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皇帝身亡半个月后, 朝中终于传来了新帝登基的消息。
观庆侯,武威王、威定公等大臣因为拥立之功,得到的封赏最厚,小皇帝下旨, 以威定公为丞相, 武威王与观庆侯特进参知政事, 其中观庆侯还被额外拜为太傅。
事后武威王还上奏,表示观庆侯是宗室忠臣, 应当嘉其忠勇, 盛其爵位。
如今新帝还未满三岁, 显然无法处理奏章,朝轻岫这样做,只是表达自己支持观庆侯封王的态度。
司徒元早就知道这件事, 目前的态度是虽不赞成, 却也不那么反对。
虽说封王是要紧事,不过朝上已经有看一位亲王, 再有第二位, 旁人接受起来相对容易。
目前最让司徒元头疼的,还是孙侞近死后,朝堂直接陷入了半瘫痪状态。
这也是朝轻岫跟观庆侯两人为什么能迅速得到参知政事职衔的缘故——剪除孙侞近的党羽后, 朝中要职自然空了不少出来, 还有一些大臣虽然不算孙侞近心腹, 但身在朝中,平日难免与丞相有些关系,目前也处在戴罪状态, 无法正常办公。
唯一让司徒元庆幸的,是禁军这边暂无异动。
朝轻岫有节制定康兵权的圣旨在身, 干脆地给出了解决方案,表示瞻天等军虽然大都跟随过孙侞近,但如今作为首恶的四个指挥使都已经中毒身亡,余下将士除非有明确证据证明曾经参与谋逆,否则概不追究。
至于指挥使的缺位,等她空下来后,自然会跟司徒元等人商议着定下的,目前就暂时交由公孙卫跟原本拏云跟击星两部指挥使监管。
朝轻岫没有处理朝政的经验,幸亏她往日当惯了门主,也打理过门内事务,自己又颇有悟性,且肯下功夫学习,目前勉强能给司徒元打个下手。
宫城内。
眼下是是先帝丧期,宫中多用素色,远远看起,倒也颇有种凄凉之意。
朝轻岫正靠在椅子上批折子,抬目瞧见司徒元面有忧色,大略也知道对方在为什么事情烦心,于是道:“若是想不出如何处置,不如暂缓一二。眼下朝廷尚有外敌在侧,既然首恶已除,又何必牵连太广?就算是逆贼门人,也不妨先降职留用,以观后效。免得逼迫太甚,反而逼得人铤而走险。”
司徒元蹙眉:“武威王说得是,但十三殿下不肯同意,坚持要从重处置。她一开口,宗室那边自然支持。”
死去的先帝到底殷十三娘的亲爹,无论生前两人的感情好不好,相处的时间多不多,至少她发难的理由很充分,也符合忠孝大节。
朝轻岫微笑:“往日看十三殿下性情温平,没想到还有如此刚烈果敢的一面。”
司徒元明白朝轻岫的意思——殷十三性格软弱,轻易不会与人起争执,她这样做,很可能是出于旁人授意。
至于授意之人是谁也不难猜测,司徒元心中明白,那多半是观庆侯希望自己早点同意封他为王,才会施压逼迫。
只要观庆侯能够得偿所愿,殷十三那边也会恰到好处地被“说服”,表现出自己体谅朝廷大臣的一面。
朝轻岫的视线从司徒元面上扫过,微微一笑,没再多言,继续帮着批阅起了奏章。
她已经开府称王,干脆将徐非曲名正言顺地编入道王府官吏名单当中,目前递交上来的所有奏疏,会交到中书省中,她自己看一遍,徐非曲看一遍,最后再请司徒元那边的人过一过目,才会将事情定下,交由尚书省执行。
司徒元见朝轻岫日日如此,忌惮之余,也觉得朝轻岫工作态度不错,且一天比一天进步明显,而且有大局观,确实具备摄政的潜力。
就在此时,外头有小吏来回报,说卓希声不日就要回京。
朝轻岫闻言,精神微振,仿佛一个连轴转了大半个月的打工人终于遇见了能分担加班重任的同事:
“卓大人总算回来了!”
司徒元听见老友回京,心情也颇为不错,难得微笑问道:“武威王如此惦记卓大人,莫非以前与她也有交往?”
朝轻岫:“我久闻大名,一直盼着能与卓大人相识的一日。”又道,“等卓大人回京后,还请司徒大人一定为我引荐她。”
卓希声本来是特封的御前一品神捕,也是御史台大夫,不过因为大夏存在江湖的缘故,卓希声主要工作内容还是调查各类要紧案件,御史台的职责则大多交给副手处置。
先帝之前觉得北边有异动,就把卓希声派了出去,配合端木老盟主那边查了些军中的事情,结果事情刚刚告一段落,卓希声还没来得及按流程回来述职,就听到了上司去世的消息。
正在往定康赶的卓希声:“……”
她虽是皇帝拔擢的,但跟对方的关系也一般,但面对着皇帝驾崩后自己陡增的工作任务,卓希声还是由衷感到了一丝悲伤。
皇帝驾崩,举国皆知,卓希声昼夜兼程赶回京城,如同之前预料的一般,她刚刚回朝,就领到了司徒元暗中交付的新任务。
司徒元分派下来的工作主要有三件,分别是调查先帝驾崩之事,朝轻岫与殷宣明之间的关系,还有观庆侯暗中的谋划。
卓希声表情略显麻木:“……威定公若是不欢迎下官回来,大可以直言。”
司徒元安抚:“事关重大,旁人我都放心不下,只能交托于你。”
卓希声叹了口气,还是无可奈何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之前孙侞近排挤卓希声,是将她连人带着整个团队都排挤到了北地,也就导致了卓希声的心腹下属们基本未曾牵涉到谋反之中,反而最大限度地保存到了现在。
卓希声接了任务后后,立刻投入到新的工作当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带着新鲜出炉的结论再度登门拜访司徒元。
“先帝驾崩之事,可以确定是孙侞近谋划的,至于郑贵人那边,可能察觉到了一点,不过没有明确证据证明,加上相关人员都已亡故,只好就此搁置。”
卓希声:“至于殷宣明殿下的死亡原因,目前能查到的很少,而且许多内容都被强行抹去,从痕迹上看,极有可能是出自先帝的授意。不过从眼下调查得到的结果看,她应该的确不是病逝,而是在得封皇储之前,被人谋害。”
司徒元在得知当初的许多内容都被强行抹去后,就知道此事很难真正水落石出,不过从现在的情况看,朝轻岫至少说了真话,或者说了一部分真话。
“那么那位武威王……”
卓希声干脆道:“我完全查不到她的来历,目前只能知道,她自两年前出现在江南,刚开始似乎十分落魄,不过谈吐文雅,且胸中颇有谋略。”又道,“现在咱们只能推测,朝轻岫是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长大的,她在成为帮主之后,态度从容,面对旁人没有丝毫胆怯之气,可见早就习惯了如此,这样看,她年幼时在家中的地位必然不低。”
司徒元轻声:“倒也对得上。”
卓希声:“朝轻岫天资不错,但刚出现时,却表现得有些不学无术,连一些寻常经典文章都十分生疏,可能是家中大人没有加以约束的缘故。”
司徒元:“也可能是家中长辈早已身死,没法管束她的行为。”
查到这里,司徒元已经有三四分相信朝轻岫所言为真。
卓希声无所谓地笑笑:“既然查不出破绽,先帝遗诏上也认了她的身份,那咱们遵旨而行便是。”
司徒元点了下头。
到了这一步,两人算是达成一致,不打算再耗费人力物力去调查朝轻岫的身份,当然司徒元之所以会轻易放下,除了故事对得上之外,也是因为朝轻岫没有直接谋求皇位,威胁性不那么大。
卓希声看司徒元表情轻松,咳嗽了一声,道:“司徒大人不要放松太早,我虽没查出那位朝姑娘的底细,却发现观庆侯有些不对。”
司徒元蹙眉:“观庆侯……说起来近来朝中宗亲的确声势颇大,应该是他暗中串联的结果。”
先帝驾崩,观庆侯想要借机谋求更多权力,倒是丝毫不让人觉得奇怪。
卓希声:“不止如此,观庆侯似乎对那位武威王有很深的敌意。”
司徒元略有些讶异。
毕竟在他看来,现阶段朝轻岫跟观庆侯两人之间没有根本性的利益冲突。
卓希声淡淡道:“观庆侯好似想证明,武威王并非殷宣明殿下的后人,我发现他派了不少人出去,暗中调查冉州一带的情况,似乎想证明武威王并未在冉州生活过。”
司徒元愈发不解:“冉州在北地,武威王何时在北边生活过?”
