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重逢

    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在苍穹如雷蛇一般一闪而过, 将裴玉清的身后照亮一瞬后又暗下去。

    顾玲珑见他紧蹙眉间?、一脸忧心忡忡,知他担心,安慰道:“我知道你和师妹她伉俪情?深,所以?忧思重重。但是裴公子, 现如今天色这么晚, 外面风雨交加, 再急也只能在房内等着。你且回房安息,待我明日探寻一番。”

    裴玉清抚着胸口, 道:“但我不知为?何胸闷异常,我心不安, 如何能休息?自从她不在我身旁,我食欲不振, 时常黯然神伤。”

    顾玲珑道:“我师妹武功那么好,又有一身医术傍身, 出不了什么事。”

    她略一停顿,反复咀嚼“胸闷”, “食欲不振”二词,心里默算了些日子, 当即撸起袖子,建议道:“你和她成?婚已有些日子,现在又不思饮食, 依我看, 你这看似忧虑,实则怀孕。来,把手伸出来, 我给你探探,看看是不是喜脉。”

    两片绯红飞上裴玉清的脸, 他眼睫颤动,轻咳几声以?掩饰自己的羞涩,“我不是…我和她之间?…应当是还?没有这么快的。”

    顾玲珑一脸严肃:“为?什么没有,你们两个难道没有行过房事吗?不要忌讳忌医,进?来,我给你看看。”

    裴玉清还?是被顾玲珑请了进?去,坐在软榻上,右手搭于脉枕。

    顾玲珑将一巾帕覆于裴郎手腕上,二指诊脉,其脉象平滑,沉稳有序,并无?滑脉之象,原来真的只是思虑过重,不是怀孕。她尴尬地把手收回,眼神闪烁,“啊…这个,你确实不是喜脉,我这就给你熬一碗安神汤,饮用过后再回屋吧。”

    裴玉清将手腕收于袖内,把原本内心的一点期许压下去,心道:这个孩子,来不来的,全在她。都怪她,既没有像答应好的那般早些回来,又害得他魂牵梦萦,坏女人?。

    裴郎喝完安神汤之后便回到了房内。他脱下外衣,爬上床榻,躺在贺问寻一直睡的里侧。她睡过的枕头上似还?攀附着她的气息与味道。裴玉清将被子蒙过头,昏昏沉沉地再度睡过去。

    等到裴玉清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日光似流光,从帷幔处看,像是给地板铺上了一层金色锦帛,看样子已是过了午时。

    裴玉清将窗打开,正?巧看到顾玲珑与一袭红衫在树下交谈。他立马洗漱穿衣,收拾妥当后便向两人?走去。

    江凤缨神情?很是激动,和顾玲珑急切地交谈着,看到由远及近的来者面容,给了顾玲珑一个“你来讲”的眼神,顿时住了嘴。

    顾玲珑看着裴玉清,踌躇莫展,最后开口道:“裴公子,师妹她……嗯,事情?是这样的……她回来搭乘的船只在江上遭遇大?风浪,翻船了。”

    裴玉清心沉到海底,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顾玲珑,但是眼眶内已有淡淡水意氤氲,带着眼角的泪痣都惨然几分。

    江凤缨出来江湖不久,与男子打交道甚少,哪里见过裴玉清这种美人?眼眶泛红的可怜之姿,一时有些不忍。想到她和贺问寻的交情?,插嘴道:“吉人?自有天相?,上回掉悬崖没事,这回掉海里肯定也是没事的。”

    想了想,江凤缨又道:“今早都能找到翻的船、船娘,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她了,这是个好事啊。你知道的,这人?不见总比见到尸体要好得多,那船娘都好好的……哎呦!”

    顾玲珑收回掐在江凤缨腰上的手,警告似地瞥了眼她,道:“刚刚有人?传话,说师妹是本次大?会第一,由唐家少主作保。你且放宽心,我们这就去寻,一定能找到师妹的。”

    裴玉清觉得有片刀子一刀又一刀地在他喉咙处作威作福,胸腔涩然,艰难开口道:“那便有劳二位了。”

    ……

    吉人?自有天相?的贺问寻被人?捞起来了。

    睁眼便看到的是陌生的,用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帐顶。

    贺问寻眨了眨,残存记忆里的最后一刻,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在茫茫昏暗之中,恍若深渊巨口一般将她吞噬掉。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只着一身单衣,她的外衣、藏着青鸣纱的腰带、装着药草的香囊全都不见了。

    贺问寻蹬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了。扭头一看,隔着帷幔,只看到几盏跳跃的烛火。原来此刻是夜间?。

    帐内的响动惊到了外面的人?。

    两双素手从帘帐的缝隙里伸了进?来,将其撩开,挂在两边的银钩上,两位侍从跪立在床边两侧。

    一个俊秀,着一身贵气的墨蓝华服男子从山水玉屏风处信步而来,周身是熟悉的兰草香,坐在榻沿,启唇轻声:“贺姐姐,自我把你打捞上来的第三日起,你如今是终于醒了。”

    贺问寻瞳孔一张,脑袋宕机了。

    “呃……七殿下?”

    刘子玠轻轻嗯了一声,敛眸整理了自己的衣袖,眼里是促狭的笑?意,“怎么?觉得是我很惊讶?难不成?……你心里想的是其他人??”

    贺问寻道:“我在想,我身上的香囊,原先的衣服都到哪里去了?”

    刘子玠道:“自然是替你收着了。”随手一指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个侍从,吩咐道:“你去把她的东西,还?有小厨房里温着的药也一并拿来。”

    侍从起身道一声是,低头小碎步走出去,在去取衣衫等物的时候,迎面碰上一行人?。廊下风灯摇曳,待看到为?首者立马停下,侍从俯身行礼,“五殿下安好。”

    刘子姮特意问道:“榻上躺着的那人?醒了?”

    侍从看着眼前的艳红锦绣裙摆,道:“是。”

    刘子姮捏捏鼻梁,觉得脑袋有些疼。刘子玠不过是出门去江上游玩,竟也能把人?捡回来,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啊,送走,得赶紧送走,这事没任何商量。她微微往后侧身,淡淡嗯了一下。

    跟在刘子姮的一女郎躬身上前,适时道:“殿下,您上次让奴特意留意的,我已经打听到了。这位女子下榻于梧桐别院,要不奴这就打马前去递个消息。”

    刘子姮点点头,“这如今天色还?不算太晚,你速去。”

    当初人?还?没醒的时候,刘子姮就说要送回去,刘子玠却执意不肯,声称这是救命恩人?,需得亲自照顾,当然,也仅仅局限于用巾帕给人?擦脸罢了。如今人?已苏醒,也到了该叫人?将其接走的时候了。

    待一行人?行至房门口,守在门口的侍人?纷纷都要屈膝弯腰行礼,恭敬地喊一声 “五殿下”时,刘子姮摆摆手,将食指抵在唇部,众人?瞬间?领会其意思,皆闭嘴低头。刘子姮独自一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掩在屏风后面,正?好听到那一句:

    ——“你墓室里救了我一次,再添马场一次,总共两次。现如今水里我把你捞上来,算抵消一回。那么就余下一次,你觉得我该如何谢你好呢?”

    贺问寻神色不变,装作好似没有看到刘子姮悄无?声息,彷如做贼一般进?来的身影,问:“那日已说过,七殿下不必如此。”

    刘子玠凝视贺问寻如水墨一般的眉眼,心想,女郎如此好颜色,若不能长?伴其身侧,会是一种遗憾吧?他本来自那日从球场回来遭皇姐训斥过后,决定封心锁爱,可没想到出去游个船也能碰上,如此一来,又将他内心深处那隐隐的蠢蠢欲动给勾了起来。

    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把这几日的所思所想一并倒出来:“贺姐姐,我喜欢你,你娶我吧。”

    刘子姮在屏风处听得那叫一个瞠目结舌,一口血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半上不下的。她知道她弟弟上头,没想到这么上头。

    跪在床沿处的侍从已经将自己团成?一团,状似缩头乌龟一只。

    贺问寻脑袋再度宕机,呃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依着七殿下的意思是,你要嫁过来给我做小?” 最后两个字碍于刘子姮在,她特意说得极为?小声。

    薄怒瞬间?攀上刘子玠的脸颊,他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推,贺问寻便跟个不倒翁似的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床上。

    刘子玠两颊鼓起,呵斥道:“我本是大?周高?高?在上的皇子,不论嫁给这世间?的任何女子,皆是下嫁,你居然如此戏弄我。”

    贺问寻又坐了起来,“那依七殿下的意思是?”

    刘子玠脸上的红霞蔓延至耳尖,目若星河,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将你的夫郎休了,随我回都城。我父君的母家乃都城高?门贺氏一族,你也姓贺,我到时便央求父君让你入贺府,谋个闲散职位,这样子我再求母皇……”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贺问寻已懂了是什么意思。她好半天才道:“七殿下,你思虑得好周全啊。”

    床边的侍从已化身一只千年缩头乌龟活化石。

    刘子姮的脸从红橙黄绿紫黑一路变过去,深感喉咙里的那口血真的已经压不下,不能再往下听了。正?欲她要从屏风后现身,把刘子玠拉走时,床榻上的人?再度开口——

    贺问寻摇了摇头,并非直接拒绝刘子玠,而是以?他的角度款款而谈:“七殿下,难不成?你想嫁的是此般无?甚道德的女子?”

    “如果?我为?了所谓的皇权尊荣,奢华富贵,而抛弃对我不离不弃的夫郎,那不就成?了一个背信弃义、寡情?薄幸之人?。”

    论及“夫郎”二字,她有些动容,刹那失神地想,现如今她与裴郎已分离快半个月之久,不知他现下如何。

    贺问寻将神识拉回,微微一笑?,温声道:“这样的女子,七殿下你真的喜欢吗?”

    刘子玠听得怔愣,咬唇,睁着圆溜的墨瞳。

    她说的这一番很对,完全无?法令他反驳,可是心里有那么一股浓浓的不甘心、不情?愿从心底里升起。

    如果?……她们没有成?婚,就好了。

    如果?……再早点遇见她,就好了。

    刘子玠苦涩道:“你对你的这位夫郎倒是专情?得很。”

    刘子姮从屏风后而出,两指一动,两个在外的侍从领命而入,扶着一脸黯然神伤的刘子玠出去了。刘子姮看着贺问寻,神色复杂,沉声道:“你且先将衣衫穿好,本殿下有话要说。”

    正?巧,贺问寻的衣物、香囊、药已送到。

    贺问寻将药饮下,穿好衣衫,将香囊挂于腰间?,绕过屏风后,直接坐于刘子姮对面。

    刘子姮喝茶的手微微一顿,也并不是很介意贺问寻这种不问就坐的随性?之举。她清了清嗓子,道:“论起这人?情?,我本不想理会,但反复思量后,我七弟的这份情?意便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承担吧,这样你两之间?也互不相?欠。你想要什么?”

    贺问寻面对着刘子姮那副 “你要多少银两才能离开我弟弟” 的神情?,敛眸沉思片刻。如今药草已收集得差不多,既然刘子姮愿给这个机会,于是她直接道:“听闻皇宫内收藏珍贵药草无?数,我对这些甚是热衷。我想要戚百草三株。”

    刘子姮一使眼色,笔墨纸砚立即被摆于案上,“你将草药名字、性?状写?于纸上,我令人?快马加鞭取之。”

    与此同时,那前来报信的女郎驾着马车一路疾驰抵达梧桐别院,正?巧遇到刚从外边回来的顾玲珑。

    顾玲珑一连几日,奔波于寻人?,疲惫不堪,现下见到报信的人?,倦意一扫而光。

    两人?一道走入院内。

    报信女郎雷厉风行,将贺问寻被捞起的具体日子、时辰以?及现如今人?在何处等情?况,三言两语便讲述得清清楚楚。女郎拱手道:“娘子,我奉我家殿下之名,指名要她的夫郎前去接人?,请问该公子在何处?”

    两人?停在一漆黑的房前。

    顾玲珑本想带着裴玉清一起去接人?,看房内状况,觉得裴郎怕是已入睡,便道:“看来裴公子已入睡。有劳七殿下救我师妹了,我这就随你去接她。”

    自贺问寻下落不明以?来,裴玉清日渐消瘦,夜间?根本无?法入眠。

    此刻房内昏暗,只是他熄了蜡烛,将窗户打开,一动不动地靠着窗边赏月寄托情?思罢了。听得外面的言论说是已知晓贺问寻的踪迹,还?是七殿下救的,裴郎身随意动,短短距离以?轻功跃之房门,将其打开。

    两位转身欲走的女郎听见后头门开的声响,只见一道清冷卓然的身影立在那儿,道:“我随你们一起去接她。”

    再说回贺问寻这边。

    贺问寻将纸交于刘子姮后,又诚恳道:“我如今已耽搁太久,家里人?怕是甚为?担忧,还?请五殿下借我一匹马。”

    刘子姮心说,我本喊了你夫郎来,也罢,你两刚好能在道路上遇到。她道:“你连救我弟弟两次,何须谈借,送你一匹又如何?”

    贺问寻从醒来,也只是喝了一碗药,虽饥肠辘辘,但跟回家的心一比,还?是落了下风。

    她骑马驰骋于道上,茫茫夜色里,只有零星几个高?悬于苍穹里。夜里有些冷,她骑得很快,凛冽的风带起她的秀发,她的衣袂翻飞,眸子却熠熠生辉。

    前方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

    莫名地,她停了下来,驻足而望着越来越近的马车。

    似心有灵犀一般,一只骨节分明的玉手将车帘挑开,那人?探出头,抬眸看来。四目相?触那一瞬,两颗紧张的、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如今是夜里,月光稀疏,哪里看得清对方的面容是如何。

    裴玉清眸光闪闪,静静凝视着她坐于马背上的身影。

    报信女郎只听见车内传来清寒的一声“麻烦停车”,又感觉到身边一阵冷风带过——原来是坐在马车内的那位公子直接动用轻功,如小猫一般,轻柔、翩然地跃了过去。

    风将他身上的披风轻轻扬起。

    他带着迫切,不假思索地扑到了她的怀里。

    温香软玉抱于怀中。贺问寻手拿缰绳,从后拥住他,将下颔抵在他的肩上,轻轻叹了一声,口中温热的气息落在裴郎的耳畔。

    她轻声道:“半个月不见,甚是想念。你呢?”

    裴玉清扭头回看她,似是有万千星辰落于他明亮的眸中:“听闻你遇水难,我心忧如焚。现如今见你归来,我喜不自胜。”他伸手欲解开对襟系带,“你冷吗?我给你穿。”

    贺问寻按住他的手,“有你在我怀中,我就不冷了。我们一道回去吧。”她双腿向内一夹,马又开始在道上奔驰起来,“师姐呢?”

    “顾娘子说有我接你,她便放心许多,直接休息了。”

    裴玉清微微向后倚靠,聆听着她的心跳声,那一声声沉稳的律动,携着无?尽的温暖,将他周身的冷意驱散了许多。

    两人?进?入房内,贺问寻将香囊放到裴玉清手中:“这是我在岛上寻的药,你且收好。”

    裴玉清依言收好后,敛眸替贺问寻解开腰带,絮絮道:“自从你不见踪影,那些参与比试的人?纷纷提议要将你从魁首的名单中划去,好在有你的那两位朋友替你发声。”

    贺问寻道:“比试我倒不担心,我比较担心你。”她的手掌贴住他清瘦的腰身,“好像比之前瘦了些。”

    裴玉清看着她,幽幽道:“我倒是明白了什么叫茶不思饭不想,你呢?在七殿下的院中呆着可好?他那么……看重你,想必一定是贴身照顾的你吧?”

    贺问寻心说,你要是知晓刘子玠和我说的那番原话,估计你得气到你今晚觉都睡不着。

    贺问寻道:“哪有,我刚醒就来见你,什么贴身不贴身,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此时,肠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道:“好裴郎,我可是饿着肚子回来的,快些做好吃的给我。”

    待两人?一道吃完宵夜,沐浴更衣洗漱后,已至后半夜。

    贺问寻多日未归,如今好不容易躺在温暖的被衾之中,即便刚刚醒来不久,却也不碍她沾枕即睡。

    裴玉清一并躺了下来,伸出手指细细描绘她的眉眼,微叹一口,于她额间?轻吻一口,阖上眼眸入睡。多日的失眠在此刻终于得以?根治。

    第42章 新家

    一场以是否撤销贺问寻魁首的争论激烈地正在演武台处上演。

    台上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太师椅, 裴似锦坐于此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台下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吵。

    只听有?人?叫嚷:“我?看这贺问寻人?不见,十?有?八九是沉到江底里了。只能说天妒英才,有?实力但差点?运气, 这魁首她也不必当了。”

    “我?说。”一道声音从头顶处悠悠传来。

    众人?抬头看向那抹倚靠在凭栏上的慵懒身影, 听唐危月道:“这人?要是真溺死, 尸体经水泡过后会成浮肿样,飘荡在江上。这尸体都没见到, 秦无名,你到底在急什么?就算她非此次魁首, 也轮不到你啊,你这个可?悲的跳梁小丑。”

    秦无名硬声回道:“即便此荣耀没我?之分, 可?这都好?几日了,那人?影都不见一个。让一个失踪之人?占着?那位置, 有?何意?义?哼,我?看呐——” 她故意?拉长语调, 接着?道:“她要是没死,早就该现身来认领了。”

    见有?人?点?头附和她, 秦无名直接跃上演武台,朝裴似锦一拱手?:“裴盟主,这儿也有?好?多?英武女郎, 武功轻功都尚可?, 不如再加比一场,再选出来一个。”

    裴似锦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不作答, 底下的某几个听了倒是高声认同,武林中人?并没有?那些什么虚头巴脑招式, 纷纷你一句,我?一句,皆表示直接再比武一场即可?。

    “裴盟主,再比一场吧!”

    “是啊,那贺问寻定是在江上飘到哪个犄角旮旯了。我?们直接再武试一场定第一!”

    秦无名得意?一笑,心中暗喜,见众人?情绪被她牵着?走?,一拍胸脯道:“我?虽叫无名,但一直有?一颗想要在江湖扬名的心,不如就让我?打头阵……啊……”

    一颗棕色的药丸从不知名的方向倏地飞入她的口中。

    一柄掠火长枪直直地擦过她的大?腿衣衫处,拉开一个口子?,带出一道血痕。

    一股熟悉的断骨之疼又?从她的脚指头往上蔓延,瞬间席卷而来。

    秦无名直接跪在台上,额头顶地,冷汗迅速浸湿了她的脊背,疼得她牙齿不住地打颤,咯咯咯的声响从牙后跟处传出。

    没一会,秦无名逐渐撑不住,疼得开始打滚,她又?咬紧牙关不愿意?发出任何一丝丢人?的声音。整个人?团成一团,咕咚一声滚下了台。

    见此景,台下的人?也不吵了,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楚地听得到。

    “我?倒是觉得……”

    一道清丽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众人?纷纷从中间避开,给两人?让出一道来。裴似锦一脸冷漠地掀起眼皮,看向走?来的两人?。

    “不如我?先?帮你回忆一下那日在岛上,你是如何被我?在地上狠狠摩擦的,或许这样会更好?些。”

    听到这话,秦无名在台下疼得更厉害了。

    众人?纷纷将注意?力集中于讲话的这人?身上。此人?束一高高马尾,脸色红润,脊背如竹一般挺拔笔直,三尺宽的腰带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其矫健腰身,哪里有?一副脸色苍白、身材浮肿的溺水样。

    贺问寻直接往台上一跃,将台上的掠火长枪抛给江凤缨,稳当当地立在裴似锦身旁,环视一周后,朗朗道:“真是抱歉诸位娘子?在此处辛苦等我?了,”她一转身,朝裴似锦拱手?道:“听闻魁首的奖品是稀世?药材白花蛇舌草,以及裴盟主亲笔荐信一封。现在众人?在场,不知何时兑现?”

