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筠在屋中躺了两天,就想去院子里走动走动,晒晒太阳。

    她让凝竹帮她换上了一身藕粉色的裙裳,又梳整了发髻妆容。楚筠对着妆匣挑来挑去,最后选了她很喜欢的一对兔子样耳珰戴上。

    楚筠对着铜镜晃了下脑袋,兔子也跟着摇摆,憨巧可爱,她好喜欢。

    凝竹取来披风:“今日虽说暖和,可风还是大的,姑娘小心又着凉了。”

    楚筠说道:“不会的,我又不是要出门。”

    但还是乖乖让凝竹给系上了。

    楚筠问起:“今日可有紫玉糯米糕?”

    凝竹回道:“有,奴婢这就去取。”

    凝竹去取甜糕了,楚筠便出了屋子透气晒太阳。院子里的秋千椅坐上去暖乎乎的,楚筠整个人都舒展开了,正要伸个懒腰,忽然啪嗒一下,好像听到什么掉落的声响。

    她低头看去,只见一个揉拧着的纸团不知打哪来的,在地上弹了一下后滚到了她的脚边。

    楚筠一惊,忙站起身抬头往院子的四处墙头看,但那儿什么人影也没有。

    “这是什么,谁丢来的?”楚筠疑惑着将其捡了起来。

    摊开一看,皱皱巴巴的纸上字迹端正的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角落上还留了个昭字。

    魏淮昭?

    楚筠脸色立马变了,手一抖捏扁了纸团,仿佛那文墨下一瞬就会变成只胖虫。

    她环视四周院墙,一想到魏淮昭可能就躲在哪个墙头角落时,仿佛受惊的兔儿般,裙袂翩飞地匆忙跑回了屋。

    他又想做什么?

    她是怕了这个讨人厌的魏淮昭了,光瞧见名字就想躲着他,省得又来捉弄她点什么。

    被楚家姑娘讨厌的魏淮昭确实就偷趴在墙头。他瞧见楚筠病愈,气色红润时,一颗提着的心总算安下不少。

    魏淮昭想同她道歉,又怕她不愿和他说话,才想的如此法子。却仍是将她惊成了一只躲藏的兔子。

    他就这般吓人?魏淮昭咽下自己种的苦果,深叹口气。

    楚筠躲回屋内,就将那纸团丢进烛台里烧了。凝竹知道后,气冲冲替她去喊来护院搜查,但院外什么人影也没有。

    第二日的时候,墙外又丢来一个纸团,同昨日那般,上头写着道歉的话语。楚筠送它与昨日的弟兄烛台相见。

    第三日,楚筠清晨刚起,一个纸团就从窗台外滚落了进来。许是已经知道了这是何物,楚筠这次平静了许多。

    而这次的纸团上,除了道歉的字迹之外,底下还画了两个简单的小人。

    一个小人束冠,是男子,另一个小人梳簪,是女子。那女子挥舞小拳,男子则被揍倒在地,大张着嘴求饶。统共不过寥寥几笔,勾出的小人却生动俏皮,惟妙惟肖。

    楚筠纳闷,那魏淮昭此回究竟是想做什么呀?

    因那女子与她竟有几分相像,这个纸团便在楚筠手里多看了两眼,但和它弟兄的归宿并没有区别。

    再一日,才刚用完午膳,楚筠又瞧见了新鲜的纸团。

    这回的两个小人还互相对话了。女子眼前摆满一桌珍馐,拍着桌子问“还敢么?”,男子则饥肠辘辘嗷嗷抹泪,答着“再也不敢”。

    小人腮旁画着两滴飞洒而出的泪珠,着实太逗了。

    楚筠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凝竹也过来瞧了瞧。

    她猜不着那魏公子的心思,但总觉得他定藏了戏弄姑娘的想法。

    凝竹正色道:“姑娘莫被骗了。这些小人兴许就是为了降低姑娘的警惕,好在下次的纸团里塞藏些捉弄人的东西。”

    楚筠的笑容一滞,再一想象心中便慌了,连忙将纸丢去了一旁。

    “那可太过分了。”

    噗呲,纸团冒起一缕青烟,身葬烛台。

    新一天的纸团,不负所望地出现了。

    杏柳先小心翼翼过去捡了起来,展开。

    楚筠远远问她:“里头可有东西?”

