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回溯
chapter01
“林寻,林寻?”
林寻一下子醒过神,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环抱住自己,手指来回抚摸皮肤,好像是为了确定那莫名其妙出现的灼烧感。
但她很快就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你怎么了?”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林寻下意识抬眼,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学校里。
此时她正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中间,周围有一些同学,前面距离她十几步远的是校领导和教导主任——所有人都在看她。
至于刚才出声叫她,此时已经来到跟前,且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人,则是她的小舅舅,许亦为。
林寻喘了口气,摇头:“我没事。”
这是她的老毛病,会无缘无故地怔忪不安、陷入惊恐,更严重的还会有失魂现象,或毫无征兆地晕眩,或做出古怪行为,但事后自己完全没有记忆。
许亦为又看了她一眼,虽仍有疑惑,却碍于场合只能暂且不表,随即转身走向班主任,笑道:“抱歉,您刚才说到哪儿了?”
校领导又笑呵呵地讲起来。
林寻已经恢复正常,自然注意到周围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
他们的目光大都集中在许亦为身上,毕竟像是许亦为这样英俊年轻的“长辈”在高中并不多见。
而且他只比他们大十岁。
林寻又看向前面的许亦为,看到他一贯衬身的装束,西装、皮鞋,以及看似随意的四六分发型。
因不是严肃隆重的场合,不是上谈判桌或参加什么盛会,他没有戴昂贵的手表和袖扣,领带也选择了图案颜色比较柔和的款式,不至于抢校领导的风头。
三年前林寻刚考上这所高中,许亦为就向学校捐了一大笔钱和一批电子设备,林寻因此受到学校的特别优待,老师们对她更是额外关注。
她没有借机行使什么特权,虽然不管做什么,她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无限放大,比如别的同学安安分分地学习,并不会得到什么奖励,而她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学习成绩保持在中游,就能迎来诸多夸奖——她很想低调,但这很难。
偶尔遭遇同学刁难,她也不需要做什么说什么,自会有同学将小报告打到老师那里,老师会第一时间出面解决。
同学们对她所知不多,无非是这样两句话:
“她家有钱,还给学校捐了大一笔钱。”
“她有关系,老师都向着她,你惹她干嘛啊?”
同学们还会在背后议论她的家庭环境和构成,因每一次学生家长会,前来参加的都不是她的父母,而是许亦为的助理。
事实上今天是许亦为自捐款后第二次来学校,上次是开学典礼,这次是毕业典礼。
至于她的父母……
林寻对生父没什么印象,他走得很早,林寻只记得他叫林正。
她的生母名叫许南语,于四年前去世,死因是颈部被刀刃割破大动脉,出血过多身亡。
那个曾被警方锁定的嫌疑人,同时也是案发现场的目击者,听说许南语生前与她多次发生冲突。但因为嫌疑人本身患有精神分裂,案发后没多久就被送去精神病院。
此时的许亦为和校领导正有说有笑,林寻和老师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林寻偶尔微笑、点头,或“嗯”一声,对于谈话内容左耳进右耳出,只是默默观察几位成年人的你来我往。
一行人走得并不快,直至离开教学楼,来到停车场,话题终于干涸。
林寻坐到车上,才算真正地舒了一口气。
车子缓慢移动,她看着车窗越来越远的校领导和老师,听到旁边的许亦为这样问:“刚才在走廊里,你是不是又断片了?”
林寻发病没有丝毫规律可言,她的性格一向安静,不像是会轻易受到外界的干扰和刺激——起码看上去是这样。
而且每次发病之后她都会记忆断片,明知道问不出什么,但许亦为和医生依然会问。
这一次,林寻没有一问三不知,而是转头看他,试图将刚才的感觉形容清楚:“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忽然感觉自己死掉了,还是被烧死的。”
两人目光对上,林寻眼里还残留着困惑。
也因这样近距离地对视,她仿佛看到许亦为的瞳仁紧缩了一下,很细微,一瞬即逝。
“哦。”许亦为只应了一声便垂下眼帘,又道,“先回家吧,待会儿咱们去医院。”
林寻没有异议,点了点头,随即看向许亦为手边的纸袋,问:“我能看吗?”
许亦为将纸袋递过来,里面装的是林寻的资料和数页成绩单。
林寻只粗略地扫了一遍,便看向教师评语,这清一色的赞美之词和她的自我认知割裂开来,好像形容的不是她,而是什么绝世天才。
许亦为一边拿手机回信息,一边说着后面的安排:“留学的手续有人去办,你什么都不用操心。等咱们回到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你就专心学习语言和文化知识,课程我会让人安排。”
林寻动作顿住:“我真的要留学吗?”
她对此一点概念都没有,完全想象不到自己一个人在陌生国度是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感觉。
许亦为只陈述事实:“你没有参加今年的高考,如果不留学就要再上一年,参加明年的高考。”
林寻没吭声,今年的三次模拟考试,有两次她因为中途晕倒而错过,还有一次成绩不佳,考卷有一半是空白的。
那之后许亦为和她聊过一次,问她的想法,是要先治病还是一边治病一边上学。
她只回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她说的是真的,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考试途中再出岔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病到底有多严重。
林寻想了想,又问:“咱们一定要回去吗?”