起码朝轻岫交给他看的证据上,半点没有提及此事。
卓希声摇头:“或许只是栽赃陷害。武威王也是殷氏宗亲,与先帝的关系比观庆侯更近,还有江湖势力相助,假以时日,等武威王在朝中站稳脚跟,那么观庆侯的影响力难免会大不如前。”
第322章
司徒元面色微沉。
知道观庆侯想除掉朝轻岫后, 他难免感到一丝疲惫——大夏正值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实在不该再因争权夺利之事继续起内乱,若是因观庆侯想谋夺权位之事, 使得朝臣与亲贵宗室产生冲突, 说不定又是一场战争。
卓希声还想说些什么, 忽然住口,往外看去。
司徒元也听见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他正在跟卓希声谈事, 下属等闲不会过来打搅, 此刻前来,定然有事。
片刻后,一位属吏走进门来, 对司徒元道:“黄羊公公从宫中过来了。”
卓希声略觉诧异, 确认道:“是羊中官亲自来,不是派人过来?”
捕头:“正是他老人家亲自前来。”
黄羊公公武功高, 资历也深, 虽然护驾失败,到底在平叛一事中出了很大力气,如今依旧留在宫中, 保护新帝的安全。
他与春大姑一样, 代表的都是亲近皇室的高手势力, 司徒元虽是辅政大臣,也不能无视对方的存在。
黄羊公公笑呵呵地走近,三人彼此见过礼, 随后黄羊公公才让小内侍送上带来的糕点。
“武威王今日在宫中陪官家说话,提到二位大人劳苦功高, 官家心中感佩,差我送些茶点过来给二位大人。”
卓希声目光忽然动了一下,视线看向司徒元。
黄羊公公言辞很谦和,然而话里的意思却格外分明——小皇帝今年还不到三岁,能把话说清楚就算难得,所以今天的糕点并不是官家送的,而是朝轻岫送的。
朝轻岫表现出送点心的意思,而黄羊公公居然就按着她的想法跑了一趟。
司徒元与卓希声同时意识到,眼前这位服侍过三朝天子的老内官,已经悄悄站到了朝轻岫那边。
卓希声笑一声:“多谢官家美意,下官过两日一定去宫中问安。”
黄羊公公:“茶点而已,又不是正式赏赐,卓大人过谦了。”
卓希声跟司徒元都是聪明人,黄羊公公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简单问候两句,就带着人客客气气地离开。
目送黄羊公公离开后,卓希声开口:“司徒兄,你说在下这两日,是不是应该去武威王府上拜访?”
司徒元点头:“武威王也是断案熟手,你与她多走动走动也好。”
*
距离新帝登基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朝中大小事务已经趋向于平稳——最近这些天,中书省已经开始商议该给观庆侯拟一个什么样的亲王封号,然而就在此时,朝中传来一道令人惊骇之极的消息。
卓希声亲自带着大小捕头与一众花鸟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观庆侯捉拿下狱,用的理由是观庆侯暗中与人串联并罗织罪名,想要陷害武威王。
因为事情还在预谋阶段,所以一开始观庆侯只是遭到了软禁,然而事后卓希声调查观庆侯府邸时,又发现他与北臷那边有些来往,可能牵扯到之前的谋逆大案当中。
其实正常情况下,观庆侯不该如此简单地束手就擒,不过根据传言,事发当时,观庆侯似乎正在黄羊公公的私苑内饮酒,因为醉后无力,于是三招之内便被卓希声拿下。
武威王府内。
这座府邸原本属于孙侞近那边的一位尚书,之前的主人被捉拿下狱后,府邸就被抄没归官,给朝轻岫封王后,朝廷随意将这座尚书府跟附近的几座空宅打通后,一块赏给了新鲜出炉的武威王。
朝轻岫刚知道自己未来的居住地位于何处时,有些庆幸她提前从江南调了数百人过来,足够充实宅院,否则以王府的面积,她多半只能默默看着府邸长满野草。
没过多久,宫中那边大约也是反应过来朝轻岫手上没啥余财,家中也没有仆役,于是紧急送了些宫人过来,帮着洒扫庭院,虽说其中多半有些旁的势力安插的探子,但考虑到朝轻岫本人日常生活相对简朴,探子们目前还没有发挥的空间。
殷二十二顺利登基后,朝轻岫比以前忙碌了数倍不止,常常值宿禁中,除了抽空回来给起居处改了个“闭门斋”的名字外,整座宅子基本保持着原有格局。
在观庆侯落网那天,朝轻岫难得有空,没待在空中,而是与徐非曲等人在家里喝茶下棋。
第四局棋已经接近尾声,徐非曲看了棋盘片刻,选择放弃,又道:“黄羊公公那边传来消息,说六扇门已经查到观庆侯与北臷人的来往。”又道,“门主好似并不奇怪。”
朝轻岫笑:“先帝对北臷态度柔和,观庆侯是他心爱的臣子,与北臷间难免有些来往,以前不过是视而不见罢了,当真想要查,又怎么会查不出痕迹。”
对朝轻岫而言,陷害自己这件事,只是一个抓观庆侯的引子。她早知道此人很有野心,以前甚至还在孙侞近那边安插人手,自然明白观庆侯绝对是个经不起调查的人。
现在新帝已立,朝轻岫无所谓地想,自己是时候将多余的棋子自棋盘上彻底清除。
*
卓希声的工作能力很强,软禁观庆侯后,派花鸟使接手了他的府邸,很快查出不少事情,除了跟北臷相关的以外,还有人密告,说观庆侯事前其实知道孙侞近有谋逆的打算,却没有及时告诉先帝知道。
事涉先帝之死,自然按照谋逆论处,卓希声公布调查结果后,朝臣们大多哗然,虽然有些人平日与之交好,但事关重大,也不敢帮着说情,最后还是武威王出面求情,希望官家能看在观庆侯宗室出身,又有册立之功的份上,给他留一个全尸。
