怯兵,还怯的是大徵兵这个懦夫之名,谁能担得起?我族所有巴图不背这个祸,便是羌主应当也不愿看着我们被武家军名头吓退走吧?这说出去算怎么回事啊?老子宁死也不丢这个人。”
跟在凌湙身边耳濡目染的,哪怕幺鸡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将意思理解后鹦鹉学舌总是会的,再加上他自己独有的理解方式,总之挑事的结果很不差。
突峪带来的那点人手,早在东线城就被杀光了,如今围在他身边的,近乎全是鄂鲁的兵,他们在幺鸡前后阻拦出城提议的话术里,渐渐停止了动作,沉默的望着突峪。
沉默的软抵抗,有时候比高声喧哗的骚乱,更令人心惊肉跳,突峪在这样的沉默不语里冷汗直冒,几次张了嘴都吐不出一个字,眼神阴鸷如墨滴,死死的盯着打头的幺鸡。
半晌,才反问道,“便是我带了你们去找萧郡主,你又能从中起什么作用?口口声声要替将军报仇,却连城主府的府门都冲不进去。”
幺鸡昂着脑袋插腰回复,“末将在角力台上已经杀了他们好些巴图,不去抢城主府,是因为末将以及左右兄弟,不想仇未报就被人套个谋乱之名杀死,但凡我们能有六王子这样的身份,那城主府门拦得住我们么?六王子,凉羌不分家,这话可是凉王和羌主当年结盟时宣的誓言,您要我们公然破坏协盟么?”
没有主将带领的兵勇,擅闯城主府杀人,就是会被乱刀乱箭杀死,还要担个谋反之罪,这条律令搁哪个势力都通用,他们只是想替自己的主将讨公道说法,没有要炸营乱兵的意思。
便是凉骑夺城主府和城门布防时,也是有乌崈图霆先拔刀带领的,他们这边就亏在没有主将啊!
幺鸡不可思议的望着突峪,“六王子,你这样推托就很没意思了,城中已经乱了,我们不趁机找他们报仇,等他们腾出手来,只会用更多的兵力压迫我们离开,届时我族部,将会成为怎样的笑话,你可有想过?我们这些人回了族地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你是一点不在意啊?”
自家主将叫人害了,他们一点损伤没有的各回各家,别说前途脸面,就为人部属的忠贞都能压的他们伸不直脊梁,不会再有将军愿意接纳他们,更会受到整个族部民众的蔑视鄙薄。
不然,他们干嘛要等突峪回城?腿长自己身上,不会自己结队回族地啊?
鄂鲁部剩下的兵将逐渐开始骚动,望着突峪的眼神带上了怀疑审视,心里有一股郁气在升腾。
他们将军真是信错了人,竟挑了这样一个自私怂包的王子拥护,这样的人,凭什么叫人为他出生入死呢!
幺鸡一招手,转身往角力台方向走,“我虽没有领兵资格,但角力台上打杀他们几个巴图,挫一挫他们的锐气还是能的,等今日我再拿下他们两个人头,十连杀就算是完成了,便是回了族地,我也有交待给出去,算是为主尽了忠。”
他在这边搅风裹雨,立逼的突峪前后无退路,杜猗那边也遵着凌湙的吩咐,带人偷偷潜到了育奴帐和女帐那边,就等着突峪带人来与凉骑守城将动手了。
凌湙带着人潜到了北门,对着那边的兵防围着走了一圈后,心里大抵有了数,这才领着掣电往南城门摸,至于萧婵那边,他就没打算再回去,特别是掣电派了人去探查后,那围拢的密不透风的人墙,叫他知道,木序定然是将自己的身份爆给了萧婵,这个时候就没必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而萧婵在左右等不来凌湙自投罗网后,没法想,只能一盆水泼醒了姜天磊,不等人回神,就瞪着眼睛问他,“你还能令的动被武少帅带走的江州兵么?”
姜天磊本来还很生气,暴怒的要杀人,结果一听现在城中形势,立即就知道脱身的机会来了,“当然能,只不过我需要靠近城门口,不然我的那些兵看不到我人,是不会听令的。”
萧婵点头,咬牙道,“我带你去,你只要能令你的兵反杀武家军,不管最后结果怎样,我都保你不死。”
姜天磊眼神连闪,低头望着湿透的衣裳,“那还请萧郡主替本公子换身衣裳,不然这模样叫我的兵看到了,定要误以为我是受了你的威胁,万一不肯受调令,岂不是我们双方的损失?”
两人各自怀着心眼,前者想要证明自己女子不输男的潜质,浑水摸一把大鱼,后者则想利用这个机会,与自己人汇合,哪怕那几万江州兵完全抵不过将要有的前后夹击,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人能护着他逃走,他都能回到江州从头再来。
突峪终究是被架上了台,在左右兵勇质疑不信任的眼神里,只能让步,表示愿意带领他们先去城主府找萧婵要说法。
而城门楼上绝望的礼部官员们,终于在寒风萧瑟里等来了尘烟滚滚,武家军裹挟着千军之势踏马而来,这一刻他们喜极而泣,同时又怀着深深的侥幸,希望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留下一条命。
凌湙侧耳听着城外的万马嘶鸣,身后掣电聚集了所部人手万分警戒,他们每个人都手握长长的斩马刀,跟在前方的主子身后,等待着最佳的动手时机。
突峪没在城主府找到萧婵,抓了人问后才知道,她竟带了人往南城门而去,还打的要去御敌的口号,这样一来,就显得一意要先出城的他,更怂包更无胆了。
角力台那边,幺鸡将凉族的一名巴图高举过顶,若的羌族士兵举刀狂吼,群情激愤,让跟着突峪的人,更对前后迟疑不决的他生的不满之心,望着城门方向催促,“六王子,我们也去南门口。”
萧婵把姜天磊带到南城门,找了守城将道,“武家军一会打头阵的兵指定会用江州军,你带他上城楼,那些江州兵看见他,肯定会掉转枪头对准武家军的。”
那守城将大喜,挥手上前就让人欲将姜天磊拖上城楼,不料姜天磊拿出从萧婵屋里藏的勾针,抵着自己的脖子威胁萧婵,“我需要与我的兵汇合,否则宁死不配合。”
笑话,这就被当人质的绑上城楼,他的安全谁来保障?当他傻么!
那守城将大怒,当即拔了刀要来教训一下敢这个时候来威胁他的人,却被萧婵眼急手快的拦下了,她还要靠姜天磊入江州呢,可不能叫他死在这里了。
这个时候突峪来了,对上夺了他舅舅城防的守城将,硬着头皮与萧婵道,“你把他交给我带回族地给一个交待,我们就算是两清了。”
是乌崈图霆不守规矩,先动手抢兵夺权,可现在又找不着他人,就只能拿他留下的将领抵罪了。
萧婵根本不理他,躲在自己的亲兵阵中望着守城将,“先用那些大徵官员试试,逼问城下武少帅,王孙的下落。”
突峪被人忽视,深感丢脸,强撑着颜色再次好声气的与萧婵商量,“此城防按理仍归我族统管,萧郡主,便是要捞功,你也要退后一步吧?”
眼神不经意间与一旁的姜天磊对上,双方各自筹划着心里的小九九。
跟在突峪身后的鄂鲁部,望着连正眼都不看他们的萧婵,以及昂着脑袋拿鼻孔对着他们出气的守城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眼见自己这边的六王子还要跟他们讲道理,当时就没人愿意等了。
随着城中心处角力台四周爆发的啸叫,他们瞪眼出声,“你们角力台上的巴图全部失势,按理城中财物尽归我族,分不得你们一点,可你们先是不讲规矩的抢了城防,后又占着我们将军这大半年的收成,一切矛盾由头都因你们挑起,便是去了凉王帐,也是我们占理,现在,我们来替鄂鲁将军讨个说法,你们都一副爱搭不理样,那就别怪我们动武了,兄弟们,上。”
替鄂鲁报仇是一方面,抢夺回属于他们的财物更是重中之重,一族的补给不容有失。
突峪脸色终于变了,脸颊上的肉不停跳动,牙齿咬的咯嘣响,,“萧郡主,别欺人太甚了。”
他身边等了太久的将兵再没有耐心,纷纷上马拔刀声震城中心,而这边的响动也传到了角力台上,幺鸡站的高,举臂高呼,“兄弟们,六王子那边需要我们。”
说着带头就往南城方向冲去。
而上了城楼的守门将,用刀比划着几名礼部官员,对城楼下的武景同道,“我们王孙被你们弄哪了?老实交待,不然就杀了你们的官。”
被刀架着脖子的官员抖着身体求救,“武少帅,救命啊!臣是……”
武景同看也不看他,招手叫人捧出一只精铁铸的铁盒,拿刀尖一挑,便露出了乌崈图霆死前难以置信表情的头颅,顿时,城头楼上下的凉羌兵勇齐齐震惊大呼,“王孙大人,乌崈王孙,是乌崈王孙……他、他,他竟叫武家军的人杀了!”
那守城将领目龇俱裂,一刀捅了手中的大徵官员,将其尸体扔下城楼,之后又泄愤的连捅了好几个,个个扔麻布袋似的往城楼下扔,可惜,武家军众人连眼皮子都未抬,个个骑在马上身形都未有动弹。
这帮子只会咬文嚼字,动不动用规矩礼制压人的官员,多少回用祖制压迫武大帅,意图逼他回京,早让武家军众人恨的牙痒了,能成为两军开战的理由,也是他们的荣幸。
萧婵在城内听见了乌崈图霆的下场,当时就生了退意,突峪更恨不能立即往北门跑,然而,从身后顶上来的幺鸡,带人堵住了去路,对着城楼上下的将士大声鼓动,“兄弟们,无论我们之前有什么过节,可这会都不是内讧的时候,都把刀举起来,为我们的王孙大人报仇。”
姜天磊望着紧闭的城门,他知道,他的兵就在城外,此时也是唯一能挣脱萧婵摆布的时候,当即也跟着道,“萧郡主别忘了,武家军手里的兵力不足,不然他们不会动裹挟我江州兵的念头,你们城内兵强马壮,完全有一拼之力,且据我所知,武大帅身体很不好,武少帅没有时间了,人急有失,不趁他此时心急开打,等他周全了所有计划,你们未必有一抵之力。”
守城将此时杀红了眼,举着刀高叫,“开城门,迎敌!替王孙报仇。”
萧婵和突峪所有的顾虑考量都不在他的想法之内,他只知道自家主子死了,他若不替他报仇,自己也没法活着回王帐。
凌湙目光在幺鸡身上转了一圈,嘴角挑高笑赞,“这小子拱火技术越来越高了,好小子,倒真没白教,演的挺自然。”
接着便对掣电道,“可以放火了,让杜猗准备带人撤离。”
城内城外战弦紧绷,各自磨刀霍霍,就在此时,靠近城门一角的地方冲天火焰升起,幺鸡一见之下,更催动了身后羌骑往前冲,那城门也在守城将的怒声里开了半扇,姜天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萧婵则缩回了自己的亲兵阵,准备见机行事。
武景同把江州兵安排在左右翼,见城门刚开一角,就摇旗催左右翼将领带人冲锋,自己领着中军阵压后,而城楼上的箭雨正倾泻而下,俱都被他们带的盾牌挡在了身前。
萧婵一眼不眨的盯着在前的江州兵,对姜天磊道,“快,快下令他们掉头。”
城头上的守城将此时也上了马,点了兵马要出城,路过萧婵时道,“郡主还是先回城主府吧!你带的这个残废根本没用。”
说完一举弯刀,“将士们,随我冲,杀光武家军,生擒武少帅,替我们的王孙报仇。”
姜天磊瞪眼咬牙,努力用单腿站直,对萧婵道,“给我一匹马,你要是不放心,我们也可同骑,我得让我的兵看到我。”
突峪被身后兵勇顶着到了城门边,再万分不愿,也不得不抽了刀准备抵御,在幺鸡一声声的鼓动里,他仿佛悟出了什么,频频往幺鸡处观望。
乌崈图霆留下的守门将也是有点本事的,领着手下骑兵箭尖一样的冲出城,目标直往武景同的中军阵,而跟在他身后的姜天磊,则趁时大声呼叫,“所有江州兵听令,掉准矛头,随本公子冲杀出去。”
凌湙等的就是他这有如判国之言,一切计划按步就班,眼见着城门处呼啦啦奔出去万余兵,又有江州兵的反水,怕武景同压力太大到不了城门口,于是,立刻带了掣电等人从埋伏处跳了出来。
刀出鞘,马摘了嚼子和裹足,整个人如刀锋般闪闪发光,举刀过顶,“我北境雄兵必胜。”
他一出声,幺鸡便眼光迫切的望了过来,也不管身周全是敌骑,甩了膀子高声应和,“我北境雄兵必胜,我边城将士必胜,我主必胜!”
杜猗带队带躬着身体将救出来的女人小孩子转移,闻声目光湛湛,对惊惶的她们道,“别怕,我主必定安全将你们带离此地,我边城民风开放,你们不会受到歧视虐待的,都别怕,跟我们走就对了。”
许多的女人孩子,咬住了牙关一声也不敢哭,声怕动静过大引来那些可怕的凉羌兵们,捂着嘴点头如捣蒜。
就算瘦骨嶙峋,衣不蔽体,她们也想为自己挣一条活路。
已经跑出城的守门将来不及勒马叫停,转过头的眼神中带着愕然之色,随后似想到了什么,震惊到渐生恐惧。
城中什么时候混入了武家军?还有边城部?
萧婵更抖的差点摔下马来,拍着姜天磊叫,“快,快叫你的人过来,边城之主就在城里,逮了他,我们就安全了。”
姜天磊惊讶扭头,努力往刚刚的发声之处观望,“边城之主?不可能,本公子未有听说他出北境的消息,何况,你们城里不是号称防卫严密,生人勿近么?怎地他都进城了你们还未发现?”
萧婵脸上尴尬之色连闪,咬牙道,“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刚知道他进了城。”
她绝对不能说这个边城之主,是她带进城的,绝对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所以,塬日铉的真实身份也不能从她嘴里泄露出去,这点她也交待了木序,咬死了不知道。
而三十里外的平板坡,本来还陷在沉睡里的武大帅睁了眼,望着空旷安静了不少的营帐,哑声发问,“人呢?景同呢?景湙呢?”
左右亲卫拱手低声告知,“大帅,少帅和凌城主去了西炎城。”
武大帅愣了一瞬,撑着身体坐起来,望着握紧的手掌道,“扶本帅起来,着甲。”
“大帅不可,您的身体……”
左右的声音在武大帅望过来的眼神中自动哽住,片刻方低头应声,“是,属下立刻为大帅着甲披挂。”
武景同感受到了对冲的压力,光江州兵就抵得上他带来的武家军,虽然战力不行,可还有凉羌铁骑压后,对着他的兵阵迎头冲刷,眼看西炎城南门近在咫尺,却愣是靠近不了一步。
凌湙在靠近城门处的地方,带着掣电他们砍杀冲锋,与武景同一内一外呼应,幺鸡打马要与凌湙汇合,却被反应过来的突峪带人缠住了足,被刚刚还跟随的“兄弟”们红着眼睛怒指,这才一声大笑抹了脸上的缚面,露出自己本来面容,“老子幺鸡,你们听好了,不是你们的兄弟,是你们的敌人。”
边城有一支强悍的刀营军,所过之处人畜皆无,而他们的刀营头领,是一个叫幺鸡的魁莽大汉。
那些受了欺骗的羌兵气的吐血,纷纷掉转了刀尖指着他,“……你竟然敢骗我们……啊啊啊……杀啊!”
酉一和韩崝终于守到了城中烟火冲天,对着欲分兵来南城门支援的凉羌铁骑打马进攻,挥刀边砍杀敌骑边鼓舞士气,“主上就在城内,众将听令,随我去接主上归队。”
指望着北门有兵来援的突峪,是第一个发现北门失火的人,当即惊声失控,“北门,北门……有敌袭……”
至此,抢夺西炎城之战,算是正式开打了。
凌湙被越来越多的凉羌兵围住,马不能跑,便兜着马转圈砍杀身周之人,意图趟出一条血路,卡在城门处的姜天磊天人交加,最终求生欲望战胜了立功心切,带着萧婵往自己的兵团中汇合。
幺鸡也被突峪带人困住了马脚,望着丈许之外的凌湙,一张脸上渐显焦急,望着北城方向念叨,“快点,再快点,必须让主子的马跑起来,不能被困停住,不能被车轮战。”
凌湙却感觉还行,便是掣电也未感觉有压力,挥刀如雨,尽情的收割着左右敌骑的人头,所到之处尽是残肢断臂,地上渐渐汇聚成了殷红的小河。
突峪心中发狠,突然嘶声高叫,“关城门,关城门,先逮了边城之主,武少帅不足为惧。”
意思便是已经出了城的兵不管了,哪怕会被武景同全歼,也不再管他们的死活,他要活捉边城之主。
这一声喊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般,顿时受到了响应,让聚集在南城门,将出未出的兵将立即掉转矛头,对着凌湙处就冲了过来,“先逮了边城之主,北境再无可惧之处。”
凌湙将身周砍出一条空隙,直砍的没人再敢往他身边靠,这才一手抹了刀身上的血渍,昂着脑袋临空俯视左右踌躇不前的敌骑,点头,“不错,这倒让本城感受到了重视,来,让我看看所谓的精骑到底是什么样的,拿出你们的实力来。”
只要他们不再往城外增兵,武景同那边对付已经出了城的守城将众卫,还是绰绰有余的,凌湙只要为他争取杀敌的时间就够了。
突峪一边胆寒一边催兵,自己却缩在亲卫堆里,靠近城门口做随时离城跑路状。
北城的喧嚣已经传了过来,那边显然也有外敌入侵,而边城之主敢这么从容淡定,必然是有倚仗的,突峪突然就对自己这边的兵力产生了怀疑,不再敢盲目自信的以为,己方兵马所向无敌的口号了。
至少,在打边城兵上,自己这边就没有胜过,何况,边城之主还亲自领兵来了。
望着锋利如刀的凌湙,看他挥洒间削了众多脑袋之举,突峪瞬间感觉脖颈清凉,随之心生胆寒。
跑、快跑,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打不过他。
凌湙端坐高头大马上,眼神睥睨的透过众兵卫人墙,与心生怯意的突峪攸尔对上,随即龇牙一乐,“多年前,我杀过一人,看面相竟与你颇似,后来,听说你族部不见了一位三王,突峪,你觉得那是谁?”
还能是谁?明知故问。
突峪狠狠的打了个冷颤,握着弯刀失声叫道,“原来我三哥竟是死在了你的手里?”
凌湙点头,毫不谦虚,“不止啊!突震只是开胃小菜而已,今次的乌崈王孙才是大菜,突峪,你说说,你算什么?”
说着轻抬手臂,雪亮的刀身映出周围惊恐获知真相的凉羌骑兵,笑言,“你们也不必惊讶,等去了地下之后,就知道他们是怎么死于我的计策里了,凉羌族部,这百余年来对我族的欺压屠戮,也该还了。”
凌湙带着掣电等人冲杀时,是有意挡了杜猗他们撤离的方向口的,他的声音自然也随风送到了杜猗等人耳里。
一时间,那些被救出来的百姓纷纷红了眼眶,岣嵝着身形颤抖的对着凌湙的背影跪了下去,杜猗等人也感慨的红了眼,小声催动着人继续往前,努力不暴露自己这边,从而拖累凌湙。
酉一和韩崝突然冒头,狠打了一波北门敌骑的措手不及,领着前锋军如尖刺般开辟出一条道,直将近七万铁骑压了进来,势如破竹一般的冲开了北门防线。
铁骑阵阵里,边城的旌旗开遍了西炎城中心街道,几万人齐声高叫,“我主必胜,边城威武,北境威武,我主威武!”
整个西炎城内的军伍,顿时陷入近身赤膊交战,两方兵马加在一起超过十万,塞的各街角巷道满满当当,杀红了眼的不分你我。
突峪头皮发麻,带人且战且退,心知这西炎城保不住了。
当武大帅的旌旗也飘起来后,整个陷入胶着的战事更如烈火喷油,所有人心底都升起了一种大势已去的恐慌感。
凌湙眼神连闪,与敌骑近身鏖战,目标直指被闭合的城门,当突峪趁乱打开一条小隙准备逃走时,他一把夺了近前敌兵的一把弯刀,如射箭般将刀甩发出去,惯力窜葫芦般连串三人,最后一点刀尖将突峪钉在了城门上,“别走了,为我们大帅的功绩薄上再添一笔吧!”
随后,引领着与他汇合的酉一、韩崝等众,在武大帅的兵马恰到城门口之前,打开了西炎城南门,并领着众将高呼,“大帅威武,恭贺大帅喜夺城池一座,令我国土恢复完整,百姓归家。”
泼天大功归属武氏,他做到了。
武景同一头一脸的血,从武大帅侧后方出列,望着城内同样一身血的凌湙,突然就咧嘴笑了,长躯微倾,下马杵刀顿地,“凌城主智计双全,威武凛然,我武景同心服口服。”
他已经知道了父亲的打算,在看到西炎城恰如其分的敞开在他们父子眼前,便知道,他父亲的选择是对的,且他本来就对凌湙很是敬服。
武大帅努力抿紧嘴唇,不让到喉咙口的腥甜喷出来,望着城门内的凌湙点头,“干的不错,为父甚慰!”
而紧随他之后的兵将手里,正抓着一对捆绑在一起的人,赫然正是姜天磊和萧婵。
两人在江州兵的掩护下拼死奔逃,却没料兜头就撞进了武大帅的兵阵中,身后又有武景同的追兵在,被捉简直太理所当然了。
所有西炎城内的主要军将,没有一个逃脱,包括两个王族代表,尽皆被一网打尽。
此战震惊朝野,名动天下。
第二百三十二章
凌湙在死人堆里翻出了只剩一口气的木序, 或者说,只剩胸口一点余温的“尸体”。
萧婵被捉, 衣裳破损,鬓角凌乱,脸上星星点点沾着血,目光惊惶失措失焦,身体发抖发软到两名士兵都架不住的要往地上瘫,泪痕混着泥水狼狈的茫然四顾,直到凌湙的马踱到她跟前,高高的端坐马上俯视向她,才似惊醒了梦中人般, 唤醒了她涣散的神智。
她唇瓣颤抖,声线微弱的近乎无声,仰脸望着熟悉的身形却显陌生的人,凌湙脸上的缚面早就抹了,只身上属于塬日铉的衣裳还未来得及脱换。
“……塬、凌城主……”她惨笑一声泪便流了下来, 抖着嘴唇哀求, “求你救救木序, 救救他……”
说完便捂着脸嚎哭出声, 精神似受到了极大震撼,有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懊悔。
凌湙仔细打量她上下,发现她虽然滚的一身泥污, 混合着手脸上的血渍,让人以为她也受了伤,可实际上连半块油皮都没擦破, 而能在这样刀枪无眼的战场上护着她的,有且只可能是那个满心满眼都爱慕着她的木序。
萧婵这模样就跟后知后觉, 也有人真心不为权钱恋慕她,深受感动后起的良知一样,在追悔着自己曾不懂得珍惜的过去。
患难见真情,生死现人心。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一时的感动,此情此景里催生出的错觉爱意回馈,但不管怎么说,木序能得她这样低声下气求人去救他的举动,想来当也死而无憾了。
而一旁与她同被捉的姜天磊又因伤势昏厥,被架着他的两名士兵拖拽着人事不知的滑行,显然,武大帅并未因他的身份优待他,反而似有公报私仇之象。
就他对周家施迫的卑劣手段,武大帅怎么杀他都不过分,便是武景同若没有凌湙的叮嘱,也是会毫不犹豫要了他命的。
谁还记得凌湙原本是要放归他回江州的?
