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二哥, 我都听见了哦~”
韩松走出人群,韩榆悄咪咪同他说。
韩松小三元的身份本就瞩目, 周遭考生众多, 还有那位因为自己来自大地方而看不起人的考生,韩榆不打算大肆声张。
韩榆此举正合韩松的心意,他面上不动声色, 唯独眼中细微的波澜泄露出一丝真实情绪。
上辈子他虽榜上有名, 却不是小三元。
重来一世,有过往几十年的人生经历, 案首对韩松而言称得上信手拈来。
即便三次考试的试题与上辈子截然不同, 即便院试的学政也并非上辈子的那一位, 韩松喜好读书, 知识累积堪称庞大, 试题的变化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在榜首看到自己的名字时, 韩松十分淡定。
小三元而已,算不得什么,后面还有乡试会试殿试呢。
可这会子被韩榆用崇拜的眼神看着, 韩松心里总算生出那么点愉悦。
“走吧, 爹和奶在客栈该等急了。”韩松一手按上韩榆肩头, 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最冷酷的话语, “自从你来府城, 已有四五日不曾读书, 我瞧着你有点乐不思蜀了, 回去后我要好好考校你一番。”
韩榆昂首挺胸,根本没在怕的:“二哥你尽管放马过来!”
韩松轻嗤一声,并无嘲讽的意思, 只觉得到底是小孩子, 韩榆身上那股张扬的、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是他怎么都学不来的。
“啊对了。”韩榆在人群中寻找祁高驰的身影,“咱们不等祁兄一道回去吗?”
“他在陪几位同窗看榜,一时半会不回去。”
韩松跟其他人不过点头之交,并不打算多留,说罢率先转身就走。
“行吧,二哥你慢点走,我都跟不上了。”韩榆不满抱怨,小跑着跟上。
韩松不作声,脚步却慢下来。
兄弟两个一高一矮,并肩同行。
同样青色的书生袍,同样的挺拔如松
“真的吗?”
韩宏昊腾地站起来,带翻了凳子而不自知,炯炯有神的眼睛瞪得老大。
齐大妮满脸喜色:“真是小三元?”
被长辈目光火热的注视着,韩松难免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一声,点头称是。
韩宏昊高兴得来回踱步,晃得人眼花缭乱。
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小三元,三次第一名,我家松哥儿可真厉害。”
韩榆很难不赞同:“当时有人喊院案首是韩松,很多人都惊呆了,表示都没听过二哥的名讳,还说什么从小地方出来的,难怪没听过。”
韩宏昊皱眉:“什么小地方大地方,科举就是凭真本事说话,甭管是从哪来,考得好就行。”
“大伯说得对。”韩榆一脸兴奋地嘚啵嘚啵,“随后私塾的同窗又说二哥是小三元,那人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我跟二哥回来的时候他还到处问小三元是哪个呢。”
韩榆气哼哼地叉腰:“他贬低二哥在先,我就让他找不到二
哥!”
齐大妮止不住地笑,摸了摸韩榆的头发:“榆哥儿真是个活宝,难怪大家都喜欢你呢。”
乖巧又嘴甜,又不缺孩童的灵动活泼,饶是看不惯韩榆的人,都不忍心对他说一句重话。
这几日她都看着呢,韩榆几乎跟任何一个人都能打成一片。
韩榆眼睛亮晶晶的,抿出一抹期待的笑:“奶也是吗?”
齐大妮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连连点头,用没断的左手把韩榆搂在怀里:“喜欢,喜欢。”
韩松简直没眼看,按下额角狂跳的青筋,别过脸去。
三岁时这样,八岁时还是这样,当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话虽如此,他却没出声制止。
只因这一幕过于温馨,让人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宛若置身一池春水中,温暖又舒适。
两刻钟后,祁高驰并几位同窗珊珊而归。
祁高驰气哼哼地说:“你跟榆哥儿走了之后,大家都在找你,焦家私塾的两个童生就把你的一些事情添油加醋地胡说,那嫉妒的嘴脸丑陋至极。”
因着焦先生单方面视罗先生为竞争者,焦家私塾的学生自然而然对罗家私塾的学生有了攀比心理。
这次韩榆以一十四岁的年纪力压一众考生,连夺三次案首,可把他们嫉妒坏了。
非太平镇的考生打听韩松此人,他们就可劲儿胡说八道,企图在韩松光辉完美的人生履历上留下污点。
“不过你放心,我们几个帮你骂回去了。”祁高驰一拍胸口,
很是得意地道,“他们压根不是我们的对手,又不占理,几句过后就灰溜溜地跑了,徒增笑料罢了。”
韩松很感激祁高驰几人对自己的维护,拱了拱手:“多谢诸位。”
大家连连摆手:“这有什么的,你得了小三元,咱们也面上有光,总不能看着那几个抹黑你。”
韩松笑意浅淡,接受了他们的好意:“都收拾收拾,离家数日,也该回去了。”
“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把我考上秀才的好消息告诉我爹娘了。”
“我也是我也是!”
“还有先生,咱们这回来了三十八人,有二十人榜上有名,先生肯定会为咱们骄傲的。”
在欢快的交谈声中,大家很快收拾好东西,坐上返程的马车-
太平镇不过是太平府治下的一个小镇,距离繁华的府城路途甚远。
马车轱辘行驶了许久,韩榆脑仁儿都快被晃出来,总算在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后抵达太平镇。
从太平镇入口处的标志性石碑路过,沿道路直行,再往左拐,便可到家。
韩榆手指勾着车帘,仰头看挂在夜空的弯月,一巴掌拍死迎面飞来的蚊子,哧溜缩回马车里。
“拐弯后左边第一个巷子,第六户就是咱们家。”韩宏昊对齐大妮说,“大姐和老二都还不知道您回来了,正好给他们一个惊喜。”
惊喜?
怕不是惊吓吧?
韩榆心下腹诽,敏锐地察觉到齐大妮在紧张。
想想也是,她被韩发和齐二妮联手发
卖时,韩宏晔还在襁褓之中,韩春岚也才几岁。
缺失了三十余年的母爱,齐大妮当然会忐忑不安。
韩榆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挪到齐大妮身边,默默抱住她的胳膊。
小小的暖暖的身体贴上来,给予了齐大妮莫大的安慰和勇气。
齐大妮无声轻叹,紧绷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在韩家门口。
韩宏昊第一个跳下来,梆梆敲门。
沉寂许久,响起韩树警惕的声音:“谁啊?”
韩宏昊扬声道:“是我,你爹。”
门里的韩树一下子就清醒了,忙不迭打开门:“怎么深更半夜回来?”
“上午看完榜就回来了,一路都没停,实在是太远了。”韩宏昊回了句,退回到马车前,“娘,我扶您下来。”
韩树愣住,爹他刚才说什么?
韩宏昊哪里顾得上回答傻大儿的疑问,他此时满心激动,只想把齐大妮带到韩春岚和韩宏晔面前。
“奶,大伯叫您呢。”
韩榆的提醒让齐大妮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弯腰钻出马车。
韩宏昊伸出手:“娘您扶着我下来。”
齐大妮笑了笑,搭着他的手慢慢跨下马车。
刚站定,就感觉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落在身上。
齐大妮抬头,发现门口站着个十几岁的青年人,正一脸警惕和提防地看着她。
尽管齐大妮深知这眼神是因为齐二妮,还是不可避免地心口一抽。
不待她开口说话,院子里亮起烛火:“老大
回来了?”
轻柔的女声,是韩春岚。
齐大妮已经从韩宏昊口中得知韩春岚在婆家被苛待被打骂,和离归家已有四年。
心疼之余,齐大妮快步上前,想看一看大女儿如今的模样。
韩宏晔紧随在韩春岚后头出来,打着哈欠问:“大哥你们吃了吗?榆哥儿他娘猜你们可能在夜里到家,特意在灶房留了饭。”
韩树眼看大姑和二叔相继走出来,想提醒他们恶奶奶来了,又被韩宏昊抢了先。
“大姐,老二,你们看这是谁?”
韩宏昊扶着腿脚不太利索的齐大妮进门,声如洪钟地说。
借着烛光看到格外熟悉的一张脸的所有人:“???!!!”
“所以说,和爷在一起的那个不是咱们亲奶奶,这个才是?”
韩树杵在院子里,直勾勾看着正屋里抱头痛哭的齐大妮和姐弟三人,两只眼里转着蚊香圈,整个人晕乎乎的。
韩兰英四姐妹在屋里睡着,否则定然也和韩树一个反应。
韩松抿一口水:“对。”
韩树掐了把手心,冷静下来后一脸唏嘘:“这可真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啊,要不是爹和榆哥儿心地良善,她老人家断了胳膊,眼睛又看不清,最后会怎样我想都不敢想。”
火光电石间,韩松想起一件事。
上辈子他来府城参加院试,祁高驰曾说客栈附近有个行乞的老妪被马车撞死了。
当时祁高驰是怎么说的来着?
“据说那位老
人家只是从铺子前面路过,被掌柜一把推倒,当场摔断了胳膊,怕都爬不起来,也就没躲开从巷子里窜出来的马车,血流了一地。”
韩松抬袖拭去嘴角的水渍,眸中晦暗不定。
韩榆坐在小木凳上,双手托腮:“所以好人有好报,我和大伯日行一善,也将真的奶奶带回了家。”
韩松不置可否。
若是真正的齐大妮没能回来,死在回乡的半途,齐二妮不知要嚣张到几时。
虽然那老两口在韩宏庆死后消停了不少,但也没少仗着长辈的身份吆五喝六。
如今齐大妮平安归来,逍遥法外的罪人也该接受律法的制裁
“当年一夜之间娘好像变了个人,不喜欢我也就罢了,对老大老二也是横眉竖眼。很长时间我都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娘是心情不好,还让老大老二乖一点,不要惹娘生气。”
“后来韩宏庆和韩春银出生,我才发觉不对劲。”
韩春岚伏在齐大妮膝头,朦胧的泪眼中满是痛苦和悔恨:“但是我找不到证据,什么证据都没有。”
齐大妮红着眼,轻拍女儿的后背。
韩春岚哽咽着:“有一次齐二妮听见我让老大老二远着她,没多久我就被韩发嫁到杨家去了。”
“杨家老太太总拘着我,用各种理由不准我回娘家,几年后等我再回去,老大老二已经被韩发和齐二妮训得对他们唯命是从,给韩宏庆当牛做马。”
“我担心他们对几
个孩子不利,苦于没有证据,始终不敢声张。”
“好在后来老大老二总算明白过来,跟三房分了家。”韩春岚抹了把泪,“现在咱们全家都在镇上,开了铺子,日子也好过不少,娘您也能享福了。”
韩宏晔总算逮着说话的机会,语速极快地表示:“是啊是啊,咱家现在算不上大富大贵,至少吃喝不愁,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您的。”
齐大妮笑道:“我一把年纪,辛苦半辈子挣的银子也被混子抢了,就算你们不乐意养我,我死活也要赖在这儿。”
姐弟三人破涕为笑。
一旁不吱声的韩宏昊说:“你们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
韩春岚和韩宏晔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后者憨厚的脸上浮现一抹狠意:“娘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自然要向他们讨回来。”
那么问题来了。
怎么讨回公道?
现场短暂的静默后,韩松拎起韩榆,放到韩宏晔跟前:“让榆哥儿来。”
一大早起来,舟车劳顿后昏昏欲睡的韩榆:“???”
在大家灼灼的注目下,韩榆头皮发麻,不可置信地看向韩松:“二哥你来真的?”
韩松面不改色:“之前在府城时,你不是就有了主意?”
韩宏晔和韩春岚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韩宏昊想起来了:“榆哥儿的法子可是诈一诈他们?”
韩榆眼睛咕噜转:“呃是这样的。”
韩宏晔不太放心:“可万一他们不上当呢?”
韩榆
张嘴就来:“不可能!”
上回他让小白吓唬人,直接把老两口吓尿了呢。
这年头的人大多迷信,见了某些奇异的现象,都会把它归结到牛鬼蛇神身上。
韩松见韩榆信心满满,不由眉梢轻挑,对韩宏昊说:“暂且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除非报官,由官府查证。”
“可是事情过去几十年,除非能找到当年牙行的人”
韩榆忽然想到什么,猛一戳韩松:“二哥,你可还记得祁兄那个亲戚?”
韩松了然:“你是说开牙行的那个?”
韩榆嗯嗯点头。
“他是祁兄的舅公,镇上又只有这一家牙行,往前追溯个三十年,说不定能从祁兄的舅公那里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韩春岚一拍手,“韩发和齐二妮可能销毁证据,牙行什么都不知道,运气好的话还真能所有收获。”
韩松沉声道:“我明日跟高驰说一声。”
说罢看向韩榆。
韩榆心领神会:“我也会尽快想个好法子出来的。”
“饭菜热了,先吃饭吧。”萧水容和苗翠云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不知道娘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做了点,明天我跟大嫂再去买菜。”
齐大妮很喜欢这两个儿媳妇,闻言慈眉善目道:“不必讲究太多,有口吃的就行。”
萧水容应下,至于会不会照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深夜从府城赶回来的四个人填饱肚子,困倦也随之而来。
“
去睡吧。”苗翠云扶齐大妮起来,“娘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带您过去。”
目送婆媳二人离开,韩榆和韩松相视一眼,也回屋洗漱
韩榆一夜好眠,翌日和韩松回到阔别数日的私塾。
太平镇出了个小三元的事早就传开了,再有祁高驰几位同窗的大力宣扬,韩松一进课室,就被人围得密不透风。
“韩松你真厉害,十四岁的小三元,在咱们大越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你是打算留在私塾,还是去府学读书?”
大家的吹捧没让韩松忘乎所以,一概左耳进右耳出,淡声道:“不打算去府学。”
同窗们松了口气,看韩松的眼神逐渐复杂。
三次案首,说不羡慕是假。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韩松去府学读书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们由衷地希望韩松能留在这里,若有什么疑难问题,他们也好在第一时间找他解答。
他们也知道这个想法太过自私,可谁不想更优秀呢?
韩松心里门儿清,对此只作不知,简单应付两句,在罗先生来之前回到座位上。
罗先生教过的学生不知凡几,考出小三元的却一个没有,韩松是头一个。
因此他走进甲班课室时,嘴角挂着笑,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不无意外的,先生对韩松多有褒赞。
学生们表示习惯了,与其嫉妒韩松,还不如花点心思在读书上,尽量缩小和韩松之间的差距。
午休时间,韩松和
祁高驰提及牙行一事。
祁高驰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放课后我就带你过去。”
韩松和韩榆相视一眼:“多谢。”
两节课结束,韩榆把书本塞进布袋里,对小伙伴说:“今儿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回家啦,我跟二哥去一趟牙行。”
沈华灿挥挥手:“去吧,你的事更紧要。”
早在上午,他们就从韩榆得知了真假齐大妮的事,震惊之余都希望这件事能有个好的结果。
韩榆把在府城买的饯梅剩下最后两颗分别塞到他们嘴里,把布袋挎在肩头:“我走啦,明天见。”
席乐安和沈华灿异口同声:“明天见。”
三人一路疾行,赶在牙行关门前抵达。
也是巧了,祁高驰的舅公就在牙行。
韩松道明来意,祁高驰舅公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口结舌:“世上竟有这样荒唐之事?”
韩松淡定如斯:“千防万防,人心难防。”
“所以您对三十年前的事可有什么印象?”韩榆捏起两根手指,中间留出一丁点的缝隙,“哪怕是一点点,对我们也有很大用处。”
祁高驰舅公努力回忆,良久后面露歉意:“实在对不住,三十年前的事太久远了,我这牙行每天那么多人,真记不得了。”
韩榆有点失望,目光转向韩松。
既然问不出什么,韩松便提出告辞。
“等一下!”祁高驰舅公忽然想到什么,叫住欲起身的兄弟二人,对那边的伙计喊,“你去把方叔叫来。”
韩榆不
明所以:“方叔是?”
祁高驰舅公解释道:“你们也知道,这牙行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开了,方叔早年间一直是牙人,近几年上了年纪,跑不动了,我才让他退下来做一些轻松的活计。”
“方叔别的不说,那记性是一顶一的好,当年牙行开张时我穿什么色儿的衣裳他到现在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韩榆眼睛一亮,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
很快,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走进来:“东家,您叫我来有什么事?”
祁高驰舅公将韩松的诉求转述给方叔:“你仔细想一想,当时”
“哎呀!”方叔突然激动,打断东家的话,“我还真有点印象。”
祁高驰一喜:“当真?”
方叔捋了捋山羊须,沉吟片刻:“我想想啊我当时问那对夫妻俩要身契,他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那丫鬟背主魅上,想要爬主子的床,被主母责打时不慎毁坏了身契。”
“我也没多想,就把人收下了,最后好像是被一个路过的商贾买走了。”
最后那句正对上齐大妮的叙述。
韩松态度诚恳地询问:“不知老人家可否出堂作证?”
“那敢情好哇!”方叔爽快应下,“也是我的疏忽,说什么都得把那对狗男女绳之以法。”
为了表达歉意,方叔还在库房里挖出几十年前的账簿,废了牛鼻子老劲儿把发卖齐大妮的那笔账找出来。
韩榆:“”
还得是您。
人证物证有了,但远远不够。
韩家所有人都觉得,还得韩发和齐大妮亲口承认。
于是,韩榆再一次被拎出来。
为了给齐大妮讨回公道,韩榆转动他机灵的小脑瓜,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作案啊呸,行动时间就定在明日
翌日,夜幕降临。
齐二妮撑着一把老骨头把在外面疯玩的韩椿韩柏找回来,伺候他们吃饭洗漱。
等双胞胎睡下,感觉老腰都不是自己的了。
但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候,灶房还有一片锅碗瓢盆要洗涮。
唉声叹气地走进灶房,发现韩兰芷在偷吃东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拧着她耳朵骂骂咧咧。
“真跟你那不要脸的亲娘一样,贱骨头!”
“再敢偷吃,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自从黄秀兰和韩宏庆相继离世,韩兰芷再不是当初被爹娘爷奶捧在手心里的女娃娃了。
齐二妮对她呼来喝去,韩发眼里也没她了。
韩兰芷恨所有人,嘴里塞得满满的红薯干,口齿不清地说:“韩椿韩柏跟我爹一样,以后也死在女人肚皮上!”
这是她从邻居嘴里听来的,虽不懂什么意思,但学起话来可快。
齐二妮火冒三丈,差点把韩兰芷打死:“椿哥儿柏哥儿以后是要考状元当大官的!”
韩兰芷抱着头,浑身上下疼得厉害。
韩兰芷想,她才不信。
一阵鸡飞狗跳,齐二妮锅碗也不想洗了,气急败坏地
回了屋。
往床上一看,韩发已经睡着了。
齐二妮气了个仰倒,一边脱衣裳一边抱怨:“早知道会这样,我死也不会跟你。”
韩发翻个身,继续打鼾。
齐二妮捶两下床板,脚也不洗,就这么背对着韩发躺下。
睁眼看着窗户纸上的树影,久久难眠。
齐二妮想到死了几年的韩宏庆,眼泪止不住,哗哗往下流。
不知怎的,当年吴道士那番话袭上心头。
有损阴德。
齐二妮后背一寒,想到她深深的嫉妒,最后被她发卖到不知什么地方的齐大妮。
给人做丫鬟,肯定没好日子过,说不定早就死了。
常有人说,人死前要是有什么执念或者怨气,死后会滞留在人间,不肯投胎转世。
齐二妮仔细回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前几年她和黄秀兰三天两头受伤,后来黄秀兰突然疯了,跟拍花子勾结在一起,畏罪自杀,到最后韩宏庆莫名染上脏病,死得不光彩
齐二妮呼吸急促,恰好这时外面响起“砰”一声。
齐二妮似有所觉,往窗外看去。
偌大的影子浮在窗外,依稀可见随风飘荡的裙摆和束起的发髻。
那发髻,分明是齐大妮喜欢的式样!
这一眼,教齐二妮魂飞胆裂,身子猛一抽搐,把韩发踹醒了。
韩发迷迷瞪瞪睁开眼,就看到窗户上的黑影。
有尖细阴森的女声响起:“拿命来拿命来”
齐二妮发出持续的
尖锐爆鸣:“啊啊啊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韩发也被吓得够呛,直往被子里钻。
这回他学聪明了,手脚并用地把控住被子四个角,把自己整个人罩进去,任齐二妮怎么扯都扯不开,更别提躲进去。
“我好疼啊你们都下来陪我吧陪我吧”
齐二妮当场吓尿,乌龟一样趴在床上,掩耳盗铃地拿枕头盖住头。
只要她看不到,齐大妮就带不走她。
谁知那女声无孔不入,直往她耳朵里扎:“下面好冷我好恨”
齐二妮惊恐之余脑子一热,掀开枕头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要找就找韩发,当初是他提出要把你发卖,让我顶替你的身份的!”