三岁的小皇帝根本没办法顺利理解眼前这一切,只是呆呆地点了下头,又从袖子里摸了一只布做的小狗玩耍。
大内监牢中。
监牢中的环境一贯阴冷肮脏,然而眼下这件牢房却被打扫得很整洁,地上摆了桌案,桌上更有纸笔,甚至还点了熏香
观庆侯静静坐在桌前看书,忽然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他抬头,看到数位内官正引着一位穿着朱红色亲王服的年轻人过来。
为首的内官是黄羊公公,他垂着头,一副格外恭敬顺从的模样。
跟在年轻人后面的一位宫人似乎姓春,是春大姑的某位弟子——由于以前得罪过朝轻岫,春大姑不怎么在这位武威王身边露面,只派了弟子服侍,尽量挽回一点印象分。
观庆侯的目光在黄羊公公身上看了两眼,又望向后面的朝轻岫,末了将视线停在小内官手中的酒壶跟白绫上,过了好一会终于开口:“今日二位是来为我送行的?”
黄羊公公弯下腰,道:“官家仁厚,说君侯乃宗室出身,许你全尸而葬。”
观庆侯沉默许久,开口:“为什么?”
黄羊公公没有说话。
朝轻岫对身边的老内监温声道:“羊中官,我与观庆侯也算相识一场,可否容我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黄羊公公深施一礼:“谨遵殿下之命。”又道,“臣去外面候着,殿下有事,招呼一声便好。”
他带着其余人很快离开,将空间留给观庆侯与朝轻岫两人。
观庆侯一挑眉:“原来黄羊公公一直听你吩咐,难怪当日我会大败亏输。”又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会有今日的下场,根源还是太过贪心,居然相信你当真愿意以亲王之位相酬。”
朝轻岫微笑:“这件事上我倒不曾欺骗君侯。”又和和气气道,“君侯并非贪心,是自觉手中有我把柄,所以放松警惕。”其实
观庆侯豁然抬头,略有些晦暗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衣冠整洁、一身清贵之气的年轻人。
仅仅一门之隔,原本的两名重臣,一个已经成为阶下之囚,一个仍然高踞云端。
朝轻岫垂下目光:“我本来以为君侯不会那么早选择发难,君侯实在太过心急了一些。”
观庆侯心中忽然动了一下:“……所以你不是冉州人?”
朝轻岫平静道:“我不是冉州人,也从未说过自己来自冉州。”
观庆侯瞳孔猛地一缩。
朝轻岫笑了一下,柔声道:“卢大夫对君侯当真忠心耿耿,从我这里打探到了什么消息,都肯告诉你一声。”
观庆侯喃喃:“卢悠容……”
朝轻岫:“若是在下没有猜错,那位卢大夫是君侯的人罢。听你号令的下属固然不像听从孙相的人那样多,却更加隐蔽分散,也更不容易让人察觉,许多时候能起到奇兵之效。”
观庆侯淡淡:“再不容易被察觉,也叫你知道了。”
朝轻岫柔声:“但凡行动,总会有破绽,其实卢大夫要是什么都不做,在下也发现不了他的身份。”
观庆侯:“可否请问一句,他究竟露出了什么破绽,才引得你怀疑?”
朝轻岫笑:“你猜?”
观庆侯:“……”
他想了想,道:“是华家别苑的事么?”
朝轻岫微笑不语。
对方说得没错,她会发现卢悠容有问题,根源正是华家别苑的那个案子。
第323章
当初朝轻岫早就确定了谁是杀害七皇子的凶手, 所以在知道耿百重身亡的消息后,立刻明白那是齐如酌在杀人灭口。
之后她去案发现场查看,正好看见破碎的大花瓶跟满地积水。
朝轻岫当时说给众人的推理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比如凶手最开始在地上泼水, 其实是想模糊案发时间, 让人以为凶手是在下雨时才进入的接天阁。
然而接天阁中的水实在太多了, 仔细想想,由于雨一定是斜着飘进窗户的, 那么凶手其实只要在门窗附近泼上水就可以。
齐如酌刚布置现场时, 并没有料到后面的事, 他考虑的只是接天阁本就少有人来,位置足够隐蔽,所以在他原本的计划中, 凶手应该是从正门进入, 所以就把水泼在了靠近大门的位置。
然而等齐如酌离开后,接天阁附近又发生了一件意外。
护卫华大不小心摔断了腿, 无法长时间行走, 只好转移到畸来坪中休养。
畸来坪能看到从山脚到接天阁的山路上有哪些人经过,有了华大跟华二的监视,基本可以排除“下雨时有人从正门进入接天阁”的可能。
如此一来, 调查者发现门口有水时, 难免会猜测那些水渍是否是凶手在下雨前刻意布置的。
齐如酌担心暴露, 所以在知道华大的事情后,又悄悄去了接天阁一趟,重新布置现场。
在刚刚看到口供的时候, 朝轻岫就意识到,华大的监视其实存在一个空档。
因为华大摔断的是腿, 所以在他刚被转移到接天阁的那段时间,自然会保持静卧不动的姿势。
既然静卧不动,华大的视角就一定有限。
齐如酌完全可以趁华大平躺养伤的空档,悄悄回到接天阁内,收拾之前留下的痕迹。
按照朝轻岫当时的推理,倘若凶手只是为了假装下雨时开窗入内,那泼点水在地上就好,完全用不着打碎大花瓶,齐如酌第一次也只是取了一些水泼在地上而已,打碎花瓶应该是第二次上山时发生的事,齐如酌之所以这样做,是想用更多的水,掩盖住地上靠近大门的水渍。
朝轻岫在意识到齐如酌可能二次返回时,立刻联想到一件事。
——华大摔断腿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朝轻岫清楚记得,华二当初觉得在畸来坪内暂住一天的事情解释起来太麻烦,所以在跟别的侍卫说的时候,就只提到华大摔断腿的事情,没具体说明华大准备在什么地方休息。