那个她生活到十四岁、母亲许南语离世的地方,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回去,虽然怀念,却有些说不清的防备和警惕。
安静了几秒,许亦为的视线离开手机,看着林寻平静地说:“国外有更好的办法治疗你的病。这次回去是利医生的建议,说对你会有帮助。不管怎么说,下个月你就满十八岁了,是否要继续读书,在哪里读书,以后想在哪里定居,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等你病好了可以自己决定。但现在你要先听我的。”
就这样,话题结束,林寻沉默了。
和过去一样,任何事情都是在林寻的“我不知道”,和许亦为给出的几个方案的碰撞中,最终由许亦为做出裁断。
……
林寻和许亦为一起回到现在住的房子。
进门后,许亦为说了一句“先去换衣服、洗把脸,过半个小时咱们去医院”,便去了书房。
严格来说,这里不能算是家,房子分上下两层,面积很大,但人气不足。
许亦为不经常回来,回来了也是在书房里忙碌。三餐和卫生打扫都有家政阿姨负责,林寻大多时候都是独处。
其实刚来到这里的第一年,许亦为就请了阿姨、家庭助理和护工照顾林寻,只要她从学校回来就会被看管起来。
林寻不喜欢这种“坐牢”一样的生活,但她没有抱怨,也没有消极抵抗,还非常配合治疗,试图令许亦为相信她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过激行为。
直到一年后,心理医生判定她虽然有创伤后遗症,但不至于发展到躁郁症、焦虑症的地步,她也多次和许亦为保证绝不会轻生,许亦为这才放松警惕。
林寻回到房间里,从衣柜里随便拿出一条连衣裙换上,又进浴室洗了把脸。
她对着镜子缓慢擦拭着脸上的水渍,一边擦一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看着有些潮湿的留海,以及那双睁得很大且蒙了一层水气的眼睛。
时间缓慢流逝,浴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林寻却下意识竖起耳朵,好像在这个静谧的空间里听到了若有似无的滴水声。
“嗒、嗒、嗒。”
林寻放下毛巾,只眨了一下眼睛,没想到镜子里的画面竟跟着变了……
照镜子的人依然是她,一模一样的脸,但“她”身上的外套自己从未见过,“她”的头发也变成了齐肩发,还有点乱。
还有这个斑驳的镜面,像是在某个公共洗手间,而不是她的浴室。
呃,是幻觉吗?
可这样的想法刚浮现,镜子里的画面就一下子变了回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寻皱了皱眉,遂看向正在滴水的水龙头,一把将它按实。
林寻没有选择跟自己较劲儿,回到卧室后在书桌前发了会儿呆,便从抽屉里翻出几个病历本。
摆在病历本下面的是过去四年做过的脑扫描和心电图资料,包括心理医生的心理治疗建议和药单。
诡异的是,她的脑电图和心电图数据从未正常过,却始终检查不出病因,找不到任何发育畸形的问题或是肿瘤。
按照医生的说法,现在许多病都生得没有道理,大部分病因、病程都和情绪和心理相关,治病先治心。
可事实上,她的心理医生利嘉从未见将心理分析中最重要的部分告诉她,而是发邮件给许亦为,或是利用许亦为陪她复诊的机会单独聊上一会儿。
林寻随手将病历本翻开,盯着上面那几行不痛不痒且早已会背的文字,不由得出了神。
“嗒、嗒、嗒。”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又听到了那奇怪的滴水声。
可现在分明是在卧室啊,浴室的门关着,声音应该传不过来。
林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盯住病历本上的字,集中注意力,试图说服自己那些声音根本不存在,只是她幻听了而已。
直到她的眼睛开始发酸、发胀,想要揉眼睛,她竟然看到……眼前这些文字动了起来?!
就在这时,林寻心里响起一道声音,说:“看吧,这就是精神分裂的前期症状。”
林寻一下子站起身,将病历本甩得老远。
由于动作太猛,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掉在地上,“啪”的一声,从外套兜里掉出一个录音笔。
林寻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缓上一口气。
随即她将录音笔捡起,按下播放键试了试,直到听到自己的声音,情绪终于平定下来。
因为经常记忆断片,几年前她就按照利嘉教的方法养成随手录音的习惯,有时间就拿出来回放。利嘉说这会对记忆整理有帮助。
林寻听了几分钟录音,想了想,又将录音笔切换录音模式,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念道:“今天在学校我又走神了。我好像看到一大片火海,我感觉自己被烧死了。舅舅说要带我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看我会不会想起什么。利嘉医生一直认为我这个病是因为妈妈的离开,但我记得第一次发病是在我小时候。还有一件事很奇怪……”
林寻一直在自言自语,很沉浸、很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外的动静。
房门虚掩着,她的声音穿过门缝,流入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男人耳中——他似乎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高高的个子几乎将整条门缝遮挡住。
林寻正说道:“你已经死了,这次是新的开局,你要记住,你要去救……”
但这句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道突兀响起的声音打断:“林寻?”
林寻猛然醒神,竟一下子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看向门口。
站在那里的是许亦为。
门已经被他推开了,他一手搭在门把上,看了看她,又看向她手里的录音笔。
相比他的淡然,林寻几乎是瞪视,好像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看清他的模样。
他的眼神总是冷漠的,偶尔会给人阴鸷的感觉。
他的嘴唇偏薄,且上唇比下唇更薄一点,按照面相学的解释,这是薄情寡义、性情凉薄的标志。
幸而他的骨相生得周正,正面看去耳略高于眉、鼻梁挺直,笑起来时温润和气,将那一丝冷漠、阴鸷都中和了——就像现在这样。
许亦为笑道:“时间到了,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