“冤有头债有主,齐大妮我可是你妹妹,你想报仇就找韩发,别找我好不好?大姐我求你了呜呜呜呜”
韩发哪能容许齐二妮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他要面子,更不想被齐大妮带走。
闻言揭开被子,一巴掌扇到齐二妮脸上:“贱人,当初要不是你勾引我,说你心悦我已久,我会要你一个破鞋?”
齐二妮被扇得一头栽下床,也顾不上疼,爬起来朝韩发扑过去:“你敢打我?还说我是破鞋?!”
一指甲挠花韩发的脸,尖声道:“我没嫌弃你是个二手货,你倒是先嫌弃起我来了?”
两人怒上心头,压根没发现外面没了动静,你一拳
我一爪子,打得不可开交。
直到“砰——”一声巨响。
韩发和齐大妮陡然一惊,朝门口看去。
屋檐下站着好些个男男女女,都是住在巷子里的邻居。
在他们身后,是刚扑灭的大火,还在冒着黑烟。
听完全程的邻居们:呆若木鸡.jpg
韩发和齐大妮见状,眼前一黑。
完了!
🔒 062
双方僵持不下, 谁也没先说话。
直到一声鸡鸣。
齐二妮惊觉月落星沉,东方已经出现一抹鱼肚白。
一个妇人干笑两声:“我看你家院子里冒烟, 敲门也没人应, 就跟大家伙把火灭了,您二位可别介意。”
立刻有人接上话头:“我得赶紧回去做饭,老头子也该起了。”
大家绞尽脑汁想出不重样的借口, 短时间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甫一踏出院门, 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顶替身份是什么意思?莫非齐老太不是韩老头的原配?”
“齐老太口口声声喊姐姐,还说是韩老头的主意, 难不成他们两个联起手来害死了原配?”
“八九不离十, 真是一对奸夫□□!”
说到激动时, 大家声音不免高了些, 自然而然传到韩发和齐二妮耳朵里。
齐二妮牙齿咯咯打颤:“怎么办?”
“早不着火晚不着火, 偏偏这时候着火, 贼老天故意跟我过不去呢这是!”
“老头子,你说会不会是齐大妮死后化身厉鬼,报复咱们?”
韩发浑浊的眼里闪过一抹惊惧, 吞咽的“咕咚”声清晰可闻:“不、不会吧?”
齐二妮越想越觉得是齐大妮回来了, 抱着被子瑟瑟发抖:“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早知今日, 当初咱们就该直接弄死她, 再让道士作法, 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也不能出来作乱!”
韩发逐渐冷静下来, 越想越不对
劲。
那黑影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要在昨夜出现。
还有灶房的意外走火,齐二妮就算脑子不好, 睡前也不忘灭掉油灯。
桩桩件件, 都带有极强的目的性。
韩发暗道不好:“收拾东西,回村!”
齐二妮百般不乐意:“椿哥儿柏哥儿还要在镇上读书,咱们回去他们怎么办?”
况且她过惯了镇上的舒坦日子,哪里愿意再回到鸡屎和死对头遍地的桃花村。
韩发厉喝:“我让你收拾东西,说那么多废话作甚?再不回去,恐怕就回不去了!”
齐二妮见韩发的脸色实在凝重,有种风雨欲来的惊恐,也不由地慌张起来。
“收拾就收拾,你给我等着,之前那笔账我早晚跟你算!”齐二妮嘀咕两句,下床收拾行李。
韩发糊涂几十年,总算聪明一回,觉察到这件事情里刻意的人为痕迹。
两人着急忙慌收拾好东西,摇醒还在睡觉的双胞胎和韩兰芷,直奔门外冲去。
然而没等韩发拉开门,就有一股大力从外面把门撞开。
数位衣装整齐、腰带佩刀的衙役破门而入,走路带风,神色冷厉。
韩发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几位官爷,你们这是?”
衙役的眼神锋利如刀,轻易便可剐下老两口一层皮。
“你二人可是韩发和齐二妮?”
韩发:“!!!”
齐二妮:“!!!”
“我是齐大妮啊官爷,齐、齐二妮是我妹妹,她早在几十年前就死了。”齐二妮讪笑
着说,一边自以为隐蔽地后退,寻找逃窜的机会。
可惜衙役根本不给他们狡辩的机会,三两步上前,反扣住韩发和齐二妮的胳膊。
韩发的手别到身后,疼得脸色煞白:“官爷有话好说,别吓着孩子。”
衙役扫了眼一旁呆愣愣的韩椿韩柏和韩兰芷,丝毫不为所动:“有人到县衙报官,你二人淫.乱.通.奸,一个谋害发妻,一个谋害亲姐,县令大人命我等前来将你们捉拿归案。”
韩发一颗心沉到谷底。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为首的衙役见两名嫌犯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很是嫌恶地冷哼道:“带走!”
衙役一声令下,韩发和齐二妮就被押着往外走。
韩发满心绝望,齐二妮则是被吓傻了,两人都没反抗。
就在这时,三个孩子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又惊又怕地看着衙役。
韩椿虽然不再喜欢爷奶,但他现在只有这两个亲人,大伯二伯是绝不可能同意养他们的。
所以他壮着胆子冲上前,拦住衙役的去路:“你们凭什么把我爷和我奶抓走?!”
领头的是个实干派,看不上通奸子所生的孩子,一个眼神都没给韩椿,推开他出门去。
衙役中也有混不吝的,见韩发和齐二妮实在可恶,嘻嘻哈哈地说:“你爷和你奶犯了大罪,估计要被砍头喽。”
韩椿呆住。
领头的看了眼混不吝的衙役,后者立马收起嬉皮笑脸。
一行人先后出门,直奔县衙而去。
左
右邻里一早就知道衙役去了韩家,这厢见韩发和齐二妮被带走,多少也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唉,终究是我迟了一步,本来还打算吃过饭去县衙报官呢。”
“两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就该被千刀万剐。”
“话说他俩被抓走了,家里三个孩子怎么办?”
“我冷眼瞧着,齐老太对那三个孩子宠得很,他们爹很显然是齐老太亲生的,姐夫跟小姑子他家我是看一眼都嫌脏,你们要管你们去管,反正我不管。”
“你们不管,那我也不管。”
“都说子债父偿,齐老太跟韩老头坏事做尽,他们儿子也早就死在女人肚皮上了,肯定要让三个小的还债啊。”
众人的谈论声声入耳,三个孩子站在院子里,表情懵懵懂懂,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一阵风吹过,掀起粘在窗户上的小纸人。
小纸人被风卷着,翻出屋檐,越过墙头,飞向远方。
韩兰芷要哭不哭的:“哥,我们以后是不是连爷奶都没了?”
无人回应。
韩椿和韩柏脸上是同样的迷茫和彷徨。
彼时,太阳跳出地平线,灿金的阳光普照大地。
每一处都是光明的,他们却觉得周遭无比黑暗,看不清前路
那边韩椿三兄妹深觉前路未知,这边韩发和齐二妮一路被衙役押着,不得不接受过路人的猜测和指点。
齐二妮觉得,自己像极了街边玩杂耍的那只猴儿。
最初的恐慌过后,
她已经冷静不少。
不管去县衙报官的人是谁,反正不可能是齐大妮。
人证和物证都没有,就算对方知道什么内情,也没办法判她的罪,只能放她离开。
齐二妮底气十足,说话也硬气了:“官爷,这路上人太多,不如咱们走小路吧?”
领头的转过身瞥她一眼,冷嘲热讽:“搞清楚你的身份,你现在是疑犯,哪有你说话的份?”
齐二妮脸上挂不住,耷着嘴角不吭声了。
韩发对齐二妮的窘迫视而不见,满脑子都是到了公堂上该如何应付县令大人的盘问。
两人低着头,神不属思,自然没注意到站在路旁的韩榆和韩松。
韩榆双手抱臂:“只要他们进去了,就绝没有再出来的机会。”
轻轻软软的嗓音,字里行间却透露出笃定和果决。
韩松眸光凝在齐二妮的背影上,直到后者被围观的人群淹没,这才收回视线。
想到韩发和齐二妮闹了小半夜的动静,韩松眼神意味不明:“还得多亏你的足智多谋。”
韩榆抿嘴轻笑,摆摆手谦虚道:“略施小计,算不得什么。”
有韩松等一众人围观,韩榆不方便放小白出来,只能借助纸人,将韩发和齐二妮的恐惧无限放大。
与此同时,韩树趁夜间无人翻进院子里,在灶房小小点了一把火,引来邻居救火。
那么多人同时听到,韩发和齐二妮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而在昨天下午,韩宏昊和韩宏晔走了趟县
城。
在韩榆的千叮万嘱下,他俩卡着下值的时间抵达县衙。
韩宏昊铭记韩榆的叮嘱,一副大义凛然的贴心模样,表示县令大人您累了一天,大可以明日再派遣衙役过去捉拿疑犯。
因着天色已晚,一切的准备都不甚充分,褚大人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答应下来。
于是就有了衙役大清早上门拿人的一幕。
韩松似笑非笑看了眼韩榆,他早该知道韩榆不似表面这般单纯天真。
韩榆的确乖了吧唧,总爱对人撒娇卖痴,一次又一次地在韩松的底线上反复横跳,却从未有过玩脱了的时候。
仔细一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对人心的掌握和把控。
韩榆深知韩松不会对他怎样,就放任自己大胆行事。
小心思谁都有,韩榆的那些心思在韩松看来无伤大雅。
更贴切的说,属于一种表达亲近和喜爱的方式。
细细想来,能在被拐卖时全程保持冷静,孤注一掷地用自己的血引路,这样的人会绝对无害吗?
显然不是。
从府城救回韩榆后,这几年家里无甚大事发生,大家平淡地过着日子,韩松也几乎忘了当年韩榆的所作所为。
这次也算韩松对韩榆的一次小小的试探。
并非恶意,韩松只是想知道,韩榆在他的看顾和教导之下,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眼下结果出来,韩松还算满意。
至少计划缜密,万无一失。
计划实施前,韩榆甚至还说,若此计不通,他还有备用计划。
未雨绸缪,走一步看三步。
这样的韩榆,无疑是优秀的。
思及此,韩松主动提议:“左右同先生告了假,不若你我二人去县衙旁听?”
这案件本就骇人听闻,想来开堂时会有许多百姓驻足围观。
比起齐二妮,他更关注韩发。
韩榆眼睛一亮,直截了当地问:“这是二哥对我的奖励吗?”
韩松弯腰抱起蹭在他腿边的壮壮,慢条斯理道:“姑且算是。”
彼此心知肚明,只是默契地没有挑明。
韩松抱着肥了一圈的壮壮,率先走出人群。
韩榆会心一笑,抬步跟上
“升堂!”
随着褚大人一声令下,公堂两侧的衙役手持杀威棒:“威——武——”
声音低沉,气势雄浑。
韩发和齐二妮跪在公堂之上,上首是坐于“明镜高悬”匾额之下的褚大人,身后是围观的百姓。
冷汗簌簌落下,不消片刻,两人就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落汤鸡,狼狈又丑陋。
褚大人一拍惊堂木:“苦主齐大妮,你有何冤屈,还不速速道来!”
齐大妮?!
韩发和齐二妮浑身一震,不顾公堂上的沉沉威压,齐刷刷抬起头。
因为心虚和胆怯,他们从走进县衙那一刻起,始终没敢抬头。
韩发和齐大妮知道旁边跪着几个人,也猜到对方多半就是状告他们的人,潜意识里觉得他们不会被定罪,并未多加关注。
谁能想到,被他们俩从头到尾忽视的苦主,竟然是齐大妮!
齐大妮不是早就被发卖了吗?
这年头没有路引寸步难行,就算齐大妮侥幸活下来,又是怎么不远千里回来的?
怀着诸多疑问,韩发看向齐大妮。
和三十年前相比,齐大妮满头青丝变为枯白,纤细窈窕的身姿变得臃肿佝偻,身上没有半分当年的痕迹。
可当齐大妮看过来,韩发对上那双黯淡却不失平和的眼睛,他忽然就确定了。
这就是齐大妮。
纵使时光流转,在他们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韩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
齐大妮总是这样镇定,眼神温柔似水,在看向他时却没有丝毫的爱意。
这对年轻时眼高于顶的韩发来说,是再耻辱不过的事了。
所以当齐二妮有意撩拨,向他倾诉爱慕,韩发放任自己沉沦进去。
同样一张脸,齐二妮体贴小意,比齐大妮好多了。
但事实证明,齐二妮永远比不上齐大妮。
即使现在的齐大妮形似六旬老妪,即使齐二妮比齐大妮更年轻,韩发还是找回了久违的感觉。
这才是他的发妻。
只一眼,韩发就红了眼:“大妮”
自以为深情的呼唤,没唤回齐大妮一个眼神,反而惹来韩榆毫不掩饰的一个白眼。
韩榆攥住韩松的衣袖,小声叭叭:“他怎么好意思喊奶的名字?”
同样是男人,就算二者之间隔着几十年的代沟,韩松还是一眼看出了韩发所想,心中愈发作呕。
“县令大人在上,总要演一演的。”
韩
榆:“噗——”
两旁的百姓听到这话,忍不住低低窃笑。
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蒲扇大小的巴掌拍到韩松肩膀上:“好小子,会说你就多说点,老子最看不起这种男人了。”
半边肩膀都麻了的韩松:“”
韩榆捂嘴偷笑,看热闹的心思不要太明显。
韩松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转眸看向公堂上。
“你是齐大妮,那我是谁?”齐二妮恨死嘴上没把门的韩发了,强撑着嘴硬,“老大老二,你们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亲娘?随便找个乱七八糟的人来,以为这样就能判我的罪了?”
“我知道早些年对你们不如对老三好,可那是因为老三要读书,受不得累”
齐大妮委实听不得齐二妮胡言乱语,扭曲事实真相,抹黑她的儿子,偏过头施舍给齐二妮一个冷漠的眼神。
“所以你坚持认为你是齐大妮,我是老大老二找来的冒牌货?”
齐二妮对上那双淡然的眼,心里发怵。
她当然知道面前此人是谁,但为了活命,只能咬死不松口:“是。”
齐大妮忽然就笑了,笑得人莫名其妙,笑得韩发和齐大妮心惊胆寒
莫非他们手里有什么证据?
只见齐大妮向褚大人一拜,缓缓道来:“当年我生下幼子,发现齐二妮和韩发之间的奸情”
韩发满目不可置信地看着齐大妮,她竟然她竟然连这些话都能在
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她当真恨极了他?
随着齐大妮的叙述,公堂外的百姓一阵哗然。
“好家伙,真是好一对奸夫□□!”
“县令大人,依我看这案子也别审了,直接送他俩下去做一对亡命鸳鸯罢!”
“我砸死你个不要脸的贱人!”
一妇人从篮子里掏出刚买的鸡蛋,啪叽砸到齐二妮头上。
齐二妮整个人都快疯了,嘶声尖叫:“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从升堂到现在,这对疑犯一而再再而三地闹腾,褚大人一忍再忍,终是忍无可忍。
“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尔等放肆?”
“威——武——”
杀威棒齐动,齐二妮瞬间噤声。
褚大人一手轻握惊堂木,问齐大妮:“除了你的个人叙述,可有什么人证物证?”
齐大妮看向韩宏昊和韩宏晔。
这一幕落入齐二妮眼中,就是他们仨没有证据。
齐二妮顿时乐了,越发嚣张:“大人,民妇要状告韩宏昊和韩宏晔为子不孝”
话未说完,韩宏昊高声道:“回大人的话,草民已有人证物证,还请大人传唤。”
齐二妮像是一只被掐了脖子的鸡,张着嘴满脸惊愕。
怎、怎么可能?
韩发也是同样的反应。
当年那件事他们做得隐秘,绝不可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褚大人自不会不应:“传证人。”
片刻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迈着不太稳健的步伐走进公堂,艰难地下跪行礼。
褚大人抬手道:“你不
必跪。”
老者,也就是方叔只好弯腰行了一礼,将随身携带的账簿呈上。
“启禀大人,草民乃是此二人当年发卖齐大妮时的牙人,这份账簿上清清楚楚地记着齐大妮的姓名、年岁、体貌。”
“草民当时还问了那女的,她跟齐大妮为何如此相像,那女的说她们是表姐妹,还说不忍见表姐受苦,拜托我把她卖远一些。”
“牙人”二字一出,韩发闪电般的看向方叔。
时光荏苒,方叔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可韩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一道惊雷当头劈下,韩发恨不得当场厥过去,这样就能逃避这可怕的一切。
再看齐二妮,已经眼一翻,晕死过去。
韩发眼神闪烁,扑上前拼命摇晃:“所以你真的不是我娘子?这些年你一直在骗我?你是齐二妮,不是大妮?!”
韩榆:“???”
嚯!
韩榆真想给他颁一个最佳演技奖。
你一股脑把罪行都推到齐二妮身上,难不成是想让自己洗脱罪名,清清白白地全身而退?
褚大人见两人再次喧哗,指了两名衙役:“将他二人分开。”
衙役应声上前。
韩发还在歇斯底里地质问,半个身子几乎压在齐二妮身上。
望着把嘴凑到齐二妮耳边的韩发,韩松微微眯起眼,眼底掠过了然之色
经过衙役的一番努力,总算把暴怒的韩发从齐二妮身上拉开。
韩发趴在地上放声痛哭,简直问着伤心听者流泪。
他膝
行着到齐大妮面前,老泪纵横地说:“大妮,这些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情,都是齐二妮!是她骗了我,是她害了你,我们都是深受其害的可怜人呐!”
韩榆不忍直视:“咦~”
韩松抱臂而立,冷眼看韩发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齐大妮对韩发的哭诉毫无回应,只问方叔:“当年和齐二妮一起去的,可是我面前此人?”
方叔盯着韩发的脸,半晌后摇了摇头:“不太像。”
公堂上蓦地一静。
齐大妮几人的脸色当即沉下。
韩榆屏住呼吸:“二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韩松眼含讥诮,这便是韩发的高明之处。
去牙行时他怕是做了伪装,而齐二妮仗着没了齐大妮这块拦路石,便肆无忌惮毫无遮掩。
韩松心思流转,在百姓嘈杂的议论声中对韩榆低语:“且看着吧,齐二妮一定会揽下所有罪名。”
韩榆瞠目结舌:“为、为什么?”
不待韩松解释,齐二妮悠悠转醒。
她一脸心如死灰的表情,跪在堂下:“大人,罪妇有话说。”
褚大人允了。
齐二妮以头抢地,声线沙哑:“当初和罪妇一起发卖齐大妮的是罪妇的夫君,卢原。”
韩榆:“!!!”
所有人:“!!!”
“罪妇嫁给卢原,发现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卢家只是表面富足,其实内里都因为卢原赌钱所欠的庞大外债掏空了。”
“为了还赌债,罪妇和卢原就把主意打到韩家头上。”
“罪妇趁
韩发外出干活,打晕了齐大妮,和卢原一起把人送到牙行发卖。”
“就这样,罪妇顶着齐大妮的身份留在了韩家。”
“韩发对我很好,赚的银子也都全部交给我,我私底下一直接济卢原。”
“后来,卢原的胃口越来越大,要的银子也越来越多,我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他就用齐大妮的事威胁我。”
“罪妇一气之下就推了他一把,卢原当时喝了不少酒,摔下田埂就没醒来,冻一夜就没了。”
“我以为这件事会被我带进棺材里,谁知道齐大妮回来了。”齐二妮哈哈大笑,疯疯癫癫的,“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终究只是一场笑话!”
褚大人:“”
褚大人表示很头疼。
原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在,很快就能结束。
谁料审案过程中意外频出,一个反转接一个反转,搞得人心力交瘁。
韩榆看着对齐二妮怒目相向,满是恨意的韩发,陷入自我怀疑之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齐大妮和齐二妮到底谁才是对的?
