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陆沉默了半晌, 最后两人还是进去洗手间,把身上这些奇怪的装扮都倒腾下来恢复正常后,才正式进去画展。
时陆帽子还是没摘, 他戴着鸭舌帽, 身上白t恤, 长裤, 最常见普通的装扮。
来看展的人很多, 进门右边挂着低调的方形标牌,上面写着张奇山个人作品展,后面有排略小的字体,是这次画展主题:热爱,自由。
展厅里面,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作品, 和时陆的风格有些不一样,这里的每幅画笔触都更为沉稳细腻,很好辨认。
千萤目光从一幅幅画上面扫过, 大多数是景,偶尔穿插着几幅人物, 还有一些写意的作品,画作旁边都有简单文字介绍, 名称作者以及创作时间。
画作前不停有人驻足停留, 低头小声讨论点评。时陆也看得很慢, 视线几乎是专注从每幅画上面看过。
周围人来人往, 他置身其中,却像毫无察觉。
千萤又从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热爱。
两人逛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看完外面的画慢慢往里走,最内厅人更多了, 这里是重点展览区域,几幅主题画前面根本挤不进去,唯有靠墙的边上稍微空出一点位置。
那里只框挂着一幅画,橘色顶灯柔柔照下来,显得分外静谧。
画前站着几个人在观摩。
走近之后,才发现那幅画和四周的都不一样。
明显属于另一个人的笔触,风格更加肆意,色彩明亮线条狂放,明明只是一幅安静的秋景,却让他画出了漫山遍野热烈的张狂。
“诶?这幅画是谁的?明显不是出自张奇山老师之手。”
“还挺好看的,应该也不是普通人。”
“这有作者。”说话那人凑近旁边作者名看了眼,慢慢念出声:“时陆。”
“我想起来了,这是张奇山老师的那位关门弟子吧。”
“对对,没错,前几年还办过画展,不过他好像很久没有消息了。”
千萤就站在讨论的那几人后面,他们的话语传过来分外清晰,她不由抬头去看时陆,男生被拢在阴影里,低垂着眼没什么表情。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他离开,前头突然传来骚动,张奇山本人出现在不远处,正在和人说话打着招呼,旁边还有几家媒体,在举着相机拍照。
年近六十的老人,穿着中式卦衫,精神矍铄,除了鬓角两簇白发,丝毫看不出老态。
他关于这次主题画简单介绍了几句,在人群的簇拥中慢慢朝这边走过来。
时陆猛地后退一步,拉着千萤退到身后的人堆里,几乎是把自己藏起来。
张奇山和身边人说着话,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两人,他们刚好停留在时陆那幅画前,有人提问这幅画的出处,他出声介绍。
“这是我学生时陆的作品,今天之所以把这幅画一起展出,是想留作纪念。”他目光驻留在画上,面带怀念。
“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两人走出场馆。
千萤突然有点后悔让时陆过来了。
自从出门之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只顾着低头走路,好像屏蔽掉了外界的声音。
甚至没有发现千萤已经落下老远了。
直到走到公交站前,要准备坐车时,时陆才发现身旁空荡荡,他左右环顾一圈,脸色惊恐,以为自己把千萤弄丢了。
“阿千。”
“阿千!”
时陆连忙叫着她,慌乱中等待应答时,右边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千萤探头出现在他身侧。
“我去买水了。”她晃了晃手里两瓶冰水,把其中一瓶贴在他额头,一阵冰凉袭来。
“舒服吗?”
“我差点以为你不见了。”时陆拿下她的手,重重松了口气。
“刚刚渴了。”
公交车还没到,两人站在站台等候,艳阳晴空,日光炽烈。
路边没有多少行人,整个站台之上只有他们。
轻风袭来,卷起千萤衣角,她握着手里冰水,指尖一片沁凉。
“鹿鹿,你为什么不画画了?”