    话还没说完,贺问寻已经把手?伸出去了,明晃晃地一副迫不及待之态。

    裴似锦盯着?贺问寻的脸看了片刻,贺问寻正气凛然地直视回去。

    仿佛有?那么一刻凝固了。

    在台下看着?的众人?暗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那股不同寻常的、微妙的暗流。在楼上靠着?的唐危月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裴似锦面容冷峻,语调颇为阴寒:“你这个后生的运气如此好?,不知你入了天青阁之后,才华是否也能如此,为江湖出一份力?”

    贺问寻道:“我?自是会为江湖扫除阴霾,裴盟主安心即可?。”

    裴似锦一摆手?,一人?则立马从比武台的角落处站出来,将手?中的盒子?递给贺问寻,当贺问寻接过后,裴似锦一言不发地下台离去。

    既然奖品已递,自是没什么看头了,众人?纷纷离去。

    唐危月从楼上直接往下跃,抚摸着?下巴,道:“你和这位裴盟主之间好像有?什么……”

    贺问寻打了个颤,单手?搓着?肩膀,不住地道:“好?可?怕啊,我?刚刚被一条毒蛇一直盯着,真的好?害怕被咬。”

    唐危月道:“……人?堂堂一个武林盟主,是大?前辈,还不至于被你说成是一条……”她停了停,回味刚刚两人?之间的对峙,点?点?头,“你说得对,还真有?那么几分像毒蛇。所以你和这个裴盟主……”

    江凤缨把唐危月挤开,道:“恭喜恭喜,何时一道启程去金玉城,我?这会回去可?是有?伴了。”

    贺问寻道:“明早启程。裴郎已收拾妥当。今早我?师姐已出发去长生观,说起来倒是凑巧,那长生观就在金玉城城郊。”

    连续两次问八卦都被直接打断的唐危月无语问苍天,看着?贺问寻一脸事不关己的样,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她哼了一声,“只有无聊的人才会扎堆去天青阁,我?回我?的唐家去。”

    江凤缨回嘴:“没人在意你,赶紧走?。”

    ……

    金玉城。

    未时,马车缓缓停下。

    一只素手?撩开车帘,贺问寻从里探出头,瞥了三眼头顶上那块匾额。

    典雅的匾额上,是用?楷书写下的三个大?字——天青阁。

    江凤缨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道:“进去吗?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她晃晃腰上的天青阁令牌,眼里写着?“快点?答应我?”。

    贺问寻却是摇摇头:“我?倒是想休整一下,明日你再带我?好?好?逛一逛。”

    待江凤缨进去后,贺问寻放下车帘,扣扣车壁,沉声吩咐驾车的车娘继续前行。

    金玉城内道路平坦,车水马龙,摩肩擦踵,街道干净,两旁皆有?小贩叫卖,一派富庶之意?。

    连着?几日的奔波让裴玉清脸上的神?色有?些困倦。他懒懒地靠在贺问寻的身上,贴着?她的耳畔,温声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贺问寻低头,用?手?指卷曲着?裴玉清胸前的秀发,直言道:“去觅宅铺,我?打算买个宅子?。”语调很平常,说出来的话里头意?思却很多?。

    裴玉清身上那抹困意?骤然而散。他抬起头,直直盯着?贺问寻的眼,她的眼睛就好?像清澈见底的小潭,真挚又?含着?几分真诚之意?,问:“怎么突然要买宅子??”

    贺问寻道:“总听人?说,要有?个安身立命之所。我?现在夫郎有?了,如今又?打算在此长住,倒不如买个宅子?,做我?们两个的新家。”

    裴玉清的心弦被“新家”两个字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这时,马车已缓缓在觅宅铺处停下。

    贺问寻先?下马车,转身又?扶着?裴玉清下来,两人?一道手?牵手?进入里面。

    觅宅铺是用?于租赁、购置宅院的地方,而在买主与卖主之间牵线搭桥、促成交易的人?称之为中人?。

    一位中人?见走?进来的两人?,特地迎上去,恭敬问:“不知二位是买宅子?,还是租宅子??”

    贺问寻点?明道:“买宅子?,最好?是大?些的。”

    “好?的,”中人?递过来几张纸,纸上是画着?的宅院布局图,“娘子?,这些宅院最小的是二进院落,不知可?有?喜欢的?”

    贺问寻直接将纸递给裴玉清,道:“我?想,虽说师傅的医庐在姑苏,那处自可?保留,由白芨管着?。倘若可?行,倒不如在此处再开间医庐,把有?意?前来的医童接过来。”

    裴玉清在这几张纸反复、仔细地审视过后,从中拿出一张标着?三进院落的纸,道:“那便定这套。从纸上看,此宅院错落有?致,屋舍甚多?。”

    中人?瞥一眼裴玉清手?中的纸张,道:“公子?好?眼光,这处宅院的上一位主人?为图省事搬迁到都城,家具并未带走?,且由于人?太多?,所以也留了几个奴仆在这宅子?中。不如您一道将其买下,倒也不贵,也就多?个十?几两银子?。”

    贺问寻听得一愣,头一次听到原来买宅子?还有?顺带买仆人?一事,旋即一想,三进院子?,确实得要有?人?定时打理、清扫院子?,负责膳食。

    见生意?来了,中人?二话不说,带着?贺问寻、裴玉清两人?前往东城落花胡同处的一套宅子?处。

    此宅子?为标准的三进院落四合院式,其为木结构,附有?砖墙。入宅门,前院宽敞整洁,地面以青石铺就,再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中院,正对的是厅堂,其两侧则是厢房。顺着?廊下徐行,至主院落,一方清澈池水跃入眼帘,碧波荡漾,可?见底石。一座石桥横跨于小池上。

    雕梁画栋,楼台亭阁,诗情画意?。所到之处,皆有?绿植点?缀。

    中人?所说的奴仆,实则五位。其一负责看门之职;另有?一位乃是厨娘,且带着?她的夫郎。此外,还有?两个不过十?二三岁的青葱少年,是厨娘的孩子?。

    贺问寻看了看这几位奴仆的面相,女子?良善温和,男子?清秀质朴,转过头对裴玉清道:“可?中意?这个地方?”

    裴玉清点?点?头,又?带着?几丝怜惜之意?扫过地上跪着?的清瘦少年,道:“奴仆也一道买下来吧,若是不收,便会给人?牙子?。你知道的,男子?命运多?舛,若是被卖,就不知道会到何处了。”

    裴郎的一席话,倒是勾起了贺问寻第一天与他相见的回忆。她微微有?些愣神?,本应当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命运,现如今人?却立在她身边,与她商讨家事。缘,妙不可?言。

    贺问寻点?头,带着?中人?去官衙立了文书,留裴玉清在院中打理。

    待贺问寻回来时,裴玉清正指挥着?众人?打理院中,其语调温和,不带任何苛责之意?,语间条理清晰,指挥得当……没想到刚出去一会,裴郎管理家中事务就上手?如此快。

    贺问寻就这样静静地立在一旁,目光如水,看了很久,久到少年将窗子?擦拭干净,又?开始忙于打扫院中落叶时,裴玉清才恍然发觉她的存在。

    裴玉清朝贺问寻走?过去,道:“你来了怎么一声不响,倒叫我?……”语调一顿,目光落在她手?中递过来的房契上,喉结微微一动,“看样子?妻主是要完全将家中事务交给我?打理了。”

    在大?周,虽说男子?掌内帷之事,然而像房契这种至关重要的文书,通常仍是家主自行收着?的。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意?义隐晦而深沉。

    “新家” 这个词,突然从一个含糊、抽象的概念变得具体而明晰。

    他本来以为他是没有?家的。

    裴玉清低头看着?房契上的字,官府盖下的印,睫毛翕动,遮住了眸内的情绪。

    在寒冷的冬季,他被自小养大?的裴家抛弃,阴差阳错被她收留,后又?结成连理,在这个稍微带了点?凉意?的初秋里,他重新有?了一个新的家。

    裴玉清拿着?纸张的手?指无意?识弯曲,将房契的一个角给弄皱了。他原本一直澄明的大?脑有?些晕,只是下意?识地跟着?她走?,思绪飘得很远,手?却已经乖巧地把房契收到怀中。

    贺问寻带着?裴玉清穿过月洞门,指了一处地,“倒不如这里空出来种一片红梅林,红梅傲雪凌霜,风姿绰约,最是衬你。”

    裴郎看看她指的地方,又?把目光停留在她温柔的脸庞,又?看看她一张一合的唇。她在说什么啊…什么红梅…什么衬他。

    贺问寻继而指了指矗立于池水上的小亭,“这儿我?倒是想挂上一片纱帘,到时品茶赏景……”

    思绪渐渐回笼,视线聚焦于她的唇上。不管了,什么纱帘不纱帘,他现在只想……

    裴玉清猛地揽抱住贺问寻的腰身,双手?紧紧地抓着?她后腰的衣衫,贴着?她,“这些事先?放一放,既然是我?们的家,往后有?的时间可?以明说。只是现在,好?妻主,我?有?些听不进去了,你快帮帮我?。”

    贺问寻艰难地从庭院布局跳到裴郎口中的帮帮他。裴郎眸中带了点?雾气,那雾气如同朦胧的薄纱,带出了点?勾引的滋味,再搭配他口中的帮帮他……贺问寻不由开口道:“在这里?用?手?吗?……你什么时候这么放浪形骸了?”

    裴玉清摇摇头,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什么啊……谁让你突然说这是我?们的新家,我?着?实有?些接受不住。你快些亲亲我?,安抚安抚我?这颗慌乱的心。”

    ……裴郎说情话的能力当真是与日俱增、日趋渐长啊。

    贺问寻从善如流地一手?贴住裴玉清纤细的后颈,一手?捧着?他的脸颊,她的唇从他的耳畔缓慢地厮磨到他的唇,游鱼出水,纠缠着?另一方池子?的游鱼。

    津液交换,人?如春水,吻慢慢向下。

    裴玉清紧闭双眼,享受着?亲近带来的愉悦感。

    贺问寻把他的衣领微微扯松,露出其如玉一般美好?的白皙锁骨。她低头咬了一口,再听到呜咽的一声,她又?在那处反复舔舐,好?一会才离开。

    看着?锁骨那小处的殷红,贺问寻微微叹一口气,替他整理好?衣襟,喃喃道:“毕竟还是在外边,我?的定力也不是这么弱。总不能在自家院子?里做对野鸳鸯吧?”

    裴玉清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贺问寻,有?些不满就这么停下,当即张嘴去咬她的下唇。在牙齿与唇瓣相触的那刻,背后响起了——

    “家主,我?娘亲想问今晚你和主君要吃……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少年那充满惊慌失措的声音,混合着?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宛如一声惊雷,惊得裴玉清耳根滴血。

    裴玉清心如擂鼓,浑身僵硬,就好?像个木头人?,僵滞转身一看,刚刚那问话的少年双手?捂着?眼睛又?重新跑了回来,细声道:“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还请主君不要责罚。”说着?说着?,带着?点?啜泣声,少年跪在地上,手?还死死地扒在脸上。

    贺问寻把脸撇到一边,肩膀一抖一抖。

    裴玉清深吸一口气,竭尽全身力气把脸上的表情绷住,声音微哑道:“不要辛辣的即可?,再添一道清淡鲈鱼汤。此事……不得外传,你起来吧。”

    “是。”少年捂着?脸跑走?了。

    裴玉清羞赧不堪,将头死死地埋在她颈部,恨声道:“都怪你,这下可?如何是好?。”越说,声音越小。其实也不能怪她,分明是他自己欲求不满……一想到是自己欲求不满,他更加不想抬头了。

    贺问寻不笑了,与裴玉清十?指相扣,穿过石桥,往主房走?去,道:“饮食君卿,人?之大?欲存焉。这种事情难自抑,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今夜还做吗?”

    “……做。”

    斗转星移,日头初升,照亮了撰写着?天青阁三个大?字的匾额。

    掌使神?色匆匆,从门内急切走?出,停在一个紫衫女子?身前,问:“可?是贺问寻?”

    贺问寻拱手?:“正是在下。”她从怀中拿出裴似锦写的推荐信,轻轻抖了抖,“温阁主可?在里头?”

    掌使微微颔首:“温阁主正在议事厅等候,阁下随我?来。”

    第43章 谋事

    掌使一路领人, 走?在鹅卵石铺的?石子路上。

    一路上会?时不时遇见一些穿着天青色衣衫的?侍从。

    两人走?过石子路,拐过一个弯沿着廊下走?,不期遇到?一个熟人。

    谢离愁就微微倚靠在柱子那儿,一手?托在胸前?, 那只黑蛇盘在他的?那只手?上蜿蜒爬行, 另一只手?灵巧而又轻柔地抚着蛇的?脑袋, 眼望着廊外?的?风景。

    全天青阁的?人都知道这位谢公子与众不同,冷面?冷心, 不通人情世故,尤其是他养的?毒蛇不似寻常物, 平常见了都会?特地避开?。

    领路的?掌使脸色一变,低声道:“这是天青阁的?谢公子, 掌医理之事。只是他怀中的?蛇颇为狠厉,娘子你靠过来一些, 莫被?其咬到?。”

    贺问寻飘回一句“哦,这样啊”, 并没有往里挪。

    随着两人逐步靠近,即将擦肩而过之际, 掌使刚道了一句 “谢公子安好”,那只黑蛇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直起身?子,窜过去, 张嘴咬了贺问寻一口, 但也没有立马离去,张着血盆大口,似咬非咬, 仿佛含着她的?手?腕。

    引路的?掌使一脸的?血色褪了个干净,一边以“你完蛋了你被?这蛇咬了”, 一边又强装镇定:“没事的?没事的?,不过是被?这蛇咬了而已……”

    ……没事才怪呢。这蛇剧毒无?比,她就没见过有谁能在这蛇的?毒噬中活下来的?。

    贺问寻甩甩手?腕,这蛇还是牢牢地扒在她手?臂上。

    掌使一脸惊恐、万分不理解地看着贺问寻的?动作?。一般正?常人被?蛇咬不是应该脸色大变,甚至是一声惊叫出声吗?她为什么正?常得像个没事人样啊。

    谢离愁好似才刚刚注意到?情景,转过脸来,一脸淡漠,敛袖道:“咬了就咬了,我看这新来的?脸色红润,身?强力?壮,不像一时半会?就毒发死的?,我那儿有药,先随我去药房就死不了。”

    掌使小心翼翼:“这位贺娘子是此次天盛大会?魁首,正?要带领去见温阁主。谢公子,若不是你这蛇横出事端……”

    谢离愁打断,语气凛冽:“我只不过是站在这儿赏景,这蛇要咬我有何办法?它不懂事,你们就不知道懂事地往里面?避开?吗?这蛇毒性极强,你要是再啰里啰嗦下去,耽误我救人,你待会?可是只能领着个死人了。”

    掌使只得自认倒霉,一边用袖子擦着额边的?冷汗,一边用眼神偷瞄贺问寻。

    贺问寻捕捉到?她的?眼神,“我觉得我的?命比见阁主要重要些,你觉得呢?”

    掌使道:“自然是医治要紧……”

    谢离愁道:“我刚刚看见有朝廷的?人也去了议事厅,现在不见也没什么。等医好了,我再亲自送她去,你满意了吗?”

    掌使满脸汗颜:“满意满意,谢公子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那就有劳谢公子了。”

    待掌使离去,谢离愁手?一伸,那小蛇顺着溜进了他的?袖子里,只留条小尾巴在宽大的?袖子外?边一摆一摆。

    贺问寻的?手?腕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被?咬的?两个血红印子。她奇道:“你这蛇好聪明,张嘴却未真的?咬下,我还以为我又要被?咬了。”

    谢离愁道:“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两人一同穿过一条窄窄的?路,来到?一个僻静院落前?,只见摆着许多木架子,木架子上又搭着簸箕,里头装的?都是晒干的?药材,有几个年纪轻轻的?侍童在摆弄着。

    房门缓缓打开?,入目之处,三四个书架上堆满了以纸装裱成册之书,亦或是用竹简制成的?书籍。一个竹屏将房间隔开?,另一侧则是常见的?有着许多小格子的?药柜。

    两人绕过屏风,一道坐下。

    谢离愁抬腕,提起茶壶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岛上的?药可找到?了?”

    贺问寻摘下腰间的?香囊,一丢,香囊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谢离愁伸手?稳当当地接住。

    贺问寻拿起茶杯,小抿一口,“我还在想怎么给你,你倒是自己过来了。不过你刚刚那样,不怕有人告状吗?在你手?下被?蛇咬过的?人真的?有人活下来过吗?”

    谢离愁打开?香囊,将婆娑花倒在小案上,一朵又一朵放在掌心中仔细检查:“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你不就是其中一个。找你过来,自然是有要事,预计还有七日就是冥魄节了,按照惯例,温明诲、裴似锦都会?去长生观进行为期十日的?诵经、祈福。”

    冥魄节是大周的?一个节日,人们会?以祈祷、诵经等来缅怀逝者、追思先人。

    贺问寻微微一愣:“诵经、祈福?她们这是为谁?”

    谢离愁:“上一任万渊盟的?盟主温铁心。温盟主对温明诲有抚养之恩,对裴似锦有救命之恩,两位又曾为万渊盟的左右护法。”

    贺问寻语调平静,口吻带有嘲讽之意:“一个囚禁其子,一个助纣为虐,不知这两个人是如?何舔着一张脸去的?,到?底是何居心。”

    谢离愁颔首,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诸多事宜,宜早不宜迟,我以为冥魄节恰是一个良机。”

    贺问寻与他对视一眼,开?口:“我料想,冥魄节之时,人来人往,可借助障眼法。你是打算在这个时候引开?温明诲,从而施行去蛊之事吧。”

    谢离愁皱眉:“去蛊并非须臾,需至少一个半时辰,行针时需得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之人为其护体,这个人自然是你。只是,要寻谁来假扮温哥哥,又有谁来引开?温明诲?”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

    便是找一个人引开?温明诲,再找一个人假扮成温明珠,营造出他一直在道观中打坐祈福的?假象。

    贺问寻垂首,手?指止不住地在小案上慢慢敲打。她缓慢道:“裴郎精通易容术。到?时候由他于道观中假扮父亲祈福即可。有裴郎在,我很放心。”

    时间、地点都有了,只是到?底要找谁来引开?温明诲?

    这个人选很关键。其一,得在江湖上有一定威望,能够和温明诲说?得上话;其二,能保证绝对不会?走?漏这件事的?风声;其三,此人要么是从这件事获益,要么是心甘情愿为其倾力?相?助。

    贺问寻、谢离愁两人所坐的?软榻正?位于窗下。

    如?今窗户大开?,贺问寻一扭头,从此处看去,居然能看到?一只洁白如?雪的?鹤静静地伫立在湖边。那鹤煽动翅膀,仰脖吐息,那气息在日光下犹如?淡淡白雾。

    贺问寻支起下颔,凝神敛思,灵光一闪,一个放荡不羁的?醉酒身?影浮现于眼前?。她勾起嘴角,“这个人选,我现在已有想法,你放心,我到?时候请她过来相?助。”

    谢离愁:“是谁?”

