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恒万万没想到,他再醒来是在一辆马车上。
“???”
黑衣车夫像个刺客,头戴竹编黑纱斗笠,问来问去只会说一句话:“奉命送公子回淮安。”
“我的马呢?行李呢?”景恒问:“你主子是谁?”
车夫不答,越问马车赶得越快。
景恒眼见着离京城越来越远,好好问没结果,他略一沉思,坏主意就上了心头。
“这位大侠,赶慢些,我晕车。”景恒呕了几下,仰面一倒,险些滚下车去。
车夫一惊,忙拉直缰绳,只见景恒倒在车上,一动不动,眼瞧着进气多出气少了。
进气多出气少?
谢停有些疑惑,伸手去探景恒的脉搏,这一探不要紧,竟是极为微弱,断断续续,几近于无。
谢停满头冷汗。
这人送到他手上时好好的,要是死在他这儿,那真是有嘴也说不清。想他表哥之前千万叮嘱,不可出一点岔子。
景恒若是出事,他便是有一万条命也不够赔的。
谢停思量一番,弃了马车,单手扛着景恒,飞身去最近的文安城寻大夫。
景恒被他扛着,大头朝下,腹部正顶在谢星驰肩上,险些真吐出来。
*
于金玲是个厨娘,丈夫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着一家老小。
邪风偏向短处卷,老天作弄苦命人,才刚死了婆婆,公公又病了,总不见好,她使了些银子,将人安置在医馆。
今日医馆来人到酒楼寻她,说她公公断了气。于金玲落下几滴泪,借了辆板车去医馆拉人。
一席草席卷着,于金玲拉着车,默默流泪。
公公老了,病了后总吃不下东西,人熬的精瘦,都怪她穷,没钱买山参给公公续命。
她在心里骂她丈夫死得早。
板车有些沉,哎,人死了总是会便沉。
死沉死沉的。
这也有些太沉了,光天白日的,莫不是见鬼了不成?于金玲胆子大,她撩开草席,一个俊俏的年轻公子露了出来,睁着双无辜星眸看着她。
于金玲:“?”
景恒伸手把草席子拉上,声音传出来:“姐姐,姐姐,你能拉我去京城吗?”
京城?于金玲大吃一惊,离这儿远着一百多离地呢,这怎去?
一枚小小的银锭落到于金玲手上。
于金玲略一掂量,竟有五两!
“我那苦命的公公啊!”于金玲哭着扑到草席上:“您竟到死也没瞧见您那兄弟一眼,您放心,就是卖房子卖地,儿媳也雇车送您去京城,葬在祖坟里!”
谢停在弄丢景恒的一瞬间,就知道被那个诡计多端的家伙给骗了,文安城没有锦衣卫驻守,他只能咬牙求助当地缉事署。
东厂治下的缉事署,凌驾于地方官府之上,可调动官差。
锦衣卫盘踞京城,缉事署的管事太监久不在京城,倒是头一回见到锦衣卫求到他头上,新奇极了,于是修书一封,层报上级。
信鸽一振翅,不过半个时辰,密信就落到了东缉事厂管事的案头。
东厂势盛,锦衣卫和东厂早已不是当年平分秋色的光景了,锦衣卫指挥使年老早不管事,如今管事的是锦衣卫同知严笙迟,而这严笙迟正是凤明一手提拔,对凤明言听计从。
锦衣卫求到太监头上,还新鲜么?
文安地小,驻守的太监也没什么见识,这档子事儿也往上面报。管事纤细的食指从信鸽尖嘴弹过,可怜这小东西白飞这一趟。
景恒身上一无路引二无户籍,谢停不信他能跑出城去,只将文安翻了个天翻地覆。他急着寻人,驾马从文安街头穿行,在日头下跑的满头大汗,心里烦躁。
只见一健硕妇人披麻戴孝,驾着牛车,牛车上横着一口棺材。谢停在心里道了句晦气,策马与牛车擦肩而过。
哪儿想到,景恒如今躺在棺材里,身下垫着冰,十分惬意。
牛车就这么拉着棺材,在他眼皮底下出了城。
入夜,因于金玲拉着棺材,只得从破庙休息。
第二天一早,于金玲哭哭啼啼,赶着牛车自永定门进了京,官兵查过她路引,听起自述,怜其纯孝,不曾为难便放她过去了。
牛车停在无人之处,于金玲三敲棺身,正是与景恒提前定下的暗语。景恒掀开棺盖,撑手一跳,利索地翻出来,借着木棺遮挡,探身望向街口。
长街上人来人往,间或传来小贩叫卖,热闹景象宛若画卷,显出盛世之下翩然一角。
他拜别于金铃,转进条更偏僻的小巷,脱去身上蚕绡织锦衫,露出内里粗麻制的布衣,缩着肩膀,从怀里摸出块半新不旧的方巾,往头上一扣。
如此一番,再不复清贵模样,俨然是个潦倒书生,任谁都不会多打量。
京城之繁华,比起淮安,自有一番不同。没那些个精巧雕琢、小桥流水,路宽宅阔更增古拙大气,自有朝都风范。