倘若是华二将消息告诉的齐如酌,当初就没必要刻意对旁人隐瞒此事,相反,知道此事的人越多,反而越能隐藏住华二本人的存在。就算调查者事后意识到齐如酌曾经得到过通知,也难以确定消息的源头。
那么剩下的可能人选就只有卢悠容。
卢悠容表面上跟齐如酌没有交情,私下里却向对方提供帮助,其中必有缘故。加上朝轻岫从许鹤年那边知道齐如酌其实是观庆侯的人,便对卢悠容的身份有了些猜测。
之后朝轻岫故意将自己要制作□□明的事情透露给卢悠容,观庆侯以为朝轻岫假冒皇室血脉,自觉掌握她生死,所以一直轻视于她。
先前观庆侯同意相助朝轻岫,而不担心放任朝轻岫做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自己随时都可凭借手上的证据将对方除去。
只要朝轻岫消失,那他就是大夏唯一的亲王,而且能占据大部分拥立之功。
大内监牢内。
观庆侯静静看着面前的酒壶与白绫。
黄羊公公已经回来,他瞧了观庆侯好一会,末了笑道:“罢了,君侯是贵人,就让老奴亲自服侍君侯上路。”
观庆侯身子一震,终于伸手拿起酒壶。
他倒酒的动作很缓慢,然而还是有许多酒液溅到了水杯外头。
观庆侯举起杯盏,对着牢房外的人做了个敬酒的姿势,轻声:“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武威王此人心细如发,刚毅果决,羊公公为她卖命,想来今后定能富贵双全,长命百岁。”
他说完这句带着讽刺的话后,仰头喝尽了杯中的毒酒。
黄羊公公微微躬身,一字字拖长声音道:“送观庆侯。”
*
或许是近来死去的人实在太多,观庆侯的去世就像投入水中的一颗小小石头,溅起些许涟漪后,便迅速消失不见。
起码武威王府,就半点没受到影响。
闭门斋内。
朝轻岫正用扇子扇火,估量着时候差不多,将药炉的盖子揭开,倒出其中药丸。
她掌了下品相,然后将药丸分瓶装好,贴上标签,安排人送到黄羊公公还有春大姑等人在宫外的私邸之中。
朝轻岫每一天的日程都很充实,结束今日的炼药工作后,属吏过来提醒时间,朝轻岫回房换了身出门的衣裳,然后进宫与司徒元等人议事。
自从孙侞近之叛后,朝中许多重要岗位都出现了严重的缺员现象,一时半会找不到足够的熟手能够填空,朝廷也就暂开方便之门,允许让大臣各自举荐一些有名望有才华的能人入朝为官。
朝轻岫早先就与许白水等人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在许家跟华家的孩子中,挑一些曾在官学中进修过,也参加过县试的孩子进户部,做些打杂跑腿的工作。又让人去重明书院探一探情况,看是否有人愿意进京。
既然朝中有此风声,定康一带许多大族也都纷纷投了拜帖到朝轻岫府上,希望能通过她的门路入朝为官。
朝轻岫挑选了一些,做完背调后,安排了那些人进入朝堂,又找司徒元商议,打算额外开一次恩科。
司徒元:“其实许多人都有此意。”
朝轻岫:“我年轻识浅,还要仰赖威定公主持大局。”
司徒元:“不过纵使加开恩科,最早也是明年的事了,远水解不得近渴……”
朝轻岫目光微动,旋即笑道:“司徒大人莫非是想推荐什么人入朝么?”
以司徒元的资历,举荐人才之事完全可以自专,不必非要与朝轻岫商议,他言语间之所以有些犹豫,只怕是因为此次想要推荐的人才身份不同。
司徒元说起此事,面上也露出点无奈来:“其实还是王家那边的事情……”
朝轻岫:“王家……”姓王的人太多,朝轻岫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司徒狄大人是说天子的外家?”
天子母亲姓王,本是宫中的一位宫人,生了孩子后才被封为少使,平素很不引人注目,物质待遇也非常一般,在天子一岁多时,不幸因为伤寒去世。
不过王少使本人虽已不在,家族中却还有旁人,如今二十二郎登基为帝,王家自然想要乘势一飞冲天。
司徒元:“是,按照朝中制度,天子登基后,按例该赏赐家人一些爵位官职。”
朝轻岫:“既然有规制在,那就按规制办便是,免得让人觉得天子年幼,可以生出轻慢之心。”
司徒元也是这个意思。
如果天子已经亲政,朝臣们肯定得反对天子大肆封赏外家,就算赏,也决不能赏得太多,免得让人绝对的皇帝偏私。问题在于天子现在还不到三岁,给王家的封赐太少,旁人不会觉得是天子生性克制,廉洁守礼,而会认为是摄政的大臣无视天子权威,想要借机打压可怜的小皇帝跟他的外戚。
朝轻岫跟司徒元都清楚这点,于是给王家老大人直接封了君侯,安排到户部,又从王家挑了些人,分别安放到了翰林院跟御史台等地,做些清贵有地位的工作。
三岁的小皇帝似乎很是高兴,他住在宫里,接受着所有人精心的照顾与保护,还能常常跟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以及比自己大五岁的姊姊一块玩耍。
等王家身份被人为提高后,小皇帝的玩伴顿时变得更多了一些,除了有时候得被人抱着听大臣们说些无聊且难懂的问题外,他的日子一直都十分好过。
在一片忙碌之中,这一年慢慢进入了尾声,第二年,大夏改元永平。
朝轻岫之前开恩科的建议终于被正式提上了日程,因为事情安排得有些急,所以此次恩科规模不算大,徐非曲得到消息后,为了支持上司,干脆挽袖子下场,最后考了第二十九名。