结果一转脸竟叫武大帅又给捉了回来,凌湙在看到姜天磊被半死不活拖回来时,简直是哭笑不得,便是知道情况的武景同也脸色精彩,二人皆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下了到口的调侃。
算了,老人家要亲自动手帮姐姐姐夫家报仇出气,且让他将心口的气顺了再说,反正只要不弄死就行。
只是婚未退,在外人眼里,他就是帅府的甥女婿,说破天也不该得到一个阶下囚的待遇,后尔要叫那些闲出屁爱挑事的迂腐老学知道了,肯定是要口诛笔伐的给武大帅按一个野调无腔的名头,以此来彰显他们的知书识礼。
这么多年,那些阿谀谄媚者,也就频繁的以书礼一途,来在武大帅身上找优越感了,因为周知的规则,文人天生高武人一筹,同等品级的文武官,文官就是话语权更重。
皇朝以武定天下,但往往发展到后期,都会出现重文轻武的现象,这也就意味着,新的皇朝会逐渐覆盖旧的皇朝,新一轮的洗牌将进入轮回。
凌湙奉了武大帅进入西炎城,并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叫武大帅赶着去打扫战场,清点战俘,连同武景同都没能留在武大帅身边侍候,一同被赶出门处理军务。
西炎城从南到北的主干道基本都控制住了,可城内各条能藏人的小道口,用来圈养牛羊的栅栏,以及把人不当人用来栓养大徵百姓的矮棚,现在都成了漏网之鱼的栖身地,需要领兵之人打头压阵,指挥各卫尽快将人清理出来。
主帅入城,按理是需要在城内各条道上巡视一番,用以镇定军心的,可武大帅的身体并不能支撑得住他绕城一周,这个时候就不是讲孝义亲情的时候了,必须得有人出面镇场,稳定军心。
凌湙和武景同作为此战最大的功臣,又有武氏子息作背书,替父巡营犒军也便理所应当,符合事急从全之义了。
大战之后民心惶惶,军心在震荡的喊杀声里,极容易上脑失控不分敌我,被血刺激出的亢奋,与同袍至交失之交臂的生死线,还有杀红了眼的激愤,都是容易引起哗变的诱因,创伤性应激后的自我保护,不止在败方,由一个个不同性情组成的胜方方阵,也容易生出心理疾病。
这个时候,主帅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强大的心理承受力,和标杆一样不屈的精魂,都是迅速稳定形势的强心针,会令所有浮动不安的心立即沉淀下来,恢复纪律秩序。
哪怕满城的兵将有一多半都来自边城和凉州,此时此刻,都不及武大帅的帅旗竖进城主府有用,满成百姓跪地叩头,凉羌败军缴械投降。
帅旗的飘荡,代表着大局已定。
这种心理依赖,不是兵多兵少决定的,哪怕今天用来攻打西炎城的兵力,全部出自边城和凉州,凌湙想要快速稳定民心,就必须竖武帅旗,那是所有北境兵的军魂所在,是惶惶无可依,恐惧心怅然的百姓心魂所归,与最先打下城池者无关,他顶多能在后面定功勋的时候拿奖赏。
兵将与帅之间,隔着天堑鸿沟,非告天下不可名正言顺,这就是先前武大帅死也要为武景同请封的原因。
凌湙再厉害,再在边城和凉州受人尊重和崇拜,出了北境无人识,亦无人肯认,不论他在此战中表现如何,都会被归列到武大帅的运筹帷幄上,这就是上下阶泾渭分明的现实。
他一日没有自己的将帅旌旗,便一日没有镇抚民心之力,除非像以往一样打绝户战,没有殃民待收抚,没有战俘待整编,所遇之敌尽诛灭,否则,他就必须得有一个朝野尽知的尊封。
边城之主只是他所辖地的百姓将兵对他的尊称,出了北境之外的百姓们并不认,哪怕都听说过他的威名能震摄凉羌铁骑,但论民心收用这块,仍不及帅旗飘起来的那一刻。
凌湙非是不懂边上随行之人的眼神,薛维和杜猗都快要憋出内伤了,幺鸡是直奔了凌湙的住处,去看随军医队入城的凌嫚,一路过处皆有兵勇驻足行礼,便是幸存的百姓也露出了感激的微笑,战火尽头是生活向好的希望,便是哭也是苦尽甘来的喜泪,战后清理的事务繁琐又秩序井然。
武景同与他分头公干,二人想尽快的将事务归整好后回到武大帅身边,虽然军医在武大帅压迫的眼神下,说了一切都好几个字,可两人都明白武大帅的身体,在这骤然奔袭来的路途中必然损耗甚大,并不敢放心他跟前没人。
凌湙顺着萧婵手指的方向,将木序挖了出来,尸山成堆的残肢断臂中,他也未能幸免,腿骨折了一根,持兵械的手指头被齐齐削平,额头和左脸颊上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整个人如同血葫芦般被抬到凌湙面前。
薛维终是没忍住话,险露了气急败坏的焦心,却硬生生压了声调,尽量平和委婉的向凌湙打听,“主上用意为何?”
城门迎大帅那一瞬,所有的功勋尽数归了武氏父子,他后头跟随大军一路压过来,差点没掉下马去,真生生要吐一口老血出来。
边城旗下所有军将,尽皆盼着自家主公能在朝野有名有姓,哪怕不封爵拜官,至少此战的功勋名单里,得有他家主公的名牌。
他们不可能永远呆在北境外头打凉羌,总有往关内征伐的时候,届时民心的收用上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正义之师仁义待民,他们不可能永远像在境外打敌骑那样,实施杀屠之策,招抚安民之心需要冠以堂皇名头,说个野望大的念想,便是以后那啥了,初始的起点都响亮威武,没见有哪个真草莽成事的,就是真草莽,还知道往自己头上戴金,扒拉一个历史名人当祖宗的呢!
当然,凌湙不需要扒别人坟上吸痒,他自己的祖坟就青烟没断,可薛维及一众部属仍旧希望,在他未归宗之前就能有好名头,这样一旦有机会,他的个人能力和威望,再加上他的祖辈加持,至少整个大徵境内世家大小众族,都不会将他归于昙花一现的野莽。
便是没有那一日,按边城和凉州的商业版图,凌湙也该在大徵境内拥有属于自己的名牌,而不是永远埋没在武氏背后。
多好的能名扬天下的机会啊!
结果他让了。
便是杜猗也嘴巴磨磨,有点忍不了,合着大家拼死拼活,趴北防线口吹了近一月的冷风渣子,就是给别人作嫁衣,好歹您也跟着喝两口汤啊!
两人眼巴巴的等着凌湙解释,而一旁的掣电咬着牙,差点将武大帅帐中赠兵符,又被自家主子推了之事咬出,好在理智尚存,记得凌湙下的死令,没敢对这二人说出机密,着实憋的心里痒痒。
只一双眼睛沉痛至极,跟丢了万两黄金似的,暗道也省了你们跳脚,若真知晓这机密,估计真能呕出三升血来。
凌湙眸光有些怅然,望向薛维,“先生心大了。”
薛维有些沉默,他不是不知道凌湙是怎么处理阚衡荐来的那些人的,也清楚凌湙目前安逸的心,可身为幕僚和有能力的左膀右臂,他若遇不到这样有能力的主公也就算了,偏偏凌湙是个有能力的。
看看吧!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在满朝文武的眼皮子底下,干掉了西炎城内有话语权,且兵权在握的几位敌将,所耗人力物力近乎于无,因势利导、就地取材,非常干脆利落的收回了失地。
薛维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也终于明白了殷子霁早前说过的一句话,不要在主公身上找成就感,因为他自己就能创造成就,幕僚或者谋士,在他身边,只要当好辅事之职就好。
这种自身有能力的主公,不会允许身边有指手划脚的人,若不能认清这一点,便也就不适合呆在他身边干事。
薛维懂,薛维也深陷痛苦。
谋士的凌云志,不能强加在所投之主身上,可他是真的忍不住展望,尤其在知道五皇子被凌湙安排去了江州后,那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啊~几宿几宿激荡的睡不着。
主公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一手搅风弄云的安排,已经为夺位之争揭开了帷幕,特别是当杜曜坚的求救信来了后,更激动的薛维连连抚胸顺气,就怕高兴的撅过去叫人捉口舌。
天下大势,能者居之,也别说他有不臣之心,谋士称臣,只对自身认定的主公称,不然怎有家臣与私党之说?
他承认了,他就是想推自家主公登位,除了一展自己的抱负,更有着对所投之人的绝对自信。
凌湙就该闪闪发光的,以西炎城为起点,站到世人眼里去。
薛维就像毒唯一样的,通过此战更坚定的想要,自家主公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哪怕顶着凌湙投来的没顶的压迫眼神,也坚定的认为自己的想法没错。
他家主公有能力上,为什么不上?
就这一手诡谲的谋事之能,无人能出其右,更别提他还有万军匹敌的武力值,凭什么不能上?
不允许,不可以,尤其在看到战火纷飞后的西炎城,和那些被俘虏的凉羌敌骑,胜利的喜悦让他更不能忍受一件事,那就是,凌湙的膝盖从此不能向任何人叩跪。
这样的人物,有谁得配他一跪?
没有人,没有人,他根本不能接受主公弯膝于人,所以、必须,他一定要推动主公往前迈一步。
噗通一声,薛维就跪地行了个大礼,这在谋士的礼节当中不亚于断头死谏的诤臣。
凌湙惊的抿了嘴,身形更定住了半刻,“先生这是做什么?”
薛维趴伏在地,简直要泣血抗奏,“主上孝感天地,卑下明白,更懂您之用心,可有些事、有些话、有些人,时移势易,您也要为自己考虑打算,就……就算不为自己,为了老夫人,为了边城众将,为了跟随您把日子越过越好的城中百姓,也……也请偶尔挣一挣吧!”
他一跪,杜猗立刻也跟着跪了,掣电一看要糟,马上手一招就让左右亲卫将此地围了起来,直围了个密不透风。
好家伙,这要是叫武家军将领看到了,他家主子就是有嘴也说不清了,那推托兵符之举叫人知道了,不得说他家主子虚伪,人前一套背后又一套了?
掣电没长几个心眼子,但普适性的针对手段还是懂的,再说当斥候探马的,各种阴诡手段都见识过,不会用但会看的本事早练出来了。
啧~掣电咂摸了一下嘴巴,这薛先生大庭广众之下行此大礼,有意的吧?逼人上梁山?
主子要生气了!
凌湙扭脸闭了闭眼,眼沉沉的望向薛维,“先生,大帅的身体回天乏术,你要我这个时候挣什么?虚名与大帅待我的情分相比,不足一提,你若还想继续这份主从之情,就起来,否则……”
掣电直接用刀鞘头子戳了一下杜猗,压着声线提醒,“快去将薛先生扶起来。”
杜猗怔愣了一瞬,来不及扭头问原因,凭警觉立即照做,箭步上前就搀了薛维起身,并张嘴打哈哈,“薛先生几日不曾合眼,调兵筹集粮草,安排众将军食寝之事,累了……累的狠了,主子,卑下这就扶他下去休息,您别与他计较,等他脑子清醒了,会来与主子道歉的,卑下们这就先撤了,撤了哈!”
说完直接拖了人就走,根本不给薛维反应的时间,只最后扭头走时,眼神与掣电划过,那意思就是等他来解释的眼神。
掣电扭了脸假装看不见,对上凌湙瞟来的目光,努力绷住了表情,没有崩裂。
主从闹了个不愉快,连收复失地的喜悦都降了级,凌湙处理完手上军务,将收尾工作交待给了别的部属之后,这才去见了萧婵。
当然,是带着心口只剩了一口气的木序一起去的。
萧婵正抱了膝缩在城主府的牢房里,旁边睡着半死不活的姜天磊。
凌湙定睛往姜天磊的脸上看去,皱眉问看管牢房的士兵,“你们对他用刑了?”
那守门的士兵摇头,将眼神定向萧婵身上,凌湙转脸望向萧婵,“你打的?”
萧婵恨恨的看着脸肿成了猪头样的姜天磊,咬牙切齿,“他该死,要不是他死命拖住我,木序根本不会被人困住,他害死了木序,我打他几下已经很便宜他了。”
凌湙嗤一声笑了,嘲道,“你有能耐倒能打死他,这么不疼不痒的扇几下,最后还不是要和他搭伙?呵,我当你对木序多有心呢,也不过如此。”
说着招手让人将木序抬了进来,指着木序道,“他胸口上的热呼气散了就没了,你是想他活还是想他死?”
萧婵扑到木序身边,轻轻拍着木序的脸叫他,“木序、木序,醒醒,你醒醒!”
凌湙摇头,踱到两人身边,“他伤太重了,治不了。”
萧婵泪眼婆娑的抬头望着凌湙,咬唇道,“你有办法对不对?否则你不会把他抬到我面前,你一定有办法救他对不对?”
凌湙没拿乔,直接点了头,“是,我有办法救他,不过……”
萧婵立即扑过来抓住他的袍角,仰着脸露出楚楚可怜状,“救他,任何事我都答应你。”
凌湙微弯了腰,背着手盯向她的眼睛,轻声蛊惑,“任何事?”
萧婵忙不迭点头,“任何事。”
凌湙笑了笑,直起腰身,眼神往昏迷不醒的姜天磊处看去,“你可有在他面前透过我的身份……哦,塬日铉的身份?”
萧婵摇头,“没有,一句也没有。”
凌湙又问,“塬日铉的身份可能往沂阳山凉王帐走一走?”
萧婵瞠目结舌,险些哑巴了,“能是能的,可是……可是……”不跟找死无异么?
凌湙陡然转了话题,指着地上的木序道,“想救他其实容易的很,我大徵荆南部有一样物,名曰情人蛊,用女方心头之血催之,喂以相中的男子心上,从此二人便同命相连,情谊不减,你要试么?”
萧婵顿了一下,眼神悠然望向姜天磊,凌湙似懂了她的意思,摇头道,“一方若有强烈不甘愿意向,这蛊是种不成的,姜天磊身为大族嫡长,他肯定有解情人蛊的方式,我劝你莫要动到他身上,小心偷鸡不成惨遭反噬。”
情人蛊的副作用前面有提过,凌湙当然不会傻到细细给她掰开讲。
萧婵低头望着气息渐无的木序,闭眼一点头,“那就给他种上。”
她需要一个全心系挂在她身上,以她性命为先,且悍而无畏的忠勇死士,别人她不清楚,但木序至少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死忠之意。
凌湙眼神连闪,牵了嘴角一笑,“可以。”
第二百三十三章
西炎城重回大徵版图, 这样的捷报合该锣鼓宣天,鞭炮齐鸣的告示天下。
凌湙让人将侥幸尚存的那几个礼部官给拎进了城主府, 武景同则让人替那几个被祭旗的倒霉蛋收了尸,二人分头从南到北的疏理了一遍,镇压和打散了一些不甘投降的敌骑,尽乎绕城一周的,每个角落都不拉的,将北境武大帅攻进城的消息传的人尽皆知,很快便安抚住了惊慌惶恐的城内百姓。
主要是这战结束的太快了,别说城内被欺压欺辱了多年的百姓没反应过来,就是里面安稳入驻了许多年的凉羌铁骑, 也没反应过来。
城南开打,守东城牧蓄营的将领还在喝酒烤肉,守西城马队的正组织跑马娱乐,两边分派看管的大徵百姓最多,也基本集中在他们的辖区, 属于战时后防线, 平常战役也根本轮不到他们上, 守城将招人往南城门集合的时候, 双方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战前动员,或正式开打前的热身活动,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城北数万铁骑就是他们的底气, 盏茶功夫就能支援向南城门,且多年来被大徵百姓,甚至官员们捧出来自负心理, 就没有人会想到,真有城破兵败如山倒的一天。
多可笑啊!就大徵那群软脚虾似的官员, 打两下就恨不能送公主来求和的姿态,怎么可能敢挥兵来犯?
就是平日里玩的狩猎游戏,明明被赶进圈内的大徵百姓人数,多于他们马队人数好几倍,也没见有人敢反抗敢逃跑,都是一群被驯化了的羔羊,放了栓颈的绳子也不敢跑,哈哈,现在你告诉我这群羔羊要翻天,谁信?
鄂鲁、也炎的先后死亡,只是洗了上层掌兵者的牌,底阶兵将的排布上并未受影响,始于凉羌上阶将领层的频繁更替习性,底阶兵将们早都学会了依附二字,谁有兵符谁就能拥有对他们的指挥权,言生死的站队局且轮不到他们,所以,在中阶军将为己方利益喧哗的时候,他们是底层里过的最宁和的一群人。
阶级地位没到,有些事情没资格也没机会参与,该吃吃该喝喝,相信城池固若金汤,掌了权上了位的将领更有手段,就是他们日常生活里津津乐道的嚼资。
北城有大量骑兵涌入,南城门挂起了乌崈王孙的人头,消息炸开的一瞬间,东西两城的驻军将领根本不信,可当他们两边辖区内的大徵百姓和被欺压了多年的厌民们,同时对他们举起了刀兵后,他们懵了,信了,也终于反应过来了。
可惜,晚了!
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北境兵,和令凉羌两部闻风丧胆的边城军,以排山倒海之势踏进了城,伞射状的分兵于每个街巷扫荡,再有被压迫了多年的厌民百姓们的加入,居二线的后勤补给军卫们,都没能组织起有效的战斗方阵,就被打死打伤了不少,余部便开始如无头苍蝇般四散逃亡。
逃亡的过程中,有人“顺手”捡到了被旗杆子插着脑袋的乌崈图霆,又有人与吓破了胆子的突峪王子撞到了一起,终于,在有了上阶贵族者当领头羊的号召下,一群没了主心骨而散落四处,正愁不知何去何从者,勇聚了一波护主军魂,展现了凉羌骑兵该有的战力,在重重包围下,闯了出去,奔向了属于他们族地的方向,沂阳山。
凌湙没有出现在北城围剿线上,即便韩崝和陈奇章压着兵线想等他汇合,他也没往自己的大军去靠拢,始终在南城门处给武景同压阵,在全武家军高呼武少帅英武的震声里,淹没掉了自己的存在感。
薛维跺脚的便是凌湙没在此战中发出自己的声量,他在杜猗的阻拦里,仍愤愤高呼,“主上若与韩、陈二位将军合兵,整个北防线不可能放走一个凉羌铁骑,你捂着主上的排兵布线图,连商量都不与我商量,放漏了这么大一个失误,怎么地?是嫌主上名声太响太亮,一定要给他抹点黑灰?”
他气的一扫文人风雅,插着腰的在自己的房内来回,对着看管他的杜猗指指点点,“整个南城门连走脱的姜大公子都被捉了回来,哦,现在你告诉我,就咱北防线上跑了一支凉羌铁骑,主上不与你们汇合,你们不会叫啊?不会敲鞘高呼啊?那些凉羌铁骑当时定如丧家之犬般,平时就对咱们主上怕的厉害,那时只要满城皆是我主上声名,他们敢跑?给他们加个胆子也不敢,可你们呢?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跑了一支敌骑,有没有万余人?哈?主上那么圆满的规划,替武少帅筹划的方方面面,他怎么关键时候让你们掉了链子?谁的兵不出问题,偏我们的兵放跑了一支敌骑,你们要怎地?你们是被武少帅收买了吧?哈?你给老子说话!”
杜猗被喷的满脸唾沫星子,被薛维的手指戳着鼻子连连后退,好容易等他气喘不匀消声时辩解,“先生,您也消消气吧!主上的决策从来也不归我管啊?我也只管按着计策行事,再说,您有没有想过,主上就是故意留个缺口放人的?他不与韩、陈两位将军合兵,就是晓得自己的威势太猛,万一那些残军不敢跑怎么办?主上……主上需要他们送信嘛!”
实在是受不了薛维的狂喷怒吼,杜猗这才小小声的将自己理解透的意思说了出来,一边安抚人一边也算是给自己消疑,“北城排了四五万凉羌铁骑,我军有近八万数,可城内还有大徵百姓数万,主子就是为着他们不受衰兵迫害,进入穷图末路后拿他们开刀,也得放一条口子让他们出城,先生,这本就是主子为武少帅筹划的军功,来前咱们都知道的,您不也接受了么?怎么到了这时又后悔了?先生,读书人最讲诚信,您这也太……太那啥了……”
薛维被他一副“你很虚伪狡诈”的表情伤到了,捂着急速乱跳的心口喘气,一张白净的素脸上涨了个通红,瞠目圆睁,“粗野武夫,不通文墨,出去!哎哟气死老夫了。”
其实以他的才智,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想通其中关窍,导致他如此失态的,是预见了凌湙止步边城以及凉州以外的发展脚步。
之前凌湙发怒于京中阚衡等人手伸太长,薛维还只以为是因为向外发展的时机未到,可现下这样大好的时机下,凌湙仍没有出头的打算,这才是他着急的根本。
失去这次机会,以后不会再有如此合适和更好的时机了,能连通大徵境内又有凉羌铁骑打底的战役,除这个西炎城涉外的战略地,不会再有,那是修国事录都绕不开的荣誉,是一名战将渴求而不能得的机遇,真的少有人能眉眼不动的出让。
局外人都能被急的跳脚的程度,何况他底下的那一群忠诚事业粉!
哪个心里不叨咕?
便是战后清点结束后聚一起的韩崝和陈奇章,也面面相觑的大眼瞪小眼,几乎同时发出疑问,“我往东城(我往西城),中路交给杜猗那小子,说好了主上会与之碰头收兵的呢?”
特奶奶的东西两侧兵线都压到了中路缝沿上,都没见着自家主上的人影,只一个杜猗在那里左冲右突,连刀头幺鸡都不见了人影,眼睁睁看着一路敌骑裹挟着他们的突峪王子冲了出去。
空门大开。
他们以为北防线会由自家主上最后接手,心道谁也跑不了,结果咧?
放跑了一个王子,还有近万的凉羌铁骑。
这叫什么事?
虽说不影响战局吧,可一向打惯了完美局的他们,没料会在有武家军做对比的情况下出纰漏。
哦,南城门打出了完美局,没让一个凉羌铁骑跑进关内,北防线这边兵更多,结果跑了人,怎地?以往的牛皮吹破了?回去是要叫同僚耻笑的啊!
二人心里真挺不是滋味的,最后陈奇章只好找补了一句,“北线这边都是重力兵,南城门那边才几个兵力点?不好比不好比,主上当有自己的盘算。”
确实,凌湙放那一队敌骑离开,是有盘算的。
在城主府休息了一会儿缓过精神的武大帅,听了身侧副将的禀报,等凌湙和武景同处理好城内事务回来后,召了二人近前说话,先是令人安置好了剩余的几名礼部官,后尔才对着凌湙问话,“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他就没想过凌湙在排兵上会有失误的时候,既然不是失误,那肯定就是有意,有规划性的放人。
凌湙看看武景同,又回转了眼神看看四周,对着武大帅装傻,“什么布局?没有的事,父亲太高看我了,就是为保我手底下人性命,不想在此战中损耗太多,疏漏了一小点而已……嗯,他们能跑出去,也是求生本能罢了。”
武景同挥退了左右,亲自往武大帅跟前捧汤药,对着凌湙摇头,“我都看出不对了,你还想糊弄父亲?小五,你杀敌一向不爱留尾,可能为了护持城内百姓安危有一点,但肯定有更多的考量。”
武大帅赞赏的抬眼看了看儿子,点头,“为父是不是坏了你的计了?那姜大公子捉错了吧?”
凌湙愕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抹了抹鼻尖,笑着找了就近的位子坐下,抚着膝头慢慢道,“也是一点防患于未然的考量吧!”
接着方解释道,“西炎城收归我们北境,那整个荆北等于也归了我们北境,原属北境五州之地便是齐了,父亲……”
说着轻抿了下嘴唇,“宁公当年被朝廷忌惮,就是因为他一个人坐拥了五州之地,即便后尔他出让平州和藓州,让朝廷将之与南川、保川共划为荆州一地,也仍没能打消帝王的猜忌,若捷报上京,我很难不怀疑朝廷下一步会如何为难您。”
气氛有些沉重,武景同也垂了眼,轻搅着汤碗中的药,凌湙接着道,“那万余残兵有大半是羌族兵力,突峪会带着他们先回族地,老凉王那边陡失王孙的噩耗,定会勃然大怒,撑也会撑着身体举兵来犯,父亲,我们需要凉羌大军压境,只有这样,朝廷才不会厚着脸皮跟我们要西炎城乃至整个荆北的管辖权,而我们……也能有时间利用敌军的兵临城下,与朝廷谈条件,景同兄的封赏该下了。”
其实凌湙还有一点没说,老凉王会因王孙发兵,但他其余的子嗣却不会当出头鸟的率先发动攻击,顶多做做样子陈兵境外,然后,整个凉羌会迅速进入争夺继承权的大战里。
他们能利用的时机,可能也就老凉王一怒的那股气,等到他陷入诸子夺位的争斗当中时,所布陈在境外的兵力也该撤了,而且还有一点,突峪没死,他与乌崈图霆一同来的西炎城,结果一死一活,老凉王的迁怒会让他找羌主的麻烦,两族分裂趋势已有开端。
房内一时陷入寂静,直过了半晌,才听武大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敛目有些意懒心灰,哑声开口,“本帅忠勇了一辈子,没料行至暮年,也有为功勋算计朝廷的事发生,小五,多谢!”
为了帮景同上位,竟不惜在自己常胜局里造瑕疵,小十年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所谓“失误”,且为了不让另两路将领背锅,他是自己担了中路支援不力的错处,这样一来,即便有人说嘴,也不会有人敢说到他面前来,等于是用自己的名誉消弥了一场口水战。
武景同放下汤碗,冲着凌湙郑重拱手,“小五,你为我太费心了,为兄惭愧。”
凌湙立即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上前几步扶起武景同,有些生气,“干什么这样郑重其事的?你是要与我生分么?是不是咱们以后为彼此做点事,就要这么谢来谢去当陌路人了?”