    贺问寻手?指沾水,在小案上写了个“鹤”字。她微微垂眸,语气中带着一丝肯定:“这位前?辈与父亲颇有些渊源,想必她应该很愿意帮助我们。”

    谢离愁认清案上的?字,细细思索,道:“她与温哥哥之间有什么故事?此人我接触也不多,只知其做事无?利不起早,你真的?能保证她是绝佳人选吗?”

    贺问寻若有所思道:“大概也就是,多年前?,这位前?辈欠了父亲一个人情吧。我看看是否能把?她请来。”

    两人又针对假扮之事稍作?讨论,又确定好裴玉清潜入天青阁一事。当贺问寻起身?准备离开?之际,她又顺手?拿走?了一条绷带,随后在手?腕上熟练地缠绕起来,并打了个结,佯装已对伤口做过处理。

    待贺问寻找到?议事厅时,里头正?在议论纷纷。

    贺问寻坐到?一席红衫旁,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江凤缨一看是贺问寻,两眼放光,手?一伸直接握住她的?肩膀,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看到?围在温阁主前?面?的?那几个人没?”她手?指点点,“那是官府来的?人,说?是有那么一群盗贼猖狂至极,但是缺点人手?,在问我们借呢。”说?完,她又多看了几眼贺问寻。

    贺问寻读懂她眼睛里闪着的?“跃跃欲试”,以及“我要去,好希望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去”的?光,立即附和道:“你是不是很想去,我也很想去,一起吗?”

    江凤缨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围着的?人散开?,露出温明诲的?面?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着一身?青衫,坐于书案后,抬眸,缓缓地扫视坐在下面?的?每一位,到?贺问寻时微微有些凝滞,旋即收回目光。

    温明诲语调温和:“想必各位知道,现有一群盗贼为非作?歹,此中也有些江湖中人,不知有谁意欲前?往?”

    江凤缨正?义凌然地站起来,“此等恶贼横行,我等江湖女郎岂能坐视不管?温阁主,此事我自当挺身?而出。”

    贺问寻适时站起来,“此事吾辈义不容辞,我也愿与凤缨一同前?往。”

    官府中一人站起,拱手?道:“多谢两位女郎。温阁主,我观两位女郎身?强力?壮,极为适合参与此次的?剿贼行动。不如?两位明日便随我们出发?”

    温明诲没有立马同意,而是将目光移到?贺问寻衣袖上的?手?腕处,“刚刚给你引路的?掌使说?,你手?腕被?阁里蛊医所饲养的?毒蛇咬了一口,可是已经处理妥当?”

    贺问寻道:“多谢阁主关心,已无?大碍。”她拿出怀中的?信笺,提步向前?,双手?将其递过去,“这是裴盟主的?推荐信。如?此,晚辈也终于是入了天青阁的?门了。”

    温明诲伸手?接住,与贺问寻那平静的?目光交织片刻,眼中仍含着温和的?笑意,道:“入天青阁只是为了在江湖上伸张正?义?难道就没有其他所求吗?”

    贺问寻面?色不变:“别无?所求。”

    温明诲拿起书案上放置已久的?腰牌,放置在贺问寻手?中,“如?此那是最好不过了。”

    语罢,温明诲站起身?,朝官府的?人道:“那就这两位随官府的?人前?往剿匪吧,还望两位不辱使命。”

    待此处议事了结,江凤缨尽地主之谊,带着贺问寻从演武场开?始,将天青阁探了个遍,又一同约定好明日在城郊集合。

    ……

    夜间。

    裴玉清正?亲自为贺问寻处理行囊,一阵的?敲门声传来,有人在门外?喊了一声:“主君。”

    他将门打开?,奴仆将手?中的?包裹恭敬地递上给他,道:“主君,刚刚有人往宅子的?后门放了一个包裹。家主今日吩咐过,说?有包裹便交给您。”

    裴玉清接过之后,将门关上,拆开?里头发现是一套天青色的?特制衣衫,还有一张字条,上写着“巳时一刻”。

    贺问寻从一旁靠过去,将字条卷起,凑近烛火将其点燃,落在地上成了一团灰烬。她道:“看来是要你明日伪装成天青阁的?侍从进入了。明日记得易容进去,万事小心。”

    裴玉清颔首:“剿匪时刀剑无?眼,你也要小心。”

    贺问寻将手?放在裴玉清的?手?背上,略微按了按他的?掌心,“见到?父亲时,记得替我问好。”

    翌日上午。

    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落花胡同处,一处三进院的?后门处。

    裴玉清着一身?天青色衣衫,提着个小木箱,抬步上了那辆马车,他敛敛衣袖,端正?地坐在榻上。

    谢离愁已坐在马车内等候多时。他的?目光在裴玉清的?脸上游离良久,道:“不知道你用了什么东西,在你脸上竟真的?瞧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

    裴玉清手?指轻抚脸颊,“蒙谢公子夸奖,一点雕虫小技而已。”

    马车在天青阁处停下,两人一道下了马车,进入大门,裴玉清跟在谢离愁身?后,神色恭顺。一路上,那些见到?他们二人的?人,皆下意识地认为是谢离愁带着某位侍从,丝毫没有起疑心。

    两人走?了许久,多是一些偏僻的?、罕有人走?过的?小道,穿过一道廊桥,却是模样大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清丽景观。

    翠竹凉亭,假山石点缀,雅致院子,一派闲适。隐隐有琴声从院内而出。

    院门只有两个侍从守着,见谢离愁来,都低头行礼。

    谢离愁微微颔首,像往常一样走?入室内。裴玉清将打量的?目光收回,神色自若,一道跟了进去。

    两人走?进室内后,谢离愁将门关上,却不上前?,只是停留在原地,道:“你一人进去便可,我就在此处。”

    裴玉清点头,转身?只能看到?半拉竹帘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一架琴上轻轻拨弄。

    琴声悠悠,似溪水潺潺,携带着一种空灵澄澈的?气息。

    裴玉清将竹帘撩起,终于见到?了那个曾经只在人口中听到?过的?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那人静静坐在琴案之后,身?着一袭素色长袍,长发如?墨随意地散落在肩头,眉眼清冷如?霜,就好似开?在终年不化的?雪山上的?一朵冰莲。

    一曲终了,指尖在弦上停住,温明珠抬眸,与来者四目相?对。

    温明珠只是略看几眼,便直言道:“既然已经见面?,就不必如?此遮掩其面?目了。你的?面?容虽普通,但双眸澄澈如?星,身?姿俊秀,两者并不相?符。”

    裴玉清将脸上的?面?具摘下,行礼道:“女婿裴玉清见过父亲。”

    第44章 谈心

    在听到?“女婿”二字, 温明珠呼吸微顿,在这一刻,他才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年轻儿郎。

    此人即使着一身朴素的天青色袍子?,也掩盖不了身上那股钟灵毓秀的气息。身形鹤骨松姿, 提着木箱的手指修长且有力, 看样子?不似那种?只会?在内帷中绣花、娇怯羸弱的男子?。

    温明珠缓缓而道:“离愁那孩子?早已同我说, 今日会?来一个小郎君,我没想?到?会?是你。”他站起身, “你姓裴是吗?”

    裴玉清提着木箱的手指一紧,清瘦的手背上的青筋突显, 低声道:“是。”

    温明珠朝裴玉清走去,“玉清玉清, 玉之温润,清之澄澈, 是个好名字。”

    两人的距离近一尺之差,温明珠冷不丁地抓住裴玉清的右手手腕, 力道不轻不重的按了下,“你的腕处蕴含劲道”, 他的手指再慢慢摩挲过裴玉清的指腹,“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指尖处有一层薄茧,这是长年累月习剑之人才会?有的。”

    “你又姓裴……所?以, 你是裴似锦的儿子??”

    语气淡淡, 但让裴玉清的心弦紧绷起来。

    裴玉清抬眸,他的手掌心却?沁出些冷汗,他隐隐有些担心温明珠是否介意他来自裴家。他再一次低声道:“是。”

    温明珠淡然一笑, 换另一只手拉住裴玉清的手腕,朝软榻走去, 轻声道:“见了你才知何为秋水为神玉为骨,裴家真的是出了个好郎君。有你这般的男子?陪在她身边,我也就放心许多了。”

    紧绷的那根弦松了。裴玉清温顺地被温明珠拉着一同坐下来,内心的紧张顿时卸去了一大半。

    裴玉清将木箱放到?身后一旁,双手恭顺地叠放在大腿上,道:“若无?妻主?当?日的援手之德,便?不会?有今日的玉清。其实,能陪伴在她身侧,实乃我之万幸。”

    “原来你们?之间还有一段故事,说来我听听。”

    温明珠挽起袖子?,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裴玉清身侧。茶香、雾气蔓延在两人之间。

    这其实也是温明珠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在旁敲侧击。没有从小陪伴在孩子?身边,始终是为人父亲的一种?遗憾,也只能暂时地从旁人口中探寻一二。

    裴玉清的眸光逡巡在温明珠的眉眼处,千年雪山上的雪莲在此刻染上了柔光,不复初见时的清冷疏离。他以一种?寒暄的方式,讲了两人如何在姑苏医庐相识,外出游历,相助她人捉贼,当?讲到?哀牢山下墓时,见温明珠神色不变,这才继续。

    裴玉清谈吐有致、条理清晰,讲话?间有轻有重,把重点?放在贺问寻身上,足足讲了一刻钟,才将这段故事讲完。

    “很好,很好,很好,你们?两个都很好。”

    温明珠一连低声说了三个 “很好”,几滴小水珠在他垂眸那刻掉在他的手背上。

    裴玉清抿唇不语,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温明珠接过手帕,将脸微微撇过去,以袖子?捂面,用帕子?的一角轻轻擦拭眼角,待衣袖放下,面上平静如水,并无?任何泪痕湿意。

    他抬手饮下一杯茶,待温润的茶水将喉咙里涩意压下后,开口道:“听你此番描述,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夜间不能安眠时,我时常想?她会?长成如何,会?不会?怪我从小不在她身边。”

    “那日……在马球场后方的院子?里,我与她遥遥见了一眼,却?没有立即同她相认,也不知她是否会?埋怨于我?”

    “妻主?从未表露过任何一丝怨恨之意,父亲莫要忧心。”

    裴玉清转身,打开小木箱,从中拿出一封信,上书写着“父亲亲启”,道:“这是妻主?亲笔书信,妻主?也很想?念父亲。妻主?说,如今已知对方的存在,相认一事自然会?水到?渠成。”

    温明珠接过书信,封页上四字,墨色如漆,笔迹飘逸若云,遒劲有力,字如其人,桂花树下的绰约身影也一同跃然纸上。

    他的指腹划过刚劲的字迹,在右下方的一竖列小字停下,喃喃道:“原来她给她自己取了个新名字,贺…问…寻。”

    问心之所?向,寻梦之归处。

    温明珠起身,踱步走到?梳妆台前,伸手从台上拿起一个妆奁。

    他将妆奁打开,把里头仅有的几支簪子?拿出来,将妆奁翻转,以簪子?的一头对准上面的一个小孔,往右旋转三下,再往左旋转三下,只听“咔嚓”一声,底部被取下,原来这妆奁中部镂空。

    他极为小心翼翼地把书信放入其中,而后又将一切恢复如初,最?后把妆奁妥善放好。

    裴玉清已将小木箱里待会?所?要用的用具、瓶罐拿出来,道:“事不宜迟,父亲不如就躺在软榻上,我这就为父亲制作几副易。容。面。具。”

    温明珠颔首,依言躺在那处。

    裴玉清将袖子?挽起,将手浸湿在铜盆处,反复清洗干净,用手巾擦干后,用一根小巧、极细的扁平银杆沾上秘制的糊状物,将其涂抹在温明珠的脸上。

    不消一个半时辰,面具已做好,裴玉清将其收入小木箱中。

    谢离愁百无?聊赖地靠坐在门上,竹帘内的对话?若有若无?地飘过来,他垂首与袖中的小蛇逗弄用以排遣时光。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离愁的耳朵微动,听到?外面传来侍从的声音:“阁主?好。”谢离愁立即一掌隔空拍去,掌力带着竹帘微动,发出细微响声。

    裴玉清一见异状,立即将摘下的面具复又带上,将用具收于小木箱中,将身上因坐姿起的褶皱捋平后,退后并隐到?一旁。此诸动作,完成只在十息之间。

    温明诲走进来,透过竹帘,一眼撇过去,正巧看到?谢离愁扶着温明珠从软榻上起身,旁站着一个低头的侍从,一切犹如寻常那般。

    温明珠发丝有些乱,几缕从玉簪别?的发中跑了出来,衣领上沾了些异样的斑点?。

    温明诲停在那儿,看到?谢离愁在这,以为只是简单的理疗治理。这些年,温明珠时常不能安睡,乃是心郁气结之症,都是经谢离愁之手来调理。

    谢离愁又俯下身,细心地为其整理衣领,用帕子?将斑点?抹去,道:“刚刚一番扎针,经络已疏通些许,温哥哥你好生歇息,晚间再来看你。”

    温明珠颔首。

    谢离愁随即又往后瞥了一眼那个侍从,道:“你也随我一同去,药房里的那些药材还未整理完。”

    那个侍从声音含糊地道一声是,跟在谢离愁身后,经过温明诲身旁时,两人一同行礼后,这才离开。

    温明诲撩开竹帘,走过去,很是自然地坐下来,看到?矮桌上的两杯茶,目光微沉。她伸手去触碰茶杯,都是冷的,看来放置已经很久了。她道:“两杯茶?明珠,谢离愁何时有喝茶的习惯了?”

    谢离愁有个习惯,天蒙蒙亮时,会?前往山间采集露水,故他喝得最?多的也是山间清露,而非茶。即使他来这里几个时辰,也都是自备水囊,很少喝茶。

    这方,温明珠已将自己收拾妥当?,重新坐回琴案后。闻言,他连头都没抬,手上已经开始拨弄琴弦,语气清冷:“只是偶然一次邀他饮茶罢了。怎么,你这也要管?”

    温明诲将两个茶杯移开,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支着头看着温明珠抚琴的身影,“冤枉呀,明珠哥哥,我只是随口一问。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说一下冥魄节的事。”

    “你的身体不好,冥魄节又需十日住在道观中,道观膳食又粗陋,以往你都是待个三四日便?下山。我看这次,你不如……”

    琴音戛然而止。

    温明珠看向她的眼神幽深、寂静,扯动着嘴角:“以往每次不过待个三四日,你就急着催我下山,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日子?久了,去道观的香客会?多起来,你怕有人看到?我罢了。还说什么担忧我的身体,真是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你这种?小人,替母亲祈福、上香,母亲在地下也只会?觉得作呕。”

    温明诲面对温明珠的夹枪带棒怡然不动,“秋季,寒霜渐起,山上湿气重,我是真的担心你的身体。以往每次谢离愁都会?跟在你身边,这次也让他陪着你吧。”

    她起身,走过去,目光游离于他的腰部。

    这些年来,自从武功被废,温明珠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这宽大的衣袍仅是被一根丝带系着,显得他的腰清瘦单薄,整个人形销骨立。但即使如此,也不败他的遗世独立之姿。

    不废他武功,他就会?乱跑,就会?反抗于她。但废了他的武功,就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两相权衡之下,她觉得,还是后者更?好,即使他的身体会?一日又一日、慢慢地垮掉,但只要他还在她身旁就好。

    温明诲伸手,想?要去握他弹琴的手腕,温明珠将手缩回去,往后挪了三大步,将两人的距离尽最?大拉得最?远。

    温明珠像是在躲什么洪水猛兽,哑声道:“我宁愿受尽苦楚也不愿受你半分虚情假意。”

    她将手收回,对温明珠的话?置若罔闻:“马上冥魄节,对于祈福、诵经一事,你需要静心静养,我就不叨扰你了,你就在此处好生休息。长生观一事,我会?替你安排好,这次你想?待满十日便?十日,我都随你。”

    快要走到?门口时,温明诲驻足回首,看着他,道:“明珠,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将你束缚在我的身边。人的一生,不过百来年,我只想?顺从我心,你若是就范于我最?好不过,若是不从,你就会?像这样吃无?尽的苦头。人有的时候,脊梁不必如此倔强,为你好,也是为我好。”

    等温明诲走了许久,久到?窗外斜在条上的光逐渐变得黯淡,在矮桌上撒下一片昏黄,室内的烛火被侍人点?亮。

    温明珠起身走到?矮桌旁,他不假思索地把桌子?一掀,顷刻之间,桌上摆放着的茶具被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撒了一地,瓷器的碎片在地上闪烁着冷冽的光。

    端着饭菜进来的侍人正巧看到?这一幕,手一抖,又赶紧将重心稳住,这才避免地上再多一场突如其来的狼藉。

    温明珠道:“将地上收拾干净,再拿一副新的茶具过来。”

    其实,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司空见惯。只要是温明诲触碰过的任何器具,往往都会?在她离开之后化为一地的残渣碎骸。

    侍从道一声“是”,熟稔地收拾地上的残局。

    温明珠用叉竿完全将窗户撑起。明月高悬天际,清辉落在他的身上,似是给他披了一层银白披风。

    他靠在那儿,抬首失神地望了一会?,抬手捋了捋额边的发,闭眼深吸,今年的秋冬似乎比往常多了些盼头。

    将叉竿拿开,合上窗户,温明珠走向梳妆台,将妆奁里藏着的书信拿起,于烛火照耀下,他将书信拆开,字里行间并无?任何一丝苛责之意,皆是一些如同家常般的言语。

    信上最?后一句写着——“山巅雪莲,昔颓靡不振,当?于冬际,获己之绽放。”

    今夜里的另一处,倒有些不平常。

    霸占着此处山头的匪寇,被一个人搅得人仰马翻。

    这群匪寇占着地势山险,时常下山把独自或结伴成群走山路的儿郎给捋上山。当?地的县官孱弱无?能,有心管过几次,但养着的那些兵丁又不是那么能打,次次无?功而返。打听到?匪寇中有些江湖人士,只得求助天青阁。

    天青阁派了两位能人过来。

    两位女郎一听占据山头的匪寇也就区区七十来号人,又干着打儿郎主?意的腌臜行径,其中那位穿红衫的女郎豪气言道:“我们?待到?夜里偷袭,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两眼一睁就是干。”

    另一位穿紫衣的女郎则急忙将一脸兴奋的红衫女郎用力按住,道:“人家七十多号人,我们?加上兵丁也就三十号人,还是不要如此莽撞,我们?要智取。”

    众人问:“何为智取?”

    紫衣女郎:“找一个人办成儿郎,找机会?把迷药下到?饭菜里,待夜里时,你们?再冲上去。”

    江凤缨嘶了一声,“这个方法听起来好熟悉啊……”

    于是在下午,贺问寻头戴帷帽,穿上男装,孤身一人在山脚走着,自然被人盯上,自然被人请到?山头里的寨子?里。

    只见贺问寻掀开帷帽一角,把其中一个二当?家迷得神魂颠倒,当?即就带着回了房。一声痛叫还未出口,便?被贺问寻割喉殒命。

    贺问寻再伺机溜到?厨房,将迷药下到?众饭菜里。待寨子?里的人吃菜、把酒言欢、睡得酣畅淋漓时,一声口哨声后,兵丁们?立马上山。

    被药得软成一滩烂泥的匪寇们?被兵丁们?五花大绑,一个串一个,跟串粽子?似地捆在一起。

    剩下几个机灵点?的已经从寨子?后方处偷偷溜下山。

    “爹的,我就说那个不能带回来,身姿气度那个样能是普通人吗?老二死?了也是活该,色字头上一把刀,以后你们?都警醒点?。”一个骂骂咧咧。

    “这谁知道那个美人是个女人假扮的啊……啊!”