虽然韩榆下意识地偏向前者。
事已至此,韩松已经猜到结局,同满脑袋问号的韩榆低语:“为了韩椿韩柏。”
见韩榆还是一脸懵,韩松便解释给他听。
根据大越律法,罪犯的后代不得参加科举。
韩家族谱上和韩发写在一起的是齐大妮,而非齐二妮,所以齐二妮获罪,不会对韩家有任何影响。
就算韩宏
庆和韩春银是齐二妮所生,他们两人记在韩发和齐大妮名下,同样和齐二妮无关。
如此一来,韩椿和韩柏报考科举时,不会因为长辈是罪犯而被拒之门外。
齐二妮为了亲孙子,不得不站出来将所有罪名揽到自己身上。
哦对了,还有死去二十多年的卢原。
韩榆被这两人的骚操作恶心坏了,心说卢原的棺材板怕是要压不住了。
生前被妻子戴绿帽,死后还要给奸夫背黑锅。
韩榆愿称之为——史上第一冤大头!
韩松见韩榆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抬手轻捏他的后颈:“其实韩发全身而退,你我日后的仕途也少了些许阻碍。”
韩椿韩柏因为韩发获罪不得考科举,韩松和韩榆又何尝不是这样。
祖上三代若有污点,即便是韩松也无能为力。
韩榆跟壮壮似的,轻易被顺毛成功,小声嘟囔:“我就是气不过。”
韩松收回手,并不言语。
韩榆顿了顿:“二哥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个结局?”
韩松轻整衣袖:“是。”
以韩发的为人,这是必然。
韩榆有些懊恼:“我还真给疏忽了。”
韩松不以为意:“你又没开始考科举,对于一些细节条例不了解也属正常。”
韩榆诡异地被安慰到了,他熟练掌握八股文、试帖诗等科举必考试题,却对科举的规则多有疏忽,决定回去后好好研究一番。
接下来,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有齐二妮的证词和方叔出堂作证,齐二
妮被判秋后斩首。
只待将此案送到府城,由杨知府复查,确认无误后,便可行刑。
至于韩发,则被无罪释放。
对此,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齐二妮已经认罪,说明一切都是她和她男人所为,县令大人没有确切证据,肯定不能擅自判韩发罪行。”
“可齐大妮不都说了,当初是齐二妮和韩发合谋将她发卖,总不能连自己的夫君都认错吧?”
“你没见后头齐大妮都不说话了吗?估计是误会了韩发。”
“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一家子乱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旁听的百姓相继散去,褚大人深深看了眼韩发,甩袖而去。
韩发面色悲痛地走向齐大妮:“大妮,这些年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等回去”
齐大妮冷声打断他:“谁说我要跟你回去?”
韩发一愣:“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啊。”
齐大妮厌极了韩发虚伪的嘴脸,不咸不淡道:“你若想我把事情闹大,送你进牢狱,害得韩椿韩柏不能读书,你就尽管在我面前晃悠。”
韩发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两步。
齐大妮哂笑,头也不回地离开。
前几天她被愤怒和恨意冲昏了头,不久前才想到韩发若是获罪,必将连累松哥儿榆哥儿。
为了两个孩子的前途,她只能任由齐二妮为韩发脱罪。
韩发目送齐大妮和儿孙们远去,并不急切地
赶上去。
日子还长呢,女人最是心软,最终的赢家还是他韩发。
韩发走出县衙,眯起的眼睛里满是势在必得。
等到时候,他搬过去和老大老二一起住,吃好喝好
“砰——”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韩发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
鲜血从身下洇出,很快汇聚成一滩。
🔒 063
韩发在县衙门口被马车撞死, 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撞死韩发的那位富商派管家登门致歉,附赠诸多赔礼, 及三百两赔偿。
“光天化日之下, 大家伙都看见了,是你家老爷子不看路,往我家马车上撞, 车夫躲闪不及才出了这等祸事。”
管家全程笑着, 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诸位该知道,此事若是闹到官府, 你们家是一文钱都得不到的, 还得给我家老爷压惊。”
韩榆看着价值不菲的赔礼和三张一百两银票:“”
其实吧, 他觉得韩发不值这么多钱。
不过能为韩家除去一大祸害, 也算好事一件。
韩宏昊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心中五味杂陈:“他就这么没了?”
韩宏晔抹了把脸:“我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在他看来, 韩发极有可能会缠上齐大妮,继而要求他们两兄弟给他养老送终。
回来的路上他还跟大哥抱怨,说日后肯定麻烦不断。
结果刚到家没一会儿, 富商的管家出现, 带来韩发的死讯。
齐大妮面上无一丝动容:“死得好, 我也能少受点气。”
韩发一辈子心思深沉, 好面子, 生死存亡的关头还不忘算计人。
最后他得到了什么?
一层人皮被硬生生扒下来, 露出猪狗不如的真面目。
过不了两天, 整个安平县都会知道他和齐二妮的所作所为。
——真
以为他不承认,齐二妮又把罪名揽到身上就无后顾之忧了吗?
世上不缺聪明人,他们耳聪目明, 轻易就能看破真相。
同床共枕三十年, 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枕边人的变化。
韩发注定要被人戳脊梁骨,到了地下都不得安息。
韩春岚支使两个弟弟把赔礼收好,搀着齐大妮往回走:“娘,我昨晚琢磨出一种新的绣样,您帮我看看,是好还是不好,能不能拿去卖。”
齐大妮一挥手:“那还等什么,走吧。”
母女俩去了二进院,韩宏昊和韩宏晔抱着沉甸甸的礼盒送去库房。
韩榆爱不释手地rua着壮壮养得油光水亮的皮毛,一边数富商到底送来多少份礼,一边絮絮叨叨:“壮壮啊,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瘫在铲屎官腿上享受无偿顺毛的壮壮:“喵?”
该死的两脚兽,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韩榆毫无所觉,继续叭叭:“我早就说了,你不能背着我们偷吃小鱼干,这下你肥成一只猫饼,看谁还抱得动你。”
壮壮:“喵喵喵!”
壮壮亮出锋利的爪尖,啪叽拍到铲屎的手背上。
韩榆并未感觉到疼,因为在那只粉色肉垫落下的前一刻,壮壮就自发将指甲藏进肉垫。
壮壮以为的打击报复,于韩榆而言就跟挠痒痒一样。
韩榆宠溺地捏起它的爪爪,吧唧亲一口:“你就仗着我宠你吧。”
然后不顾壮壮的挣扎,把脸埋进它柔软的肚皮。
壮壮
:“喵喵喵!”
脏话警告.jpg
围观全程的韩松:“”
整个一进院里都是喵喵叫,韩松听得脑仁儿疼:“别逗它了。”
韩榆堪堪止住吸猫的动作:“唔?”
韩松放下茶杯:“院试的试题你还没做,昨晚我已经将试题内容默写下来,跟我走吧。”
最后四个字落入韩榆耳中,不亚于“我来取你狗命”。
韩榆一脸呆滞:“二哥你是不是忘了,我连县试还没考过呢。”
县试和府试的试题也就罢了,毕竟他在不久的将来是奔着童生功名去的。
可院试起码要等到几年后,未免太操之过急了。
韩松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不说废话:“走不走?”
韩榆:“走。”
别问,问就是血脉压制:)
韩松带韩榆到他屋里,递出几张宣纸:“不赶时间,能做多少做多少。”
韩榆很难忽略话语中的贴贴入微,眉眼弯弯:“知道啦。”
韩松又取出一张宣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是我早前整理的科举注意事项,原本是打算在你报考县试之前给你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韩松觉得有些东西还得让韩榆尽快了解。
其实就算韩松不说,韩榆也打算研究一下。
二哥委实太过周到,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周全。
韩榆放下试题,啪嗒啪嗒跑到桌对面,一把熊抱住韩松,分分钟化身小火车:“呜呜呜二哥你真是个好人呜呜
呜呜”
韩松额角青筋直跳:“韩榆,我在磨墨。”
在咬牙切齿的话语声中,韩榆弹簧一样弹开,蔫头耷脑地对手指:“二哥我错了。”
韩松不禁扶额:“坐好别乱动。”
“好哦~”韩榆脆声应下,乖巧坐回去。
韩松嘴角轻抽。
明明是韩榆举止突兀,险些带翻了他的砚台,怎么瞧着他更像是做错事的那个?
真让人头疼。
接下来一两个时辰,韩榆徜徉在试题的海洋中无法自拔。
韩松在他对面抄书,偶尔发出细微的响动,鲜少会影响到韩榆。
直到韩兰芸过来敲门:“二哥,榆哥儿,该吃饭了。”
韩榆回神,惊觉天色已至傍晚时分。
纵使有小白兢兢业业地辅助,肩颈部分还是能感觉到些微的僵硬。
放下笔活动肩颈和手臂,韩榆收起试题:“只做了正试的一小半,晚上再做。”
韩松允了,两人和韩兰芸相携去往正屋。
齐大妮上了年纪,这些年的丫鬟生涯让她的身体亏空得厉害。
回来头一天,她吃了不易克化的荤菜,肚子疼了一晚上,若非韩春岚细心发现,齐大妮甚至都不会说出来。
所以这几日的饭菜都是偏向软和好消化的食物,韩榆不太习惯,但也不挑食,仍旧吃得肚皮滚圆。
吃完饭,韩榆也没留下唠嗑,回屋继续做题。
正如放榜那日的考生反映,这次院试的试题难度偏高。
韩榆审题时,差点没发现题
目中暗藏的巨坑,导致一步错步步错。
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把草稿揉成一团丢开,重新构思。
只是如此一来,原本亥时初便能做完的试题,直到亥时三刻才完成。
韩榆放下笔,小白就凑过来,为他止痛解乏。
“辛苦小白。”
韩榆敲了敲不再酸胀的肩颈,洗漱后倒头就睡
韩发下葬当天,黄秀兰娘家人出现在桃花村。
黄家人以韩椿三兄妹是黄秀兰所生为借口,提出抚养他们。
与此同时,韩春银也仗着自己是韩宏庆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要求带走三个孩子。
他们的目的只一个,就是富商赔偿给韩家的三百两。
白得三百两银票,在不久的将来还能多出三个劳动力,这笔生意完全不亏。
韩老叔公原本是不答应的。
谁都知道黄家和韩春银居心不良,这三个孩子是韩宏庆最后的血脉,作为韩家辈分最高的人,自然要从大局出发。
于是,韩老叔公用半是命令的口吻对韩宏昊和韩宏晔说:“等你们去镇上,把他们一道带走吧。”
所有人都惊呆了。
韩老大韩老二又不是什么冤大头,怎么可能给韩老三养孩子。
齐大妮气了个仰倒,指着韩老叔公一顿喷:“但凡你有点脑子,都知道我绝不会同意。”
经过好一番争执,韩椿兄妹三人的最终抚养权归给韩春银,三百两也给了她。
于韩宏昊和韩宏晔而言,因韩发得来的银票无异于烫手
山芋,拿在手里也嫌膈应。
不如花钱免灾,和三房彻底断绝最后的联系。
在齐大妮虎视眈眈的注视下,韩老叔公不得不同意。
获得最终胜利的韩春银一脸狂喜地把银票藏好,带着仨孩子扬长而去。
至于双胞胎和韩兰芷去了韩春银夫家会有什么遭遇,谁又在乎呢?
韩宏庆的出生本就是一场罪孽,若要怪,只能怪当年那场荒唐事
韩发下葬后,韩榆一行人回到镇上。
翌日一早,韩榆做完晨练,将正试的答卷交给韩松,吃完饭直奔私塾。
经过数日的传播发酵,韩家的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韩榆和韩松从韩家出来,就能感受到邻居们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更遑论抵达私塾后。
这厢两人刚落座,四周就被好事者围得水泄不通。
“那件事情是真的吗?”
“所以你们的亲祖母几十年前被齐二妮和卢原发卖到外地,最近才回来?”
“不是我说哈,我觉得你们爷可能知情,但是为了脱罪,他才什么都没说的。”
“知不知情都无所谓了,反正人都死了,咱们也无从得知真相。”
本来同窗们都在问韩榆和韩松,到后来自顾自地议论起来,全然忘记两个当事人的存在。
韩榆:“”
韩松:“”
“啊对了,我舅母和你们家住在同一个巷子,听说撞死你们爷的人送来许多赔礼?”
这点没什么好隐瞒的,想瞒
也瞒不住,韩松坦然承认了。
“唉,要我说真是可惜,明明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韩松对此不作任何评价。
倘若齐大妮真是上辈子死于马车下的那位乞讨老人,韩发以这样的结局死去,也算是因果轮回,一报还一报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毕竟韩发并不无辜。
韩松也是个男人,他再清楚不过,一个男人如果不想,是完全可以抵制诱惑的。
既要又要,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说话间,祁高驰走进课室,见他的课桌前挤满了人,三两下拔拉开:“都让让都让让,若是被先生看到你们聚众吵闹,怕是又要挨训,严重的铁定逃不过一顿戒尺。”
想到罗先生随身携带的闪着寒芒的戒尺,众人打了个寒蝉,纷纷作鸟兽散。
祁高驰一摸下巴,沾沾自喜道:“还得是我啊。”
韩松回过头:“多谢。”
虽然他对韩发无感,却也不想听人肆意谈论自家的事情。
祁高驰笑呵呵地坐下,兴致勃勃地问起韩松那日公堂之上审案的细节。
韩松挑了几件事,还没说完罗先生就来了。
两人只好打住话头,翻开书专心听讲。
长达一个时辰的讲授结束,韩榆掏出科举注意事项xx条,津津有味地翻看,连罗先生走到面前都没发觉。
直到一只手进入视线,从他手中抽走那张宣纸。
韩榆一惊:“诶你怎么先生?!”
罗先生一目十行地扫过宣纸上的内容
,面色肃穆:“这是韩松给你整理的?”
韩榆眨眨眼,点头:“是。”
罗先生并无意外,他可太知道韩松对韩榆有多好了。
为了让他不再批评韩榆的八股文,打击韩榆的自信心和积极性,心甘情愿地替他批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课业。
一份条理清晰,详细到极致的注意事项,很显然是韩松的行事作风。
只是比起这个,罗先生更关心一点:“你是打算明年下场?”
“有这个打算。”韩榆迟疑了下,直视先生严肃的面孔,“先生觉得我可以吗?”
课室里人声嘈杂,或许有很多人注意到韩榆和罗先生在说话,却没几个能听见具体谈话内容。
韩榆声音很轻,蜻蜓点水般落入耳中。
罗先生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韩榆抿唇:“为什么?”
不待罗先生开口,韩榆语速极快地说,带有三分不解和两份不高兴:“我从四岁开始读书,到如今已有四年,自认为参加县试和府试不在话下,先生为何觉得我不行?”
没错,罗先生坚决的否定让韩榆炸毛了。
这四年他虽没到悬梁刺股的地步,但绝对不比在座的同窗在读书上花的时间少,就连先生也不止一次夸赞过他。
韩榆以为他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韩榆语气里含着一丝委屈,韩松轻易捕捉到,维持着握笔的动作,抬头看向罗先生。
韩松:盯.jpg
罗先生:“”
罗先生着实没想到,
他的话会让韩榆有这么大反应。
仔细一想,或许是他表达得不够准确,让韩榆误会了。
思及此,罗先生不由失笑:“你很好,为师也很看好你。”
可以说,韩松和韩榆是他这数十年里教过的学生中天分极高的。
已有秀才功名的韩松暂且不说,罗先生可以打包票,韩榆现在下场,绝对可以名列前茅。
甚至可以和他二哥一样,一举夺得案首之名。
只是
罗先生素来端肃的眼神逐渐温和,他无视了从四下里投来的目光,用宽厚的口吻说:“只是你要知道,锋芒太盛,终究伤人伤己。”
韩榆瞳孔骤缩,不着痕迹捏紧书页,指甲泛起白色。
先生他
韩榆微微仰起头,罕见地目露呆滞。
——真正意义上的呆滞,而非刻意所为。
韩榆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声音:“我”
不知说什么,韩榆哑口无言。
这一幕落入罗先生眼中,就是看似活泼灵动,实则暗藏锋芒的学生深受打击,变成一只浑身湿漉漉,彷徨无助地嗷呜叫唤的小动物。
罗先生无奈轻叹。
以前他不明白,自己最最看好的学生为何多次为这孩子破例,现在似乎懂了些。
罗先生弯下腰,轻轻拍了下韩榆的左肩,放下宣纸离开。
韩榆偏过头,眼里带着迷茫:“二哥”
韩松轻声道:“先生的意思是你太过锐进,有些事情太早
发生不见得是好事。”
恍惚间,韩榆似乎听见一声叹息。
“韩榆,你要明白这一点。”
也正因如此,韩松才会在两年前韩榆想要报考县试时半强制性地将人按下。
韩榆蠕动嘴唇,纤长浓密的睫毛轻颤,宛若飞快煽动的漂亮蝶翼。
肩胛骨的位置被戳了下,背后传来席乐安的声音:“榆哥儿,先生同你说了什么?”
看罗先生的神态,不像是什么好话。
韩榆没回头,若无其事地说:“方才有一处不解,先生为我解答了。”
席乐安半信半疑,求证的眼神望向韩松,得到后者的肯定回复,这才放心。
可只要细心观察,定能发现这一整天韩榆沉默不少。
放课后回到家,一家人围桌而坐,吃饭时心不在焉,眼眸中时不时闪过深思。
韩松只作不知,在韩榆昨日交上来的答卷上留下批注,送去韩榆屋里就走了。
韩榆从书本中抬头,目送韩松远去,欲言又止了一瞬,终究没有叫住他。
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韩榆并未做其他训练,只一味地练字。
一晚上下来,写满整整二十张。
还是一直关注着韩榆的韩松看不过眼,半强制性地让他上床入睡。
韩松立在床前,颀长的身形笼在昏黄的烛光下,清隽的面容看不太真切。
“或许这件事很困扰你,但想要矫正它,是一个漫长且曲折的过程。”
韩松声线和缓,潺潺流水般淌过韩榆心头。
“先生是希望你能
成为更好的人,我也是。”
韩松说完这些,便熄灭油灯回屋。
翌日晨起,韩榆脸上重现光彩,笑容里没有丝毫的阴霾。
韩松眉梢轻挑,阔步走向正屋。
韩榆走在他身后,两人的影子有一部分重叠,哥俩好地肩挨着肩
谁都没再提起那天的事,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罗先生并未点明韩榆深藏内里的锋芒,韩榆也不曾彻夜深思。
韩家食铺好几日不曾开门,萧水容就跟大家商量,准备明天继续做生意。
众人自无异议。
这场谈话接近尾声时,齐大妮忽然来了句:“树哥儿今年十八,也该成亲了吧?”
十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韩树身上,他脸一下子就红透了,羞赧地低下头。
苗翠云笑着说:“早前就暗地里相看过,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眼下家里没什么事,该尽早安排起来。”
萧水容补上:“还有英姐儿铃姐儿,两个孩子去年及笄,也是时候相看人家了。”
这下不仅韩树,韩兰英和韩兰铃两个姑娘家也都面带羞怯,不约而同把脸埋进胸口,似乎这样就能逃避一切。
韩榆想起几年前曾和韩松谈及姐姐们的婚嫁,忙不迭举手发言:“一定要给大姐二姐找个顶顶好的人家,要相貌端正俊俏,要对大姐二姐好,叫他往东绝不往西,叫他撵狗绝不撵鸡”
韩榆嘚啵嘚啵说了一大堆,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形容好男儿的
词汇都拎出来,一股脑加注到未来姐夫的身上。
这下韩兰英也顾不上害羞了,捂着嘴噗嗤笑起来:“榆哥儿你真是世上哪有这样完美之人?”
人无完人,在座诸位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缺点。
韩榆一抬下巴:“我不管,反正找姐夫就要按照这样式儿的来。”
他可以虚伪阴险,两面三刀,心狠手辣,未来姐夫绝对不行。
就是这么双标!
韩松捂住理直气壮放话的韩榆的嘴,说出自己揣摩多年的抉择:“不若在私塾里找找?”
大姐二姐性情温柔,又通文识字,家境虽有些短板,有他这个小三元,也是瑕不掩瑜。
他在私塾多年,同窗的为人秉性早已摸得一清二楚,有几个已经在他重点考察的名单上了。
韩宏昊抚掌而笑:“这倒是个好主意。”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谁也不会怀疑韩松看人的眼光,更不会觉得他会把两个姑娘往火坑里推。
接下来几日,韩榆化身探照灯,时刻预备着扫射考察目标。
“这个不行,嘴长得有点歪,有碍观瞻。”
“这个脾气太差,同窗不小心碰了他一下,脸就跟锅底一样黢黑。”
“这个走路外八,和大姐走一起不般配唔唔唔!”
韩松死死捂住韩榆瞎说八道的嘴:“闭、嘴!”
