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秀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生病了。
她已经很久不曾生过病了, 没想到这一回病情来势汹汹,睁眼后只觉得手脚发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幸亏冯梦师姐过来看她, 手忙脚乱地给她煎了药又喂她喝下。
婚宴开席之后几乎所有同门都跑去前院凑热闹了, 章凤儿的屋子里更是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大家都想沾沾她的喜气,七嘴八舌地庆贺她新婚。前些日子方师兄带人绞杀魔教有功,名声大震, 加上本就是俊逸出尘的长相,一举虏获了不少芳心。他又痴情不已,如今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章凤儿好命, 从前有顾崇视她如珍如宝, 现在又嫁给了方灵远这样的青年才俊。
冯梦在道贺的人中没见到南秀,倒也并不意外,但还是装了一匣子糕点想送来给她尝尝,结果就看到她这幅病怏怏的样子。
四方山到处是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唯独南秀和顾崇这座院落中寂寂无声。冯梦暗叹一声,伸手摸摸她滚烫的额头, 心道:她这一病,终于有点娇气的姑娘样子了。
南秀刚上四方山的时候面黄肌瘦,冯梦瞧着心酸,天天塞给她点心吃, 一门心思要把她喂胖。本以为是个孱弱的小可怜,没想到习武一日千里,自己在她手下十招都过不了。这还是在她放水的情况下。
南秀嘴里都是药汁的苦涩味道,咂咂嘴,请求冯梦:“能劳烦师姐帮我去给大师兄送饭吗?”
冯梦嫌弃地说:“他身边不是有下人吗?还能饿着他不成。”
她说完后视线一凝, 拧眉细看南秀的嘴唇,指着上面小小的伤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南秀抬手在唇上轻轻摸了一下,昨天碰出的伤口已经凝成了血痂,心虚地说:“没什么,自己不小心咬到了。”
冯梦没有戳穿她,只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何必要对顾崇那么好?他仗着你心善,把你当下人一样使唤。”
“而且他心里也只有一个章凤儿。”
“我是师兄的亲人。”南秀喃喃说。
冯梦气她死心眼:“过去的顾崇确实是天纵奇才,又貌若潘安,爱慕他的人能从四方山的山脚一直排到这院子门口,但自从他经脉尽废成了瞎子之后,一切都变了,也只有你拿他当个宝贝。”
南秀不爱听这些话,但别的人她可以出手教训,冯师姐却是真心待她好的,索性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听不想看、自欺欺人的模样。
“要说偿还他这几年照顾你的情义,你这一年多为他做的还不够吗?”冯梦越说越难过,突然上前拉起她的手臂将袖子一把捋了上去。
南秀白嫩的小臂上盘踞着一条狰狞泛红的伤疤。
冯梦险些落泪:“要不是听章师弟说,我还不知道你为了与人争抢生骨金莲险些被断了一臂!”
南秀缩回手,又用衣袖盖住了伤疤,低声道:“哪有那么严重。”
要那人当真有断她一臂的能耐她肯定不敢冲动上前,毕竟她还是很惜命的。生骨金莲能帮师兄恢复经脉,她势在必得。
可惜如今仍是差一味药。
冯梦气急败坏地抬手戳她脑门:“烂好心,没人记得你的好!”
……
南秀每天早晨都会过来,今日却没有。
昨日他的行径与登徒子无异,简直成了一个疯子,或许她也害怕了吧。
顾崇心底一片冰冷,僵硬地扯扯嘴角,怔怔想着:走了也好。
他在床边呆坐许久,然后赤着脚站起身往桌边走,明明靠着反复练习已经能够在这间屋子里行动自如了,倒水时手肘却还是不慎重重磕在桌沿,没能握稳的茶盏也砸在了地上。
屋门正巧在此刻被推开,他不自觉屏息僵立在原地,手指轻蜷了一下,手臂慢慢垂落回身侧。
冯梦生气归生气,还是敌不过南秀恳求的眼神,替她来给顾崇送饭。
进门撞见茶盏落地,碎瓷片飞溅到脚边,还以为他又是故意在发火,气不打一处来,怪声怪气道:“怎么?还嫌南秀那个蠢丫头干的活儿不够多吗?”