武景同摇头,急道,“这不是一点子小事,这是……这是关乎你领军的威信,和用兵的智计,我不能……不能因为我,叫你在你的属下面前失去威望,他们……他们得多……”
凌湙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失望,放一路残军出城,那是为了以后的长远打算,就算他们现在看不出来,等事到临头,定有人能懂,只不过事先我不会说明罢了,你焉能肯定这不是我的又一次用兵如神的铺垫行为?你忘了,我向来有走一步算十步的神言,他们才不会质疑我的决定,反正,你不要摆出一副受了我多大恩的样子,我不会感动的。”
武大帅叫他这样的态度,反倒弄笑了,摇头道,“可是你现在的口头亏是吃了,我还听说你身边的幕僚都气的踹桌子了,呵呵……便是日后有对此行为的反馈事实,都改变不了你现在叫人质疑能力下降的恼火,景同是在给现在的你道歉,等你神算子再次应验后,反过来调侃他,便算是两清,所以,这一礼你受得。”
凌湙愣了一下,望向武大帅。
可能武大帅并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可凌湙却着实有点被触动到了。
所有的委屈都是当时发生的,可事后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重要,特别是当一个人沉冤得雪后,更不会有人反过头来去关心受冤屈时所受到的苦难和不公,好像一切的好结果,都能弥补过程里的伤害一样,然后事实呢?伤害发生是不会消失的,它会永远沉淀在心里的最深处,每遇触动便会无休止的反复,直至麻木。
凌湙自己都记不得进过多少次心理诊所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处境最艰难时是什么心情,而他似乎也习惯了报告结果,对于中间的失意只字不提。
反正结果是好的么!
所有人都会这么安慰他,结果代替一切。
“好,那我现在接受你的道谢,等以后再接受你的夸奖,届时你可别眼红啊!”凌湙笑着说。
武景同也跟着笑,边笑边点头,“我从来不眼红你,我会跟你的所有追随者一样,高兴于你的智珠在握,小五,我懂你一心助我的心思,但有时候能力与权势不匹配,也是一种灾难,父亲与我说过了,我自己本来也不执着那个位置,北境与你,我选你,小五,父亲的虎符你该收下。”
说着便接了武大帅手里的锦盒,一步一步走到凌湙面前,举到他眼前,眼眶有些发红,直视着他道,“小五,你既然那么担心五州之地会遭朝廷忌惮,不如这个重担就你挑了吧!为兄实在应付不来那些老狐狸,万一遭人算计了,岂不是要拖着大家一起死?所以,为了我们大家的性命,你敢紧收了,不准再推。”
凌湙张嘴,望着武氏父子,特别是对上武大帅的眼神时,竟一时不知道再找什么理由婉拒。
武大帅半倚在软枕上,声音有些虚弱,“北境是大徵朝廷的脊梁,小五,你须得记着,无论你要怎么拨弄朝廷局势,北境这块以及境内的安全,都要把握在手上,绝对不能叫凉羌铁骑再冲进关内一步,切记,自家人打成一锅粥,肉也得烂在锅里,不能叫外族来咬一口……”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后,他整个人更往榻上瘫了下去,精神极度萎靡,眼睛望着武帅府方向喃喃道,“我儿,咱们该回家了,为父想……家了。”
武景同一把将虎符塞进了凌湙的怀里,自己奔忙着跑到武大帅榻前,紧张失措道,“父亲……”
凌湙也紧走两步上前,低声道,“父亲……我、儿答应您!”
说着缓缓跪下,冲着床榻的方向叩了一个头。
尔后立即往门外快速移动,张着声量叫人,“掣电,传令整兵,两刻后先行队伍准备启程返回北境。”
武景同六神无主的扒在床榻旁,军医被凌湙拖了过来,武帅府副将们也一起围进了屋,所有人越过凌湙时,都不禁顿了一下脚步。
虎符二字何其惹耳,他们就算不知道先前屋内的谈话,可涉及到交托虎符的敏感问题时,都个个顺风耳千里眼似的,目光都不禁往凌湙怀里看,那鼓囊囊的锦盒形状,可不正是装虎符的盒子么!
掣电激动的眼都红了,跑着去传令的脚步都透着激动,出了府门一把拽住受不了薛维喷的杜猗,咬耳朵般的将凌湙接了武帅虎符的消息说了,并叮嘱他一定要保密,至少不能先于武帅府的副将幕僚之前透出来。
杜猗震惊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反射性的要跑去告诉薛维,却立即顿住了脚步,忙忙的跟着掣电去整兵。
二人都是凌湙近卫,生死都栓在凌湙身上,与来投的幕僚谋士不同,他们可以良擒择厚主,武人却是只为一人忠,掣电可以透消息给他,他却不能透消息给薛维,这就是区别。
凌湙并不管帅府副将们的眼神,拿了武帅大印就盖在了事先写好的捷报上,他必须争分夺秒的将西炎城收复的消息送进京。
武景同顾自悲伤,一步都不肯离开武大帅榻前,所以,许多后续安排便全压在了凌湙身上,便是稍有微词的帅府副将们,在意识到武大帅交了什么出去后,也再没有声浪,面对凌湙指派的事务,皆都无声不响的动了起来。
好像西炎城南门处,武少帅威武的锣鼓声尚未熄,他们就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北境易主了。
在西炎城内明显边城和凉州兵力多的情况下,他们三两万人的声量并不足以改变事实,且武氏父子都认了这个结果,他们身为私卫,又有什么资格左右主上意见?总归帅府还是在的。
凌湙根本没多余的心思,去考量虎符交托后的人心动荡,西炎城内事务繁杂,需要处理的人和事一件赶着一件,而众繁杂事务能手都在北境,一时也调不过来,仅有的能拿主意的,不过寥寥两人,薛维被他紧急叫了过来,不由分说的被撵出去接手杂事。
他则趁着喝口茶的间隙,进到了关押姜大公子和萧婵的地牢,木序用了情人蛊后,伤势在迅速复合。
复合不代表修复,伤疤不会消,断掉的手指也不可能长出来,只是伤口愈合了而已。
凌湙居高临下的看着睁开眼睛的木序,见他第一眼就急着找萧婵,便指了下位置,“在那,木序,你应该感觉到身体上的变化了,恭喜你,以后就可以和她心意相通了。”
萧婵没说话,垂眼望着姜天磊,拿在手上的匕首犹犹豫豫,半晌,终是望向了凌湙,“你真的会助他东山再起?”
凌湙点头,“我需要他回江州,你若不愿意跟他回去,也可以带着木序回沂阳山,随你。”
萧婵顿了下,摇头,“我不能回去,乌崈死了,祖父肯定会杀了所有涉事之人,他一向只对乌崈有亲情,对于其他的子子孙孙都冷酷残忍的很。”
凌湙便道,“那你便带他走吧!二刻钟后,我会率部回北境,你可趁那时将人带走,俘虏营的江州兵,我留了小三千人头,你让木序拿上姜天磊的信物,去将人引过来,届时你们趁乱冲出城,放心,追兵会有,但不会跟太紧,只是佯作追赶,不让他起疑罢了,你会是他救命恩人,萧婵,好好利用你这个救命恩人的身份。”
萧婵抬眼直直的看向凌湙,咬着牙红了眼眶,“你真可怕,凌城主,我若有一日重回沂阳山,我保证带着我的母族远离边城,远离你,我保证永远不让他们侵犯北境百姓。”
有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守在北境,她想想都胆寒。
凌湙不置可否,眼神往江州方向放,“江州财富取之不竭,你能不能助你母族脱困,就看此一行了,萧婵,一旦我往江州伸手,那里的财富便不会许你动一分,你最好抓紧时间,当然,姜天磊这边你也抓紧,别让他太不知忧患了。”
南川府那边传来消息,五皇子已经顺利过了江,所有江州兵船俱已离岸,完全没有要等姜天磊的意思,当然也就没有要搭救回他的意思,这个等姜天磊醒来,应该会有更实质的感触。
没疯就算他意志坚强了,毕竟被人放弃的滋味可不好受,以他的变态心理,势必是要找每一个背后推手麻烦的。
凌湙就是要让江州先从内部瓦解,哪怕乱上一乱,都对他后续有的行动有好处。
掣云调查到的东西太诱人了,若非他这边实在腾不开手,真想亲自往江州走一趟。
武大帅要拔营回北境的消息,随着列队整齐的兵阵发酵到城内每一个角落,刚安定下来的被解救的百姓们,立即围拢到了城主府周边街巷上,隐忍着不敢哭闹,个个紧张的凝视着城主府大门,犹如再次被抛弃一般,身体与灵魂一齐陷入不安,有受伤的站不住,干脆跪趴在了地上,而随着时间越来越紧迫,来不及打扫干净的街巷上,都跪满了百姓。
他们惶惶不安,却不敢要求跟随武大帅离开,他们视西炎城为虎狼地,可放眼天下,似乎也只有这个虎狼地能容下他们,一张没有归属地的户籍纸,就摁住了他们往其他地方投靠的脚步,除非皇旨重新派人来接受此城,他们才算是重归大徵母国。
本来这些事情应当要等办完后,起码要等到朝廷新派的官来接手后,大帅他们才会撤离,就是有事要离开,也不会刚入城就走,这与之前的安抚呈背道而驰,有管理经验的将领都不会这样干,民心失控有时候会令功背上过,便是真有事要离开,也会选择悄悄走。
可凌湙并不想让武大帅摸黑路赶夜场,他整合了两万骑兵,剩余的兵力分布在四城内,有完全控制住城防的能力,趁着天际残阳未落,霞光铺满了地平线,照射的人眼溢彩一片,他让人将躺在软榻上的武大帅抬出了城主府。
武景同亦步亦趋的跟在旁边,诺大的汉子满脸悲伤,迎头撞上围拢在府门前的百姓,抿了唇一个字也没说,扶着武大帅的手一步一阶的往整理好的大马车上送。
所有的将兵在他们路过时都跪了下来,武大帅的身体众所皆知的不好,只是具体不好到什么阶段并没人知道,可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面如金纸的老人,闭目安静的躺在软榻上,一旁守着的是他的儿子。
围拢来的百姓懵了,本来还在低声抽泣的声音陡然断了,整个街巷落针可闻,俱都张着嘴震惊的看着出现在人前,不再生龙活虎的武大帅。
他们被关在西炎城内,并不会有人告诉他们,实际上的武大帅身体到底如何,便是城门打开那会儿,武大帅也是精神抖擞着骑着进城的。
幺鸡把凌嫚背在肩上,骑了马跟在马车后头,望着沿路注视着他们出城的百姓,望着满城硝烟过后的荒凉,更与眼里乘了悲伤的凌湙对视上后,有种想吼一嗓子打破这种沉痛气氛的冲动。
他不想看到凌湙难过,也不想看凌嫚人事无知怎么也摇不醒的样子,而面对明显病重难回的武大帅,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令他想到了曾也这么躺着躺着就离开的蛇爷。
凌湙在维持秩序的兵阵里看到了头上裹着伤布的宁振雄,他坚毅的眼神里透着被战事洗礼后的成熟,整个人犹如一柄出了鞘的刀般,凌厉又锐气,杵着长枪阻挡着身后拥挤而来的百姓,身形不动的和左右战友将路形让出来,没有盛气凌人,也未有仗势欺人,对上凌湙投过来的眼神,更挺了胸膛直了肩背。
“受伤了?”
宁振雄没料会得到凌湙关心,顿了一瞬才想起来回答,“不碍事。”
陈奇章见凌湙停在了宁振雄面前,忙小跑过来低声道,“是我带他来的,这小子守了五年城门,心性炼的很不错了,我就……”
凌湙没作声,只抬手拍了拍宁振雄的肩膀,“回城去找甲一。”
宁振雄一瞬间失声,后尔红了眼眶,并腿立刻行了个军礼,“是,我……我一定努力……不、不让五叔,祖母失望……”
凌湙看了陈奇章一眼,摆了摆手,“舅舅无需如此小心,南城门那边就交给你了,临夜记得放一个小口,别惊动太多人。”
陈奇章点头,“知道,我会看着时辰把人放出去的。”
这是走前替萧婵开的后门,以便她能顺利的将姜天磊带出去。
武大帅却在被搬动间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绚丽的晚霞,整个天空有一种被水洗过的清澈,最后一缕阳光依然刺人眼,他眯着眼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末了长叹出声,“真美!”
凌湙与武景同并列站在他身边,低声道,“我们这就回去,父亲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武景同嘴唇抖的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更不敢张口,生怕一出声就是破碎的呜咽,连同守在另一边的几名副将,都忍红了眼眶,悲伤的看着没了气力的大帅。
其实大家都清楚,他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极限了。
他努力忍着没在入城时倒下,却终没撑到扫尾清点结束,他最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可却不得不借着天光尚有一丝余亮赶路,终究还是让满城的百姓,看见了他的孱弱。
武大帅转动着眼珠子,脸上是一派慈和,边点头边微笑,“好,好,你办事为父一直放心的,景同啊,陪为父再走一程,小五,你也上来车上坐坐。”
凌湙点头,撑起笑道,“好,整日里骑马迎头一脸灰的,今天也借着父亲的光,坐一坐马车。”
武景同扭了脸狠狠抽了一下鼻子,转脸就展开一个笑来,“哎,有车坐谁还骑马啊!”
武大帅望着二人摇头,想动一动手,却没力气抬起来,叹道,“都别笑了,一个个笑的比哭还难看,为父还没走呢!收着眼泪等我走了再哭,呵呵,为父这也是载誉而归,喜丧啊!”
“父亲……”武景同彻底绷不住了,扶着车架子就跪了下来,嘶声泣道,“别这样说,父亲,回了家就好了,回了家咱肯定就好了。”
他一哭,武帅府众人全都没绷住,一下子全扑倒在地流了眼泪,而周围的百姓被这凝重的气氛一激,猛的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就慌了,挤挨挨的就要往前凑,“大帅……大帅……”
幺鸡横刀立马,瞪眼怒喝,“都不许再往前挤了,左右听令,维持好你们的方阵,若叫人群冲撞了大帅,我的刀会立刻让你们正法当场,竖起你们的刀兵,安静的送大帅出城。”
他近些日子一直在城内活动,认得他的人不少,虽然后来知道他是卧底来的救星,可连击杀几十名巴图的胜迹,仍叫人对他生存畏惧,一出声,便比宁振雄等人更具有威慑力,周遭躁动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被冲撞歪斜的队伍也恢复了秩序。
凌湙对着他点了点头,开口道,“大帅喜欢听你在军武大比中的歌子,你给他吼一嗓子听听。”
幺鸡抿了唇点头,冲着大帅弯腰拱手,“大帅想听,这一路属下就专给您唱,喜欢听啥就唱啥,随便点,所有歌子我都会。”
武大帅招招手,幺鸡立即驱马上前,就听他道,“那就吼那个少年说吧!朝气的很,本帅很爱听。”
幺鸡很响亮的应了一声,“哎,这歌子是我们的战歌,咱们边城军人人都会唱。”
说着勒马转身,抽刀向天,吼声震天,“所有边城军,全体都有,唱少年说!”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自有少年狂,身似山河挺脊梁,敢将日月再丈量……披荆斩棘谁能挡……不负年少……
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一群震天伸脖颈怒吼的热血儿郎,对着大地许愿,道出的不屈与坚毅,让惊惶不知所措的百姓渐渐定了心,也让红了眼的将士们重新燃起了希望,竟渐渐跟着一起吼了出来,“……披荆斩棘谁能挡……”
武大帅跟着节拍击掌,满眼欣慰,边听边点头,“是这个理,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和决心,好、很好!”
凌湙笑着点头,“是,您说的很对,那咱们启程?”
武景同握着另一侧武大帅有些冰凉的手,尽管有暖壶,可气血不足的人是怎么都捂不暖的,武大帅的身上还是不停的在失温,手凉脚凉最明显,可能唯一有的热呼气全集在胸口上了,“父亲,您别睡了,跟我们说说话,您不是老爱说我们不听教导么?我现在爱听了,您说,我保证这次一定不跑。”
武大帅点头,果真开始了往日一模一样的教导,在前后两万骑兵的护送下,一路出了北门,抄鬼雾碑林那一条近道往边城,过凉州入并州府回衙。
西炎城渐渐被抛在了尘烟里。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在武大帅回并州府的半途中,就送进了京,而此时,北郊行宫里的陛下已不见了踪影,太子正焦头烂额的忙着找人,捷报传进京时,他不但没有半点喜悦,竟觉得有被羞辱到,一把接了急信就撕了个粉碎。
连请功的奏封都没看,踹了来报信的御麟卫,指着脸色各异的朝臣怒吼,“不是说他快死了么?死人怎么还能把西炎城破了?哼,那个老匹夫定是和……和父皇一样,都在耍着本太子玩……”好悬没把皇帝叫成老不死的,噎的太子脸色涨红又煞白,更气的慌。
那被踹的御麟卫是个殿前侍卫长,本身能近皇帝身的殿前侍卫身份都不低,接了这捷报满以为能趁兴得赏,结果却得了一脚踹,当时低了头跪地请罪,那埋着的脸色就变了。
愤恨又厌嫌,满眼藏着对上位太子的鄙夷,捏紧的拳头全是止不住的气恼。
太子还在愤声疾色,指着殿前闻声而来的大臣,咬牙下令,“让他立刻带兵去剿老六,不是能打么?老六挟持皇父意图不轨,令他去解救皇父危难,届时一并进行封赏。”
便是一向打压北境武帅府的那一帮大人,都惊的瞪了眼,闻关莫三人,都无了个大语,哑了声息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最后还是黄铭焦弱弱的提醒了一句,“殿下,礼部一行人死了剩五个……”意思是你这旨下下去,都没人敢去宣,谁特么嫌命长啊!
人闻阁老的高徒小宁大人,来的信上可是真真的描述过武大帅的病情,真没骗人,真到了命途无继的时候,你竟然还怀疑人家是装的,到底还有没有心?
太子呼哧呼哧气的直喘气,拍着坐前御桌高声喝问,“那现在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闻阁老上前一步,轻声提议,“太子不防先委派官员去接管新收复的西炎城?如今荆北一地尽归我大徵,总不能那一地官署都归了北境吧?那置朝廷于何地?是需要重立朝廷威信的时候了。”
段高彦抬了眼瞟了他一下,摸着自己的腰封上前一步,“不知闻阁老意属何人?若本阁猜的不错,闻阁老怕是想近水楼台吧?”
谁不知那小宁大人还在荆北没回呢!
先是监军,后立官署,这盘算打的满朝皆知了,真叫他弄成了,那小宁大人直接飞升封疆大吏,待遇堪比侯爵位了。
当谁傻呢!
阚衡也上前插话,“武大帅立如此伟世之功,不封不好,太子还需安抚一二,只不过呢……要封就一个也别漏,亲子、义子,雨露均沾嘛!”
袁芨拱手附议,“臣以为可,且据小宁大人的奏表陈述,义子功勋卓著,当以为表彰。”
第二百三十四章
西炎城收归大徵, 如此重磅消息在朝野之中,并未能获得另眼关注, 相比于北郊行宫皇帝的“失踪”,这一处被异族占领了多年的荒蛮之地,只多算是崩腾浪涛中溅起的水花,没有激出质子归国的欣慰,更没有版图完整,可以有告慰先宗列们的激动,至于那些曾经被弃,如今又重归故国籍贯的百姓,连搬上朝议的资格都湮没在了君臣一致的忽视里。
荆北一地穷山恶水, 没被割送给人时,就需要户部国库往里补贴银子振济百姓,虽说那里有草地可以圈养牛马羊群,也有不错的铁矿可供开采,然则产能和出息并不足抵一地百姓的温饱, 每年冬春两季的灾害仍会飞上皇帝案头, 年年的天灾加上人祸, 搞得所有上位者的名声都跟着受损, 如果说甩(割让)出去如丢包袱般,令人大松口气(心情愉悦),那现在收复回来, 就跟烂脓的疥疮又重新长上身般难受。
真正觉得高兴的没几个,大部分人都是脸上笑眯眯心里骂卖批,但奸滑的他们不会从自己嘴里, 吐出对这种青史留名战役的不满,互相抄着手“含泪欣慰”眼神交汇, 你懂我懂虚情假意的一齐点头拱手道喜,再扬起眉角往上递着要议的功勋号。
随着捷报之后要来的,定然是武大帅为底下人的请功折子,那些在此战里立了功的将领和士兵,都需要晋以与功等同的官身或奖赏,而旨意一旦颁发下去,那就是真金白银的消耗,且是根本拖欠不了的即时性奖赏,犒赏三军是惯例,便是再减省,封给到个人的官爵都不是能随便打发的。
每个官爵对应的财帛数都有定例,土地宅子且有规制,大大小小的一封旨下去,巨额钱财就无了。
所以你看,穷地收回来,一分进益没有,就要朝廷先放血抚恤,这还是军将们的先行犒赏,后尔需要重新建立家园的百姓才是大头,如此一来,别说管着钱库的户部官员脸色难看,本就恼怒冒火的太子更绿了眼,凶恶的巡睃着满殿臣工,牙齿咬的咯嘣响,“如何表彰?拿什么表彰?”
若以平常战役,不到能惊动天下人的地步,朝廷许以空头支票并无人敢吭声,顶多背地里翻白眼骂一句罢了,可现在失地回归,史册上都要留一笔的战事,后续封赏若还要弄个空头支票,那丢的不止朝廷现在的脸面,更丢的是当朝君臣所有人的身前身后名,是要被后学之士翻来覆去鞭尸的文墨素材。
谁愿意死后不得哀荣,还要受后学者的指指点点?
谁都不愿!
因此,除了开口的阚衡和袁芨,其他人都低了头,连闻阁老都垂了眼作瞌睡状,直把时刻打量臣工表情的太子,给气的更脸色发涨,红绿交加,就差头顶冒烟了。
袁芨是个实心的,向来也最敢开口,闻他如此怒喷,当即想也不想就道,“乾西所改建宫址,花费巨大,且于社稷无多增益,太子还应克己复礼,少耽于玩乐,而刚好省的这笔用度,便可填了封赏银的缺,便是日后说出去,亦是太子仁体爱民,惜臣……”
他话没说完,就叫迎面砸来的砚台给泼了一头身,要不是身旁阚衡手快拉了一把,他指定得头破躺地,便是如此侥幸躲过,那脸色也是后怕过的苍白,以及满脸的难以置信。
皇帝临朝,那样喜欢阴阳怪气的主,都晓得忍住脾性,不与臣工在朝堂动手,没料轮到太子当政,竟然火爆到当庭动粗,别说当该给到的阁臣体面,连君臣之谊都不讲了。
袁芨的脸当时难看的就拉了下来,他本来就严肃板正,现在一拉了脸下来,就更严厉肃正,又有之前当过太子讲师的威严在,立刻就挥开阚衡拉着他胳膊的手,健步上前一步居正殿中心,瞠目朗声,“太子殿下,当庭殴打朝工重臣,便是最暴戾的陈哀帝也未有如此出格行迳,更况乎本阁还曾任过您的讲师,便是尊师一道本阁也没到罪该被砸的地步,所有谏言句句肺腑未有一点私心,国库本不充裕,户部各方挪用才堪堪维持住您起建兽园的经费,如今有更紧急的用处,您身为监国太子,于己私欲怎能盖过国事朝纲?陛下出宫休养,于众眼皮子底下失踪,您当清楚现下的情况,若此次仍然坚持怠慢北境,苛责武大帅,那迫在眼前的清君侧,您不会指望着在下等众文臣为您披挂拒敌吧?陛下再生死不知,他也仍然是吾等君父,若然有一日现身城下,吾等臣工定是要开城门恭迎其回宫正位的!”
太子直接被他这副疾言厉色的样子给震住了,刚还暴戾的神情陡然顿住僵定,被怼的哑然结舌,眼神环视殿周一圈,赫然发现随着袁芨的话音落地,所有人脸上都一副理当如此的赞同神色。
君父归朝本当百官跪迎,你一个太子再拥有监国之权,那也只是监国,尚未登基,所以,袁芨这话听着像是威胁,可理是这么个正理,谁来也挑不出他的罔上之责。
好话不好听,本来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得过且过了,可太子非要挑战文官血气,那就怪不得这个古板文人用朝纲压他了。
满殿朝臣没有人跳出来指责袁芨的态度问题,不论袁芨是哪派系的,有一个身份却是大家共有的,那就是他们都是吃文官团的庇护的,上位不尊文墨之士,待之如仆役,想打便抬手,这就不是一个好的信号,所以,这一刻他们是一个整体。
文官的体面和尊严,文人自古传颂的风骨,谁都不能玷污和糟践,这个口子一旦开了,那所有人就等着被像武官那样的轻贱和忽视吧!
此时,君与臣很明显的站在了对立面,彼此拉锯着属于己方的立锥之地。
阚衡不吱声,敛目正肩的似在等着什么。
闻阁老环视一周,见时机差不多后,方迈步上前,与怒胜的袁芨并肩而立,挺着腰杆子直视太子,声音悠然闲适,不紧不慢,“太子,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太子张了张嘴,在袁芨脸上看不到表情,才慢半拍的抬手,“闻卿请讲!”