    杏柳回话:“姑娘,没东西,但道歉的字迹下有画。”

    楚筠犹豫半天,抵不过好奇,伸出了手:“那就,拿来我瞧瞧吧。”

    这次的画上,女子指使男子打扫堆积如山的落叶,男子抄起箕帚任劳任怨,汗如雨下。

    又如,女子倚靠亭中叫男子钓鱼,男子脚滑跌落河流,口吐水泡顺风飘远。

    还有,女子脚边的狸奴乖巧温顺,男子身旁的豺狼对其腿脚紧咬不放。

    一连几日,楚筠书桌上的小人画也堆起了几张。

    凝竹总觉得魏淮昭必有后招,盯着这边的护院加强搜寻。

    杏柳实话实说:“凝竹姐姐,那可是魏将军府的大少爷,我们府上的护院怕是拦不住的。”

    凝竹恼道:“那总不能任他惊扰姑娘。”

    杏柳想了想:“有没有可能,魏公子这回真的只是来同姑娘认错的?”

    凝竹愣住了,思考起了杏柳这话。

    所以那魏家公子此回真的没有耍任何花样,仅仅只是在道歉?

    魏淮昭频频来丢纸团道歉的事,起初只是姑娘院子里知道,后来也传到了老爷夫人那儿。

    因女儿受惊一事,楚筠的娘亲还跟夫君置着气。眼下二人听了下人回禀,觉得那小子此回倒是有些诚意。

    楚老爷觉着,兴许是芸芸这回病倒,将那少年人也吓着了,一夜之间似乎稳重了不少。

    魏兄这儿子,他也是自小就看着的。少年心性虽重,但知他品性是好的。此番又负荆请罪,便劝慰夫人且先由着小辈们去。

    魏淮昭日日丢来纸团道歉,虽说不足以挽回他在楚筠心里的过往印象,但至少在虫子这件事上,她的气已不知不觉消了大半。

    可这日天色已晚,楚筠都准备盥洗就寝了,也没见有新的纸团。

    她唤来杏柳问:“今日的画呢?”

    杏柳回道:“姑娘,今日没有见着。”

    没有?

    楚筠有些奇怪,问她:“是不是没留意到?”

    杏柳便说道:“奴婢时刻盯着呢,确实没有。”

    楚筠确认没新画可看后,默默地抿了抿柔唇。

    没有便没有,她压根也没有想要看。

    他最好别再来了,整日偷偷摸摸往她院子里丢东西,她这里又不是什么杂屋柴房。

    楚筠掀过被子兜住了脑袋。

    凝竹怕这几日姑娘的心思都在小人画上了,忘了礼物的事,过来提醒道:“姑娘,过两日的生辰宴可还去?该送的礼还没备呢。”

    楚筠在被茧里翻了个身,声音闷闷传出来:“我没有忘。”

    她就是不大想去。

    可那毕竟是她堂姐,自小两家走得便近。虽然她总说些自己不爱听的话,但她的生辰宴还是不得不去的。

    楚筠想了想,说道:“那明日就去我那铺子里挑一挑吧。”

    送首饰总是不会出错的。

    楚筠娘亲当年嫁过来时,嫁妆里就有几间铺面。其中一间首饰铺子娘早早就送给了她。

    翌日一早,楚筠先给铺子里传了话,让他们把最近的新出款式都先备好,她也好做挑选。

    等用过午膳后,她便坐上了马车往铺子里去。

    楚筠的铺子所在街道繁华,街首的酒楼亦是人来人往。

    季常斐正在雅阁中饮酒。他手里摇着把花里胡哨的扇子,临窗斜靠,两腿交叠,就架在侍奉家仆的肩膀上。身后则使唤婢女替他垂肩捏背。

    朦胧醉意中,他瞥见一辆马车就停在了不远的铺面前,从车上下来了一位姝色娇俏的小娘子。

    季常斐眼睛亮了一圈,一脚将家仆踹开坐直了,探出身去。

    “那姑娘好,够水灵!”季常斐抹着嘴角评价,但瞧了一会又疑惑了,“就是好像有点眼熟?”

