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东京上空阴云密布,高楼玻璃倒映出灰霾的天空,来往匆忙的行人打着伞,各式皮鞋与高跟鞋溅起水花,不知沾湿了谁的裤腿。
空气潮湿得像能挤出水来,明日香弦鸣手里拿着一把黑伞,但是没有撑开,伞尖朝下,银制的尖端不断有水滴坠落,连成了一串细珠。
衣料被沁湿,粘稠地依附在冰冷的躯体,沉甸甸的。
最后看了一眼放在墓碑前的白花,她终于转身,撑开伞——虽然这时候撑伞也没有意义了,离开了这里。
黑色的身影离去,暴露出遮挡的墓碑,洁白的碑体镌刻着【泽田弘树】。
三年间能够发生多少事?
明日香弦鸣从那个世界回来以后,就不断地进行着迟来的告别。
公安里认识的好几位老警察殉职了,有些之前还面不改色地往她手里塞过黑衣组织的情报,为她的调查提供一点徇私的帮助——现在知道她身份的人更少了。
用假身份高山理绘结识的小医生麻生成实死了,他回到了故乡月影岛为父报仇,又将一切血腥与罪恶用一把火烧尽。
对于复仇,他大概是迷茫过,向信赖的老师【高山理绘】寄了不少信件,但是没有得到过一封回信。失去了外力干扰的命运被看不见的手拨回了原有的道路,月光协奏曲在火海中沉默地演奏。
泽田弘树也死了,他是自杀的。
不同于麻生成实亲缘疏冷,父母双亡,没有人给他立墓碑,泽田弘树的父亲在日本工作,接回了儿子的遗骨后将他葬在了家乡。
电子邮箱里有泽田弘树的来信,刚开始还会聊一些生活,后面有天忽然就不发了,最后一封邮件写到【诺亚方舟已出航,现在我来见你了,明日香姐姐】。
以少年天才的能力,在房间里足不出户也能得知外界发生的一切,从监控与出行记录判断出【明日香弦鸣已经死于爆炸】也并不奇怪。
辛德勒的精神压迫让少年脆弱的神经彻底崩溃,他得知了某人的秘密,认定了自己会被杀死,完成最后的作品诺亚方舟后选择自杀。
他会像上次跳伞那样,飞起来吗?
【他从天台一跃而下,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通过手机屏幕与明日香弦鸣交流的诺亚方舟这样转述。
现在的诺亚方舟和弘树一样大,它在明日香弦鸣点开弘树最后一封邮件时检测到她的存在,来到她身边。
但是明日香弦鸣总会将它当作弘树,他们说话时用着一样的语气,拥有一样的性格——弘树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形态,就如同她自己。
明日香弦鸣也不算是拥有【人】的身体了。
新买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诺亚方舟的消息。
【你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有些地方很奇怪。】
在明日香旭、松田阵平、萩原研二的联合要求下,她在警察医院做了全套体检。
【各项指标都算得上健康,但是检测出来的身体年龄是26岁,照理来说你现在已经31了。】
“能够帮我修改一下数据吗?改到31岁就可以了。”
【已经改过了,不过你的身体?】
女性幽绿眼眸低垂,有种说不出的柔和,“原来我是这样想的。”
26岁是明日香弦鸣遭遇末世的年龄。
【什么意思?】
“指标正常是因为我知道它们应该在哪些范围内,”医生的身份让她对这些数据并不陌生,“就像我的脏器,我知道它们正确的摆放位置,所以现在它们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安放着。”
这具躯体是意识凝聚而成的,明日香弦鸣【认为】自己是什么样,它就会是什么样。
如果她现在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一名男性,大概也会具有相应的器官与性征。
【我的语音库暂时无法理解你的说法,你可以帮我补充一下这方面吗?】
明日香弦鸣之前给诺亚方舟加过补丁,新生的人工智能在得知她的存在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紧急编写了一段代码终止了这场哭泣。
“hiroki(弘树),换个说法就是,我是你的同类。”
人工智能沉默了很久,估计是修改信息库自我更新去了。
明日香弦鸣无奈地笑了笑,将手机又揣回兜里。
————
回家以后毫无疑问地被松田阵平训斥了,她身上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水,把玄关的地毯整个打湿了。
萩原研二今天值班,不在家,没人调解气氛。休假的卷发警官看到出门一趟就狼狈地像只落水黑猫的明日香弦鸣,皱眉将干毛巾按在了她头上。
“你这家伙真的一点不让人放心,我今天早上就说要和你一起出门,你又自己一个人偷偷溜了。”
松田阵平的语气很硬,擦拭着她湿发的动作却很温柔,用来拆解机械的灵巧双手此刻拿着毛巾一点点绞干了女性发梢的水汽。
绿眸女性垂着眼,低头听训。不听话的水滴划过眼皮,欲坠不坠地挂在她浓长的睫毛,看上去却像是在哭。
明日香弦鸣当然不会哭,很久以前的动荡年代让她几乎流尽了眼泪,此刻面对的郁沉对她而言也只是过往波澜壮阔人生的一朵浪花。