闻阁老清了下嗓子,攸尔道,“臣这里有一个处理方案,或能解决眼下困境。”
太子有些惊喜,眼神都亮了两分,急的倾了身体,迫切道,“哦?快说来听听!”
闻阁老便摇着脖子施施然开口,“荆北一地三川两府更扩于两州之地,曾经有三五世家建府立祠,后尔因种种原因,便搬离了那处……殿下,臣要说的是,京中仍有那几家姻亲故旧,可派人去询问一二,若愿出些银钱,那处地界待归整清理后,便仍交还给那几家,使他们也有落叶归根,府祠堂归故地之日。”
阚衡抬眼迅速瞭了闻阁老一眼,尔后又默默的低下了头。
袁芨则皱了眉头欲言又止,却被落后他一步的段高彦碰了衣袖,终忍了张嘴的欲望。
莫裴之则立即跟后头附议,拱手直道闻阁老此主意又妙又好,捧的闻阁老眯眼抚须更加得意。
而太子则将眼神挪至黄铭焦处,却见他额脸皆有虚汗冒出,对上他的视线后愣了一瞬,但也仅是一瞬,然后露了个谄媚至极的笑来,“还是闻阁老体恤殿下,竟想了如此妙法,一举解了朝廷危机,甚好甚好!”
听出来了么?
这就是圈地啊!
明目张胆的以朝廷的名义,开始为各京畿世家谋划地盘好处了。
是,荆北是穷,贫瘠到乏善可陈,可那里有矿,有跑马场,有南来北往必经的商道,更有紧靠江州的码头。
只要心够硬够狠,再贫瘠的土地都能再压榨出二两油,更何况那里的民息非常坚韧,遭受过那样的迫害屈辱,仍有不输于荆南的人口数,户丁人口就没有绝过,非常的肯生养。
有人,就什么都会有,陷于苦难的百姓越被剥削的厉害,越想要多繁衍子嗣来减轻家庭压力,而这种根生固种的思想,也同样适用于剥削者的利益学,他们的眼睛同样盯紧了那一茬茬长起来割不完的韭菜。
只要占住了地,好好经营几十年,那里就会成为各世家的又一处羊毛产地。
所以,甭管闻阁老话说的多么漂亮,一脸宽厚为那几家撤出荆北之地的家族打量,其本质目地,只是为了亲己派的世家谋利。
几十年都过去了,谁知道早年那几大家族的人死哪去了?便是有,怕也落败的不成样了,他换几个人过去,占了这个名额,太子难不成还真的来查?
想也不可能的事,届时再挑些美人,送些珍宝,太子指定就不会追究了,而他呢?可以揣着朝廷的明旨,正大光明的带人去圈地盘。
就是花钱占地的本质,哪个地方没有豪强呢?比起其他地方私占的田亩土地,他们至少还为解决财务紧张做了贡献,说出去他们得成大善人了,至少没不讲武德的直接抢啊!
关谡揣在广袖里的手指动了动,在闻阁老转过来的眸子里看见了合作的意向,刚收复的失地上没有官署,建立署衙委派官员,以及地方官的任免,都可以与关谡商量操作,他作为地方官派的领头羊,这么多横空出世的官位,得助他收拢多少人心,划拉多少利益啊!
二人电光火石间便达成了协议。
黄铭焦苦笑着缩了脖子,并不敢贪分这块天上掉下来的蛋糕,他是皇帝拉拢的亲信,没被太子清算赶出朝,都亏了在建兽园上出的“力”,很下了血本的才以真诚打动太子殿下。
段高彦作为目前的首阁,自然不能一声不吭,见闻高卓说完后得到了大半朝臣的点头称赞,连上座的太子都没有提出质疑或反驳,就知道这议题八成是行了。
他与阚衡眉眼相对,默默的选择了附议的赞成票,二人都想拱着凌湙上位,也并不在意荆北一地之后的发展规划,至于蛋糕怎么分,这里的人其实都没意识到一件事,他们说的根本不可能算,地在谁手里谁才有发言权。
而现在地在谁手里?
在他二人要推举的主子手里,就他二人领教过的主上手段,这些人真想像无比美好,以为还跟从前一样,就着舆图你一块我一块的瓜分,全不将出力收地的武将放在眼里,好像地收回来便理所当然的归入国土。
这话说的对也不对,国土是肯定得归的,但实际掌管人可不归国土持有人管,现官不如现管,用在荆北那片土地上也一样,现在谁的兵在那里,谁就是那里的实际掌管人。
他们在朝堂之上你切一块我切一块的分的欢,全不将出生入死才将失土收回的将帅放在眼里,实际演绎了什么叫虎口夺食,段高彦看的一清二楚,回头就将朝堂上的各人表现给密封了一道条子送了出去。
太子只要不动到他的银库,任何事都可以有商量,闻阁老这提议听在他耳朵里,简直跟废物利用一般,竟然能变现,当时就拍着桌子定了下来,甚至还想着截留一部分钱财来继续筹建他的游乐场。
闻高卓扬了眉头一口答应,后尔顺势将关谡推了出来,开始商量后续建立官署的事,至于之前有人担心他推自己学生小宁大人上位的事,此时也在他一再表示小宁大人年轻,还需要多历练的谦虚语里,得到了更多人的钦佩和尊崇。
只有曾是他们一伙,深知内情的段高彦撇了下嘴角,暗道:他哪是不想小宁大人谋利?他是想用小宁大人谋天下呢!一个小小的封疆大吏,且不得他与众派分隙,让小利而谋大权,才是他这盘棋的本质目地。
有时候站的角度不一样了,看问题的本质意义就更清了,段高彦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自觉的换了赛道,以更清晰的观念看待闻关二人的布局,而接受了凌湙强横的设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起的坚定信念,坚定他们的谋划在凌湙面前不堪一击。
于是话题顺利转回到了封赏上,这一次太子的脾气终于好了,钱财上的问题解决了,其他有关于犒赏之类的活计,就该归了文殊阁。
段高彦终于有了开口时机,在阚横和袁芨达成的私下协议里,只要助推凌湙上位,那以后不管京畿两大派系怎么斗,北境兵都将全力保存保皇派的位置,况以武帅府的立场,袁芨是最不该担心他有另投别派的可能,二者往大里说,本质目标其实一样,都是忠实的皇党。
有了袁芨的暗中支持,再将缩头乌龟黄铭焦搞成弃权票,最后收拢一把态度摇摆的关谡,这场封诰风波总算尘埃落定了。
武景同携收复西炎城的巨大功勋,终于收获了他早就该得的世子爵。
凌湙收消息的速度,比朝廷走官道派送的旨意快了两倍余,在北境军将合体陷入武大帅将要薨逝的悲伤里,他收到了经过朝议大佬们分切过后的蛋糕分配图,以及自己一下子被冠以荒原王的称谓,而所属封地便是他现下所常驻的凉州,和垂角边城。
消息送到他手里时,整整一个时辰,他没有反应过来,捏着薄薄的纸张,在堂中诸从属欣喜的眼神中,问了一句话,“是谁这么羞辱我?”
异姓王爵位,便是他那被冠以盖世神功的宁国公,都未有的荣誉,从大徵朝建立起,都没开过的先河,那么多随开国皇帝打天下的功臣,最高也就是公侯爵,封三公尊铁劵,都没舍得给出一个异姓王位。
荒原王,不伦不类的王爵号,翻前朝今朝所有史藉册子,都找不到这么垃圾的王号,完全不讲礼法,更无迹可追,唯一牵强的解释,该就出在他现在所呆之地。
荒凉的杳无人烟,寸毛不长,一片原野,没有发展前途,且照这封号的意思,是想摁死了他永蹲此处,不得归京的隐寓。
王跟王是不一样的,寓意好的封号,代表着上位者的期许喜爱之情,寓意差如人意的,通常就是不怎么受待见,或者干脆就是不喜之意。
文人尤其重尊封,懂文墨的都知道朝廷封王的尊号,是要经过礼部拟号,朝议表决,和皇帝御勾,三重程序走完,才能确定一个王号的诞生,没有三两个月的角逐拉扯,根本也不可能有确定消息出来。
可是,凌湙的这个王号,从提起到落定,几日?
一个夜晚,就落定了玺章,第二日就往外发了旨,与王爵位配套的华盖、莽服,以及所需要赏赐的仪仗队,呵呵,没有,毛都没有!
甚至连封地都划的是人家武帅府的管辖地,哪怕将刚打下来的荆北,当做王属地给他,都不会这样引起他的警惕。
恐怕这个王号拟出来后,连制作礼服的御内司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规制。
所以,凌湙才会问出一句,谁要这么羞辱他的话。
而厅堂之中,高兴的从属全都一列的傻大个蛮武汉,所有舞文弄墨的幕僚文士,个个都黑了脸,殷子霁直接仍了茶盖,愤而怒喷,“段高彦是干什么吃的?还有阚衡……”
便是一直对阚衡有三分好感的薛维,此回都找不出替他圆融之词,不由的喃喃低语,“不应该啊!阚师兄……”
二人都出自麓山书院,只中间隔了好几年,是以,薛维为显亲近,私底下通书信时,盖以师兄称之。
弄武之人不懂文墨书生的愤慨点,幺鸡只知道这个王号听起来很威武,连韩崝、杜猗等人都觉得此封号威武霸气,听起来就很气派。
凌湙要是不长两个心眼,他以现代人的思想眼光来看,这封号也实抵得上他现在的形势,确实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有白手起家光宗耀祖那味,然而,结合现在的局势,和整个社会的文化形态,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极度敷衍,极度带有上位者蔑视的贬称。
段高彦发来的报喜信件,通篇述说着自己与阚衡上窜下跳的手段,求表扬一般的将最后成果亮出,说是自己拿出了尽乎全部家私,向太子殿下疏通了降旨决议。
凌湙点着手中信报,敛目轻声道,“他可能着了人家的道了。”
信中字里行间透露的意向,是正四品忠勇大将军,领正三品参将职,以三等伯爵位赏官,这样一来,他的实际兵权加上所属爵位,并不会低于武景同的世子爵,除非武景同袭领大帅爵,否则两人且得有一段时间要在北境分庭抗礼。
他潜意识里当然巴不得凌湙主导北境,鸠占鹊巢,然而,他又清楚凌湙的脾气,并不真敢把目地摆在明面上,于是制造两人平分秋色的局面,让境内各方人士自己站队,且他非常有信心,凌湙能在这样的比对之下胜出。
可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既不与凌湙同,亦不与阚衡同,更非闻关二人想,于是,在他满以为十拿九稳,急切的给凌湙送消息的后一二刻,另三方人士碰头重聚,将原属的忠勇将军给提了一个大等,直接上王号。
至于太子那边,解释根本张口就来。
一山不容二虎,他们若想要顺利进入荆北抢夺管辖权,就得让北境产生内乱,可在如此军心一致,气概满天的时候,怎么才能令他们从内里分裂呢?
当然是赏赐的丰厚度,和将官爵位的不平等,只要有人心中不愤,就能引出从内而外的乱子,也正是他们要争取的夺地时间。
太子本来还不愿意,可看到几人递上来的封号,以及完全没有多给出一星半点的封地,嚯,能直接让人脸黑的程度。
凌湙立刻捏了信纸去到武帅府,他自己在并州另建了府宅,与武帅府只有一街之隔,来回连马都不用骑,而自西炎城回来后,武大帅就再次陷入了昏迷,如今已经滴米未进,整个大帅府,乃至整个北境,都准备好了随时挂白的手续,只等府医最后的诊断了。
武景同一直守在主院,带着长子武涛日夜侍疾,府中诸多杂事尽皆由武景瑟处理,往来仆妇井然有序的各自忙碌,守外门的大总管事正抹着眼泪从内院走廊出来,一抬头见着凌湙快步往里进,忙上前行礼,一低头就看见凌湙手上捏着的信,抬眼期待又紧张的问,“五爷……?”
凌湙自回了北境,就一直呆在并州,累积的公务都一齐被搬了过来,连着旗下重要的从属,都一齐从凉州和边城赶了过来。
所有人都知道北境到了权柄移交的重要时刻,帅府四周更两三层的做好了防卫,不至于会真的生乱,却必须要有的警戒。
俗话说防君子不防小人,北境是武帅府当家没错,可混杂其中的各方眼线也不容小觑,短短两天就已经抓了几波平时跳的欢的,喜欢到处乱探乱窜的,此时宁可抓了落口舌,也不能为了些微名声而放纵他们勾连奔走。
武景同此时完全丧失了处事能力,或许也是知道有人能依托的放纵心,敞开了悲伤的心不管不顾的也跟着熬,熬的胡子拉茬眼圈发黑,嘴唇脱皮开裂,谁劝都没用,真一步不肯挪的守着。
凌湙体谅他,知道他此时的难以自禁,于是默默的接过了整个城防府卫的安全维护。
他每年都会在并州小住一两个月,武大帅以军演的名义,拉着他要让边城军和并随两州的兵比拼比拼,年数多了,便是他无意扩大自己的威信,整个北境各卫将领头头,也都知道了他的兵力整体情况,对他练兵的才能和军演上的指挥能力,都给予了万分肯定和钦佩。
相比于帅府幕僚团对凌湙的警惕,武人是一群可爱而直爽的人,他们没有那么的花花心思,只会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支持,凌湙接手并州城防和府卫安全,帅府众将直接拱手领命,偏那一群丈着年头老资历高的幕僚谋士,觉得凌湙太越俎代庖,纷纷跑去找武景同和武景瑟抗议,可这二人都是站凌湙的,又哪会理他们,于是这些人又想方设法的去找老夫人,据以力争的反对凌湙接管帅府兵力,并用懒怠处理公务的形势,阻挠帅府日常生态。
若以平常论,凌湙不会太以强硬的方式对他们,毕竟不是他的幕僚从属,处理起来确实各方掣肘,容易落人口舌,可现下是什么时候?他们身为帅府的干事人,却起胆用自己的本职工作来要挟,这就不能忍了,又加里面有截胡江州来信的黑手,干脆借着这起闹事,直接让手下一锅端了这群人,全换了自己从凉州和边城抽调过来的办事员。
这下子,凌湙也算是坐实了他们预测的,所谓意图抢班夺权,谋诡事等不臣之心的言论,可惜无论他们怎么撺掇武氏两兄妹,凌湙仍旧牢牢抓稳了帅府上下大事决策权。
胜利从西炎城搬师回北境那天,凌湙是和武景同这个亲生子一样的,亲自扶着车驾将武大帅从马车上搬下来的,列道迎接的百姓,和帅府所属部众万余人,尽皆都看在眼里,凌湙本身就有的义子身份,外加这次收复失地的巨大贡献,令所有知情人臣服。
武氏子都没有因此感到危机,和权柄被侵犯的焦虑,他们这些外人眼里,看到的就更是信任亲厚的一面,尤其武大帅偶尔清醒的那一两分时刻,先寻找的人里便是优以亲子的义子,一次次的拉着手殷殷期待,这是武景同自己也感觉代替不了的一种信重。
武大帅对亲儿子的扛事能力有疑虑,却从未对义子的谋事才能产生怀疑,他苍老的眼里释放出的信任,令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为北境择优先取继承人的选项里,毫不迟疑的定了谁。
虎符移交所预设产生的动荡,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大,没有什么移交仪式,只有托付时的重重掌心摩搓,和一声如释重负般的慰叹。
武大帅这一生,兢兢业业、忠君爱民,每每殚精竭虑,深恐有负君父所托,风沙几十载,从未有私人感情用事的时候,可当他临末了再一回顾,才发现自己有愧的并非君王百姓,而是他身边的妻子儿女。
他的长女,因为需要平衡局势,被他许给了利益相关者,说是结两姓之好,实则就是利益捆绑的互换人质,跟当年的武大姑姑一样,自嫁人后再没回过娘家。
他的妻子怪他、恨他,可仍然为他打理家业,操持府宅,生养儿女。
他的三女,嫁给了他看好的有为青年,可他不知道那两个孩子都各自有相爱之人,结果弄的双方劳燕分飞,一死一伤,把身体很好的妻子生生给气的药不离口。
后来呢?
他再不敢乱点鸳鸯谱,放任了儿子的择偶权,好在结果非常欢喜,他终于有了个天资聪颖的孙儿。
至于最小的女儿二十几未婚的事,在北境民风越加开化后,似乎也并不出奇,多的是二十出头未嫁的姑娘,用义子的话说,人家能养活自己,享受单身的快乐,要别人操什么心?反正在北境内,他有能力让那些不想嫁人的姑娘,有能力养活自己,这就够了。
武大帅自己都快不记得十年前的北境是什么样了,可要问他是十年前的北境好,还是十年后的北境好,他一定会笑着告诉别人,是今天的北境更令百姓舒适。
一地起,而全境兴,边城带起的不止是凉州,还有随州和并州,不止人口翻了近一倍,连年的征兵数再没有空额情况,而年未成丁者被强征入伍的情况,再没有发生过,征兵服役似乎也成了一件能令全家光荣高兴的事。
武大帅昏昏沉沉里,脑中闪回的就是他这几十年的过往,撑着一口气不肯咽的目地,也并非是别人以为的,想等着朝廷封诰的旨意来,他早就不在意了,那股子执念在征荆北民乱期间,早就消弥了。
他想等的是,另一个人的王冠加冕。
皇帝身边的曲大伴,不止是皇帝的大伴,也是他年少时结的死党。
皇帝后来那么疑他,数次在别人的挑唆里想要办他,最后不了了之的间隙里,都有曲大伴的身影在,武大帅知道他为自己暗中斡旋的事,所以有些为难事,便也不去找他,二人虽然有二三十年未见,可少时的情谊,仍够他们神交意合。
他人生里最后一次过分的要求,就是请他安排人,在那几方当局者们中间搅一锅浑水。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边有人靠近,昏迷了又两天的武大帅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伴在自己床榻边的儿孙,一眼定格在脸色沉沉,看着就不大高兴的义子身上,“这是怎么了?”
武景同上前将武大帅扶起,赶紧给他喂了温着的药汤和温水,武涛坐在床榻尾端,轻手轻脚的替武大帅按摩腿脚,小脸严肃,神色端正。
武大帅欣慰的摸了摸他问,“给你师傅请过安了么?”
武涛点头认真的回答,“请过了,孙儿每天都要上师傅院里请安,不敢懈怠的。”
他正正经经的拜了凌湙为师,帅府里都摆了席面请过酒,两人本来就联着一层亲,如今又有了师徒名分,这下子便再也解不开捆绑了,武氏和凌湙从此一荣俱荣。
凌湙先是点头肯定了武涛的说词,后尔才撩袍跪了下来,抬眼直视着武大帅,“父亲,儿子收到了京中来信……”
所有人的眼睛一瞬间盯了过来,连武景同都紧张的顿了呼吸,不安的在武大帅和凌湙身周来回,压抑着冲动想要让凌湙把话咽回去。
他怕落定的消息一到,他父亲就心愿了结的撒手人寰,此时,他根本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于朝廷那边来的任何信息。
凌湙对上了他祈求的眼神,可这消息压根瞒不住,长则明日,短则后半夜里,就该有快马入北境报告先行来宣旨的监侍动向了,为免让人疑心他别有用心,他必须先给武大帅打个预防针。
“父亲,景同兄的世子爵下来了,明日按宣旨太监的脚程,会由登城直入并州。”
武大帅靠着武景同的肩膀抬手,神色竟没有欣喜慰绩等情绪露出,继续定定的望着凌湙,笑着招手,“你先起来,干什么事需要如此大礼?齐葙,把你主上扶起来。”
齐葙拱手上前,眼角泛了红光,一脸也熬了数夜的模样,低声道,“主上如此大礼,定有大事相告,大帅且听他把事说了?”
看着曾经的三女婿,武大帅摇了摇头,后尔又眯眼点了下脑袋,调侃他,“你倒是改了不少脾性,从前多桀骜啊!如今倒是规规矩矩了,呵呵,挺好的。”
齐葙抿着嘴低了头,弯腰有些音调哽塞,“大帅还记得末将从前呢?年纪上来了,总是要改变的,也任性不起来了啊!”
武大帅叫他说的发笑,慈和的望着他,道,“改天把你那位带来看看,本帅怎么说也当得起你的长辈,总不能到了也不知道你家里的那个长相模样,听说他办事能力很强,做事很周到,帮了湙儿不少,嗯,不错不错,你、你们都很好,都是好的。”
齐葙一把年纪的汉子,陡然就绷不住的落了泪,低着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叩地泣道,“多谢大帅,我……我替子霁给您叩头。”
殷子霁从前只是他帐下个人参谋军师类的人员,并无缘得到面见武大帅的机会,后尔那事出来后,更遭了人驱逐,属于听过没见过的“熟人”。
大帅摆摆手,叹息,“这些年你们都辛苦了,不是你的错,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你们好好的,好好的,叫为父啊……少担心,呵,咱们翁婿一场,这称呼为父还担得起哈!”
齐葙不住点头,额头一声声的叩在地板上,撞出咚咚响动,泣声回道,“担得起,是儿婿不孝,叫您失望了,对不起,我……”
武大帅夫人扶着门框,眼泪再没止住过,曾经有多厌恨这个欺骗了女儿的女婿,如今就有多情绪翻腾,以为人没了,却不知暗地里受了多少伤遭了多少罪,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世家子,如今也已人到中年,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说不定武景莳早又投胎去了。
前翁婿话事一场,凌湙看着这伤感场景,一时也是踌躇难过,但话总要说的,因此,在屋里陷入艰涩的沉寂后,仍在武景同祈求的眼神中张了嘴,“儿今次也得了封赏……”
武大帅眼神精亮,马上坐直了身体,握紧了武景同的手,“哦?快快说来听听。”
凌湙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便是武景同也奇怪的看了过来,一屋子人看着精神突然奋起的武大帅,都觉得他的反应太激动了,很不符合他一惯的作风。
武大帅却不给人反问的时间,马上拍着武景同的手,又叫了左右服侍的人,余光看见跨门而过的夫人,又笑着对她招手,“夫人,快快进来,帮为夫将大朝服穿起来,景同、小涛,你们也快去换身好衣裳,好好梳洗打扮,咱们去府门前迎接朝廷宣史。”
说完愣了一下,冲着左右又道,“快去把五爷扶起来,也拿身亮鲜的衣裳给他换上,今日府里大喜,摆宴开席,呵呵呵!”
陪在屋里的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突然兴奋起来的武大帅,而一直守在旁边的府医却悄悄的冲人打了个手势,一碗热腾腾散着药香的汤羹捧到了武大帅面前,武夫人猛然捂了嘴扭过脸去,武大帅却是知道了什么一样的,一口就将汤羹喝了个干净。
凌湙讶然的被人扶起身,看着脸色突然红润起来的武大帅,惊声询问,“父亲何时安排的?”
他那样的身体,没料竟瞒着他们干成了这样的大事。
武大帅一脸得意的仰脖,伸长双臂让武景同服侍他穿戴,晃着脑袋笑眯眯道,“不可说不可说,为父自有人脉,呵呵呵呵,你就说意不意外吧?”
一屋子人看他们打哑迷,连武夫人都抹了眼泪凑上前来陪着调笑,“到底什么事?怎么就尽着你俩高兴了?也说出来叫我们一起高兴高兴!”
凌湙张了张嘴,面对众人投递过来的眼神,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我刚得到消息,朝廷封了我……为荒原王。”
武景同吓的眼睛嗖的就瞪圆了,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凌湙,攸尔转头看向一脸得意的武大帅,却见武大帅正等夸的状态,眯眼直点头,“是本帅干的,哈哈哈,是不是很惊喜?”
凌湙陷些没端住表情,一脸便秘,“惊喜啥?一个封地都没有的光杆异姓王?”
武大帅摇头反驳,“谁说没有的?荆北就是你的,小五,先拿衔,后拿益,为父知道这个王的封号不实,可是没关系,咱们先占住了尊位,总有一天,你能凭自己换个更好的尊封。”
说完他一脸神秘的向凌湙招手,凌湙听话的凑近了他,便听他用屋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跟他咬耳朵,“朝里那些人肯定在想方设法瓜分荆北这块天降的蛋糕,嘿嘿,为父跟他们明里暗里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们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当谁不知道?没事,小五,咱先不跟他们抢,咱抢个名头,歪管实不实,咱要的是上桌吃饭,有了这个异姓王爵的封号,你就不比皇子位份低了,皇子不封王,他都没你强,小五……”
说着说着还冲凌湙挤挤眼,手比划了一下,“一张桌子排排坐,为父去后便要空一个位置出来,景同顶不上,没关系,你能顶,而且由你上桌,为父很安心,也不用忧心景同叫那帮老狐狸算了命去,小五,你受累,乖乖坐上去,往后便是摊牌正面干,咱起码在大旗底下不虚,懂没?”