    随从在旁提醒道:“公子,那不是楚少卿的独女吗。”

    楚家的姑娘,那个楚筠?季常斐酒醉的脑子迟钝地想起来了,还真是。

    他顿时没了多少意兴。

    打先前头一回瞧见她起,季常斐就觉得这丫头合他胃口,心里直痒痒了。若能纳入后宅仔细磨搓一番,岂不美哉?

    然而实在不便下手。

    她爹虽不中用,可她祖父毕竟是楚大学士,另外还同魏家有着婚约。他们季家如今在京中,自是无人敢开罪,但平白去招惹那两家,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有美人却吃不进嘴里,连美酒都索然无味了。

    “无趣,走。”季常斐起身往外走。

    随从忙跟上,小声问:“去……送春苑?”

    “送你个头,青天白日的,本公子是那样的人?”季常斐抬起扇子往他脑袋上敲。

    “去赌坊。晚上再去送春苑。”

    魏府武场,手持长枪的魏淮昭气息沉稳,一招一式间,汗滴顺着喉头滑落,自领口没入。

    他挥手一掷,长枪于半空划过一道弧度,稳稳当当投入架中。

    魏淮昭握着手腕,转了转拳头,感觉到了臂膀间的酸胀。

    他目前这身板力道,自是不及他多年行军作战磨炼后的。不过年轻,伤好得也快。

    魏淮昭回去洗换过一身后,便打算出府。

    魏槐晴碰巧照了面,喊住他:“魏淮昭。”

    魏淮昭顿步转身,问:“何事?”

    “嗯,没事。”魏槐晴打量他半晌,欲言又止摇摇头。

    他这妹妹,在某些直来直去的脾气上同他一般无二,魏淮昭也懒得管她。

    见他作势要走,魏槐晴还是忍不住问道:“我真是看不懂你了,之前不是你死活不愿要这门亲事的?你又在憋什么心思?”

    若非他此次诚心悔过,态度又坚决,两家这亲事必然是没下文的。

    魏淮昭笑了笑:“将失去时幡然醒悟了,不成?”

    魏槐晴将信将疑,感叹:“爹这鞭子竟有如此神效?”

    魏淮昭大步出了府门,远声传来:“妹妹不信?改日请爹给你也试一试。”

    魏槐晴哼笑:“爹才没理由打我。”

    城西酒坊,莫重旻远远看见了魏淮昭的身影,热情挥手:“魏兄,这儿!”

    魏淮昭循声看来,视线落在莫重旻身上时,竟有几分恍惚。

    莫重旻与他相识多年,年纪还小他一些。然之后他父亲参与瑞王谋逆一案,莫家上下获罪诛斩,他亦在其列。

    莫重旻身旁的是礼部侍郎之子,一家子文弱书生,偏他对武学兴趣浓厚,年幼时起便缠着他教学武艺,因而相熟。

    魏淮昭坐下后,宋誉打量他问:“你伤如何了?”

    莫重旻帮他满上:“听说你被你爹狠打了一顿,怕你伤势未愈,前阵子我俩都不敢找你喝酒。”

    旧友同饮,魏淮昭有些感慨。他与二人碰杯,说道:“无碍。”

    莫重旻憋了这些天,迫不及待问:“魏兄,你此回是做了什么,竟将那楚姑娘给吓病了?”

    宋誉却问:“听说伯父带你去楚家道歉了。你这婚事又没退成?”

    京中最是藏不住事,权贵子女又最是清闲,两家这点动静早都传出去了。

    魏淮昭没有多说,只道:“害她病倒是我的错处。不退婚也是我的意思。”

    这话在莫重旻听来,只当是憋屈丧气之言,真心替他兄弟感到郁气:“难为魏兄,喜欢的分明是飒爽英姿的女子,却要娶个娇滴滴的柔弱小娘子。”

    宋誉倒感到诧异,觉得魏淮昭不像在开玩笑,他揣测一二,点头道:“若你真改了想法,如此也挺好的。”

    怎么可能,莫重旻觉得宋誉在说笑。正想说什么时,却见魏淮昭的神色瞬间变得吓人,目光凌厉地看向某处。

    他抬眼看去,只见远处一人正叉腰摇扇,得意洋洋从赌坊里头出来。

    那不是季三季常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