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林莫西的那天是正月十三,陆序和往常一样在中午放学后和盛罗一起到了小饭馆。
一路上他们还在讨论尹韶雪。
在尹韶雪的父母来学校里闹过了之后,尹韶雪向学校提交了住校申请,显摆着上面属于自己母亲的签名,尹韶雪笑着说:“我跟我爸妈说要是不让我住校我就住到盛罗家里去。”
盛罗似乎对尹韶雪的父母造成了巨大的惊吓,他们仿佛把这个跟自己女儿同龄的少女当成了什么洪水猛兽,甚至可以用她来威胁他们。
不过,陆序很清楚,他们一时的退让并不意味着放弃,而是改变了策略——不听父母话的孩子是一定会吃亏的,他们静静地等着自己女儿的勇气和决心在现实面前支离破碎。
“好像你们班快要换座位了。”回家的路上,陆序对盛罗说起了自己在老师办公室听见的消息,“下个周的摸底考试之后你们班会按照成绩进行作为重排,尹韶雪的父母闹成了这个样子,你们班主任的压力也是很大的。”
盛罗点点头:“我们班老薛说过类似的意思,我懂的。”
看着她的样子,陆序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一步步地走近盛罗的世界,也经常会困惑,一个人竟然可以为别人做到这个地步,却又不图回报,不在乎别人的态度和伤害么?
“盛罗。”
“干啥?”
陆序却又说不出让她不要去再管尹韶雪的话。
“……我带了两套物理和化学的卷子,一会儿吃完饭我给你讲讲吧。”
“啥玩意儿?”原本在看着路边一家新摊子的盛罗惊讶地转过头,“鸡蛋她天天折腾我,陆香香你怎么也跟上了?”
陆序只笑。
盛罗自己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算了,学就学吧,我同桌她现在这样,我也得撑着她点儿。”
陆序还是笑。
盛罗的目光又溜到了路对面:“那家摊子是不是新开的?辣汤刀削面,看着挺好吃。”
铁皮三轮车撑起来的摊子,锅子烧滚,热气蒸腾,香辣味儿溜溜达达横冲直撞地过了街。
盛罗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这个汤做的挺讲究,放了鸡架子和猪骨头,辣椒也用的是好辣椒,没用辣椒精。”
东西做得讲究,自然就受欢迎,小小的摊子被放了学的学生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盛罗看了好几眼,连他们那个摊子长得啥样儿都看不清。
听了她的话,陆序也看了过去。
“好像是不错。”陆序琢磨着怎么能买一份儿,让盛罗尝尝。
最好是在她上课上饿了的时候。
听见陆香香这么说,盛罗扭头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过了马路,那个新开的刀削面摊子离他们越来越远。
还没出正月,风依然是冷得冻鼻子,盛罗抬头看看还没打算冒芽的秃树枝子,又低头,正好看见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
被围得整整齐齐。
她抬起了眼睛,清了清嗓子说:“辣汤挺容易的,也就是揉面麻烦点儿,得醒面好几次。周末吧。”
陆序看向她,却只看见了她的侧脸。
就是做碗面的事儿,某只狮子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她大步往前走,突然看见自家小饭馆的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即使穿着一件厚厚的老式军大衣都能让人看出她身形丰满壮硕。
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女人正吃着,也看见了正向她走过来的少女。
“小西西?”
“大西西!”
盛罗笑了起来,飞奔两步冲向了她。
“rcy!我好想你呀!”
在盛罗身后,陆序收回了自己伸出来却什么都没抓住的手,眼睁睁看着盛罗和别人抱在了一起。
盛罗倒也没忘了他,和女人紧紧拥抱了一分钟之后,她抬起头,指着走过来的陆序说:
“莫西,这是陆香香,我朋友!陆香香,这是莫西,我妈妈的朋友,我的武术老师。”
林莫西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生了一张很容易让人想到阳光和沙滩的艳丽脸庞。
她是爷爷辈就移居到了国外的华裔,出生在夏威夷,大学毕业之后到深圳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深圳她认识了盛罗的妈妈盛漫漫。
这些都是陆序从林莫西的自我介绍里听来的。
空着的那只手一只揽着盛罗,林莫西笑着说:“小西西你长高太多了吧?已经快比我高了!”