别人懂没懂不知道,凌湙在这样别有含义的目光里,僵着脖子点了头。
他懂,他可太懂了!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武大帅这最后一计,直接把朝里那些大佬全给绕进去了。
他端正的穿戴好了大裳服帽,正了正头上的盖帽,扶着腰间的玉封,一手搀着武夫人,一手拎着武涛,正步缓慢的往门外走,武景同张着手紧紧的跟在后头,听他念叨,“老夫在那些人眼里窝囊了一辈子,他们当老夫是个面团子,怎么揉圆捏扁的都逆来顺受,呵呵、呵呵,老夫都记着呢!一笔笔的记着,只是从前想留个善缘,好叫他们念在故旧的份上,届时顾念一下我武府后人,可是现在不用了,老夫有底牌了,可以和他们撕脸干了,哈哈哈,老曲的干孙子真不错,小子有前途,竟然真叫他干成了,哈哈哈哈哈!”
武景同眼眶通红,偷偷的跟后头抹眼泪,一声也不敢出,旁边人也一样,都不敢接话茬,看着这样一个打仗从不退却,一直勇武的战斗在前线的老将军,轻描淡写的说着不被文官集团看得起的话,莫名就有一种心酸难过,一种没有受到认定尊重的认同感。
是啊!那些站在雕梁画栋里,永远衣着干净整洁的大老爷,怎么能懂被风沙浸透,饿着肚子还要匍匐着去搜寻敌迹的艰难困苦?
他们不会懂,也不肯试着理解,只会以粗鄙无理,目不识丁来喷斥他们,只会站在高高的阶台上,对衣裳浸湿,褴褛狼狈的他们,挑以最鄙夷的目光。
老大帅受了他们一辈子气,临了终于板回一城,难得这样酣畅淋漓的笑一场,所有人也都跟着露了笑容,眼底含泪,于悲泣里看着努力□□着脊背,站在人前的老将军。
帅府门前大台阶上,安了一把高高的座椅,周遭一列将士围成圈的护卫着府门前的秩序,而从并州城门处往帅府一路来的宽阔大路上,也有三五步的岗哨在维持着拥挤而来的百姓秩序,最中间却让了一条能过马的跑道。
大帅挺直着身体,正身端坐在帅府门前,含笑目视城门方向。
凌湙和武景同默默的陪站一旁,武涛的小手一直牵着祖父,抬头望着周围的亲人,忍着没敢哭,而女眷们则都聚在府门边的廊沿上,捂着帕子不停试泪。
一分、两分,一刻、三刻,直至夜幕即降,并州城门的方向终于响起了崩腾的马蹄声,先行报信的令兵传来消息,颁指的朝廷监史正过了城门桥,一时间,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的望向了城门方向。
武涛握着渐渐失了温的手,惊惶的张嘴想要叫人,可对上凌湙的目光时,又下意识的闭了嘴,武景同扭头闭眼狠狠擦掉了眼泪,凌湙低头一眼对上了期盼着,却又渐渐失了焦点的眼睛。
他冲着身后摆了摆手,酉一迅速带人往城门冲过去,几乎是架着将来宣旨的太监给拖到了府门前。
“……今闻武大帅义子武景湙战功彪炳,酌封其为边城异姓王,封号荒原……”
府门前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端坐着的武大帅身上,只听他慢半拍的朗声大笑,“好、好、好,小五、我儿,领旨、谢恩!”
一口气似终于用完了一样,他的身体在所有人眼前,轰然倒下。
“父亲……”
“大帅……”
第二百三十五章
北境三州缟素, 帅府悲迎吊唁客。
武大帅薨逝,虽然早有所准备, 可当真正迎头见证一名英勇老将与世长辞的瞬间,仍叫人不可遏制的泪崩于睫。
别说一拥而上呜咽嚎哭的仆从奴妇,跪了满地大声悲泣的并州百姓,便是没入地平线的落日,也在最后一缕的残阳中,猛的迸发出灼人眼的血色霞光,似生命燃烧至尽没,似晦暗兜头般浇来,所有人的心上, 突升起一股山崩倒、城欲摧的恐慌。
武大帅就像北境三州百姓心中的安全屏障,他在、北境安,那是他用一辈子战功赫赫,待民如子的诚信忠恳换来的,是一生致力于北境边防线的稳固, 替百姓争取宁和日子得到的。
民之所向!
所有百姓在武大帅骤然倒下的瞬间, 都簇拥着左右人挤人的要往帅府门前靠, 仰脖悲痛的惊声大哭, 后尔在众兵卫们努力维持秩序的队列里跪伏于地,长街直往城门处,如多米诺骨牌般, 浪潮推过处,皆有泪崩人。
英魂归兮、魂归冢兮、冢为英雄碑兮,葬我北境好儿郎兮!
并州城上空, 渐次逐浪掀起的悲歌,更让几不可见人的夜幕, 蒙上了一层凄凉落寞的剪影,惨白的灯笼在沿街的门头晃动,整个帅府,整座城池,皆被白纱麻衣覆盖,所有人都流着眼泪的换上了素衣麻服,自发的为大帅服孝,尽一份属于子民的孝心。
武景同麻木的举着孝幡,在人来人往的吊唁客面前,木然的回应宾客们的安慰之词,其母武夫人已然躺倒至不能起身,后宅庶务皆交由其媳打理,武景瑟前后照应力有不及,望着陷入悲痛,下一瞬似就要倒下的兄长,硬是忍下了催其主理府务的要求,转而央求到了凌湙头上。
身为武氏族长的大帅,其丧事所及,皆当由氏姓宗老携理,孝子孝孙主理。
武景瑟平日再能打理帅府事务,在这样关乎宗祠决议面前,她一个女子仍不能与整个宗族宗老对抗,她在武帅府说一不二,但到了宗老们面前,仍不得不遵循宗族规定。
殡仪规定,宗族规矩,皆没有在室女出入祖地的先例。
武景同连日陪床侍疾,这会儿已到了强弩之末,跪迎吊唁尚勉强,要他爬起身处理丧务事宜,怕撑不过一刻就得倒下,而大帅的丧仪规制,有半月的治丧期,这中间必须得找人代理,其子武涛身份很合,奈何年纪太小,找同族的兄弟陪同,身份上又撑不起武帅府规格,如此一来,凌湙便成了丧务主理的不二选,有他陪在武涛身边,既不让来吊唁的人感到被怠慢,又不会令族老宗亲觉得被取而代之。
他已经是王了,无论是不是个空头衔,这王位却是实实在在由朝廷亲封的,作为陪同主理人迎宾,情面和身份都不会令人感到不适。
大厦倾而万人倒,武氏宗老再对这个突起的荒原王有异议,此时也得纳着头皮与之交好,情面上至少不能因为丧仪之事而过分为难,武景瑟便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跑到凌湙面前请求帮助。
凌湙能指挥得动帅府众属,可关乎整个武氏宗族的事,他也是难以插手,就很怕弄不好会让武景同这一支与宗族分裂,他没有宗族观念,是因为他前世今生都没受过宗族教化,而武景同不同,他与宗族的联系是根深蒂固的,就连武大帅那样杀伐决断的人,也不敢轻易说要脱离宗族的管制。
古人的宗族观念,非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可改变的,婚丧嫁娶,都需要宗族出力,一个没有宗族的人,会被视为没有根的魂,外人不接,内帷亦难修,因此,凡欲成大事者,都爱找一个绵延没断过传承的古老宗祠作依托。
凌湙就这么带着武涛,出现在了帅府治丧主理人的位置上,义子加首封的异姓王位,让武大帅的丧仪规制更添一层贵重,往来吊唁者无不感受到了主家的诚意和尊重,哪怕细节处仍有些微招待瑕疵,可看着异姓王位的加持,姿态上也显更谦卑和谨慎。
人都是趋利的,那些等着帅府大厦倾倒,想趁机上前咬上一口的家伙们,看到凌湙有如门神般守在帅府门前,几乎是立马熄了搅事的心,安安分分的吊唁完走人。
武涛感受到了城内的暗流涌动,小小年纪因为有着武大帅和凌湙的双重教导,令他有着超与同龄人的心智,观世情与人心亦有自己的见解,假以成长时日,必定是能担负得起整个武氏的荣光。
他望着府门前来吊唁的人,尽管整个并州都被兵卫们内外三层的高度警戒,可小脑袋里的弦仍绷直了提醒他,有什么情况其实已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改变了,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危机意识,迫在眉睫的提醒他,以后就只有他和父亲能为这个府提供依靠和庇护了。
他仰头看着身边山般高昂可信赖的师傅,之前还有一丝对于身份定位的疑惑,现在全解了。
祖父让他拜师,父亲说这人是堪比血亲的叔父,母亲则告诉他,这是她娘家的依靠,多重身份界定了两人的关系,他并不太懂祖父一定要摆席让他拜师的用意,可看着往来吊唁者们,先于他一步的对着师傅道节哀,述礼仪,后尔才看向他这个主家孙辈,小儿玩闹般戏谑他有乃祖之风,便让他逐渐懂得了势利二字。
人走茶凉,帅府的权利交接没有什么可道处,可北境的权柄却出现了分歧,内中出了一个异姓王,有衔无封地,所有的揣测和谋略,都在武大帅倒下的那一刻迎面撞来,悲伤的表象下,潜藏着的是观动谋局之眼。
朝廷宣旨的使者,连留都未留,隔日便以要回朝秉送丧讯为由,转了马蹄奔出北境,而帅府亦有信报递送朝廷。
父亡而子继,武景同刚刚获封的世子爵,亦要重新界定,规制由朝廷发旨袭爵,将帅之位却是非袭承制,也就是说,他只能先继武大帅身上的武平侯荣誉爵,十万军统帅之称则需要朝廷另旨发布。
这中间的差别就在,前者会被架空为养老爵,后者才是实爵,武大帅就是知道朝廷从不死心,想从他手中夺兵权,这才拼了命的想要为武景同求一个保底的护身符,哪怕最后兵权旁落,有爵位在身的武府,仍不至于受人欺凌太过。
他无法预见朝廷之后的手段,怕武景同受不过压力保不住兵符,可当凌湙能强横的干扰朝事决议时,他便知道兵符的正确去处了。
古来兵解,要命的便是虎符归处,无才者得之烫手,有志者才能物尽其用。
吊唁者往来不绝,师徒二人从早至晚素食裹腹,凌湙还好,强悍的筋骨尚能维持身形不坠,武涛便显得力有不怠,站至中途便身形歪斜,只能在没人时靠着师傅腿边借力休息,至人来时再立正站直,如此硬撑三日,小小的人也憔悴的脸皮发青,嘴唇起泡。
至过第五日,凌湙便将他送回内宅,自己亲往摆放大帅的棺椁处,提了武景同到大门口,指着并州城漆黑的上空,肃声提醒,“凉羌大军正在来的路上,至多后日就将大军围城,武景同,我知你悲伤,也给了你放纵悲伤的时间,够了,你的身后还有妻儿老母,满城百姓,以及这满府今后以你为主的仆从附属,武景同,你没有时间再悲伤了,振作起来,担起你肩上的责任,而这个责任不是我能替的,你懂么?”
五日的连轴转,凌湙也熬的眼睛通红,他的悲伤不显于人前,也未露上脸面,可卷起的唇皮却透露了他背于人后的操劳,那是为着能让大帅最后一程走的安心体面,而暗地里动作后的疲惫之态。
白日他需要陪伴武涛主理丧仪,到了夜晚,全城细密防卫下被抓获的可疑人士,皆需要他过审盘根,谁的眼线,谁的爪牙,又是谁派来探查的口舌,以及最重要的兵力调防。
他忍着发红的眼眶涩声提醒,“西炎城丢失,凉王孙身死,两族联盟近五万铁骑陷进一多半,还有满城的财富,逃兵再慢,此时消息也该传进了沂阳山,武景同,哪怕他们两族事后再算秋账,也是属于内部纷争,在对于北境的攻略上,他们是一致的,相同的,就算是吵的不可开交,也不会放过这一次的趁虚而入,大帅的丧讯定会引来一场大规模陈兵,你要做好迎敌的准备,我们都要做好两面夹攻的准备,懂么?没有时间给我们沉溺悲伤的时候,我们得珍惜父亲用最后一计,为我们谋到的时间差,别枉费了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武景同瘦至形销骨立,单薄的肩背在寒风里竟显沧桑,感觉一下子就从意气风发,转变成了颓靡老者,凌湙恍然,第一次正视起了武景同的年岁,原来也已经不年轻了。
“我……”甫一张嘴,嘶哑的嗓音里便带了悲泣,“……太失败了,小五,让父亲临到去时,还要惦记着我能不能撑事,要用最后的老脸去为了我铺路,小五,为兄没有脸现于人前,更没有脸面对母亲……”
说着便苦笑着靠着门墩子滑跪而下,抱着头哀哀流泪,“我以前觉得有你在,便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担心,府中有景瑟,城防有你排布,我只需要当个冲锋陷阵的大将就好,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小五,我错了,我想错了,事实不是我想的这样简单,从父亲为你谋王位开始,帅府、北境,甚至我武氏全族,都系上了死扣,没有商量余地的,要跟朝廷对线,小五,你告诉我,父亲是怎么想的?你有没有被吓到?有没有气他的擅作主张?我……我这几天不敢出来,是害怕见到你被赶鸭子上架的恼火样,我没脸面对你,更不敢去面对族老的质问,我……我根本担不起全族兴亡的责任,我害怕,害怕因为父亲的这一个决定,而拖累全族陪我送命,当然……我不是,没有要怪父亲的意思,他老人家的决策肯定没错,错的是我,是我担负不起这样的重托,我只要一想到从今往后全族人的性命皆背于我身,就……就胆颤心惊的不能闭眼,小五,我……我们要怎么解开这个局面?我要怎么做,才能保护得了北境军民不受朝廷的征伐暴敛?我……!”
他狠狠的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脸茫然无助,仰头看着屋檐下的白灯笼,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到眼酸泛泪,楞粗的糙汉更丑的让人不忍直视。
凌湙愕然半刻,默然无语的上前半步,倾身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猛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拍着他的肩头重重捶击两拳,“……傻缺,早就告诉过你,想不明白的事来问我就好,无论如何,在我这里都有解释,一个人瞎琢磨,看把自己糟蹋成什么鬼样子了?我还当你悲痛的不能自已呢!原来是有一半心在担心这个,蠢、太蠢!”
武景同垂头耸肩,像做错事的孩童一般,小心翼翼道,“那天我明明看你臭着脸进的门,我就知道事大了,小五,你向来不因小事挂脸的。”
所以,在封王的旨意下来后,他就没敢往凌湙面前凑,再加上父亲的薨逝,一瞬间他整个就懵掉了,来不及有任何想法,昏沉沉的跪了两天后,才感知到外界的喧闹,进而回忆起宣旨前的种种。
没有所谓的不平愤,更没有旁人猜测的那般嫉妒心起,哪怕族老背地里数次找他,问起今后帅府何去何从时,他都没有往凌湙会趁机一手遮天上想。
虎符兵权都早已给了凌湙,父亲的态度一直明朗,武景同自己也清楚帅府的走向,能平稳的移交掉这烫手的权柄,对他、对整个武氏而言,其实是一种拯救。
可他没料到的是,父亲会在最后这样推波助澜,异姓王啊,本身存在就是朝廷的眼中钉,还是个没有封地的异姓王,他就是再没才智,从小世家的教育里,就有异姓王不得善果的例子,没有例外的会被朝廷清算,除非……造反!
父亲一辈子忠勇,忠君克己,他是那个意思么?
可如果没有那个意思,他为什么要推小五上王位?
什么破荒原王?听着就穷的慌,连世袭二字都没有,明显就是一代而止的羊羔,竖着靶子叫人打,小五该气死了吧?他那么喜欢隐于人后,现在猛然将他推到了人前,他可怎么办?
武景同唯一能想到的最好解释,就是自己的父亲在最后,推了凌湙到人前,替了武氏做挡箭牌,吸引朝廷火力。
他真是没脸再站到凌湙面前。
说什么把他当亲兄弟,结果却要让他来替自己家族背锅,他无法说出已逝父亲的处事欠厚道之言,便只能埋头将一切归拢到自己身上,将自己批的一无事处,无背负责任之能。
凌湙不以为自己的王位会有触及到武景同的说法,可架不住这几日来接触的人事,都有把他与武景同分开算的景象,随着武大帅丧仪一日过一日,那种分离崩析的感觉就更重了,有些自以为聪明的,甚至暗地里来投诚,北境三州还是有那么几十户乡绅富户的,站队也属于家族投资的一种,对于新势力的崛起,当然有人想捞一个首附之功。
无论他是不是昙花一现,至少在今后几十年内,北境的局势都将受他掌控,年岁上的优势,才智上的碾压,外加小十年经营凉州和边城的彪炳功绩,没有人会怀疑他会在这个天降的王位上立不住脚,因此,城内的暗流中,亦有三分之一是因为他势力的扩张。
齐葙再因为武大帅的逝世伤心,但该着为凌湙发展着想的事上,亦不会因私情误事,便是他伤心不能理事,旁边也有殷子霁跟着忙碌,从凌湙封王旨下来之后,不止帅府进入紧张的分析动荡,新王的势力版图也在急速膨张。
非是野心跟着膨张,而是情势逼的他们不得不借着武帅的丧仪开始谋划,朝中已然伸手,他们不能站着挨打,必须尽快的成为北境主事人。
要知道,三州只有一州在凌湙的掌控中,并州是武氏大本营,随州的周延朝一直暗戳戳想要截凉州的财源,并不十分肯服凌湙能力,哪怕曾在他手上吃过大亏,也不改对他瞠目,但有机会总要在大帅耳边灌输两句,是个越来越阴郁的中年偏执男。
两人都很清楚,但凡谁登高一层,都是不能容忍对方的存在,因此,殷子霁和齐葙这一次的手,主要伸的也是随州那边来吊唁的乡绅富甲。
便是武景同不提这茬,凌湙也要找机会跟他说一下,免得双方事后因沟通不及时造成不必要的嫌隙,反叫旁人钻了空子。
因大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人便转移到了书房,凌湙还特意让酉一去后宅接了武涛,又叫了武景瑟一起旁听,谁料随武涛而来的还有武夫人,及三两位武氏宗族的族老。
书房瞬间被这么一群人拥满,武景同惊讶的上前扶了武夫人安坐,对上脸现严肃的几位族老行礼,凌湙眼神往酉一处划过,手边却被武涛碰触,小小的孩童张嘴解释,细细的声音令不请自来的几人略感尴尬,“祖母这几日被族中叔祖搅扰,他们想拥父亲尽快接任族长之位,可祖父生前留言,让父亲将族长之位传予隔壁堂伯父……”
武夫人轻咳着打断了武涛的话,伸手拉过凌湙的手,心疼的看着他,“累着你了吧?好孩子,谢谢你!”
凌湙摇头,顺着榻沿坐靠在她身边,替自己母亲解释,“我娘身体近年受疾病缠身,腿脚不太利索,冬日凉的不敢出屋,此次便没前来吊唁,她有嘱咐我尽全力帮衬景同兄,当然,便是没她叮嘱,以我与景同兄的关系,又与父亲结下如此深厚父子情分,没有敢偷懒躲闲的,母亲不必拿我当外人,当初既愿意承了景湙名讳,帅府便也算了我本家,一家人没有苦累之说,都应当应份的责任。”
武夫人听他说话,眼泪也止不住的流,旁边武景瑟也跟着抹眼泪,一家人又陷入悲伤饮泣中,旁边几位族老坐立不安,打着眼色挤况着旁人先开口,武景同终究是个忠厚人,看着叔伯如此,便自己做了简单开场,尔后道,“我不敢不遵父令,各位叔伯也不要为难我母亲,她一介妇人,很做不了族中大事主,有任何质疑与不解的地方,只来找我说便是。”
几位族老被他说的脸色难看,游移的目光对上凌湙的脸,终是祭出了个最尖锐的质问,“并州以后归谁?景同,你便是袭了爵,也是个没有兵权的虚爵,并州以后怎么划分,咱们武氏全族皆居于此,一辈子不曾矮于人,难道你要让我们临到老时,还要仰别人鼻息?”
武大帅一声不吭的交了兵权,打了武氏宗族一整个措手不及,各家回去点齐军伍青壮,连同有阶的将官,能握在手中的武力兵备,也只三个所五个卫,合数凑不足五万人,挟并州武备以自立的事直接别想。
他们虽不曾鱼肉乡里,可高百姓一等的身份加持,仍让他们有便利可图,若失了并州第一世家的位置,以后的乡里乡亲,可不会再买他们的账了,这种地位上的降阶,才是他们不能忍的落差,是以一刻也不能等的,想要将武景同拱上族长之位。
凌湙不是讲兄弟情么?再有武大帅推其为王的情谊在,那今后看在武景同的份上,也不能太为难武氏族人,他们仍旧会是并州,或及北境内的第一世家。
而这一情形,也正是武大帅遗言不许武景同继族长位的考量,他亲自推上王位的人,当然不能给他留有任何掣肘,哪怕是自己的族人也不行,武夫人向来以夫令为先,当然也咬了牙不松口,于是,连续几日都免不了受他们的磨缠,熬的本就睡眠不足,精神更因需要应付他们,就更萎靡病恹恹了。
凌湙边听他们说话,边摘了武大帅临终前套在他手上的串珠,说是一得道高僧送予他压制煞气的,如今转送他克制杀伐之气,管不管用不知道,就当个记念也不错。
武氏几位族老便是说话都少有敢往凌湙处观望的,从他们咄咄逼人质问起武景同开始,就感受到了一股迫人的压力冲向他们,不禁开始背冒冷汗,手脚发凉,有些后悔跟过来的不智之举。
武景同思绪就没跟上他们,或者说没理解他们的顾虑,“武氏一直不就在仰皇室鼻息?之前怎不见你们如此焦虑?哦,之前是由我父亲一人承担了卑膝之责,你们没多大能感受到皇室压迫的机会,各位叔伯,你们看我有能超过先父的能力么?指望我替你们遮风挡雨,我父亲都没这么期待过我,你们倒是对我有信心,我谢谢你们啊!”
凌湙捻着盘珠的手顿了一下,突然就扬了嘴角,便是武涛也埋了头,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忍乐子。
武景同只要不对着凌湙,怼起人来是一点不念情,跟幺鸡一样,越与凌湙呆的久,那小词汇量就越多,且时常因为直肠子人,不知道说话带拐弯,很呛的人站不住脚的陷入难堪当中。
“父亲推我为王,旨在我北境拥兵自立,各位族老,是希望由你们武氏带头?”
第二百三十六章
凌湙开口时, 还是侧身搭着榻沿,与武夫人说话时的亲近模样, 等他话音落地,不止一声咔哒的盘珠落几面的碰撞声,整个身体也坐直了正面向所有武氏宗老。
一息间,整个书房静的落针可闻。
他往日里碍于身份,并不与这些宗老交道,却也知道武氏宗族内,非全是忠义诚恳之辈,本来么,氏族人多了, 心思各异也正常,扒着大树好乘凉,又有武大帅的威势镇着,再想干出格事,也得顾忌一下族长手里的刀, 依老卖老这一套在强横的武大帅面前根本不敢使, 于是便也显得武氏族内和气一团, 表面上看是个中正宁和的大氏族。
可这也仅仅是表面上而已, 就他知道的欺行霸市之举,暗地里被武景同修理的族兄弟,就不下十个, 这还仅是碰到了他的商道被发现的,就随州内的武氏子们,像是已然得到了周延朝的默许, 整个城内的物价都控制在他们手中,虽说没敢弄出逼死人命的事, 可那一州百姓的日子却实实在在的不如另两州。
武景同为了不让这些糟心事烦扰武大帅,自己就担了好几回“殴打同族、欺凌亲长”的罪责,周延朝身为一州大将,更以为了维护武大帅情面为由,给了那些武氏子们法外开恩的特例,如此一来,底下子侄们干的混账事,真难有能到武大帅案头的。
所有人都知道武大帅精力不济,身体不好,不能太过操劳,所有人便都瞒了他宗族内子弟们,日益堕落之举,可东窗事发会有时,人心腐蚀坑无底,大帅刚躺进棺椁没几日,享惯了优待的他们,便开始着急谋划今后便利了。
凌湙看不惯周延朝的行事,却也不会置喙武大帅在用人上的决定,不过商道绕着点随州,减少与周延朝合作的机会,尽量保留武大帅对于随州用人上的意见,只管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这些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落定了自己无意扩张之举,安分的不让帅府幕僚和武氏子们,对他起警惕和排斥之意。
他是真的收敛着对随州治理上的意见,不与周延朝一般见识,即便武大帅偶尔会向他询问随州一地的发展意见,都没撬动他蚌壳似的嘴,非是与武大帅隔着心,而是在义父义子之前,二人仍是上下阶从属,手伸太长,话说太多,情绪给的太满当,都不是长久处事之道。
适当的保持一些距离,尤其在涉及权柄上,亲父子都能反目的钢丝绳,他怎么可能上去踩?
