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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阿皎住手!”

    宁和虽已连声喝止, 但还是晚了些,待那黑尾大蛟回?过头来,地上哪还有那黑斑大蛇的影子?

    宁和忙于应对面前万千柳条, 匆忙间瞧见此景顿时眉头紧锁, 扬声道:“你……莫不是将它吃了?”

    黑蛟黝黑粗壮的蛟身在数不清的绿柳之间游戈, 好似万顷碧波间一尾游鱼,左冲右突, 以鳞爪将这些柳条们抓扯尽断。

    宁和一声问?完,就见那蛟回?过头来,绿莹莹的双目往这边瞥过来一眼,顿了顿,将脖颈微微昂起,张嘴朝地上吐出?一团物什。

    那东西青花二色,乱糟糟缠作一团,落地颤颤蠕动半晌,冒出?一个圆圆头颅来,正是那花蛇黑眉。

    “你还当真将它吞了!”宁和简直头一回?有些着恼了,不过她向?来耐性极佳, 加之如今情形不便多说,便只再叮嘱了一句:“此举万不可再有!”

    黑蛟灯笼似的眼睛眨了一下, 硕大的脑袋点了点。

    那被从蛟口之中?吐出?来黑蛇瞧着萎靡不已, 摔在地上好一会儿, 才挣扎着爬起来钻入一旁的草丛之中?遁走。

    头顶漫天柳条既韧且密,其上串串柳叶又似无数细小刀刃一般锋锐,极是难缠, 几乎要比得上先前青云顶上叫宁和师生?二人吃了大亏的鸾凤火蝶。

    然而宁和如今的一身修为却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只在最初匆忙应对之时猝不及防忙乱了一阵, 又有黑蛟在旁掠阵,很快便游刃有余起来。

    无数被剑锋斩断的柳段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越积越多。

    宁和每挥一剑,便出?一声:“我等并无恶意?,还请阁下停手!”

    然而四下却始终全无应答,只柳条破空之声密密如雨。宁和无法,只得拿剑继续朝那柳干砍去。

    柳条再多,也是从那树干上伸展出?来,若是树干倒塌,想来枝条也就无以为继。宁和先前不为,不过不想贸然伤及其性命,现?下无可奈何,便只得动手。

    此处柳树株株皆有参天之巨,其干之粗数十人合抱,坚硬非常,金石难动。只是宁和的剑斩的,却从来都不是形。

    月华一般朦胧的白光自狂舞的柳枝间平平升起,所至之处绿柳根根而裂,簌簌而落。那光越升越明?亮,越升越浩大,温柔如水、明?亮如日,几乎要将这被漫天柳枝遮蔽了天空而显得阴暗的林间一寸寸照亮——

    一剑孤山。

    山峦一般的浩然剑光朝着地面倾倒下去,其势也真有山峦倾塌之威,白光落处巨柳轰然迸裂,涤荡四野,满地青绿落柳猛然蓬飞而起,天地下起一场碧雨!

    这一剑,便击塌了两株柳。剑光穿透过去,又数丈方才散去,所过之处树蔓尽裂,眨眼间于这密林之间清出?一片空地,天光顺着其间落下,周围顿时一片明?亮。

    宁和踏在明?光中?,收起剑势,回?身看去。

    “还请足下现?身一谈——”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剑也算震慑一二,能叫对方有些顾忌,从而现?身出?来,有话可聊。却不想塌去两树,剩下的巨柳们静了片刻,随后而来的竟是比先前更?为狂乱的进攻!

    原本就滔天而舞的柳条们霎时间又更?暴涨三分?,不计其数有如绿云一般朝着宁和“嗖嗖”滚来。

    宁和不得不再度挥剑以对。

    双方这一战愈演愈烈,直至最后一株巨柳倒下之时,这片密林已被毁了个七七八八。尤其中?心之处,说是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宁和立在一地残枝之间,有些疲惫地抬袖拭了拭额间。黑蛟小山般的身躯盘在她身畔,缠绕在一株柳干上。

    他先前用一副蛟身绞住这株巨柳,将其硬生?生?拔地而起,大约耗费了些力气,此时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不怎么动弹。

    想来也是别无它法,这柳丝既韧且密,渔网一般,使得宁皎一身无往不摧的坚鳞利爪无处着力,只得使了这笨办法。

    满地残枝柳叶铺得有丈许之深,足底踏上去松软润湿,鼻端满是其微微带着苦味的汁液气息。

    四周寂静下来。先前林间遍地的野兽飞鸟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同那红狐狸王胡儿,尽都逃了个干净。

    宁和也寻了一根柳干坐下,正欲盘膝调息一二,却忽然惊觉身上青云榜有所异动,倏地抬眼,就见那卷青轴已自内府之中?飞出?,至她眼前展开。

    只见一帘青布迎风舒展,青光蒙蒙有如雾中?湖面,而那突兀现?出?来的一点朱红,就好似一滴浓艳鲜血滴落水面,眨眼间扩散开来。如烟似网,缓枝曼展,那流动的细小色缕极轻柔地随着水波而动,仿若一席层层旋开的裙摆。

    白雾间传来轻缓而悠远的一声,似叹息、似轻哼,又似一段不知何起的无名的歌谣。

    ——青云群妖榜第九席由空转实?,其名为:红淮女。

    而榜中?显示此妖所处之地,此时此刻,就在宁和身后。

    宁和猛然回?头看去,就见身后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是个女子。

    那女子着一身碧色裙裳,一头墨发挽作随云髻,立在满地柳叶之上,只隔半丈距离,静静望着这方。

    这女子生?得极秀美?,只是唇无血色,一张面庞白若新雪,极瘦,身形单薄得叫那轻飘飘的裙摆也显得宽大了,一眼瞧去只觉得有飘渺伶仃、不胜凉风之感。她眉间微蹙着,目光似远似愁。

    淮女。

    只见了这一眼,这名字便浮在唇齿间,舌尖隐约尝到柳叶微苦的气息。

    这就是淮女,她和宁和至今见过的妖都不同,样?貌、神情、姿态,她几乎全然像是一个人了。

    淮女蹙眉望着宁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不愿如此,可你毁了我的柳,我便也只能如此。”

    那吐出?来的声音也是轻且愁的,像那二月河畔掠过柳稍的春风一般柔和,又忧愁。

    她说完这话,宁和想开口,却猛地瞧见她足下忽然泛开了一抹鲜红,初时一点,眨眼间便向?四方蔓延。

    定?睛一看,才发现?变红的原来是那堆了满地的残落柳叶。

    层层叠叠青绿在一瞬间化作血红,红得灼烈、红得发褐,那一枚又一枚的细细柳叶就像是一瞬间有野火燎原,红得像要燃烧起来,无风自舞,蓬蓬飞起。

    淮女立在漫天红叶之间,神情还是那样?安静而带着愁绪,目光哀伤。她身上原本青色的衣裳一点点地褪去了颜色,浓艳的红痕斑驳地浸出?来,像是满身伤口浸出?血来。只一个呼吸间,那身青裙便化作了血红。

    淮女裹在鲜红的裙裳里,一张脸瞧着越发的苍白,像是一段雪裹在血里,却倒比青衣时更?鲜活几分?。

    一身红衣的淮女踏过满天红叶,朝着宁和走来。她说:“你要将我埋在淮水之畔。”

    话音刚落,那些红艳欲燃的柳叶就真的燃了起来。火焰轰地一下席卷八方,空中?、地上,凡是红叶飞过的地方,凭空都燃起了烈烈的大火。

    宁和不得不匆忙间御剑而起,躲开那四处翻涌的火舌。她挥剑斩出?一道阴剑,剑光幽幽冰蓝,以极寒之气将身前一方火焰压去,只留地上一道漆黑灼痕。

    她重新落回?地上。

    “足下可是淮女?”宁和说,“我等并无恶意?,毁去这巨柳也是实?属无奈之举。不若坐下一谈,也好过兵刃相向?。”

    淮女微笑起来,只目光还是轻愁,不语。

    宁和只得再道:“是先前有一红狐,领我来得此处。我……”

    “你不必责怪胡儿,他大约以为你是伏风门中?人。”淮女柔柔地说,轻声细语:“我这林中?许多小妖,总引得那伏风门弟子年年来此,想捉些回?去练他们的御兽之道。甚是惹人讨厌。”

    伏风门?

    宁和顿时想起秘境里那黄三,还有金虚派时见过的沈媞微,还有她以腹孕养的“虫儿”。

    宁和不愿以偏概全,但就她距今所见,这伏风门之行事作风,实?在难以叫人欣赏。

    她解释道:“我并非伏风门人,此

    番也不过路过贵地,并无它意?。”

    “我自然知?道。”淮女微笑着说,“伏风门,养不出?你这样?的人,也使不出?你这样?的剑。”

    她春水一般满藏愁绪的双眸凝望着宁和,唇间逸出?一声叹意?一般的呢喃:“满身金辉,如烈日当空。如此煌煌而不可目视者,从前我只见过一人。”

    宁和便道:“既然是误会一场,何不就此揭过?毁了这几株柳树,是我等之过,淮女凡有所求,宁和必无不应。”

    淮女却摇头。她一挥袖,一道艳红火蛇便巨蛇一般腾空而起,朝着宁和扑来。

    宁和一剑将那火蛇斩灭,叹道:“便非要如此?”

    淮女含笑凝眸,抬了抬袖,红裙无风飘动。漫天燃烧的柳叶顿时随着她的动作四散而去,火光刹那暴涨数倍,汹涌如海,所过之处土皮、草木尽皆焦黑,焚尽一切。

    她苍白的脸庞在灼热的火光中?哀愁地微笑:“你若不杀我,我便要将这方圆百里之地化为焦土。”

    宁和皱起眉,掌间化出?剑光:“就当真非要如此?我听闻你数年来在此讲道,想来并非作恶之辈,如今却何必作此姿态?”

    “数年?我在此地讲道,已有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淮女一笑,说道:“你若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

    话间,柳火再涨,焦黑已漫至了远处山头。

    宁和眼见情形至此,心知?再无转圜之地,只得叹一口气,抬剑以对。

    淮女固然有一身烈火,然而宁和本就满身阴灵之气,又化了那寒水珠在身,剑剑皆能以极寒盖去那火,不出?几剑便近得她身前来。

    而淮女身形飘忽,往后细柳临风般一闪,一抬袖,周身便忽然凌空现?出?数条柳枝如蛇,朝着宁和凶猛探来。

    说是柳枝,却生?得通体漆黑,枝上也无叶,只结着一朵朵鲜红如血的焰。

    宁和挥剑抵挡,那柳条却柔韧得古怪,其上的火焰也远不同于那些四散的红色柳叶,分?明?是火,扑面时却有种针扎一般的阴晦之感。

    宁和未察之下,叫一枚火焰穿过剑风,燎过了她的右腕。

    只轻轻一触,便留下一道卵石般的焦痕。那焦痕就如附骨之疽,片刻间就扩成了一小片。

    宁和眉头皱了皱,指尖一动,便将整段右臂化作一只金手,大日之力流转数次,方才将那股刺痛般的灼烧之感祛除干净。

    再抬眼看去,就见漫天灼灼红柳叶间,淮女婷婷而行,红裙蹁跹,身后有无数缀满血红焰朵的黑色柳枝无声伸展,长逾数丈,如同花瓣聚拢在花心一般将她包裹其中?。

    淮女朝着宁和抬起手,那些黑色柳条就像狂舞的藻,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

    第一百零二章

    宁和抬手, 瞬息间打出?数道剑芒如扇,朝前?平铺而去。道道皆携万钧之力,将面前?无数黑柳尽数逼退!

    几束穿透而过的剑芒打在地上, 击起尘土如雨。

    正是?先前?从庄岫云处学来的望江剑法, 问路一招。

    宁和练习许久, 如今已颇有几分所得。

    待得那黑柳们被剑芒逼回淮女身侧,好似无数发?团般虬结团涌之际, 宁和将剑锋一抬,气贯如虹,接以孤山一剑,山峦般剑光顿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而下!

    这一连两剑气势汹汹,霎时间便将淮女逼退三丈有余,满身柳枝亦是?被打落大半。

    淮女蹙了蹙眉,苍白的面色泛起几分红晕,挥一挥衣袖,须臾之间身后?又涌出?更多的柳枝。

    宁和目光微凌,再度扑身上前?。

    秋来浪起,问路孤山!

    这二式四招望江剑法在她剑尖流转自如, 起手秋来攻泛以阻那黑柳,后?接问路攻散逼其退去, 再以浪起那有如连绵之水般层叠汹涌之势将其搅碎, 最后?再以孤山一剑劈向其根源淮女——只两套走下来, 便将她打得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只是?宁和连斩数剑,自身耗费也颇大。此时林中已烧成火海一片, 血红的、燃烧着的柳叶们随风席卷八方,沾之即燃。此间又正是?群峰低矮、山林茂密之所, 转眼间便烧得浓焰熏天,黑烟滚滚。

    宁和身处山火之中,满身赤金又着法衣,这柳火自然不能奈何?于她。只是?到底忧心于火势蔓延太快,不得不几番以阴剑灭火,分心它处,便又给?了不远处的淮女喘息之机。

    但淮女却?并未借此时机寻路遁去,只身形一晃,跌落在地,素白的双手撑在焦黑的地面上,双眸微阖,稍顷,原本泛着潮红的面色便好上许多。

    她像是?从这火燎的大地之中汲取了平复之力。

    于是?待宁和再回头来,淮女已经重新?站起,身后?先前?颓态尽显的黑柳们也都重新?恢复了精神。

    一来二去,此消彼长,宁和神色也越发?冷凝,这漫天的火映在她黑色的双眸中,好像在那眸中也点燃了一簇火。

    宁和的怒气此时并不在于淮女之难缠,她这一路走来,可谓步步皆是?迎难而上,从无容易时候。叫她愤怒的是?这满山的火。

    真魂境修士五感之敏锐,她能听见方圆数里草木化?作焦炭的声音,听见林中活物?挣扎而死的声音,甚至听见几队行走在林间客商们绝望奔逃的声音,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的修行之路,就是?在她深感无能为力之时在脚下展开,她的剑,也是?自这种无力与愤怒之中而生。她抓着剑,感觉到自己?的内府正随着这种怒气的鼓荡而不断颤动。

    同时,她的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一股难以消弭的疑惑,一种不解。她想,为何?至此?

