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泽尔文醒来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卧室的另一头有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少年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看起来陌生极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外面天刚亮,窗外有鸟叫声。阳光透过窗洒在墙角的画架上,温格太太正在客厅准备早餐,厨房传来碗碟和锅铲的声响,房间外还有食物的香气,这对泽尔文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他洗漱完走到客厅时,温格太太刚从厨房端出早餐,她顺手将盘子交给他,又自然地伸手拥抱了他一下:“但愿你昨晚睡得不错,麻烦你把这些放到餐桌上去。”
泽尔文僵硬地站在原地,甚至忘记了躲开。无论是拥抱还是端盘子对他来说都太陌生了,但是她身上有食物的香味,是那种松软可口的薄饼的味道,这样的拥抱并不令人讨厌。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副餐具,隔着客厅的窗户,他看见温芙在屋后的栅栏旁喂马,泽尔文认出那是昨晚他们从修道院带出来的那一匹。他隔着玻璃窗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侧影,最后推开门朝她走去。
温芙拿着一个苹果站在栅栏外,那是从餐桌上拿来的。棕色的小马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手里的苹果,于是她把它递了过去:“你喜欢这个?”
马儿从围栏后探出头,叼走了她手里的苹果。
“看来你喜欢这个。”温芙摸了摸它的脖子,自言自语地说,“你原谅我昨晚把你带出来的那件事了,对吗?”
马儿甩了甩脖子上的鬃毛,没有表示反对。于是温芙又轻轻抚摸了它的脸,松了口气似的单方面宣布:“我们和好了。”
初夏绿草如茵,野草漫过脚背,穿着棕红色长裙的女孩趴在围栏上,全神贯注地和一匹马说话。尽管那对话听起来十分可笑,但泽尔文心想:如果人与人之间的道歉和好也能这么容易就好了。
等那匹马啃完了苹果,温芙就把它从围栏里牵了出来,她带着它走到山坡上,随后在马背上轻轻拍了拍,马儿打了个响鼻,沿着山坡朝林子里跑去,那是镇子的方向。
“这就是你的办法?”泽尔文说,“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它是从哪里跑回去的。”
温芙转过身,像是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儿,于是她刚才面对马儿时那种愉快的神情消失了。
“好在他们不会凭着这个给我定罪。”温芙冷淡地说。
一时间气氛又变得有些奇怪。泽尔文知道自己或许该说点什么,但他从小到大所学的那些贵族礼仪里不包括如何向人道歉。
就在温芙正准备转身重新走回小屋的时候,泽尔文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递给她——那块金色的怀表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金色的表链如同流动的细沙从少年的指缝间滑落,仿佛在等待被人接过。
温芙停下了脚步,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一个解释。
泽尔文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听温南说了有关博格·科里亚蒂的事情。”他镇定得就像一夜之间已经猜出了背后的所有事情,温芙抬眼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她依然没有应声,于是泽尔文绷着脸等了一会儿之后,只好又接着说:“我承认我昨晚的那些话有失偏颇。”
“有失偏颇。”温芙垂眼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像是觉得有趣,“你指的是哪一句?”
泽尔文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每一句。”
温芙大约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哑然了一阵之后,目光又重新落在他手心的怀表上:“所以这是什么?”
“我所看到的东西。”泽尔文说。
他在这块表上看到的只有谎言和背叛,但温芙或许能带他看到些他所没有看见的东西。
温芙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伸手勾住表链,于是那块怀表从他掌心滑落,落在了她的手里。清晨拂过山坡的风还带着凉意,但是那块表上却还带着一丝余温,它仿佛曾被很用力的贴合着口袋攥在手心。
“这是你道歉的方式吗?”温芙问道。
泽尔文愣了一下,他绷着脸不肯承认,不过他说:“这是我的苹果。”
好吧。温芙心想:如果那匹修道院的小马驹会因为一个苹果原谅她昨晚的冒失,那么她或许也可以。
泽尔文盯着她握着怀表的手心,也不禁有些走神。很难说他在等待什么,或许在等她像先前那样宣布:我们和好了。不过她最后也没有说那句话,她只是将握着怀表的手背到了身后,随后看着他说:“你觉得议会厅里的那幅画怎么样?”
泽尔文迟了半步才意识到她换了话题。他微微皱起眉头,脑海里浮现出挂在议会厅墙上的那幅《情人》,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道:“太暗了。”
温芙笑了起来,尽管泽尔文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的。
“看来你真得不懂画。”温芙对他说,“下次有人问你,你可以说这幅画构图不错,画面上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可惜画面的明暗度不够准确,整幅画色调灰暗没有立体感。”
“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区别?”