如此揣着明白装糊涂,偶尔情真意切叙天伦,才收获了如今这样的父慈子孝之情谊。
感情,无论什么情,都需要经营,真若按他的真性情办事,信不信?凭那一堆先他到了武大帅身边做事的幕僚,和天然的族亲血缘关系,他是没有今日的安稳和州属地发展上的支持的。
人心很复杂,其实也很简单,该计较计较,该放过放过,就像之前他能容忍帅府幕僚班对他的忌惮和猜忌,今次却下了他们入监牢里呆着一样,也就一个今时不同往日的区别罢了。
往日他就是一个名义上的义子,武姓是对着北境之外的人宣布的,境内之人仍管他叫凌城主,仗打的再多,胜率再高,也顶着一州将的名头,竖起的将旗都带着北境二字,而北境,是众所周知的武大帅为主。
而今时,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王旗,虽然是个看着跟催命符一样的要命头衔,可就像武大帅临终前说的那样,先上桌,才会有点菜吃饭的资格。
这个资格,换若平常时刻,压根不会这么稀里糊涂的下来,本就是趁乱空手套白狼搞到的,所以,怎么折腾,能折腾到哪一步,都是赚。
就目前形势而言,武大帅就相信凌湙能血赚。
上桌吃饭的筷子都摆上了,凌湙再要说不明白不清楚武大帅的用意,就有点自欺欺人了。
如此一张口,宛如重磅铁锤砸入心般,让书房里的每个人都变了色。
凌湙随意的将手搭在案几上,旁边被磨搓的油光发亮的佛串珠,也安抚不了在场众人沸腾喧嚣的内心,武氏宗老几人面面相觑,张了几回口都吐不出一个字来,那句由你们武氏牵头的话,如骤然套上颈的白绫,让人窒息。
武景同带着武涛悄悄离了座,一大一小由高到矮的退至凌湙身后半侧,向在场族老们表达着自己的立场,武夫人也垂了眼捻着她自己的108长佛珠串,底下的青色穗子随着动作上下翻腾,武景瑟伴在她身边,立场鲜明的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凌湙外放着这些年养成的杀伐之气,眉眼看着温和,然而说出口的话却着实令人紧张,“父亲一辈子深陷朝廷赋予的拥兵自重之嫌疑,为了家小能安稳的留在北境生活,拒不受诏的放景同兄入京伴读,这才导致景同兄年逾三十有五还不得世子爵封,年年军饷拖欠,军需武备欠发,都是朝廷在向父亲施压,你们身为同氏族人,当清楚他这些年来的艰难。”
武景同在后头红了眼,武涛仰头看了看父亲,紧紧攥起了他的手,武夫人也扭头拭泪,武景瑟上前揽了她的肩膀轻抚,一家人都记得那种被整个朝廷逼迫施压的日子。
凌湙挺直脊梁,目光深凝着书房众人,“一族之长,有开祠剔宗除名之权,父亲已经替武氏安排好了后路,你们当感念他的深谋远虑,而不是在这里指望着,还能像从前一样扒着帅府维持往日尊荣,当然,若你们也愿意冒险跟我搏一场富贵,我许你们如从前一般潇洒过日子,何如?考虑考虑?”
一穿着寿字不断头的深色长褂,腰系一根白绫的老者犹豫片刻,开了口,“你有何凭证能证明是大帅的意思?凌城主,这怕不是你自己的野心吧?”
他开口的时候,旁边人都捏了拳头陷入紧张,一眼不敢眨的盯着凌湙,又频频往书房门外看,似若凌湙一言不合开杀,望指着能不能喊人来救,着实叫人好笑。
武景同身形微震,脸现怒意,上前一步就要张口替凌湙分说,却让凌湙一掌给推回了原位,“不用你。”
继而移掌一把将小不点武涛给拽了出来,将满脸蒙的孩童推至几位宗老面前,“景同兄有父亲遗令,不许他接任族长之位,可小涛没有,你们若一再坚持继续由这一支接任,那就选他,呵呵,小、懵懂、好控制,随你们教唆!”
武涛过了年就七岁了,小是小,却早不懵懂了,且因着小小年纪就受祖父亲自启蒙,后尔又时常随予凌湙身侧学看,好赖话和反讽一听就懂,因此,那俊秀的小脸上便露了难言的无语状。
几位宗老却是眼前一亮,竟忘了忌惮之姿,头碰头的聚在一起商量了起来,凌湙并不打断他们,而是顺手接了武景瑟递过来的茶,看了眼武夫人显露的疲惫之态,便劝道,“母亲不如先回后院休息,回头我与景同兄去您院里说话。”
小十年的点点滴滴,凌湙如今倒习惯了母亲与娘的切换,凉州亲妈那边也挺善于处理这种关系,刚到北境那会儿,本着替儿子交际人脉的想法,常于并州这边走动,女眷之间的情谊就是子女的前程婚姻,两人都有过因子女被丈夫背刺过的伤心事,说至情深处不免抱一起流眼泪,再尔后便结了姐妹处之极亲近,凌湙便是在亲妈的强烈要求下,把对武夫人的称呼,从夫人改至更为亲近的母亲。
武夫人摇头,抬手让武景瑟将她扶起来,轻身转至屏风后头的软榻上,虽她厌极宗老族亲们的算计嘴脸,可也不能真的让他们在府里出事,尤其现在这个时候,万一两个孩子压不住火气,传出不敬亲长之言,风评受害不提,也容易叫人降低观感,她虽不懂男人事业上的计较,可久居尊荣的眼界是有的,知道孤掌不成势,文人重贤德,若然名声有损,凭你如何英雄,也是吸引不来能干人投靠的。
她得在这里把着些场面。
凌湙和武景同目送二人去了屏风后,这才转了脸来看向似乎商量出主意的几位宗老,几人的眼光都落定在了武涛身上,弄的小孩浑身不自在,跟案上待被诂买的肉般,论斤道两的计算价值。
武涛不自觉的往凌湙腿边靠,小手伸出来紧紧攥着师傅的袍角,后尔又抬头往父亲脸上望,求救的眼神特别生动。
凌湙看的发笑,嘴角勾了勾,将人揽到腿中间靠着,方才戏谑的与几位正假意捻着胡须,做沉吟状,实则是在想怎么开口的宗老说话,“看来这是同意了?选他?”
其中一个坐左首第一位的老者,也是在场年岁最大的宗老点头,苍老的声音响在书房内,“涛儿受老族长亲自开蒙教导,其资质多次受老族长夸赞,而就往日里看着,也是众子侄辈里最为聪慧的,若景同实在不愿意接任,跳由其子继承也无不可。”
他手边的另一位稍年小一些的也跟着开口,“反正族内平时也无大事发生,老族长在时就很不用操心族里大小事,他或景同接任,就是一个名分问题,毕竟爵位在他这一支,有个什么大小事总绕不开帅府,不如一事不烦二主,就还是从这一支出主事人吧!”
武景同嘴唇动了又动,实在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行礼道,“大爷爷,三堂伯,你们也说了,我父亲在时没有大小事,可现在他不在了,大小事以后还会因为惧于他的威势隐而不报么?咱们远的不说,就三堂伯家的汾哥,今年才十几?房里纳了五六个,正经人家的小公子,谁像他似的如此……荒淫?”
那次位上的老者脸有些挂不住,当即瞪了眼反呛,“我族需要开枝散叶,不多多纳妇生子如何能行?”
说完忍不住又道,“你自己耽误到现在,不过只得一子一女,哪有我儿孝心卓著?早早的便有了麟儿,如今孙儿都落地了,哼,要我说,阿缙这一支就是因为太纵着你了,弄的涛儿人小辈分大,枝叶不丰的,若你肯早早纳人生子,便非嫡出,膝下也该有一二成年子嗣了,如今只得涛儿这一小丁点,连孝子孝孙答仪都显得凄凉凋敝,这万一……”
“咳,三弟……”旁边人立刻摁了说至兴起的人,提醒他注意别秃噜出过分忌讳之词,导致那人后话卡在喉咙里,顿了两三息才硬生生转口,“……不过纳几个女人而已,值当拿台面上来说么!”
听的人还没来得及生气,说的人就先一步气上了,武景瑟要不是被武夫人拉着,自己就能掀了屏风冲出来,武景同更青了脸色,钵大的拳头捏出青筋暴起样,书房内一瞬又陷入紧张里。
看,这就是凌湙讨厌的族枝搅缠,五服亲属全聚在一个地方,立祠按堂内附管束者,活活要把简单的一家子人和事,弄的跟着帮派一样,什么律法都会在族规宗法面前退射一步,人不跟你讲理,理之前先叙情,完了所有事都会在情分二字上变得难以掰扯清。
这从武夫人坐直的身形上看,她应该也是生气上了,可却没出来,为甚?因为她一出来,口角之争就会变味,变成需要去掰扯的正事,届时就又会扯出更多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永远没有个说得完的头。
宗族群居有优势,可这个优势往往会因为利益的突显,形成尾大不掉的劣势,若无强有力的震慑者领导,后果往往就是逃不开盛极而衰,根源上烂了,一个氏族也就到了头了。
凌湙连看都没看他们,而是低了头与武涛对上,轻声问他,“你愿意当这个族长么?”
武涛脸色涨红,仰脸望着凌湙,“师傅希望我当么?”
凌湙摸着他的小脑袋,勾起的嘴角带着一丝狡诘,“无所谓,你我师徒这辈子总是要绑一起的,你当,师傅便支持你当,你不当,便谁也为难不得你,总归是要你自己愿意。”
他推武涛出来的时候,本还没那么肯定,但当这些人硬忍着讥讽也要抬武涛上位后,他便肯定了一件事。
周延朝定是给这些人分析过形势,并且,有意鼓动着他们来捞一个垫脚石,或者说是傀儡挡箭牌。
武景同有些意外,望着凌湙与儿子说话的样子,有些搞不清凌湙接下来想干什么。
凌湙也没让他猜太久,抬了头冲着门外的酉一道,“去客院请周将军过书房一叙。”
武府治丧,周延朝吊唁后便被安排在了客院休息,但估摸着,他此时定是睡不着的。
武涛低了小脑袋想了一刻,抬头道,“祖父曾言,宗亲氏族不可弃,却可杀可治,我武氏立祠百年,内中必然是滋生了一些不为外人道的阴暗丑事,祖父非是不知,只道水至清则无鱼,亲族是根,根须太茂,可修可剪,如若换了旁人,怕是修剪的速度跟不上腐烂的速度,不若就由我来接手,则师傅操刀,也是尽了身为武氏子的责任,师傅,祖父不令父亲接任族长之位,非是不信他有雷霆手段能与族中老人掰扯,而是,而是想给族人另一个选择,既然他们不要,那还就继续与我们绑一起吧!”
便是一道屏风,也遮挡不住武夫人捂嘴抽泣的欣慰声,书房内小小孩童的声音稚嫩清脆,却条理清晰,句句在理,是连武景同都比不上的决毅果断。
凌湙拍了拍他的肩,赞道,“不错,你能如此想,便也不枉了你祖父的教导,血脉相连的亲族关系,既然理不清,那就从根源上斩断,不怕人会少,星火就能燎原,像那些个如种猪般只管数量不管质量,瞎繁衍之徒,首该列在清理名单内,涛儿,你要记住,人是灵长智慧类生物,优生优育强过一切所谓的多子多福,人与牲口的区别,就在于挑选配偶时,前者是基于情感和心理需求,后者则是纯纯的生理冲动,那生理冲动的最好解释,就是每到春天,你听墙角的狸花猫叫一样,是脑子不能控制的无脑行为,嗯,你现在还太小,等你再大一点,你就能明白了。”
书房里除了他都是成年人,凌湙说的又不难理解,稍微一想就都明白了,一时脸色精彩纷呈,武夫人和武景瑟要不是有屏风挡着,那涨红透的脸绝对藏不住,就是几个男人听了,也又恼又怒的没有词语反驳。
凌湙就是有本事将一件不能宣于口的事,通俗易懂的描述出来,且是反复回味,越回味越觉得在理的说词,连那个被指桑骂槐的人,都跳不起脚来说他说的不对。
对啊,太对了,对的让人恨不能藏起身,这样就感受不到众人瞟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眼光。
气的胸口发胀,奈何词穷难以反驳。
武景同昂着脑袋,冲着儿子道,“你就是优生来的,父亲这辈子有你一个就够了,哦,如今还有了你妹妹,那更是精细生养来的。”
他小女儿出生不过月余,满月时凌湙他们都在荆北西炎城那边,再要现人前时,怕要等到百日宴那天了,是以,外面没有几个人见过那个小奶团子。
武夫人松了肩背斜倚在靠垫上,武景瑟则畅吁了口气,感觉心口都敞亮了不少。
凌湙可不管旁人脸色难不难看,敢在他面前内涵武景同,就别怪他嘴毒内涵回去,要不是有武涛这个小人在,他话更直白难听,这都算是收敛的了。
武夫人在这里是对的,他们该感谢她,否则这会儿,凌湙的配刀该摆上桌了。
能抽刀,凌湙都懒得费口舌,这些人该庆幸自己冠了武姓,有武大帅的情分和武景同在,才能容许他们在这里磨缠。
但耐心也止此了。
凌湙亮出了锋芒,“行了,茶也喝了两盏,前话也说了不少,既然要继续依附着帅府过日子,有些事情,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不是说我有野心么?那就来亮亮我的野心?”
茶托掷于几面上的清脆声响,如锤击在人心底的鼓,咚的一声让人警醒提神。
“往日我往来帅府,与各位也不甚亲近,有些看不惯的事,不想理的人,都只当闲外人一样的忽视了,但你们若有,或者稍微对我有那么一点了解过……就该知道,我的眼里以及治下,鲜能容忍知法犯法之事,族规小于律法,人命非分贵贱,还有最重要一条,非若女子不愿而强纳入府宅的,呵呵,一律施以阉割之刑!”
坐上一排的族老简直如芒刺在背,凌湙眼神扫过处,无一人敢与之对视,皆有额汗欲滴的紧张感,再有酉一领队守在书房门外的气势,就更让人有刀架颈的紧迫感在了,一个个眼神不由的往屏风处望,指着武夫人开口拦一拦。
可武夫人正闭目养神,脸歪向一旁未“及时”发现房中的紧绷气氛。
凌湙凉凉的眼神在各人身上扫过,自顾继续道,“大帅出北境征荆北祸乱,武氏族中将兵出了多少?除了景同兄近支的堂族兄弟三个及其卫下,还有三服以外的出列么?大帅难有精力计较你们越来越过分的小心思,你们就敢当他病糊涂了上瞒下欺,景同兄但有出手整治同族兄弟,你们就要放大了事端的来搅烦大帅,母亲为了安抚你们,私底下纵了你们多少勾当?以前凉州乱象丛生,除了韩泰勇的不作为,有一半就是因为你们在城内横行霸市,后来你们是怎么从凉州撤出来的,要我提醒你们么?我当你们会有所收敛,却哪知你们转头就进了随州……”
正说到此处,周延朝便站到了门外,阴沉着一张脸与凌湙对视上了。
凌湙并不停口,而是直接对上周延朝张口,“我刚入北境那会,随州商贸乃三州之最,当时还觉得周将军治下有方,知道另找商机替百姓改善生活,接手边城时甚至以随州当榜样,致力于替百姓寻找新的生计来源,可从什么时候开始,随州商贸队的风气就变了,自己做的档口,旁人不能做,自己开的商道,旁人不给开,垄断盐铁交易,陈米当做新米,周将军,随州内的百姓有多少诉告无门,破家离城者,你统计过么?你从一个爱民护兵的儒将,转变成百姓口中的昏聩聋将,用了多久?是否心塞?”
周延朝一步步踏进书房,曾经清风朗月的人,如今却越显阴鸷,眉眼上压着沉沉的乌云,似化不开心里的忿闷,看着谁都带有深深的敌意,尤其对上凌湙时,那更恨透心的怒火直欲喷发。
“你以为我想?”
说着便哽了脖子仰头看向房顶,胸膛喉结上下翻腾,显然是在压抑情绪,直等感觉声音恢复正常后,才又继续开口,“你入北境之初便有武少帅护持,后尔更得了大帅青眼收作义子,以一介罪子身份夺边城自治,挟持印大将纪立春为已用,一点点蚕食掉凉州周边卫戍,最终将凉州尽握在手,凌湙,你也就是比我运气好而已,刚巧就得到大帅父子的欢心,我那么努力认真的经营随州,可大帅的眼睛里只有你,他看不到我努力的功绩,我求娶景莳,他却选了那个断袖齐葙当女婿,我暂理中军帐打凉羌主力军,结果你一个引狼入室就陷了敌骑几万人,成了所有人眼里用兵如神的星将,那我呢?我的功劳苦劳呢?凌湙你知道么?你没入北境之前,最有可能入主中军帐成为辅佐新帅之人,是我,大帅早先是属意我来成为景同的左膀右臂,中军虎符便是给了武景同,实际指挥人也会是我,大帅早先替景同安排好了辅佐之人,哪怕他真没能力,也有我等几人忠心耿耿的在后扶持,可现在呢?他改主意了,虎符竟然直接给了你,凭什么?你到底凭什么?”
凌湙一把将案几拍出铁器争鸣声,“凭我从未有想替武景同作主,凭我尊重他所有非他愿以外的决定,并不会擅作主张的以为他好的名义指挥他做非他所愿之事,凭我愿意授于渔而不是施以鱼,你呢?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敢宣之于众么?”
周延朝立即就要张嘴反驳,可屏风内刺目望来的眼光太灼灼,让他甚至不敢将眼神移往那边一点,歪了脸只露出侧颜对人,气息哽的急促而宣腾,那是内心被人扒开暴露后的窘迫,以及一点不为外人道的羞愤,面容也因这激烈的心理活动,而忽青忽白。
凌湙并不给他张口的机会,而是继续道,“你努力经营随州,不是因为你有多体恤百姓,只是想向大帅证明,你比齐葙强,想通过政绩告诉所有人,你才是最该成为大帅女婿的人,景同兄与你亲近,不就是因为你给营造出的,假如景莳嫁你而非齐葙,会有多命长且幸福么?你让景同兄和景瑟因为景莳有可能的命运线,而对你过分宽容和同情,便是大帅后期也产生了假如选你当女婿的另一条想望,周延朝,你真的很会贷款收买人心,如果没有后来收拢武氏势力入随州弄权祸民,你真的有可能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大帅对你起疑,便是从你接纳退出凉州等武氏族人起开始的,他在不动声色的观察你,没料却得到个失望的结果,就是武景同,也在一次次的与族中兄弟起龃龉中,看明白了你的徇私枉法之实,你意图聚拢武氏族众,捆绑大帅府这一单支,取的就是帅府人丁不丰,孤势难击族规之法,因为你知道,单支不成族,再大的权势也不敢与族规宗法相悖,你让大帅都提前预知到了景同兄……会被族人裹挟后的傀儡日子,你叫他怎么可能再放心的按从前规划信赖你?”
周延朝眼内血丝渐渐布满眼眶,灯光下如嗜血恶徒,盯向人时让人感觉下一瞬就要扑过来咬人一般,提着心的开始防备他暴起,便是酉一也扶了刀柄,带人往前逼了一步。
凌湙挥手让他下去,望着努力压制脾气的周延朝,对缩在座位上不吭声的武氏宗老道,“你们很不必在我面前做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大帅说我机敏擅谋,不是你们以为的要抬我上位,而是我本来就擅揣摩人心,我几岁到的北境?你们也不想想,我若没有那份心计,怕早被人弄死了,怎还会坐在这里,等你们来质问我野不野心的话?”
说完冷笑一声,抬手扶着浓密的眉头,似叹似惜,“我也想当个被人哄的傻子,那至少说明我身边的亲朋家人有愿意哄我的耐心,而我也有值得他们来哄我的资格,那种不劳心力的日子,你们去看看你们的子侄,就知道有多自在逍遥了,可惜,我跟景同兄一样,位置决定了我们不能这么傻了过,否则怕是被人卖了还得帮人家数钱,各位也都是爷爷叔伯辈的,应该能理解小儿闹市揣金的危险……”
因为有武夫人在,不看僧面看佛面,凌湙的话便也显得有几分人情,难得开场铺垫了几分,且也确实插手别家宗族之事不那么正当,话题便缓缓的由家族事往整个北境政治方向上引,一旦涉及大面方针,他也就有了立椎之地,名正处事之权。
“你们其实很清楚,没有武大帅的北境很危险,你们不肯从旁支出人接任族长之位,除了爵位在帅府,还有一个顾虑,便是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若朝廷真的要清算武帅府,你们有机会拱手而降,只要推出族长一家抵罪便行……”
凌湙的声音很轻,内容却很残酷,一举撕开了这些人内中最隐切的私心,武夫人低头捏着帕子的手微有些抖,武景同和武景瑟则隐忍着怒气,面容苍白。
“你们假意怒讨大帅移权之事,忽略北境陷进的飘摇之势,目地不过就是在拖延时间,你们在等朝廷那边的态度,也在等我对随州的态度,因为你们很清楚,我要成势,光靠一个凉州并不行,而并州会因为武景同幸免被并吞,这也正是周延朝鼓动你们来闹的目地,他在借你们试探我,你们也很想知道我的态度,想看看我会不会像处理凉州那样,再次赶武氏不法子出城,呵,你们应当也能料到,活在并州帅府眼皮子底下,是不如另外两州舒适的,不到万不得已,你们不会回并州……而便是要回并州,你们也想最后努力一把,掌握住以后的话语权,于是,你们故作不知的将矛头指向我,有意在母亲和景同兄妹心里,埋下我有大野心之事……”
凌湙嘴角露出讥讽,“野心?我便是有了你们又当如何?父亲生怕我野心不够,事成了才告诉我,他在其中使的力,我被你们指摘几句会掉肉?我是个很在意人言的虚伪之徒?你们真是太轻看了我。”
书房内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定定的望着他,凌湙眼神落在中堂棺椁处,声音凛然,“我先以为只要做好自己,保存实力,不管谁来挑衅我都不觑,直至父亲将王位递到我面前,我才知道,他是给了我不背动挨打的梯子,我只要站上去,不管谁先朝我北境动手,都得掂量一下动手后的后果,他主动将北境分权后可能会造成的不稳局面,暴露在朝廷面前,造成让人一伸手就能摘到北境果子的错觉,等于是替我们先筛掉了朝廷之后伸来的手腕,谁都想坐收渔翁之利,他就人为的在朝廷眼中制造出两虎相争的样子……”
凌湙一边想一边说,抚摸着武涛的脑袋,声音低沉,“父亲总说我走一谋十,其实他又何尝没有这个能力?不过是病重精力不许罢了。”
武涛仰头望着凌湙,童稚的声音透出不解,“师傅,两虎相争?哪有两虎?”
凌湙顿了一下,微勾唇角,“你父亲,以及整个武氏宗族啊!”
武景同立即上前表态,“不会的小五,我不会与你争的,我肯定是支持你的。”
凌湙点头,“我知道,父亲也知道,可朝廷不知道,你懂么?朝廷会像预估父亲的野心一样来预估你,就如他们不信父亲永远忠贞陛下,一样会不信你会弃帅府兵权不争,只要你有一丁点争的可能,我就会与你陷入互相争斗的内耗,这就是父亲为我们营造的瞒天过海之势,只要让朝廷那些大佬们以为我们会鹬蚌相争,他们就会停止不间断的往北境渗透的计划,父亲用他的葬仪,给了我整治境内政务的时间。”
所以,他必须在半个月内,将三州整合。
周延朝忽然仰脖哈哈大笑,边笑边往门外走,酉一拔刀欲拦,却在触碰到凌湙的眼神时放开了路径。
便只听周延朝边走边道,“我在随州等你,凌湙,你想要随州,就只管带兵来围。”
说着攸尔顿了脚步,侧了半边脸回头,“你以为我愿意接收那些视律规如无物的武氏子弟?我……就是想通过他们来扩大自己在乡绅豪族间的影响力,只要支持我的人多过你,那我就有可能成功超过你,可惜……可惜啊!哈哈哈!”
还留在书房内的武氏宗老面色如土,再也坐不住的束手起身,头埋在胸口,再也不复刚进门时的高昂。
凌湙抚摸着武涛的脑袋,声音浅淡,“大帅看透了族里的纷争,也给了你们选择,他宁可让景同兄背上不敬族长,欺凌族兄之罪,被除族移宗,也没主动将背信弃义之名按在你等头上,他全了自己的道义,而我,是没有他那样的胸襟的,我的兄长不会背上不名之冤,我也不会让你们有弃帅府保身的机会,既然你们选择了涛儿继续接任族长之位,那以后,你们的生死,就得永远跟帅府绑在一起,休想向征荆北那样保存实力,我不会给你们半分机会,酉一,人都请来了么?”