    如那王胡儿所言,淮女性情平和,平生讲道救人,待它们小妖们极好。又如淮女自己?所言,她在此讲道已讲了足足千年。这些都说明,她至少是?一名性情和煦的妖,她已经那样像是?一个?人了,口吐人言,神情举止甚至称得上文雅闺秀,比她教了数月的阿皎都更像是?人。

    可为什么,如今却?一夕之间剧变至此?她是?淮水畔一株柳树成妖,想来也这些年来扎根在这山间,籍土壤雨露为生。却?为何?此时一朝发?作,便要将这山林草木焚尽?

    为何?、为何??

    秋来、浪起、问路、孤山,一剑接一剑。每一剑,都同那日青竹林外庄岫云提剑而起的身影更为相近几分。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山间的火约燃越大,淮女红衣猎猎,身上已被剑锋划出?许多伤口,那些口子里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某种黑色的不明汁液,流淌在她雪白的皮肤和血红的衣裙上,就好像一道道皲裂的细纹。但她每一回都能趁着宁和应对四散的火势时以手撑地,又重新?站起身来。她甚至仍是?微笑着的,忧愁、静雅,仿佛察觉不到任何?痛楚。

    不知从哪一瞬起,宁和忽然意识到了,庄兄的剑固然锋利,却?救不了她,救不了她想救的一切。她应当有她自己?的剑。

    因为她的剑与旁人都不同,此剑即此心。一颗心,应当承载着自己?的意念,就像她的笔从前?写前?人诗、写圣人言,后?来以抒胸臆、以诉衷情,写她自己?。

    宁和足踏一截燃烧的柳干,隔着浮动的焰火凝望淮女的脸庞,同她漆黑的双目对视。她的剑光在手中缓缓生长,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更明亮,仿佛月映雪光。

    没有起式、不见杀意,平平而出?,那剑影出?手,刃口甚至并不锋锐。它分明极轻,却?又因堆叠了无数的白光而显出一种凝实的厚重,它分明极亮,可又像最清透的水波般空若无形,宁和甚至能透过这剑光看清对面淮女惊愕的脸。

    ——我有一剑,浩然之气。

    这一道自她金丹之时便借登仙梯之灵气朝天斩出?过的剑影,如今终于彻底成型。成了她的第一剑。以吾浩然气,养吾心中剑。

    此剑即此心,宁和将她心中的不解、她的愤怒蕴藏在这浩然剑光里。

    这一剑曰喝,当头一剑,喝问其心:此行此举,合理乎?俯仰天地,无愧乎?前?路歧途,回头乎?

    剑光过处,穿透漫天黑柳,直直轰击在淮女身上。

    她当即吐出?一口黑血,

    倒在地上。柳条簇拥在她身侧,渔网一般将她包裹,颤颤舞动。

    可淮女却?一动也未动。她躺在那里,怔怔的,一张脸上尽是?空茫。

    宁和望了她片刻,收起剑,缓缓朝她走去。

    等宁和走至身前?,垂眸望着自己?半晌,开口唤了一声淮女,她才终于抬了抬眼。

    淮女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真是?不公平。”

    “真是?不公平。”她说,一开口,苍白无色的唇边便淌出?一线漆黑的血,“我若生来是?个?人,该有多好?”

    宁和想了想,说:“做人,也不见得很好。”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有的活得并不比路边一株野草强上几分。

    淮女笑了一声,说:“那我就做你这样的人。”

    宁和说:“我不算什么,不过一介书?生。”

    “你们这样的人多好,天地所衷。”淮女说,“真叫我羡慕。”

    宁和看?着她渐渐爬上黑色裂纹的脸,没?有再说话。

    “你不会懂得,你自然不懂。”淮女呵呵笑道,目光忽然越过宁和的肩头,朝她身后?看?去。

    宁和回过头,就见宁皎立在不远处,恢复了一身黑衣的人形,静静望着这方。

    他朝宁和点点头:“老师。”

    “老师?”淮女笑道,“看?来你运道也比我好。真叫我羡慕。”

    宁皎瞥了她一眼。

    他二人如今一躺一立,一绿一黑两双眼眸对视了一会儿,宁皎没?有开口。

    他自然地走到宁和身畔,落后?一步处站定。

    淮女瞧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嘴里就涌出?大口大口的黑血。那黑血喷溅在地上,忽然长出?一棵树来。

    那树既不高也不粗,统共才到宁和肩头,通身漆黑,无枝也无叶,说是?树,倒更像是?一截枯木。那黑色也不像是?它原本的模样,更像是?焦炭一般被外物?所灼后?的痕迹。

    它立在这火光遍地的山林中,瞧着与周围每一株被烧死的树也没?有什么不同。

    淮女伸出?苍白的手,扶着这株黑色的树,慢慢地坐起来,将头颅靠在上面,缓了片刻才开口对宁和道:“你瞧,这就是?我。”

    宁和一愣,仔细去瞧那枯树。

    人们说柳,总是?说的它那长长的细枝,称其“柔梢春烟”、“碧玉一树、绿丝如绦”,而当拨去了那些满头的柳枝,谁还瞧得出?这是?一株柳树?

    宁和也瞧不出?。

    淮女说:“我先前?对你说,你若能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如今我要死了,你且来听一听。”

    宁和眉头顿时皱起,她最后?那一剑乃喝问之剑,虽有威势,于锋锐伤人上却?绝不能说比那孤山一剑更甚,更遑论伤及性命。

    “我从无杀你之意。”

    淮女笑了一声:“你不懂得……莫打岔,你坐下,听我说来。”

    宁和便在她身旁盘膝坐了下来。

    离得这样近,宁和发?觉,淮女倚着那树不止通身焦黑,那黑与黑的间隙里夹杂着细如发?丝的裂口,往里瞥去,隐约能瞧见——里头是?鲜红的。就像是?人的皮肤下是?红的血肉,这棵枯柳黑色的树皮下,流淌着的是?鲜红的脉络。

    “从前?,许久以前?,那时我还是?淮水之畔一株细柳,就生在鹤涫台下。”淮女轻声说,“我还记得那一日,春风还冷,下着细雨,我大约是?长了新?叶,有一行人骑马来,其中一人看?见我,对我吟了一首诗。说我‘春风何?处问,绿芽正可人’。便从那刻起,我忽然间就醒了,从此再不同别?的柳,我成了一只妖。”

    “那人在此停留七日,常带婢女三五、仆从十余在这淮水之畔饮酒作乐。有一回他喝醉了,叫仆从拿纸笔来说要给?朋友写信。我听他说‘从前?总听闻鹤涫台风凄雨苦,不想如今到此,只见到淮女浣衣忙碌。’”

    “我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作淮女。那夜我见他酩酊大醉,就宿在河畔的马车上,我仿照他那些婢女模样化?作人形,趁夜色悄悄到他的车边瞧了他一眼。”

    “却?不想他虽醉酒,却?仍醒着,见我掀帘问我何?人。我便说,我是?淮女。他听了大笑,说:‘你来浣衣?’我怕他惊来旁人,只得转身逃了。”

    “七日后?,他们一行人离去了。我想跟他走,可我只是?一株柳树,扎根在这淮水之畔,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每天数着来往的人,瞧那些前?来浣衣的妇人,学她们说话。学会了,才知道鹤涫台对岸的山头上有座金宫,这些浣衣女便是?从那金宫里头出?来的。后?来我有时化?出?人形,就去寻她们说话,说我是?附近农户家的新?妇,听她们说那金宫。还想着日后?我若能走了,也要去瞧瞧那座金宫……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啊,真是?好啊。”

    “后?来,我又遇见了那个?人。可他这回没?带婢女也没?乘马车,身边只有一个?叫阿六的仆从,他是?逃命来的。他们要过这鹤涫台,逃到海边去。本来都已过了河,却?忽然对岸的金宫里出?来一队人,将他乱箭射死在这河里。等那些人走了,我用?柳枝将他捞了上来。但他已经死了,我只得将他埋在我的树下。”

    “然后?又过几日,他的朋友来了,跪在那桥上哭,一连哭了好几日,叫人去捞他的尸体。他早已被我捞起来,他们自然找不到。许多人走了,只剩下他的那位朋友不肯离去。我那日有些想现身去告诉他,那人被我埋在这儿了,可当我刚想出?去,就看?见他忽然倒在桥上,痛哭流涕,以手锤地,然后?就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剑,一剑削断了对岸的一块大石头。我害怕了,于是?不敢再出?去。后?来他便过河去了,听说去了那座金宫,拿剑杀了许多人。”

    “而当我再见到他的这位朋友,是?在七十一年后?。那时同我说金宫的浣衣妇人已经换了许多批,我也长成了一株大柳。只有他那位朋友,穿一身青色衣裳,瞧着仍是?当年模样。”

    “我看?见他站在桥上,站了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只嘴里反复说‘不圆满,不圆满’。第四日清晨,我看?见他拔出?了剑,剑锋却?朝着自己?的头,猛地挥了下去。”

    “我以为他会死,却?没?想到他没?有,我却?活不成了。那一剑砍在他自己?的眉心,霎时间天昏地暗,平地一声巨响,淮水忽然变热了,眨眼间滚沸起来,汹涌着淹上岸来。我长在水边,自然被那滚水烫死了,枝叶尽枯,根干尽毁。”

    “等我醒来,发?觉自己?只剩一截枯木,却?要比从前?来得更为清醒。我忽然之间懂得了许多,就如同从前?忽然之间从一株柳成了一只妖。我知道了我此番不死,原来因为被我从水里捞出?来那人是?个?当了官的读书?人,身有天地之运,我与他因缘相连,又收敛其尸骨,故而得其庇佑,于死地之中得以留存一丝生机。”

    “可我本身已成一株死木,说来本算不得从前?那‘淮女’。只是?我由死而生,怎肯放弃?于是?我离开淮水,开始年复一年于这林中讲道,我以天地之理点化?此方草木走兽之灵智,引其向善,以求蕴养功德,使我死木转生,仍作我的柳妖淮女。”

    “可惜……正如人死不能复生,树也亦然。”淮女叹了口气,“我几番尝试,知事不可为,于是?另辟蹊径。我以功德之力引动体内一线生机,虽不能使枯木重生,却?能激发?出?新?芽一二,摘取护养,未必不能长成新?柳一株。到时我舍了这身修为,将精魂转入其中,便可重获新?生。千载积蓄,我已如此养得新?柳一百六十一株。”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四周遍地倒伏的巨柳,面露愧色,这——莫不是?便是?这些柳?

    淮女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淡淡道:“便是?这些柳。一百六十一株,一百五十株已损,剩下十又一株,今日尽毁于此。”

    宁和沉默片刻,道:“是?我之过。你熄了此间山火,我必为你寻来应对之法。”

    若是?旁的,她不敢说什么,但功德之事,宁和如今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的。

    淮女却?

    摇头不语。

    “非你之过。”她轻叹一声,“我本早该已经明白,这些年每当我精魂入体,那柳不出?半日必然焦枯而亡,一百又五十株柳,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春秋,我早该明白,我已做不成淮女。不过一股执念在心,不肯放弃罢了。我不是?淮女,我只是?死木之中一捧红血,借淮水畔千百生灵戾气而生,我是?……红淮女。”

    宁和也叹一口气,说道:“未必没?有他法。”

    淮女摇了摇头,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我心中有恨。为何?我生来只是?一株河畔之柳,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喜怒哀乐无人知晓?为何?我生来命不由己?,合该无端葬身滚水之中?为何?我千载以来行善举积攻德庇佑一方,在这天地之间却?始终走不出?一条路来?这漫山柳火,就是?我心中怨恨所燃,我一日不死,这火便一日不能歇。”

    宁和无言以对。

    淮女映着火光的双眸之中似怨似愁,她勾唇道:“如今我是?要死了,你这一剑当真厉害。我在你这剑中瞧见今日我烧了这山,正如当年那人引动淮水烫死了我,一饮一啄,原来无所谓公不公平可言。心气散了,也就活不成了。”

    宁和说:“这世间诸事阴差阳错,无可预料。我亦满心疑惑,不得其解。”

    淮女说:“待你有所得,兴许就同那位青云子一般,也成了仙。”

    宁和沉吟片刻,问道:“不知淮女所说二人,可是?陈、庄二位?”

    她先前?听淮女所说,合宁和对应先前?读到那淮水涨沸之言,自然想得到说的必然是?庄兄与陈兄二人。一番念头在心中百转,此时方忍不住问出?于口。

    淮女神色有些惊讶:“你竟知晓?”

    宁和便同她将前?缘相说。

    她修行之日未久,这段经历也并不算长,从头说起,也不过半柱香时间。淮女却?在这短短片刻之内肉眼可见地越加虚弱起来,那黑色裂纹在她身上越聚越多,几乎已看?不清那张原本可称秀美的脸庞。

    “竟然有如此一番缘分。”淮女说,声音渐微:“可惜,我倒想再见他一面。”

    说话间,漫山的火已经渐渐熄灭下来,露出?焚后?焦黑一片的山峦与大地。

    一片黑色之间,忽然跃出?一点橘红,迅速朝着这方跑来。

    淮女半眯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轻声说:“是?胡儿来了。”

    红狐狸仿若一蓬红云,闪电般扑过仍燃着点点红焰的林间,落地化?作人形,惨白着脸扑跪至淮女身前?:“淮女姥姥!淮女姥姥!您这是?怎么了!”

    淮女抬了抬手,沾着黑色汁液的手掌虚虚抚了抚他的脸庞,笑了笑。

    王胡儿眼睛里一下落下泪来:“姥姥,是?胡儿害了你!”