“没有,不过这么说能显得你很懂艺术。”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泽尔文奇怪地看着她。
“报纸上,”温芙耸了耸肩膀,“那些评论家的话都大同小异。”
·
清早的丁香镇,人们围聚在集市上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情——镇上的圣母教堂出了命案,管理墓地的霍尔神父死在了塔楼的房间里。
镇上的巡查官马丁接到消息后赶来,把教堂里的所有人都盘问了一遍,忙到天亮,终于找到了两条线索:一是塔楼的马棚丢了一匹小马驹;二是昨天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曾在教堂附近游荡。
据昨天发现尸体的守夜人说,他发现尸体后,隐约听见塔楼底下有动静,可惜夜色太暗,等他返回窗边,只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巡查官认为昨天出现在镇上的那个年轻人有重大嫌疑,正当他准备带人去镇上的集市张贴搜捕令时,昨天那匹丢失的马自己跑回了修道院,与此同时,巡查所的手下送来消息,那个昨天曾出现在教堂的年轻人此刻正在巡查所大厅提交报案申请,指控今早发现的受害人霍尔神父为另一桩谋杀案的凶手。
于是等巡查官一头雾水地重新赶回巡查所,就看见泽尔文神情不虞地坐在大厅的长凳上。他又换上了昨天出发时穿的那身衣服,黑色的外袍垂在椅子上,窗外的阳光落在上面,丝质的外袍如同水纹,浮光跃金,叫他这会儿看上去像是坐在主教椅上。
当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时,他银灰色的眼睛朝门口扫过,如同一位受到怠慢的客人,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悦,这与生俱来的上位者身上才有的压迫感叫走到门外的一行人都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好在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女孩站起来,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马丁认得这个名叫温芙的姑娘,她跟她母亲一块住在林场附近,印象中是个温顺能干的小姑娘。
“这是怎么回事?”马丁不太高兴地问,“报案人在哪儿?”
“他就在那儿,”温芙不动声色地对马丁说道,“但在您正式问话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您说。”
巡查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扫了眼她身后的少年,故作威严地示意手下站在原地,带她走到了休息室的门外。
“你要说什么?”巡查官从口袋中掏出一支钢笔,冷冷地问道。
温芙酝酿了语气一下才说:“今天早上我听说了霍尔神父的事情,我感到很遗憾。”
“但愿你来不是只为了和我说这个。”马丁打开手里的记录册,一边转开笔盖笔盖,一脸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他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并没有他家族的姓氏来得耀眼。”温芙取出一块金色的怀表递给他,打开金色的表盖,里面是一朵蔷薇花的纹样,那是来自宫廷的图徽。
马丁的神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他隐蔽地朝着身后的休息室里瞥了一眼,慎重地问:“什么意思?”
温芙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一些空穴来风的事情……我是说,比如霍尔神父私下里似乎也会和一些人做点儿有关教区墓地的生意。”
马丁心中一沉,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霍尔神父干了很多年的尸体买卖,而那些非法转卖的尸体里,不少都是牢里的死刑犯。他每年给巡查队一小袋金币,对于那些尸体的去向,他们则睁只眼闭只眼。
“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事情,”他拉长了脸,严肃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都是些空穴来风的传言,不过我可怜的朋友昨晚的确遇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温芙隐晦地说,“他昨天在教堂受到了袭击,有人从背后打晕他之后把他装在裹尸袋里拖去了地下墓室,幸亏那一下没有立即要了他的命。他醒来后,从墓道里逃出来,跑到了我这里。”
马丁沉默了一会儿,他冲着手下招了招手,随后在来人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温芙看见那人走进休息室站在了泽尔文身旁,温芙猜他大约是想验证一下她所说的话。果然透过门缝,她瞧见泽尔文的目光越过那人朝她看了过来,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秒,随后泽尔文站起身,拨开头发,允许他检查自己昨天后脑上的伤口。
“这块怀表你确定真的?”马丁还握着手里的那块金色怀表,将信将疑地摩挲着那上面的蔷薇花图案。
温芙镇定地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鸢尾公馆,如果您不太相信的话,可以等审判庭派人来这儿,我相信核实他的身份是这件事里最容易的部分。”
按照杜德的律法,案件中只要涉及到贵族,无论这个案子发生在哪儿都应该转交给王城的最高审判庭来参与审判。正好这时,那个检查伤口的手下从休息室里走出来。他冲长官点了点头,肯定了刚才温芙的话。
马丁当然不愿意将这个案子闹到审判庭去,因为一旦如此,霍尔神父非法买卖尸体的事情一定会被发现,到时候就会牵连到镇上的巡查队,只要想想就让人头疼。
“不,我认为没有这么复杂……”巡查官合上了手里的记录本,像模像样地斟酌了一会儿,含糊地说道,“这当中或许存在着一些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