酉一拱手回禀,“都请到了。”
凌湙点头,声音凉嗖嗖道,“让他们都去中堂棺椁前跪孝,尽一尽子侄的孝道。”
攸尔声量放大,直冲半只脚将跨门而出的周延朝,“周将军,随州我要了,等大帅丧仪过后,我定带人……去收随州,望你……早做决断。”
……
大帅薨逝的消息传回京畿,一瞬间炸起的惊雷,果然催动不少人的心,荆北的蛋糕众人正觉得难以分配周全,现在北境就俨然成了新一块香饽饽。
六皇子守在半昏半醒间的皇帝榻前,将武大帅薨逝的消息轻声告之,原以为皇帝会大松口气心情舒畅,结果,最引来皇帝的勃然大怒,梗着脖颈直吼,“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武缙从小壮的一头牛般,怎么可能会死在朕前头?一定是太子,一定是太子……一定是他在假传消息,意图让朕断了武缙救驾的念头,逆子,混账,朕要废了他。”
六皇子内心狂喜,正待捧了笔墨来,结果皇帝又陷入新一轮昏睡。
杜曜坚没什么表情的守在门外,内心除了震惊只有震惊。
凌湙封王了,他儿子投的主封王了。
五皇子顺利进了江州,却被请入一处高墙大院里,没有列队恭迎的欢庆饮宴,所来江州豪绅只有一个问题,“那新封的荒原王是什么人?在朝中有什么势?为人如何?有没有婚配,可拉拢贿赂否?”
离岸只靠一块舢板往江州方向飘的姜天磊和萧婵面面相觑。
萧婵喃喃低语,“他封王了。”
姜天磊下意识接了一句,“你后悔了?呵,扒着他比靠着我这个废人有用,你要是后悔,大可返回去。”
天佑十五年隆冬,老凉王以单于王位为饵,逼膝下五子十孙出兵为凉王孙乌崈图霆报仇雪恨,羌主随附两万兵以息老凉王对于其子突峪全身而退的怒气。
一时间,朝野俱震,北境城外延伸至荆北西炎城一条线,共陈兵凉羌铁骑十二万。
那些刚准备往北境伸一伸手的爪子,立刻又缩了回去,决定等等再说。
凌湙在大帅落棺入祖地之后,如期而至,带人到了随州城外。
纵算大敌压境,也不能扰乱了他收随州城为已用的脚步,内不安而外必乱,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放心,打不起来。”
他这样安抚焦虑的武夫人和亲娘,武景同则按他的吩咐,在父亲丧仪之后便披挂上了并州城头。
六皇子则趁机挑起了储位之争,以皇父口谕为由,废黜太子之位,令朝工去往他所在的云川参拜帝王。
太子以御麟卫封城,境内境外瞬间皆入风声鹤唳之状。
凌湙冷笑着撕了信报纸,“火中取栗?焉有考虑覆巢之下完卵之态?蠢不可及。”
周延朝一身银白铠甲,高高立于随州城头之上,几日不见,那一头黑白相间的鬓发,已经全显白发之势,他静静的望着城楼底下的凌湙,目光平静而悠长,“我一直在等你来,凉羌大军围城,我当你不来了呢!”
凌湙仰头,顿了半晌,道,“攘外必先安内,我如何敢将后背空悬你目下?”
没了大帅压制和监管,凌湙不敢保证周延朝会不会狗急跳墙,当然不可能再留着他。
周延朝点头,尔后又摇头,与凌湙定定对视,情绪一直很稳定,声音也显得淡泊无谓,这让一直警惕他会拿全城百姓,抵死据城的凌湙起了些莫明的观感,便只听周延朝朗声开口,“我从前没有这样急迫的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变了,凌湙,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我没有利用百姓来讨好大帅欢心的意思,我曾经是真切的想要保护他们,为他们创造好的生活条件,并在他们称颂的声音里沾沾自喜,可自从起了与你攀比的心思后,他们的日子不知道怎么就越来越差,我有努力过,可再也拉不回从前的道上,你说我欲用武氏子弟挟制武景同,可你并没有看见,早在之前,我就已经被武氏子弟和投入我门下的富绅给挟制了,我身在他们的利益圈里,我根本挣脱不开。”
唰的一声,周延朝抽出了自己的佩剑,半转身回望向随州城的方向,眼角有光闪过,嘴角边带着释然的微笑,“我这一生无一儿半女,从族内收的嗣子并不与我志向相同,他更喜欢权势奢靡的生活,我一步步走到现在,说起来也有他的原因在,若要处罚武氏犯法子弟,就得先处置了他,我不舍啊!就只能苦了辖下百姓,可那些百姓也是视我为父母官的子民,我保不得两全,置不得公正……”
城门之下渐渐汇聚了许多百姓,纷纷仰头看向城楼上的周延朝,便听他高声大呼,“今日,我周延朝以命,偿还百姓诸年来的冤屈不甘,以命,偿还大帅曾经交付的信任委托,以命,向尔等谢罪!”
所有人甚至来不及惊呼,就见城头上一蓬热血飙上了天,复尔如雨滴般落下,颗颗砸在众人脸上,而伴随着最后的绝唱,“凌湙,我把随州让给你。”
一柄带着血渍的长剑,铿锵的掉落在凌湙的马前,呜鸣惊痛着其主的悲逝。
凌湙定定的看着长剑,半晌没出声,只他身侧有人声响应,嗤声反驳,“让?我主用不着你让,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自戕还要膈应人,呸!”
“烦死,闭嘴,没看主上不高兴了?”又一声音起。
城门从内缓缓打开,一列亲兵从内鱼贯而出,轰声跪地,“请荒原王入城!”
内中围观的百姓见状,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伏地高声,“请荒原王入城!”
第二百三十七章
凌湙没有在随州逗留。
他先是派人扎紧了四门口, 用自己的兵力将原属州府的丁卫全部替换,让酉一带人控制住了州将府, 殓了周延朝的尸体送回周府后,又令人将欲趁乱出城的部分武氏子尽数抓获押入大牢。
武景同上了并州城头,帅府暂由武景瑟主理,随州这边凌湙并没有像旁人猜测的那般,会直接收入自己的翼下,而是让武涛出了头,令幺鸡携武开道威慑,殷子霁辅佐协理一干事务。
既然武氏宗老一意要让景同这一支继续接任族长之位,凌湙便也不与他们客气的, 令武涛行使族长之权,对于窝居在随州欺行霸市,欺压乡里的部分武氏族人,行族规、用宗法。
大战在即,他并没有分心与这些人磨缠的打算, 武涛年纪虽小, 可却是帅府正枝嫡脉长孙, 他出面既能堵了那些老家伙们的嘴, 也能令欲闹事之徒少一分借口来攀扯凌湙,更重要的是,可以锻炼武涛遇人待事的能力。
凌湙不会因为他小, 而过分保护他,乱世危局里的小孩子,没有单纯天真的时间, 尤其武涛身上担负的责任和期许,若不早早入世打磨, 凌湙怕帅府真会陷入青黄不接之时,那是对武大帅给予的恩惠和帮扶,最大的失职和不孝。
他以武景湙之名入荒原王册诰,那便也有替帅府培养一任合格家主的责任,武景同性情已定,武涛却还能塑造打磨,于是,在这时间紧迫的乱局里,凌湙不错时机的为他筑基。
本来用帅府里的文韬幕属最佳,奈何那些人有一多半私心太重,又在大帅丧仪之前被凌湙弄进了牢里,武涛年纪这么小,若放在他们手上教导,凌湙不敢保证两师徒会不会被他们趁机弄的离心离德,不如用自己人教导。
他一片公心不惧指摘,倒让殷子霁有些担心,怕自己这边过分干扰武涛的成长,到头来却吃力不落好,像许多史书记载的那样,少帝长成诛杀相父之祸。
凌湙沉默片刻,反倒笑了一声,“若真有那一日,倒是印证了你我的教导之功,也未尝不是欣慰之局?届时便是身死,也定是含笑九泉的。”
弄得武涛眼泪汪汪的跑来表真心,扒着他的腿发誓自己不会变成白眼狼,倒叫凌湙愕然失笑,两师徒情分倒比往日更亲了几分。
日后之事日后烦忧,起码现在师徒情分不假,便是日后因势利导师徒离心,那也是一场豪赌之下的应有之局,那么多历史摄政王或仲父都赌输的局,他便输了也不丢人,现在担心纯属杞人忧天,连凌湙事后想起来,都觉得感慨。
没料自己也有一日,会走上类摄政王之路,还扰的从属也一起跟着担忧,他们就差没把他结婚留后的目地明说了。
凌湙能怎么办呢?
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总不能现在就发毒誓做声明的告诉大家伙,他不会结婚,不会有后。
尽管这话从前说过,可那时候他不是小么?人家都当他开玩笑,现在不好说,是因为局势不允许他“无后”。
无后等于无发展前途,对于讲究开辟宗族页,延绵世家传承的古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无投资回报的项目,会让来投效的人产生犹豫观望之想,是以,凌湙后来便再也没深刻解释过,自己无意愿结婚生子之事了。
从武涛正式拜他为师后,有着叔父-叔爷等诸多称谓的他,便起了好好培养他接班的意思,当然,这只是他自己搁在心里的想法,没与任何人提过。
武涛坐在酉一的马上,被牵着进入州将府,小小的孩童脊梁挺的笔直,在师傅鼓励的目光下,丝毫不露怯的坐上了中堂正位,而正位中心的地上,或坐或站了一溜来告状或申诉的武氏族人。
凌湙没有垂帘控场,见武涛面容板正,腰板笔直,没在各宗老族长辈面前退缩后,便领了人离开,身边甲一填了酉一的空缺,秋扎图填了幺鸡的空子,而薛维则暂代了殷子霁的缺。
说不担心也是虚话,不然也不会将自己身边用惯的人,尽数全给了武涛。
等他上了凉州城头,静待了数日的京畿方向,终于有消息传来。
武景同的袭爵之路果然没有顺利可言,世子爵依然是世子爵,武大帅身上的一等武勋爵,被后知后觉知道遭了算计的一众大佬给联合阻拦,以武景同无造世之功为由,暂缓袭诰,需等大战之后一并算功封赏之类的敷衍之词,褫夺了袭爵的正当资格。
凌湙点头没有说话,连武景同都没有多生气,两人之后的一次谈话中,凌湙已经给武景同打了预防针,预设过袭爵可能不会成的后果。
或许,武大帅在操作他封王之时,便也预料到了武景同袭爵不成的后果,离逝前的那一抹歉疚眼神,也是对这个儿子的愧疚,好在,武景同本身也不是个执着权位的,若非武大帅一直纠结着他的世子位,他根本也不在意朝廷这迟来的狗屁封赏。
凌湙站在凉州城头,望着几十里外延绵了数里的敌军帐篷,眸光微闪,淡淡开口,“给江州的掣云递信,让他将我的真实出身来历透出去,我想,五皇子那边应该用得上。”
武景同是不稀罕那个世袭的武勋爵位,可放眼满朝上下压封或迟封袭爵的耻辱,他没必要受,凌湙也不容许任何人给他气受。
掣电拱手应声,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墙头。
隆冬的第一场雪,下在大帅薨逝后的第二十日,凉羌大军以十几万之姿压境,威逼大徵朝交出杀死凉王孙的凶手。
而那个凶手,却刚巧就是那个刚被封了王的凌湙,满大徵朝臣都在这样的情形下失了语,对着手握全北境尽乎一半兵马的新封荒原王,说不出解兵权交人平息战事的话。
监国太子不知事,以为真的交出凌湙会让凉羌大军不战而退,开口便欲答应这样的要求,结果满殿朝臣无人响应,许久之后,才有黄铭焦战战兢兢的向他解释了北境局势。
太子啊!你要真敢下那样的旨,信不信?凉羌大军不入境,新荒原王的大军定会入京。
以为瓜分到荆北版图的各大佬,望着北境以荒原王为首的局势,莫明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新势力崛起的慌张感。
没有人能料到,武大帅在走前,会摆出这样一道局。
他们窃窃自喜的以为,能让北境出现两虎相争的乱局,结果根本没争起来,整个武氏就差对外宣布依附新任荒原王之词了,连安插在武氏族人内的细作,都传来消息,所有被引诱堕落的武氏族人,连事都没闹起来,就被荒原王派人收拾了,压根没起任何作用。
京畿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船身看着还在水面上,可船甲已经渗了水,一点点在往下沉。
大佬的目光集中在易爆易怒,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太子身上,脑中闪过所有的谋逆之举,皆定格在一个人脸身上。
是时候了!
武景同没有等到袭爵旨意,北境却等到了换帅圣裁。
两虎没有争起来,那就再来一个局,在有凉羌大军压境的前提下,他们就不信那个狡封诈得的荒原王,敢在境内妄动起事,那逆贼之名他戴定了,届时,这又封又褫夺王爵的朝令夕改之闲言,便冠不到当时同意给他王爵的大佬头上。
好脸要面的名宿望族出身的大佬朝工,可不想冠以失察祸乱朝事之名,如此,犯禁遭除名之不义之举,便得由益得者来犯,他们迫切的希望凌湙能“闹一把”事,如此,才能解了他们被蒙骗的怒火。
刚回到京,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的宁翼(凌誉),就迎来了一道看着就在要他命的圣旨。
往北境收兵权,以监军之名,实帅权之职。
凌誉当时就没站稳,腿一软就跌坐回地上了。
而他此时有了属于自己的府邸,门头挂着宁状元府字样,可事实上宁侯府那边并不与这边往来,宁振鸿和宁振熙下学宁可绕路都不往这边过,府学里被人打趣连眼皮都不带抬的,引以为荣之类的话被二人当成侮辱。
宁振鸿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的颇有处变不惊的气势了,从凌湙封王的消息传出来,他就扶正了自己能吞下鸡蛋的下巴颌,不再纠结今生与前世的不同点。
总归五叔在他心里的印象一直强横彪悍,今生早于上一辈封王的时间点,定然才是他本来就有的实力。
父亲身故,祖父瘫痪,被宁振鸿解构成了,凌湙封王路上阻碍失障的前提,前世那么艰难的封王路上,定然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其中他父亲与祖父动手脚的概率极大。
宁振鸿自己也不清楚具体感想,面对母亲日日对五叔的咒怨,他绷紧的小脸上,与实际心头上的感想并不相同,一边受孝道折磨,一边又受内里先知折腾,知道定数与命数的浩劫,有时候并不以人力改变,于是,在学业上的用心程度,时常因心绪而上下起伏,与宁振熙的优秀相比,便显得他平庸了起来。
他上辈子是受荫封作的官,一个破虚职受尽嘲讽,这辈子深知侯府局势,愈发觉得读文无用,奈何没有弄武天份,炼了小十年也只够强体自保,远达不到上阵杀敌资格,有时候从嫂子那边得到大堂哥宁振雄的消息时,说不羡慕都是假的。
前阵子宁振雄来信,说他正式入了边城军,五叔亲口调了他城门卫的职,许他入了甲一卫的骑兵营。
甲一酉一,从前都是他们侯府的暗卫,如今在边城都是凌湙的左膀右臂,功勋集成都能封将的级别,已经在府中亲卫与暗卫中间掀起了一波投靠潮,各人心思都眼巴巴的望着凌湙再向府中伸手要人,只有宁振鸿知道,已经成势的五叔,再不需要府中资助了。
如今局势颠倒,宁侯府倒要巴结依靠着凌湙,或才能在这动荡的局势里有一条活路,他母亲眼光局限在府宅之内,并没体会到五叔最真实的厉害之处,宁振鸿在劝了几次无果,反挨了骂后,便也不爱往吴氏院里去,母子二人渐行渐远,再难有温馨画面的时候。
凌誉接到旨意后,去的第一家府宅,便是他名义上的授业恩师段高彦家,二人对座半晌无语,茶都喝了一壶后,才互相无奈的对视而望。
段高彦抚额,不知道怎么评价闻关那一派人的作法,对凌誉这个真正的皇孙,又是拉拢又是打压的,总喜欢搞一个巴掌一个枣的套路,在扶持与教诲当中,择了一条训诫之路,偏偏他们不知道中间早就参杂了别人的理念,导致这颗棋子早早学会了虚以尾蛇。
其实闻关二人的做派很好解释,凌湙用一个词就能叫他二人明白,就是pua。
他们需要在推凌誉上位之前,就将他驯化成一个唯他们命是从的唯诺之徒,说狗难听了些,可事实上,他们就只是需要一条顺从的,没有思想的,只会鹦鹉学舌的傀儡。
凌誉没有明确的从段高彦嘴里听过荒原王的事,但他屡次能从荒原王口中听出其朝中有势之言,后经过细密观察,他大概能确信一些人能与边城联系上。
阚衡携在野入朝,他情理之中都当处于荒原王一脉,边城有纳在野人士扶持一事,知内情者尽知,也知道麓山书院死灰复燃之势,因此,与他近年越走越近的段高彦,就显得立场分明了。
而段高彦早早就知道凌湙掌控住这个小王孙一事,面对他夹心饼的生存环境,说不同情是假的,二人毕竟有着名义上的师徒情,此刻不免善意迸发,对着面犯愁苦之色的凌誉道,“回去给荒原王休书一封,我这边会压后半刻送信,誉……凌大人,本官仅止能帮你如此了。”
压后半刻,会令早半刻到达的信件更具有表忠说服力。
凌誉起身对着段高彦深行一礼,埋下头的脸上眼眶泛红,声音低哑艰涩,“多谢先生!”
从段高彦府中出来,凌誉又收拾好了表情,去了闻府。
一样的书房,同样的位置,只所处上首位的人换成了闻高卓,那一脸慈眉善目样,好像给他出难题的人不是他一样,殷殷切切期许的望着他,给予鼓励打气,“誉哥儿身份本为人上,奈何造化弄人,然今有一大好机遇,只要把握住了,你就有望提前登顶,誉哥儿,富贵险中求,兵权在其中的作用无需老夫向你说明,只要你能顺利握住了北境兵,京畿这里,有老夫替你守着,回城之日便是你登顶之时,誉哥儿,老夫今日给你一保命符……”
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一物,却是一封陈旧书信,他将之推到凌誉面前,缓缓开口,“这是老帅生前写予你生父的信函,当年陛下疑心老帅拥兵自重,欲裁之,是你生父闵仁太子在朝堂之上力保,才免了陛下派监军为祸北境兵,后老帅来信感念你生父仁义伸手,曾许诺保其安危,护持一生的话……”
声音渐渐陷入低沉,似陷入几十年前的回忆里,悠悠长叹,“你父遭陛下诛杀,迅捷到让人毫无防备,老大帅得到消息时,连夜派人上京,可惜终究是迟了一步,到城门口时,就听闻你父伏诛的恶讯……誉哥儿,你拿着这封信函,必要之时,可要求武世子替父还愿,虽然不甚磊落,有挟恩之态,可到底这也是他父亲欠的债,父债子偿,祖荫庇护,你二人都没有错,旁人便要说嘴,也应当说不出花来,你且放心去,我这里随时听你的好消息行事。”
为显亲近,闻高卓和关谡一向以誉哥儿称呼,可听在凌誉耳里,便只有高高在上的蔑呼之嫌。
真若要推他上位,以他为尊,就该从小节上开始礼遇,尤其称呼时的态度,不该是以卑位小辈称之,私下里尊主提气的多有范例,偏他们要以亲近二字哄骗,若他真蠢笨也罢了,偏他不是,且非常能区分这等称呼里,带有的凝视考量意味,因此,每次到闻府时,凌誉都是提了十二分心力的小心应对,不敢让他们察觉出自己骨子里的桀骜不满。
凌誉上前接过信函,打开一字一句逐帧细看,上面确实与他见过的武大帅字迹相同,且称呼极显尊重谦卑,字里行间都对早逝的闵仁太子充满感念。
然而,凌誉心里并没有任何波澜,只作的表面样子是一副激动到目露红眶的形态,对着闻高卓下拜,“多谢老师关爱,学生定不负期待,若能达成所愿,定以相父之名尊您为首,感谢您这许多年的栽培爱护之情。”
闻高卓抚着颔下长须轻点头,一脸欣慰,“你是个有感念心怀的孩子,不愧了我们用心教导,当然,你也该多谢你的生父予以你的出生,他用自己的德慧心肠泽彼了你,等有机会,该要上他碑前去祭上一祭。”
凌誉听的头直点,像往常一样似小儿犯错般站着听训,别说所谓的尊卑上下之分,连该有的待客之道都没有享受到,如府中招收的门客幕僚从属一般,无二致的接受这居高临下的所谓关怀。
假惺惺到让人想吐。
他早过了别人说甚是甚的年纪,且也在凌湙的安排下见到了临终前的凌老太太,从她那里知道了许多事,比如他生父的死亡真相,内里诸多推手起的作用,又如何一步步的将他们嘴里的贤德太子诱骗坑杀。
事实的真相远比闻阁老表现出来的更残酷,他却当他仍是万事不知的蠢钝之徒,如今还想来故计重施,再来愚弄他。
直到出了闻府二条街,凌誉才撂下脸来,一把将怀里的信函抽出来扔马车箱里,垂目望着时还不解气,狠狠的抬脚碾了又碾,目露嫌恶厌恨,“你当我愿意有这样的出生?一个不光彩到连宗人府都录不进的出生?我该感念谁?我特么谁都不感念,只恨自己没有选择,若有哪怕万一的选择权,我愿自己能胎死腹中,永远不现人世,呸,恶心、恶心、恶心,你踏马的真恶心!”
京畿风云很快便通过快马到了凌湙手中,彼时凌湙正计划着调兵从登城绕路荆北,过西炎城出鬼雾碑林那一片地界,绕去凉羌大军后方反打一波。
来都来了,总不能真一仗不打吧?那这围境的目地岂不白瞎了?怎么着也得打一波!
凌湙,“收拢兵权?景同手上的兵权?”
来报信的人通过酉二到了凌湙面前,面对凌湙不可置信的反问,也是无语相对,只能点头反馈凌湙的问句都是事实。
凌湙垂眸盯着信纸上的言语,陡然有一种人家要给他白送江山感,或者,在成为荒原王之前,都没有的一种预感,这天下貌似自己在往绝路上走,千里送人头,莫过如此。
北境兵权?怎么能想出这么美的事呢?一旨圣裁真那么有用,怎么会有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的话存在呢?
那些朝臣大佬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谁给他们的自信,要如此枉顾那个可怜太子遗孤的命呢?
凌誉的命实苦。
这下子不止段高彦怜爱了,连凌湙都对那小子起怜爱之心了。
来吧!来就来吧!
如此,临近年尾之际,凌誉携一封加盖太子玺印,与皇帝御用的明黄诏书到了北境,向天下宣告其要接手北境兵权之事。
可是整个北境都知道,大帅在临终前,已经将兵权移交到了荒原王手里,那么,这个被只有太子监国御封的钦差,要怎么收到兵权,又打算从谁手里收?
武景同只有并州一州之兵,连上他自己府兵部曲,也只整个北境的三分之一,若再算上新纳入的荆北一地,连四分之一都可怜,朝廷的目地在哪里?在这样一个大军围城的危急时刻,那些大佬在打什么歪主意?
凌湙的堂前坐满了来议事的兵将文韬,一群人都是跟着凌湙白手起家的老相识,虽分文武,可因为凌湙不屈文武,在他治下,便也显见文武对立之举,大家有座落坐,并不一定要分文一排武一排,常常都是参杂着坐一起头碰头说事,气氛说不出的圆洽,相投处甚至能以茶代酒干一壶,也因为凌湙坚持的扫盲之举,在座的文士多有教几个武人识字的经历,如此,一调侃起来就都是先生学生之词,别提多可乐了。
大家都没把来收兵权的凌誉放在眼里,哪怕他是带着圣旨来的,在他们眼里,这都不是事,反正不会让他得逞,更不会有兵权被夺的忧虑在。
笑死,凌湙是什么人?
当年武氏宗族那些人仗着身份,想要霸占他一整条铁器制艺商道,直接被不能忍的凌湙弄出了凉州,这才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进了随州,现在正等着挨个清算呢!
所以,该忧虑的不是被夺的人,而是接了旨来夺的人,他们倒要睁大眼睛看看,那帮人是怎么在凌湙的手中铩羽而归的。
这个鳖,他们吃定了。
凌湙捧着茶盏沉思,也觉得朝中那些大佬的这步棋有些臭,可他从不敢掉以轻心,多谋善断中的多谋,常能帮他规避掉一些不着眼的坑洞,因此,他一样没将这看似儿戏之举,给轻易忽略过。
殷子霁从旁倒提供了一条思路,他们合作的时间最久,对彼此的习性也非常清楚,因此,常有不谋而合之想。
殷子霁道,“朝中约莫是想逼主上抗旨不遵,尔后便也有罪名褫夺您的尊封,主上,王爵易得不易守啊!”
哪怕这个王爵本身带有轻视之意,一无世袭制,二无封地忧,可王爵就是王爵,它本身所拥有的号召力,不因其带有的贬损之意而消减,相反,对于豪无根基者而言,这已经是个极好的开端了。
凌湙有根基么?
