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真是嫌我命长啊,爹。”
景恒坐没坐相,歪坐在椅子上,靠着扶手拨橘子吃:“把皇帝偷出来,您可真敢想。”
听着儿子的胡言乱语,淮安王愈发生气,他站起身,中气十足:“什么叫偷?这是救国!”
景恒这才发现他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不由拍拍自己的头,心想:难道穿越到个傻子身上,还多少带点傻病?
是的,景恒是穿越来的,他在二十一世纪意外身亡后,绑定了个什么‘攻略反派系统’,穿越到这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齐朝完成任务。
可惜他那个系统非常不靠谱,只在五年前他穿越之初,在他脑海中说了一句:
【你的任务是让他爱上你。】
然后就再没出现过,五年来一句提示也没有,连要攻略的‘他’是谁都不知道。
久而久之,景恒只当没这回事,该吃吃,该玩玩。
他运气不错,穿越的原身是淮安侯唯一的嫡子,生下来是个傻子,浑浑噩噩多年。直到五年前他魂穿过来,才有了神智,旁人不知,只道是‘景恒’忽然开了灵窍,哪知芯子都换了呢。
景恒每每回想前世,恍若一场大梦,穿成王侯嫡子,他的梦想就是无忧无虑混日子。
这理想很丰满,可耐不住他爹总想着谋反。
他爹称之为‘救国’。
因为小皇帝景俞白被阉人凤明挟持,他们要‘清君侧’、‘振朝纲’。淮安侯撺掇着景恒进京,要他与景俞白接触,把景俞白带来江南。
景恒此去只怕凶多吉少,多半会被凤明剁碎了喂狗。
江南传言,凤明此人,可谓心狠手辣,好吃人心,武功高强,世间难逢对手。
这阉党之首的凤明,是个奇人。就像所有故事中那样,恶毒的角色如果从来那样恶毒,便不会叫人这般唏嘘了。
十九岁领军二十万,驻扎西北,夺取燕云十六州、火烧西燕王廷、活捉王族三十余人,立下不世军功的人是凤明。
五年前火烧皇城、杀人如麻,如今喜怒无常、手段酷辣残忍的人也是凤明。
凤明极得先帝景衡信重,却在先帝死后,将他兄弟几乎杀尽。虽说为固幼帝皇权,情有可原,可手段委实残忍骇人。
这么听起来凤明倒像是个反派呢。
这念头一闪即逝,景恒没当回事,毕竟他所谓的系统只出现过一次。
江南风轻水软,睡在温柔乡里不香吗?
他往后一靠,纨绔似的,挽着扇花,心中打定主意,他管谁做皇帝谁掌权,去京城封个世子赶紧回来,混吃等死才是正经。
只是不知那凤明凤督主,长得什么样子。
*
闻政堂前,八个锦衣卫整齐并立左右,俱是肩宽腿长,着飞鱼、配绣春,威武凛然。
怀王揣着封奏折,在殿前不住踱步。他身后站着个老内宦,半眯着眼,正抻着脖子张望着。
只见一青衣长随迎着日头小跑过来,隔着老远喊:“九千岁到了!”
内侍纷纷从殿内迎出,四对太监宫女恭恭敬敬地跪在檐下。
半刻钟后,远处走来位年轻宦官。
这人仿佛才二十岁出头,极瘦,身量却不低,着赤金袍,袍上八团蟒纹昭显贵重身份,其中坐蟒纹样端于胸前,两条行蟒绣于衣襟左右,云蟒过肩,膝襕上有蟒补,于当膝处细细横织,腰系玄色玉瑁鸾带,朱红垂绦落在脸侧,只衬得一张俊脸如霜似雪,叫人不敢直视。
“督主千岁。”
殿前、檐下,众人齐声问安。
怀王后退三步,亦鞠躬参拜。
那人却看也不看,也不叫起,兀自从人群中穿过。
瞧着气势,哪像是位宦官,排场比皇帝亦不逞多让。众人习以为常,不敢心生丝毫怨怼,反而愈发恭顺。
何人胆敢造次呢,这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凤明。
若问大齐百姓皇帝是谁,他们可能说不上来,但问他凤明是谁?何人不知这位权倾天下的九千岁。
凤明掌理的东厂如今地位超然,上听记百官,下侦缉全国,有先斩后奏之权,手段令人胆寒。
凤明抬步迈上石阶,怀王上前拱手道:“请督主移步殿内,小王有本呈奏。”
凤明不置可否,也不理,只径直往殿内去了。
【淮安侯请封长子景恒为世子,望圣上准其入京受封。】
凤明合上奏折,巴掌大的事儿,也值当写封这样厚的奏折,正经八百得托怀王呈上来。
他指尖轻扣,落在一个‘恒’字上。
一旁侍奉的小太监鼻眼观心,一动不动,被那哒哒声吓得几乎忘了呼吸,始终不敢抬头瞧那位煞神。
五年前,齐圣宗景衡病逝,肃王、越王谋大逆,于孟德门兵变逼宫,凤明斩肃、越二王,清洗景氏皇族,终扶持着圣宗五岁幼子景俞白登基。
这位权宦熏天的太监,几乎把景氏皇室杀尽!