    他瞥一眼一旁的宁和,嘴唇抖了抖,没?说什么,只目光中暗掠过一丝恨意。

    “不必如此,同你没?有干系。”淮女柔声说,“我淮女生来走至今日天推地搡,少有能自主时候。只除了教养你等这群小妖,算是?自愿而为。如今我死了,你等便自去寻些出?路罢。”

    “姥姥!姥姥万寿无疆!”王胡儿听她说起死字,眼泪顿时淌得如同下雨一般,伏身在她脚边“咚咚咚”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急急道:“姥姥受了什么伤,胡儿这就替您买药来!”

    淮女叹了口气,望着他的发?顶,别?过脸对宁和说:“我是?当真喜欢这小狐狸。你若肯带着他,我送你一样东西。”

    这……

    宁和下意识回头望了眼静立在身后?的宁皎。

    淮女将死,亦有她之过,如今她既开了这个?口,宁和心中自然想着应当应下。只是?阿皎与她名为师生实有朋友之谊,一路同行,若要再加这头狐狸,便需得问过他才好。

    淮女也跟着看?过去一眼,笑道:“怎么?不过一头狐狸,碍不着他什么。胡儿伶俐,尽可叫来端茶倒水,当个?下仆使便是?。若留他在此,我死后?,恐怕有别?的孩儿们要拿他寻仇。”

    宁皎冷淡地看?她一眼,对宁和说:“全凭老师做主。”

    宁和叹了口气,对跪在地上的王胡儿道:“如此,你今后?便跟着我罢。”

    王胡儿只是?哭,哭个?不停。

    淮女有些费力地抬起手,往身后?的焦黑柳干上拍了拍。只这么轻轻一碰,那树干上的黑色外皮就簌簌掉下来一大块,露出?其下脉络鲜红的内里。

    淮女面不改色地将手伸了进去,指尖探入间“叽咕”之声不绝于耳。

    宁和看?着随着她的动作挤出?的一大捧顺着枝干流下的黑红液体,眉心一跳。

    淮女从树身中挖出?来了一枚鸽卵大小的浑圆红石,轻轻一送,将它送至宁和眼前?。

    只见那石头生得表皮光洁,如珠似玉,内里一片纯净鲜红。

    淮女说:“我将陈长青埋在脚下七十余载,虽自那日淮水涨沸后?不见了尸骨,早年时却?也无意间以根系将其血肉精魄攥取身中。如今打磨收敛,成了这红石一枚。你既认识他,我便将它送予你做个?念想。”

    宁和一怔,忙伸手将它摘下,捧在掌心。触手温热。

    抬眼再看?淮女,却?发?现她倚坐在那儿,已闭上了眼睛。再过片刻,整个?人渐渐融作一汪黑水,没?入了身后?那截柳干之中。

    王胡儿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姥姥!”

    山风袭过,卷起满地黑灰。林木间仅剩的丝缕焰火也终于随之熄灭,只星星余烬在风中点点闪烁。

    淮女说这漫天的火是?她的怨恨,非她身死不能消弭。如今火尽了。

    宁和站起身来,静静瞧了会儿那株只余枝干的黑柳。从那块破损的裂口处望见里头已经褪去了原本的艳红颜色,变作了外皮一般的焦黑,同一株真正的枯树再没?了分别?。

    小半个?时辰后?,山间下起了一场密密的雨,彻底浇灭了林间的最后?一丝火气。

    雨丝连绵一夜,将每一寸黑色的土壤浸透。第二日清晨日出?之时,已有零星的新?绿草芽自一片黑土之中探出?嫩尖。

    第一百零三章

    相州属水, 位于大赵版图东南,其州域近海,域内西?高东低, 西?面有小金岭, 群峰连绵;东面河网密布, 有相江穿州而?过。

    相州州城,便坐落在相江之畔。

    只是凡人不知的是, 这相州之内,还藏有两?座传说之中的仙家?门派,一西?一东,正是赫赫有名的青云四盟之中二派金虚、承鼎所在。金虚派在西?,坐落在相州西?部小金岭间;承鼎派在东,隐匿于相江下?游茫茫相庭湖之中。

    相州多水,气候宜人,百姓富庶,亦少战乱,自古便为?出了名的膏腴之地。相州城,更是大赵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城。

    宁和一行入城之时?, 正逢上城中一年一度的“采三节”,满城人潮拥挤、擦肩摩踵, 险些挤皱身上衣袍。

    城中客店几乎家?家?住满, 宁和一路问来, 费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在偏僻处找到一间尚有空房的,却也?是仅剩了一间最贵的,别的全没有了。

    宁和叹了口气:“一间便一间吧。胡儿, 将我?那箱笼搬上楼去。”

    王胡儿应了一声,背着箱子上楼去了。走前还回过头, 满脸堆笑地朝宁和身后拱拱手:“嘿嘿,师兄,那我?就上去了。”

    宁皎抄手站在那儿,一脸漠然,并?不怎么理?他。

    宁和看在眼里,又叹了口气,将房钱付了,回过身道:“阿皎可饿了?不若在此?用过午饭。”

    宁皎这才?点了点头,说好。

    二人于是选了处窗边矮桌坐下?。

    此?时?距他们回到大赵境内,已过去月余时?日。从番南进大赵,番南在西?,而?相州地处东南,一路过来需得先过青州,再往东横跨怀、益、通三州,几乎从大赵整片腹地横穿而?过才?能抵达。若以凡人脚程,少说也?得走上半年。但换做宁和等修士,急赶之下?数日便能奔至。

    之所以走了这整整一月,还是宁和过青州时?听一路遇客商所言,说青州小行山中有妖兽作乱,有山村阖村而?殁,于是转道去了一趟,在那山里斩了一头虎妖。

    当时?宁和一番寻找,正撞见那虎妖趁夜袭人村庄,当即提剑上前与之相斗。

    那虎妖本领虽远不及人面鱼、淮女等大妖,却身具一种?神通,能化作飞沙遁逃,山林之中甚是难捉。宁和初时?不防叫它跑了,只得一番苦追,这才?耽搁了这许多时?日。

    至于那王胡儿,宁和既受了淮女所托,自然不会丢他不管,便一路将这头狐狸带着。王胡儿那客栈在那场大火里烧了个干净,无处可去,又害怕别的妖来寻自己的仇,自然也?只能一路跟了来。

    只是比起才?刚能化人形不久、最初连说话也?不怎么流利的宁皎,王胡儿这头公狐狸已经在这人世间混了不知有多少年,一身毛病实在不少,也?不知都从哪里学来。才?几日相处下?来,宁和便发觉他虽不至于大奸大恶,可什么贪财好色、好逸恶劳、总爱占些小便宜之类的坏习性?简直数不胜数。

    宁和从前最是不喜这样的人,后来年纪渐长又当了教书先生?,知道这世上人有百样各有成因,强求不来,脾性?才?逐渐宽和。

    只是这王胡儿如今成日跟在她身边,宁和看他那油里油滑、坐没坐相的样子实在碍眼,有时?难免说上两?句。后来知道他能化人形已有百年了,居然连大字也?不识得一个,索性?从此?教宁皎时?,也?叫他在一旁跟着学。

    王胡儿最初学得面有苦色,硬坐了两?天?,又忽然变了副态度,只说宁和既然教他识字,便也?是他的老?师,还成日试着管宁皎叫师兄。即便宁皎从来也?没应他过,他也?乐此?不疲。

    宁和性?情使然,不欲跟他计较,无奈之下?也?就随他去了。但宁皎却素来是个冷硬的,从前还是蟒时?就没什么好脾气,一路只视这王胡儿于无物,连目光也?不曾瞥过去一眼。

    于是王胡儿比起宁和,如今仿佛更怕宁皎一些,常常想讨好他,赔着一张笑脸凑过去嘘寒问暖。

    可惜他越是殷勤,宁皎一张脸就越冷,瞧得一旁的宁和在心中哑然失笑,心知若不是自己在旁,恐怕阿皎已叫他烦得动起手来。

    这王胡儿既然满口“老?师”,宁和便也?就把他当个书童来使。她从前每到一地,总要搜罗些别处没有的书来,成了修士这习惯也?没改。如今这书笼,平日就给了王胡儿背着。

    今日到了这相州城,天?色已近午时?,若再赶去金虚派,就太晚了些。宁和便打算在这城中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再去。

    先前她被金煌真人所救,带上青云山,随后也?一直住在山中,说来还从未来过这金虚派本派。

    宁和也?只在在青云山时?翻越过的书简中看见过各派位置所在,知道金虚派在相州小金岭中。然而?那小金岭想来破大,此?番前去无人引路,恐怕是得找上一阵了。

    城中正大办着“采三”佳节,四处都闹哄哄的,厅中尽都满座,连菜也?上得极慢。

    这城中无处狩猎,宁和担心阿皎吃不饱,一气点了十来只鸡鸭,直叫那店跑堂儿的听得目瞪口呆。

    “客人当真是要这么多?”

    宁和朝他笑笑道:“只管做来。”

    她这一路不走大道,也?顺手采了些山珍之物,每过城镇便寻人卖出一些,手头是不缺银钱的。

    宁和从前还在书院之时?,人过中年,便喜食清淡,每餐吃得都不多。现今这习惯也?未改。

    于是饭菜上来不久,就变成了宁皎吃,她坐在一旁静静地品茶。

    王胡儿早先就已上街去了,放完箱笼过来打了声招呼,便迫不及待地一溜烟跑出门去。想来这一路荒郊野岭风餐露宿,早已把这头爱热闹的红狐狸憋坏了。

    宁和懒得管束他,总归入夜前知道回来就好。

    街上敲锣打鼓,声音震过半边天?。宁和倚在窗前,听行人们来往交谈,倒也?听出这“采三节”的“三”原来采的是“菱角”、“莲蓬”、和“白芥子”,是相州特有的节会。

    前两?样宁和自然知道是何物,却从没听过这“白芥子”。于是便在那跑堂儿过来时?问了句。

    那跑堂儿正万分惊讶于宁皎的饭量——他已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一连吃了有八只烧鸡,听见问话,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笑道:“白芥子啊,这东西?不易存放,客人这样外地来的方才?不曾见过。我?们店里便有,您若好奇,我?给您盛一份上来!”

    宁和还当真生?出几分好奇来,就叫他端来瞧瞧。

    那跑堂儿应了一声,转头便端来一碟绿油油的物什来。一张张两?寸来长,圆圆厚厚地摆在瓷叠里,像是什么树的叶子。宁和少见过长成这样绿得发亮的颜色,伸手取了一片,触手是凉的,想是生?吃的。

    “将两?边剥开就能吃了,像是白馍馍一般,我?们这儿土话管馍馍叫‘芥子’,白芥子,意思就是说的白馍馍!”跑堂儿嘿嘿笑,说:“可惜这东西?摘下?来过了一日,里头就瘪下?去,吃不得了,只能鲜吃,别处可见不到呢。”

    宁和闻言,试着用手指捻了一捻,发觉这东西?叶子般外皮下?另有一层,且十分易揭,揉搓两?下?便能整层剥开来,露出里头白生?生?的内里。

    咬一口,没什么太分明的味道,绵绵软软,说是白馍,吃起来倒还真有几分像。

    宁和尝了两?口,笑道:“不错。”

    “是吧,许多头回来咱们相州的人,都要吃一回这白芥子。”那跑堂儿说,“只可惜今年年景不好,这白芥子价钱平白要比往年贵上许多,您没碰上好时?候。”

    宁和一听,下?意识问了句道:“年景不好?可是受了什么灾不成?”

    那跑堂儿面有难色,过了片刻才?低声说:“您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小的我?这才?多嘴提那么句,可不是天?老?爷的灾,是有妖怪作祟哩!”

    “妖怪?”宁和神色一凝,道:“竟有此?事?还请详说几句。”

    “客人莫要不信哩,”跑堂儿一脸肃然地道,“须知这白芥子生?在相江水畔,每年都由下?头的诸多村县人家?划了木筏儿摘来,送到州城来卖。今年若不是有那妖怪之事,使得村中儿郎妇人们不敢下?水,岂会有这白芥价高之事哪?”

    宁和目露思索,已决心前去一探,正要再详问上几句,那跑堂儿却已要走,说:“实在对不住,今日过节,店里忙碌,小的若再耽搁,恐要挨了掌柜的骂了。您若想听些详细的,随寻处茶楼,四处说书的定?然都在讲这事儿呢!”

    于是待宁皎吃完,宁和就领着他上街,如那跑堂儿所言,找了一间热闹茶楼进去。

    一踏进门,才?发觉这里头人虽多,众人却都不作声,竟是颇有几分安静。

    抬眼一看,就见店中间木台上站着一矮小男子,手持竹板,张嘴念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诸位,今日我?老?郑头要说的,就是近来咱们相州最大的一出怪事!”

    这茶楼上下?二层,一楼已满,二层上有屏风相隔,显是雅座。宁和要了一壶茶,同宁皎选了一空处坐下?。

    那自名老?郑头的说书客继续道:“鸱鸮何物,诸位可知道?这词,说的就是猫头鹰,用咱们相州话说,就是那报丧鸟!近日诸事,就跟此?鸟有关!”

    “传闻啊,咱们相州有这么一只报丧鸟,长得极大,长得白脸红眼,那两?双翅膀展开,有一丈多长,是成了精了!那这报丧鸟是怎么能成这精呢,全凭啊,它年年吃了那小孩儿的魂!就在每年的咱们这采三节前后,这时?州中人人都下?水啊,而?这水有深浅,有些小孩儿一不小心,可不就淹死了么!这只报丧鸟啊,每年就守在相江边,等着吃这些淹死小孩儿的魂!”

    这说书客口条极好,声高声低间说得在座许多人惊骇起来,有人问:“真有此?事?”

    那说书客立马将手中竹板一拍,大声道:“这可不是老?郑头我?瞎编的,在座许多本地人肯定?都听过,不

    信诸位互相问问,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便有几人在底下?答应道:“是有这么回事!”