    朦胧月色下,山路崎岖,人在狂奔时并不会?眼盯脚下,而是只会?目视前方。一个粗绳从地上猛地被拉起来,没看脚下路的匪人直接被绳绊倒,摔了个大跟头。

    夜风袭来,宽大的紫衫衣袍猎猎作响。

    头戴帷帽的女子?转身,风吹起她的薄纱,露出她眼含笑意的漆黑瞳仁。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将其拔。出,月光照耀下的刀刃似雪,但上沾染的血迹却?怵目惊心。

    贺问寻笑意很是和蔼:“今夜,我就是用这把匕首,将你们?的二当?家斩于刃下。”她的指腹划过利刃,“看到?上面的血迹了吗?这就是她的血。若你们?再妄图逃跑,我亦会?用你们?的血来滋养我的匕首。”

    另一个咬牙突起,抽出腰间的佩刀朝贺问寻砍去。一柄烈火长枪于夜里突显,一贯穿胸,匪人直直倒地,血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在月光下殷红刺目。

    江凤缨从树后出来,将长枪收回。

    贺问寻道:“现在还有谁要负隅顽抗?”

    见众人一副偃旗息鼓、毫无?斗志的衰败样,贺问寻点?头,“很好。”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其中夹着一只毛笔,“现在你们?每个人依次排队,将自己掳走多少良家男子?,干这一勾当?多久全都如实招来。”

    将每一个记录在簿册后,江凤缨将每个人都捆好,一条绳牵起众人,就拉着往山下走。

    贺问寻将簿册往江凤缨怀里一塞,道:“这件事就留给你善后,我有事先走,届时再联系。”

    江凤缨手拿簿册,先是看看这浓得如墨的夜色,接着一脸呆滞地看着贺问寻已经骑上马、遥遥离去的背影。她挠挠头:“啥事啊……这人……都不用休息的吗?”

    直奔楼外楼可?能过于明显,但若是借剿匪之名,途径楼外楼,便?显得顺理成章许多。

    天色蒙蒙亮,一位小郎从内开门,好巧不巧,正是上一次领着贺问寻进楼外楼的郎君。

    小郎看见一带着帷帽的紫衣女郎牵着马立于门外,这女郎的肩上还遗落着清晨的露珠,不知她在此等候有多久。他有些愣怔:“娘子?,可?是有急事?我家楼主?此时此刻应当?还在睡梦之中。”

    贺问寻将腰间的玉玦摘下,递给小郎:“上回与江多鹤前辈曾有一面之缘,此事略有些急迫,如今还请郎君为我通传一声。”

    薄纱微动,掀起贺问寻的面容。

    小郎认出了贺问寻是上次的人。

    他只是抚摸着手中玉玦的凤凰纹,看了看贺问寻两袖清风、两手空空,道:“娘子?,这恐怕有些难。我家楼主?比较……”他琢磨了好久,才接着往下道,“比较势利。上次有玉玦为你开道,只是一招不能用第二次,我家楼主?怕是不会?见你。”

    贺问寻拱手道:“还请郎君领我进去,我自有江楼主?想?要知道的消息。”

    小郎点?头,乖巧地领着贺问寻进去。

    尽管夜里行路不曾休息,但贺问寻上楼时身姿挺拔,脸上也未见疲惫之色,脚步沉稳,随着小郎停在江多鹤的房前。

    小郎先是于门上扣三下,见没有动静,便?推门进去。不多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谁啊?”

    江多鹤发丝缭乱得像个鸡窝子?,脸颊绯红,整个人往外散发着一股浓郁酒味。她依旧只着一身中衣,衣领大开,露出其锁骨旁松垮的衣衫模样。她一手抵在门框上,勉强地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上下打量了一下贺问寻。

    这边贺问寻才刚刚双手抱拳行拱手礼,江多鹤一挥衣袖,不耐烦道:“哪里来的不懂礼数之人?一点?礼都不带还来我这儿,给我把她叉出去。”

    第45章 道观

    江多鹤挥一挥衣袖, 没有恐吓走贺问寻,倒是因用力过?猛,脚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往前倒。

    贺问寻手一伸, 抱稳江多鹤。江多鹤一双脚还在门槛那儿卡着, 整个人斜斜地就?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贺问寻身上。

    江多鹤手撑在贺问寻的肩上, 口齿不清,“谁让你扶我了?即便你扶了我, 我也不会与?你做交易,快放手。”

    “好的。”

    贺问寻扶在江多鹤背上的手一松, 江多鹤吧唧一下,面朝地板, 直直地往下一栽,“咚” 一声闷响传来。

    听见这?响声, 小?郎急忙从房内而出,只?见江多鹤姿态不雅地趴在地上, 他赶忙上前将其扶起来。

    小?郎看着地上的点?点?血迹,身形微凝, 沉默不语地拿出一帕子?给江多鹤擦拭鼻血,又用一种“你完了”的眼神看向?贺问寻。

    “你完了……”江多鹤的酒意被这?一摔激得?干净,手指着贺问寻, “我这?会彻底记起来了, 是你!上次让你从墓室里带的《仕男图》可找到了?没找到就?走开,我不会让你进这?楼外楼半步,凤缨这?崽子?真是交友不慎, 玉玦随随便便给人。”

    贺问寻对江多鹤的一番话不为所?动,“江楼主, 晚辈虽未携画前来,但有一内幕消息,我相信你一定感?兴趣,特地前来相告。”

    “还有我楼外楼不知道的消息?你走开。”江多鹤伸手一推贺问寻,发现纹丝不动,一丝尴尬浮现脸上。她又伸手推了一下,贺问寻巍然不动,瞪了一眼贺问寻,嘟囔一句:“怎么?跟个石头似的。”

    贺问寻将江多鹤的手移开,道:“晚辈这?有一消息,是关于?温前辈,不知楼主可否让我进去,让我们?详谈一番?”

    温前辈?

    江多鹤眼睛一眯,狐疑地看多几眼贺问寻。她把身子?板正,对着小?郎吩咐:“你把我房里的灯都点?上,再端来一份醒酒汤来。”

    她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醉鬼样,特意道:“你知道要是向?楼外楼递假消息是什么?后果吧。就?算你和?凤缨相识一场,我也是会公事公办。进来说话。”

    “绝无虚言。”

    屋内的摆置就?像贺问寻上次来的那样,地上依旧是杂乱地堆放各类书籍、书册,一旁是几个已开封的酒壶。

    小?郎先是将房内的蜡烛一一点?亮,再朝墙上立着的竹筒走去,以手掩盖唇部,低声朝里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几个年轻小?郎依次进入房内,将地上的散乱酒壶拿走,又将一碗醒酒汤放置于?书案上。等一切收拾妥当,小?郎们?皆离去。

    江多鹤一仰头,将醒酒汤一灌而尽,拿起一烛台,凑上前去照亮贺问寻的眉眼,“哪个温前辈?莫不是温铁心前辈,此人早已驾鹤西去,你要是说她的坟在哪里,大可不必。还是你要告诉我温明诲的什么?私事?”

    “正是和?温明诲有关。”

    江多鹤毫不在意地低头摆弄书案上的书册,“说吧,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我曾向?凤缨借阅过?一本由你所?编纂的一书,其关于?万渊盟,中有一句是‘温明珠自此退隐江湖’一事并非属实。”

    江多鹤翻阅书册的手一顿,原本倾斜靠在书案上的身子?微微坐正,稍稍来了点?兴趣,“接着说。”

    贺问寻语调清寒,掷地有声,“温前辈是被温明诲被迫退隐江湖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包含的内容属实过?于?丰富。

    原本还一脸无甚所?谓的江多鹤,却是蹭地一下把手里的书册往地上一甩,“当年万渊盟分崩离析,我早就?怀疑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崽。种干的好事了,这?件事定然也少不了裴似锦参与?一手,这?两个人是一丘之貉。但苦于?我一直没任何确切消息……不过?,为什么?是你来向?我传递?”

    江多鹤面无表情,道:“你来找我并不是仅止于?此吧?”

    贺问寻道:“今日前来确实不只?是递消息一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需要江楼主的帮助。”

    闻言,江多鹤笑了笑。她倏地靠近贺问寻,道:“你说的这?消息只?是证实了我多年的猜想,并没能够达到让我为你出力的预期。”

    烛火晃了晃,贺问寻的眉眼在此刻愈发的深邃,她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就?好像……好像是他一样。

    ……等等?

    在此刻,尘封般的记忆犹如潮水,向?江多鹤涌来。

    当年她那时才九岁,是被人用一个麻袋直接装着扛在肩上带走的。她武功学得?个半吊子?,毫无还手之力,只?会吱吱呜呜地发出细弱的微声。

    等醒来的时候,她被人反手捆住关在柴房里。此处没有烛灯,一片昏暗,口中还被一团发臭的汗巾塞着。

    突然间,天穹之上划过?一道如小?白龙般迅猛的闪电,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清脆的雨声。

    “砰” 的一声,在她紧张地睁大眼眸紧盯之下,柴房的门被人猛地拍开。

    她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少年身影,其身量高挑,三千青丝垂于?腰间,血从他手握的剑刃上一滴一滴落下。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血腥之气。

    少年靠近,用剑斩断束缚她的绳索,在为她取出嘴里的汗巾时,又数道白龙般的闪电划过?,将柴房映了个通亮,少年的面容也被照得清晰无比。

    他漂亮的眉眼犹如一根纤细却极具穿透力的银针,深深地扎在了她心里。

    她努力地咽下一口唾沫:“你是来救我的吗?”

    “我是来救你们?全部人的,从现在起,你安全了,快回家吧。”

    江多鹤愣了楞,将眸光逡巡在贺问寻的眉眼处。

    她又用烛台凑近贺问寻。上一次她没多注意,这?一次多看几眼,倒是有些熟悉感?……欸?熟悉感??她是不是酒还没醒?

    一口气突然有点?顺不过?来。

    江多鹤一转身,在角落里堆砌的卷轴画册翻来翻去。一展开,她看一眼画卷上的人物,再扭头看一眼贺问寻,觉得?有些不确定,多次对照看了之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江多鹤深吸一口气,索性再一次走到贺问寻身前,拿着画像开始比对。

    贺问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问:“前辈好像发现了什么??”

    江多鹤“咻”地一下将画卷收起,道:“别装了。你分明就?是有备而来,吃准了我会帮你。”

    她手按在贺问寻的肩膀处,将其按在椅子?上,她也一并坐下来,“温前辈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事我自然会帮你。”她沉吟片刻,身上此前的那股浪荡之气在此刻消散殆尽,“温明诲此人表里不一,戕害同族兄长。念在温前辈的情分上,我定会帮你除掉她,还有裴似锦,这?二人一个都不能留。”

    贺问寻轻叹道:“然而,人若死?了,当年的一切就?会随之入土,烟消云散。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不只?是温明诲的性命,更想要的是她的身败名裂,让她为一己私欲囚禁父亲之事公诸于?众,成为众矢之的。”

    她口中的称呼已经从温前辈,默默变成了父亲。

    江多鹤眉峰皱起:“现如今,江湖每月会出一份江湖月报,此报由我楼外楼承办。但纸上的事,倒不如由本人亲口说出更具说服力,而我也不能贸然就?将这?件事传播出去。”

    贺问寻颔首:“私以为此事不能以温裴二人的死?亡而告终。”她话锋一转,问:“不知道温明诲、裴似锦二人关系如何?”

    江多鹤道:“自从万渊盟解散后,虽不知道私底下有无经常通信,但她二人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你问这?个作甚?”

    贺问寻缓缓而道:“我想……若是能够先瓦解她二人合作的纽带,亦或是让其中一人生疑另一人,会让这?整件事变得?更轻松些。”

    江多鹤摸索着下巴:“我接触过?这?两人,若说谁心眼子?多,那必然是温明诲多些。多疑之人,终不会信任任何人。”

    她起身,从一堆杂乱无章的书册中翻出一本,又从书案上拿起一支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从现在起,你一五一十地把你和?裴、温两人的接触通通都告诉我,我来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贺问寻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喝下一口,从潜入姑苏裴府里的藏宝阁那夜说起。待她说到温明诲下蛊之事,江多鹤气得?一拍桌子?,毛笔直接从手中飞了出去,口中怒喝道:“非人哉啊!狗东西!丧心病狂!到时候我一定要在江湖月报上刊登这?两个混账玩意做的事!”待气性稍稍压制,江多鹤又重新从书案上拿起一支毛笔,道:“接着往下说。”

    江多鹤笔不停,以极快的速度将贺问寻所?说的每个字记录在案。待一刻钟过?后,她已全部记录在案,凝神细思下,用笔杆不停地敲打其下唇。

    “……画册……藏宝阁……”江多鹤用笔杆一敲脑门,连连道:“有了有了,就?从那里开始。”

    江多鹤起身,负手踱步几下,口中喃喃自语:“攻其软肋,只?有先让其生疑,那事情就?有眉目了。”

    贺问寻听得?似懂非懂,问:“敢问江楼主有何高招?”

    江多鹤微微一笑,道:“你别问,我自有妙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定能让温明诲、裴似锦两人出现关系破裂。”

    贺问寻被江多鹤这?一笑,心里有些发毛,再次问:“真的吗?”

    江多鹤斩钉截铁:“真的,你信我就?对了。”

    贺问寻道:“那就?有劳江楼主了。还请冥魄节时,楼主随我去一趟金玉城,届时会给你一粒假死?药,将温明诲引开,使其服下,我好为父亲行?护体去蛊之事。”

    江多鹤惊道:“你们?居然还会配假死?药。既然如此神通,可否还有些药令其神魂不清、甚至是致幻的药物?”

    贺问寻微微一顿,想起那日在小?岛上所?采的药,道:“那自然是有的。” 她自腰间解下一香囊,放置于?桌上,道:“香囊中装有一些我曾采撷的蘑菇,可食用,食之者会有致幻乃至梦魇之功效。”

    江多鹤这?下更自信了,一拍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

    冥魄节如期而至。

    一辆马车从天青阁的侧门而出,一赶车娘子?坐于?前方,眼都不敢带眨一下,甩鞭的姿态也较往常谨小?慎微了许多,只?因为旁边坐了位正在玩蛇的冷面貌美男子?,那蛇还时不时探出脑袋朝她吐蛇信子?。赶车娘子?生怕一个不小?心鞭子?挥过?去,就?被这?恐怖如斯的小?蛇咬上那么?一口。

    马车穿过?街道,驶出城门,行?于?城郊道路上。

    此时不过?辰时,在路上遇见的同往长生观的香客寥寥无几。

    待马车停稳,谢离愁从马车上下来,撩起车帘,一个头戴帷帽的素色长衫男子?从里头先下来。

    温明诲下马车后,对赶车娘子?道:“这?十日我会在长生观打坐,你不必在此等候,十日之后再来。”

    通往长生观的是一道有着足足三百六十阶的阶梯山路。

    待行?至阶梯尽头之处,一位道长正于?道门口静静洒扫。抬眸间,见两位翩翩儿郎拾阶而上。

    走在最前方的男子?头戴帷帽,彬彬有礼地行?礼,道:“仙姑有礼。我每逢此时,皆会来长生观打坐、祈福,以祭拜家母,烦请仙姑引路。”

    道长微微颔首,行?了个子?午诀回礼,轻声道:“已有道长告知。已提前为公子?准备好了打坐、祈福所?用的道袍,还有届时休息用的房间。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二人跟随道长踏入道观。

    只?见道观内清幽宁静,古木参天,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石板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红墙灰瓦,飞檐斗拱,殿堂前摆放的香炉中升腾着袅袅青烟,里头焚着檀香。

    道长引着他们?走过?庭院,停在一间房前。房内布置简单,一张木床,一方书桌,一张椅子?,桌上摆放着一套崭新的道袍和?一些祈福用的物品。

    道长开口:“公子?,这?便是为你准备的房间,可在此稍作休息。待时辰到了,自会有人来请你去祈福、打坐。”又对谢离愁道:“这?位公子?的房间就?在隔壁。”

    谢离愁点?头,行?礼道谢。

    道长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有位长相清秀的男冠敲了敲门,门从里处被打开。

    男冠行?礼,道:“还请公子?随我来。”

    一听熟悉的声音,温明珠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道:“劳烦小?道长带路。”

    谢离愁换好道袍,从隔壁的屋子?里出来。三人缓缓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祈福、打坐的殿堂。

    朱红色大门敞开,壁上是道家壁画,立柱上刻着道家符文。正中央摆放着一尊巨大的后土皇地祇神像,前摆着香案,地上摆着蒲团。

    温明珠和?谢离愁走上前,各自拿着三枚香对着神像拜了三拜,将其插在香炉中。

    随后,温明珠选了一个最左边的蒲团,坐于?其上,双手呈子?午诀放置于?双膝上,闭上双眼,开始打坐。

    谢离愁却并没有任何打坐的意图,他瞥了眼刚刚引路的男冠,与?其交换一下眼神,便从殿中离去。

    打坐从辰时三刻开始,到正午时结束。继而,香客们?自行?前往观内膳堂用膳,稍作休憩,约为半个时辰。女宾客与?男宾客之用餐处,自是分开而设。

    温明诲睁开双眸,从蒲团上起来,脚刚踏出殿门一步,不远处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哎呀,我这?刚来没多久,就?恰好赶上饭食。温阁主,要一起吗?”

    江多鹤也没换上道袍,腰间别着个醒目的酒葫芦,笑眯眯地走过?来,拱手行?礼:“我这?第一次来长生观,你每年都来,你这?不得?好好带带我。”

    温明诲神色淡淡,提醒道:“道观打坐期间,不可饮酒。江楼主怕是找错了人。”

    江多鹤道:“没事,我又不打坐,我就?是刚好路过?此地,又恰逢冥魄节,来观中拜拜罢了,这?喝不喝酒的约束不到我。”她自来熟地用手臂碰了碰温明诲。

    温明诲道:“那江楼主便同温某一道去膳堂。”

    江多鹤挑了一下眉,晃晃腰间的酒葫芦,道:“我这?人吃饭就?好喝酒,你带我去膳堂正大光明地吃,我不得?被那群道长数落。换个地儿可好?”

    温明诲素来知道江多鹤此人放荡不羁,行?事张狂,不遵循礼法,说喝酒那便真的是会喝酒。想到此,她揉了揉额角,便领着江多鹤来到膳堂旁的一个小?房间内用膳。

    江多鹤以辛苦温明诲领路为由,主动去膳堂内拿了些饭菜过?来,又顺带了一壶茶,一个茶杯过?来。

    温明诲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道盛着黑木耳拌些许波点?红蘑菇的菜上,蹙起眉头:“这?道菜看着能吃吗?”

    “当然能吃,我吃给你看,这?可是从膳堂里拿出来的。”江多鹤一夹红蘑菇,伴着早就?藏在舌头底下的药丸一道吞了下去。

    温明诲看着江多鹤吞咽的神情,眉梢微微一动,避开了那道菜,倒了杯茶,独自品饮。

    江多鹤喝几口酒,又吃几口菜,开始聊天聊地起来,从哪家小?公子?配了哪家女郎悠悠说起。

    温明诲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却又不得?不应和?几声,直到聊到一个小?贼潜入裴府的藏宝阁时,温明诲执箸的手一顿,“哦?”