松田阵平却说不下去了。
并不是不知道对方正在经历怎样的阶段,恋人三年前那样仓促地失踪,不去调查清楚这一切的纠因就说不过去了。
但那是他不曾参与的时光,以旁观者的角度说着安慰与理解,未免有些高高在上。
粗糙手掌触摸的脸颊冰冷,拂过明日香弦鸣眼角时,换来她下意识闭眼。
“对不起。”
卷发青年听到恋人这样说,挑了挑眉。
“我把地毯弄湿了。”
松田阵平快被她气笑了,“难道在我眼里你还没有一块地毯重要?再说这里是我们共同的家,地毯要丢弃还是烧掉都随你。”
他态度强硬地将明日香弦鸣抱了起来,是那种双手穿过腋下,将人举起的抱法,像是拎起一只被毛湿透的大黑猫。
黑猫幽绿色的眼眸迷茫地与他对视。
“去洗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你以前常喝的那款可可停产了,我买的新牌子你还没试过,我一会儿冲给你尝尝。”
说到这里,松田阵平又想起什么,“你这家伙不让人放心,还是我帮你洗吧。”
在外失踪三年又回到家的明日香弦鸣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似乎不太能意识到危险的发生。
之前在厨房做饭时菜刀差点剁到手,萩原研二惊魂甫定地阻止了这场事故,当事人却不以为意。
路过球场的时候有篮球飞了过来,明日香弦鸣却置若未闻地往前走,任由球砸到她身上,连痛呼也没有就继续行程。
松田阵平不知道她的现状是否和她身上遍布的嶙峋伤痕有关,因为长期不可避免地被伤害而逐渐失去对危险的敏锐度,麻木平淡。
他在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强硬地参与到对黑衣组织的调查中。不久前他获取到情报,表明组织掌控的一座小岛发生爆炸,而那座岛屿是用来研发某种药物的,不乏有人体实验。
大部分的数据和实验仪器被烧毁,幸存的研究人员也少之又少。
这之后明日香弦鸣奇迹般地回家了。
……
松田阵平很担心这家伙洗个澡把自己淹死在浴缸。
明日香弦鸣试图告诉恋人自己据有基本的生存能力和生活常识,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抱进浴室,放在马桶盖上。
卷发青年半弯着腰给浴缸放水,热气腾腾的水雾将他的脸晕染得发红。他留给明日香弦鸣一个轮廓分明的侧脸,水汽在他面上凝结,卷发和下颌都坠着水滴。
因为刚才抱过浑身湿透的她,松田阵平身上的衣服也半湿不湿,胸前的那一大片贴在饱满的肌肉上,明日香弦鸣看了一会又移开视线。
松田阵平探手试了水温,表示她可以去洗了。
“愣着干嘛,担心你没有成功感冒吗?”
其实这具身体已经永远都不会感冒了,不过她没有说。
明日香弦鸣在等他离开浴室,松田阵平却来到她身前,俯身解着她衬衫的扣子。
这样一来她更有种被当人偶照顾摆弄的错觉了,松田阵平指定有点什么玩布娃娃的爱好,就是小时候没能实现心愿,现在对她下手。
“衣服扣子我还是会解的。”
然而话说出来时,排爆专家的灵活手指已经把扣子解完了。
失去了衣料遮盖,白皙皮肤上纵横的伤疤袒露在空气中,松田阵平带着薄茧的手无意识摩挲了一下,脸上露出了那种令明日香弦鸣看不懂的表情。
他将绿眸女性小心地抱起来——这次是让她的手臂搭在他肩膀,一手穿过她腿弯,一手放在她后背的抱法。
被放进了温水中,心情似乎也得到了放松,明日香弦鸣稍事缓解紧绷的肌肉,将自己沉入了水面下。
——下一秒就被站在浴缸边的松田阵平捞起来了。
被捞起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一条金鱼,还是那种愚蠢到会溺水的金鱼。
“只是泡浴,没必要把脑袋也埋进水里吧?”
涉及到明日香弦鸣的安全,他似乎紧张过度了。
对此,明日香弦鸣的回答是用手舀起一捧水泼了对方一脸。青年前发湿透,有一部分粘在脸上,遮住了眼睛。他撩起额前卷发,向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像某种懵懂的大型犬。
“既然不放心你干脆下来和我一起洗。”
洗浴时旁边有个人盯着太奇怪了。
松田阵平很自然地除去衣物,坐了进来,就好像他早就在等她这句话。
浴缸里有点挤了,水位上升了一大截,身后的恋人为她的头发上了香波,带着热气的手掌在头皮按摩,很快起了大堆白色的泡泡。
舒服地眯起眼,明日香弦鸣享受着被大型犬包裹的柔软。水面上也漂浮着泡泡,被她挑起一团糊在了恋人半湿的卷发说。
松田阵平脑袋上顶这样白色的一团后变呆了不少,所剩不多的良心痛了一下,控诉她欺负狗狗。
明日香弦鸣按下良心,双手轻轻捏住他的耳朵,把两团泡沫抹在了他的耳尖上。
卷发青年无奈地充当了她的娱乐工具,忽然勾起一抹坏笑,舀水向她泼去。
被泼的人不甘示弱,手掌并拢在水面上推动,使出一记排山倒海。
她终于又笑起来了。
两个平日里靠谱无比的成年人,很幼稚地在狭小浴缸里打起了水仗。
——直到把浴室搞得一团乱麻,冲澡的时候差点踩滑,最后被下班回家的萩原研二训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