    人群惊呼起来,说书客等众人讨论一阵,自己呷了口茶,才?又将那竹板一拍,续说下?去:“只是啊,咱们这到底多水之地,谁家?娃娃不是三五岁就在那塘里田头扑腾个不住?虽有些运道不好的,可真淹死在水里头的,却又能有多少?那报丧鸟从前只在那儿等着捡死的吃,诸位,且想想,若它等不及等不到、腹中饥饿之时?,又会如何?”

    底下?喝茶众人又是一阵惊呼:“说不得便要害人!”

    “正是!”说书客道,“那畜生?等不到死的,可不就要将那活的也?变成死的!今年采三节,城中白芥子价翻数倍,就是因这妖鸟成日瞧瞧守在那相江边上,见到有人来采三,就出来将筏子盆子尽掀了,等人淹死来吃魂!弄得沿江民户纷纷关门闭户,不敢下?水,才?使得无人采芥,芥价数翻啊!”

    众茶客议论纷纷,有人信,自然也?有人不信。

    一男子高声说道:“岂有此?事?官府难道不管么?一准是你这矮子编出来哄人的!”

    那说书客倒也?不恼,只道:“你这汉子定?不是咱相州本地之人吧?前些日就在那相江畔壶里县牛角滩,就有人亲眼见过那妖鸟!你自去打听,我?哄你作甚?”

    那男子的确并?非相州人,听他说得详尽,便犹疑起来,不再做声。

    二楼茶座,宁和将手中杯盏轻轻放回桌上,站起身道:“走罢。”.

    “老?丈,敢问前头可是牛角滩村?”

    牵了头驴蹲坐在道旁的黄发老?丈老?早瞧见骑马过来的宁和,正拿眼盯着她瞧呢。听见发问,才?咂了咂嘴,用有些生?涩的官话开口道:“是呢。你往前去就是。”

    宁和谢过这老?丈,才?催马前去。

    走时?还听那老?丈嘀咕了句:“今儿怎么来了这么多生?人,怪哩。”

    这牛角滩位于相江畔,上游两?三里处有片山峡,水流本就湍急,流到了此?处又恰有有块巨石在江中堵住一侧,于是将河道冲得弯折,长年累月,成了副牛角般的形状。固名牛角滩。

    牛角滩村,说的就是这牛角滩两?岸一里来远的百来户人家?。

    宁和一路骑马过来,发觉这相州果然繁华,每村都过百户,这样的大村,在她们越州是见不到的。

    这马是宁和在壶口县城里买的,她想着既然要在村里行走,不比郊外,到处都有人家?不好御剑,还是寻一匹马骑着看着寻常些,总不能走着去。

    宁皎却不愿骑马,只说自会跟在后面,宁和自然也?不会勉强他。至于那王胡儿,宁和动身时?他还不知在街上何处没回来,便没带他,只对店家?说了去向,请他瞧见王胡儿回来时?只会一声。

    牛角滩村人家?多,田塘屋舍遍野,可村里却不见多少走动。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一白发老?媪倚在院门边上,慢吞吞地剥着一篓莲蓬。

    宁和下?马上前,拱拱手道:“请教老?太,这村中之人都去了何处?”

    那老?媪大约眼神不太好,盯了她好一会儿,抬手指了个方向,张嘴说出的话却是方言,宁和是一点也?听不懂。

    彼此?鸡同鸭讲一会儿,也?只好朝这老?媪指的方向去了。

    穿过村中铺了些碎石子的泥道,马蹄哒哒走了有半柱香时?间,出了村子,四周处处塘洼池沟,水中种?满莲菱等物,绿茸茸接天?连碧,几道木桥、石桥相连,曲折着延伸向远处的江边。

    宁和远远瞧见江边有许多人,忙催马过去。

    看上去并?不远,只是这田塘之间小道却曲折得很,生?生?又走了一炷香才?到。

    江边修着石堤,这些人正是拥在那石堤上边,男女老?少都有,看打扮大都是附近的村民,也?有些穿着长衫细布,瞧着分明是殷富人家?模样的。最外头甚至还有个一身明蓝锦衣的年轻公子哥,身旁带着四五仆从,坐在一把木椅上,后头还有个粉衣裳的小丫头给他打扇子。

    这些人闹哄哄的,都争相往江水方向看着,没人注意到宁和的到来。

    这样一群人聚在此?处作甚?宁和心中好奇,不由将马拴在一旁,也?往那石堤上走去。

    才?刚走两?步,就听人群忽然欢呼起来,许多人喊:“道长来了!道长来了!”

    最外头那蓝衣公子也?再坐不住了,连声喊着仆从们替他挤出路来,好叫他上前去。

    宁和一愣,抬眼就见一道明光自上空一划而?过,落在那石堤最前端。着道袍踏银剑,分明正是修行之人。

    那人一落地,人群更是鼎沸起来。

    “周道长,您可捉住那妖鸟了?”

    “道长,那妖鸟长得什么模样?当真吃人么?”

    “周道长!您看我?如何,可能跟着您学那仙法??”

    最后一声正是那蓝衣公子公子喊的,声音高亢,一时?将旁人都压了下?去。

    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从大声喝着“让开!让开!”,簇拥着他越众而?出。

    “蒋公子,我?已说过许多回了,修行一事需看缘分。”应是里头那道长说话了,语气很是无奈,“况且你家?中也?不愿你入我?道门,还请勿要纠缠了。”

    “周道长,我?心诚啊,不是说心诚则灵么!”那蒋公子显然不肯放弃,“我?家?中我?自会去说,您就收下?我?!”

    人群外的宁和却微愣了片刻。那道长的声音……听着甚是耳熟。

    第一百零四章

    宁和脚下微微一动, 便闪身进了人群之中。以修行之人的速度,凡人们自然是无法察觉的,只前头?那道长咦了声, 若有?所感, 抬眼看来。

    一见之下, 当即大惊:“你……宁妹?”

    宁和也是惊讶不已:“周兄?”

    这位周道长,却?正是自青云顶一别, 已三两年未见的周琛书。

    宁和乍惊之后一想,既然金虚派立根这相州之中,周兄身为派中弟子,听闻有?妖物作祟之事,自然前来探查,同自己撞上,实在也算不得?什么怪事。

    只是……

    宁和脸上神色未变,同他拱手相礼,心中却?暗道:不过才两年多功夫,这周兄,变化瞧着?可?真够大的。

    不怪宁和方才见他御剑而来时未能?远远一眼将人认出, 实在周琛书其人,在宁和从前的印象当中总是副活泼爱耍模样, 浓眉星目、意气风发, 喜欢穿着?身颇为亮眼的宝蓝衣裳, 身畔总有?三朋五友呼和着?结伴而行。

    而再看今日立在这人群当中的周琛书,身上穿着?着?一套规规整整玄□□袍,头?戴素冠, 面上蓄了短须,人也瘦了一头?, 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模样。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是那双眼。那双眼沉静了下来,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宁和只觉竟是比青云山相隔二?十年未见重逢的那一回来的陌生之感更?为强烈。

    她心头?生出一股油然感慨,口中似叹似笑一声:“周兄啊。”

    周琛书也笑了笑,神色间较她更?为复杂几分。

    这些日子,他是变化许多,却?远不及他这位昔日同窗。

    两年前重逢之时,她也是穿着?这样一身青衣,还未迈入道途。见得?时虽叫媞微拿红绸捆着?,却?仍是落落而大方,朝自己道一声:“周兄,别来无恙。”

    温润如玉,君子藏器。

    可?今日再见,他却?已一点瞧不出这位昔日同窗的深浅了。只觉得?如临高山,如见清风,山和风分明都?在那儿,却?又遥不可?触。这种感觉,他从前只在门中前辈身上感受过。

    宁和宁伯骥。

    早在许久之前,早在他二?人还在岐山县那间四墙矮矮的县学?中读书之时,他就知道她是不同的,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那是在某一日的清晨,他早已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当时他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在与某个同窗玩闹,也许在趁着?夫子没来往嘴里塞着?糕点……但稍后,当那个身量矮瘦

    、面容秀气、一身布衣作学?生打扮的青色身影跟在夫子身后走进门来的那一幕,周琛书却?一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也不曾忘记。仿佛一种命定般的预感。

    宁和和所有?人都?不同,并不单因为她是个女子。周琛书有?一回路过教堂后方,曾见廊下捧着?一卷文章,像是叹息一般说了句:“有?圣人气。”

    那话里虽没提名姓,但周琛书知道,说的必然是她。

    他那时同宁和交情很好。一为他生性喜好与人结交,但凡遇见看得?上眼的,他总要前去交个朋友。二?来,那时他见学?堂里旁的学?子都?觉她是个女子,视她为异类,连话也不肯同她说。他看不惯这行径,便故意走哪儿都?叫上她一道。

    只是当年的他还不明白,同宁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越是相交,是越会深感自惭形秽的。想来于他们整间学?堂中许多人而言,都?是如此。她就如一面镜立在那里,许多人最初不屑看,后来是不敢看。

    后来时隔二?十年青云山一见,他只觉她已藏锋内敛,比之少年时候更?添几分宽厚和煦。正如美玉于匣,望之可?亲。但那时他周琛书亦是意气风发,雷火少君、金虚派首徒,刚刚自那青云盛会折桂而归,赢得?青云令在身,门中人人敬仰,感受自然不同今日。

    不同今日啊。

    如今不过才隔两年再见,周琛书隔着?人群拱手回以一礼,抬眼间细细望她,发觉除去修为之外而观其本身,隐约也有?不同。

    她身上仿佛自从前的沉淀后平和内敛之中又重新酝酿出了一种锋锐,那锋锐有?别于年轻时初出茅庐的那种毕露锋芒,而如玉有?棱、剑藏匣,和而有?威、悯而有?持,气舒目明,渊渟岳峙,真有?仙圣之姿。

    周琛书满心复杂,胸中闷下一声长叹。

    少年时的他是不会叹气的,他已老?了。

    二?人久别重逢,又各自心中都有疑问,自然要寻处叙话。

    宁和回头?骑她那马,周琛书则在这石堤上打发这些热情来围观他的村民们。旁人还好,只那位一心要拜他为师蒋公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走,还要指使几个仆从将他围堵,逼得?周琛书不得?不御剑而逃。

    宁和骑马绕进一片人高的苇丛当中,没走几步便瞧见宁皎。他正盘腿坐在苇间一处空地上,燃了堆火,火上烤着几只不知从哪儿捉来的野鸭。

    见宁和过来,起身道了句:“老?师。”

    宁和瞧了他那火一眼,无奈道:“阿皎,你若要烤着?吃,需得?将这毛拔去了,还得?将它肚腹剖开,剥洗一番才好。”

    宁皎回头望向火堆,皱起了眉。

    他像是思索了片刻,弯腰伸手将那火上烧得?羽毛焦糊的鸭子一只只取下来。

    宁和当他要拔毛,正说上前帮手,却?见他把?头?一晃,晃出一颗偌大蛟头?来,一口一只,吞果子似的几口便将这几只野鸭给吞了个干净。

    宁和:“………”

    “罢了,”她叹口气,“你若下次想吃烤的,让我来做就是。”

    宁皎吞了那鸭便又重新化回人面,闻言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

    宁和一面并指一点,使一道剑芒落入芦苇塘中,激起一蓬水花将那火堆熄灭,一面正要同他说起方才周琛书之事,就觉察林外有?人御剑而来。

    回头?一瞧,正是他跟来了。

    “正要同你说起,阿皎,这位是金虚派周琛书周兄,表字叔才,同为师在岐山县时乃是同窗好友。”宁和笑道,示意宁皎上前,“周兄,这是宁皎,我收的学?生。”

    周琛书落地收剑入袖,见了宁皎明显一顿,想是未曾想到此处还有?旁人,听了宁和介绍,才复如常笑道:“原是如此。”

    因宁和说是学?生,那于他而言自然算是晚辈,于是周琛书只是点一点头?,没多说什么。合该是宁皎见礼,只是他似乎自己并不晓得?,见周琛书点头?,他也就原样点头?,脸上连个笑模样也无,倒叫周琛书愣在了那里。

    宁和:“……阿皎识字不久,尚不通礼数。周兄见谅。”

    “无事,无事。”周琛书摆摆手,回头?看了眼天色,“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为兄在相州城郊有?处院子,宁妹若是不嫌,不若上门一叙?”

    宁和便道:“也好。”

    周琛书于是又将袖中剑取出,朝前一抛,显是要御剑而走:“随我来。”

    宁和却?顿了顿,回过头?:“我那马……”

    周琛书循着?她视线看去,笑道:“也是,宁妹你入道时日尚短,想来还没来得?及学?过这等杂学?。”

    说罢,只见他一挥袖,便将那黄马隔空摄来,纳入袖中。

    “这袖里乾坤,还有?那匿身之法,你得?空了还是学?来傍身为好,皆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罢,周琛书踏剑而起,身形一晃,远遁而去。宁和如今修为高他许多,自能?轻易跟上。

    周琛书常年在此,自然轻车熟路,一路专寻那人烟稀少处行走,不久便到了地方。

    是间石墙小院,修在一处渠水之畔,院有?三进,青砖灰瓦,院外遍植桑柳,瞧着?颇有?几分清幽之意。

    周琛书落在院门处回头?看来,一眼正瞧见宁皎紧随在宁和身后落地,一身黑光将将散去。不由眉头?一动,目中闪过讶色:“宁妹,你这学?生……”

    宁和本也没想瞒谁,如今他既问?起,便道:“阿皎非人,同我有?些缘分。也是因缘巧合,成?了今日之师生。”

    周琛书神色略有?复杂,没再说什么,上前推开院门道:“进来吧。”

    院中石画屏红木梁,还养了许多花草,景致十分可?人。

    于情于理?,宁和自然是要夸上两句以作寒暄的。只是刚自垂花门过,还未等她开口,就听一旁厢房里传出一声:“琛郎,你带了谁来呀?”