韩榆:QAQ
韩松开启对韩榆的强制性捂嘴行为,很快从同窗里挑出两个已有童生功名,有上进心的。
韩榆仔细扫射,发现此二人还真找不到什么缺点。
要说最大的缺点,就是家境寻常,非大富大贵的人家。
韩榆对此表示很满意:“这样一来,他们就不敢欺负大姐二姐了。”
试想一下,哪天他们脑子一抽欺负了两位姐姐,韩家也好上门讲(zhao)道(ma)理(fan)。
“很好,就是你们了,方维和刘玉宣!”
韩榆悄咪咪带姐姐去看了那两人,从英、铃二人绯红的脸蛋来看,应该是满意的。
韩家人都很满意,就找了镇上有名的媒婆。
方家和刘家都是和善人家,得知媒婆介绍的是小三元的姐姐,又是通文识字的好姑娘,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在韩家分别和两家走定亲流程之前,韩树也相看好了人家。
女方是和韩家食铺位于同一条街的酒铺东家的长女,名唤唐怡。
唐怡并非韩家的长辈相看,而是韩树一日外出采购,途中遇到被二流子拦路的唐怡,出于助人为乐心理,上前把二流子赶走了。
没两日,唐家就请了媒婆前来说亲。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确定两人是因为英雄救美结缘,并无其他内情,韩家就顺势和唐家定了亲。
韩榆很喜欢唐怡这个未来大嫂,每次上学时从唐家酒铺门口经过,唐怡总会叫他过去,塞几块饴糖给他。
未来大嫂人美心甜,韩榆已经能想象到唐怡嫁过来之后,奶和大伯娘她们会有多喜欢她。
再过个两
三年,他就能有小侄子小侄女玩啦!
期待.jpg
又过半月,韩家分别和方家、刘家定亲。
请人看了成亲的日子,韩树在次年三月,两个姐姐则在次年五月,莺飞草长的好时节。
韩家一口气有三个人定亲,还是同一个媒婆,齐大妮大手一挥,给媒婆包了个大红封。
王媒婆一高兴,给人做媒的瘾犯了,目光定定落到坐在齐大妮身旁的韩春岚身上:“妹子,我手里头有一桩好亲事,正适合你呢。”
韩春岚:“???”
韩春岚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都三十几的人了,大姐你就别拿我凑趣了。”
“我晓得啊。”王媒婆来韩家好几次,每次都能见着韩春岚,不用打听就能猜到她应该是和离归家的,“妹子你放心,我给你找的绝对是个好人家”
韩春岚一个头两个大:“可是我没这个意思啊。”
她和杨世昌有一段失败的婚姻,如今好不容易从阴影中走出来,才不想踏入另一个坟墓。
王媒婆一甩帕子,嘴皮子上下翻飞:“我给你介绍的人是个屠子,生得人高马大,跟你差不多年岁,关键是他还没娶过媳妇”
王媒婆噼里啪啦说了许多,说得齐大妮有些动摇。
她没能给女儿找个好人家,看韩春岚孤身一人形影单只的,就算有老大老二照顾,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也好。
齐大妮问:“他既然是个屠子,咋这么大年纪还
没成婚?”
王媒婆一撇嘴:“姑娘家嫌他长得凶,但我看呐,那长相忒有安全感,走夜路也不带怕的。”
所有人:“”
原以为那屠子是个钟馗一般的人物,等韩春岚被王媒婆一张巧嘴忽悠了去,发现对方比韩宏昊还壮实,那张脸更谈不上丑,反而端正硬朗,浑身上下透着股不好惹的凛然正气。
两人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这会儿面对面坐着,都跟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似的,哼哧半天不说话,可把一旁的王媒婆急坏了。
就在王媒婆快要忍不住的时候,男方开口了。
“我叫张云山,爹娘早逝,专门给人劁猪杀猪。以后家里的银子都归你管,我也听你的,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韩春岚羞红了脸,怎么搞得跟她答应了一样,掐着手心说:“我跟前头那位之所以和离,是因为我不能生养。”
王媒婆眼前一黑,这事估计要黄!
谁知张云山眼也不眨地说:“张家就我一个,我原本也没打算成亲,有没有孩子都行。”
韩春岚惊愕地睁大眼睛。
张云山说着,飞快看了眼对面的女子,脸一红:“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就成。”
在男人灼灼的视线下,韩春岚的面庞比那三月春花更加娇艳
次年三月,韩树和唐怡成亲。
五月,韩兰英和韩兰铃相继出嫁。
当月,韩春岚和张云山的事定下,于下半年成亲。
不知谁
把韩春岚成亲的消息传到上杨村,杨世昌冷嘲热讽:“且看着吧,要不了多久那男人绝对会因为韩春岚不能生而休了她的。”
结果第二年,就有韩春岚怀有身孕的消息传来。
杨世昌:“不信,一定是假的。”
翻了年,韩春岚生了个漂亮的小姑娘。
张云山欣喜若狂,隔天就花费大半积蓄在韩家刚买不久的二进宅院旁边买了个院子,美其名曰方便娘子回娘家。
杨世昌:“???”
这下,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我说杨世昌不能生,你们还不信,这下韩春岚连娃娃都有了,你们总不能不信了吧?”
“韩春岚换个男人就有了,分明是杨世昌不行啊。”
不行的杨世昌:“!!!”
韩榆听包打听韩兰芸说了一嘴,叉着腰仰天哈哈哈了许久。
打脸可能会迟来,但一定不会不来。
大姑受的委屈,总算是彻底出了。
笑一半,韩松信步走来:“该出发去县里了。”
去县里作甚?
当然是县试报名啊!
当年罗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让韩榆思考良多。
这三年里,韩榆变化甚大。
他逐渐收敛起暗藏的锋芒,变得温和内敛,像是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的上乘玉石,触手温润,毫无攻击性。
任谁见了这十一岁的小少年,都会赞一句妙极!
就在今年,罗先生总算松口,放韩榆下场参加县试。
韩榆放下叉腰的手,仗着个头比韩兰芸高了些,把她头发揉成鸡窝
,然后溜之大吉。
韩兰芸在身后咆哮:“韩榆,你给我等着,等你回来你就死定了!”
韩榆表示,压根没在怕的。
因为他知道,四姐再疼他不过了。
韩榆去找席乐安、沈华灿几人汇合,一同前往县衙。
有罗先生廪保,知根知底的五人互结,韩榆在县衙的礼房填写了廪保互结亲供单,具体到姓名、年岁、身面特征、是否有须,确保身家清白、未犯错受刑、非倡优隶卒等,交给胥吏铜钱一二百文,给县学的门斗六十文,便算报名成功。【1】
韩榆带着廪保互结亲供单回镇上,只待二月下旬县试开考。
🔒 064
韩榆到家时, 韩松还在私塾没有回来。
爹娘大伯他们都在铺子上,家里静悄悄的, 只有在庭院中那棵枇杷树上栖息的麻雀不知疲倦地喳喳叫。
去年六月, 韩树和唐怡有了第一个孩子。
长相完美继承爹娘的优点,长手长腿是遗传韩树,高鼻梁和大眼睛则是遗传了唐怡。
韩榆像是得到了心爱的玩具, 每天放课回来, 第一件事就是过去看他。
然后像现在这样,不紧不慢伸出一根手指, 把刚学会坐的韩文邈小朋友啪叽推倒, 像个小乌龟一样四脚朝天。
韩文邈是个好脾气的小家伙, 以为小叔叔在同他玩闹, 扑腾着jiojio咯咯笑。
一边笑, 一边发出婴言婴语:“咕咕噜噜”
韩榆懒懒散散地倚在床边, 戳两下被喜庆的红色小袄勒得圆滚滚的肚皮:“邈邈,下个月小叔叔要考试,你说几句好听的, 让小叔叔高兴高兴。”
韩文邈:“咿呀~”
听不懂听不懂。
齐大妮轻点韩榆的额头:“你呀, 就仗着邈哥儿不会说话, 可劲儿欺负他。”
韩榆配合地脑袋后仰, 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错了我错了, 邈邈别跟小叔叔生气哈。”
韩文邈手脚并用地划水, 他在其中得了趣, 笑得露出粉嫩的牙床。
韩榆目光柔软,心也软成一片。
这是一条崭新的生命,纯洁无瑕, 不谙世事。
他会有一个美好
的童年。
真好。
“来来来, 小叔叔抱邈邈坐起来。”韩榆把小乌龟抱起来坐坐好,忽然发现什么,又抱起来颠两下,“奶,我怎么觉着邈邈比上个月重了不少?”
齐大妮颇为自豪地说:“邈哥儿身子骨结实,不挑嘴,自然长得快。”
韩榆眉梢轻挑,放下韩文邈,再度使出一指禅,把挥舞着两只胖手手,企图吸引小叔叔注意的娃娃推倒在床。
白里透红的人类幼崽变回小乌龟,徒然地伸手伸脚,咿呀叫唤。
韩榆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声惊醒了一旁襁褓中的张宝珠小姑娘。
小姑娘闭着眼皱起眉头,一瘪嘴,发出细细软软的啜泣,像极了刚出生的猫崽儿。
韩榆是典型的见一个爱一个,侄子和小表妹都是他的心头好。
这厢见小表妹醒来,随手把韩文邈放好,任由他在床上爬来爬去,转而去看张宝珠。
韩春岚是大龄产妇,即便有夫君和娘家人关心疼爱,怀孕的辛苦还是不可避免。
张宝珠刚出生时仅有成年男子两个巴掌大,哭声细弱,差点给接生婆吓死,以为她活不下来。
所幸张宝珠不仅好好活下来了,还跟发面馒头一样,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迅速膨胀起来。
韩榆都不必看,就知道藏在襁褓里的小胳膊有多像莲藕,一节节的白嫩,喜人得紧。
张云山每天要去肉铺卖肉,闲暇之余还要上门给人劁猪,早出晚归是常事。
韩春岚到底心疼
他,坐完月子就又回到肉铺。
只是这样一来,难免对张宝珠小姑娘疏于照顾。
夫妻两人商议一番,把她送来韩家。
齐大妮正在家无聊,两个不满一岁的小朋友在身边,也算圆了几十年前未能陪伴儿女长大的遗憾。
“宝珠不哭,是三哥不好,你快快睡,睡饱了好长大,长大后三哥带你去吃冰糖葫芦。”
韩榆轻拍襁褓,感受着哭声渐弱:“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你二哥最喜欢吃了。”
韩松:“???”
齐大妮没好气地看了韩榆一眼,真当她不晓得松哥儿每回都是被逼着吃下去的:“今儿去县城报名可顺利?”
韩榆把张宝珠哄睡,面朝齐大妮:“就填一张廪保互结亲供单,再交一二百文钱,咱们都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礼房的胥吏轻易不会为难我们。”
毕竟谁也不敢保证,他们曾经刁难过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扶摇直上,官袍加身。
韩松三次考试,齐大妮都没能参与,这回韩榆下场,就想多了解一些。
“灿哥儿和安哥儿也和你一起是吗?”齐大妮问。
齐二妮斩首示众后,席乐安、沈华灿还有祁高驰前来探望过齐大妮。
这三人是两个孙子的好友,齐大妮对他们记忆犹新。
提及小伙伴,韩榆面上沾染笑意:“是的,他们俩再加上两个秉性不错的同窗,正好五人互保。”
“真好啊。”齐大妮感叹,字里行间难掩低落,“想当年我也打
算让你大伯和你爹读书来着。”
可惜意外横生,这一别就是三十年。
再回来,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韩榆目视前方,看屋檐下的那只麻雀跳来跳去,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一样,准确无误地抬手捞起差点一头栽下床的韩文邈。
“呀!”
韩文邈丝毫没意识到迫近的危险,支棱起胖墩墩的身体,两手虚虚一抓,整个儿趴到韩榆背上。
韩榆自诩是长辈,就由着他在背上作乱,还腾出一只手护着些。
但他忘了一件事,有些小家伙就是恃宠而骄,稍微惯着就得寸进尺。
“嗷呜!”
韩文邈一口咬住韩榆的耳朵,湿漉漉黏糊糊的,瞬间让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韩榆从小木凳上弹起来,撕开挂在身上的韩文邈:“韩文邈,我打你信不信?”
韩文邈被凶巴巴的小叔叔吓到,一头扎进小叔叔怀里:“呜”
韩榆轻哼一声,把他放到床上就不管了。
韩文邈等半天也没等到小叔叔温暖清爽的怀抱,小身子一扭,气呼呼地拿屁股对着韩榆。
韩榆:“这小子,真给他惯的。”
齐大妮乐不可支,好说歹说才打消韩榆把巴掌落到韩文邈小朋友屁股上的念头。
韩榆又跟齐大妮说了会儿话,准备回去练两道四书题。
——今日报考县试,他们已经向先生告假,不必再去私塾,剩下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临走前,韩榆给齐大妮倒了杯温水,递到
她手上:“日子还长,奶可要看着我县试府试院试,一路往上考呢。”
齐大妮捧着茶杯笑,脸上每一寸皱纹都舒展开来:“好。”
正午的阳光从外面探进来,照在她的身上。
有那么一瞬,仿佛时光眷顾,岁月倒流。
齐大妮依旧年轻,一家人从未分开-
等待开考的一个月里,韩榆按部就班地读书备考。
罗先生十分贴心地为今年下场的考生准备了试题大礼包,韩榆连做七日,握笔的手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想当初韩松参加县试之前,也曾收到先生同等的关怀。
韩松一次没抱怨过,实乃真勇士也!
“你们有没有觉得,先生这次给咱们做的题目难了许多?”
午休时间,韩榆几个凑一起吃饭。
谈及刚做完的试题,席乐安有感而发,一脸苦哈哈的表情。
韩榆扒两口饭,咽下去才开口:“前两天我做的时候二哥看了,他也这么说,不过和他的那几份难度相当。”
也就意味着,只要你报考了县试,必须要过罗先生这一关。
独苦苦不如众苦苦,韩榆心理平衡了。
沈华灿面色一松:“所以不是我的问题。”
天知道他在做那些试题的时候有多怀疑人生。
一步一个坑,稍有不慎就摔进坑里爬都爬不出来。
这让沈华灿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水平下降,深觉辜负了先生和祖父的教导。
韩榆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失笑道:“有难度才有提升,县令大人
命题的风格向来多变,咱们练得多了,才能应对自如。”
众人不置可否。
说话间,一人抱着书本走近。
韩榆循着脚步声看过去,是乙班的冯宁。
见他在自己面前停下,韩榆怔了下:“有什么事吗?”
冯宁轻咳一声,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有几处不太明白,你可否为我解答一番?”
韩榆有些诧异。
他虽然和冯宁短暂地做过同桌,但其实并没有多少交集,升班后更是点头之交,无话可说的那种。
乙班有才学的学生不在少数,今年下场的也有好几位,冯宁怎么跑来问他?
不过疑惑归疑惑,韩榆本着助人为乐的原则,放下碗筷准备为他答疑。
冯宁急忙道:“我不着急,你吃完再跟我说就好了。”
正月里天气还冷着,饭菜稍微放一会儿就凉了。
冯宁有心讨教,可也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到韩榆吃饭。
之所以在这时候出现,是因为其他时间韩榆都窝在甲班里不出来。
甲班的学习氛围令人窒息,冯宁一个靠头悬梁锥刺股才勉强升到乙班的学生,每每经过甲班,都觉得喘不过气。
实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过来。
韩榆也没拒绝他的好意,三两口吃完剩下的饭,拉着冯宁到边上:“说吧,有什么问题。”
冯宁翻开书本:“课上先生讲到这句话,我不太明白,问了其他人,也都说得云里雾里并非他们说得不好,而是我不太理解。”
“
无妨,不懂就问是好事。”韩榆轻笑道,清润的嗓音如同涓涓细流,“这话的意思是”
冯宁收起脸上的局促,全神贯注地听。
将文中几处疑难解决,韩榆又为他分析了一道四书题。
从审题到破题,再到如何落笔,极尽详细,显然没有藏私。
待韩榆说完,一抬头就对上冯宁满满都是崇拜的双眼。
韩榆:“???”
韩榆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眨眼再看,依旧如此。
在他的印象中,冯宁起初嚣张跋扈,后来突然变成一只鹌鹑,每回见了他都安静如鸡,他又觉得冯宁有点可怜。
冯宁以前的确欺负过沈华灿,不过当事人已经原谅,韩榆也没有立场死揪着不放,所以公事公办地为他答疑。
但也不至于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吧?
怪诡异的。
冯宁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情绪外泄,干咳一声脸色涨红:“我明白了,谢谢你。”
韩榆收回视线,并无深究的意思。
——这样的眼神他不止一次遇见过,不过不是这辈子。
“同窗之间友爱相助,这是应该的。”韩榆合上书本,把它还给冯宁,“可你既然有问题,为何不直接去找先生?”
韩榆自认为他远不比罗先生讲得透彻。
冯宁眼神微闪,总不能说他因为当年讲桌旁专属座位的事儿对罗先生有了心理阴影,不敢一对一问答吧?
冯宁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怂了的,遂打着哈哈说:“我
听过你给同窗答疑解惑,说得很好,就来问你了。”
谁都喜欢被夸,韩榆亦不能免俗,眼底漾起细微笑痕:“听说你已经连上三次木板墙,也很不错。”
啊,学习榜样夸他了。
冯宁心神一阵荡漾,险些没压住疯狂上扬的嘴角,匆忙拿起书本:“希望你县试榜上有名,我先回去了。”
韩榆笑得眼尾微扬:“你也是。”
他没看错的话,冯宁昨日也去礼房报名了。
冯宁受到鼓舞,眼睛亮了亮,重重点头:“我会的。”
目送冯宁远去,韩榆又坐回去。
韩松几人都已吃过饭,正两人一组,由韩松和祁高驰考校席、沈二人的学问。
韩榆静坐片刻,等对方考校完毕,五人一道回甲班去。
翌日,罗先生将厚厚一沓的答卷分发给即将参加县试的学生。
答卷上批注甚多,罗先生便在放课后统一为大家解答。
韩榆让韩松先回去,韩松就和和祁高驰一起走了。
从书房出来,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
韩榆没跟小伙伴一起走,迎着落日的余晖,来到长水巷。
“主子。”
韩榆踏进门,韩一便迎上来,躬身行礼。
韩榆脚步一顿:“你怎么来了?”
年前韩榆给韩一安排了任务,按理说他应该在府城才是。
韩一:“县试在即,主子难免分身乏术,属下料想主子会在今日前来处理事务,就自作主张回来了。”
韩榆径直前往书房,在书桌后落座:“你确实自作主张
了。”
韩一身体一僵,当即双膝跪地:“属下知罪,还请主子责罚。”
韩榆神情漠然,语气喜怒难辨:“我不喜欢手底下的人擅自揣测我的心思。”
韩一额头悄然冒出冷汗,垂首看着身前的地砖,声音沙哑且恭谨:“属下知罪,还请主子责罚。”
韩榆抬手轻点眉心:“责罚就不必了,你先把手头的事完成,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
这几年他没怎么用韩一,清楚对方在担心自己被抛弃,并未追究,只轻轻揭过不谈。
韩一精神一振,将头垂得更低:“多谢主子不罚之恩,属下定圆满完成任务。”
韩榆敛眸:“下去吧。”
韩一应声而退。
书房内安静下来,韩榆取出积压半月的书信。
信纸上的内容或问询或命令,都与韩榆相关。
每到这时,韩榆的心情异常平和,偶尔还会点评两句。
“夜郎自大。”
“太过轻敌可不是好事。”
“可那又如何,对我百利而无一害。”
与韩榆截然不符的字迹跃然纸上,韩榆落下最后一笔,拿起来轻吹两下,放到一边,只待干后装入信筒,送往越京。
通过这几年的书信,韩榆隐隐触摸到一个真相。
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深究,只作全然不知情。
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才是最好。
韩榆吐出一口浊气,踩着夜色回家去。
韩榆敲门,是韩树开的门。
借着朦胧月光,韩榆看到大哥隐忍的怒气:“家里可是发
生什么事了?”
韩树是个温吞性子,待人敦厚,相识七八年都没见他生过气。
眼下这般,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韩树板着脸,乖巧懂事的弟弟都不能消减他的怒气。
韩树边走边说:“下午王媒婆过来,给松哥儿说亲。”
韩榆偏过头:“说亲?”
仔细一算,韩松已有十七岁,在民间也是该成亲的年纪。
韩榆不禁感叹,初见时二哥还是个冷面无情的小少年,一晃多年,都能谈婚论嫁了。
这种兄弟相伴多年,共同成长,共同进步的感觉就很微妙。
“王媒婆不是咱们镇上最好的媒婆?”韩榆记得大姐二姐还有大姑的婚事都是她一手促成的,很是不解,“所以大哥为何生气?”
