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特瓦林只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子”这种话听起来实在是有些超出习惯性认知,一条龙,一条卷起风暴对人类满怀愤怒的龙,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掠过去了。


多年不见,须弥的学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温迪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但他摸摸下巴,很快就跟着露出一抹饶有兴趣的表情。


“……小孩子吗?这种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呢。”他笑得不动声色,声音却依旧平静,诗人看向面前的少女,满眼都是纯粹且温和的好奇心,“不过不愧是须弥的学者啊,这可不是现在的蒙德人会说的话……不过听习惯了风魔龙的评价和那些抱怨的内容,这种解释也很有趣呢。”


不,不如说非常有趣,让他忽然很想当着特瓦林的面亲自重复一遍。


会生气吧,肯定会的吧。


只是这次和自己生气吵架的话就是不知道到底会是因为什么原因了……风神兴致勃勃地想。


但是说不定这也是一种可以重新拉进双方距离的好方法?


特瓦林现在的情况的确很特殊嘛,单单是靠近都很麻烦——万一自己用这种理由当着面替他解释,说不准特瓦林真的能冲回来和自己吵架也说不定呢。


“总而言之,感谢这位学者小姐提供的新思路,”温迪转回话头,笑眯眯地对着阿娜尔点了点头:“就是不知道您介不介意我以此为灵感写一首新的诗歌?特瓦林毕竟也是蒙德的四风守护之一,如果我这小小的吟游诗人能换一种角度解读风魔龙的行为,用诗歌的方式告诉蒙德民众这个故事的另一面,说不定也能提前化解一部分双方之间的误会呢?”


“……”


阿娜尔没有立刻回答。


她捧着自己的杯子看着面前笑容清爽的少年诗人,手指早就已经感觉不到热红酒传递而来的温度,所以少女只是抿着嘴唇,有些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杯子的边缘。


好在她本就还在发烧,单纯看脸色看不出来任何的破绽:“……特瓦林?”


“特瓦林是风魔龙的名字,因为我个人的问题,比起所谓的魔龙,我还是更喜欢这个称呼。”诗人很贴心的帮忙解释道,但阿娜尔注意到他的唇角带笑,在提起某个本该被遗忘的名字时,眉眼间却挂着一点细微且柔软的骄傲。


阿娜尔见过很多人,也很擅长去从细节判断很多人的真实一面——至少她曾经很擅长。


但是现在看起来,这门技巧并没有因为时间而变得生疏。


面前的少年诗人——姑且先这么称呼他吧——无论原因如何,他和他口中的风龙特瓦林应该是互相认识的。


而且和蒙德现在满含恶意和警惕的态度不同,他对待风龙的态度至少是处于一个平等且可彼此平视的关系,不是仰视,不是敬畏,也没有任何崇拜的意思,他的口吻态度亲昵且熟稔。


谁会用这样的语气,用一个连文献里都鲜少提及的名字,去称呼一条已经在蒙德消失了几百年、如今还是以灾厄的姿态回归现身的龙呢……?


“……你看起来很喜欢他。”


阿娜尔慢慢说道。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笑着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是的,很喜欢。”


少年姿态的清秀诗人,在提起特瓦林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看上去是温柔的,平静的,却也自豪的。


阿娜尔看着他,依旧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沉默。


“这段时间,我走过蒙德的很多地方。”


她忽然也跟着露出一点微笑,只是比起之前面对迪卢克时候的温顺柔软,此刻的微笑倒是让一旁始终沉默的青年想起了最初那个客气却也十足谨慎的笑容:


“四风守护的庙宇荒废已久,有关蒙德历史记录的文献资料大部分也都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落灰……温迪看起来明明很年轻呢,这么古老的东西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温迪耸耸肩,神色无奈的解释道:“没办法,我毕竟还是个吟游诗人,能讲的故事虽然多,但是听众也不会喜欢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为了多换点报酬,就只能从那些无人知晓的故事入手啦。”


阿娜尔眨眨眼睛,很平静的点点头。


温迪一脸无辜,小小声的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不。”少女心平气和地摇摇头,很从容地回答说:“理由充分,解释的很完美。”


诗人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有些茫然。


“……嗯?”


理由?


这个说法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奇怪?