她倒也没忘了那个热腾腾的烤地瓜。
啃一口,又在盛罗的脸上亲了一口,糊了盛罗一脸。
在醋海里畅游的陆序很快就从林莫西的身上发现了很多和盛罗相似的点,比如她们都喜欢做不喜欢说,吃起饭来也都是同样的又快又猛。
她们身上有着很鲜明的、曾经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而这些都在他的认知之外。
同样看着她们的还有盛老爷子。
“嘿嘿嘿,莫西今天打电话问我们在哪儿的时候真把我吓了一跳,一个人拎着包就从深圳跑咱凌城来了,我寻思她明天到我开着车去接。”
陆序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沈城机场到凌城的距离,忍不住看向了停在了小饭馆门口的三轮。
“盛爷爷,你要是有想要用车的时候跟我说,走远道还是别骑您那三轮了……”
这么冷的天,俩人在高速上就冻透了。
对了,电三轮能上高速吗?
盛老爷子被陆序逗笑了:“小陆老师你也忒看得起我呀,我会开车,a证呢!”
看着小孩儿被自己吓着了,盛老爷子的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满满的都是得意:
“没想到吧,哈哈哈哈,我会的还不少呢!”
估摸着要出菜了,老人快步向厨房走去,留下了再次被刷新了认知的陆序。
盛罗那边,在最初久别重逢的惊喜之后,气氛开始变得沉默。
林莫西看着眼前长大的女孩儿,又啃了一口自己面前的粘豆包儿。
操着一口粤普,她说:“小西西,你在你的家乡过得还好么?”
“挺好的。”盛罗笑着说,“我姥姥姥爷都对我特别好,我还有好几个朋友,陆香香就挺好,虽然……想得特别多,但是挺善良的,还会帮我姥爷端盘子刷碗。我的还有个同桌儿,人也可好了,长得还好看,脸白的像个去皮儿鸡蛋。”
小孩子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生活中的珍宝捧出来给她看。
林莫西一样样看过去,能看到她生活中的璀璨和柔软,于是,一边听一边点头。
过了一会儿,林莫西对盛罗说:“你的样子,比我想象中要好,但是,还不够好。”
啃完了粘豆包的女人擦了擦嘴,脱下了身上的军大衣,她在里面穿的是贴身的羊绒衫,真实地显露出了她结实丰腴的身体曲线。
她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甩了下头发,看了一眼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语,把从裤兜里拿出来的雪茄盒放在了一边。
“小西西,我对你的状态的评价只有一个……”
她盯着盛罗。
与她对视,盛罗微笑:“莫西,我真的很好。”
林莫西摇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罗大厨端着一盘锅包肉走了出来,放在了她的面前,林莫西立刻高兴起来:
“哇!这个看起来真的和咕咾肉不太一样!”
“锅包肉是干粉拖糊,炒料是油包水不沾盘,吃起来得脆,咕咾肉是要的油炸香气,炸出来得浸在汁儿里滋味儿才足。”
举着筷子的林莫西茫然了。
她,听不大懂。
看着林莫西的表情,盛罗想起了方卓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方卓也和林莫西在一起肯定没有语言障碍。
被招呼过来一起吃饭的陆序静静坐在一旁,认真听着两个人说话。
吃完了饭,盛罗收拾盘子,林莫西拿着雪茄裹着也不知道她从哪儿买的军大衣走出了小饭馆。
靠着墙站了会儿,隔着雪茄里喷出来的烟气看向这座陌生的中国北方小城,林莫西表情幽深。
她来凌城,其实是想带她的学生出国的。
距离盛漫漫去世有两个月的时候,林莫西自己的父亲也病重,她回了夏威夷将近一年,再回到深圳,已经物是人非。
身旁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
林莫西抬眼看过去,看见少年正在清扫小饭馆门口的杂物。
她移开了视线。
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她才是一副热情又健谈的模样。
雪茄抽了一半,林莫西又听见了一阵清脆的响声。
是刚刚那个少年又提着一些煤灰从小饭馆里出来,走向了不远处的垃圾箱。
林莫西深吸了一口烟。
“嘿,小绅士,你过来。”
在陆序即将掀开棉布帘子回店里的时候,林莫西叫住了他。
“你觉得,西西现在怎么样?”