韩树摇头:“不是那个王媒婆,两人同姓,跟英姐儿说亲的那位是个好的,今儿来的这个啧。”
韩榆了然:“可是给二哥说了不太好的人家?”
男婚女嫁讲究个门当户对,男女双方也最好志趣相投,否则成了婚也是对牛弹琴,徒增一对怨偶。
至少韩榆是这么认为。
而这些年在他的潜移默化下,韩家人也都有了以上的良好意识。
韩松有秀才功名,更是小三元,这两年说亲的媒婆快把门槛踩烂了。
不过韩松一直没松口,推说读书科举要紧,儿女之情是次要,容后再议。
长辈们拗不过他,只好打发了媒婆。
上一个媒婆是什么时候上门的来着?
韩榆掐指一算,是五天前。
“今天来的王媒婆上来就说给松哥儿找了个顶顶好的亲事,我娘一问,原来是县里员外家的独女。”
韩榆踩影子玩,暗想这其中有什么内情,莫非是姑娘家有什么问题?
“王媒婆把员外家的小姐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真真跟天仙似的,奶和我娘差点就同意了。”
“还好你嫂子多个心眼,问了一嘴员外为啥不让他闺女嫁给县里人,反而舍近求远,到韩家说亲。”
“你嫂子费了老大劲,王媒婆这才一脸心虚地说员外家的小姐出生时在她娘肚子里憋了会儿,反应比正常人慢。”
“王媒婆说,只要韩家同意,陪嫁好说。”韩树不顾形象地呸了一口,“真当咱家是见钱眼开的人呢,气得我娘和二婶直接把她撵出去了。”
“榆哥儿你等会儿哄哄她们,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气坏身子。”
韩榆笑吟吟点头:“大哥尽管交给我,你也消消气,下次再来,直接打出门去。”
韩树被他逗笑,挥挥手:“把书放回去,准备吃饭。”
被王媒婆一搅和,大家气得连口热乎茶都没喝上。
韩榆应一声,到正屋时饭菜已经上桌。
长辈们脸色都不大好,反倒是当事人一脸镇定,仿佛被当做冤大头的不是自个儿。
韩榆充分发挥了嘴甜优势,将饭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
吃完饭,众人相继散去。
韩榆把碗筷整理好,放到木盆里,一溜小跑
着跟上韩松:“二哥,等等我。”
韩松没转身,脚步却诚实地慢下来。
韩榆拢着衣袖,哼哧哼哧赶上去,问及韩松对自己婚事的看法。
意料之中的,韩松二两拨千斤地说:“小孩子别管那么多,时机到了,总会来的。”
韩榆抱起胖乎乎的壮壮,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试探问道:“二哥可是已有中意的人选?”
韩松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被韩榆准确捕捉到。
韩榆恍然大悟,难怪韩松对被媒婆夸得天花乱坠的姑娘毫无反应,原来是心有所属。
原书中,二哥的妻子是谁来着?
韩榆绞尽脑汁地回忆,发现在他有记忆的原书剧情里,并未提及韩松的妻子。
韩榆:“!!!”
韩榆实在好奇,心里跟壮壮挠了似的,化身小尾巴紧跟韩松:“二哥二哥,你就告诉我呗?”
韩松一把捏住壮壮蠢蠢欲动要勾他衣袖的爪子,塞回韩榆怀里,轻描淡写道:“现在还没到时候。”
然后丢给韩榆一大堆试题,扬长而去。
韩榆:“”-
怀揣着满腹好奇,韩榆怒刷一个月的科举试题。
到县试前夕,韩榆已经到了看到四书题就想吐的地步。
韩榆:“”
向罗先生告假,前来县城陪考的韩松见状,把韩榆拎出去溜达一圈。
再回来,韩榆已然恢复正常。
客栈的房间里,韩松正襟危坐,盯着韩榆收拾明日所需的考试用品。
“无需紧张,你
该知道自己的水准。”韩松缓声道,口吻有明显的和煦。
“我才没”韩榆把笔墨纸砚放入考篮,背对着韩松,“好吧,我是有那么一丢丢紧张。”
县试和月度考核不同,前者是全县的考生竞争,后者只几十人。
月度考核失败一次也无妨,次月再战即可。
反观县试,今年若是落榜了,还要再等一年。
有韩松珠玉在前,韩榆总是下意识地要将所有的一切做到最好。
归根结底,还是期待过高。
韩松将床上的考篮转移到上,又把韩榆一根指头怼到床上:“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
韩榆看了眼天色:“可现在天还没黑。”
韩松居高临下地看他:“你忘了我给你的注意事项?上面分明有写何时鸣放头炮。”
“寅时初。”韩榆早就倒背如流,“可是我还想再看一会儿。”
明明之前成竹在胸,这会子反倒不自信了。
韩松扯开被子,盖在韩榆身上,用不容置喙的强硬口吻:“好好休息,明日以最好的状态答题。”
韩榆盯着韩松半晌,也不吭声。
韩松被这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不明所以:“怎么了?”
韩榆幽幽道:“二哥这样,比我娘还唠叨。”
韩大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韩榆没忍住,噗嗤笑得好大声。
韩松:“”
有这么个小插曲,韩榆自觉肩头的压力减轻不少,在床上躺了片刻,便陷入沉睡
韩榆所在的客栈离考棚不远,寅时初,第一发号炮准时鸣放,提醒考生们做好准备。
韩松过来敲门:“醒了没?”
很快里面响起韩榆轻快的嗓音:“在穿衣服,二哥可以进来。”
韩松推门而入,韩榆刚好系上腰带。
收手抬眸,是一张容光焕发的精致面孔。
昨日潜藏在笑脸之下的细微阴霾早已不见,韩松心下一松:“先去吃饭。”
韩榆应好,两人一道去了大堂。
客栈里人满为患,住的都是参加县试的考生及其家属。
幸好韩宏晔起得早,提前占了位置,否则要站着吃早饭了。
韩榆担心考试时出现意外,没敢多吃,啃了一个饼子就停下。
回房间洗漱完毕,检查笔墨纸砚和餐食是否准备齐全,已过半个时辰。
第二发号炮响起。
韩榆拎上考篮,和同窗们奔赴考场。
原本韩宏晔也想送考的,只是夜间略微寒凉,前几日韩宏昊去县里进货淋了雨,染上风寒,到现在还没好,韩榆心疼老父亲,就没准他跟着去。
韩松一路送韩榆到考棚门口,静待片刻,第三炮响起。
考棚大门打开,全体考生进场。
韩榆冲韩松眨眨眼:“二哥我去啦。”
韩松拍拍韩榆的肩:“去吧。”
韩榆回以一笑,顺着人流消失在考棚的大门内。
韩松驻足片刻,这才迎着夜风折返回客栈
韩榆进入考棚,不多时褚大人着一身绿色官袍到场。
在他身后,
是县学的教官和廪生。
众人站定,开始点名。
五十人为一组,提交廪保互结亲供单,并领取答题用纸。
试卷下发后,褚大人将考棚大门封印,公布试题。
县试第一场为正试,考察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
韩榆拿到试题,惊觉四书题有一道与罗先生一月前出的题有几分相像。
只是面前的这题难度略高,坑也更深。
所以先生这是押对题了?!
韩榆心下大安,仔细审题后,开始在草稿纸上起草。
手起笔落,整篇八股文一气呵成。
起草完毕,又逐字逐句地修缮润色,确认无误后才用端正的楷书誊写到答卷上。
一道四书题完成。
之后的一道四书题和一首试帖诗也是同样的流程。
傍晚时分,韩榆将答卷和草稿纸一并上交给办事员,待交卷人数满五十人,褚大人亲自取下门上的封印,才得以离开。
韩榆走出考棚,一眼就看到韩松,朝他挥手:“二哥!”
韩松也不问考得如何,只瞥了眼考篮:“没吃?”
韩榆挠挠头:“忙着答题,忘了吃。”
左右一天就结束了,忍一忍就好。
紧接着,席乐安和沈华灿也出来了。
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第一场如何,也默契地没有吃饭。
回到客栈,韩榆吃饱喝足,倒头就睡。
正试的成绩在三天后公布,文字通顺者即可录取。
一如往常无数次的月度考核,韩榆榜上有名,且位居第一。
席、沈二人
分别是第七和第二。
席乐安看着自己的名次,如释重负:“幸好幸好,不瞒你们说,我这几天夜里做梦都是我落榜了,差点吓哭我。”
韩榆忍俊不禁,心中的欢喜过去,就回去继续准备复试
复试有四场,长达四天。
这回韩榆再没遇到过类似的题型,但因为正试榜上有名,自觉有了底气,全程游刃有余地答完了所有的题目。
从考棚出来,韩榆感觉外面的空气都比里头清新。
韩榆轻点小白的花骨朵,语气轻快:“考完啦,只看结果如何。”
小白轻蹭韩榆的手指。
韩榆抿唇:“希望如此。”
县案首谁不想要,他也想。
韩榆回头看了眼考棚,走向远处的韩松。
“二哥,我听说朱记烧饼很好吃,咱们去尝一尝吧?”
“又没吃?”
“吃了,但我还是很饿。”韩榆理不直气也壮,“你知道的,答题很耗费精力的。”
韩松只当不知那考篮里有六块饼子,拉着韩榆避开汹涌的人潮,循着记忆往朱记烧饼走去。
上辈子荣归故里,他也曾吃过朱记的烧饼。
同样的烧饼,心境却截然不同。
总觉得这烧饼更香-
依旧是三天后公布合格者的名单,且取正试和四场复试的平均成绩。
县试通过的人数并无定数,去年有六十八人,今年估计也大差不离。
天没亮,韩榆就被两个小伙伴拉了来。
韩榆赶到时,告示板前黑压压一片,举目望去都
是后脑勺。
韩宏晔自告奋勇:“榆哥儿你们留在这,我过去看。”
韩榆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欣然同意。
眼看韩宏晔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挤到最前面,韩榆喉咙吞咽了下,掌心濡湿。
我在紧张。
韩榆深知这一点,目光紧锁告示板上的红纸,似乎要盯出一朵花来。
席乐安和沈华灿亦是如此。
很快,在嘈杂的人声中,韩榆听到有人喊:“县案首,太平镇桃花村韩榆!”
声音不太真切,却让韩榆心脏砰砰作响。
紧接着,又是一声:“县案首,韩榆!”
“砰——”
万众瞩目之下,韩榆的心炸成一朵烟花。
🔒 065
“榆哥儿你听到了吗?县案首!”
席乐安抓住韩榆胳膊, 压低的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韩榆心头噼里啪啦放了许久的烟花,被这股轻微拉扯的力道唤回思绪。
韩榆任由席乐安把自己拉得东倒西歪, 眼角眉梢含着笑意, 好脾气地应着:“嗯,我听到了。”
“也不知我跟灿哥儿是否在榜上。”席乐安踮起脚往前看,却只能看到一片后脑勺, “话说榆哥儿你得了县案首, 怎么瞧着我比你还高兴?”
韩榆莞尔,轻咳一声:“我现在还有点懵, 这太意外了。”
有正试的成绩在, 韩榆放榜前预想过自己十拿九稳可以通过县试。
他当然觊觎县案首的位置, 只是并不了解本届考生的总体水平, 心里没底, 不敢妄下定论。
此时此刻, 当“县案首”三个字点缀在他名字的前面,韩榆心底无疑是欣喜若狂的。
仿佛一股电流蔓延全身,四肢百骸都是酥麻的感觉。
脑袋里晕乎乎的, 有种置身云端的不真切。
所以才反应不甚激烈, 乍一看呆愣愣的。
沈华灿见状, 不禁笑道:“我猜也是, 榆哥儿这会儿怕是还没反应过来呢。”
“是的, 没错。”韩榆揉了揉两边的脸颊, 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韩松默不作声, 只眼里闪过一丝满意。
想当初他头一回参加县试,被祁高驰告知自己榜上有名时,表现出来的样子比韩
榆还要呆上几分。
往事不堪回首, 但不妨碍韩大人欣赏韩榆的窘态。
韩榆对此毫不知情, 等韩宏晔回来,便火急火燎地问:“爹,安哥儿和灿哥儿如何?”
他的成绩已然明了,现在更关心小伙伴的名次。
韩宏晔顾不上一路被推搡得乱七八糟的衣裳,语速极快地道:“安哥儿十二名,灿哥儿第二。”
两道呼气声同时响起。
“十二名?”席乐安喜上眉梢,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我爹娘若是知道,定然会为我骄傲的。”
韩宏晔看向韩榆,心想他也为榆哥儿骄傲。
县案首啊,所有考生里的头一位。
松哥儿成案首的时候,韩宏晔也在心里偷偷羡慕过大哥,生了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转念一想,自家的榆哥儿也是个好孩子,并不比松哥儿差到哪里去。
只是他和大哥一样,希望孩子能出人头地,却不会给他们施加过多的压力。
所以对韩榆,韩宏晔只希望他高低能考个功名回来,日后也不必为了生计发愁,做个富家翁足矣。
谁知榆哥儿竟然考了第一名!
他方才看榜时可注意到了,在场十之八.九的考生都比榆哥儿大,但是他们都输给了榆哥儿。
这让老父亲很难不生出与有荣焉的骄傲。
县案首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时刻铭记出客栈前榆哥儿曾再三叮嘱,要低调行事,不可太过张扬,只能握紧拳头暗自欢喜。
否则他定要爬到那告示牌
上,狠狠手舞足蹈一番。
再看沈华灿,失落是不可避免,面上不显分毫,附和席乐安的话:“没错,祖父也会高兴的。”
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了解得越深,沈华灿就越是对韩榆服气。
无论是读书,还是在应对其他一些事上,韩榆都胜他一筹。
沈华灿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所以得知自己排在韩榆后一位,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大家心思各异,就数韩松最为冷静,惹得韩榆看他好几眼。
“看什么?”韩松问。
韩榆偏过头:“二哥对我这回可满意?”
韩松坦然承认:“满意。”
怎么不满意呢?
他见证了韩榆每一点的进步,也改变了韩榆原本的人生轨迹。
这样的韩榆,万众瞩目,无比灿烂。
不远处有声音响起:“我记得小三元也是出自太平镇桃花村吧?”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经你一提醒,小三元和本届县案首都姓韩呢。”
“他们俩不会有什么亲戚关系吧?”
“是与不是,找县案首问一问不就好了?”
考生们都是行动派,又很好奇这位新鲜出炉的县案首,便行动起来。
韩榆见势不妙:“跑!”
不待众人有所觉察,就拉着亲人好友逃之夭夭了。
不远处,来自罗家私塾的知情人望着韩榆狂奔而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他就这么走了?”
“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要是那些人找过来,咱们要不要实话实说?”
说什么?
说韩榆和
韩松两兄弟是同样的丧心病狂,压根不给同窗留活路,从年初到年尾和他们卷生卷死?
这样就算抬高了韩榆二人,也会让他们这些成绩平平的人很没面子的好吧?!
虽然他们早就习惯被韩榆吊打了。
“走走走,赶紧回吧。”
这一行人中,冯宁全程一言不发。
直到离开,才回头深深看了眼告示板,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爹,二哥,你们先收拾东西,我去给邈邈和宝珠买点东西。”
韩榆打过招呼,就一溜小跑着下楼去。
在楼梯口,韩榆迎面撞上看榜回来的同窗们。
“恭喜你,喜得案首。”
“这是要出门去?”
韩榆面带微笑:“嗯,去给家里人买点东西。”
“哦哦,行,你去吧。”同窗们自发让开一条道。
韩榆抿唇笑:“多谢。”
路过冯宁时,韩榆发现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冯宁每次见他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韩榆也没多想,直奔客栈对面的杂货铺。
邈邈一天比一天大,小手也愈发有力气了,每每攥住韩榆的手指,都要费些力气才能拔出来。
不过小孩子骨头软,韩榆舍不得韩文邈吃痛,通常这时候都会好声好气地跟他打商量,再慢慢把他手指掰开。
上个月韩榆卖了个布老虎回去,韩文邈爱不释手,睡觉抱怀里,醒着也总爱拿它磨牙,咬得湿哒哒的。
一个玩具不够,得再买一个。
还有张宝珠,小姑娘还不能翻身
,整日里躺着也无聊,可以买个拨浪鼓。
韩榆计划得很好,可真到了杂货铺,看见什么都想买。
然后一不小心就买多了。
韩榆:“没关系,以后也能用。”
韩榆给自己找个借口,抱着一堆小玩具走出杂货铺。
途径糕点铺,韩榆又自掏腰包买了糕点。
还有饯梅,四姐喜欢。
韩榆采购完毕,抱着怀里满满一堆回到客栈。
正欲上楼,身后突兀地响起一声:“你就是本届县案首?”
韩榆脚下一顿:“呃是我。”
书生打扮的青年满脸诧异地打量韩榆,半晌憋出一句:“你几岁?”
韩榆噎了下,他看起来很矮吗?
明明他在同龄人里算高的了好吧?!
面对不熟悉的人,韩榆素来习惯以微笑相对。
只是这笑容太过标准,像是用尺子度量出来的。
“韩某今年十一,不算小了。”
青年又问:“三年前的小三元韩松,是你什么人?”
韩榆的笑真实了几分,坦言道:“他是我二哥。”
嚯!
还真被他们猜对了!
青年表情复杂:“你们兄弟俩很厉害。”
韩榆谦虚道:“韩某才疏学浅,得一次案首也是侥幸。”
话虽如此,却没几个人信。
真当县案首是大白菜呢,谁来都能摘走?
“在下于横,阳平镇人士。”青年拱了拱手,“也是县试第三。”
韩榆抱着一堆东西,腾不出手,只略微躬了下身:“原来是于兄,幸会
,幸会。”
于横眼睛一亮:“你听说过我?”
韩榆只是随口一说,笑容不变道:“我曾听同窗说起过。”
于横信以为真,又见韩榆怀中的东西摇摇欲坠,好心上前扶了一把:“韩小兄弟赶紧上去吧,咱们府试再见。”
然后一较高下。
韩榆温声道谢,又向大堂里竖起耳朵偷听的考生们点头示意,转身上楼。
“原来他就是韩榆,刚住进客栈时我的书箱差点撞到他身上,韩榆还搭了把手,帮我把书箱送去房间呢。”
“眼神清正,举止拓然,看起来还不错。”
“本来我还想着,要是县案首不错的话,我就让媒婆去他家说亲,撮合他跟我小妹,哪知韩榆才十一岁,也太年轻了。”
“你这算盘打得珠子都蹦我脸上了。”一位考生没好气地说。
那考生理直气壮道:“东床快婿谁不想要。”
好吧,这话说到大家心坎上了
楼梯上,韩榆将他们的谈话尽收耳中,尤其是媒婆说亲那一句。
韩榆:“”
别太离谱,我还是个孩子。
韩榆加快脚步,将有关自己的讨论甩在身后。
来到二楼,途径冯宁的房间,韩榆发现门开着。
不经意往里一瞥,冯宁蹲在桌子边,瞧着有点可怜兮兮的。
韩榆眼神微闪,艰难腾出一只手,轻叩房门:“冯宁?”
冯宁闻声抬起头,露出通红的一双眼,脸上还挂着泪痕。
这样的冯宁,很难让人把他
和几年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冯宁联系到一起。
韩榆轻唔一声:“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冯宁也没想到会被韩榆撞见自己的窘迫,胡乱抹了把脸,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整个过程中,韩榆耐心地站在门外。
往事不提,韩榆对现在的冯宁感官还算可以,更不能看着他身有不适而冷眼旁观了。
韩榆想了想,试探地把左脚迈进门槛。
见冯宁不抵触,就放心大胆地走进去。
韩榆目光克制,并不四处乱瞟:“需要我送你去医馆吗?”
冯宁摇摇头:“我没有不舒服。”
韩榆一怔:“啊?”
那他怎么蹲地上哭?
韩榆还以为他是疼得站不起来,一个人掉眼泪呢。
韩榆挠挠头:“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
说完转身要走。
刚迈出两步,身后的冯宁瓮声瓮气道:“我落榜了,所以”
韩榆转身,漆黑清亮的眸子看向冯宁。
在韩榆的注视下,冯宁吸吸鼻子:“所以有点难受。”
原来如此。
韩榆试想一下,如果他落榜了,估计也会低落伤心,觉得数年的勤学苦读都付诸东流了。
不过背着人偷偷掉小珍珠倒也不至于。
人与人之间总有落差,不是每个人都有韩榆的经历。
韩榆想了想,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放到桌上。
冯宁不明所以,然后眼睁睁看着韩榆打开一份用油纸包包裹的吃食,递到他面前:“吃吗?”