    宁和当即一愣。

    那低低的、语调娇娇柔柔、仿佛时时刻刻都?含着?点笑意的声音,凡听过一回的人,想来也都?同她一样,许多年也不会忘记。

    沈媞微。

    周琛书面上露出些无奈,他带着?几分尴尬之色地转过头?对宁和说道:“……媞微如今,有?时也会住在我这里。”

    话音还未落,屋里的人已迈步走了出来。

    榴红裙腰配金底彩羽带,头?插碧玉串珠银花钗,乌发白面、黛眉红唇,走动间步履纤纤轻盈,这沈媞微,瞧着?和两年前初见时倒是别无二?致。

    “咦。”沈媞微的目光一眼落在宁和身上,顿时面露意外之色:“是你?”

    “哎呀,”她笑说,“我听琛郎说你没回来,还当你折在那青云顶中了,原来竟还活着?么。”

    “还……带了个男人回来。”她看向宁和身后,歪了歪头?,一双深绿双眸迎着?光,有?一瞬闪过如同鬓间雀羽一般的翠色:“呀,我瞧他不像个人,你从哪里捡来的?”

    周琛书喝了声:“媞微!”

    沈媞微扁了一下嘴:“好好好,我知道了,这是你的好宁妹,我不说了就是。”

    说话间,她已走下石阶,离宁和不过十来步距离。四目相对间,宁和瞧见她忽然抬手,雪白的腕间猛地蹿出一条灵活若蛇的红绸,朝着?扑面自己袭来!

    与从前她二?人青云山初见别无二?致的一举,可?宁和却?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她了。

    宁和眉头?微动。记忆里,那道红绸迅若闪电,只一眨眼间就到了面前。而此时的她眼里,沈媞微的动作瞧着?却?缓慢得?很。

    慢到宁和略作犹豫了片刻,才将袖一拂,把?那红绸挡了回去。

    “沈媞微!”周琛书面上已有?几分恼色,“你若不愿待在我这儿,就自去寻个去处!成?日闹来闹去,没个消停时候!”

    沈媞微刚叫那道打回来的绸子逼得?后退几步,闻言一怔,别过头?瞧着?周琛书,几息之后竟是忽然就落下泪来:“我就知道你早想叫我走!琛郎,你好狠的心……你若不想见我,又何必要留着?我,赶我走就是,你自回你那金虚派去,还找我做什么!”

    “你——”周琛书眉头?皱起,面上显出气怒之色,但同她泪蒙蒙双眼对视片刻

    后,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何曾想赶你走了。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第一百零五章

    “宁妹, 还有?这位……请进吧。”周琛书将宁和与宁皎二人让进屋中,“方才实在是冒犯,对不住你?, 我这就让媞微同你?道?歉。”

    “无事, 沈姑娘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宁和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 微笑着说道?:“今日与周兄重逢,正是喜悦时候, 又?如何会计较这些。”

    “是啊,宁妹素来大度,德行处事,都属我等之中最佳。”周琛书松了口?气,笑意中带上了几?分怀念:“还记得从前?,几?位夫子凡有?提起,没有?不夸赞的。都说宁伯骥才德皆秀,只……”

    他顿了一下。

    宁和自己笑着接了:“只可惜,是个女子。”

    周琛书也笑,又?叹气,摆着手说:“凡尘往事而已, 不提了,不提了!”

    宁和笑了笑, 说道?:“周兄原来也还记得从前?。”

    对她而言, 这样的话中其实隐隐已有?几?分指责之意了。交浅言深、人各有?志, 原本以?宁和的性子,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只是今日一见,颇感?周琛书大有?不同, 心中一时感?慨,又?恰巧说到了此处, 便忽然有?了这样的一句。

    周琛书闻言抬了抬头,一双眼望着宁和,似有?些出神。

    半晌才说道?:“也是怪事。我也原以?为,早都忘了。这二十多年来修仙问道?,的确也不曾回想。只是近日却总常常忆起,历历眼前?……有?时觉得,仿佛大梦一场,一觉梦醒,我还在书院读书呢。”

    说道?最后一句极轻,几?近呢喃。

    一阵清风穿过雕花门扇穿堂而来,拂过周琛书带着几?分怅然清瘦的面庞,道?袍当风,颌下几?缕短须微微颤动,倒比从前?学堂几?背书囊习文章的日子时看着更具几?分寥落文气。

    宁和目光微动,粼粼似有?湿意,似有?许多感?慨,最终只化作了又?一声的叹息:“周兄啊。”

    两位阔别已久的昔日同窗静默地坐着,旁边还杵着个一身黑衣,别着脸望向窗外?也不吭声的宁皎。

    小院柳香桃絮、风静影长,许久也没有?人再?开口?。

    又?一会儿,隔门听得环佩“叮咚”几?声,却是沈媞微提着一壶茶走进来,语笑嫣嫣,十分殷切地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分毫看不出方才还凄声垂泪的模样。

    还对宁和说着:“真对不住,我这人性情不好?,乱发脾气,你?不要同我计较。”

    她凑得很近,红裙摇曳,宁和嗅到一股扑鼻的脂粉香气,隐隐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儿。混合在一起有?些奇异,但也并不难闻。

    宁和说道?:“无妨。”

    沈媞微对她笑了笑,又?拿眼去瞧她身后的宁皎:“这位呢?这位喝不喝茶?”

    宁皎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像是不怎么想理会,但又?看了眼宁和,想起她先前?说自己不通礼数的话,便皱起了眉。

    片刻后,开口?说了句:“我不喝茶,多谢你?。”

    声音依旧冷得很,却是一句十分妥帖的谢语。宁和正望着他呢,见此就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见她笑,宁皎墨绿的双眼一眨不眨,缓慢地,也浅浅的勾了一下唇角。

    宁和目光柔和,心想:阿皎如今神情交谈都是越发自然了,只要再?多读些书、多懂些人情道?理,和人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她知道?他不喜欢和人说话,待在这儿也无趣,便说道?:“阿皎且自去吧,我同周兄在此叙些旧话,稍晚时记着回来就是。”

    宁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宁和望着他的背影失笑,心道?才说长进了,这告辞道?别又?给?忘了。

    不过在周兄这里倒也无甚要紧的,她看了眼周琛书,举着茶盏朝他歉意地敬了一敬。周兄为人早年也跳脱得很,不会同阿皎计较什么礼数。

    果然,周琛书只是摇了摇头,再?瞥了眼身旁的沈媞微,甚至朝宁和露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苦笑来。

    “唉。”他笑道?,“媞微,你?也去吧。我同宁妹说会儿话。”

    沈媞微却是不像宁皎那样听话的,她笑盈盈地说道?:“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么?哎呀,你?的宁妹带来的男人见我来了,就走了,可见不喜欢我。如今你?又?要我也走,可见也不喜欢我,琛郎呀!”

    她话语极快,末了眼风幽幽地扫一眼周琛书。说实话,是极漂亮的,宁和在旁看着,只觉沈媞微似比从前?更美了几?分。她原本自然也是美的,榴红金翠,明艳夺目,只是多少凌人了些。而这时再?看,不知为何,眉眼间颦笑楚楚,似软和了许多。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然而宁和还未开口?,周琛书便说道?,语气有?些烦闷:“媞微,你?这胡言乱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宁和便微不可查地轻叹了口气。

    随着这一路修行走来,她的心态比从前更加稳沉,日渐似一口?老井,静无波澜。

    如今再?看这沈媞微与周兄之间,已瞧出了不同的模样。这二人一闹一静,瞧着是沈媞微嗔闹作怪,占尽上风,周琛书闷头受气。实则沈媞微一举一动时都总拿眼瞅着周琛书,一副心神全?在他身上,见他稍有?生怒,就不敢再?说了。

    可她又?生来是这样的性子,肆意随性,克制不住。一待得周琛书不再同她生气了,难免又?故态重萌。

    如此反复,怕是要生嫌隙,难以?久聚。

    果然,周琛书这么说了一句,沈媞微眼睫一垂,抿着唇就转身出去了。

    宁和眼快,分明瞧见她眼眶似乎又?泛起了红。

    前?一刻笑着,后一刻落泪,喜怒系于人,能?有?几?时好?。

    她暗叹着,垂目喝茶。

    周琛书倒是朝着望了沈媞微背影片刻,眉头先是松了松,又?皱起,目光复杂难言。

    他如今双颊都清瘦下去,没了从前?丰神俊朗之态,皱眉时竟隐隐显出几?分肃然严苛之态,是再?不像宁和从前?认识的那个周生了。

    好?在这神情只三两息,转头同她说话时,周琛书脸上又?恢复了些笑意,问道?:“不知宁妹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当时下了青云顶来不见你?,我还当你?……真是一大喜事啊!当真,是今岁以?来最大的喜事!我稍后便订桌好?菜,当浮一大白!”

    他是真喜悦,哈哈而笑,语声明快间,依稀又?还有?了些当年的年少风流之气。

    “这便说来话长了。我在青云顶中有?些经历,耽搁许久,如今才刚得脱身出来。又?赶路了许久,才到了这相州来寻你?们。”宁和以?实相告,只隐去了青衣人与庄兄之事,也轻笑着道?:“原还愁着如何寻路上门,不想在这外?头先与周兄遇上了。也是缘分。”

    “是,你?我向来有?缘!”周琛书笑道?,“从前?年少尚在凡尘时便相识,二十多年后修行之途还能?相见,可不是等闲的缘分!我这一辈子啊,也就只认识你?这一个宁和宁伯骥了。”

    他这话听着高兴,却又?似乎竟隐隐带了几?分暮气。这也是从前?的周琛书不会说的话。

    宁和就说:“周兄不过而立之年,道?途尚远,哪里就一辈子了。”

    周琛书只是摆了摆手。

    “媞微!”他忽然扬声道?了句。

    屋后窗棂一动,露出半张素白面孔。沈媞微笑道?:“琛郎叫我?”

    周琛书说道?:“劳烦你?往城中订一桌酒席来,我同宁妹久别重逢,该吃一顿酒饭。”

    沈媞微笑了一下,说:“好?。”

    便放下窗走了。

    以?宁和如今的修为,自然知道?她从前?厅出去,没多久就绕到了窗后,只是不提罢了。

    周琛书回过头,面上笑容还在,却淡了点,对宁和说道?:“媞微心思敏感?,宁妹不要见怪。”

    宁和摇了摇头,温声说:“我今日同你?聚过,便要去金虚派了。先前?有?约,要与祁熹追姑娘共取玲珑宝珠,我一路赶来,就是为了此事。”

    周琛书听她语意一惊,正色道?:“难不成宁妹你?竟拿到了那宝珠?”

    宁和笑道?:“侥幸,也算不负所约了。”

    周琛书问:“可是七色?”

    宁和说:“有?九色。”

    周琛书脸上神色先惊后喜,又?归于复杂,片刻后才说道?:“宁妹好?本事。”

    宁和想,这回再?见,周兄养气功夫也似比从前?好?了许多,一言一行,倒已有?了几?分沉稳气度。

    正想着,就见周琛书忽然站了起来,理理袖袍,拱手朝着她十分庄重地揖了一礼。

    宁和忙也跟着起身,举起袖拦道?:“周兄这是作甚。”

    周琛书说:“我为金虚门徒,此番当谢过你?。”

    宁和听了,也露出几?分笑容来,说道?:“本就有?约在先,我不过依约而行,当不得周兄一声谢。我总怕为时已晚,如今看来还用得上,也叫我松了一口?气啊。”

    两人推让了一番,又?各自坐了回去。

    周琛书说道?:“因?缘巧合都是天定,人力难求。宁妹这宝珠来得正是时候,我这便不多留你?,吃过这饭,就送你?上山去。”

    宁和点点头:“也好?。”

    “只不过,只能?送到山下,我就不上去了。”周琛书叹了口?气,“还望宁妹勿怪为兄礼数不周。”

    宁和听他这话有?隐意,斟酌了片刻,道?:“周兄……?”

    周琛书苦笑了一声。

    “即便宁妹你?不问,我也是要同你?说一说的。这一年多来风起云涌,发生许多事……今日之形势,已大有?不同了。”他微微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杯盏:“我金虚派欲得七色玲珑珠,是为开祖师秘境。”

    祖师?宁和微顿。金虚、承鼎、伏风、九极四门同源,祖师只有?一人,便是……青云子。

    青云复青云,好?像一道?影子,遍布前?路,如雾随行。

    见宁和面有?色有?异色,周琛书以?为她担心,就说:“此事如今人尽皆知,不算是什么秘密。”

    宁和微微颔首:“还请周兄解惑。”

    “祖师足踏仙云而去,我等后人自然心向往之。”周琛书将其中细节因?由缓缓道?来,“青云顶虽好?,却有?重重关卡、诸多限制,让我等弟子数辈苦求而不得。而我金虚派先贤曾有?前?言传下,说青云子祖师曾有?一参悟道?法之地,就藏于我派这相州小金岭间。数百年来门中前?辈几?番探寻,终于寻得方位所在,只是其中设有?迷障重重,不得而入。”

    宁和明白了:“便要寻那玲珑宝珠破障。”

    周琛书点头:“正是如此。”

    即是如此,宁和说道?:“那我便尽早将宝珠送往贵派。”

    周琛书叹息一声,继而说道?:“这已是入顶之前?的事。”

    “祖师秘境之事关系重大,本是本门不传之秘。却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叫那伏风门知晓,在青云顶中之时就几?番纠缠搅扰,不惜杀了那外?盟中人黄三,暗度陈仓换作他们门中弟子乔装入顶。是我之过……令熹追一人夺珠,费尽办法得珠离顶之时,受了那伏风门弟子二人合击。孤立无援,身受重伤。”

    “熹追……性如烈火,不肯交出宝珠,不惜秘法拼死一搏逃回门中,将宝珠带回。她所得的,是一枚六色之珠。”

    周琛书说到这里,停住,喝了一口?茶,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熹追伤重,险些不能?修行。掌门大怒,亲自前?去伏风门讨要说法,却受那伏风门长老合围,险些走脱不得。自此,两派便开战了。”

    “金虚伏风反目,承鼎九极冷眼旁观,千年青云四盟,一昔崩毁尽殆。这一年多来,门中弟子死伤无数。”

    宁和从听到祁熹追重伤之言开始,便不由将掌心叩上了桌面,此时面色更是尤为凝重。

    她问道?:“熹追……她如何了?”