但是学者小姐似乎无意解释太多,她看起来想要起身,目光却落在了桌子上只喝了一小杯的热红酒上,视线随即转向一旁的迪卢克。


红发的青年神色平和,很淡定地回答道:“这瓶酒本就是请你的,你想如何处理自然随你。”


于是阿娜尔把酒瓶冲着温迪推了推,除了自己的杯子还捏在手里,其余的看起来准备全都给面前的吟游诗人:“都送你吧。”


少年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无比的表情:“全部吗!?”


“嗯嗯,全都给你。”


阿娜尔的唇角带着柔软的笑容,她将自己杯中最后的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随即就放下了杯子站了起来,“……喝太多了容易变得不清醒,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温迪有些怔愣,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面前的这位学者小姐……似乎是有些想要避开他的意思?


他倒是有过被人像是驱逐松鼠一样嘘声劝退的经验,作为吟游诗人也经常遇到听众没有兴趣转身就走的尴尬情况。


但是这次应该不算吧……他还以为自己和她聊得还算投机?


少年眨眨眼,挠了挠脸颊,难得露出几分苦恼之色。


他这是……被嫌弃了?


“那倒不是。”阿娜尔冷不丁开口倒是让温迪吓了一跳,他摸摸胸口,愣愣道:“我刚刚的抱怨应该没说出口吧?”


“当然没有,只是很容易看出来而已。”


阿娜尔从容回答。


“无须在意细节,只是我在学校锻炼的一点观察小技巧而已。”


她的眼睛和温迪的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忽然就跟着露出一个极为温和的笑。


就是这个足够乖巧却又有些微妙地不符合气氛的微笑,让温迪有些不确定了。


自己应该没有被讨厌吧?


……应该没有吧???


*


和高高在上的风龙可以保持平等的、对龙满怀骄傲和喜爱的,并且认真呵护着蒙德人民的内心,试图寻求双方平衡的……“诗人”。


——即使知道这并非对方的本意,可她的确有那么一瞬间险些就要笑不出来了。


须弥的神明情况特殊,再加上她对于虚空系统的依赖性远远低于其他须弥人,所以阿娜尔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其实都没有太多神明治世的实感,教令院的课业足够让她遗忘很多东西。


当然了,她也能理解提瓦特的神明的确都是拥有着宽容爱人的本质,无论是须弥的树王还是蒙德的风神——


可即使如此,她也不是很想回忆之前的经历。


少女双手掩面,长长地叹息一声。


反射性冲回图书馆的阿娜尔一股脑地翻出了记忆中所有有关蒙德黑暗贵族统治时期的文献材料和所有有关的历史小说,上面记录了风神巴巴托斯的功绩伟业,几乎所有提起有关风神的书籍都在称赞这是一位多么温柔又伟大的神明。


阿娜尔草草翻阅了一圈,她坐在歌颂神明的诗文和赞歌之中,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这是我的问题。


她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


这不是蒙德的问题,这不是风神的问题,这不是人类理解的问题。


……这只是我的问题。


在无数堆砌在她脚边或新或旧的图书中,阿娜尔拎起了一本《与神性同行》的书放在手中,在无数称颂神明伟业的故事中,唯独这一本的封面序言引起了她的注意:“你有没有思考过,假如没有了神,我们的生活会怎样?”


少女抚摸着书皮,慢慢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


好在即使是与神同行千年的世界,人类依然保留着自己独立思考的本能。


她随手翻开第一页,目光却凝在了第一页的文字上。


……严格来说,她的大脑还不算特别清醒。


阿娜尔心想。


她总是需要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状态的。


正因如此,熟悉的提瓦特通用语才会在她眼前变得恍惚到难以辨认,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提瓦特的语言就已经扭曲转化成她更加熟悉的某种古老且晦涩的文字,那一页上本来印满的序言忽然就变成了肮脏难看的墨点,唯独一行话藏匿在脏污之中,明明白白清晰可见:


“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


在诡秘的万古中即便死亡本身亦会消逝。”


阿娜尔:“……”


“啪”得一声,少女用力拍上了封面。


她维持着那个按着封面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好一会。


然后阿娜尔转头看向窗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默不作声地对着外面做了一个不属于提瓦特的国际友好手势,这才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杀气腾腾地重新翻开了手里的书。


很好,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