冯宁呆住。
韩榆轻笑:
“我四姐很喜欢吃饯梅,我特地问了杂货铺的掌柜,县里这家饯梅的味道是最好的,你可以尝尝。”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冯宁霎时涨红了脸,有激动,也有赧然。
韩榆这是在安慰他吗?
落榜也就罢了,还被学习榜样撞到自己暗自神伤,也太丢人了吧?
“不喜欢?”
韩榆的声音唤回冯宁的理智。
冯宁捻起一个塞嘴里,顿时龇牙咧嘴。
怎么这样酸?
这真是人能吃的吗?
韩榆忍笑,看来这是个不爱吃酸的,把饯梅重新包好:“我看过你写的文章。”
冯宁被酸得口中疯狂分泌唾液,大着舌头:“什、什么?”
“你三次得了优秀的文章都很不错,可见你的八股文是没有问题的,本次县试虽有些难度,但并不大。”韩榆实话实说,“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你审题出错,导致落榜。”
正试时冯宁分明榜上有名,四场复试后落榜,韩榆稍加推断,基本就能确定他的问题所在。
“你若是不介意,回去后可以将县试的答案拿给我看看。”
对上冯宁愕然的眼神,韩榆组织了下措辞:“当然我也不是绝对的,可能会帮到你。”
“一次的失败不算什么,来年再战便是。”韩榆用调侃的口吻,“或许你还记得刚学八股文时,先生不止一次批评过我。”
冯宁含着饯梅,点点头说:“我记得。”
韩榆一摊手:“所以说,人总是会遇到一些坎坷,迈过去
就好。”
“上次你向我问问题,可见你也是勤学好问的,回去后多加练习,切不可一蹶不振。”
韩榆轻拍他的肩膀,扬起嘴角:“二哥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份伤心完全可以转化为前进的动力,你觉得呢?”
冯宁感受着压在肩头的力道,张了张嘴:“好。”
见他精气神回升一些,韩榆又把吃食和小玩具揽进怀里。
只是东西太多,搂住这个掉了那个,噼里啪啦掉一桌。
韩榆:“”
冯宁:“”
冯宁低头,借此遮掩嘴角的笑,上前把拨浪鼓放到韩榆怀中。
韩榆面不改色:“多谢。”
“我才是该道谢的那个。”冯宁说。
在他被落榜的伤心和绝望笼罩时,是韩榆三言两语安抚了他。
其实韩榆完全可以视而不见的。
冯宁鼓起勇气,直视韩榆:“谢谢你。”
“好吧,那我就接受了。”韩榆勾唇,“希望明年我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冯宁很认真地点头:“好。”
韩榆收拢双臂,视线扫向一旁的书箱:“你收拾吧,我先回去啦。”
随后在冯宁的目送下离开。
成功帮助一只迷路的羔羊重试对学习的信心,韩榆表示今天也是很美好的一天呢。
“买这么多东西?”韩宏晔很是吃惊地看着韩榆。
“都是家里人爱吃的,每样只一小份,不值几个钱。”韩榆把小玩具塞进书箱,“这几个是给邈邈和宝珠的。”
韩宏晔哭笑
不得:“榆哥儿你才是个半大孩子,比咱们这些大人都宠邈哥儿和宝珠了。”
韩榆但笑不语。
因为他从他们的身上感受到了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宠一点又何妨?
收拾好东西,大家启程回镇上。
为了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食铺今日暂停营业,一家人齐聚正屋,静待韩榆三人回家。
这厢韩榆刚进门,萧水容就迎上来:“如何?”
韩榆抢在韩宏晔前头开口,故意卖了个关子:“娘您猜一猜呢?”
萧水容没好气地看他:“你就尽管逗你娘吧!”
韩兰芸眼睛在韩榆脸上转一圈,笑嘻嘻地说:“榆哥儿是不是考得很不错?”
单看那翘起的嘴角和明亮的眼眸,就知道他现在心情很不错。
韩榆抛给韩兰芸一个赞赏的眼神,口齿清晰道:“是挺不错,和二哥一样,也考了县案首。”
“哇!”韩兰芸惊呼,一把抱住韩榆,“榆哥儿你可真给你姐长脸!”
韩榆差点被韩兰芸勒死,使劲儿扒拉开她的手:“四姐你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跟我动起手来了?”
韩兰芸哼哼两声:“你是不知道,刘三花一直说你考不上,我就跟她小小地打了个赌。”
韩榆问:“谁赢了?”
“当然是我!”韩兰英一叉腰,气势汹汹地说,“等着吧,马上我就去把她新买的珠花要来。”
“疯丫头。”萧水容一巴掌拍上韩兰芸后脑勺,力道不重,“你要是把珠花拿来,咱家就没
个消停了。”
刘家和韩家住在同一个巷子里,一家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最喜欢占别人便宜,自己也吃不得一点亏。
韩兰芸有点失望,好在韩榆带来的好消息弥补了她:“奶一大早就让大伯娘和娘去集市买了菜,就等你们回来好好庆祝一下呢。”
看来齐大妮对他很有信心。
韩榆朝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齐大妮一笑,已经期待起今晚的饭菜了。
与家人说了会儿话,韩榆回去继续抄书。
虽然他现在不缺钱,但表面工作要做好,绝不能让韩松察觉出端倪。
将剩下的几篇文章抄完,韩榆跑去找韩松:“上个月的书二哥抄完了吗?”
也是巧了,韩松也在抄书。
他闻言头也不抬:“还剩最后几句。”
“那我等你,咱们一起送过去。”韩榆搬了张凳子坐下,自觉拿起一本书看,并不打扰韩松抄书。
约摸一刻钟后,韩松放下笔:“好了,走吧。”
两人把书送到书斋,得到一笔对于农家子而言十分可观的银钱。
掌柜在看到韩家兄弟二人后,笑容就没落下过:“我听罗家私塾的学生说了,你这回考了县案首?”
韩榆惊讶于消息的流传速度,面上不显:“确有此事。”
掌柜一脸唏嘘:“你们兄弟俩可真是了不得。”
韩松神色淡淡,韩榆只一味地笑。
掌柜见两人谈兴不高,很有眼见地谈起正事:“还是三本书?”
韩榆递上押金:“对,各三本。”
掌柜把书放到韩榆手边,忽然想到什么,神秘兮兮地说:“对了,前几日有人请我帮忙找润笔的,你们要接吗?”
润笔?
韩榆下意识看向韩松,征求他的意见。
韩松毫不犹豫地拒了:“四月府试,八月又是乡试,忙不过来。”
掌柜又眼含期待地看向韩榆。
韩榆当然选择和韩松统一战线:“实在对不住,抄书所得已经足够了。”
掌柜只好放弃:“那祝您二位旗开得胜,榜上有名。”
韩榆十分受用:“借您吉言。”
从书斋出来,韩榆百无聊赖地盘着银锞子,四下里张望。
忽然瞥到两个熟悉的人,眸光一定。
韩榆揪住韩松的衣袖,轻晃两下:“二哥,那是韩椿和韩柏吗?”
韩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
韩椿韩柏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上头补丁叠着补丁,头发又脏又乱,结成一缕一缕,仿佛顶着二两油在街上晃荡。
和他们俩同行的,是几个吊儿郎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年轻男人。
在镇上住了几年,韩榆一眼就分辨出他们是这附近有名的地痞流氓。
欺男霸女,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所以他们现在跟这群人搅和在一起了?”韩榆嘶声,“我以为她起码不会让他们走上歪路。”
韩松淡声道:“她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做出当街殴打老人的不耻之事,又怎会管侄子侄女的死活。”
韩松对那两人的事不感兴趣。
事实证明
,他们的结局与韩发、齐二妮是否还活着无关。
对韩松而言截然不同的两辈子,对他们却是同样的结局——成为地痞流氓中的一员。
偶遇韩椿和韩柏只是一个小插曲,对方并未注意到韩榆二人,韩榆也无意和一群地痞起冲突,便拉着韩松悄无声息地走了。
回到家,发现韩兰英和韩兰铃带着各自的夫君儿女来了。
去年,两位姐姐先后怀孕。
韩兰英诞下独子方卓成,韩兰铃则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刘冉和刘灵。
三个孩子还小,甚至无法独立行走,在韩榆的提议下,两个姐姐把孩子送去齐大妮屋里,和韩文邈、张宝珠一起玩。
闲来无事,韩榆就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玩闹。
韩文邈显然对今日新买的玩具很满意,抱在怀里一直没撒手。
韩榆捏着拨浪鼓,在张宝珠上方轻摇两下。
小姑娘眼睛睁得溜圆,眼珠子跟着拨浪鼓走,嘴里发出奶声奶气的婴言婴语。
姐姐姐夫今日前来,是为了庆祝韩榆成为案首。
席间,韩榆以茶代酒,敬两位姐夫:“成哥儿还有冉姐儿灵姐儿都是乖孩子,我很喜欢他们。”
两位姐夫嘴角齐齐一抽,这一副小大人的语气是什么鬼?
不过他们也很疼爱自家孩子,欣然接受了小舅子的夸赞,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酣饭足,刘玉宣借着酒意上头,把手搭在平日里见了就发怵的韩松肩膀上:“韩松啊,你好好考
嗝你考得好,我、我也替你高兴哇。”
韩松:“”
所以说他不喝酒是明智的,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发酒疯的。
方维也跟韩榆勾肩搭背:“榆哥儿你好好考,等成哥儿满四岁,我就让你给他启蒙,到时候也考个案首回来玩玩。”
韩榆:“”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还有,方卓成是你儿子,凭什么让我累死累活给他启蒙?
“咿呀~”
韩榆循声望去,是方卓成在发声。
好吧,启蒙就启蒙。
谁让这小子可爱呢-
姐姐离开后,韩榆又投入到紧张的备考中。
除此之外,韩榆也不能落下私塾的课程。
二者兼顾,难免有点分身乏术。
于是乎,小白开始了跟随主人穿书后头一回的加班,不分昼夜地给韩榆充电。
饶是如此,韩榆精神层面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疲惫。
关于这一点,韩榆隐藏得很好,连敏锐的韩松都骗过去了。
这期间,冯宁带着默写的县试答案过来,向韩榆讨教。
韩榆也不藏私,详细为他解答了。
四月下旬,府试开考。
府试前一天,韩榆和韩宏晔抵达提前半个月预定的客栈。
当天下午,韩榆和席、沈二人拟写了一篇策论,又互换批阅,眼看夕阳西斜,便尽早吃了饭,强迫自己躺下入睡。
寅时三刻,韩榆准时起身,用完饭小歇片刻,和同窗前往贡院。
卯时一刻,贡
院大门打开。
候在门外的考生自发排成数列,接受初查。
轮到韩榆时,韩榆把考篮上交,双臂展开,任由严肃冷冽的官兵搜身检查。
韩榆本就不喜与人接触,陌生人尤甚。
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韩榆还是硬着头皮忍耐下来。
“好了,下一个。”
韩榆接过考篮,信步走进贡院。
这时,一阵喧哗声响起。
所有考生不约而同向声源处看去,只见一名考生被官兵钳住双手,另一位官兵手里捏着细长的纸条。
舞弊!
韩榆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咂舌,胆子可真大。
“愣着作甚?还不快走!”领路的执灯小童肃声道。
韩榆收回视线,跟随执灯小童来到第三个考场。
在进入考场前,韩榆又接受了一次更为详细的搜身,凭考引找到自己的座位。
韩榆一撩袍角,淡定落座。
桌上摆放着考场提供的笔墨纸砚,韩榆按照个人习惯摆放好,等待考官公布试题。
府试考三场,分别是帖经、杂文以及策论。
前两场各一天,最后一场的策论则是两天。
韩榆拿到试题,先通篇浏览一遍,确定难易程度,心里很快有了底。
韩榆打好腹稿,提笔蘸墨,先在草稿纸上拟写一遍,再逐字逐句地修改润色。
确认无误后,才谨慎地用楷书誊写到答卷上。
期间有人送来饭食,韩榆草草吃了几口,继续答题。
时间从笔尖缓缓流逝,转眼到了黄昏时分。
韩榆落下最后一笔,
又检查两遍,方才拉动身边的小铃。
立刻有两人上前糊名,将答卷和草稿纸放入专用匣内,并收走一应考试用具。
韩榆拿上考篮,离开贡院。
前两日皆是此番流程,唯一让韩榆不适的搜身,忍忍也就过去了。
试题难度属于中等水平,不出意外的话,韩榆觉得这两场是稳了。
府试第三天,韩榆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
最后一场长达两天,也就意味着今晚他要在贡院过夜。
过夜的被褥也是由贡院提供,韩榆做完大半的试题,裹着被子躺下,在杂乱的呼吸声中闭上眼。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四周的鼾声此起彼伏,还有说梦话的,一个劲儿地往韩榆耳朵里钻。
一夜下来,韩榆一半时间都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好在今天是府试最后一天,考完回去可以大睡特睡,睡他个昏天黑地。
韩榆灌了口凉水,自喉间到胸口一路流淌的凉意让他清醒许多。
韩榆拍了拍脸,继续答题。
申时三刻,韩榆拉动小铃。
待考官将答卷草稿纸等收回,便起身离开。
席乐安和沈华灿还没出来,他们早就约定好,谁先出来不必等,直接回客栈。
韩榆走向韩宏晔:“爹等很久了吗?”
韩宏晔递上朱记烧饼:“在客栈没什么事,就过来等着。”
韩榆无法忽视他晒得黑红的脸,无声叹口气:“辛苦爹了。”
韩宏晔笑笑:“我辛苦什么,榆哥儿考试才最辛苦。”
韩榆把烧
饼分给韩宏晔一半,咬一口自己的。
还是温热的
三日后,府试放榜。
这一回,不仅韩宏晔上场,席乐安他爹还有沈华灿的随从也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里挤。
韩榆瞥了眼张贴好红榜离开的官兵:“看看去?”
两人异口同声:“好!”
看榜的人很多,韩榆的身形灵巧宛若游鱼,利索地在人缝里穿行。
人群推搡中,韩榆挤到最前面又被挤开,急得满头汗。
不知谁喊了句:“韩榆!本届府案首是韩榆!”
韩榆呼吸一顿,眼底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红纸黑字,榜首的位置赫然是他韩榆的名字!
🔒 066
看完榜, 韩榆一行人回到客栈。
于横迎上来:“恭喜韩小兄弟又得案首。”
韩榆拱手:“于兄同喜。”
为了避免再发生上次一问三不知的尴尬局面,韩榆特地将通过府试的五十人挨个儿扫一遍, 将熟人的排名铭记于心。
于横收回手, 问道:“韩小兄弟打算何时参加院试?”
府试才刚落下帷幕,就想着院试了?
韩榆眉梢轻挑,面上不动声色:“最近一次院试在明年, 倘若明年准备得不充分, 就等三年后。”
于横朗声道:“那好吧,希望你我还有机会相逢考场。”
韩榆回以一笑:“自然。”
二人就此作别, 韩榆和小伙伴往楼上去。
“看来他这回名列前茅。”席乐安指了指嘴角, “一直没落下去过。”
韩榆应是:“他在第八。”
“那是挺不错。”沈华灿偏头, 看向两位好友, “不过我们也很不错。”
除韩榆再得案首, 沈华灿稳居第二, 席乐安略往后些,但也在第十一名。
“走吧,赶紧回去, 晚了又得半夜到家。”韩榆一手拉一个, 回房间收拾行李。
收拾到一半, 客栈的伙计过来敲门:“有位姓杨的小公子让您出去见他一面。”
不必看就知道, 来人是杨星文。
韩榆放下书本, 下楼相迎。
在楼梯口环视一圈, 视线落在大堂的某个角落。
角落的那张桌上只坐着一位半大少年, 高举的书本挡住
脸,束发的玉簪在日影下晃出剔透的光。
韩榆面上闪过无奈,径直朝他走去。
脚步声临近, 那小少年不仅没放下书, 反而把书举得更高,口中念念有词。
韩榆摇摇头,屈指轻叩桌面:“星文。”
“咦?”小少年放下书,露出一张稚气尚存的俊俏脸蛋,“榆哥怎么知道是我?”
韩榆忍住扶额的冲动,指向他的簪子:“上回见面,你就戴着这一根。”
小少年,也就是杨星文摸了摸头顶,有些懊恼地轻哼一声:“失策,真是失策!我还打算给榆哥一个惊喜呢!”
韩榆一撩衣袍,在他左手边落座:“谁让我观察得细致入微呢?”
出于曾经的职业素养,韩榆总是习惯性地观察周围人和物,一个细节也不放过。
更遑论上次见面,杨星文不止一次表露出对这根簪子的喜爱。
“好吧,这一轮算你赢了。”杨星文输得起,坦然接受了他试图创造惊喜却失败的事实,“对了榆哥,忘了恭喜你连得两次案首。”
韩榆给杨星文倒杯茶,也给自己倒一杯:“这么快就听说了?”
“才不是。”杨星文捧着茶杯摇头,言辞举止带有被宠大的天真娇纵,“我一直让人留意榆哥的成绩呢。”
韩榆并不怎么意外。
这些年来,他和杨星文的联系就没断过,即便学业繁忙,每年也能见个三两回,平日里更是书信不断。
许是因为韩榆在杨星文的童年扮演过保护
者的角色,杨星文对他始终有种挥之不去的依赖。
如果有记录好感度的仪器,怕是杨星文对韩榆的好感早就超过阈值。
“我猜也是。”韩榆轻笑,“最近在做什么?”
杨星文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
“这段时间我拜读了沈大儒的著作,领悟良多,自觉眼界也随之拔高一个境界。”
“我还看了一本游记,上面描述了大越和大越之外的大好河山,壮观辽阔,美不胜收。”
“我跟爹娘说想出门走走,领略大越风景,却被他们拒绝了。”
说到这里,杨星文皱眉叹气,不太开心地嘟囔:“我又不是一个人出门,有随行的护卫,能出什么事?”
韩榆从他忿忿不平的脸上扫过,心中了然。
小小年纪叛逆期就来了。
韩榆放下茶杯:“你身体孱弱,受不得长途跋涉,便是执意要出去走走,起码要等身子骨硬朗些。”
杨星文捏了捏自己瘦弱的胳膊,一脸的苦大仇深:“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韩榆一手托腮,沉思半晌:“嗯及冠后?”
杨星文:“榆哥!”
这语气可谓是怨念满满了。
韩榆轻咳一声,忍下笑意:“知府大人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杨星文耷拉着脑袋,“但是我也想自己做一次主。”
韩榆听他碎碎念,有种杨星文此行并非是为了恭贺他考取童生功名,而是单纯向他抱怨来了的错觉。
只是父母子女
之间的事属于家事,韩榆不便插手,便充当一个聆听者,为杨星文消减几分心中的苦闷。
杨星文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喝了口茶说:“算了,这事不提,我来是有正事。”
韩榆敛去漫不经心的神情,这反射弧是有多长,现在才想起正事。
“什么事?说罢。”
“我爹让我问你,你和韩二哥可要留在府学读书?”
韩榆面露诧异:“知府大人?”
杨星文点头:“三年前我爹不是连任太平府知府一职,到今年五月底任期结束。”
韩榆清楚这一点:“知府大人怎么想到让我和二哥去府学?”
杨星文一摊手:“我爹觉得你跟韩二哥都很有读书的天分,觉得你们或许在府学能接受更好的教导,趁他还没走,也能请府学的教授们多多照拂你们。”
韩榆沉吟片刻:“多谢知府大人美意,只是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回去和家里人商量。”
杨星文表示理解,脸颊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我爹就是这样,见到读书的好苗子就想往府学里塞,你也别为了顾及他的想法而强求自己。”
“据我所知,现在教你的那位先生也是位了不得的。进士出身不说,教导学生也很有一套,若非遭遇变故,说不定早就有一番成就了。”
韩榆不置可否,眼里满满都是对罗先生的信服。
杨星文看在眼里,觉得老父亲的好意要落空了。
反正不论如何,他都尊重韩榆
的决定。
毕竟在他眼中,韩榆不仅是好友,更是异父异母的好兄长。
不久前狠狠拒绝过他的老父亲和温和包容的兄长,用脚趾头都知道该选哪一个。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眼看楼上的家人好友已经收拾好行李,频频往这边张望,韩榆只好打住话头。
“等我们商议好了,就给你写信过去。”
杨星文答应下来,带着小厮离开
韩榆坐上回太平镇的马车,将杨知府的意思转达给韩松。
“二哥以为,咱们是去府学,还是继续留在镇上?”