    周琛书这回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宁和的心沉了下去。

    就听周琛书说:“我当日……本该同熹追共夺宝珠,却为治媞微之伤,去了丹道?。此事,你?是知晓的。”

    宁和点了点头。

    “我也确实于丹道?六层之中拿到了那混元大造化丸。”周琛书露出个有?些惨淡的笑容来,“只得一瓶,瓶中只一粒丹。”

    宁和原当他是为未和祁熹追同去器道?之事愧疚神伤,却不想周琛书下一句说道?:“掌门的意思是……要我把?这药给?熹追。”

    宁和:“……”

    她叹了口?气。

    周琛书也叹气。他说:“熹追强施秘法损及根本,伤重难醒,气机几?将尽灭。掌门为她之父……我如何能?拒。此事,本也是我有?过在先。可……可媞微她也在等我的丹药,我实在……”

    宁和叹道?:“你?如何做了?”

    她先前?已见过沈媞微,见她形色如常,这时心中已猜测他是将药给?了她。

    那熹追……

    第一百零六章

    “我……将那丹药劈开, 给?了她们一人半粒。”周琛书苦笑道,“我知道此举有所不?妥,可我已别无他法。宁妹, 此话我只同你提一句, 我倒宁愿是我死了, 也好过历经此番抉择。”

    “……”宁和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我瞧沈姑娘行止如常, 不?知熹追如何?了?”

    周琛书端起茶杯,有些勉强地牵了牵嘴角:“熹追,性命无虞,但修为应是受了些损害,有所跌落。我……唉,我自那日后便?不?曾见过她。”

    宁和听了心下顿时松了口气:“既如此,倒也算两全之?法了。”

    以她看来,性命无虞便?可,修行之?事道阻且长,只要留得青山在?,总能?从长计议。

    只有生死别离之?事, 一人活,一人死, 方是真?正的无可奈何?。

    周琛书却微微地摇了摇头, 语气苦涩:“半粒丹, 终究药效有限。熹追那边,我听闻是掌门耗费许多心力为她寻医问药,方能?叫她日渐好转。至于?媞微……我如今也不?知她这样算是如何?了, 她总不?肯同我细说。平常瞧着虽是无事,却每月有三五日卧床难起, 腹痛难止。”

    “她自伤后,为她师父所弃,无处可去?。服下那半粒造化丸也没能?痊愈,熹追有她父与门中众人看顾,媞微却……唉,我需得照看她,便?在?此地租下了这处小?院,这年余日来每每在?外游历,便?是想?要为她寻些好药。”

    宁和便?道:“我这里也有些伤药,是我在?青云顶中所得,你拿一丸予沈姑娘,兴许能?略有些助益。”

    她身?上还剩了一瓶在?九重阶上得来的那仙灵散,瓶中尚有三两粒丹丸,这时便?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周琛书见了,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喜色。

    他道:“那愚兄就不?多推辞了,实是急迫所需,感激不?尽。”

    “你我之?间?,就不?必多谢了。”宁和缓声道,“只是只能?取一丸,瓶中所剩,我还想?与熹追拿去?,还请周兄见谅。”

    周琛书一愣,忙道:“是,应该的,是该如此。”

    他有些局促的模样,忙不?迭地从腰上系着那乾坤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瓶,将桌上宁和放下的青瓶拧开,倒了一枚出来,滚入白瓶。

    又迅速地把瓶盖合上,这才松一口气,抬起头来朝宁和抿嘴笑了笑:“清灵扑鼻,定是上好丹药……多谢宁妹了。”

    宁和收回药瓶,看他这幅样子,又忍不?住再叹了口气。

    “周兄,”到底一场同窗之?谊,故友之?情,她对周琛书说道:“熹追之?事,她既已无性命之?虞,总还有些回旋余地。即便?她不?愿见你,金虚派也到底是你师门所在?,实不?该就此彻底疏了情分。待我前去?送珠之?时,你不?若与我同去?,有我在?中间?迂转一二,兴许还能?有几分缓和之?机。”

    她这位周兄固然身?有诸多轻狂不?妥之?处,优柔寡断、冲动又少担当,但为友之?时,确是一片热诚。为人者,薄情者、寡义?者、贪者愚者狂纵者,本就集诸病与一身?,从无完人,她亦是如此。

    宁和看得清楚,他当初为踏上这修行之?途,本就已将凡尘过往尽数抛却一回,这二十年来长居于?于?金虚派中,若再连这一处也失去?了,于?这世上,可就真?是无处可归。

    宁和不?愿见他如此,自然想?要帮上一把。

    却不?想?周琛书闻言,只是摇头苦笑。

    宁和微微皱眉,不?解道:“怎么??”

    周琛书仰头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说道:“这一年来,门中之?事,尚不?止如此。”

    宁和神色一肃,还有内情?

    周琛书说:“金虚,伏风二门之?斗,我派死伤惨重。我等师兄弟中,亦损数人。其中,就有我大师兄穆山衡……和小?师弟叔宝。师父他……大受打击,自半年前叔宝去?后,至今不?曾出关。”

    一番话几经停顿,说得艰难不?已。而听着的宁和握着茶杯的手腕一抖,杯中茶水晃动。

    “叔宝……”骤闻这等噩耗,她心中哀恸,几不?能?成言。

    金虚派之?中,除熹追外,就数那小?少年同她最为熟识,尤其最初寒洞中时日,对她更是多有照顾之?处。

    至于?那穆山衡,虽相处不?多,却也记得是个伟岸男子,实在?叫人惋惜。

    周琛书神色黯然,与她相对默坐,许久不?言。

    静默良久,宁和低声道:“此番上山,我当前往祭拜。”

    周琛书垂着目光,惨笑道:“那便?也请替我拜上一拜吧。自叔宝去?后,师父性情有变,对伏风门更是深恶痛绝。媞微虽已不?在?其师门下,亦为他所恨,不?许我再与她来往。可我……我不?来看顾她,岂不?是要叫她只剩死路?师父得知后大怒,已将我逐出山门。”

    “……”又闻噩讯,宁和已是无话可说。

    半晌,只得勉强道了句:“日子还长,令师想?来正是在?气头上,周兄……且待来日吧。”

    周琛书只是苦笑着摇头。

    两人都?平复许久,才又各自谈起这两年的经历去?向。

    周琛书说,近来有唯一一件喜事,便?是他从前的二师姐盛樰盈,已育有一子,如今同其道侣居于?九极门中,日子过得尚算安稳。

    “自大师兄、叔宝相继去?后,师父成日消沉躁怒,后来我又……金煌一脉子弟,就只剩了二师姐一人。”周琛书沉沉叹道,“师父如今闭关不?出,二师姐有个妥当去?处,我心中也总算还有些安慰。”

    金煌真人乃是于宁和有真正救命之?恩之?人,听得如此情况,宁和亦是心头难过。

    她想?,待得送玲珑宝珠入金虚派中之?后,我总需得做些什么?。

    宁和便问道:“将叔宝所害之?人,姓甚名谁,你可知晓?”

    人死不?能?复生,但为其了却这桩仇怨,却是可为之?事。宁和本性虽不欲与人有兵戈之?争,然性命血仇,有时却非血偿而不能终止。

    伏风门对宁和而言,前有青云顶中相遇之?时,其门人杀人而代之?、强掠阿皎为奴之?举,后有途径淮水时所闻淮女言及伏风门行事种种,一应所为,皆为她所恶。

    一者有恩,一者有恶,该如何?行事,已不?必多言。

    如今又听得周琛书所述熹追叔宝等人遭遇,宁和心中便?生出一股怒气。

    此心即此剑,当心中有怒时,剑就自然有了锋芒。

    周琛书沉默了片刻,报出两个名字:“伏风门六长老座下大弟子与二弟子,蟾张,宋虎。”

    “我不?知宁妹你如今是何?修为,想?来比我高?深。”他苦涩道,“昔日我自青云顶中出来,自觉几经历练,感慨良多。后不?出几日,便?侥幸修成灵体?之?境。可我那日找上门去?,却不?是他二人对手。”

    宁和说道:“我已入真?魂境有些时日。”

    这已是青云榜入府之?前的事,这一路走来几番坎坷,也算打磨圆融。如今乍见故人心绪起伏,修士魂接天地,宁和冥冥中心有所感,许是此间?事了,就要令她于?真?魂之?中迸生元神。

    “当真??果真?如此,我观你气机飘渺,便?猜兴许已远高?于?我,原来果真?已成真?魂!”周琛书既惊且喜,感慨片刻,细细与宁和说起那张宋二人招数:“这二人也皆是灵体?之?境,其中蟾张能?御一头六毒蟾蜍,能?口喷红粉毒气,毒性极烈,甚是难缠。宋虎则有一头黑虎,那虎能?招来数只伥鬼,极难对付。宁妹即便?修为高?深,也万万要小?心为上。”

    他一片好意,宁和自然点头应是。

    两人对坐商谈许久,待沈媞微领着几个伙计回来,将酒菜摆在?庭中,周琛书便?邀宁和往院中用饭。

    他兴致颇高?,拿出了一方圆肚小?坛,对宁和说:“菜是凡宴,我这酒,却不?是凡酒!宁妹,共饮一杯!”

    宁和平日素来少有饮酒,但看他此时高?兴,身?上难得少了几分沉郁之?气,也就不?去?扫他的兴,接过杯来。

    周琛书特意离席,绕过来给?她倒酒:“且尝尝我这芳兰酒!这酒,还是我当年赴青云盛会,从旁人那儿赢回来的。”

    他与宁和碰了一杯,当即仰头一饮而尽。

    这时,沈媞微将那几个酒楼伙计送出门去?,回到院中来刚巧听得此话,笑着道:“是呢,那日巧着我也在?场,琛郎,那时可真?是威风。”

    周琛书听了哈哈一笑,回头看向她,语气温和中带着股酒热的亲昵:“哈哈,不?提当年了!”

    沈媞微同他对视,面上笑意缱绻,目光盈盈,转身?进了屋里去?。不?多时出来,宁和抬眼,见她换了一身?石榴红的衣裙,裙摆要比先前那件大上不?少,身?上环佩也取了一些,怀里似抱了个什么?物件,衣裳遮着,看不?太清楚。

    “琛郎今日好兴致,”沈媞微说道,“不?如媞微也来舞上一曲,琛郎也许久未曾见我跳舞了吧?”

    周琛书大笑道:“好!”

    宁和是不?怎么?习惯坐看人舞的,可此情此景显然不?是为着她而来的,便?只默默地饮她的酒。

    这酒尝着确实格外甘醇,宁和喝了两杯,觉得眼前微微有些迷蒙,便?不?再喝了,改而慢吞吞地吃菜。

    沈媞微的舞,是抱着一把胡琴边跳边弹的舞,舞姿大开大合,艳红裙摆迎风招展,热烈得像把燃烧的炽火。

    周琛书坐在?椅子里望着她,目光片刻也难以移开。那坛酒一杯接一杯,被他自己喝了个精光。

    于?是酒宴到了后半程,月上中天,宁和这个做客人的,反而没了人搭理。她在?那儿坐了会儿,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起身?走人了。

    出得院门,见宁皎一人立在?门边的一棵海棠下,静静地望着远处池边的几株垂柳。

    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见宁和,说道:“老师。”

    宁和点点头,走近几步,发现他不?知在?这里已站了有多久,黑色的衣袍上都?沾染上了露水。

    “怎么?站在?这里,”她温声说,“来,客房在?这边。”

    宁皎安静地跟着她走了。

    第一百零七章

    翌日, 宁和晨起,见远山朝日朗朗红润,照得天地?间一股兴兴向荣之气?, 心中也不由油然生出一股欢喜。

    她站在?后院的细柳下静立吐纳了一会儿, 便借这清明晨光运起了大日化金诀。

    到了宁和如今的境界, 纳灵吐息已不必再非得循规蹈矩地?盘膝而坐了。行立躺卧,一举一动, 无处不是修行。

    身畔一道若有若无的冷风轻轻地?刮过,宁和仍旧微微仰头?望着天际,不曾回头?,唇边却略略扬起了几分笑意。

    在?她身后两步处,淡淡浮动的黑光散去,一身黑袍的宁皎现出身形。见宁和周身灵气?涌动,知晓她正入定,也不出声打扰,就立在?那里,片刻后,同她一样闭目纳灵吐息起来。

    又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 天边红日之光越发明亮,树下的宁和微微仰着面庞, 淡淡的金光在?她的光洁的皮肤下细细地

    ?浮现又散去, 天地?浩然之气?无形涌动, 又将她青色的袖袍轻盈地?撑起鼓荡,仿佛一道无形的漩涡朝着四周涤荡开去。

    立在?她身后的宁皎也受这股风旋所引,一身黑衣猎猎翻涌, 但却未曾被这股看似轻柔实则绵有锋芒的力道推开,反而受其容纳, 包裹在?内,受其哺喂,得其益处。概因他与宁和相识已久,这一路相随相伴,师生二人间早已是气?机相连。

    宁和微微抬着头?,望向天际的双眼墨白分明,眸光清正平和,只左瞳中随着灵气?每流转一轮,便隐隐有一枚粉色花影轮廓浮现明灭,极轻极淡,仿佛水滴滴落时溅起的一圈涟漪。

    每当这花影显现时,宁和心神之中便是一清,只觉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仿佛再明澈不过。

    就在?此时,耳边听得几声模糊的鸣叫,那鸣声“吔呀吔呀——”地?凄厉,像是鸮类嘶鸣之音。

    四周树草湖山,院外?远处还有荒林,听见些?鸟鸣再寻常不过。宁和正潜心修行,本无意多作探寻,但不知怎的,只觉得心神一动,下意识忽然循声回头?望了一眼。

    晨光映在?她黑色的眸底,左瞳之中花影又一次水滴般浮现。刹那间,宁和望见一抹灰白长影从屋檐后角掠过,速度极快,眨眼间就隐没不见。

    若于凡人而言,尚有目力不及之说,可宁和身为修士,能叫她也觉得速度极快的,那就绝非寻常了。

    那是一只灰色的鸮鸟,体型颇大,形如牛犊。

    宁和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此鸟必为妖类,且恐怕还应有些?极为不妥之处。她用左瞳看去时,仿佛看到那大鸟腹部于那灰色被羽间似乎生有一圈若有若无、形似人面的斑白色花纹,殊为邪异。