知道徐非曲的成绩后,朝轻岫还有些遗憾,觉得是王府这边事务繁忙,徐非曲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复习时间不足。而且考官们在拟定名次时,也会因为徐非曲算朝轻岫的门人,刻意压制她的成绩。
不过此次考上进士的人除了徐非曲之外,还有好几个朝轻岫认得的人,比如重明书院的杜知鸣跟高怀书,就同样蹭上了进士名录的后半截。
以这些人的年纪,无论名次如何,只要能够考上,就已经很了不起。
朝轻岫看着今年的进士们站到朝堂上,每一个都显得那么意气风发,心中微微有些感叹。
一代新人换旧人,朝堂中属于先帝的痕迹越来越少了。
殿宇还是原来的殿宇,人却已经不是原来的人。
华丽热闹的宫苑慢慢沉寂下来——自从失去主人后,那些美丽的楼台就仿佛一夜间褪去了鲜明的色彩,变成了沉默背景的一部分。
中官们曾经上书,小心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希望武威王能同意多批些钱款维护宫廷,免得皇城看着太过颓丧。
武威王表示户部不是她在管,然后新任的某位姓许的户部侍郎就将这份请奏打了回去。
户部的理由很充分,刚刚办了先帝的丧事,国库十分空虚,而且现在小皇帝才三岁,活动范围有限,宫殿修了他也不会去住——这其实是好事,尤其是对保护天子安全的禁军而言。
北臷那边知道先帝去世的消息后,数派刺客入京,有几次还成功混入了宫城,若非禁军防守严密,几乎每一回都能杀到皇帝身边,最惊险的一次,此刻已经直接跑到了天子寝宫的外殿附近,幸而朝轻岫当夜正好住在宫里,发觉不对后,立刻出手阻拦,最终以重伤为代价,击退北臷刺客。
事后朝轻岫干脆请了带剑入内的许可,夜间时常值宿宫禁,有时还会直接睡在外殿处,兢兢业业守卫天子安全。
永平三年,朝中又正式开了一次科举,此次录取的进士名单中,重明书院学生占比显著提升。
因为朝轻岫进京前久居江南,且与原重明书院山长应律声交好的缘故,那些进士多被人为是武威王一党。
御史们嘀咕两句,也没揪住不放。
毕竟现在武威王的党羽已经越来越多,就算其北边出身的进士,保不齐也会投到她的门下,当然到目前为止,武威王门下最多的还是禁军将官跟六扇门中的捕头。
这倒不算奇怪的事。
江湖人若是乐意做官,通常会在军队跟六扇门中间选择职业,朝轻岫入仕后又没卸任问悲门主,挑几个手下安放在京中也很正常,而且根据先帝遗诏,她本就有节制定康兵马的权力,甚至在观庆侯去世后,还因此就任了枢密使一职,同时监管瞻天军。
永平九年。
时间流水一般过去,天子今年虚岁十三,已经到了每天都会上朝听政的年龄,平常也会试着处理政务。而且随着小皇帝的成熟,王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皇帝的姨祖父去年还升了吏部尚书。
这样的升官速度,几乎只比有大功在身朝轻岫略逊一筹。
朝中情况虽然平稳,但地方又屡出问题,比如今年,南边就起了水患,要修整河道,朝轻岫先派了许鹤年监管此事,过了两个月后,小皇帝又小心提议,说不如请武威王亲去巡视一番。
朝轻岫自然答应,她持节出巡后,一直过了小半年才回京。
——考虑到巡查地点位于江南,不少知道朝轻岫身份内情的人,都觉得武威王之所以在外面耽搁那么久,很可能是回了问悲门总舵,接受老下属对她职业道路规划问题的抨击。
第324章
因为巡查有功, 等朝轻岫回京后,王老尚书上奏,请天子下旨,以朝轻岫为参知政事, 加食邑三万户, 剑履上殿,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听到这番话时, 朝堂一瞬间安静下来, 群臣你看我, 我看你,表情都有些紧张。
最后还是武威王忍不住笑了一声,才打破殿上寂静。
她笑过之后, 就整理了下衣袖, 手持玉笏向前一欠身:“臣失仪。”
小皇帝讷讷许久,最后道了句:“无妨。”
虽然大家在面对武威王时都表现得很安静, 但等武威王走了之后, 许多地方都传来非议之声。
非议的重点当然是这个提议不合适,虽然以功绩论武威王很厉害,然而剑履上殿等等还是有些出格。
君不见之前有类似待遇的大臣最后都选择了一条不怎么大臣的道路……
那些官吏说话时, 时不时还会向外张望一二, 免得被路过的花鸟使发现自己在议论些什么——不怪这些人忧心, 虽然谁都知道赏赐太厚不好,但王老尚书提出这个意见时,朝中居然没有人立刻反对, 可见武威王权势赫赫,手眼通天。
与其他心里长草的人不同, 位于风暴中心的朝轻岫倒很冷静,第二天就上书表示自己不愿接受这番赏赐。
小皇帝知道后,表现得愈发不安,还派人劝了武威王好几回。
经过一番拉扯后,朝轻岫最终接受了参知政事的职位,但同时也辞去了枢密使之职,并将瞻天军指挥使的位子交给了王家出身的一位少将军。
武威王府内。
今日朝轻岫刚刚下朝,她摘掉了头上累赘的金质王冠后,懒怠换衣裳,就披着朱色王服,直接依靠在软榻上看书,时不时翻个身,调整一个更轻松的看书姿势。
身上柔软轻薄的红色绸缎随着她的动作,慢慢皱成了一团。
屋子门口,许白水拿着一把不知从哪摘来的野果正在喂鹦鹉。
她一边投喂小动物,一边跟身后的上司道:“去了你在军中的职衔……小皇帝已经有猜忌之心?”
朝轻岫笑:“我又不像威定公那样懂得收敛。如今官家十三岁了,再没这个意思,倒不像是自幼在宫里长大的人。”又问,“我许久没回京,刚回来又闹了这么一出,倒还没来得及问,这几天十九娘的功课如何?”