韩松不答反问:“你想去哪?”
韩榆倒是无所谓:“我觉得先生教得挺好,还有二哥你帮我查漏补缺,并不比府学差到哪里去。”
更重要的是,留在镇上可以每天回家,而去了府学,每两个月才能有一次休沐日。
韩榆对家的归属感很重,后者会加深他的焦虑感。
韩松透过韩榆的神态,就已经知道了答案:“既然如此,回去后便给他回信吧。”
“好。”韩榆点点头,掀起帘子看向外面。
街上人声喧闹,马车与一群人擦身而过。
为首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接受跟随之人的谄媚和奉承,下一瞬,似有所觉地看过来。
韩榆和他四目相对。
前者波澜不兴,后者在看清韩榆后,棕色的眼睛里产生明显的波动。
韩榆微微眯起眼,中年男子忙收敛神色,作出不近人情的冷漠姿态。
韩榆目送那一行人走进
酒楼,视线自然地移开,任谁见了都觉得他只是在好奇打量。
途径朱记烧饼,韩榆叫停了马车,下去买了几块:“还有几个时辰才到家,饿了怎么办?”
韩松扫了眼马车里的饼子,只作看不出韩榆单纯是馋那口烧饼了-
到家已是深夜时分,韩榆将府案首的好消息告知家里人,囫囵吃两口饭,洗漱后倒头就睡。
韩榆感觉这一觉他睡了很久。
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头痛欲裂,喉咙里像有一把火在烧。
韩榆竭力想要睁开眼,然而不论他怎么努力,眼皮跟黏了胶水一样,怎么都分不开。
“呼”
韩榆嗓子里溢出沉重沙哑的喘息,如同含着粗糙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是负担。
似乎有一只手轻柔地覆上他额头,说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韩榆轻哼,陷入更深的睡梦
韩榆睁开眼,下意识看向窗外。
漆黑一片,还是深夜。
韩榆记得他睡下时天就是黑的,莫非他只眯了一小会儿?
不确定,所以起身一探究竟。
韩榆掀开被子,却在下床时眼前一阵发黑。
韩榆下意识探寻支撑点,一把抓住垂落在枕边的床帐。
“哧——”
伴随着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应声而断。
韩榆:“???”
借着月光,韩榆看清光秃秃的床帘,以及手中破碎的布料。
韩榆:“!!!”
这、这么不结实的吗?
韩榆惊呆了,黑暗中的那双眼睁得比壮壮
的猫瞳还要圆乎。
“好说也有几年了,时间久了自然不耐用,正常,正常。”韩榆喃喃自语,“回头得再买一床新的。”
韩榆丢开半截床帘,向门口走去。
开门发出的细微响动在夜间格外清晰,很快萧水容从屋里出来。
见韩榆站在屋檐下,一脸深沉地抬头望天,顿时又惊又喜:“榆哥儿醒了?赶紧回屋去,生病了可不能再受凉。”
“生病?”韩榆不明所以。
萧水容拉着韩榆进去,顺手把门掩上:“今早你一直没起,我们以为你考试累着了,就没打扰你。可你直到日上三竿了也没动静,让松哥儿进去看了眼,发现你整个人都快烧熟了。”
韩榆挠挠头,表示有点懵:“我、我都不知道。”
所以他这一觉睡了十几个时辰?
萧水容催促韩榆上床去:“大夫说了,你是劳逸过度,这厢考完试歇下来了,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身体受不住,才会高热昏迷。”
韩榆顺从萧水容的心意,乖乖在床上躺下。
想到断成两截的床帘,韩榆心虚地伸出手,想把它捂住。
可惜慢一步,还是被萧水容注意到了。
“这床帐怎么回事?”萧水容捧起半截床帘,又在桌上找到剩下的半截,“好好的怎么断了?”
韩榆眼神闪烁:“就、就是我醒来它就这样了。”
萧水容满脸不可置信:“这不能吧?难不成是大夫来的时候不小心扯坏了?”
韩榆觉得很有可能,
并且心安理得地把锅丢给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夫:“原来如此,那就说得通了。”
大夫: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萧水容不疑有他,把床账放下:“那等明天我再去买一副新床帐回来,给你换上,还是这个颜色行吗?”
韩榆手指捏着被角,笑得眉眼弯弯,映衬着烛光的眼眸分外明亮:“好哦,娘您快回去歇着吧,我也想再睡一会儿。”
萧水容摸了摸韩榆乌黑的脑袋:“好,娘这就回去。”
“你是不知道,看到你脸烧得通红地躺在那里,娘的三魂六魄都给吓飞了。”
“幸好榆哥儿没事,下次绝不能再这么拼命,否则身子骨坏了,考取了功名又能如何?”
韩榆听得心下发软,说实话他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这场小病完全是意料之外。
但他从不会在这时候反对萧水容,只不住地点头应是:“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绝不会再有。”
萧水容瞪眼:“还有下次?”
韩榆从善如流道:“这是最后一次。”
萧水容这才满意,退出韩榆的屋子。
烛火摇曳,韩榆无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左右手的指腹各有几处薄茧,是常年握笔所致。
指尖抚过掌心,柔软干净,乍一看毫无攻击力。
韩榆翻来覆去地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依旧是很漂亮的一双手。
韩榆眼底划过思量,良久后,再度向残破不全的床帐伸出罪恶之手。
“
哧——”
韩榆:“”
很好,又一截落到他手里。
再看那床帐,比壮壮挠过的烂布条还磕碜,简直惨不忍睹。
韩榆郁闷死了,把被子拉过头顶,眼一闭睡觉
翌日,萧水容以韩榆身体尚未痊愈为由,没有准许他去私塾。
待韩松上私塾去,韩榆坐在院子里,深吸一口气,捏住鼻子吨吨吨,把一大碗苦汁子灌下肚。
喝完最后一口,韩榆抱着碗打了个哆嗦。
这药简直比他上辈子的命还苦!
今儿天气不错,阳光明媚,齐大妮把两个小娃娃抱出来晒太阳。
韩文邈远远瞧见小叔叔的脸皱成一团,以为小叔叔在跟他玩闹,拍着手咯咯笑。
韩榆看都不看他,把碗送去灶房,再回来手里多了个东西。
韩文邈见韩榆攥着拳头,以为里头藏着什么好吃的。
以前韩榆就总爱把好吃好玩的握在手心里逗他,虽然韩文邈不能吃,但无疑是喜欢韩榆这样和他玩闹的。
于是韩榆一走近,他就咿咿呀呀地伸出手,要去拔拉韩榆的拳头。
“想吃?”韩榆问。
韩文邈一脸懵懂,听不懂但还是小鸡啄米般点头:“啊啊。”
韩榆露出核善的微笑,趁齐大妮不注意,捻起一片药材,递到韩文邈嘴边:“好吃的,邈邈快吃。”
——一个月前韩文邈染上风寒,大夫开了一剂药,里头就有韩榆手里的这味药。
韩文邈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
,哧溜舔一下。
然后——
“哇——”
并没有想象中的甜滋滋,韩文邈小朋友表示,他的人生在这一刻都变得灰暗了。
韩文邈的呜咽惊动了给张宝珠喂米汤的齐大妮,齐大妮抱着孩子看过来,就见韩文邈斯哈斯哈吐着舌头,两只小手拼命抹着嫩红的舌尖。
“怎么了这是?”齐大妮不知所以然。
韩榆表情无辜:“许是咬了舌头。”
齐大妮没多想,继续给张宝珠喂米汤。
韩榆瞧了眼泪眼汪汪的韩文邈,良心发现,把他抱到怀里,给他喂水漱口。
韩文邈漱完口,仰起脑袋,啊呜啊呜地对韩榆指指点点。
韩榆亲了亲他的大脑门:“小叔叔以为邈邈也想吃呢。”
韩文邈不理人,继续控诉。
韩榆轻叹一声:“好吧,是小叔叔错了。”
韩文邈跟听懂了似的,脑袋一昂,埋进韩榆怀里,并翘起两只jiojio。
韩榆陪他玩了一会儿,就回屋自学了。
前段时间为了府试,私塾的课程多有疏忽。
眼下时间充裕,自然得补上。
除此之外,他不忘给杨星文回信,婉拒了杨知府的好意。
韩榆一上午都在屋里没出来,直到韩兰芸敲门:“榆哥儿,吃饭。”
“知道了,这就来。”
韩榆应一声,放下笔抱起在一旁安静陪伴的壮壮,起身出门去。
吃过饭,韩榆抱着韩文邈去了灶房。
两个孩子吃得迟,这会子韩兰玥才给他们准备午饭。
韩榆从门口探出个脑袋
:“三姐打算给邈邈做什么?”
张宝珠才三四个月,很多东西吃不了,韩春岚不在家,她的主食基本就是米汤。
韩文邈能吃的东西就多了,米面都不挑。
韩兰玥系上襜裳:“我还没想好。”
韩榆灵机一动:“家里可有菠菜?”
韩兰玥翻找了下:“还剩一些。”
于是,她在韩榆的指导下,把菠菜煮好捞出,挤出菠菜汁,混入揉好的面团里,再擀成面条。
如此,一碗翠绿的面条便出锅了。
韩文邈对鲜亮的颜色毫无抵抗力,一小碗吃得一滴不剩,肚皮圆滚滚。
他一高兴,油腻腻的嘴吧唧亲在韩榆脸上:“啵!”
韩榆脸色僵了下,从袖中掏出帕子,先给韩文邈擦嘴,再翻个面,给自己擦脸。
韩兰玥乐不可支:“这法子榆哥儿从哪学来的?”
韩榆淡定道:“一本闲书上的,偶然翻阅所得。”
其实是曾经看基地里的小孩子吃过,又恰好听做这碗面的厨子跟人炫耀他因此得了多少枚晶核。
权当是差点逗哭小家伙的赔礼。
陪韩文邈吃过饭,韩榆又回二进院,准备把还未抄完的书解决,尽快送去书斋。
路过枇杷树,韩榆忽然停下脚步。
走近,蹲下。
韩榆伸出两根手指,对准树下的一块石头,轻轻戳了下。
柔软的指尖仿佛触上一团棉花,深陷进去。
韩榆移开手指,定睛看去。
那块巴掌大小的石头上,赫然出现两个小洞。
韩榆:“!!!”
韩
榆同手同脚地回屋,不忘插上门销,后背靠在门上,试图感知异能的存在。
很可惜,没有。
他前世的能力莫名其妙恢复了,但又没完全恢复。
韩榆吐出一口浊气,踱步到桌前坐下。
这里不是末世,没有大量的晶核供他食用。
没有晶核遏制,拥有异能的他无异于猛虎出笼,很容易失控伤人。
即便换了具身体,韩榆也不敢保证异能的负面效果会不会随之消失。
思及此,韩榆松了口气。
而对于这突然恢复的力量,韩榆并没有多少感觉。
他如今身处太平年代,纵使入朝为官,也是走文官的路子,这把子力气多少有点鸡肋。
唯一的用处,或许就是可以背着沉甸甸的书箱健步如飞。
韩榆提笔蘸墨,不无促狭地想道
傍晚时分,韩松从私塾回来。
从韩兰玥那处得知韩榆中午大显身手,韩松眸光微闪,在吃过饭后去找了韩榆。
韩榆察觉到脚步声并未消失,反而跟在自己身后,诧异地回过头:“二哥?”
韩松面色如常:“今日感觉如何?”
韩榆推开门,让韩松先进:“感觉好多了,明日便可回去。”
韩松微微颔首,一目十行地翻看完韩榆白天所写的文章,漫不经心道:“今天中午你给邈哥儿做了饭?”
韩榆眨眨眼:“我只是口述,最后还是三姐做的。”
韩松手指略显急促地轻敲两下桌面:“那个面条的做法,你
是从哪里学来的?”
怎么还刨根问底了?
“去年我不是经常跟同窗换书看,有一次得了本闲书,从那上面看到的。”
“二哥问这个作甚?”韩榆用调侃的口吻,“可是也想尝一尝?”
韩松摇了摇头:“我尝过。”
当年行军途中,凌先生得知他生辰,便下厨为他做了一碗面。
也是绿色。
他以为能从韩榆这里得知先生的一丝消息,如今想来,希望又要落空。
韩榆翻开书:“好吧,我还剩半篇文章没抄完,明天中午准备送去。”
韩松轻嗯一声:“你抄,我看一眼你的策论。”
韩榆弯了弯眼:“多谢二哥。”
韩松强行摁下失落,依据个人见解在策论的空白位置留下批注。
批注完毕,韩松把宣纸放到桌角,打算离开。
正欲开口,眼神有一瞬的凝滞。
昏黄的烛光从韩榆左侧打过来,勾勒出一半清晰的眉眼。
另一半藏在阴影中,显得晦暗不明。
光暗交织,有种肆意挥洒的浓墨重彩。
韩松瞳孔轻颤,闪过一丝恍惚。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灯芯爆开的脆响。
韩松眼神逐渐清明,腾地站起身。
宽袖一扫,不慎将书本拂落在地。
韩松喉咙一紧,弯腰去捡。
然而韩榆比他动作更快,一倾身就把书捞到手里。
韩榆抬头:“二哥这是要回去了?”
唇红齿白,精致秀气。
又不像了。
韩松掩在袖中的手倏然松开,呼吸放缓:“对,你早些歇息,不要熬太晚。”
韩榆对他的关切十分受用,笔头怼了怼下巴:“我知道啦,二哥快去吧。”
也不知方才韩松在想什么,那眼神真叫人毛骨悚然,韩榆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策论我给你批好了,你回头记得看。”韩松留下这一句,快步离去。
韩榆头也不抬地昂了一声,手里的笔挥出残影-
回到私塾,韩榆不出意外地获得一大波来自同窗的关心。
韩榆三言两语回应,开始新一轮的学习目标——院试。
在韩榆的既定计划中,最好明年参加院试。
这样一来,他就要花费比旁人更多的心血和努力。
不过这回韩榆收敛许多,不再玩命一样地学。
罗先生对韩榆寄予厚望,时常一对一地教导,这让韩榆痛并快乐着。
在院试到来之前,先来的是韩松的乡试。
八月中旬,韩松离家前往省城。
韩榆原本是想向先生告假,提前体验一下乡试。
结果假没告成,反而被罗先生留下来,为丁班的学生出题。
月度考核将近,先生却在这关键时候得了风寒,难免精神不济。
恰好韩榆这时候撞上来,先生就拉他充壮丁,将出题的重任交托给他。
韩榆看着丁班的小萝卜头们,不由想起当初刚入私塾时的场景,笑容逐渐慈祥(?):“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出一份让您满意的考卷。”
丁班全体学生:瑟瑟发抖.jpg
历时两天,韩榆把新鲜出炉的考卷交给
罗先生,和席乐安去沈家做客。
沈华灿前段时间捡回一只猫崽子,正好今日得空,韩榆和席乐安都急着去和它培养感情。
虽然韩榆有了壮壮,虽然壮壮的占有欲很强,但韩榆觉得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韩榆向壮壮保证,家里只会有它一只小猫咪,所以壮壮也就睁一只闭一眼,勉强容许铲屎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韩榆和新来的小猫熟悉一番,三个人凑一桌,把先生布置的课业完成。
写完后,沈祖父几乎是掐着时间出现。
韩榆见状,忙不迭起身作揖。
沈祖父挥挥手,让三人坐下:“最近学得如何?”
韩榆知道,接下来沈祖父要考校他们近期所学,忙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回答。
沈祖父虽然亲和,一双眼却格外锐利,任何小心思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每当这时,韩榆都不得不打起一百二十个精神应对。
待考校结束,韩榆惊觉后背生出一层冷汗。
眼看天色见黑,他便提出离开。
沈祖父早已习惯孙儿的好友从不留下用饭,轻捋胡须:“灿哥儿,你去送送他们。”
沈华灿面上含笑:“走吧。”
目送一行三人远去,孙管家上前来:“老爷,可确定是韩小公子了?”
沈祖父颔首。
孙管家面带忧色:“可是阮家那位”
沈祖父淡淡道:“几年前我就明确拒绝过他,即便这回再来,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当然了,还得征求韩
榆的意见。”
“对对,这是自然。”孙管家叠声道,眼睛悄然湿润,“少爷若是泉下有知,也会满意的。”
沈祖父不作声,拄着拐杖离开
沈华灿送两人到门口,分别递给他们一盒糕点。
“这是家中厨娘新研制出来的,你们带回家尝尝。”
韩榆也不推拒,坦然收下。
不远处的巷子里,和韩榆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掀起帘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家大门。
“就是他?”
少年人声音清亮,却带着股与年岁不符的阴狠。
“沈家鲜少有客登门,这几年沈家对外往来最多的就是沈华灿身边那两人。个头略高的是今年府案首,远比另一个优秀,若是沈祭酒有心收弟子,定然是前者。”
“案首?”少年人冷笑,“一个浑身透着穷酸气的小子,凭什么得到他的垂青,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我?”
少年人身后存在感极低的男子始终低头,鹰隼般的双眼落在马车内图纹繁复的地毯上:“二公子打算如何?”
“父亲让你护送我前来太平府,可说了让你一切听从我的吩咐?”少年人问。
青衣男子毫不迟疑地答:“是。”
少年人微微眯起眼,指向韩榆所在的方位:“既然如此,本公子命令你,现在撞过去。”
男子眼里划过诡谲的暗芒:“是!”
说罢便起身出了马车,握起缰绳,一鞭子抽到马屁股上。
品相上乘的汗血宝马吃痛,在男子的驾驭
下直奔韩榆而去
“话说榆哥儿,你家邈邈现在可能吃糕点了?”
提及韩文邈,韩榆眼神柔软:“几个月前就能吃面食了。”
沈华灿见过韩文邈一次,对他很是喜爱,立刻让小厮再取几盒来:“那你们就多带点回去,榆哥儿给邈邈吃,安哥儿自己吃。”
席乐安哈哈笑:“我这是沾了邈邈光?”
韩榆忍俊不禁,正欲道谢,耳畔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循声望去,就见一辆马车直直朝他撞过来。
风扬起车帘,少年人的脸映入眼帘。
时隔多年,韩榆还是一眼认出了此人。
——阮侯家的二公子。
🔒 067
“小心!”
韩榆高呼一声, 拉着两人迅速后退。
韩榆与那青衣男子遥遥相望,前者凛若冰霜, 后者阴鸷如毒蛇。
汗血宝马已到眼前, 韩榆将席、沈二人往身后一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
“砰!”
“吁——”
马蹄贴着韩榆足尖擦过,青衣男子手中的鞭子高高扬起, 以绝对刁钻的角度剐过韩榆颈侧。
被鞭尾照顾到的地方传来剧痛, 火辣辣得刺激着韩榆的神经。
韩榆抬手一摸,指尖染上鲜红。
再看那价值千金的汗血宝马, 在墙上撞出一地的红白之物, 当场气绝。
伴随着少年人歇斯底里的尖叫, 马车应声倾倒。
在韩榆近乎漠然的注视下, 少年人连滚带爬地翻出马车。
不待他有所动作, 韩榆便先声夺人:“你家仆从是怎么驾车的?三个大活人站在这, 你们看不到?”
少年人,也就是阮景修到嘴边的呵斥咽回去,目瞪口呆地看着韩榆。
他怎么敢这样同自己说话?
阮景修看着颈侧带伤的韩榆, 以及他身后余惊未定的两人, 扯出一抹虚伪的笑:“实在对不住, 我家的马估计吃错了东西, 这才当街发疯。”
话已至此, 韩榆这厮也该见好就收了吧?
可惜韩榆在某些时候软硬不吃, 比如现在。
只听他冷笑一声, 指向自己的脖子,口吻是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所以你伤了人,害得我们险些卷入车
底, 轻飘飘一句就能一笔勾销?”
阮景修恼了:“我都道歉了, 你还想怎样?”
“我没想怎样,毕竟错在你们不是吗?”韩榆唇线平直,“若非我们躲得快,这会儿哪还有命在。”
阮景修噎了下,诚然他对韩榆有一千二百个不满,但也没想要韩榆的命。
阮景修哑口无言,韩榆步步逼近:“这一切都是车夫的疏忽,你作为他的主子,惩治一番应该不成问题吧?”
阮景修气笑了。
这可不是普通车夫,而是父亲给他的护卫,武艺高强,可以一当十。
但凡脑子没问题,就绝不可能答应韩榆。
“你知道我是谁吗?可别不识抬举!”阮景修表情倨傲,“说罢,你想要多少银子?一千两够吗?”