提着煤灰抽屉的少年身上披着羽绒服,他放下了抽屉,把羽绒服重新整理一下穿好。
“我觉得,盛罗过得怎么样,只有她自己知道。”
人,要忠诚于自己内心的评价标准,不妥协,不避让。
——这是十六岁的他从十六岁的盛罗身上学到的。
林莫西看着他,她换了一个问题:
“那你告诉我,你觉得西西这个人怎样。”
陆序的一只手放在了兜里。
那里有一支笔在他的指间轻晃。
他的脸上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跟一个不太熟的长辈闲聊,又客气,又真诚:
“我觉得盛罗很好,而且她的好不是单纯的性格或者行为,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发现她身上更多更好的东西,她有很强大的内心。”
陆序看着林莫西手中的雪茄,不断评估着此时面前这个人的心理活动。
“而且,我觉得她其实很平和,大概是受到了盛爷爷和罗奶奶的影响,她有明确清晰的人生目标和安于现状的心态。这才我们这个年纪是很难得的。”
“fk!死扑街仔!”
林莫西突然骂了一句混血脏话。
陆序心里一动。
他知道,他成功戳中了林莫西心中隐藏的愤怒。
这能让他获得她想要的信息。
在和盛罗同龄的少年面前,林莫西强迫自己不要过于愤怒。
“平和?安于现状?!如果不是她有那么一个爸爸!她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安于现状?!”
烦躁地把雪茄在墙壁的石砖上碾熄,林莫西的表情阴沉。
陆序毫不怀疑,如果盛罗的父亲在这里,她会毫不犹豫地拧断他的脖子。
“你十二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林莫西问陆序。
陆序愣了下:“学习,还有画画。”
林莫西挑了下眉头:“这是正常人应该有的生活,你可知道西西十二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身上还带着烟气的女人脸庞凑到少年的面前。
“她在跟我学习,怎么杀死她的爸爸,救出她的妈妈。”
心里一直以来排布巨大的色块突然开始旋转。
陆序仿佛听到自己身体内部传来了一阵剧烈的轰鸣声。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爷爷想要让盛罗作他的模特。
因为爷爷看见了盛罗的内心——被可怕的愤怒反复锤锻出的灰烬。
她善良,因为她见过自己的妈妈最惨痛狼狈的样子,知道一个人的心会有多痛。
她对别人的恶意包容,因为她见过更可怕和恐怖的人的内心,那些恶意与之相比自然微不足道。
她对人性绝望,却还能对人生充满希望。
少年呆立在原地。
见状,林莫西翘了下嘴角。
她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风进入了她的肺部,让她咳了起来。
大概是风或者咳嗽让她眼睛发红,她抬起手用手腕擦了下眼睛。
“因为她一次次看着她爸爸给她妈妈停药,只为了记录她妈妈的痛苦,用来换取别人的同情,和捐款。平和?安于现状?她现在是巨大心理创伤后导致的应激状态,她不去考虑自己人生的其他可能性,不去追逐属于自己的人生目标,你叫它平和?herhearthadbeeroyed!这是十六岁的人应该有的人生吗?”
……
“陆香香倒煤灰是不是自己摔进垃圾箱里了?”
把洗好的盘子套上塑料袋,盛罗探头看了一眼厨房外面。
站在灶前的罗大厨突然说:
“西西,我手腕儿有点不舒服,你替我炒两个菜吧。”
“手腕儿不舒服?”
盛罗猛地站起来去看自己姥姥的手腕子,被老太太给挣开了:
“应该就是拉了下,一会儿就好了。”
看着盛罗站在了大灶前面开始准备做炒豆芽,罗月走出了厨房。
盛老爷子看见她出来了,回身看了一眼门外面。
“俩人聊着呢。”
他小声说。
“嗯。”
转了下手腕子,罗老太太点点头,一贯严肃的脸庞上有了丝笑意。
她得找很多人,推着她家西西往前走,走到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