而景家剩下这些皇子龙孙呢,不敢展露丝毫怨言,就像今日来的怀王,见了凤明还要行礼,问一声‘督主千岁’。
果然,凤明终于想起还有人在,出言问道:“‘恒’字是哪一年不许用了的?”
他的声音又轻又冷,一滴冰似的刺在人心头,怀王还未反应过来,小太监双喜便砰一声跪下,流利回答:“回督主的话,是圣宗元年。先帝即位后,因先帝名讳中有一‘衡’字,为避先帝名讳已示尊重,衡字便不许用了。”
双喜毛毛躁躁的样子似乎取悦了凤明,凤明的语气少了几分刺人冷意:“起来吧,给怀王赐座。”
双喜起身谢恩,趁抬头的功夫,第一次看清这位权倾天下的权宦。
这位督主真是生了副极好的相貌。长眉入鬓,凤眼微阖,人极瘦,仿佛千年的冰魄化的魂,又用万年的冷玉雕了骨,似妖似仙,美得不似活人。
神色淡淡,无需疾言厉色,亦叫人不敢造次。
双喜搬过绣凳,垂首后退,在原先的位置立好,悄悄在心里舒了口气,谁能想到呢,堂堂亲王却要靠一个太监赏赐才能落座,瞧把怀王吓得,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怀王拿了淮阳侯的好处,接下这差事,只好捡着凤明爱听的话回道:“同音不同字罢了,淮安侯的儿子痴痴傻傻十几年才见好,如今请封世子,左右也得入京面圣,您若不喜欢他这名字,待得见随便赐他个字,小世子不得欢喜得什么似的?”
凤明并不应声,看着怀王睁眼说瞎话。
世家公子心高气傲,得他赐名岂能欢喜起来,不找根绳子吊死都不算有气节。
这淮安侯把景恒送到京城,是嫌那傻儿子命长吗?
*
请旨入京时正值三月。谁曾想这奏折一来一回,准许景恒入京的圣旨传到淮安时,江南这边早已入夏,花繁叶茂,遍池的莲花都要开了。
淮安侯府的车队特别长,古代车马本来就慢,景恒不耐烦闷在车厢里晃荡,下车牵了马,抛下车队先行一步,他扬鞭策马,身下的骏马跑起来,虽有些晒,但风迎面而来,驱散燥热,被汗浸透黏在身上的衣服也终于离开皮肤,被风一吹,舒服极了。
景恒驱马疾驰,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到前面的镇子,不愧是淮阳侯的爱驹,果然非凡,虽不敌‘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汗血宝马,一日跑上四五百里总不费劲。
五日后,霸州。
自打过了秦岭淮河,更彰显出北地与淮南的不同,风里都带着萧肃,不似江南风轻水软。
越临近京城,东厂的势力越发强盛,自入了直隶河北,东厂番子更是随处可见。
此地距京城二百余里,景恒暂且停留,传信金豆,叫他们到霸州与自己汇合。
他在城中寻了最好的客栈,包下间二楼上房,着小二将屋内陈设一应换新,沐浴更衣,靠在簇新的锦绣软塌上养神。
有钱什么买不了,偏他娘不放心,他一人一骑不也好好的到了?
这里的虽不及淮安繁华,却极具北方特色,景恒第一次出门,看什么都新鲜,正此时,忽闻楼外一阵喧哗。
“凭什么赶我们走?菜还没上呢!”
“就是,他们一共就三个人,这里这么多地方,坐哪儿不行啊?”
客栈对面是一家有名酒楼,听这意思,想必是有贵人降临,排场很大,店家专门清场,与别的客人起了争执。
景恒到窗边去看热闹,一推窗,支窗的叉竿滑将倒去,他忙伸手去捞,却没捉到,小小的叉竿掉落。
景恒探头去看,楼下正立着位骑白马的青衫公子。那叉竿不端不正,刚好要落在那公子头上,只见那公子微微偏头,左手一抬,轻描淡写地将那桃木叉竿捉在耳侧。
青杉公子抬头一望,正和景恒目光对到一处。
楼上楼下,两人同时暗叹:好俊俏的公子。
景恒自不必说,身着浅白锦衣,剑眉星眸,凭栏含笑,十几岁的年纪,正是一派少年风流。
楼下那公子,更是眉目如画,神色淡漠,长发半散披在肩头宛如泼墨,肤色极白,在艳阳下犹胜月华映雪,折出细细的光。
真真像是用冰雪捏成的。
这样的场景下,景恒不知为何,心脏都漏跳了一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好熟悉的场景,好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