    酒劲上来,江多鹤的脸颊上浮现了两朵红晕,显然是喝到尽兴的点?。

    这?人啊,一旦聊起八卦来,就?颇有一种滔滔不绝的架势。

    江多鹤道:“有一小?贼偷偷潜入那裴府内,结果误入藏宝阁。但这?贼命好,居然发现藏宝阁内另有一道暗门。暗室内,居然挂着一幅美人图。”饮一口酒,她刻意压低声音道:“你猜猜是谁?居然是你之前那个万渊盟的盟主温明珠。”

    温明诲的眸光清寒透彻:“然后呢?”

    江多鹤道:“那有什么?然后,那小?贼欣赏了画好一阵后,就?离开了。之后就?往我楼外楼递了一封匿名信,我这?不就?知道了。”

    摇了摇头,江多鹤又道:“我这?不就?当八卦讲了。不过?,谁没事在密室里挂着一幅别人的美人图呢,八成……是别有心思吧。”

    贺问寻屏住气息,悄然隐在房梁暗处。听闻此言,她不禁无语地抬头望向?房梁之上那昏暗的虚空处。

    ……原来这?个就?是所?谓的妙招。真脏啊。

    第46章 去蛊

    贺问寻觉得, 江多鹤在拱火方?面很是有天赋的。

    江多鹤懒散地用手支着头,拿着酒葫芦在案上时不时敲着,摇头晃脑地道?:“这英雌爱美人,常见, 实乃常见得很, 更?何况是温明珠前?辈此?等的绝佳美人, 即使是裴盟主这种已有家室的女子,就算心里有他, 也只能将此?情深藏于心里,不教她人知?晓半分。”

    “但真?情流露这件事?, 就像是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 怎么能藏得住呢?悄咪咪地在密室里挂了副画,却叫一个小贼知?道?。她这件秘事?被我知?道?, 我可要找个机会挤兑一下她。”

    “只可惜温前?辈已成她人夫,但十余年前?莫名其妙遣散万渊盟, 这件事?不知?是否与其妻主有关。我猜,这两人莫不是退隐江湖, 一道?隐姓埋名地独自逍遥去了?若真?的是这样,这两位当真?是一对逍遥伴侣,惹人羡煞也。”

    区区几句话?, 就把不在场的裴似锦安了个“爱而不得”的痴情人设, 顺带夸了一下贺兰若和温明珠的鹣鲽情深。

    不说能真?的气到?温明诲,但确实会化身成数根银针,在温明诲的心上扎了许多小洞。

    江多鹤长长地 “哎” 了一声, 状似好奇地问:“温阁主,你身为温前?辈的弟弟, 可曾收到?两人云游在外寄回来的家书呀?要不透露几下,我这楼外楼也好得个独家秘闻。”

    温明诲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筷子忽然间松了劲,眉眼之间流露出一抹笑意,“原来江楼主是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但温某怕是要让江楼主失望了,我这里并未收到?任何一封来自家兄的家信,家兄至今下落不明,想必家兄也不想受她人打扰。”

    江多鹤道?:“啧……你这做妹妹的有失恪责啊。来,喝酒吃饭。”

    语罢,江多鹤先是夹了块煎饺送到?嘴里,嚼了嚼,说了几句好吃,特意把碟子推了推,口中嚷着让温明诲尝尝。

    温明诲被刚刚那?几番话?弄得有些心猿意马,下意识地便顺着江多鹤的话?去夹了那?块离她最近的煎饺。只见她咬下一口,喉咙滚动,真?的吞了下去。

    此?药效用甚速。

    江多鹤絮絮道?:“温阁主待会是不是还要回到?殿堂去打坐,那?我们?赶紧吃,吃完……”

    这话?在温明诲的脑海里就像几只嗡嗡的蜜蜂叫,听不清却又一直盘旋不去。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天旋地转,她手上的筷子一松,吃了一半的煎饺顺势往下掉,咕咚咕咚地滚落一旁,她整个人往旁边栽去。

    兔起鹘落间,贺问寻从房梁上下来,扶住了温明诲摇摇欲坠的身体。

    贺问寻瞥了眼地上的煎饺,只见煎饺里的馅中有那?么一丝红色的蘑菇、混着点白?色粉末搅和在里面。

    江多鹤仰起头,满脸得意之色,道?:“我早便料到?,专门指着一盘有蘑菇的菜,她定不会吃,可若是作为馅料藏在另一道?菜中,她便会吃了。先引起她的注意,再从旁另辟蹊径,此?乃声东击西之计。”

    贺问寻道?:“晚辈佩服。我这就带温明诲回殿内打坐去,江楼主记得将这盘饺子吃完,粮食可别浪费。”

    贺问寻一手捞起温明诲,跃到?屋顶,几个纵跃就落在道?观特意留给?女香客打坐的殿堂上方?。

    殿内空无一人,现下还是在用膳、休憩之时。

    贺问寻将温明诲放在曾经坐过的蒲团上,将其双腿盘起,双手摆成子午诀式置于膝上,又在其脊背上点上几处穴道?,使其呈挺直状况,任谁来都只会觉得此?人只是在静心打坐。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贺问寻迅速从殿内的窗户翻身出去。

    她的动作很快,又在屋顶上飞掠而过,十息之间来到?一处厢房上。她翻身下来时,顺手从树上摘取一片叶子夹于指缝间,手腕一甩,这片软趴趴的叶子化作一柄利刃,直直地卡在门缝里。见树叶稳当当地不掉,她立马飞身而离,朝道?观内的东北方?疾驰而去。

    过了一会,两名男子袅袅地从远处踱步而来。

    那?男冠眼尖地发现门缝里的树叶,神色微动,拉了拉温明珠的衣袖,低声道?:“看样子妻主已经将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父亲即刻就前?去吧。”

    温明珠点头:“你们?有心了,那?就麻烦你在殿内替我打坐了。”

    裴玉清道:“只盼一切顺遂。”

    两人进入厢房,将发饰、所穿的道袍都更换过后,再一度出来,只见一人朝东北方?去,另一人则朝殿堂处走去。

    路上遇到那位今早替人引路的道长。

    道?长掐着子午诀,朝这位公子道?:“公子午好,不知今日午膳用得可称心?”

    裴玉清颔首,行礼道?:“饭食清淡可口,颇得我心。我还需到?殿内打坐,道?长慢行。”

    语罢,裴玉清步入殿内,坐在温明珠之前?坐的蒲团上,闭眼调息,开始打坐。

    今日?午后的阳光正好,好像连带着身上缠绵已久的阴凉都被驱散了些。

    通往东北方?向,只有一条小道?,许是午时休憩,又许是此?径向来幽静,走过来时并没有碰到?任何人。

    温明珠目视前?方?,步调适中,渐渐地,他停了下来,盯着那?一处僻静院前?的紫色身影。

    此?女子着一身紫衣,外套一件雾霾蓝外纱,其身量高挑,腰间以三尺宽的腰带勒出其窄劲腰身,以一银扣别在乌发上。她面对着门扉,一手横于胸前?,另一手肘则抵于上,手虚握成拳抵于鼻下,垂眸凝思?,似是在思?索什么。

    温明珠紧抿着唇,胸腔响起了雷鸣般的震动,却努力?绷着脸上的神色。

    自上次马场一别,距今日?碰面,已有半个月之久。

    秋风乍起,带起贺问寻鬓边的发丝,遮住了她眼前?的视线。似有所感,她转身过去,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见的亲生父亲如今就站在她身前?,两人之间不过十五步之遥。

    昔日?分离之时,不过三四岁的懵懂稚童,如今却已出落成为一位俊逸非凡的美丽女郎。

    温明珠隐在袖中的手微微缩紧,眼眶处好像有些发涩。往事?苍茫,当时只道?是寻常。

    ——明珠,我和你生的孩子,便叫兰舟,贺兰舟。

    ——兰棹泛寒塘,舟行水云乡,妻主,这个名字真?好。

    ——爹爹,你快看我刚刚上树抓的小鸟,我厉不厉害呀?

    ——爹爹,兰舟肚子饿了,我想吃你做的桃花羹。

    ——爹爹,娘亲的武功真?好,我也要像娘亲一样,我还要把娘亲手中的武器抢过来呢,你说好不好呀。

    ——爹爹,兰舟今天累了,可以不去塾师那?里念书吗?

    贺问寻嘴唇翕动,看着眼前?的男子,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咙处,踌躇再三,只是道?:“父亲安好。”

    那?日?临窗一瞥,远没有此?刻的久久对视来得刻骨铭心。

    温明珠今年已三十有余,身上的蓬勃少年气已在多年的郁郁中消失殆尽。他就好像是一朵本欲傲然绽放的孤傲雪莲,活生生地被人捂住,几条锁链困住其花茎,按在冰冷的水中,不得盛放。

    温明珠嘴唇蠕动着,轻轻地念了声:“舟儿。”

    贺问寻从袖中拿出手帕,走上前?去,递给?温明珠,道?:“此?时正是午时,日?头太大,晒得父亲眼睛都红了,我们?不如先进去房内吧。”

    温明珠接过手帕,擦拭眼角,点点头,两人一同走入屋内。

    屋内干净整洁,只是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从窗户处飘进来。

    贺问寻道?:“谢离愁正在屋后面煎药,大抵不过一刻钟便能开始去蛊。”

    温明珠坐到?软榻上,又将目光落在贺问寻的脸上。他静静地端详了一会,目光温柔如水。他很想让贺问寻上去坐到?他身旁,只是多年的分离令他踟蹰不定,不知?如何开口。

    但思?念始终是占据了上风。

    温明珠道?:“舟儿,你坐到?我身旁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你小的时候……是很喜欢坐在我身旁的。”

    贺问寻依言坐过去。

    爱意如同藤蔓,在此?刻肆意生长。

    温明珠忍不住地伸出手,抚摸着贺问寻的脸颊,轻轻叹了声,语气淡淡:“你离开我的时候还那?么小,眨眼间就这么大了。舟儿,你可曾有怨恨过我?”

    他的手很凉,丝丝冷意透入肌肤。

    谢离愁曾和她说,父亲的身体受蛊虫、武功被废之累,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容乐观。

    有一股很淡,却又难以言说的痛彻心扉从胸中弥漫开来。

    贺问寻眼睫颤了颤,温声道?:“身为女儿,断不会对父亲有任何怨恨之意,更?何况这并非是父亲本意。”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遗憾离开之时太小,连自己?叫什么都毫无印象。刚刚父亲喊我舟儿,不知?我原本的名字是何?”

    温明珠道?:“贺兰舟,你母亲给?你取的。”

    贺问寻道?:“兰舟,兰姿玉质,舟楫之利,母亲真?是给?我取了个好名字。不论我是叫贺兰舟,亦或是贺问寻,我都是父亲的好孩子。”

    短短几句话?就将两个人之间的隔阂消弭于无形。

    温明珠的手顺势往上,将贺问寻鬓发别到?耳后,又怜爱地摸了摸她的乌发,“你如此?懂事?,我心甚慰。你娶的那?位裴公子也很出色,我也很喜欢他。”

    贺问寻道?:“裴郎温文尔雅,谦逊有礼,我知?道?他定能得父亲喜爱。”

    虚掩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温明珠将手收了回去,抬眸看向来人。

    谢离愁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放在案上晾着。他从衣袖中拿出布帛袋子,将其展开,里头是一套精致的银针,道?:“温哥哥,可以行去蛊之事?了。”

    温明珠颔首。

    谢离愁将两层薄纱搭在贺问寻和温明珠之间,然后一把将贺问寻拉到?一旁,低声说:“去蛊需得解衣至锁骨处扎针。”

    贺问寻了然于心地从怀中拿出一条黑布,“你且放心,我早有准备。”

    谢离愁道?:“去蛊之事?痛苦异常,你一定要盯紧了。虽然温明诲已服假死药,但我就怕她那?儿还出什么事?。”

    贺问寻道?:“江楼主会在一旁盯着。”

    谢离愁点点头,转身朝软榻处走去。他将温明珠的衣衫扯开一些,随即将银针扎入气户、中府、灵虚等穴道?,口中念念有词:“温哥哥,起针时,内息只走任脉,以此?将蛊逼出。贺娘子,你用内力?将温哥哥的奇经七脉封住即可。”

    贺问寻将黑布蒙上双眼,隔着那?两层纱帘,双腿盘坐于温明珠身后,双掌运功,将阵阵热流传入温明珠体内。

    谢离愁一撩衣摆,盘腿坐于温明珠前?方?,开始运功逼迫体内蛊虫走势。

    当蛊虫开始运作,温明珠只觉得那?股熟悉的绞痛感再一次席卷全身而来。他眉头紧锁,咬紧下唇,唇瓣在齿间微微发白?,额上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身上渗出层层冷汗,微微打湿最贴近皮肤的中衣。

    谢离愁道?:“温哥哥,蛊虫躁动,疼痛难忍,此?时切不可分心,务必稳住心神。”

    温明珠点点头,重新聚气凝神,感受着体内的蛊虫在脉中的走势。

    须臾之间,对于温明珠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

    身前?、身后来自两股不同的内力?在体内运转,蛊虫的走势愈加疯狂,温明珠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胸口处横冲乱撞。

    蓦地,身上的银针被内力?一激而出,温明珠只感一股腥甜从深处涌向喉咙。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吐出,直直地往前?倒去。

    贺问寻将黑布摘下,看着地上那?一口血中蠕动的蛊虫,问:“如此?就去蛊成功了?”

    谢离愁将温明珠抱在怀里,捋好他的衣衫,点点头:“你去把桌上那?碗药拿来,给?温哥哥服下,便万事?大吉了。”

    殿堂内,一丝鲜血顺着温明诲的嘴角向下,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毫无血色,身体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并没有人注意她的异常。

    江多鹤歪了歪头,从怀中拿出一块脏布,随意地把温明诲嘴角的血迹抹去。

    第47章 斗殴

    在地上的一滩血液里, 一只虫子仍在诡异地扭动着,血珠因?它的动势往外溅了几滴。

    贺问寻垂眸凝视着这只虫子。

    在她眼中,这只蛊虫更像是一只吸人?精气的毒蛇,盘踞在温明?珠的躯体内, 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精神与血液, 让这朵本该傲然挺立的雪莲颓败不已。

    她神色冷峻地抬起脚踩上去, 用力将地上的虫子碾碎。

    “兰舟。”

    一个半时辰的去蛊过程太过漫长,耗费了温明?珠大?量的气力。如今, 他也只能有气无力地唤着贺问寻的名字。

    贺问寻端起桌上的药,坐到温明?珠身旁, 手?臂扶住他虚弱的脊柱,“父亲, 我喂你喝药吧。”

    隔着衣衫,贺问寻也能察觉到温明?珠脊柱上突起的骨节。他太瘦了, 瘦得令人?心疼。

    温明?珠鬓发微乱,靠在贺问寻的身上, 微微低头,顺从地张嘴, 小口而缓慢地喝着药,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光是闻着药味都知?道很苦,温明?珠喝起来却眉都不皱一下,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两人?靠得如此之近, 贺问寻只是略微扫了几眼,便在这一头如墨般的乌发中,瞧见了几根格外扎眼的银发。

    贺问寻默不作声地伸出手?, 将这几缕银发小心翼翼地捋进这乌发中,又?将他头上有些歪的簪子摆正。

    一碗药逐步见了底。

    谢离愁将药碗放在一旁, 让温明?珠靠在他身上,用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的药汁,道:“此番去蛊,怕是温哥哥身上出了些汗。他如今气力不济,应当换身衣裳之后再好好休息一番。”

    贺问寻颔首,道:“有劳你了。”

    语罢,她起身走了出去。

    贺问寻立于屏风一侧,自香囊中取出一颗安沉香丸,放置于隔火之上。袅袅白烟自香炉升腾而起,不多?时,室内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清香。

    此安沉香丸由裴玉清所制,有安神之效。

    待屋内细细索索的换衣声停下,贺问寻从屏风一侧绕进去,很自然地伸手?,搀扶住温明?珠,一同往床榻走去。

    温明?珠躺在床榻上,脸庞微微向里侧转去。他的嘴唇,因?刚刚饮过茶水以压制苦药之味,而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血色。但脸上疲惫之态尽显,他的下眼脸处泛着鸦青色,这是常年不能安眠之症。

    贺问寻俯下身去,整理了下他额角的鬓发,为其?掖好被角,又?将帷幔落下。

    安沉香的纯净香气一缕又?一缕地灌入温明?珠的肺腑里,他阖上双眸,周围甚是安静,未几便香甜入睡。

    这是数十年来,他第一次能够如此安稳地入眠,积压在心头的沉疴在此时散去了大?半。

    贺问寻隔着帷幔望了片刻,转身走出去。须臾,谢离愁也跟着出来。

    谢离愁道:“现如今蛊虫已去,温哥哥已不再受温明?诲牵制。你可以动手?了。”

    窗户开了个小缝,贺问寻透着这条缝隙,盯着香炉上升起的白烟,道:“父亲受温明?诲多?年的挟制,要杀她的人?不该是我,应该是父亲才对。唯有自己亲手?手?刃仇人?,才是最解气的。”

    谢离愁苦笑:“温明?诲的武功亦是当年温铁心前辈亲手?所教,颇为不俗,要温哥哥如何杀?温哥哥武功如今已被废,他……”

    贺问寻打断谢离愁,蓦地扭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道:“我的师傅曾传授过我以针灸之法?续接经脉。我这便教你此套独门针灸之法?,这件事由你来做。”

    谢离愁眸光微动,道:“温哥哥现如今的武功只剩下一二?成,这件事你可有把握?”

    贺问寻道:“很多?事情不试试怎么知?道?裴郎的武功曾也被废过,是我帮他医治好的,所需日子也不过六七日。”

    “如今父亲在道观能待十日,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勉力一试。母亲留给我的迢月心经温和醇厚,最是适合为她人?疏通奇经八脉,届时便由我来已内力帮父亲恢复功力。”

    谢离愁道:“好,我信你。那便要拜托裴公子这些时日在道观里多?多?打坐了。”

    “至于杀温明?诲这件事,”贺问寻叹了一声,道:“有些难。杀裴似锦,也有些难。一个是天青阁阁主,一个是武林盟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能随随便便就将其?诛杀。杀了,要是追究起来,那我不就成了众矢之的?”

    贺问寻手虚握成拳,抵在眉间,轻轻敲打,道:“所以我在想,如果有人?能帮我杀了裴似锦那是最好不过了……这个人要是温明诲,那就更好了。”

    谢离愁面露不解。

    随即,贺问寻就将刚刚在膳堂内江多鹤与温明?诲的对话?,悉数告诉了谢离愁。

    谢离愁听完,略感?无语,道:“江楼主是不是话本看太多?了,如此在背后肆意编排温哥哥。况且,我并不觉得这样就能挑动她二人?之间的联手?。”

    贺问寻不言语,她只是看着谢离愁。

    谢离愁看着贺问寻那股子耐人?寻味的眼神,眼皮一跳,劝诫道:“裴似锦这人?,并不好男色,这数十年来也很少主动提起温哥哥,此路行不通。”

    贺问寻道:“罢了……我也只是提一嘴而已。虽如今还没有确切的法?子,但总不能这么算了,我总得还回去。”

    谢离愁道:“你要做什么?”

    贺问寻道:“这裴似锦多?次派人?对我进行刺杀,我得找时机把她打一顿,要把场子找回来。”

    谢离愁轻咳一声:“裴似锦一般都是第一日的夜间才姗姗来迟,而且还是孤身一人?,你可以在那个时候去特意蹲她。”

    ……

    一粒药丸入口即化,温明?诲却没有即刻醒来的迹象。

    殿堂内的一隅,江多?鹤低声问:“怎么没醒?不会真?的死了吧?”