午后三四点的阳光,发白刺眼,天空又蓝得浓烈,像是打翻的水彩颜料。白色衣角变成了云朵。千萤望着他,饱满额头上有浅浅的细碎毛发,底下是清澈的双眸。
扎高的发尾被风吹散。
少女肩膀清瘦。
时陆低下头,很轻的一声,几乎淡在风中。
“画不出来。”
时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正式动过画笔了。
自从那次画展之后。
当年他的个人展开得无比成功,那天来了很多观展人和媒体,所有一切都在称赞着他的作品,他再度被冠以了“天才少年”的名号。
他被老师张奇山带着在画展上介绍自己的作品,面对无数赞誉,时陆内心很平淡,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只是被年龄赋予了光环,优秀,却也没有优秀到如此盛誉的地步。
不过他依然是喜悦的,就算没有了钢琴又怎么样,他依然有自己热爱的事情。
气氛被推向,是画展上一位港籍华人以五百万的高价拍下他这次的一幅作品,那幅画作挂在展厅一角,只是其中很不显眼的一幅画。
时陆给它名为《死夏》
那幅画里大面积都是深浅涂乱的颜色,让整个画面非常模糊糟糕,迎面而来的只有闷热窒息,如果画中有什么地方最打动人,就只剩角落那道影子。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并没有着墨太多,仿佛只是匆匆几笔勾勒,却让她的身影犹如跃然纸上。
沉闷夏天,失去,别离。
这是每个人看到这幅画第一眼的感触,女人的背影带着一种决然义无反顾,没有任何留恋。
男人拍下的正是这幅画。
时陆在主办方联络下见到了这个人。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有种宿命般的相遇感,令人十分厌恶不适的相遇,似乎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你为什么买这幅画?”时陆注视着他问。
“那个背影像我的妻子。”男人笑得温和无害,得体答。
“对了,她也很喜欢画画。”
和外界传言的不一样,最终那幅画时陆并没有卖出,他烧掉了,连同着那些画具,所有和画画相关的东西,都被他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很长一段时间,时陆一碰画笔就头痛,眼前无数幅画面交织,时而是那个模糊的女人背影,时而是男人含笑的清晰脸庞,他觉得恶心又痛苦,失去了所有的灵感和创作力。
时陆闭门不出了很久,张奇山亲自找过他两次,老人都是遗憾离开。
在这件事里,他始终对不起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悉心教导他的老师,一个是他自己。
“《死夏》这幅画被当场拍出五百万的天价,色彩大胆强烈,构图奇异抽象,在巧妙运用光影的衬托下整幅画面又无比生动细腻,层次分明,充满难以言喻的美感。”
“他的画里是超出他这个年龄的东西,他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千萤在以前的新闻里翻出了时陆当年的报道,各种洋洋洒洒的夸赞之词下,她翻到最底,终于看到了那幅画。
千萤当场怔住。
和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这幅价值五百万天价的画在时陆以往的作品中好像并不算格外出彩,唯一不同的是,让她想起了陆医生曾经描述过的那个画面。
存在时陆记忆中的,那个夏天无比沉闷的下午,他妈妈离开的那一天。
晚饭时间,三楼那扇房门依旧紧闭,时陆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那间房里,从下午到黄昏都没出来。
千萤吃饭时,听到徐管家说起,那间房曾经是时陆的画室,只是许久没用过,这几年几乎都没有打开。
“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灰尘,小少爷很容易过敏的”徐管家忧心忡忡,千萤反而停下动作,若有所思。
在公交站台那里,时陆轻声说完自己画不出来后,千萤就愣住了,她回想起两人在艺术街那次,疑惑问出口。
“可是你那天就画得很好看。”
“那次根本不算真正的画画,充其量只是涂鸦。”
真正的创作,要经过漫长时间打磨,一笔一划都格外精细,那种短短两个小时随便涂出来的作品,就像是那次黑板画一样。
然而时陆回想起那天的感觉,久违的、垂放在身旁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鹿鹿,我觉得你应该相信自己。”千萤神情笃定又无畏。
“哪怕是随便涂一涂,你也比大多数人厉害了,况且热爱最珍贵不是吗?”
“我永远相信你。”
三楼那扇门在次日清晨第一道阳光照射下来时从里面打开了,时陆面容憔悴,眼底却很兴奋,神采奕奕。
千萤听到声响后第一时间上去。昨天她和徐管家都没睡好,时刻注意楼上的响动,又不敢打扰他,第二天早早就起床等候。
她本来打算到了上午时陆再不出来,就和徐管家一起去撬门的。
“鹿鹿,你——”千萤气势汹汹的,话还没说完,被时陆一把拉到怀里,他紧紧箍住她,满身都是浓重的颜料味道。
“阿千。”时陆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发烫。
“我画了一幅画。”他的声音接近哽咽。
“送给你。”
清晨阳光穿过窗户,打在画室内,尘埃在光束中上下浮动。
那束光笼罩着正中的画板,纸张仿佛泛着柔和白光。
上面是个戴着草帽的女孩,无边的青草地,柔软划过她的小腿。
蔚蓝天空下,微风轻拂,裙角飘扬,她微仰起头伸出手,接住了一只发光的萤火虫。
画的角落写着落款。
时陆给它命名为《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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