许白水:“你放心,十九娘一直勤勉,未曾懈怠。”
朝轻岫点了点头,又问过王府内的情况,也是一切都好。
许白水:“对了,我五姊前些日子随商队出发,找到了一些你要的药草。”
朝轻岫笑:“多谢不二斋惦记。这几年简兄弟的妹子情况好转许多,我这次回江南,又给她诊了回脉,想要换个方子帮她调养。”
天侯武库中也有医学方面的书籍,朝轻岫既然掌握了殷宣明留下的武学宝藏,自然会跑去挖掘。自从获得了那些书籍后,朝轻岫的生活就被动丰富了许多,处理朝政之余,还得见缝插针地提升自我。
好在努力总有收获,在她医学水平突破瓶颈后,总算用针灸之术唤醒了简小妹。
除了医术上大有进步外,朝轻岫的武功也提高了许多——三年前,她修炼内功时曾经陷入瓶颈,当时表现得略有些焦躁,当时连北边的端木老盟主都写信来开导过朝轻岫,让她徐徐图之,不要着急,免得走火入魔。
朝轻岫嘴上表示明白,心里却不想放弃,坚持苦修了大半年,几乎没怎么进步。
清正宫那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找了些杂学让她看,师思玄也从贝藏居赶来,给朝轻岫带了重明书院最新款习题集。
可能是习题集的确能让人获得心灵上的平静,朝轻岫放松下来后,反而不知不觉打破了关卡。
她自此愈发觉得习武之事非常玄学。
当然对许白水而言,朝轻岫最值得注意的一点倒不是技能的提升,而是身高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朝轻岫如今的身量都非常成年人。
不过虽然朝轻岫的个子长高了不少,脾气性格倒没什么变化,许白水以前曾听母亲提过,许多小朋友十六七岁时性格古怪,与成人后很是不同,所以一直有些替朝轻岫担心,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
许白水喂完野果后,拍了拍手,道:“说起来,门主不在京的时日,咱们在禁军那边的孩儿们屡次受人排挤,不少已经被调职离任,我查了一下,似乎跟王家有关。”又道,“非曲让人克制些,莫要与他们起了冲突。”
朝轻岫依旧在看书,闻言头也不抬,随意道:“应该的。咱们出身草莽,本就不大明白朝中政务,王家是天子外家,平日相处起来总得多留些余地。”
许白水:“不过朝中指摘门主擅权的官吏许多都出身王家门下,十九娘上次进宫时,还遇见二十一郎跟官家说,武威王制大权以逼天子,必须早做谋划。”
这些年,随着小皇帝年纪渐长,朝轻岫确实对他的行为屡加管束,数年前就有御史弹劾过,觉得她这是在以臣凌君。
朝轻岫抬起眼,淡淡:“禁中私语,岂能轻泄于外,十九娘也太不谨慎了。”
许白水:“话倒不是十九娘说的。门主还记得她身边那个小内侍罢,正是黄羊公公的徒孙,当时就在旁边奉茶。”
朝轻岫听见便点了下头,片刻后道:“既然官家希望早日掌权,咱们身为臣子,自然不好违逆圣意。”
她说话时的语气又温柔又平和,偏偏让许白水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
今日天气不坏,许白水离开时问朝轻岫借了两本《老福探案集》的最新册,正在花园里溜达的时候,远远看见李归弦正往闭门斋走。
数年过去,李归弦还是少侠装束,他腰上别着一柄破刀,刀刃上略带锈迹,偶尔还会被用来砍柴。
武威王府的属吏门瞧见李归弦,都先欠身行礼,然后小心让开道路。
虽然李归弦不是朝廷命官,但大家心中都清楚,对方已经定下了是未来的武威王后,若是得罪对方,说不定就会引来武威王本人的关注。
其实早在武威王流露出定下李归弦的意思前,她身边许多人就隐约有些猜想,许白水还特地为此开过赌局,可惜事件双方的情绪都太稳定,也太过有耐心,外人谁也瞧不出什么来。
就在许白水猜测门主说不定要始乱终弃引得江南武林再度动荡时的时候,朝轻岫终于回了总舵一趟,还特地前往红叶寺拜见明相大师。
明相大师与李归弦虽然份属师徒,但因为是出家人的关系,也管不到李归弦私事上,朝轻岫之所以过去,主要是为了送些礼物,再顺便告诉明相大师他徒弟今后不打算回来当和尚的好消息。
“……”
不幸旁观了全场的许白水觉得,明相大师不愧有道高僧,整个见面过程都表现得很是慈祥冷静,没让武威王见识到红叶寺绝学的威力。
在通知过师长后,朝轻岫便请人卜算吉期,应律声当仁不让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最后她的算出合适时间是在两年后。
朝轻岫没有意见,毕竟同样的任务她也分别托付给了司天监跟武林盟内的人,得到的答案中最离谱的一个是再过六十六年就行。
“……”
对此,许白水只能说武林盟不愧是友方单位,起码对武威王的寿命长度很有信心。
*
朝轻岫回朝待了四个月,王老尚书又请奏,说北地流民太多,动乱频生,朝廷应当派使节巡视。
官家立刻同意此事,大臣们商议后,深觉北边风气彪悍,连先帝都派了武功高强的卓希声去才震住场子,既然武威王文武双全,不妨令她持节巡视。
司徒元心中微觉不对。
他本就不是迟钝的人,当然能看出,现在外戚一派对朝轻岫排挤力度越来越大,刚回来就不许她在京中久留,夺权的意味非常明显。
虽然司徒元也觉得臣子权势过盛不是好事,可第一是天子如今羽翼未丰,不适合轻举妄动,第二则是朝轻岫本人御下甚严,自己也举止有度,缺乏值得被弹劾的过错。天子太早与大臣争执,并非持久之道。
朝轻岫本人倒没什么意见,态度堪称温和地接受了天子的安排。
在接旨后,朝轻岫还进宫一趟,要求与天子面谈。
听完武威王的要求后,小内官一脸惊惧地快步回去向天子禀告,过不多时,匆匆跑来宣她入内。
小内官:“官家说了,武威王要来,直接进宫就是,不必另外请示。”
朝轻岫摇头,笑道:“官家厚意,为人臣者却不好因此荒废礼节。”
小内官陪着笑引她入内。
作为天子心腹,小内官很清楚,虽然王家的地位已经不同往日,能够给予天子许多支持,但由于一直以来的习惯与印象,小皇帝还是有些忌惮朝轻岫,才不敢拒绝她的请见。
小皇帝坐在殿内,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朝轻岫能感觉到,每次私下说话时,小皇帝都有些紧张,所以她一直表现得格外克制,虽然早就得到了可以在宫中携带兵刃的特旨,但近两年来,她每次与小皇帝见面时,都会在殿外解下佩剑,进门后,也都认真行礼。
可惜她越克制,小皇帝反而越是不安。
今日朝轻岫进门后,刚刚一弯腰,小皇帝就站起来,抬手道:“武威王免礼。”又吩咐左右,“给武威王赐座。”
今天小皇帝不是一个人在殿中,殷二十一郎也在,方才似乎正在与弟弟说笑玩闹,脸上还带着一点汗水。
殷二十一郎看见朝轻岫后,不太明显地冷哼了一声。
朝轻岫先问候过皇帝跟殷二十一郎,然后说了几句即将北巡的事情,又道:“臣此去不知需要多少时日,官家千万保重。”
小皇帝:“武威王是社稷股肱,朕会在京中盼你早日归来。”
朝轻岫微笑:“其实臣晚些回来也不打紧,朝中不乏忠臣良将,司徒大人秉性中坚,毫无私心,卓尚书明察秋毫,果决善断,公孙将军性行端良,智勇双全,官家遇事多与他三人谋划,定康必可无虞。”
小皇帝有些不安地看了朝轻岫一眼。
这三个人他都挺熟,也都清楚底细,比如公孙卫,原来是清流一派的人,可自从朝轻岫当了枢密使后,慢慢就变成了这位武威王的心腹。
当然若是询问公孙卫,他一定会表示自己的选择很正常,毕竟朝轻岫情绪稳定,赏罚公允,从不对下属乱提要求,而且见事极明,别人只要对她忠诚,她就不会把旁人随意当做棋子丢弃。
而且与江湖中的传言不同,朝轻岫虽然可怕,却并不是个经常使用暴力的人。
公孙卫最后发现,自己简直没理由不听朝轻岫的话,然而等他听话听久了之后,又蓦然意识到,周围所有人都认为他投靠了武威王府。
“……”
小皇帝跟大多数人有相同的想法,觉得朝轻岫掌政以来,一步步扩大权柄,不久前虽然主动辞了枢密使,但在禁军中依旧有着非常强的影响力。
任凭谁做皇帝,都很难对此视而不见。
听见朝轻岫的嘱托之语,坐在一旁的殷二十一郎忍不住略显嘲讽地笑了一声。
朝轻岫抬眼看向他,和气道:“君侯何故发笑?”
