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尔文坐在休息室的长椅上,靠着椅背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墙壁上的彩绘。来之前他问过温芙自己需要做什么,不过温芙告诉他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坐在那里就可以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摆出一点架子,就像我第一次在书店见到你那样。”
泽尔文不知道她第一次在书店见到他时他是什么样的,不过现在,她看起来倒是很像他在杜德第一次注意到她时的样子。
透过门缝他能看见门外正在谈话的两个身影,温芙个子不高,和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说话时需要微微仰着脸,但她几乎只低着头,像是极力避免与人对视,看起来十分胆小温顺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乔希里,要论伪装就算是他那温和友善的弟弟都不如她。
泽尔文让人检查了他后脑勺的伤口,过了一会儿,温芙和那位高大的巡查官就重新回到了休息室。
那位巡查官对他的下属吩咐道:“给他们准备一辆马车,送他们去杜德。”
其中一个下属不确定地问:“送去杜德的巡查所吗?”
他话音刚落就被记录本拍了下脑袋。
“问问那位先生住在哪儿,”马丁不耐烦地说,“安全地送他回到他的庄园去,这都听不懂吗?”
那可怜的下属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他的报案……”
“没有报案。”马丁面不改色地说,“昨晚的确发生了一桩谋杀案,不过显然与那位先生无关。”
那两个手下看起来一头雾水,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出去几分钟的时间,巡查官对这位年轻人的态度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等人去准备马车的间隙,马丁朝泽尔文走了过来,他和颜悦色地说:“我为您昨晚在这里遇到的事情感到抱歉,希望能够尽我所能地做些弥补。您放心,老霍尔那个混蛋已经死了,我们接下去会查清楚他这几年都在镇上干了些什么,如果您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告诉我,您觉得怎么样?”
泽尔文故作姿态地沉吟了一会儿,许久之后才不动声色地说:“就这么办吧。”
巡查所为他们安排了一辆舒适的马车,确保能在天黑前送他们回到杜德。等车上只有他和温芙的时候,泽尔文才好奇地问道:“你对那个巡查官说了什么?”
温芙:“只是把你昨晚的遭遇如实地告诉了他。”
泽尔文觉得事情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他就这样相信了?”
当然不是。
温芙想起那位巡查官最后问她的那个问题:“你确定他回去之后不会把在这儿发生的事情告到审判庭去吗?”
“我确定他不会这样做。”温芙向他保证,“如果可以,他应当比您更不希望家里发现这件事情。”
“这么说他是一个人悄悄来的了?”马丁摸了摸下巴,“可是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到这儿来?”
有关这个问题的答案温芙还没想好。
眼看着面前巡查官的目光中渐渐起了怀疑,她只好随口说道:“他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人。”
不过她刚说完就后悔了,一个贵族到乡下的镇子上能来找什么人?没等温芙想好下一个问题的答案,面前的巡查官在怔忪了一下之后,却已经换上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是说……他是来找你的吗?”马丁迟疑地问。
他仔细看了看面前衣着朴素的女孩,像是刚刚才发现这不起眼的姑娘的确有一张称得上美丽的脸。他又悄悄窥了眼休息室内正一脸不耐地盯着门外的泽尔文,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却又觉得一切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温芙刚从城里回来,紧接着那少年就来到了这里。而他出现在教堂的那天,温芙又正好在那儿参加追思会……
这位巡查官的目光渐渐从惊讶转为唏嘘,随后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微妙地对她说:“我猜是因为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所以才来这儿找你私奔的,对吗?”
温芙脸上的神情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对方,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似乎已经构思出了一对年轻人因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而被迫分开的故事,此刻正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温芙只能竭力保持着镇定,放弃了解释,转而麻木地说道:“有关这件事情……也请您务必保守秘密。”
·
下午,马车终于到了杜德。
等车窗外的田野开始消失,杜德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金色的阳光洒在红色的尖顶上,不远处高大雄伟的塔楼回响起浑厚的钟声,回荡在杜德的上空。一群白鸽飞过,城市里一片忙忙碌碌车水马龙的景象。
杜德是一座人口超过十万的大城市,它有着久远而又灿烂的历史,如今在杜德公爵的统治下,更是引得无数人朝这座城市涌来。一条翡翠河将整个城市分成东西两半,东城区是贵族富商的汇聚地,西城区则住满了平民百姓和各种小作坊主。马车从落日桥上经过,这条宽敞得能叫四五辆马车并排驶过的大桥连接了东西两边,桥上满是游人,从这儿顺着翡翠河朝着远方看去,能看见这座城市最美的景色,因此常有画家站在桥上写生。