景恒从怀里摸出角银子,兑了铜板,坐在街边面摊上叫了碗阳春面。这两天一夜,只啃了些粗面饼子,早饿得发慌,这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方一端上来,他顾不得烫,吐噜噜地吸着面条吃。这狼吞虎咽的模样怎一个落魄了得,半碗面下肚,景恒解了饥荒,才有心思仔细见识一番风土人情。
提起京城,淮安人无不色变。
东厂番子、锦衣卫轮番巡查,无论是谁,稍微行差踏错、言语失当,被捉紧昭狱那还是好的,若是进了东厂的点心房,那才是天地不灵,神仙难救了。
如此种种之下,在淮安口口相传,说那京城之中人人自危,传闻愈演愈烈,到最后,‘京城街上无人敢出声交谈,全凭眼神暗自传讯’这般言论都有人相信。
当真是三人成虎。
景恒坐在街上,可没看见谁不敢交谈,这京城百姓,分明敢说的很,江南学风盛行,推崇孔孟儒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神鬼之事,景恒可从未在淮安街上见谁说书似的讲出来。
“王兄,昨夜嘈杂,可又是在抓人。”
“并非是抓人,而是找人,”王兄自以为压低声音:“锦衣卫丢了位年轻百户,出动许多人连夜离京去找呢!”
“锦衣卫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也值得这样找。”
“唉,话不能这么说,年轻男人也危险着呢,就城外破庙的事儿,你不知道?”
“你是说兔神?”
“啊,可不嘛。”
景恒最爱神神道道的灵怪故事,他凑过去问:“什么神?”
那姓王的大汉上下打量景恒,见是个书生求教,颇有些自得:“兔神你都不知道,外地的吧,听口音,像是南边的。”
景恒点头:“是是,正想请教这位兄台,何谓兔神?”
京城外面有座林子,紧挨着皇家猎场,常有些山鸡野兔出没,向来是游玩野炊的好去处。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在座破庙旁,总有年轻男子莫明失踪,第一位是谁已不可考。直到有次丢了位世家公子,这才闹大。
顺天府、大理寺、锦衣卫分别探查数次,却一无所得。
谁曾想,七天后那公子自己回来了,只是浑浑噩噩,问他什么也说不清,说记得捉野兔,没捉到,卒然间眼前一黑,再醒来,是在个山洞中,到处都是兔子。一个男人在暗处,问他可记得什么,他说不记得,那男人给了他只灰毛野兔,便让他自行离去了。
他本以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回到家中才知已然七天,颇有些‘洞中才一瞬,洞外已千年’的离奇感。
再去寻那山洞,却再寻不到。
听着像野兔源记。
“这都不是最要紧的,”王兄挑眉:“关键是,那人回家后大病一场,寻了郎中来瞧,你猜是怎的?”
“怎?”
“一个字,虚!那可不是被兔神给吸了阳气!”
景恒大吃一惊:“竟是这样的兔神!”
“可不,”另一人道:“像你这样肤白肉嫩的小公子,兔神最是喜欢。你可小心些,吸干阳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年轻,不懂这阳气的好处。”
王兄深以为然:“那是自然,人之阳气皆聚于心,那位喜食人心,想来也有些缘故。”
景恒压低声音:“您说的那位,可是......”
王兄神秘莫测,做出个都懂的表情。
景恒观京城风气,本以为传言不可尽信,谁知京城竟也有凤明吃人心的说法。
难道真会吃人心?
他正思索得认真,蓦然见街上过去一蓝顶官轿,京城这地界,一块石头丢下来都能砸中个六品官,官老爷坐轿过街根本不稀罕,本不值得注意,可那轿帘翻动间,景恒隐隐看见个侧脸,那削瘦的下巴,竟似彩宝。
他丢下铜板拔腿跟上,直追了几条街。
四个轿夫抬着轿拐进翰林院,景恒未做多想,正欲上前打听。
一只手从他身后探出,捂住景恒的嘴,一兜一揽就将他恒拽到树后。
景恒抬眸一瞧,正是彩宝。
凤明阴沉着脸询问:“谢停呢?”
景恒没心没肺:“谁?”
“有人要杀你,你不知道吗?”凤明冷声质问:“我派人送你回淮安,你怎生跑了。”
“那车夫穿得比刺客还像刺客,”景恒见凤明脸色愈发阴沉,忙改口道:“要早知道那车夫是你的人,我一定乖乖听话。”
景恒卖傻装乖,凤明被哄得缓下脸色,语气仍阴恻恻:“那我现在让你回淮安,你回是不回?”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景恒说完,带着凤明在忠义巷转了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