    贺问寻摇摇头:“不,是她自己不愿意醒,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那蘑菇食之会产生幻觉,梦魇。她当时是一道服下假死药和蘑菇的,虽气息暂闭,但神识已开始神游。”

    江多?鹤道:“那她幻想的是什么?”

    贺问寻瞥了一眼江多?鹤,道:“还能梦见什么?大?概在梦里,她又?在恬不知?耻地纠缠着我父亲吧。”

    语调顿了顿,贺问寻直接伸手?戳了戳温明?诲,见其?仍然毫无反应,接着道:“医书上曾有言,入梦魇者,五感?皆闭,无法?识清外物变化,形如呆滞。诺,就像她此刻一般。”

    江多?鹤好奇地看向贺问寻,道:“你怎么知?道她梦里的一定是温明?珠前辈?”

    贺问寻面带微笑:“那还得多?多?感?谢楼主之前在温明?诲前的那番言论。人?越是对什么有执念,那这份执念便越容易在梦里出现,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温明?诲确实是梦见了温明?珠。

    她怔怔地看着这熟悉的一草一木,这是万渊盟的内景。她有多?久未曾梦见过这些了?

    温明?珠缓缓走进去,遇见的手?下脸上皆洋溢着喜气,各自怀中都抱着物件,有红绸、喜帖、彩花等。她一眼扫过去,乃是成亲时所用之物。

    她手?一伸,拦住一个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的侍从,道:“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急色?”

    侍从托着怀里的红绸行礼,道:“北护法?,今日可是盟主的大?喜之日呀,自然整个盟里上上下下皆为此忙碌筹备。”

    温明?诲心一紧,竭力维持着面上神色,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梦到了这一日,这个令她十分厌恶的日子。

    温明?诲走进去,满目皆是刺眼的红色,廊下挂满了鲜艳的红绸,窗上是贴着的大?红囍字,耳边是聒噪的嘹亮唢呐声。

    她就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看着众人?忙活。

    一个身着喜服的女人?从远处走来。

    温明?诲扭头看过去。

    此人?身量颀长,面容美丽英气,双眸澄澈如水,嘴角因?今日是大?喜之日而噙着一抹笑。那身喜服红得热烈,上面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

    这是贺兰若。

    “明?珠。”

    温明?诲看着贺兰若朝她走来,目不斜视地擦过她,与她身后的温明?珠执手?相扣。

    今日的温明?珠难得一见地用金簪别?发,那一袭红色喜服着于他身,真?真?衬得他愈发娇艳夺目。其?唇上罕见地用了胭脂,恰与脸颊上那一抹绯色相映成趣。

    两人?身上的喜服极为相称,真?的是好一对璧人?。

    她们当着温明?诲的面,一同迈入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则妻夫对拜。

    有喝得上头,起哄喧闹的众人?嚷嚷着要盟主亲自分发喜糖,贺兰若便真?的同温明?珠一道走向众人?,给刚刚鼓噪喧哗的每一位发了份喜糖。

    有位拿了喜糖的人?笑道:“望娘子与盟主百年好合,恩爱不移。”

    温明?珠微微点头,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轻轻拉扯了下贺兰若的衣袖。

    贺兰若闻弦音而知?雅意,在温明?珠要把手?收回去的那时,猛地抓住了他,两人?的掌心紧紧相贴,十指相扣,温热而又?旖旎,拉着温明?珠告别?众人?,一同回喜房去。

    温明?诲隐入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跟在两人?身后,死死地盯着她们相牵的手?。

    她飞身到树上,屈膝坐在枝干上。透过枝丫的间隙,她看到纸窗上那鸳鸯交颈的亲热剪影,怨恨、嫉妒犹如枝蔓,在她的身躯里疯狂生长。

    “为什么……你要和别?人?成亲……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

    贺问寻凑过去,听到了这一声犹如呓语一般的嗫嚅,便知?晓了温明?诲的梦中情景。

    江多?鹤站在一旁,看着贺问寻俯下身,凑近温明?诲的耳边,眼中带着些许恶劣的笑意,悠悠道:“温明?珠绝非你的家?人?,他不会要你,你不过是只只能躲在阴暗处窥视她人?的老鼠罢了。”

    日光逐渐暗淡,殿堂内变得朦胧起来,架子上的烛火摇曳。

    温明?诲是被一个小道长摇醒的。

    她缓缓睁开双眸,鬓边已被冷汗浸湿。

    道长开口道:“温阁主,你在此处打坐已有许久,现已夜阑,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温明?诲腿上的麻痹感?还未消去,道:“我竟然在此地打坐如此长吗?”

    她抬眸茫然地看向四周,脑子里弥漫着一股混沌之意,深感?周遭还是刺目的红色,晕眩而又?恍惚。

    道长一指神像旁的香炉,道:“此香是给在此处打坐的香客准备的,有舒缓心绪之效,但若打坐太长,则会有意识混沌之患。温阁主,可需贫道为你引路?”

    温明?诲扭头看向道长,只觉得她的五官扭曲在了一块,眼睛和嘴巴黏合在一起,在模糊的烛火照耀下影影绰绰,像只话?本里才会出现的妖怪。

    她闭眼调息,待不适感?强压下去,再度睁眼,道:“有劳道长,我自行回去即可。不知?道长可否看到与我一同来的公子?”

    道长回:“那位公子用过晚膳后,便回去寮房歇息了。”

    温明?诲迟缓地站起身,觉得眼前的道长分成了五个影子。

    她揉着鬓角,脑中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耳边依旧是梦中婚宴时的唢呐声,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五刻。”

    裴似锦因?为一些事耽误,戌时五刻才堪堪抵达长生观。

    她顺着阶梯山路走上去,远处有一个朦胧身影站在那儿。夜风带起此人?的秀发,袅袅拂动,一身玄衣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裴似锦微微眯起双眼,这个人?的头上似乎长着两个角。

    “来者可是裴似锦?”

    那人?转过身来,月光下的一张鬼脸面具很是别?具一格,面具上的两只眼睛大?如铜铃,一张大?嘴里尽是可怖的獠牙,血腥红的两个角突兀地立在头顶上方。

    裴似锦停在那儿,道:“阁下可是?”

    隐在面具下的那道声音有些低沉:“放肆,连我的名讳都不知?晓。吾乃阎王娘子座下的千面鬼手?。”

    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将剑刃从剑鞘抽中,一挥,直指裴似锦:“今夜,我是来索你的命。”

    自任武林盟主以来,裴似锦还是第一次遇见讲话?如此张狂之人?。

    裴似锦这会总算是掀起眼皮,看了眼前那人?一眼,道:“阁下还是莫要信口开河,怕是待会要见阎王娘子的人?是你。”

    “废话?少说,看剑。”

    此人?来的速度很快,一柄寒剑从上方刺来,疾如流星,直直冲着裴似锦的额间而来。

    裴似锦一个侧身躲过,当即一掌蓄力,朝那人?的面门拍去。虚拍,实则想借机将此人?的面具一招夺下来。

    贺问寻见招拆招,立即后退一步,屈膝以矮身躲过。随即,她以一招“仙人?抚顶”朝裴似锦的下颚刺去。

    裴似锦见机甚快,头一偏,直接两指稳当当地夹住剑刃。

    贺问寻旋即不按常理出牌,直接丢剑,手?握成拳,狠狠地朝裴似锦的右眼擂了过去。

    裴似锦第一次见有人?打架可以丢兵器的,一时大?意之下直直地接下了这刚猛的右拳攻势,顿时颇有些眼冒金星的茫然之感?。

    一个乌青眼顿时立显。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声,看样子这一拳是给她打爽了。

    右眼的疼痛感?,再加上那面具下的沉闷笑声,熊熊怒火瞬间席卷裴似锦全身。

    趁裴似锦被打得恍惚之际,贺问寻立即把剑重新夺了回来,然后她以流星之势,攻向裴似锦的右胸。

    裴似锦立马一挥衣袖,一个翻身躲过,紧接着便听到 “撕拉” 一声,原来是贺问寻声东击西,表面上攻其?右胸,实则剑刃向下一划,直接将裴似锦的腰带一剑斩断,腰带顿时裂成了两段,贺问寻伸手?将腰带抢了过来,裴似锦的衣衫大?开,凉凉的夜风灌了进去。

    ……怎么会有人?打架又?是打脸,又?是割人?腰带?这人?并非索命,而是肆意挑衅。

    被戏弄之态,再添上此人?的嚣张气焰,裴似锦愈感?恼怒,自任武林盟主以来,何曾被人?如此戏耍过。她当即怒喝一声 “宵小放肆”,怒发冲冠,攻了过去。

    短短二?十息之间,两人?又?过了二?十来招。

    “啪——!”

    原来是贺问寻在对招时,瞄准时机,当即又?是不讲套路,一巴掌往裴似锦的脸上直直呼去,清脆而又?响亮的巴掌声在夜间很是刺耳。

    像贺问寻这种不讲武德,打架看似瞄准命门,实则只是为了羞辱人?而出招真?的是打得裴似锦出其?不意,眼前一黑又?一黑。

    过招之间,贺问寻又?用剑刃往裴似锦的衣衫上划破几个大?口,道一声 “裴盟主,你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便跃身往道观里飞去。

    裴似锦抬首看起身影,恨得牙根痒,脸上的乌青和红指印隐隐发烫,也动用轻功一道跟了进去。

    此时道观因?夜深,两人?在观内飞驰而行,并未碰到什么人?。

    贺问寻轻功很快,在枝丫上飞行,裴似锦紧跟其?后。

    温明?诲走在小道上,地上树影斑驳,只闻头上风声簌簌,两道黑色的身影转瞬即逝。

    这又?是幻觉,还是什么?

    温明?诲脚踩在几枚枯叶上,只闻沙沙两声。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贺问寻知?道裴似锦在后头跟着她,特意选在屋檐上飞,让裴似锦看得到她的身影。只见她站在檐角上,扭头,朝裴似锦挥了挥手?中的腰带,便旋即飞身向下。

    一路左窜右奔,看见眼前有两间屋子,一间亮着,另一间暗着。

    贺问寻飞身进去那间黝黑的屋子里,裴似锦紧随其?后。

    裴玉清此时正坐在软榻上盘腿打坐,他紧阖双眼,耳朵微动,只闻隔壁屋子内的打斗声响时不时传来。

    裴似锦一掌拍过去,正中那人?左背,只听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她冷斥一声:“区区鼠辈,也敢放肆。”

    正待她俯下身去擒拿此人?,一枚银针入掌,半边身子直接一麻。

    贺问寻立马翻身,又?往裴似锦脸上、腹上来了几拳,往她身上连点几个穴道。把抢来的腰带分成两部分,一截用以反手?捆住裴似锦双手?,一截揉成一团塞进裴似锦的嘴巴里。

    她笑了几声,倒是与她佩戴的张着大?口的面具相得益彰,“区区盟主,也敢嚣张。”

    裴似锦死盯着此人?,眼里的神色像是要杀人?一般。

    有人?利索地从窗户处翻进来,衣袂翻飞声簌簌,带动着案上的火苗跳动了一下。

    裴玉清闻此声,不做他想,立即抽出腰间软剑,寒光一闪,疾速朝此人?命门刺去。

    但翻进来的此人?却分外熟悉他的出招套路。

    只见她一个转身,恰如其?分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手?中的剑夺去,另一只手?朝他腰间章门穴一点,嘴已经贴着他的耳畔,道:“裴郎,你好狠的心啊,居然想着谋杀你的好妻主。”

    裴玉清只觉得腰侧一麻,听着那人?吐气若兰的声音,道:“轻佻!你怎么这个时辰翻身进来?”

    鬼差面具上的獠牙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颇为狰狞可怖,尤其?是那张血盆大?口似是能看到喉舌处。

    裴玉清沉默一瞬地看了看,再淡定自若地伸出手?,将此人?的面具摘了下来,一张面若桃花的脸显露了出来。

    贺问寻轻笑两声:“好些时日不见,你就拿剑刺我,这笔账怎么算?”

    裴玉清语带恼意:“我怎会真?的伤你?你怎么不说你带着一个面具,翻窗进来吓唬我。”顿了顿,他道:“刚刚打斗的声音是你发出来的?你可有伤到哪里?”

    贺问寻凑过去,语带委屈:“她打我左肩了,好疼呐。但是我也打了她几拳,打得我手?好疼。”

    她伸出手?,贴上裴玉清的胸膛,隔着衣衫轻摸两下,道:“你让我来摸摸,我的手?就不疼了。”

    手?往下滑,熟稔地扣住裴郎的腰,贺问寻与他额头相抵:“一日不亲,如隔三秋。好裴郎,让我亲亲,好不好?亲了,我就好得更快了。”

    刚刚还在和别?人?打架,现在就来他这里求安慰,这人?还真?的是没个正形。

    可是裴玉清偏偏吃贺问寻这一套。

    其?实本已成亲,两人?再亲密的事也做过,本没什么害羞的。但偏偏这儿是温明?珠曾经待过的寮房,裴玉清颇有些不自在。

    他将贺问寻的手?撇开,伏在她的肩上,细如蚊呐:“这儿是道观,又?是专门安排给父亲的歇处,还是不要了。你刚刚是不是左肩疼,把衣裳脱了我来看看。”

    “小伤而已,何足挂齿。”

    贺问寻双眼弯起,眼中带了些促狭的笑意,道:“父亲如今又?不在这里安歇,你不说,我也不说,又?有何人?能够得知??你难道就不想抱抱我,亲亲我?裴郎,我都在这儿了,你怎么能忍得了的呀?”

    绯红肆起,染透整个耳尖,裴玉清没有说话?,依然抵在她的肩上,但紧紧搂住她的腰的手?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内心。

    裴玉清从她的肩膀处抬起头,道:“那好吧,我们就亲一下……唔……”

    贺问寻五指穿过裴玉清柔顺的发,按在他的后脑勺处,吻上了他的唇瓣,听着他喉间不断发出的愉悦低哼声。

    但亲,是不可能只亲一下的。

    贺问寻灵活地绞住裴玉清的舌尖,舌尖上的麻意像细密的丝线缠绕。深吻之下,两人?之间贴得严丝合缝。裴郎的气息、神识全都在这个吻下被他的妻主牢牢掌控着。

    两人?之间的气息缠绵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闭上双眼,承受着这一切。

    她的手?向下移,轻轻地抚着他的修长脖颈,一边吻着,一边压着裴郎慢慢后退,直至将他抵在门框上。

    烛火摇曳,两人?相拥接吻的剪影就这么印在门上。

    顺着小道走过来的温明?诲看着这一幕,寒意从脚底向上迅速蔓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梦里的场景在此刻重新上演。

    这儿是道观给温明?珠安排的寮房。那么,在他房中的剪影是……还是又?只是她的幻觉?

    一阵银铃声骤起,温明?诲扭头看去。

    谢离愁双手?置于广袖中,朝温明?诲微微行礼,道:“这么晚了,阁主怎么会到这?今日打坐一日,阁主想必也是累了。夜深露重,阁主还是早日回房休息。”

    温明?诲未答话?,当再扭头看向门时,屋内的烛火已经熄灭,一片漆黑。

    谢离愁顺着温明?诲的眼神看过去,语气平淡:“温哥哥今日疲累不堪,已然就寝,现下恐已沉睡。”

    门内,裴玉清在听到那熟悉的银铃声,腿下意识地有些发软。他紧紧地拽着贺问寻的衣衫,这才没有倒下去。

    贺问寻搂着裴玉清的腰,把他带到屋内另一侧。

    裴玉清深吸一口气,紧咬下唇,嘴唇蠕动,贴着贺问寻的耳畔,用气音问:“为何温明?诲这么晚会在此处?”

    贺问寻笑眯眯地回他:“我又?不会读心术,怎会知?道她会来男香客休息的居所?”

    裴玉清握住贺问寻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低声道:“……那她岂不是看到了?怎么办?”

    贺问寻摇摇头:“你且放心,药效未过,她只会以为是幻觉。”

    两人?不再说话?,一道静心听外面的交谈。

    温明?诲捏捏额间,道:“今日打坐许久,我也有累了,只不过夜间随处走走,不经意间便到此处来了而已。”

    蓦地,一阵巨大?的“轰”声传来。

    一扇门,被直愣愣地拍飞出去,在空中翻滚几圈后重重砸落在地。

    夜晚寂静,整个道观像是被这一声巨响给震醒了。

    温明?诲、谢离愁两人?同时扭头看去,只见空荡荡的门框处似乎站了一个人?。

    裴似锦没了腰带,衣衫大?开,其?臂膀处也有几处刮痕。

    她从房内缓缓走出来。

    借着月光照耀下,再仔细看上去,好像她的右眼有点乌青,左脸上有一个五指红印,而她脸上的神色青得就像是冬日寒霜覆盖的青石一样,一眼看过去极为狼狈。

    谢离愁默了默,不由地道:“为何裴盟主会从我的房内出来?”

    他与温明?诲面面相觑,接着道:“……还不好好穿衣服?”

    第48章 生女秘方

    淡淡星光, 月笼寒夜。

    谢离愁看着裴似锦朝他走来?。

    这?些年,他对于裴似锦的印象,也?仅仅限于凶狠、鲁莽。在他看来?,若温明诲是一只隐于暗处, 却始终阴森注视着你, 乘机咬你的老鼠, 那裴似锦便是一只凶悍无比的猛虎。

    他捋捋衣袖,朝站在他正前方的裴似锦行礼, 眸光扫过她?青红交映的脸色,语调淡淡:“裴盟主夜安。不知你为何会从道观给我安排的寮房中?出来??”

    裴似锦冷冷地?瞥了一眼谢离愁, 紧紧拽着手里?发皱的两截腰带,语调森寒:“今夜有一狂妄小贼在道观面前特意堵我, 与我打斗,特地?引我至此。”

    谢离愁闻言, 却是咦了一声,再道:“怎地?会有小贼在道观行凶?莫不是此人蓄意而为?”

    裴似锦满目阴鸷, 阴恻恻地?道:“那人脸上带一副鬼差面具,我料想今夜她?铁定还在道观当中?。若是现在叫人搜索一番, 定能将此人找出来?。”她?一侧身,手一伸,直接指向一间?屋子, “不如就从这?间?开始搜起。”

    屋外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裴玉清伸出食指,在纸窗上戳了一个小洞,透过洞隙看到裴似锦脸上的青一块紫一块, 心下顿时明了刚刚和贺问寻打架的人是谁了。

    他扭过头去,正见别人口中?的狂妄小贼正神色怡然地?侧躺在软榻上。

    贺问寻用茶盖拨了拨水, 轻押几口,再将茶盏放到小案上,一手支着头,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裴玉清走过去,手伸向贺问寻的腰带,刚摸到她?的紧致后腰处,手就被按住。

    贺问寻一把?将裴玉清拉过来?,裴郎就像一个纸糊的人偶,直直地?倒入她?怀中?。她?双指捏着裴郎的下颔,低声问:“你在做甚?刚刚我亲你还推三阻四,现下就要解我的腰带,这?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裴玉清的手指在她?的腰侧慢慢打滑,语含关切:“你怎么不说是她?伤的你?她?的掌下威力有多大,我最是清楚不过了。你将衣裳脱了,我好好看看。应当是留淤青了,这?可?不好,要用药膏,按摩将其散开才行。”

    贺问寻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现下,裴玉清既不想称呼她?为母亲,但也?不想直呼那人的姓名?。

    她?道:“真的没事,我的武功你还不相信吗?”