    修士五感通达,承感于天地?,修为越是高深,心中越能冥冥中觉察出诸多系挂己身的因果联系,就仿若一种直觉。

    宁和方才那一瞥便是先隐隐有感,随即立时想起因由来——是那“报丧鸟”。

    她此次前来,在?偶然与周兄重逢之前本就是为寻此鸟而来,欲要探查是否真有那妖鸟戕害幼童以食其魂魄之事。

    而方才那鸟,观其形听其声分明正是鸱鸮之类,又身为妖物,出现在?此地?,恰正应上了那说书的老?郑头?所说,兴许正是那头?“报丧鸟”。

    想来这才叫她心生所感。

    既已见其行踪,她自然是要追去看个究竟的。

    于是宁和足尖微动,身形从细柳间一掠而过,转念间已经追出了数十?丈去。

    周琛书这处小?院前后三进,那大鸟所落之处正是后院方向。宁和昨夜与周琛书在?前院吃食饮酒,散席后便宿在?堂后的客房里,不曾去过此间后院。

    从高处看,只见成片的榴树,枝叶丛丛细密,褐色屋檐掩在?下方,看不清晰。

    宁和在?半空原处停了片刻,有些?犹豫,事急从权,到底还是朝着那树下落了下去。

    茂密的榴树丛下方,是一条小?径,铺着青色的光滑石子,落叶积了有淡淡的一层,光线稀疏,幽凉浸人。

    石榴树意喻多子多福,于寻常人家里自然是再常见不过的,就连宁和自个儿从前也在?屋后种过两株。可榴枝多细瘦叶窄,倒是很少能见到株株都能长得这样粗大茂盛的。

    宁和往前踏了一步,宁皎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身侧,抬眸朝四周瞥了几下,脸上没什么表情。

    宁和是追着鸟下来的,一眼瞧去却没见到鸟在?何处,目光便自然就落在?了不远处唯一一处可供藏身的所在?——在?那丛丛榴树掩映后,有些?掉漆的院墙斑驳延伸,墙的尽头?两侧各有两间木屋。门扇紧闭,挂有铜锁,那屋只有门不见窗,不知是作何用的。

    宁和道:“阿皎,你我各探一边。”

    这地?方看似一派寻常,却总隐隐让她觉得有种古怪之感。两扇门上铜锁既都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那鸟儿若是躲入了屋中,又是如何进去的?而若未曾进屋,如今却为何又找不见踪影?

    宁和话落,便已来到了一侧的木屋跟前。宁皎与她同时动作,朝着另一侧门行去。

    宁和看了眼门上铜锁,道了声得罪,并指划出一道剑光,就要将这铜锁削断。

    白色微光落在?铁锁上就如寒冰遇烈火,轻而易举便划开来。锁身“当啷”一声坠地?,宁和正要推门而入,却几乎同时地?,身后有一道急促脚步扑来,一边高声道: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这声音听着虽比平时尖利许多, 但也?不?至于分不?出是谁。所以宁和停了下?来,回过?头去。

    她拱了拱手,朝身后红影揖道:“沈姑娘。”

    实际上沈媞微步子沉闷, 身上环佩叮咚, 即便她扑得再急, 动作于宁和看来也?十分迟缓,更遑论能拦住宁和进门了。

    但此处到底是周兄家?中, 沈媞微也?算半个主人家?,宁和愿意停一停,听一听她有何话要讲。

    沈媞微喘着气,柳眉倒竖,脸上一片绯红,却绝不?是那身体康健、经脉通畅的红润,而是种仿佛病气逆行、气淤反噬般的潮红。

    宁和与她对视,发觉她一双黑亮眼珠之中神光颤颤,眼底愤怒与惊惶交替闪烁,竟有种神智将失般的漂移不?定之感。

    宁和心下?微惊,细细打量她神色:“沈姑娘?”

    沈媞微却不?搭话, 只?冲过?来就要从?宁和身边撞过?去,想伸手去关那木门。

    可如今的宁和又哪里是她能撞得动的?

    修士修行日久, 一身自有灵光护体, 尤其宁和即便性情平和, 却也?修的是那锋锐剑道,又才?刚收功过?来,沈媞微这莽然一撞, 便被她身上迸起的一道蒙白剑光弹开一旁。

    “啊!!”

    沈媞微大叫一声,仰面摔倒在?地。随即急喘两声, 张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宁和一愕,忙上前要将她扶起。她本意不?欲伤人,身上剑气更是时时内敛,原以为只?是将人拂开便罢,不?料沈媞微却如遭重创,伏地吐血。

    难道是沈姑娘身上旧伤未愈缘故?

    然而宁和才?一俯身,伸出手去,一句“沈姑娘”还未出口,就见地上沈媞微抬起脸来,沾着血迹的脸上恨色中更有狠色,下?一刻竟是强撑着身体猛地昂起腰来,抬手朝她掷出一片血红物什,口中厉喝道:“受死吧!”

    宁和察觉扑面而来腥恶之气,下?意识朝后退去,同时手中化出心剑抬手一斩。

    剑光之白与那物之红凌空相?撞,当即便是“轰”一声震响,狂风卷地,枯叶有如浪潮般呼啦啦漫灌而起,仿佛无数只?灰褐的蝴蝶纷纷扬扬,将这方小院上方本就被榴枝掩映的天空拥挤得更加昏暗。

    宁和的剑自心窍而出,剑光挥出,亦尤留有几分感知。

    她感觉自己的剑似是斩在?了一种布帛般柔软、淤泥般湿润、腐肉般腥臭的物什上。那东西甫一接触到剑光便裂开来,同时有一种怪异的红光从?裂口处溢散,竟有片刻仿佛顺着她的剑光往上爬了几分,要将那柔和的白色染红一般!

    宁和定睛一看,瞳中花影微动,神色冷了下?来。

    ——这东西分明是种极恶毒的污人修行之物,若不?是她如今已然真魂凝练、元神将生,换个心性修为稍弱的,今日说不?得便要心神受创,道途摧折。

    宁和皱眉望着地上即便委顿在?地难起,一双眼却仍死死盯着自己、一副恨不?能冲上来生食啖之模样的沈媞微,心中既是惊疑又是不?解。

    我与她无愁无怨,无缘无故,如何就这样恨我?

    她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沈姑娘,宁和自问?不?曾与你有过?仇怨,缘何如此?”

    沈媞微抬袖子擦过?嘴角,不?答话,目光却下?意识往她身后看了眼。

    身后……是那扇刚被她削断门锁的木门。

    是了,宁和心下?明了,沈姑娘来,就是为了阻她进那门里的。

    宁和虽因周兄之故对沈媞微礼待几分,但她如今已然发觉此地有不?妥之处,自然不?可能放弃一探究竟之念。

    于是她也?不?再同她多说,转身看向了那扇合拢的门扉。

    宁和抬起手,虽那门瞧着平平无奇,出于谨慎,她还是运起大日化金诀,将半只?手掌都化作坚石般的金色,才?抬手推去。

    身后传来沈媞微的嘶声尖叫:“住手!!滚!!!”

    宁和动作不?停,感觉到阻力,顿了顿,加了几分力道。

    片刻后,“咔嚓”一声裂帛般的轻响,原本深棕色的木门上皲裂出无数暗红的纹路,又坚持两息,终于在?宁和的力道下?彻底崩开来,化作褐色的碎屑簌簌落下?,露出其后深掩着的黑洞洞的内里。

    而没了这扇门,那股扑面而来的阴寒至极的血腥之气就再也?遮掩不?住了。

    宁和神色沉凝,剑已在?手,掌心一握就是一剑挥出,将这两扇门彻底斩了个四分五裂。

    剑光如电,尤有余怒般去势不?止,从?地面处一路划开,一直扫至近处的两株石榴树根脚。所过?处木屑碎枝横飞,院顶明澈天光也?终于得以穿透而下?,照亮了洞开房门里暗红斑驳的肮脏地面。

    也?恰在?此时,这后院的动静也终于惊动了一夜宿醉仍在?房中大睡未起的周琛书,令他匆匆披衣出来。

    “发生何事??”

    “媞微——宁妹?”

    沈媞微伏在?地上,将脸埋在?衣袖间,抽搐似的颤了一下。

    宁和回过?头,让开身体,示意周琛书近前来看。

    “周兄。”她淡淡道,没再多言。

    那房间不?大,也?就一间柴房大小,内里情形一目了然。

    骸骨、数不?清的碎屑般的骸骨,随意堆弃、丢得满地都是;血污、积累了不?知多少层又多少日子的厚厚血污,令人闻之作呕。

    在?这些东西的中间,这屋子的正?中处,亦是血污积淀最深之处,摆放着一方十分宽大的低矮木台,台上以金沙玉屑勾勒出无数繁复的纹路。以宁和眼力,一眼便能分辨处这纹路正?是一种怪异阵纹,其中灵光暗沉,殊为邪异,恐怕有汲取这满地血肉为用之力。

    而这方木台的正?中,那阵纹汇聚之处,放着一只?长而窄的木箱,箱盖此时敞开着放在?一旁,内里空无一物。但被暗红浸透的边缘处显示着,这里头先前分明是装过?东西的。

    而那箱子的外形虽小了点?,但那样式看着倒像……一方棺材。

    宁和缓缓踏入屋内,周身灵光流转,脚不?染尘。

    那门上有隔绝之法?,固而在?外时她未曾察觉,只?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如今门已毁去,内里再无半分遮掩,宁和稍一验看,便知少说有数十人尸骸存积于此。

    其中还有一具骨质雪白,骨架完整,生前恐怕是位修道之人。

    除去人骸之外,这屋中还有不?少兽类尸骨,皮毛半腐,臭不?可闻。

    宁和走动验看之际,周琛书如一樽石头一般静立在?门口。

    宁和也?没去和他说什么。果然如她所料,周兄恐怕并不?知情,或说至少不?全知情。

    她微微垂目,将一声叹息隐入胸中。

    宁和目光在?这间狭小的室内仔细转过?一圈,很?快转身出去。

    不?在?这里。木棺不?应空置,棺中之物既不?在?此屋,那定是在?另一扇门内了。

    不?知阿皎如何了……自己这边动静如此之大,却不?见他过?来,想来恐怕亦是遇到了些麻烦。

    正?想着,宁和刚踏出门外,迎面便是一道红色鞭影袭来。

    宁和神色未变,沈媞微如今修为远不?及她,此时更是气息奄奄,这鞭即便她一动不?动,也?近不?得她身。

    然而宁和虽未有动作,一旁的周琛书却仿佛被这鞭声惊醒了一般,猛地抬起头,宁和侧目看去,见他双目发红,齿间都在?隐隐地颤抖,嘶声道:“沈、媞、微,你到底要闹成什么样子!”

    “轰——”

    随着他怒喝出声,平地一道惊雷,毫不?留情地劈在?了地上的沈媞微身上,当即将她劈得惨叫一声,蜷缩起来,那条艳丽的红裙焦黑卷起,露出身上道道凄惨红痕。

    可沈媞微的眼神却一点?儿也?不?似方才?瞪宁和时那样凶狠,连手中的鞭子都松开了,眼睛里流着泪,只?哀哀地叫:“琛郎,琛郎……你竟要打我么?”

    周琛书咬着牙,指着房门方向:“你告诉我,沈媞微,你告诉我这都是些什么——!”

    宁和心中记挂阿皎情形,此时无心听他二人争吵,快步朝着另一扇木门赶去。

    刚走几步,却觉身后又是风声传来。又是沈媞微,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宁和扑来。

    宁和未曾回头,只?抬手一道剑光拦在?身后。沈媞微迎头撞上来,又是痛叫一声,再度委顿在?地。

    宁和此时也?已想明了,她的剑乃胸中浩然之气而成,沈姑娘如今身染邪道,即便自己无心伤人,她也?自会受这剑气所伤。

    自作孽者,为之奈何。

    沈媞微人倒下?去,这回没再能起来,但她哪怕爬,也?拼命地朝着宁和的方向爬去,一边口中大喊着:“跑!虫儿,快跑!别怕,娘会助你——”

    虫儿?娘?

    宁和不?知她在?叫谁,脑中一时思绪万千,身形一闪,人已出现在?了那另一扇木门前。

    门上无锁,宁和推门进去,屋内空空荡荡,既不?见宁皎,也?不?见沈媞微叫的那“虫儿”。

    比起方才?那间血污腐臭,这间屋子倒是收拾得颇为干净。虽然屋内狭窄无窗,但放了张床榻,一只?柜子和一方木桌。桌上和柜子里摆满了许多瓶瓦碗罐,四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阿皎到哪里去了?

    宁和运起灵气凝于左目,在?屋内仔细查看了一番,没觉出什么异常,只?得转身出去。

    门外,沈媞微已在?地上爬出了十数米,身后拖出一段长长血痕,看见宁和,立即昂着头盯住她:“虫儿呢?你把我的虫儿怎么了!”

    她身后,周琛书站在?不?远处,脸上神色似悲似怒似苦,难以言喻。

    宁和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什么,上方一道黑光掠来,落地化作黑衣人影,正?是方才?不?见踪迹的宁皎。

    第一百零九章

    宁皎一落地, 挥袖便朝地上掷出一物,也不多言,身形一晃, 立至宁和身后。

    砰一声闷响。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朝地上看去, 那?东西方才被宁皎拢在袖子?里看不真切, 如今伏在地上,只见其遍身蓬松灰羽、白褐驳杂, 两翅摊开、脊上翎羽去针竖起——赫然是头形如牛犊般的巨大鸮鸟!