温芙朝着窗外看去,她注意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桥上挤满了人,附近有不少士兵守在桥边。
车夫跳下车去前面探路,过了一会儿折回来告诉他们:“今天城里正在举行节日游行,公爵的马车即将从桥上经过,我们恐怕要在这儿等上一会儿了。”
他话刚说完,远处就传来了欢呼声,公爵的马车似乎已经到了。
四周的人群骚动起来,人们纷纷挤到河边,眺望远处的大桥。黄昏的翡翠河上停着一艘花船,船上搭着戏台,庆典的演出人员准备了道具,在船上表演起了木偶戏。看样子,这里还要堵上很久。
不过好在这里距离中心广场不远,温芙提起脚边的箱子:“既然如此,就把我们送到这儿吧,我们可以自己过去。”
他们两个跳下了马车,顺着人流走向岸边。
快要经过落日桥的时候,温芙终于看见了站在桥上的公爵。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华丽长袍,个头很高,脸颊瘦削,一头棕色的短发。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那是他的小女儿黛莉。公爵夫人柏莎站在他的身旁,她的右手边是她的小儿子乔希里。他们都穿着暗红色的礼服,人群簇拥着他们,使他们看上去就像这座城市里普通的一家四口,正沉浸在节日的氛围当中。
泽尔文不禁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有人递过盛着花瓣的篮筐,公爵伸手从篮子里抓起一把花瓣朝着桥下的花船抛去。小黛莉努力伸长了手臂挥舞着,她着急又笨拙的样子惹得公爵大笑起来。男人将手中的花篮递给她,小姑娘坐在父亲的臂弯中高兴得扬起小手将花瓣撒向天空。
隔着金色的河流和人群的欢笑声,泽尔文意识到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今天的杜德依然风平浪静,没人发现他的失踪,这让他之前的所有紧张焦虑都显得那样可笑荒谬。
他本应该为此松一口气的,如果他没有察觉到那股突如其来的失落的话,他将这种怪异的感觉归咎于今早温格太太给他的那个拥抱。
“扎克罗·艾尔吉诺。”身旁的女孩突然轻声念道。
泽尔文心弦一颤,他倏地回过头——温芙站在他身旁沉默地注视着远处的公爵。
这是温芙第一次见到他,“和平者扎克罗”,杜德人这样称呼他。他们认为他是一位好的领主,自从他掌管这个城市以来,为杜德带来了近三十年的和平,艾尔吉诺家族里再没有比他更高贵却又更平易近人的君主了。
温芙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相信那一刻,他们一定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教堂地下室里的那幅壁画——棕色短发的加百列从墙上走了下来,被周围的人潮所簇拥。
温芙不太确定地问道:“公爵有双胞胎兄弟吗?”
泽尔文与她对视了几秒,忽的扯了一下唇角:“另一个艾尔吉诺会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吗?”
也并不会。
只要那块怀表的主人姓艾尔吉诺,那么对温芙来说谁都一样。
“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回去。”泽尔文瞥了眼她提在手上的小皮箱,那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
当今天早上她在餐桌上突然宣布要回城里再待一段时间的时候,温格太太和温南都大吃一惊。尽管如此,温格太太还是很快为她收拾好了行李。那箱子里只装了几件旧衣服,不过出门前,泽尔文注意到温南悄悄往她的箱子里多放了些钱。她拎着那个简陋的小皮箱,就像拎着她一无所有的家。
“没人要求你这么做。”泽尔文说,“没人在意真相。”
温芙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在意吗?”
泽尔文曾经在意过,否则他不会为了一块怀表冒险跑到乡下去。不过此刻他看着桥上的父亲,又觉得既然洛拉已经死了,似乎真相也并不重要。
但是温芙像是看透了他沉默背后的答案,她说:“我在意。”
她的老师死了,死于一场无人发现的谋杀。她的壁画在无人知晓的地下落满尘埃,她的尸骨在无人途径的墓地被岁月掩埋,她是寂寂无名的画家,所以除去她的学生之外,再不会有人关心真相。
于是泽尔文又一次将目光转向她。在四周欢庆的人群中,她长久的注视着桥中心的公爵一家,如同海岸的礁石,任由欢呼声一次次将她淹没,依旧不为所动。
不远处的落日桥上,站在柏莎身旁的少年回过头。
“乔希里。”他的母亲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没什么。”
乔希里想说他刚才好像看见了泽尔文,但是等他再一次回头的时候,看见的依然只是一张张面目不清的脸,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杜德的节日游行持续到下午三点,游行的终点是城市的中心广场。议会厅就在中心广场旁,因为这段时间里昂的工作室正在那里举办画展,所以等到晚间,公爵夫人将在那儿举行一场私人性质的舞会。
在中央广场分别前,听着远处游行的奏乐声,温芙突然问道:“你有收到舞会的邀请吗?”
到现在为止,泽尔文并没有向她透露过自己真实的身份,她也没有主动问起过他这个问题。
于是此时泽尔文虽然有些意外,但他骄矜地说:“我不需要邀请。”
温芙似乎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她闻言有些遗憾地说:“是吗,那太可惜了。你那位一起来书店的朋友呢,他也没有收到邀请吗?”
“我不是——”泽尔文的脸黑了一下,他像是忍了忍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希望我参加?”
“最好是那样。”温芙说,“还记得你在林场说过的话吗?我会让你看见那些你所没有看见的。”
泽尔文掀起眼皮审慎地看着她,不过她看起来并没有要向他继续解释的意思了。
不远处紫色的鸢尾公馆藏在宛若花园的城市中心,昏黄的落日缀在高耸的钟楼后,晚宴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