在很多人眼里,他没有,他的身份至今还是个罪臣之子,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在外人眼里,都是建立在武大帅父子的青眼有加上,便是北境兵权的移交,也被多方认为是武大帅病糊涂后的糊涂之举。
义子与浪子一字之差,根基相同,都属无根浮萍般的野生人种。
所以,他得王爵的含金量,远比本身就拥有很多的人更重,就像武大帅说的那样,有了这个王爵,凌湙才有与人上桌吃饭的资格,否则谁会把他放眼里呢?玩都不会带他玩的。
当然,若他愿意向天下公布其宁侯府子嗣的真相,可这样一来,京中的宁侯府便成了现成的人质,朝中大佬和监国太子会极其兴奋的拿那一家子人的命,来与凌湙谈判交流,届时,情势往哪边倾倒就不可说了。
可他们都清楚,凌湙不会为任何人或事动摇,尤其京中的宁侯府,有帮扶义,却不可能有搏命举,如此,那一族的人命但有个三长两短,朝廷顶多会背个滥杀之名,反正这些年朝廷的名声已经废了等同于无,再背个冤假错杀的也无防,可凌湙不行。
凌湙一旦背上个漠视宗族,罔顾族人性命的凉薄名声,他以后的招贤纳才之路,便会被堵死,天下惜名的文人墨客们,不会来投,有风骨在身的大豪家们也不会来投,对于即将步入争霸的长远之路来讲,这不是个好事情。
尽管凌湙没有提过剑指天下的话,可一众部属从他封王起,就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要想保住这个王爵,不被清算或随意褫夺,就得将今后所有可能的变故算在内,包括与几位皇子开干。
武大帅考虑的一点不错,实际上的王爵,就是要比单纯一个皇子名头强,起事也能占个顺应天命之词,优势大好。
所以,自暴身份的事,现在不能干。
这就又绕回到了前面的老路上,是抗旨不遵,还是抗旨不遵,亦或者就是抗旨不遵?
等到朝廷出尔返尔下旨褫夺王爵封号时,干脆直接起事得了。
一厅堂的人都将眼睛盯在了正中首座的凌湙身上,包括刚从并州城头上下来的武景同,磨搓着刀柄的手来来回回,脸黑的就像被人踹了一脚似的,嗡声粗气的一拍几面,“我看他敢来,我剁了他。”
他一出声,便有人响应,其中幺鸡最大声,也把桌几拍的砰砰响,“我早看他不顺眼了,顶着五爷的身份在京里吃香喝辣,现在竟然还敢觊觎五爷手里的兵权?嘿,小子估计嫌命长,来,叫他来,看大爷不弄死他,扒皮宣草做灯笼。”
他当了十来年刀头,从小爷一路被人叫到了大爷,如今也是北境一号人物,都知道他是凌湙面前最能说上话的部属,对他也是捧着居多,好在他自己清楚自己智商,一有感觉要飘,就会跑凌湙面前来找一顿打或骂,回头就又恢复清明了,因此,虽小错不断,大错倒很把持得住,并未犯过。
韩崝和秋扎图等人敬陪末座,也一样和幺鸡似的愤慨不已,拱着关系好的陈图代为开口。
三人性情差不多,平日都不爱在人前说话,但陈图比他们又多一项优势,便是与凌湙实际沾着亲,乃正经武景同的岳父。
陈图非常实际,直接开口点了关键,“京里那边,我带人走一趟?”
什么意思?
偷天换日,先换了那一家子血亲出京再说,至于其他族人,也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届时便有闲言诽语,只要血亲在手,就算不得凉薄二字,大义不失,小义便可忽略了,毕竟,人力有所不及,首尾难顾两全么!
他一出声,其他人便也息了声,思虑再三,竟有不少人支持,纷纷点头应和,“算我一个,我也跟你走一趟。”
“那也算我一个,正好去京里看看是谁那么大狗胆,竟敢这样摆弄我北境兵权之事。”
……
凌湙以指轻扣桌面,瞬间厅堂息声,内外皆陷入静谧里,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上座的凌湙身上,便听他缓缓开口,“我已命掣云将我真实来历投了江州一系,五皇子那边当有所行动。”
这就是应了殷子霁当时的第二种考量,自暴身份。
凌湙抬手按下欲张嘴之人,继续道,“云川那边,六皇子隐瞒了陛下驾崩的事,现拿着假的废太子诏书,准备率军入京,杜曜坚那边日前传信,六皇子用陛下遗诏网罗了不少世家勋贵,整个云川竟皆入了他的手,只要成功入京,那些投了他的世家皆可获封从龙爵,且世袭罔替。”
从龙之功,与世袭罔替的爵封,这便是一个中上等世家最高的追求了,谁都会以身试法,铤而走险豪赌一把的。
六皇子非常懂得网罗人心。
殷子霁从旁击掌,一脸钦佩,“所以主上这是早有安排?”
很快,京中那边就顾不上北境的兵权了,尤其监国太子那边,甚至可能为了讨好兵权在握的凌湙,反过来求他带兵上京擒贼(六皇子),而荒原王这个封号,将再无时机可撼动。
凌湙垂眼,“他们太闲了,闲到整天对着北境指指点点,大徵那么大的地方,哪处不比北境物资丰厚?呵,敢情以为我北境好捏似的,那就忙起来吧!”
忙起来就没那么多闲心,关注别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了。
凌湙既要他们脸疼,又要他们骨头疼。
当天下人尽皆知,他这个新封的荒原王是谁时,那些隐在背后的朝工大佬们,还能淡定的对着北境比比划划么?
当年的换子丑闻,私下交易,以及枉法徇私之事,举凡出手之人,一个都别想干净的退出这个局,凌湙要让他们在天下人面前,承认当年舞弊刑场之事。
这就会牵扯出闵仁太子案,皇帝弑子的真相,以及为保一众世家利益,而联合党羽勾陷闵仁太子的当朝阁老臣工。
满堂乌鸦,没有一个是白的,谁也别想干净的从这一淌浑水中抽身。
这样一个在民众中本就汲汲可危的朝廷,还有什么信誉可言?而失了民心的朝廷,结果会如何?还用他费力的举旗反么?
凌湙仰头,他说过,不会被人架着上高台,就不会有被黄袍加身的一日,他会顺理成章的走上去,站在那个位子旁边,有可自主选择的安排往后的道路。
他心里其实还是不太愿意走武大帅为他规划好的道路,临到头时仍下意识的为自己留一条可进可退的选择权。
可旁人并不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下意识对他的安排拍案叫绝,举手称赞。
凌湙牵了牵嘴角,从这个议题中抽身,开始对城外的凉羌大军划分兵团归属权。
十二万凉羌铁骑,去除可忽略不计的羌兵两万,余下十万分属五大王兵,又有十数王孙各掌小旗营数帐,围三州境外不到百里的一处地势颇高点,竖起的旌旗绵延数十里,却能从扎营分布上看出,谁与谁关系近,谁又与谁关系不睦。
凌湙将斥候侦查到的敌军驻军图摊开,指着中军指挥帐,“此次名义上的中军大指挥,是老凉王的长子,其母是帐奴,身份低微,他也因此不得老凉王重视,但因年纪长,又会钻营,如今在王帐那边发展的挺不错,旗下网罗了不少帐奴出生的武者,在诸王当中因年长优势,占了长线发展的先机,目前拥有的兵力和牛马能居王帐前三。”
说着在中军帐前后画了一个圈,“他前后帐子里住着的,是五王、七王和小十王,都是生母微贱,出生即被迁出王帐的庶出子,几人联合发展,才有了如今的气势,与二王、四王和六王、□□王不同,二王、四王母族相当,谁也不服谁,便一直各自为营,又中间曾隔着凉储,受凉王打压,势力萎靡,发展上反倒没有大王子军团好,六王和另两王母族强盛,各人背后皆有支持,目前势力不相上下,单个人实力能与大王子抗衡,也是目前王帐里最能说上话的几个,老凉王对他们还挺宽容,没有像打压前几位那样打压他们,划分的草场可比拟王储。”
这其实就是夺嫡的基本戏码,大家都是王,谁也不甘人后,有实力当然想争,没实力创造实力也要争,除非真闲鱼,否则没有不想那个位置的。
大王子早年一直在苟,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在王帐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或者说,在他没有联合到老五、老七和小十王前,他都没资格入帐议事,于是一直苟,一直苟到凉储与老二、老四斗成两败俱伤之局时,他就冒了头。
老二老四这两孩子,亏在了与王储同龄上,也正值老凉王气势年纪最盛时,摁死这两个不听话的瓢,简直手到擒来,于是,这俩人算是第一波与王储争斗下的失败者,若非母族护着,怕早没了。
到了老六和老九老八时,老凉王的年纪上来了,对诸子间的争斗开始有心无力,再加上凉王储自身不上进,给后来的这几个儿子一顿削,终命不假年,一命呜呼。
然,老凉王太疼老三了,既然他没命坐上王位,那就换他儿子来,如此,凉王孙粉墨登场,成了十个叔伯的眼中钉。
凌湙点着地形图,边说边思索,“萧郡主对大王子一派非常忌惮,说他是诸王当中最会扮猪吃老虎的一个,自王储‘意外’死亡后,他就成了凉王面前最贴心的人,老二老四这两个,还因早年受老凉王的打压心有隔阂,拥兵自重不大听调令,剩下的也各个不省心,都与各自背后的母家眉来眼去,令老凉王心中非常不满,凉王孙上位时,只有大王子带着五王、七王和小十王表示顺从之意,其余几人皆都心有不忿,时时想要趁机弄死凉王孙。”
萧婵肚子里的那点东西,凌湙当然要全部套出来,因此,在场的部属,没有谁比他更多更全面的了解凉王帐内部局势,凌湙就差没把老凉王私底下睡过的女人都给扒出来了,对于各王背后的母族支撑,当然要预先了解评估。
沂阳山就那么大点地方,真正水草丰茂的当然只有兵多势重者得之,其余附属部族只能依附周边生存,而女人是最便宜依附的投入,每个部族都有往王帐送女儿的习性,一旦有属于自己这边的王子王孙出生,那天然的就结了阵营,若王子王孙再争气些,那这笔投资简直就达成了利益最大化,小部族能立刻凭子贵的占据沂阳山最富足之地,因此,诸王的争斗,从来不是个人争斗,而是背后各个小部族的争斗。
凌湙背靠椅背,眼神放向兵力排布尽乎相当的侦查图上,悠悠道,“老凉王用空悬的王位当诱饵,可他底下十数王孙并不傻,从此次出兵的等量数目上就能看出,没出现的五王在守沂阳山,派出战的五王各领旗下一二子过场,看着渲浩威武,可事实上谁都不肯多出兵,都在留余地的为后面的夺位之战做准备,十二万兵看似很多,其实一盘散沙,设立中军帐,却没见得肯听中军帐调令,是以,这仗其实很好打。”
出现在北境外的五王,就像是安抚老凉王的精神慰剂,而留在沂阳山凉王帐的五王,则如这边眼线般的,随时监测老凉王的状况,一旦发现不好,会立刻掉头撤兵,完成任务一般的回去侍疾。
那跟来的十数王孙,分属留置王帐中另五王的子嗣,跟质子从军一般的,被带出来,算是双方在老凉王咽气前达成的一个平衡协议,就是谁都不许趁机先动手,竞王就要在公平公正的情况下,凭实力上位。
别说,外族这竞争王位的干架法,其实挺有君子风范的,没有所谓的调虎离山,也没有所为的趁虚而入,毕竟大家都要在沂阳山脉生存,如果上位之路过于阴险不能服众,怕即使上了,也会立刻被人拉下来。
他们勇武鲁直的竟然让凌湙觉得可爱,若非立场不同,其实这样没有弯弯肠子的人是最好相处的,可惜,他们天然对立,势必二存一。
当然,也仅止目前而已,往后几十或大几十年,未必还会是现在的情况。
凌湙起身开始点人,“韩崝、梁鳅、武阔,领五万兵守好西炎城北大门,务必拦截住往那边探的凉羌军,乌崈图霆死在那里,为向老凉王交差,那边会成为他们重点关照对象,城内城防新建,百姓人心惶惶,你们要做好安抚工作,防好北城门,不叫铁骑冲撞到。”
几人上前领命,齐声共震,“遵王令,定不辱使命。”
凌湙点头,目光巡视一圈,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下,开始点第二波人,“武景同、郑高达、纪立春……”
三人立即起身,兴奋的望过来,便听凌湙道,“尔已三方自今日起,长驻并州、凉州,以及随州城头,随时关注敌骑动向,但有发现敌军中军帐有异动,即刻着人来报。”
郑高达一直管着陇西,这些年都做的不错,纪立春虽莽了些,但派去随州城头辅助镇守,亦绰绰有余,幺鸡和酉一都在那边,城内武涛不容有失,因此,凌湙对随州也是做了万全防护,而武景同肯定是要守并州的,武夫人那边刚失了大帅,其子若再上阵杀敌日夜不归,她该夜夜睡不安稳了。
最后就是边城,凌湙望向齐葙,“先生还是要替我守好大后方,边城孤悬凉州城外,这些年虽打出些凶残名声,但若真遇上莽而不要命的,怕要遭一轮战事围攻,那边城内事务,就全拜托您和殷先生了。”
齐葙点头,拱手道,“主上放心,边城坚如磐石,无人能催,敢来咱们就敢打,没有惧的。”
众人齐齐点头,都对边城城防充满信心,若说北境三州哪个地方最不好进,无疑就只有边城,那小十年来不断加固加宽高的城防,一眼望去跟趴伏在大地上的盔甲似的,叫人简直无从下嘴,远远望去都极震撼,更别提跑近前的那种视觉上的冲击,早就是三州百姓心中最最安全的避难地。
哪个城门都能遭伏遭击,就边城那犹如巨兽口的城门前,愣是胆大包天之徒都得驻足踌躇一番,防止有进无出。
城防布置完毕,没点到名的开始兴奋了起来,他们知道重头戏来了。
果然,便听凌湙道,“凉羌铁骑一直陈兵境外也不是办法,久了就会让朝中老大人生出莫明松懈,本王忝居北境边城之内,总要为他们分担些忧虑……秋扎图……”
秋扎图立即精神一震,拱手立正,“属下到!”
声震洪钟,接了一片羡慕眼神。
“袁来运”
袁来运砰一声撞了桌几腿,也顾不上揉,咧着嘴大声应道,“属下到!”
“赵围、季飞尘……陈图”
三人并立而出,齐齐拱手应声,“属下到!”
凌湙最后望向文属幕僚团,点名,“王越之、胡济安,随军文墨贴士。”
二人激动的站了起来,声音微颤,“属下遵令!”
都是跟了他近十年的人,在建设大后方边城时出了许多力,当时人少不够用,他们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被摁在位置上无法腾挪,每有战事便只能看着别人上,早羡慕眼谗的不行,等这个机会等了许久,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凌湙知道他们渴战的心情,从他们各自带出能接替者开始,凌湙就在找机会放他们出战,也是给他们累积战功的机会,如此将来论功行赏,才不会有服众之忧,更不会被指责是靠论资排辈上的位,他们有实力挣军功,只不过是把机会让给了别人而已,所以,这也算是他们这些年来在后方默默支持他的一种回报。
所有人都目光炯炯的望着凌湙,就听他最后道,“我们这次主打敌军中军帐,主力围剿大王子一派,周边小帐内的王孙帐,所过之处尽皆绞杀,不要与合围过来的敌骑缠斗,一轮冲锋之后不回转,不给敌骑反打的机会,记住,每一轮冲杀即刻走,后有收割军在,先头骑阵引兵数没有定额,不必担忧后续骑阵的收割情况,我要的是快打快结。”
十二万兵,真要规规矩矩打,己方这边便要准备相对应的兵力,甚至更多的兵力来支撑整场军事缠斗,打起来短时日根本结束不了,而朝中那些人的眼睛,会不错眼的盯着这里,甚至会觑机来收一波战损福利,凌湙并不觑以最坏的心思揣摩那些人的心态,因此,只有速战速决。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不打,就缩在境内看凉羌敌骑来来回回作样子叫阵,许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撒尿耍威风。
凌湙垂眼:不可能!
天佑十五年冬,临近年末,境内百姓都开始准备年货的当口,凌湙率轻骑五万,趁雪落封路之机出了州城。
所有骑兵身上都裹了轻裘,怀里揣着烈酒,和晒干的咸肉干,连马嘴里的嚼头,都是炒熟的菽豆。
凌湙有钱,却不像时下的领军者那样置宅纳女搜罗珠宝,他就给麾下的兵将使劲捣鼓装备,捣鼓能在行军中储存的干粮,肉的素的连带干鲜蔬菜,水一冲泡就成汤的蔬菜包都给捣鼓了出来,当然,这些东西也带来了相应的商机,那些跑长途的押运商队,就很爱这些小料包,配方牢牢的攥在手里,一年年的带来不菲的营收。
作为第一轮冲锋将,势必承担着开局必胜的心理压力,凌湙并不交予旁人,而是自己领了一路万人军,静悄悄的摸到了敌军驻地五里处的陡坡下。
秋扎图带赵围,领一万刀营兵做第二轮冲锋,延后凌湙半个时辰的路程,缩在距敌军驻地十里外的雪窑子里。
最后的一波冲杀,会在敌军有了防备中进行,因此,凌湙给留了近乎一半的兵马,令袁来运、季飞尘和陈图,分三个方位,各领一万兵冲进收尾。
五里的间距,是能看见营地升起篝火埋锅造饭的灶烟的,凌湙让兵马窝在雪地里,等斥候打旗,待看见特有的旗语后,手一招就翻身上了马背。
他身后代替酉一跟上来的酉三,立刻也翻身上了马背,所有人有样学样,一声不吭的催动着裹了马蹄的坐骑,脸上蒙了挡雪粒子的布巾,在雪雾迷眼的气候里,冲向了不知危险已然临头的凉羌敌骑。
这样的天气,近乎举步维艰,热水倒出碗就结冰的恶劣气侯,大王子正召了几个好兄弟躲在帐子里喝酒吃肉睡侍女。
突然,帐外传来乱糟糟的喧哗声,一片震惊悚然的呼声里,破开嗓门的第一声哀嚎,便是“敌袭~有敌袭!”
醉意上头的诸王子根本没反应过来,有的还笑嘻嘻的接了一句,“这喊声听着怎么像大徵城里那些羔羊的尖叫?哈哈哈……每次本王的骑兵过去,都会有敌袭的报警声响起,哈哈哈嗝~”
大王子本醉红的双眼立刻清醒,一把推开怀里的侍女,怒声反问,“大徵羔羊也用本族语尖叫?”
一行说一行就跨步出了帐子,冷风吹进帐里,一下子就熄了里面的炭火,而惊叫喊杀声也更清楚的传进了所有人的耳里,那翻倒地的刀兵,撞飞的粮草,以及他们麾下骑兵的身躯,都印证了一件事。
真有敌袭!
是谁?
是谁这么胆大,竟然敢在这样的气候里,深入敌军内部搞偷袭?
很快,大王子及其兄弟,和麾下的一众部属,就看清了冲锋在前,气势无人可挡的大马上,那人飞扬的袍角露出的纹饰,与他们厚裘毛毡明显不同,便是脚蹬上的皮靴,都显出别样的精致,腰间更别了把锋利无匹的短刃,刀光划过处,颈血蓬飞,挥洒出的血液一路浸湿了雪地,漫漫延伸到了他们的脚下。
下一刻,一杆旌旗入了眼,上书大大的荒原王三个字,如嗜血恶咒般撞进了所有人的眼,耳鼓连同太阳穴一起嗡鸣,半晌才有人尖着嗓子念出一句完整的话,“边城之主。”
边城之主获封荒原王的事,他们当然知道,只是,谁也没料到,他竟会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这里,且领军带头冲锋杀敌。
一时也不知是胆寒,还是钦佩。
大王子黑着脸一脚踢翻了撞到眼前的伤兵,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弯刀,纵身上马,“不管他是谁,本王都不会容许他全身而退,弟兄们,随为兄争功杀敌了,杀!”
凌湙的目标就是中军帐,他根本没有绕敌后暗戳戳杀人的规划,是直接进了敌营后,怼着中军帐冲的,身后骑兵见他勇往直前,带头挥刀,一路收割人头,瞬间都被激出了血性,跟在他的马后埋头挥刀,一路过处伏尸满地,哪怕雪深裹脚,也禁不住他们的冲锋之势,很快便冲开了一条道,也顺利到了中军指挥大帐前。
“边城之主?荒原王?你好胆量!”
熊般高壮的身躯挡在大帐前,头上的毡帽遮了半边脸,下颔上的胡须又遮了半张脸,凌湙只能看到一双湛湛有神的眼,正定格在他的身上,似确认似肯定般的冲他说话。
凌湙勒马止住冲锋之势,昂头横刀甩落一地鲜血,长长的斩马刀上,被皑皑白雪映出的刀光,直照的人影清澈,“我不止好胆量,我还好大喜功,这不亲自到你中军帐前了么?大王子乌蒙逊,你连乌崈王姓都没受赐?啧啧啧,老凉王太吝啬了,一样都是王子王孙,怎么连个姓氏都要搞区别对待?太不应该了,本王很替大王子屈的慌。”
母族低微的庶出子,当然没资格跟老凉王的乌崈姓,这是大王子从出生到现在的隐痛,根本容不得别人提,凌湙一开口就往人心窝上戳,瞬间狠狠的激怒了他。
乌蒙逊涨红的眼眶显示出他的愤恨,提了弯刀打马就战,“吃本王一斩,荒原王?今日便拿了你回王帐领功,哼,待本王成功那日,整个大徵都是本王马掌下的玩物。”
凌湙绷着脸嗤笑,提刀迎击,“妄想,你没有那一日了。”
两马在奔腾中撞在一起,马身直立而起,双方都勒紧了马缰绳不使自己落地,手中的武器来回相击,火花四溅里频频有血花飞撒,待马身交错而过后,胜负已然分明。
凌湙长长的斩马刀刀尖,挑着一截断臂,而断臂的掌中,还牢牢攥着一柄弯刀,半息功夫,身后就传来了嘶心裂肺的惨叫,“啊~!”
酉三提刀挥舞,“主上威武,我主威武,兄弟们冲啊!”
凌湙并不管负伤的乌蒙逊,勒马直直的朝往他面前冲来的敌骑袭去,就如他之前所交待的那样,一击而走,补刀的事由身后同袍解决,酉三紧跟在他身后,便很自然的挥起了刀,眼看乌蒙逊就要死在他刀下,却被扑过来的亲卫拉了回去,而酉三也未有返回补刀之想,继续催马往前,随在凌湙身后冲杀,他身后的兵将,有样学样,逮谁砍谁,总有补刀成功的。
中军帐大乱,周边王帐自然要派兵来救,但此时凌湙已将中军帐踩于脚下,并且毫不恋战的带着一地鲜血人头提马离开,他身后随众而走的全是他带来的骑兵,让陡然遇袭的凉羌铁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失去了追赶的时机。
乌蒙逊被拖回了帐子医治,一地的狼藉里满地尸首,所有人才恍然从怔愣中回神,刚刚经历了什么,后勤兵开始收拾残局,几位受了不同伤的王子愕然摸不着头脑,有要招呼兵马去追击的,都因为大雪封路而显迟疑,一时竟进退两难了起来。
难道就这样叫人偷了一波家,总感觉不甘心呢!
可没等他们把不甘心按回去,第二波偷袭就来了。
秋扎图和赵围领着第二波骑兵冲了进来,依样是万马奔腾杀将过,不恋战不抢人头,砍翻一地伤兵后迅捷离开,万余兵马踩踏过的中军营地,此时已经哀嚎声一片,更多来不及逃开的后勤兵躺列。
大王子咬牙从帐内爬起来下令,“拔营撤军。”
人心惶惶之下,他们自己的侦查兵都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要往哪处找寻凌湙他们的踪影,无头苍蝇一般的找马迹找人声,奈何奔走掉的兵马蹄印,已经被落雪填平,茫茫四野里哪还有一点踪迹可寻?
只能惊忙的准备连夜撤离。
整个凉羌营地都进入了一级警戒,而凌湙安排的最后一波冲锋也终于进了射程。
漫天飞舞的一波箭矢,带着火油从天而降,很快点燃了厚实的毡包,袁来运、陈图等三人携最后一波三万军,如天兵降临,杀声四起里,彻底打散了凉羌大军的意志。
“撤,大王子有令,弃辎重,上马即刻撤离。”
大雪封路,不辩方向,而凌湙他们故意留下未有足印踏过之地,便是往羌族驻地的方向。
羌主那斩获渔翁之利的小心思就差摆明面上了,凌湙怎么能让他得逞?定然是要给他准备一份大礼送去的。
天佑十六年除夕夜,荒原王以五万轻骑,惊退凉羌十二万军。
同一夜,凌氏罪子真身实乃先宁柱国公府后人之事,传遍大徵州府。
荒原王武景湙,实则名为宁誉。
一场侯府嫡幼子被偷换成凌氏罪子的阴谋,撕开面纱展现在了天下人眼前。
大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