    裴玉清眨了眨眼,慢慢地?凑过去,温热带着香味的气息喷散在贺问寻的脸上。他软糯的唇覆在贺问寻的唇上,用舌尖撬开她?的齿关,反复品尝她?唇内的茶叶香气,再轻啄一口,蹭了蹭她?的鼻尖,道:“给我看看,好不好?”

    贺问寻喟叹一声“我这?该死?的好男色”,深感裴郎的美人计太有效,真的是受不住。她?把?手松开,让裴玉清对她?上下其手,为所欲为。

    裴玉清垂首,解开贺问寻腰带中?间?的系绳,再双手环住她?的腰腹,伸到腰后侧,轻轻一扯,便将腰带解下了。

    他冰凉的手伸入贺问寻的衣衫内,拉下左边一角,露出圆润的肩头,借着窗柩透进来?的清辉,仔细查看着后背肩胛处的斑驳青紫瘀痕,受伤边缘处泛着红肿。

    他的指腹在瘀痕上轻柔打转,道:“这?么重的痕迹,你也?不知道说?”

    贺问寻道:“若是没有吐血,未伤及内府,则不算受伤。习武之人,身上磕磕碰碰,有些淤青倒也?正常。”

    裴郎闻言,眉梢轻轻一挑,指腹重重往下一按,如愿以偿地?听到贺问寻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贺问寻伸手抓住裴玉清的指尖,“你竟然学坏了。小猫咪现在这?么坏,以后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裴玉清冰凉的手指反扣回去,“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这?是和你学的。”

    他环住贺问寻,将下颔搭在她?的肩上,吻了吻那道青紫:“作为你的夫郎,我要对我妻主的身体负责。顾神医如今正好在长生观内,待会便去找她?要点草药,或是药酒。”

    贺问寻幽幽地?看着他:“……那师姐岂不是要知道我做的坏事了。”

    裴玉清认真道:“怎会?那我到时候骗顾神医说,是我不小心摔倒了,这?样就好了。”

    屋外,谢离愁顺着裴似锦的手指看过去,那是道观原本安排给温明珠留宿的寮房。

    他摇摇头,道:“不可?,此处皆是安排给儿郎的居所,怎么肆意探查?裴盟主,虽说在此处留宿的男儿郎少,但若此时贸然闯入,误了人清誉,叫他人可?怎么办?”语罢,他侧头看向温明诲,道:“不知温阁主意下如何?”

    这?是温明珠的寮房,温明诲怎会同意。

    温明诲的眸光反复游离在谢离愁的神色与那间?寮房之中?,反问裴似锦:“且不说搜屋,你刚刚追那人的时候,可?有看到那间?屋子是亮着的?”

    谢离愁心一紧,指尖下意识地摩挲衣袖的边缘,轻颤了下睫毛。

    裴似锦脸上阴霾不散,口吻不耐:“我刚刚只顾追人,并未留意什么亮不亮的,你就说现在要不要去搜那间?屋吧。”

    谢离愁提起的心悄然地?放下了,他垂眸,轻吐出一口气。

    温明珠面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我觉得,这?件事欠妥。这?里?是道观,要搜也?得询问过此处的道长。再者,这?儿是男儿郎的居所,切不可如此贸然行事。更何况,我觉得此小贼已逃之夭夭,现下怕是追也追不到了。”

    裴似锦的提议遭到温明诲的拒绝,心肺里?的那股郁气难以消散,感觉刚刚腹部被多次重击之下隐隐作痛,有一股血腥气从喉咙处往上顶,当即一掌拍向身侧大树的树干,枝丫抖了抖,树叶簌簌落了下来?。

    刚刚没入掌中?的银针此刻发作,裴似锦只觉得掌心蓦地?发作出一股如万蚁噬咬般钻心的疼痛,下意识嘶了一声,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指节发出咯吱的响声。

    远处,有亮光在夜晚中?闪烁。

    一行人由远及近,原来是几个道长手持火把赶了过来?。

    为首的道长一甩怀中?的拂尘,目光先是落在裴似锦脸上的挂彩之处、身上的口子之上,微微愣怔,不太确定堂堂武林盟主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又多看了几眼。

    接着,道长又看向那横陈于地?如躺尸般的木门,更是诧异不已,道:“无量天尊。不知裴盟主所遇何事?”

    裴似锦冷着一张脸将刚才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

    道长听闻,内心里?暗戳戳地?感慨一番此贼肆行无忌,但也?是委婉地?拒绝了搜查男香客居所的提议,才道:“如此说来?,此贼怕也?是不见踪影。此等情况,我等也?是第一次见。现下观内住着一位顾神医,不如让其为盟主诊治一番,可?好?”

    裴似锦垂眸,凝视着掌中?那一丝多出来?的诡异黑线,点头应答。

    谢离愁转身向道长示意,道:“福生无量。道长,方才裴盟主破门而出的那间?寮房原本是安排给我居住的,现门已坏,还请道长重新?为我安排一间?房。多谢。”

    道长颔首,指着另一个小道长引着谢离愁去另一间?寮房。

    温明诲道:“既然事已了,我便回房了。”

    这?厢,顾玲珑才刚刚洗漱完,已经在被窝里?躺着了,硬是被一个小道长强行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小道长看着顾玲珑缭乱的鬓发,满脸愧色,语速很快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又主动?地?将衣桁上挂着的外衫拿下来?,亲自伺候顾玲珑穿衣。

    顾玲珑双眼朦胧,听完顿觉有些诧异,来?了些许精神,问:“不知是何等的贼人会对裴盟主下手?”

    小道长摇摇头:“听裴盟主所言,那贼人脸戴面具,无法窥见其真容。且那贼人竟能伤到裴盟主,想来?武功定是不俗。”

    顾玲珑道:“天底下武功高强之人不少,可?见江湖风云名?人榜上的高手并未完全涵盖其中?。”

    谈话间?,小道长领着顾玲珑行在青石路上,一阵凉凉夜风扑面而来?,顾玲珑脑中?的瞌睡意消散不少,行走间?,衣衫上已带了些水雾。

    两人来?到裴似锦所在的寮房,小道长向顾玲珑行礼后离去。

    顾玲珑挎着个小医箱进去,略过屏风一侧,就看到裴似锦着一身道袍,盘腿打坐于软榻之上,其面容破损,额间?发黑,一看就是怒火攻心,有郁气结于心胸之中?。

    裴似锦睁眼下榻,对顾玲珑行礼:“有劳顾神医了。”

    顾玲珑将医箱放置于软榻上,将其打开,从里?头拿出一包银针,问:“不知裴盟主除却脸上有伤,还有何处不适?”

    裴似锦道:“我腹部?微微隐痛,掌心中?针,有黑线浮出。”

    顾玲珑道:“还请裴盟主褪去上衣。”

    顾玲珑以针灸之法,将裴似锦刚刚因打斗而产生的腹部?淤血疏导顺畅。接着,她?从小木箱中?拿出一枚月牙形的玉石,按在裴似锦的掌心,缓慢地?刮动?着,直至一枚银针自裴似锦食指尖冒出。

    她?拿起这?枚银针,置于烛火下仔细端详。此银针针头发黑,上面涂有毒药,不过并非致命之毒,而是慢性毒药。

    顾玲珑又拿起毒针细细闻了下,这?熟悉的药草味让她?的心咯噔一下。

    为何这?枚银针,以及上涂抹的毒药都与她?的小师妹所用如此相似?

    回味起道长所说的话,此人脸带面具,武功高强,且善用剑与暗器银针。

    她?记得,她?的小师妹剑术由师傅亲手传授,那自然是极为出色的,再加上又会使用一手银针。

    而她?的小师妹又特地?在临行捕贼之前,来?长生观溜达过好几圈,嘴上说没来?过道观要逛逛,实则每一处都仔细侦查一番,自称是裴郎要来?道观小住一段时日,特地?先替他探探路,还顺带问她?东北角的那个院子是否可?以特意空出来?给她?用。

    顾玲珑觉得,这?个贼人很有可?能就是她?的小师妹啊。

    她?心说:“师傅临终前曾交代?我过要好好地?看管师妹。可?是,她?的小师妹好像在偷偷做一件很坏的事,啊……师傅若是泉下有知,她?肯定是要怪我的。”

    瞟了眼裴似锦手掌上的黑色毒印,她?又想:“为何师妹要用那个院子?为何师妹要袭击裴盟主?师妹不是在外出协助官府剿匪吗?难不成师妹和这?裴盟主有什么仇?不对啊……裴公子的母亲是裴盟主,这?儿媳和岳母之间?居然有仇?”

    一时之间?,千回百转,思绪纷纷化作一团迷云,沉甸甸地?飘在顾玲珑的头上。

    她?将银针放下,从木箱中?拿出一个小盒,用一根扁长的竹片,蘸取盒中?的清毒膏,涂抹在裴似锦手掌上,又用绷带缠好,“此膏能解此毒,裴盟主无需担心。”

    裴似锦道:“多谢神医。”语罢,她?起身特地?送顾玲珑离开。

    顾玲珑踱步回去,发现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正伫立在她?的门外。

    听到脚步声,裴玉清转过身来?,恭敬行礼,道:“顾神医夜安。夜间?叨扰,多有冒犯,只是玉清今夜不小心摔落,膝盖上有些淤青,特地?想要些药草以疗治。”

    “原来?是裴公子,我们?进去说话。”

    顾玲珑将药箱放好,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罐,递过去:“这?是专治淤青所用的药膏,每日需涂抹三次,可?轻轻按摩伤处周围,以助药力渗透,打散淤青。”

    裴玉清道一声多谢,伸手欲拿,顾玲珑却将手收回,反问道:“当真是你要用的?”

    裴郎颔首。

    顾玲珑道:“我这?独门药膏不随便给人。那你向我起誓,这?药膏是给你自用的,你若是撒谎,你就给师妹生不出女孩。”

    裴玉清面露惊愕:“…………”

    无数个黑色小点在裴玉清的头顶上冒着。

    ……这?么恶毒的誓言谁敢发?

    裴玉清神色一滞,艰难地?开口:“其实,我要来?的这?药膏虽不是自用,但给的也?绝对是可?信之人,并不会将这?药膏秘方泄露出去。”

    顾玲珑一脸“你看我信不信”的神情盯着裴玉清。

    裴玉清道:“顾神医,这?誓言事关与妻主的传宗接代?大事,我不能发。”

    顾玲珑绷着一张没有神色的脸,依旧盯着裴玉清。

    裴玉清叹了口气,屈服承认道:“我是为妻主拿药膏的。”

    顾玲珑神色严肃:“前脚还有人请我去为裴盟主看伤病,后脚你就来?我这?儿要药膏。刚刚偷袭裴盟主的人,就是师妹吧?”

    裴玉清移开眼神:“……是。”

    “师妹剿匪提前回来?了?”

    裴玉清垂首看地?:“……是。”

    顾玲珑将药膏塞到裴玉清手里?,“裴公子如此实诚,我相信你和师妹的第一胎一定是个女儿。”她?转身,拿出一张纸,倒水研墨后,用狼毫笔蘸蘸墨水,垂首在纸上刷刷写着。

    裴玉清凑过去看,待看清纸上的字,瞳孔微微颤动?。

    顾玲珑把?纸对折,递给裴玉清,道:“此乃一道生女秘方,裴公子当收好。在每次阴阳调和之前,你先服下此汤药,更有助于一举得女。”

    裴玉清双手接过,将药方收入袖中?,“多谢顾神医。”

    顾玲珑啪地?一声把?药箱一关,直言道:“还请裴公子替我把?师妹喊来?,我有话要问她?。”

    第49章 前尘旧事

    贺问寻站在房门口, 盯着窗柩处泄出来的烛光好一会?,揉把脸,手拉着裴玉清就要推门进去。

    裴玉清反常地伫立在原地,脚未挪动一分。他轻轻地拂开贺问寻的手, 道:“顾神医看样子只想与你一人说话, 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贺问寻却?道:“你真的不?想同我一道进去?夜深露重, 小?郎君就算有?内功护体,怕是也难以抵挡深秋的寒凉。你只需要陪在我身旁即可?。”

    裴玉清摇摇头:“不?了, 我就站在房外等你。”

    贺问寻独自一人走进去,只见顾玲珑负手而立, 正站于屏风上所?悬挂的一副画前?。贺问寻微微侧身,扫了一眼画, 画上之人鹤发童颜,面色肃穆, 身形挺拔,双目有?神, 手上握着一卷竹简,此人正是她们二人的师傅龙姥姥。

    听闻背后脚步声, 顾玲珑转过身来,紧抿双唇盯着贺问寻好一会?,才道:“我对你很失望。”

    顾玲珑与贺问寻一道长大, 情非一般, 早已将贺问寻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故,自从龙姥姥逝世后,顾玲珑深感有?照顾、看管贺问寻之责。

    贺问寻道:“其实……”

    顾玲珑道:“若是师傅在世, 像先前?你拿活人试毒一事,就会?打得?你断两条腿, 一年都下不?来塌。师傅授你一身本事,绝不?是让你以此祸害武林。”

    贺问寻道:“其实,我并?非……”

    顾玲珑道:“你今夜袭击裴似锦,对她下毒,这是为何?你可?知裴似锦是朝廷钦定的武林盟主,若她贸然出了事,查起来,牵连到你,你会?被朝廷关押起来,遭天下人唾弃,知道吗?”

    贺问寻瞥了眼顾玲珑下垂的嘴角,把后面的话补充完整:“其实,我并?非仅仅想要杀裴似锦,我还想杀温明诲。”

    短短的一句话,让顾玲珑沉默了。她觉得?,眼前?站着的小?师妹有?些陌生。

    顾玲珑道:“你认真的?”

    贺问寻点点头,“我很认真。”

    顾玲珑眼角瞄到房门上的影子动了下,紧盯着贺问寻那张神情淡漠的脸,道:“为何?”

    贺问寻不?答反问:“师姐可?曾记得?,当初师傅收我为徒时的场景?”

    顾玲珑微微思索,沉声道:“当时,师傅是在街上的乞丐窝里将你挑出来的。那时候,你全身脏污,衣衫褴褛,与几个乞丐争抢着地上的馒头。”

    “你虽身板弱小?,却?能以此为机,灵活地穿梭在众人之中?,抢到半个馒头,一口吞了下去。那几个看着身形比你大的乞丐却?将你围在墙角,对你大打出手,甚至是扯破了你的衣衫,但你双手抱头,硬是一声不?吭。”

    “师傅不?忍,将你从中?救出。替你把脉时,发现你骨骼奇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又见你双目澄澈,便将你带了回?去,收你为徒。”

    贺问寻双手合掌,对着画像虔诚一拜:“多谢师傅当日救命之恩,问寻永生难忘。”她转身面向顾玲珑,道:“师姐觉得?我的相貌如何,可?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哪个好人家会?抛弃自己生养的女?童?”

    顾玲珑抿唇不?语,小?师妹此言正确。当时,她亲手替师妹净面,见她牙齿整齐,洁白如玉,不?像是寻常人家不?要的孩子,若说是哪家世家大族走丢的女?郎到还差不?多。

    但大周国泰民安,世族极为看重血脉传承,怎会?有?女?童走丢现象,哪家人贩子会?胆大包天地拐走世家女?郎。

    贺问寻道:“因为我并?非走丢,而是有?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有?家不?能回?。这两个人就是在江湖上威名有?望的温明诲,裴似锦。”

    “我本应家庭和乐美?满,在母父庇佑下安然长大,但有?两个人为一己私欲褫夺这一切。”

    她略微一顿,一字一句地咬着牙吐出:“敢问师姐,此仇,我当报否?”

    一时之间,屋内、屋外的呼吸都统一地滞住了。夜风从窗柩缝隙里钻了进来,架子上的烛火晃动,连带着墙上印着的两人剪影都微微摇曳。

    贺问寻道:“师姐,当年师傅曾私下里赠我一本武功心经,说是此为我母亲的传物,可?见师傅是母亲的旧相识。私以为,若是师傅泉下有?知,也赞同我之后的做法。”

    顾玲珑双唇颤动,喉咙蓦地干涩不?已,原先准备好的一箩筐训斥贺问寻的话,是一个字都冒不?出来,尽数吞在了肚子里。

    原来师傅当日收小师妹,并?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

    贺问寻道:“师姐若是担心我会因此出什么事,把自己搭进去,叫我收手,还是免了吧。不?经她人苦,莫劝她人善。”

    顾玲珑闭眸再睁,一边努力地消化这些话,一边细细思索,缓慢道:“这两人原是万渊盟的护法,其盟主温明珠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很久了……难道,你是温明珠的孩子?”

    贺问寻颔首:“正是。我父亲现如今借冥魄节之由,正住在道观东北角的那个院子里。他受温明诲制约多年,苦不?堪言,身体渐趋虚弱。此仇不?报,我怕是寝食难安。”

    顾玲珑扯动着嘴角:“你是我师妹,我们一同长大,我又怎能对这些事坐视不?管?我明日随你去一趟,论医术什么的,还是我比你更精通些。”她微叹一口,“刚刚是师姐的不?是,不?问清楚就唯你是问,你我师出同门,我委实是不?该对你唐突。”

    贺问寻抬手行礼致谢:“多谢师姐大义。”

    顾玲珑问:“这件事……除了我,还有?谁知晓?”

    贺问寻道:“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谢离愁,是天青阁的蛊医,此人对父亲有?愧,可?信。楼外楼的楼主江多鹤,此人曾受过父亲的救命之恩,亦可?信。最?后一位,便是裴郎了。”

    “前?面二位,听你之言,乃利益攸关者,自是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但……”顾玲珑再一次瞥了眼门上的黑影,道:“这位裴公?子,即使是你的枕边人,但与裴似锦有?着亲缘关系,这份血脉亲情难以割舍……”

    贺问寻直言:“我相信裴郎不?会?。他若是为难,我会?亲自拟一份和离书……”

    砰。

    门被人粗鲁地推开了。

    下一刻,裴玉清不?顾儿郎教养地直接破门而入。

    站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他。

    站在门外太久,他的脸被夜风吹得?有?些苍白。他不?由握紧掩在袖中?的手,又缓慢松开,带着一丝幽怨看向贺问寻:“……自从被裴家赶出,名字从族谱上被划去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裴家人。”

    裴玉清喉结一梗,极力克制在听到“和离书”那一刻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眼眶里已经有?水波在流转:“即使她对我有?养育之恩,但我被抛弃时,她并?未对我有?过一丝怜悯之意?,我已不?能再视她为我的母亲。”

    这是贺问寻第一次见他如此急切,又夹杂几丝黯然的神情。

    贺问寻道:“……这些我都懂,你也早就对我说过,你莫急。”她只是顺着师姐的话往下说而已,从未有?过和离的心思。

    顾玲珑在一旁听得?却?有?些无语,深感她师妹就是太宠她的夫郎,这等事若不?能敞开来、掰碎了说,若是后面这位裴公?子反水,那又如何是好。她道:“那你起誓。”

    贺问寻有?些疑惑,这怎么就突然到了要起誓的地步。

    裴玉清双手撩起衣摆,咚地一声,双膝跪于地上。他脊背挺直,伸出三指立于头顶,字字铿锵有?力:“我裴玉清发誓,若有?朝一日背叛妻主,遭万箭穿心之罚。我将堕入阿鼻地狱,受那业火焚烧之苦,永世不?得?解脱。”

    语罢,裴郎又磕三个响头,声声响亮,额间因叩拜而泛红。

    ……万箭穿心,业火焚烧,这是很沉重的誓言了。

    顾玲珑放心了:“裴公?子快起来吧。”

    贺问寻伸手过去,裴玉清将手放上去,他的手指冰凉,在无意?识地颤抖着。她握紧了裴郎的手,道:“夜已深,我们先回?去了,师姐保重。”

    两人十?指紧扣,走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

    夜色朦胧,在细弱清辉的照耀下,贺问寻捕捉到裴玉清的眼睛嫣红,他紧抿着唇线,墨眉蹙在一起,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四个字 ——“我好委屈”。

    贺问寻停了下来,“刚刚是不?是磕疼了,给我看看。你也不?用那么急,说那么重的誓言做什么,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她低声说着这一串的话,声调柔和,颇有?种哄小?孩之意?。她从两人紧握的手中?抽出,伸出食指抵上他的下颔,慢慢靠近他,另一只手缱绻地揉着他的泪痣,“又要哭了是不?是?你是小?哭包吗?”