殷二十一郎虽然说着不怕朝轻岫,但被对方点名时,表情还是有些紧绷,片刻后才勉强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武威王所言极是。”又忍不住多了句嘴,“不过这些大臣,似乎都跟武威王来往亲密。”
朝轻岫并不否认:“司徒公等人久在朝中,我年轻识浅,遇事自然需要常去请教高贤。”又道,“不止我,君侯也当多与贤士来往。”
殷二十一郎被噎了一下,只好道:“多谢武威王关心。”
朝轻岫微微一笑,抬目看了眼殿宇,她一眼扫去,发现小皇帝身边许多内侍跟宫人看着已经有些眼生。
见到朝轻岫视线转移,小皇帝忍不住动了一下。
小皇帝道:“这些年南北都不稳定,全赖武威王主持大局。朕一直不想让武威王离开太久,可惜朝中大臣虽多,却无人能与武威王相比,只好辛苦卿家了。”
朝轻岫收回观察四周的目光,温和道:“那些都是臣本分,就算官家看重臣,也勿要过分嘉奖。”
小皇帝:“武威王才德出众,更难得的是并不居功,实在是臣子楷模。”
朝轻岫微微一笑,不再纠结这个话题,继续道:“其实臣今日前来,还有一事要禀奏官家。”
小皇帝忙开口:“武威王尽管直言。”
朝轻岫:“爱惜亲戚之情,人皆有之,却不可不加约束。”又道,“臣回京后,听闻王家有一位郎君掳掠良家男女为仆,又侵占民田,苦主告官后,反而被那位郎君派家仆杀害。”
小皇帝闻言,面色有些不好看,他抿了抿唇,低声:“朕知道了,也说过他们。”又赶紧补充,“其实朕问过,许多事情都是底下人所为,舅舅姨母他们并不清楚,朕风闻此事后,已经下令申斥,今后必不再犯。”
朝轻岫:“可臣听说首恶至今未诛。”
殷二十一郎插话:“大夏有律法,有爵者犯罪,可以用财帛爵位相抵。”
朝轻岫笑:“那位王家郎君何时有的爵位,臣怎么不记得?”
小皇帝:“是朕看他勤勉,前些日子封了一个虚衔,犯事后已经革去,当时武威王不在朝中,或许不曾听过。”
朝轻岫:“官家,臣有一言上奏。”又道,“所为‘诚爱而欲快之也,而适足以杀之’,官家若要保全亲戚,就不能放任他们为非作歹。”
殷二十一郎忍不住道:“王家是陛下外家,谁敢对他们心怀恶意。”
朝轻岫:“外戚跋扈之事,史书多有所载,君侯日日读书,一定知道那些人的下场。”
殷二十一郎顿时哑然。
眼见小皇帝已经愈发难安,朝轻岫适时打住话头,起身告退。
小皇帝小声问了一句:“武威王不在宫中用饭么?”
朝轻岫笑:“今日官家与君侯兄弟两人一块用饭,臣不敢打搅。”
小皇帝忙道:“武威王也是我阿姊,咱们其实都是一家人。”
朝轻岫温声:“有陛下此言,臣北巡之时,岂敢不尽心竭力。”再度拱手,“臣告退。”
她拱手时,小皇帝身边所有宫人全部行礼恭送,连小皇帝本人也想起身,站起之前,却被二十二郎使了个眼色,小皇帝犹豫一下,还是坐了回去,只是目送朝轻岫出门。
朝轻岫出宫登车,对左右道:“最近多在王家周围看看,若遇见那位郎君出门,就将他请到六扇门去。”
一位属吏:“若是六扇门不肯接收,该如何是好?”
朝轻岫笑:“卓尚书岂是那样不敢担事的人。”又随意道,“当真有人阻拦,就拿我的安民诏过去。”
属吏倒不觉得王家那边会有敢阻拦自己拿人的豪杰,但:“恐怕王家会觉得殿下不给他们脸面。”
朝轻岫:“也是。”又道,“不过只要出手干涉那边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引人疑心,觉得我太过自专,既然如此,也不必太避嫌了。”
属吏目光微动。
朝轻岫:“除了那位王家郎君外,也请人替我告诉王老尚书一声,他大约是近来事务繁忙,所以无力约束家人,我不忍他清名有损,一定请奏官家,别叫他如此忙碌。”
属吏露出些跃跃欲试的表情,高兴道:“是。”
查四玉护送朝轻岫出宫,用目光警告了一些不够稳重的属吏,站在一旁等朝轻岫上车,然后才坐到驾车的位置上,亲为执鞭。
马车内,朝轻岫笑问:“四玉今天不用再禁中值守么?”