但见顾崇脸色发白,又觉得他可怜,不由得反思自己刻薄,缓和了语气说:“她生病了,我来给你送饭。”
已经快两年了。冯梦一开始也是很同情顾崇的。
曾经见识过他执剑单挑一派的英姿,又有谁不会为此唏嘘-->>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感慨呢?但她和南秀是好姐妹,旁观南秀日复一日地照顾他,又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寻找能令他恢复健康的法子,还一直得不到他的好脸色,难免替南秀不值。
见他依然像个哑巴,甚至不曾关切一句南秀的病情,冯梦气闷地放下食盒后便一言不发地走了。
顾崇坐在桌边,抬手缓慢摸索向食盒,扶住坚硬的边角发怔。因为过于用力,嶙峋的手骨泛白,手心被硌得生疼,心中酸涩难言。
他枯坐到下午,南秀竟又来了,衣裙上还带着浅浅的药气。
自从失明后他的嗅觉前所未有的灵敏,回神后抬头问她:“不是生病了么?”
南秀笑着回答说:“闷头睡了一上午,醒来就大好了。你从前不也说我壮实得像只小牛犊一样吗?”她语气还和往常一样,顾崇的心也在一瞬间重回平和。
“你怎么没吃饭啊?”南秀发现食盒原封不动地摆在桌面,诧异又责怪地问。
“……没胃口。”顾崇声音低低的,听着像有一丝极淡的委屈夹杂在其中。
南秀却不觉,打开食盒往里面看了看,嘟囔说:“油水都凝了,没法吃了。”
她又去小厨房重新热了菜,回来陪着顾崇吃了今日他的第一顿饭。
饭后院子里照旧还是静悄悄的。
眼看着天快暗下来了,南秀松了口气,心道这一天可算是要过去了。
没想到入夜时分方灵远竟然带着章凤儿过来了。这一对刚刚礼成的夫妻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并肩站着,身上都穿着刺眼的大红色吉服。
南秀对二人避之不及,警惕地将他们拦在院子当中,皱起眉奇怪地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方灵远俊秀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温和道:“当年我欲拜在邵师伯门下,可惜根骨寻常,又才疏学浅,远远不及顾师兄,但也曾得师伯点拨,受益无穷。今日我与凤儿成婚,理应来拜一拜师伯的牌位。”
四方山门内共有八座小楼,分别占据八个方位。顾崇过去随师父住在天奇楼,后来又添了一个南秀。
历任掌门的牌位都供奉在祠堂中,唯独邵尊平不同。他生前便嘱咐过徒弟顾崇,若他死了,牌位要放在为李缘缘设的小祠堂内。
南秀摸了下腰间小祠堂的钥匙,思考片刻,沉声说:“随我来吧。”
方灵远脚下却未动,望向顾崇的房门明知故问道:“师兄为何不肯见我们?”
南秀眉头皱得更深。之前方师兄虽说性情骤变,可说话办事称得上令人如沐春风,今天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他明知道章凤儿与顾崇的过去,又何苦故意来炫耀。
是了。南秀恍然,方灵远从出现时起,就一直带着一种炫耀的姿态,所以让人感到极为不适。
章凤儿始终没有说话。直到不远处的房门打开,她才缓缓抬首,目光落在一身白衣的顾崇面上。
看到顾崇现身,方灵远眼睛瞬间一亮,笑着上前一步,“师兄——”
南秀挪步挡在他身前,冷然说:“若不想祭拜我师父便回去吧。”
方灵远温润一笑:“小师妹何必如此?不过大师兄能得你这般任劳任怨地照顾,也是他的幸事。”
南秀抿着嘴,紧盯着方灵远。
她眼神干净,凝视得他再也挂不住虚伪的笑意,心中不悦丛生,又勉强维持镇定。
顾崇沉默着立在门口。
章凤儿眼中涌出水光,拉扯了一下方灵远的袖口,低低说:“我们去祭拜邵师伯吧。”
方灵远立马收敛了神情,“嗯”了一声,握住她的手一同往祠堂走去。
等入祠堂祭拜过后,将这两人打发走了,南秀挺得笔直的背才终于松弛下来。顾崇的房门早已经又关上了,她走到紧闭的门前推了推,发觉是从里面被闩住了。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隔门认真地说:“师兄,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屋内顾崇握紧手中的匕首。他眼前一片虚无,像是陡然间被这道声音叫醒了,恍过神来。
将锋利的刀刃挪开,手腕处已经压出了一道血痕。
轻易放弃性命是懦夫行为,明明以前他最为不耻。
他惨然一笑,慢慢收起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