    裴玉清侧过头去,不?让贺问寻看他的神色,声线颤抖:“还不?是你欺人太甚……给了我新家和希望,却?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和离书……这世间的女?子都是这般寡情薄义……”越说越委屈,他语带哽咽,“……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贺问寻解释:“我说的那是如果,并?不?是真的。”

    裴玉清声调稍稍升高:“如果也不?行。”他倏地转过头来,扑到贺问寻的怀中?,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刚刚拼死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了。他哭了,泪珠一颗又一颗地落在她的肩头上,打湿了那一块。

    但裴玉清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夜间幽寂,任何一点小?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扩开。

    他只好死死地咬着下唇,但呜咽的声音还是从齿间溜了出来。贺问寻抬手抚摸着他的乌发,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哭吧哭吧,我的衣衫多,不?怕裴郎湿。”

    怀中?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好一会?,裴郎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已布满了水泽,发丝缭乱地被泪珠黏在脸上,唇上也缠上了几缕乌发。他的眼被泪一洗而过,润润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细看之下,还有?几撮睫毛被泪黏在了一起。他的下唇上有?着深深的齿印,有?一小?片唇肉都被他咬肿了。

    真的是好楚楚可?怜的裴郎呐。

    贺问寻不?由地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以前?读这诗时不?以为意?,现在总算是领悟到了。”

    裴玉清抽噎一声,从衣袖中?抽出一方帕子,递给贺问寻。

    贺问寻接过来,细细地给他擦脸上的泪,又替他捋好乌发,重新牵起他的手,一道走着,“待会?回?去洗洗脸。要是还是觉得?委屈,你就趴在我怀里多哭会?。”

    裴玉清捏紧了她的手指,“我不?哭了……明天还要早起替父亲打坐祈福,不?能再这般失态了。”

    ……

    静夜之中?,裴似锦躺在床塌上,将缠满绷带的手高高举着。她凝视着掌心,脑海中?不?断浮现刚刚与她过招的小?贼身影,以及被制服时,那个小?贼高高在上看向她的眼神。

    那眼神,就和贺兰若一样。

    就和当初在万渊盟的演武台上,她被贺兰若打败,贺兰若睥睨她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日午后,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裴似锦被那段青绸猛地一击,正中?胸口,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两下,手抵在演武台的边缘,这才没有?狼狈地掉落下去。

    围观的众人小?声议论着。

    “不?是吧,堂堂万渊盟南护法居然被一个刚来没几天的无名小?卒给打趴下了……”

    “你刚刚看到她招式了没?她这一手缎绸使得?真好。”

    “这南护法好说歹说在江湖风云榜上排得?上号啊,怎么就败了?”

    “败一次能说是意?外,都手下败将好几次了,这应该算技不?如人了。”

    胸口处隐隐作痛,裴似锦闷哼一声,将喉咙处的血腥气强压下去,她眯着眼,看着贺兰若朝她信步走来。

    贺兰若淡然一笑,将缎绸收回?衣衫中?,朝裴似锦伸手:“可?有?事无?我扶你起来。”

    裴似锦冷嗤一声,自己踉跄着起来,冷冷地瞥了几眼刚刚那几个聒噪的人,走时故意?拿肩膀撞了一下贺兰若,“少在这里假惺惺。”

    “真可?怜啊。”

    裴似锦脚步一顿,抬首看向掩在枝丫间的人。

    那人利索从树上跳下来,道:“你怎么又输给她了?真的是可?怜人呐。”

    裴似锦面无表情,沉声道:“滚开,别挡我的路。”

    那人不?恼,反倒是挂起一张笑脸,温和道:“本在万渊盟颇有?威望,自从她来了,你便一直饱受非议,受人指点,你就不?恨她?”她凑过来,低声道:“反正不?是盟内人,我替你谋划,杀了她如何?”

    裴似锦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好像是在拉家常一般,接着道:“她若是死了,你就少了一个对手,说不?定还能把她的独门武功秘籍抢过来,武功更上一层楼,这门买卖你完全不?亏呀。”

    裴似锦不?理睬,越过那人径直离开。

    那人依旧在她身后,那道声音犹如鬼魂一般纠缠不?休:“你回?去好好想想。杀了她,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我也能拿到我想要的,各得?其利。”

    外面的天雾蒙蒙地亮了。

    裴似锦一夜未睡,眼白处尽是红血丝。她穿好道袍,推开门走了出去,顺着青石路走,穿过拱门,斜前?方有?两人在一棵大树底下站着。

    其中?一位便是曾经向她提议的人。

    温明诲双手相扣,朝道长行了个礼,一脸恭敬:“敢问道长,为何这棵大树的树枝上挂满了用红绳穿着的小?木牌?”

    第50章 脱胎换骨

    晨光穿过枝丫, 映照在?每块木牌上。这些木牌正方两面都镌刻着文?字,最上方有一颗小洞,由编制的红绳穿过,系在?这些枝干上。

    温明诲抬首, 略过每一块木牌, 对道长说:“这些木牌上的文?字, 好像都是人名。将人的名字刻在?这些木牌上,这是何意?”

    道长回:“无?量天尊。此?乃长生树, 所挂之牌名为长生牌,上面的名字皆是良缘妻夫。凡名字刻于其上者?, 其皆能长相厮守,缘定?三生。”

    闻言, 温明诲脑海里?很自然地浮现了那个人的身影,那个这辈子只会对她横眉冷对的明珠哥哥。

    她向来都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说法, 只相信握在?手中的真实?。但此?时此?刻,她心里?陡然地想?将她们二人的名字共同刻在?这一块小木牌上。

    温明诲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自言自语道:“我?心有所属,但心上人却始终不肯与我?心意相通, 更谈何成婚,刻字于木牌上呢?”

    当说到 “成婚” 二字时,温明诲的呼吸窒了下。

    本来温明珠就是从她人手中抢来的, 那为何不继而强娶他呢?他既然能和贺兰若成婚, 那和她成婚又有何区别?反正她不顾他意愿做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

    她又问:“敢问道长,这长生树是否会对一段强扭的姻缘进行祝福呢?”

    道长语噎梗住了, 下意识地张嘴就想?来一句“施主,强扭的瓜不甜, 回头是岸”,但看着温明诲这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硬生生地把话改成:“感情之事可以慢慢培养,时间久了,待到两人真心相待之时,再挂牌也不迟。”

    一片枯叶落了下来,叶片泛黄,叶尾卷曲,温明诲伸手接住,将其揉搓,碎叶从她的指缝间坠下。她道:“他对我?的情犹如这片叶子,枯黄苍老,携他一同到此?地挂牌怕是遥遥无?期。”

    但成婚这件事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只消宴请宾客,将红盖头覆于温明珠头上,与他一同妻夫对拜,再遣人送他回喜房便好。此?间,一则无?需将温明珠的真容示于众人,二则温明珠本人自持身份,自是不愿宾客知晓他就是那日成婚的新人,毕竟此?事着实?折辱其名声。

    待婚事毕,她单独再来此?地挂牌,那她与明珠之间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一想?到这里?,温明诲不由地轻笑出声。她真的是对温明珠太仁慈了,本早就应该成婚了,何苦非得拖到现在?。

    温明诲双手合十,对着道长极为虔诚行了一礼,道:“道长今日所言,明诲多有体会,甚是感激,多谢道长。”

    道长念一声善哉善哉,便即刻离去。

    温明诲转身,看向朝她走来的此?人。目光落在?那人缠绕绷带的手上,温明诲道:“看来盟主的小伤已被医治好。为何不多在?房内歇息会?打坐祈福一事尚有几日,并不用急于一时。”

    裴似锦盯着温明诲的眼眸:“我?昨夜想?起了贺兰若。”

    温明诲挂着笑意的嘴角凝滞了片刻,才低声道:“此?处并非谈话之地,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越过一条长廊,途穿一条石桥,来到一座幽静僻远的亭子处。温明诲一撩道袍,坐在?石椅上,抬手斟了两杯茶,茶气?氤氲。她将其中一杯推向裴似锦,道:“裴盟主请坐。”

    裴似锦坐下,只是稍稍扭头,就能将殿堂内打坐的景象一览无?遗。那鹤骨松姿的儿郎,正盘坐于蒲团之上。

    她拿起茶杯,看着水上浮着的几片茶叶,实?在?是忍不住嗤笑几声,道:“温明诲,你可真的是会挑地方,此?处幽僻偏远,甚少?有人来,但又能窥到温明珠打坐的情形……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么不放心他。”

    裴似锦向来是看不上温明诲这等为一介小小儿郎而如此?荒唐不羁的作风。

    当初温明诲诱她入局,她本以为温明诲是不满温铁心传位于一男子,欲夺万渊盟,没想?到是情根深种,坏了脑子,只单单地将自己?的哥哥作为禁。脔。如此?为情所困,迟早也是要折在?情之一字。

    温明诲脸色不变,对裴似锦的嘲讽恍然未觉,垂眸抿了口茶,抬首已是挂上一副温和的笑意:“想?起贺兰若了?她死了这么多年,连张画像都未曾留下,我?已记不清她是何模样了。”

    裴似锦道:“昨夜那小贼,她的出招路数,她的眼神神韵,不知为何让我?有种贺兰若重现之感。”未缠绷带的手紧握成拳,重重一拍石桌,她愠怒道:“你就是对温明珠太过宽容,竟放了他女儿。昨夜那贼定是贺问寻,不过是顾忌我?的身份,不敢贸然出手罢了。”

    温明诲指腹摩挲着茶杯,道:“贺问寻、江凤缨两人已被我?派去支援官府剿匪,现如今二人还未归来,金玉城内也无?她二人的消息。不过……”她起身,腰上系着的道袍宫绦也随之晃动,“有的人要是不听话,偷偷跑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她伸出手抚摸石柱上的纹路,道:“我原本是不想对她动手的,但眼下我?要做一件事,唯恐她跳出来坏了我?的计划,那我?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她微叹一口气,好似是迫不得已一般,“小侄女,你小姑姑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裴似锦抬眸看向温明诲,她的下颔紧绷,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其实细看她的眼底便能发现,无?任何一丝温情。

    温明诲转身,双手十指交叉合并,启唇道:“朝廷有规定,凡是入天青阁者?,皆需拟一份名单交上去。现如今她入了天青阁,便不能随随便便地死去。一则是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二则她与江凤缨情分匪浅,若是贸然身死,这位长极山庄的少庄主怕是不肯罢休。所以,若要让她死得理?所当然,且不引起她人怀疑……”

    “我?有两条计谋。一条,从她的夫郎入手。盟主可知,你的小儿子裴玉清现如今是她的结发夫郎,仇人之女娶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知道盟主下手当日,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裴似锦手握茶杯的手猛地一紧,力气?之大,杯盏瞬间破碎,茶水、碎片以及鲜血从她手中汩汩流出,一滴又一滴浸透了她膝盖上的道袍。她望向温明诲的眼眸幽深如潭,“自从他被我?内人逐出裴家,我?便不知其去向,你又是如何得知?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温明诲伸出食指,轻点额边:“自从贺问寻在?金玉城内购置了一套新宅,我?便知晓了。这便是我?的第一条计谋,你作为他的母亲,看看是否能与他寻个时间好好谈谈,让他给贺问寻下毒,不费一兵一卒,此?乃上策。若要是后头查起来,就说是她夫郎与她不和,又是她强娶而来,故而特意投毒致死,这就有了合理?的说法。”

    紧接着,温明诲又道:“若是这位裴公?子与你交谈后,太过爱护他的妻主,抵死不从,还请盟主届时出手的时候不要留情。”

    很莫名地,一股冷气?从裴似锦脚底向上窜。她是一贯知道温明诲此?人阴险狡诈,善于利用人的恶欲来做事,当年在?万渊盟时便是如此?。论心狠,还是温明诲更胜一筹。

    ……但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再放纵贺问寻如此?上蹿下跳下去,迟早有一日,万渊盟当年覆灭的真相会公?之于众,她在?江湖上的盟主英名将要毁于一旦。

    裴似锦闭眼又睁,眸光微颤,缓慢道:“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不会对他下手。若他不从,为避免事情败露,我?会将他……罢了。你的另一策是什么?”

    温明诲阴恻恻一笑,道:“那就故意生事,让贺问寻死于外出任务之中,但这就需要特意布置一番了,得费些功夫,不过这也算是让她死得其所了。毕竟她是为守护江湖而亡,会留下个好名声的。”

    她哎呀一声,唇边笑意更甚,道:“小侄女,我?这个小姑姑做的,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

    道观东北角的院落内。

    院落前?,谢离愁蹲在?地上,用扇子掌控着药炉火候,火光跳跃的颜色映在?他的脸上。他一脸怔然,眼里?盯着不断向上蒸腾的雾气?,耳朵一直留心背后的声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从里?头走出来。

    贺问寻朝谢离愁走去,道:“师姐的医术远在?我?之上,她说,可以勉力一试,助父亲恢复至少?五成武功。但介于女男有别,需得你进去来行针灸,师姐会在?屏风处相助。”

    谢离愁站起身,连道三声好,走时因太过急切而不小心脚踝一歪,整个人往旁倒下。贺问寻一手接住他,手掌抵在?他脊背上,他脚上的银铃声玲玲响了两声。

    贺问寻道:“你小心些,还要靠你施针呢。”

    谢离愁的耳垂上染上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粉。他一把用力地推开贺问寻,丢下一句 “知道了”,径直走了进去。

    靠在?墙角一直喝酒的江多鹤,猫着步子,也想?跟着谢离愁的身后溜进去。贺问寻伸出两根手指挂在?她的腰带后处,一用力,硬生生地把她往后拽。

    江多鹤有些生气?地一拍贺问寻的手,不满地道:“你做什么!我?就想?看一眼温前?辈,干什么!有你这么……” 酒意上头,她措辞好一会儿才道:“有你这么不尊老爱幼……不懂得礼数的吗?”

    贺问寻道:“师姐在?里?头施针时,切不可有外人打扰。”

    江多鹤道:“……我?才不是外人,我?是来加入你们这个大家庭的。”想?到什么,江多鹤顿时安静了,看看院子紧闭的窗户,又看看贺问寻,欲言又止,小声道:“我?有一个朋友,她……”

    贺问寻打断:“不要说什么朋友了,楼主只管畅言。”

    江多鹤饮下一口酒,酒壮怂人胆,开门见山:“那我?就直说了,贺问寻,若是温前?辈此?后获得自由,我?可否……”

    贺问寻一听,头皮一麻,不待江多鹤说完,直接打断,拒绝三连:“不行,不可以,我?不同意。”

    江多鹤恼得一甩手中的酒葫芦,只见葫芦口中洒出一道弧线般的酒液,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她不死心地再问:“真没有商量的余地?”

    贺问寻果?断地摇摇头。

    江多鹤气?得轻功一跃,直接跳到树上,躲在?里?头喝起了闷酒。

    日头逐渐移到正头上,又往西边滑落。

    顾玲珑推开门,走了出来,肩上依然是挎着个医箱,道:“温前?辈的经脉已全部续上,剩下的就是你助他打坐练功了。”

    贺问寻错愕地一挑眉尾,“之前?我?用了好几天才帮裴郎续接好经脉,师姐你一个下午就……”

    顾玲珑拿出帕子擦拭额角的汗,刚刚施针虽非她亲力亲为,但隔空指导,更需全神贯注,长久下来,便深感疲惫。她道:“那是你学艺不精,我?早就说了,我?的医术在?你之上。”

    贺问寻拱手道:“师姐医术高明,问寻自愧不如。”

    待顾玲珑走后,贺问寻走进房内,室内的药味还久久弥漫不散,窗户只开了一个小口,用以透气?。

    谢离愁正伺候着温明珠穿上道袍。他将外袍盖住的乌发理?出,从怀中拿出一把玉梳将温明珠凌乱的发丝缓缓梳理?平顺,将衣领捋平。

    温明珠扭头看向贺问寻,嘴角噙笑,伸手,“兰舟,快来为父身边。”

    贺问寻细细地打量温明珠。虽双颊依旧苍白,但双眸明亮有神,原先压在?他身上的一股很沉的病郁气?消散了大半。就连此?刻朝她伸出的手,也比之前?都刚劲有力不少?。

    不愧是在?原书中有 “妙手神医” 之称,顾师姐一出手果?然就是非同一般。贺问寻心想?。

    贺问寻走过去,握住温明珠的手,其指骨清瘦,指腹温热,原先的寒凉之气?已散透。那个病弱、不堪一击的温明珠已经逝去了,即使是着一身朴素的灰青色道袍,也无?法掩盖他身上的那股清姿卓绝之韵。

    谢离愁默不作声地退出去。

    温明珠柔软的手掌覆在?贺问寻的手背上,问:“那本《迢月心经》你如今练到第几重了? ”

    贺问寻道:“母亲留给我?的那本心经,我?目前?还停留在?第七层踏月寻芳,不知何时能突破练到第九层江月映辉。”

    温明珠道:“练功一事,成在?机遇,切不可急功近利,那便会有堕入走火入魔之危。你不过十九岁,便练到第七层,如今这般卓越不凡,我?很开心。”默了默,他又轻声道:“妻主也会很开心的。”

    贺问寻道:“若是母亲知道,我?会用这心经每日助爹爹打坐练功,她会更开心。”

    一晃九日过去,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男子从院中走出,其步履沉稳,腰腹挺直,光是闻呼吸之意甚是觉得均匀有力。

    温明珠走向贺问寻,张开双臂抱住她。凉风带起他的帷幔,贺问寻只觉眼前?白蒙蒙一片,耳边是父亲的清润声音:“这几日的练功打坐,已让我?非从前?之态。”

    他偏过头,隔着帷幔亲昵地贴了贴贺问寻的脸颊,手扣紧了她的肩胛处:“然,温明诲此?人狡诈非常,你需得注意。她从我?这里?抢走了很多东西,其中有……我?为妻主所画的肖像,还有很多很多,我?需要回去找到它们。你离家的时候很小,应当不记得她是何模样了吧。”

    贺问寻温声道:“父亲此?次回去,多加小心。母亲的样子,到时候等真正的阖家团圆之时,父亲再描绘给我?看就好了。”

    温明珠松开贺问寻,又抬起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强忍内心的不舍,转身离去。

    谢离愁跟在?温明珠身后,途径贺问寻时,俯身一礼,轻轻道一声“保重”,便快步跟上。

    温明诲站在?阶梯山路的最下方,她沉默不言地看着温明珠,谢离愁一同上了马车。忽然,她察觉到有一道极为强烈的、充满敌意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太阳穴灼烧出一个洞来。

    她偏过头去看,却只能看到在?微微晃动的树枝,连带着上面摇摇欲坠的叶子也一并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