    那?鸮鸟此时一动不动瘫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虫儿!”沈媞微一见这大鸟,当即凄喊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又硬生?生?从地上再次一跃而起,疾奔过来,合身扑在这鸮鸟身旁,急急凑去看它情?形,双手颤颤、泪落如珠。

    宁和立在一旁,眉头紧锁。

    那?地上大鸟之影映在她左瞳之中,赫然遍身黑气缠绕, 浓如阴云几乎看不见期本身躯体?。

    再细下一看,只见那?黑气之中, 竟隐隐地似有苍白人面浮现, 闪动间状若哀嚎, 形容可怖。且那?些面孔瞧着眉目细小,分明尚是孩童。

    刹时间,先前于?相州城中听那?说书人所言报丧鸟之说, 尽数浮现心头。

    她这一趟本就是为此而来,如今也已找到, 只是……

    宁和心头一叹,侧头朝门边看去。

    周琛书站在那?里,神情?发木,一手持剑,另一手于?袖

    口处攥紧,许久也未动弹一下。

    一片沉寂的室内,只有地上沈媞微伏在那?鸟身上,身上衣料细细索索、佩环叮咚轻响。

    只见她将手掌伸入鸮鸟被羽之中探了探,然后一边落泪一边咬着牙一用力,将鸟身翻了过来。

    这鸮鸟双翅展开少说丈许来长,沈媞微如今虚弱不堪,翻了两次才堪堪做到,动作间牵动伤处,唇边顿时又溢出血来。

    她也顾不上擦,反手在怀中一摸,摸出一只莹白玉瓶,拧去塞口倒出一枚猩红药丸,捏着便往鸮鸟腹处送去。

    那?瓶身一开,就有一股浓郁腥气腾地蔓延而出,宁和面有愠色,那?分明是人血邪孽之气!

    只见那?鸮鸟摊开的腹部,灰色绒羽之间零散掺杂着数层白色细绒,形状殊异,乍一看去,正仿佛一张高声惊叫着的人面模样。

    沈媞微捏着药丸,指尖所落之处正是那?张“人面”张开的大口之处。

    随即,就听她一边喃喃地轻声“虫儿,虫儿?”,一边以手指反复探动,片刻后,就见鸮鸟腹上那?处被羽蠕动几下,竟真如人口一般裂开了一道红肉之隙,裂口中皮肉经络颤颤,邪异非常!

    沈媞微见此却是大喜过望,飞快地把手中红丸朝那?肉中塞去。

    红丸入肉,眨眼?间化作红水淌没不见。

    “吔呀……”

    立竿而见影,只几息过去,地上鸮鸟忽地一抖,灰羽间猛地睁出两只灯笼般的红色双目,张嘴啼叫一声。

    沈媞微欣喜叫道:“虫儿!”

    那?声鸟啼嘶哑虚弱,却仿佛一道惊雷一般,将门边许久未动的周琛书猛地惊醒。

    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颤,缓缓走进门来。

    “我?寻这妖孽三月有余,遍寻不得,”他不愿去看沈媞微,也不看宁和,两眼?望着虚空一点惨笑一声,“却不想,原来竟是出在我?家中后院!”

    沈媞微刚刚扬起的笑弧僵在嘴边,仓惶地仰起头:“琛郎……琛郎,你听我?说!求你,琛郎,我?……”

    周琛书闭了闭眼?,然后抬起了手。

    “不——!!”

    雷光如白练,剑声若雷霆,在沈媞微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只见平地一道滚亮剑光以无?匹之势砸落屋中,正正劈向地上那?鸮鸟所躺之地。

    沈媞微分秒也未曾犹豫,俯身去挡。

    这一剑剑光之亮,整座小屋刹那?间纤毫毕现,这一剑去势之猛,落处地面寸寸而裂,顷刻间墙摧顶落,整处后院化作一片废墟。

    宁和脚下腾挪,整个人如一片秋叶闪身而出,落在不远处一株细柳下,正是她先前晨时修行之所,面色复杂。

    半晌,叹了口气,对身侧道:“周兄……突破了。”

    宁皎点了点头。

    阿皎向来寡言,宁和也不以为意,此时她心中有思?绪感慨万千,心境亦许久未曾有如此波动,正是体?味时刻。

    却不想,片刻之后,忽听见身旁宁皎开口出声:“她死了。”

    宁和一怔。

    “那?个女人,”宁皎说道,一双漆黑双眸定?定?地望着宁和,似有不解:“他,为何要杀她?”

    第一百一十章

    今晨时, 原是朝阳明朗,眼见便是一日晴好天气。而此时此间天上,却以这处小院上空为始, 长风骤起, 云集雾聚, 眨眼间,天色便暗了下来。

    院中尘土飞扬, 砖瓦在狂风中裂石满地,满院石榴树于涤荡的猎猎的罡风中连根倾倒,残枝败叶吹落漫天,再不见先前红绿颜色。

    宁和?立在宁皎身旁,负手遥遥望着那方,摇头道?:“周兄……沈姑娘畜养妖鸟为恶,身入邪道?,天理不容。周兄乃是一心修道?之?人,所?修又为刚正雷法,受此欺瞒,自然?满心怒火。”

    宁皎仍是不解:“可他二人气机相连, 已?有夫妻道?侣之?实?。”

    宁和?知他不通人情,体会不得其?中复杂心境, 叹了口气, 只摇摇头道?:“正是越亲近之?人, 才更有七情交杂,生出万般劫数。此乃周兄之?事,你我不插手为好。”

    宁皎点墨般的双眸定定望着那风卷云汇之?处, 周琛书朝天举剑,森白剑刃上雷光如?链, 地上沈媞微伏面不动,气息奄奄。若这一剑劈下,定然?必死无疑,当场身陨道?消。

    半晌,他说道?:“可她未曾害他,养他那只妖虫,用?的也?是些凡人魂魄。”

    此时宁和?心中亦是诸多感?慨,闻言眉头微蹙,转身正色道?:“阿皎,凡人、修士皆为生人,并?无不同?。我早便同?你说过,我等修道?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绝非独善其?身之?类,慎思慎行,此话以后莫要?再说。”

    宁皎眸光微动,对上宁和?目光,点了点头:“是,我知晓了。”

    宁和?做夫子时,曾收授学生无数,十数年来书院中来来往往数百余学子,各形各貌的少?年人见过许多。可共同?的,他们都是人。

    她唯独没有收过像阿皎这样非人的学生。

    宁皎由兽化人,性情懵懂好似幼童,却又绝非真正幼童。他为人之?日纵然?尚短,为兽之?日却已?经年,又拙于言辞、性子寡言,宁和?平日里无论于教其?为人、引其?向学上,过往经验种种皆难推行。每日里所?思所?想,都是这许多年来的头一遭。

    故而宁皎此时虽口出非正之?言,经她驳斥后却又很快如?常点头应诺,她一时也?难以分辨他心中所?想。

    未曾来得及多说什?么,凌空“轰隆”一声雷响将宁和?心神拉回了不远处已?然?废墟一片的后院之?地。

    “当啷。”

    周琛书的剑落在了地上。

    他背对着这方,宁和?看不清他脸上神情。然?后他蹲下身,丢了剑的手缓缓地朝前伸去。

    那地上沈媞微的身影已?然?不见,满地碎叶间只留了一捧黑白相掺的余灰,隐约有个模糊人形。

    周琛书取出一只青色坛子,慢慢地把这些灰用?手一点点捧进坛中。

    宁和?没有上前打扰,转身领着宁皎回了前院。

    这处院子后院已?毁,但到底是修士居所?,前院墙屋都还算完好。

    宁和?回到屋中,先令宁皎伏案习字,抄诵道?经。自己则转身出门来到院中池边,捧出青云榜,抖手将其?展在眼前,细细看去。

    就见展开的布帛上,青光蒙蒙的山川河流之?间,大团的墨色点滴晕开,涟漪般勾勒出斑斓团簇的暗色羽纹。那鸮鸟乘风而起,俯身穿行于青影河山间,其?腹白雾墨色之?影交错如?人脸,狰狞诡谲。

    稍顷,那鸮鸟忽地大叫一声,通身翎羽炸起,翻身似要?躲避。声似婴儿凄厉无比,隐隐伴随着一道?似有似无的女子哭声。

    接着,似有“轰隆”一道?裂响,只见青布上方忽凭空有一道?细若雷霆的白色电光乍现,疾扑而落,正中那斑斓大鸮胸腹。

    那鸮鸟顿时向下坠去,通身墨色挣扎翻涌,形貌渐失,几息后,终究如?来时一般化作墨滴一点,滴入那青蒙蒙山川大地间再不见踪影。

    ——青云群妖榜第七席,报丧鸟,未出而陨.

    宁和?在院中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等来了手捧青坛,面色木然?的周琛书。

    他身上玄色道?袍叫罡风割破几道?,头上束冠亦有歪斜,目光游离,宁和?叫了他一声,他才转头朝她看来。

    “宁妹,”周琛书朝她露出个有些惨淡的笑容,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似的沉默了半晌,才道?:“为兄……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宁和?摆了摆手,只说了句:“你我之?间,何必多言。”便立在一旁不再开口。

    她没多问,周琛书果然神情稍定了些,过了会儿,对她说道?:“宁妹,原就说好今日送你前去金虚派中,不曾想……事已?至此,还请前去院外稍待片刻,待我将她葬了,即刻便走吧。”

    宁和?略一颔首,扭头唤了声阿皎,师徒二人出了院子,又走出两三里地,站在道?旁一株绿榕树下等待。

    约摸一刻钟左右,只听得院子方向忽地传来一声巨响,二人侧目看去,只见尘土飞扬间,那座原本颇具江南意趣的砖瓦小院轰然?而塌,满地碎石滚滚。

    轰隆几道?雷光过后,连所?剩碎石也?尽都化作齑粉,只余黄土灰尘一片空地,再不复丁点儿先前屋舍模样。

    雾霭般蒙蒙的扬尘中,周琛书一步步

    走来,两手空空孑然?一身,宁和?一眼瞧见,连他腰间从不离身的那把配剑也不见了。

    宁和?上前一步:“周兄。”

    “走罢。”周琛书说道?,神色还算平静,“我将你二人送到山门之?外。小金岭距此有数百里之?远,此时赶早动身,日落之?前便可抵达。”

    宁和?点头:“有劳周兄。”

    说罢并?指打出一道?剑光,御疾字诀,身若流光腾空而上,踏至剑上回头看去,却见周琛书还站在原地。

    “周兄?”

    周琛书这才动了动手臂,自袖中丢出了一枚紫金葫芦,葫芦见风而长,稍顷便大如?一叶小舟。他踏上去,似有些不习惯,原地迟滞片刻才将葫芦升起。

    抬头对上宁和?目光,周琛书勉强一笑,说道?:“我将雷火剑……与她一道?埋在了此处。这紫雷葫芦,亦是昔年师父所?赐,许多年不用?,见笑了。”

    宁和?暗叹一声,没说话,只略略抬手示意他在前先行。

    无论修为还是所?御剑诀上,周琛书与宁和?间都已?有些距离,他又在前引路,故而一路行得有些缓慢。

    宁和?踏在剑上,一边赏尽沿途风景,有时有心想同?宁皎说上两句,顾及周琛书此时心境,到底没有开口。

    而宁皎自从先前被宁和?斥了两句,又抄了几沓字,便沉默着再未吭声。此时正化作一道?黑光紧随在宁和?身后半丈,通身罩在罡风雾气里,看不清样貌。

    一路没有停歇,风流云动,转眼红日已?西。而脚下葱茏平缓的河流与原野,也?已?然?被连绵的苍翠群山所?取代。

    相州多水,连山都生得秀丽。一山接一山,虽也?算茂盛深幽,却全不险峻,绿茸茸的,鸟啼清越,赏心悦目。

    宁和?曾在山川杂记之?中读到过这里,说相州小金岭绵延数千里,山深林老,虎豹豺狼甚多,连当地山民也?不敢深入,古来便有不少?神异传说。

    据说有前人商客曾在夜中见得金光万丈,有煌煌神宫冲天而起,屋檐片瓦皆是纯金所?铸。许多人都说,这千里深岭之?中定藏有一座金山,小金岭由此而名?。

    宁和?当年读到这些时,还曾在注解之?中写下过批注:疑为误传,或为前朝山民蛮语音译,待考证。

    凡世?种种一时袭上心头,宁和?微微侧头,耳畔似还能听见夹杂着清水河潺潺而过的翻书声,微风细数岁月,几页已?过半生。

    直到耳旁忽地一声“宁妹”传来,宁和?才从回忆中醒神,止住脚下剑诀,就见周琛书足踏葫芦掉转头来。

    “前方穿过翠竹坡,就是金虚派护山阵了。”周琛书咳嗽一声,挥袖一指前方两片峰头掩映下的深绿山谷,“坡中有一金顶亭,亭中有一守山白羊,你同?羊翁道?明来意,自可入山。”

    宁和?一一点头。

    “如?此,”周琛书简短交待完,立在原处朝她拱了拱手,揖了一礼:“你我便在此别过了。”

    宁和?沉默了片刻,叹道?:“周兄这一别,怕是远走吧?”

    “是。”周琛书扭身看了眼山谷方向,脸上神情难辨,低声道?:“为兄……心气已?折。我之?道?途,由此而止。过往种种,有如?大梦一场,此后唯有天涯远游,寻一归途。”

    他要?走,宁和?心中已?有预料,此时只说:“师门一场,周兄何不上山拜别?”

    周琛书只是摇头。

    山岭风大,吹得他身上黑色衣袍布袋般股股荡荡,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的瘦削,像一株老树般萧瑟沉默。一侧头间,那深色发冠束起的鬓间已?可见华发数缕。

    宁和?不再说什?么,抬手回了一揖。周琛书朝她略一颔首,足尖轻踏那紫金葫芦,便从她身畔一晃错身而过。身形渐远,直至化作流光一道?,隐没天际再不见踪影。

    至此一别,怕是当真再也?不见了。

    宁和?原处静了一会儿,整了整神色,这才踏剑朝着他所?指山谷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