查四玉:“王将军另外派了人来,说是近来都用不到属下了。”
朝轻岫靠在软垫上,半闭着眼,语气很平淡:“既然官家不想瞧见你,那你就先回六扇门去。”
查四玉垂首:“是。”
*
武威王与小皇帝见面后,过了数日,王家几位年轻人忽然被请到了六扇门内喝茶,王老尚书本人也因为治家不利,遭遇了停职削俸的正确对待。
朝野上下一时间肃然无比,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王家那边居然没怎么挣扎——眼看朝轻岫就要去北边巡查了,王家宁愿吃了这个亏,多忍她两天,也别给朝轻岫在定康滞留的借口。
眼见朝中事务变得井然有序,朝轻岫也就不再多留,点齐人马便出发向北。
然而仅仅过了两个月,定康内便有噩耗传来。
官家某日微服出宫,前往外家散心时,不幸遇刺身亡。
消息传开后,全城哗然,卓希声立刻控制王家上下所有人,同时禁军也做出反应,派人封闭宫城,免得事态扩大。
作为四朝老臣的司徒元不顾自己早该退休的年龄,再度站出来压住局势,随后御史杜知鸣上书,怒斥王家十大罪状。
第一是欺君罔上;第二是僭越不臣;第三是因私废公,为一己之利,排挤贤良;第四是欺君媚上,将官家置于险地……
杜知鸣痛快地骂了一遍后,其余御史随之跟上,跟着将王家骂的狗血淋头。
——大臣们都很有默契,毕竟皇帝驾崩肯定要有人担责任,此事本来就是王家没办好,罪责自然也得落在他们头上,免得牵连他人。
司徒元一面稳定局势,一面给朝轻岫写了信,令人快马加鞭送去,请她立刻回京主持大局。
越是动乱时节,越需要手腕强硬之人坐镇。
*
定康城。
在旁观者看来,朝堂中的风波好似永远没有彻底安定下的一天。
清晨时分,数十骑士策马入城,然后径直往宫中行去。
在得知小皇帝驾崩的噩耗后,朝轻岫甩下车队,带着心腹随从先一步回京。
朝轻岫一早入城,进宫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
她在宫道上见到了司徒元。
两月未见,重逢时,这位历经四朝,功力深厚的威定公,似乎又沧桑了一些。
朝轻岫由衷道:“司徒大人辛苦。”
司徒元先叹了声气,然后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详细告诉朝轻岫知晓。
朝轻岫点点头:“既然王家诸人已经被控制住,那何时处置都无妨,现下的问题是,官家去世时并无血脉留下。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只好在兄弟姊妹中挑选新帝。”
她没把话说完,不过谁都能意识到,剩下那群人里,与先帝年龄最相当的只有殷二十一郎。
司徒元看她一眼,道:“卓尚书控制王家那些人后,仔细调查往来书信,怀疑二十一郎恐怕跟行刺之事有干连。”
虽然卓希声现在并无明证,但只要二十一郎有嫌疑,就等于失去了争夺皇位的机会。
而且司徒元也并不觉得二十一郎无辜。
无法遏制住对权力的贪欲是人类的本性,对殷二十一而言,只要弟弟死去,他就有可能登上皇位。
一步之遥,就是君与臣的分别。
殷二十一郎年纪太轻,实在很难遏制住自己挑拨小皇帝与武威王之间关系的想法。
朝轻岫神情从容:“就算二十一郎不行,那还有十九娘。”
司徒元目光复杂地看着朝轻岫:“原来武威王想拥立十九娘继位?”
朝轻岫没有直接回答,只轻轻笑了一下:“我为人臣子,岂能轻言废立?还是先给十九娘递个消息,瞧瞧她的态度再说。”
司徒元闻言,没忍住“呵”了朝轻岫一声。
倒不是司徒元不够稳重,只是两人认识太久,也太熟悉,考虑到今后“呵”她的机会不会很多,司徒元决定坦率表达自己的心情。
被“呵呵”的朝轻岫果然只是微笑。
司徒元按照朝轻岫的意思,将消息递了出去。
从永平元年开始,殷十九娘就时常出入武威王府邸,四年前还在朝轻岫的上奏下被封了君侯,两人名为堂姊妹,实则有些师徒的意思。
得知小皇帝去世后,殷十九娘就一直老老实实闭门不出,直到看见了旁人给她递来的一张纸条。
殷十九娘看了纸条许久,末了将之放在蜡烛上,看着纸条燃烧殆尽。
三日后。
殷十九娘联络大夏宗室亲贵,联名上了一封劝进表,希望武威王继承大位。
“……”
十年过去了,在朝轻岫的用心经营之下,她的宗室身份已经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承认,官方上的名字也改成了殷姓,只是平日不讲究时,还按旧日称呼来。
普通百姓大多发自内心地认为武威王是皇帝的堂姊,与此同时,朝中与朝轻岫有关联的大臣数量也越来越多。
哪怕平时跟朝轻岫关系不亲近的人,相处这么些年后,也渐渐觉得,起码武威王本人处理问题的能力不错,对事情的分析挺清晰,性格也算稳定,据说还学过武功,不似短命之相。更要紧的是她对北臷态度强硬,而且看上去能将强硬的态度坚持下去。
有前两人皇帝一平庸一败絮在前面做对比,朝臣们对武威王继位的接受力度一下子便高了起来,得知十九娘上劝进表时,基本没什么人站出来坚定反对。
既然反对派保持静默,中立派这几年又因为王家的事情对小皇帝甚为不满,剩下的死忠派当然得力保武威王上位。
劝进表第一回递上去时,身为大夏忠臣的武威王自然严词拒绝此事。
宗室们也没放弃,继续言辞恳切地晓以大义,从各个角度论证武威王才是真命天子,若不继任皇帝位,简直对不起大夏列祖列宗。
司天监推演天象,表示武威王身具紫薇之气,只有她同意继位,才能保证大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希望武威王为了天下苍生,郑重考虑自己未来的职业发展道路。
武威王闻言,用袖子抹了两回眼泪,表示自己德行浅薄,不能窃据神器。
虽然武威王态度坚定,奈何其他人态度更鉴定,到第三次时,连司徒元都去找了朝轻岫一趟,结果她还是坚定地表示自己并无谋夺皇位之意,语气之果决,差点让司徒元产生了“咱们俩到底谁才是从一开始就有不臣之心的那个”的错觉。
到朝轻岫第三次正式推辞为止,皇位已经空了一个多月。
不过虽然推脱皇位,朝轻岫还是尽自己亲王的义务,每天都在禁中值宿,顺便替先小皇帝认真守灵。
因为公务繁忙,这一日朝轻岫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匆匆起身,洗脸漱口后,又换了新的外袍。
宫人轻声轻脚地为朝轻岫披上衣衫,然后迅速退下,朝轻岫刚端起茶盏,忽然觉得身上衣服不对。
袍子上的花纹不是亲王用的蛟龙,而是天子用的金龙。
就在此刻,殿门被打开,一群衣冠端正的大臣站在门口,对着朝轻岫拜倒,公孙卫等人更是抢步上前,拥簇着朝轻岫坐到不知什么时候搬来的龙椅上,随后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一只手拉着衣襟的朝轻岫:“……”
司徒元面色肃然,似乎没注意到朝轻岫今天洗脸洗得太匆忙,眼下看着还有些睡眠不足的萎靡,一字字道:“请官家早日继承大统,以定民心。”
诸大臣跟上:“请官家早日继承大统,以定民心。”
一重又一重的声浪以此为中心,不断向外扩散。
这道声音很快就会传遍大夏的每一个角落。
永宁九年十月。
北臷收到消息——大夏哀帝遇刺身亡,崩后无嗣,群臣以大义相晓,拥武威王继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