韩榆哂笑,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不远处循着动静过来看热闹的人。
这是想用银子砸他?
几年前韩榆或许会为五斗米折腰,可现在他手头不缺钱,一千两真不算什么。
更遑论这位阮侯家的二公子对他恶意满满,若非他反应迅疾,早就成为马下亡魂,连对峙的机会都没有。
韩榆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不行?老夫可还行?”
韩榆回过头,来人赫然是须发花白、面色冷凝的沈祖父。
沈祖父年岁已高,腿脚不便,气势却丝毫不减。
每走一步,他手中的拐杖就会发出“咚”一声响。
像有一柄小锤,一下接一下地敲打在阮景修的
心脏上。
阮景修瞳孔收缩,脸色巨变:“沈”
沈绍钧在门口站定,以保护者的姿态,将三个孩子笼在身后。
“阮公子,老夫以为先前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沈绍钧眼中蓄着怒气,居高临下地看着阮景修。
阮景修张了张嘴,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任何字句都说不出来。
阮景修两次来太平镇,沈绍钧虽然两次都严词拒绝了他拜师的请求,态度却始终平和,维持着当世大儒的气度。
可现在,就因为他的马车差点撞到韩榆,沈绍钧便一副疾言厉色的模样。
这让阮景修更加意难平。
他出身侯府,资质也不差,沈绍钧为什么宁愿选一个穷酸鬼,也不愿意收他为徒?
阮景修想要不顾一切地质问沈绍钧,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分轻重的孩子了。
虽然顽劣,却也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即便沈绍钧致仕多年,他的两个弟子却在朝中身居高位,有出息的徒孙更是不知凡几。
因此,无人敢轻视沈绍钧。
父亲命他不远千里来到这穷乡僻壤,也是为了借助沈绍钧作为踏板,让侯府和他的弟子徒孙们搭上关系。
阮景修明白将来爵位是要给大哥的,所以只能通过其他方式讨好父亲,为自己争取好处。
比如拜师。
就算拜师不成,也绝不能得罪沈绍钧。
短短几息,阮景修便做出了决定。
阮景修压下心底的郁气,向韩榆深深
作揖:“方才是我失言,还望这位公子原谅则个。”
韩榆不为所动:“不止是我,还有我这二位好友,他们也是受害者。”
阮景修咬牙,低头掩饰眼里的愤恨,依次给沈华灿和席乐安赔罪。
想他阮景修到哪里不是备受追捧的那个,竟要低三下四地向两个出身穷乡僻壤的人赔礼道歉。
且等着吧,有朝一日他定要报了这仇!
阮景修赔罪,席、沈二人迟疑片刻,不冷不淡地接受了。
“公子日后须得多加注意,不是谁都有机会避开的。”韩榆无视阮景修剧烈起伏的胸口,话锋一转,“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惩治这位车夫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青衣男子抬起头,对上韩榆好整以暇的笑,眼神阴冷依旧。
韩榆眼底笑盈盈:“身为仆从,既然做错了事,合该受罚。”
沈绍钧深深看了韩榆一眼,又转向阮景修:“老夫竟不知,阮家的下人何时这般不成体统了?”
阮景修早已权衡过利弊,这会儿并无迟疑:“就按您说的来。”
沈绍钧目光扫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吩咐孙管家收拾残局:“家丑不可外扬,进来吧。”
一进院里,青衣男子趴在条凳上。
孙管家处理完汗血宝马的尸体,还有一地的红白,手持木棒出现。
沈绍钧在屋檐下肃立,一旁是面如菜色的阮景修。
在他们身后,正屋房门紧闭。
韩榆和席乐安、
沈华灿趴在门上,三人玩叠猫猫。
席乐安见打板子的人是孙管家,眼角一抽:“孙爷爷年事已高,他真的可以吗?”
沈华灿双手搭在席乐安肩上,小声说:“孙爷爷年轻时镇守边关多年,后来受了重伤不能再上战场,孙爷爷无处可去,是祖父收留了他。”
话音刚落,就见孙管家扬起木棒,落在青衣男子的腰臀处。
“啪!”
一声闷响,给人以骨骼断裂的错觉。
看孙管家将那木棒舞得虎虎生风,席乐安一哆嗦:“孙、孙爷爷好生厉害!”
沈华灿扭头看向韩榆,轻轻笑了下:“谁让他驾不好车?”
席乐安深以为然:“当时马车朝我撞过来,我大脑里一片空白,都不知道动了,还是榆哥儿拉我一把,我才反应过来。”
沈华灿嗯嗯点头:“我也吓出一身汗。”
席乐安看那青衣男子趴着一动不动,连个声儿都没有,觉得忒没意思:“话说,榆哥儿啊。”
韩榆正用手指在鞭伤上打圈,好让药膏尽快吸收,闻言抬起眸子:“嗯?”
“马车撞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你挡在我和安哥儿面前了。”席乐安一脸认真,“虽然我很感动,但是好友之间本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发生任何事,应该我们一起面对。”
沈华灿附和:“没错,榆哥儿你虽然比我高了那么一丢丢——只是一丢丢,不仔细看其实是看不出来的——我们也不会让你独自面对的。”
被
韩榆护在身后的那一瞬,他们都有努力挣脱韩榆的手。
然而韩榆那一刻的力气大得可怕,他们压根无法撼动。
明明他们年岁相当,韩榆的身量甚至比他们更清瘦些。
韩榆被这一番肺腑之言说得心尖儿发软:“我当时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一个受伤总比三个一起遭罪好吧?”
席乐安别过头:“韩榆你别太好,搞得我都快哭了。”
韩榆哈哈笑,故意绕到他身前,盯着席乐安眼睛瞧,要看出一朵花来:“快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背着我掉小珍珠了。”
席乐安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炸开毛一蹦三尺高:“我没有!我才没有!我只是说快要!”
被韩榆一打岔,再多感动都没了:“我如今可以打你韩榆两个,才不会掉小珍珠呢!”
他早就不是当初的席乐安了好吧?!
沈华灿噗嗤笑了起来。
韩榆摁住要挠他痒痒的席乐安,直指门外:“好了好了,别闹了,快看那车夫如何了。”
三人再次叠猫猫,睁着清澈分明的大眼睛,看孙管家暴打青衣“车夫”。
韩榆问:“多少下了?”
沈华灿摇头:“我数到十二,然后跟你们说话了。”
席乐安掰手指:“那小子说罚他的车夫三十大板,咱们说了一会儿话,也该结束了吧?”
韩榆轻点下巴:“二十九。”
席乐安惊道:“你怎么知道?”
韩榆但笑不语。
当然是从孙管家的口型看出来的啊。
最后一板子落下
,孙管家退到一旁。
沉默如同雕像的沈绍钧把头转向阮景修:“回越京去,老夫并无再收弟子的打算。”
阮景修大吃一惊:“您不是”
少年人欲言又止,沈绍钧一眼看破,摇了摇头。
阮景修跟戳破了的气球一样,瞬间瘪了下去。
阮景修看向韩榆所在的正屋,那他岂不是
恰好这时韩榆打开门,两人刚好四目相对。
韩榆眼神扫过阮景修的眉眼,蜻蜓点水般,无一人察觉。
他跟阮景修没什么好说的,径直走向青衣男子,半蹲下身。
青衣男子刚刚经历了三十大板,腰臀处的衣料洇出血迹。
但他的呼吸依旧平稳,眼神不改阴戾。
“我家虽然没有仆从,但也知道倘若一个仆从频频出错,是会被主家放弃的。”
韩榆弯起眼眸:“你下次可要小心,别再出错啦。”
青衣男子冷冷瞥了眼韩榆,一言不发。
韩榆目送阮景修垂头丧气地离开,身后缀着带伤的青衣男子,这才回过头朝沈绍钧作揖:“多谢您替我讨回公道。”
沈绍钧定定看着韩榆。
韩榆神色不变,坦然接受他的探究和掂量。
时间过去良久,久到沈华灿发觉不对劲,轻唤一声:“祖父?”
沈绍钧收回目光:“那孩子被家里人教坏了,嚣张跋扈,是该吃一顿教训。”
韩榆笑了笑,提出告辞:“再不回家,爹娘该担心了。”
孙管家递上几盒糕点:“先前那几盒
摔到地上不能再吃,韩小公子和席小公子回去后记得趁热吃,口感更好些。”
韩榆接过糕点,道声谢,和席乐安离开
韩榆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齐大妮和唐怡在正屋里看着韩文邈摇摇晃晃地走路,见韩榆进门,便问:“怎么现在才回?”
再不回来,就该让他爹去找人了。
榆哥儿年纪还小,因着当年那件事,大家多少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
韩榆不着痕迹地整了整衣领,完美遮住脖子上的鞭伤:“在安哥儿家写完课业,安哥儿祖父又考校了我们几个。”
“我说呢。”齐大妮给韩榆倒杯水,语气温厚,“安哥儿的祖父在越京当过教书先生,水平肯定很高,你也能学到点东西。”
韩榆曾在家里提了一嘴沈家的来处,齐大妮知道也不意外。
对此,韩榆不置可否:“奶您尽管放心好了,我每天都有认真读书。”
“好好好,奶晓得的,不过读书也要顾着身体,可别再像四月里那样,真是把人吓坏了。”
韩榆满口应下,蹲下身对韩文邈拍手:“邈邈,来小叔叔这边。”
韩文邈一天没见小叔叔,早就想得不行,倒腾着两条小胖腿,一晃三摇地扑进韩榆怀里,咯咯笑:“酥、酥!”
透着奶味儿的腔调很好地平息了强压心底的火气,韩榆抱着他站起身:“走喽,吃饭去。”
韩文邈乐颠颠拍手:“饭饭!”
晚上洗漱后,韩榆用沈
家给的伤药抹在伤口上,照旧学到亥时,便上床歇息
次日傍晚,韩榆借口去给家里两个小娃娃买吃食,没有和小伙伴同行。
韩榆一路避开人走,来到长水巷。
轻叩三下,有人前来开门。
韩榆警惕地看向左右,确定无人,才迈步而入。
进了书房,韩一单膝跪下:“主子。”
韩榆翻看书信,以及半月以来堆积的事务:“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一恭声道:“昨日将府城的事处理完,今早回来的。”
韩榆提笔蘸墨:“上次交代你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韩一答:“这次属下回来,正是为的这件事。”
韩榆笔下一顿,示意韩一继续。
待韩一汇报完毕,韩榆也将手头的事务处理好。
韩榆将毛笔架在笔洗上,身体后靠,眼睛看向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韩一保持着恭立垂首的姿态,存在感极低。
不知过去多久,韩榆长而卷翘的睫毛轻颤,不紧不慢地轻叩桌案。
“府城的事交给其他人去做,你跑一趟越京”
韩一抱拳:“是!”
沉闷的声音不含一丝犹豫,韩榆眸光微动,落在韩一平凡至极的脸上。
韩一似有所觉,呼吸都放轻了。
——他的这位小主子虽然年轻,手段却厉害,更不会心慈手软,饶是他这个年过而立、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成年人有时候都忍不住心悸。
这厢被韩榆盯上,难免紧张过度。
韩榆敛眸,淡声道
:“路上小心,安危为重。”
韩一听到这话,眼睛明显亮起来:“多谢主子,属下定不辱使命!”
韩榆让他退下,从暗格里取出厚厚一沓的书信。
一晃五年,光是从越京飞鸽传书送来的书信就快把暗格塞满,其中还有好些无需回复的,韩榆为了节省空间,选择阅后即焚。
“五年远比我预想中更晚一些。”
韩榆以为他代替阮十八回信这件事,最多三四年就该露馅。
真没想到,这一回就回了五年。
该说他瞒得太好,丝毫破绽不露,还是该说那位太过轻敌,压根没把他韩榆当回事?
这二者到底是哪个,韩榆并不在意。
这一刻他等了五年,也做了足足五年的准备。
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唯一的意外
韩榆脑海中浮现出阮景修那张脸,捏着镇纸的手不自觉收紧。
韩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看不出分毫异样。
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完,韩榆打道回府-
七日后,韩松考完最后一场乡试。
韩榆大清早起来,坐在堂屋吃饭,对萧水容说:“娘,明儿估计二哥就该回来了,咱家要不要买点肉庆祝一下?”
萧水容坐在他对面缝补衣裳,前两天韩宏晔去县城补货,不小心撞到柜子上,衣裳刮坏了,得在洗之前把它补好。
“这还用你说,我跟你大伯娘昨儿就商量过了,打算明天一早去买肉,当天的新鲜,味道也好。”
韩榆
喝完粥,放下碗筷一抹嘴:“娘您去铺子上悠着点,可别累坏了,我先去私塾了。”
萧水容朝他笑了下:“娘晓得了,去吧。”
韩榆挥手作别,回屋拿上布袋,一溜烟跑没影。
到了私塾,韩榆刚坐定,就被沈华灿戳了下:“榆哥儿,今天还去我家玩吗?”
韩榆递给他一颗从四姐那里摸来的饯梅,自己也吃一颗:“是雪雪怎么了吗?”
雪雪就是沈华灿捡回来不久的那只猫,因毛色雪白而得名。
沈华灿没在第一时间回答,韩榆觉得奇怪,扭头往后看,他才笑容不改地说:“是啊,雪雪会后空翻了。”
韩榆睁大眼睛:“真的?”
沈华灿点头。
“会后空翻的小猫咪,我怎么也得去瞧瞧。”韩榆表示他家壮壮还不会呢,“啊对了,跟安哥儿说过了吗?”
“安哥儿不是还没来?”沈华灿轻拍韩榆,“放心吧,等他来了我会说的。”
韩榆没再多说,把书从布袋掏出,为第一节课做准备。
傍晚时分,韩榆和两个小伙伴一起去往沈家,看雪雪后空翻。
三个小少年围着巴掌大小的雪雪,看它翻了一圈又一圈。
到最后,雪雪实在翻不动了,肚皮朝上装死。
席乐安意犹未尽:“雪雪雪雪,再来一次嘛。”
韩榆想到还有课业要做,看了眼试图把雪雪叫醒的两人,回到桌前翻开书本。
还没动笔,一片暗影从头顶落下。
韩榆抬头:“沈爷爷?”
沈绍钧
把拐杖搭在桌沿,面色和蔼:“在写什么?”
韩榆如实相告:“先生布置的课业。”
沈绍钧微微颔首:“他是一位好先生。”
韩榆指腹摩挲着笔杆,嘴角抿出笑痕:“对,先生一直都很好。”
沈绍钧扫过韩榆柔软温润的笑脸,直截了当道:“你可想过拜一位师父?”
韩榆怔住:“啊?”
沈绍钧看着韩榆略带迷茫的神情,心底暗笑,到底还是个孩子。
“老夫也不跟你卖关子,榆哥儿,你觉得老夫如何?可能教得起你?”
这话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韩榆好悬没握住笔,干笑两声道:“可是沈爷爷,倘若我拜您为师,不就比灿哥儿长了一辈?”
沈绍钧轻咳一声:“你能想到,老夫自然也考虑到这一点。”
韩榆放下毛笔,两手放在腿上,佯装乖巧,心里却在疑惑,这位怎么突然生出收徒的念头?
过往几年,韩榆时常来沈家做客,也没见这位动过念头。
“灿哥儿的父亲生前有为人师的心愿,可惜没能实现”沈绍钧顿了顿,“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拜他为师。”
世人大多忌讳亡者,更别提拜一个离世多年的人为师。
沈绍钧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但他已经老了,没几年可活。
届时他溘然长逝,留灿哥儿在这世上伶仃一人,教他如何忍心?
纵然有品行端正的弟子,可到底远水难救近火。
沈绍钧观望许久,在韩
榆和席乐安之间踌躇不决。
直到府试,韩榆的成绩让他眼前一亮。
勤奋好学,天资聪颖,不比他那两个弟子差到哪里去。
最重要的是,灿哥儿和韩榆是结识多年的挚友。
韩榆拜了师,和灿哥儿也算师兄弟关系。
日后他去世,韩榆也能以师兄的身份照顾灿哥儿。
韩榆喜出望外,表示他当然不介意!
能得越京侯府的敬重,多次登门拜师,可见沈绍钧在越京的地位举足轻重,轻易得罪不起。
倘若韩榆拜了灿哥儿早逝的父亲为师,沈绍钧自然成了他的叔公。
有这层关系在,即便日后彻底撕破脸,韩榆也有大腿可抱。
综上,韩榆一点都不亏。
他可赚死了!
沈绍钧学识渊博,有他的教导,韩榆相信自己定然能更上一层楼。
与此同时,还能膈应越京那边一把,何乐而不为?
不过,韩榆还是有一点顾忌。
“沈爷爷,当年我被拍花子拐走的事,您应该有所耳闻。”韩榆捏紧袖口,“我是说在您家借住几日的人。”
沈绍钧眼神通透,蕴含着智慧与包容:“你是指阮家?”
韩榆被他这一记直球打懵了,脑中嗡嗡作响。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沈绍钧见状,不禁失笑:“老夫与杨知府相熟,当年事发后,他曾登门拜访,同老夫提起阮家对你所做的事。”
所以他费尽心思隐藏的事,早被人看破了?
韩榆许久才找回声音,语气艰涩:“
所以您还要为灿哥儿的父亲收我为弟子吗?”
他这样一个大麻烦,一旦扯上关系,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一个麻烦精,想来也不会有人愿意要。
沈绍钧捋了捋胡须:“为何不收?”
韩榆:呆滞.jpg
这我是真没想到!
“阮家二公子多次登门,老夫不欲与平昌侯府扯上关系,严词拒绝了,这事你应该知道。”
韩榆老老实实点头。
“上回你们差点被马车撞到,应该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沈绍钧郑重强调,“在那之前,我并未透露出任何看重你的意思。”
韩榆表示理解。
阮景修之所以针对他,多半是因为那青衣男子。
说到这里,沈绍钧微微一笑:“左右已经得罪了平昌侯府,不如得罪得更彻底一点。”
他知道韩榆有底牌,否则无法在阮家的针对下保全自己和韩家人。
他并不打算过问底牌究竟是什么,反而乐见其成。
沈绍钧承认他有利用韩榆保全灿哥儿的意图,他也承认自己的卑劣。
作为补偿,他会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将毕生所学教给韩榆。
韩榆:“!!!”
我怎么没看出来,您老人家骨子里还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呢?
沈绍钧无视了韩榆的惊愕,温声道:“所以,你的决定是?”
韩榆权衡利弊,心里的那架天平已经无形之中倒向沈绍钧那边。
但他面上不显,有些迟疑地问:“沈爷爷,这
事我一个做不得主,明日我二哥回来,我先问问他,再给您答复如何?”
沈绍钧扬眉:“你跟你二哥关系很好?”
疑问句式,却是肯定的口吻。
韩榆重重点头:“二哥待我可好啦,别看他整日里面无表情,其实他就是面冷心热”
然后,沈绍钧被迫听了长达数千字的韩松夸夸。
沈绍钧:“”
这样也好,足以表明韩榆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沈绍钧如是安慰自己:“那好,你先回去问一问,老夫等你的消息。”
翌日的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停在韩家门口。
一袭青衣的清隽男子跳下马车,冷淡的眉目宛若浓淡相宜的山水画作,只一眼就让人舒心不已。
韩榆从私塾回来,恰好看到这一幕,眼睛一亮:“二哥!”
一边嚎,一边朝韩松扑过去。
韩榆全然忘记自己年方十一,个头已经长到他二哥的肩膀下面一点。
一个虎扑,险些把韩松冲了个趔趄,当场坐地上去。
韩松:“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话虽如此,却没挣开韩榆的胳膊。
“二哥,你这回考得如何?”韩榆迫不及待地问。
韩宏昊从马车上跳下来,乐呵呵地说:“中了,乡试第一,叫什么什么来着?哎呀瞧我这记性!”
韩榆补上:“是解元!”
“对!就是解元!”韩宏昊表示正确。
韩榆喜出望外,拉着韩松往家走:
“二哥好厉害,再有两回就能凑齐六元了。”
韩松咳嗽两声,引来韩榆侧目:“二哥怎么了这是?”
韩宏昊说:“连着三天在考棚里吃喝拉撒,你二哥受了点风寒。”
“可看大夫了?”得到韩松的肯定答复,韩榆松口气,“大伯娘和娘做了很多二哥爱吃的,二哥吃完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好。”
韩松随口应下。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饭,也没留韩松说话,让他回去歇着了。
休息一晚,第二天韩松精气神好了许多。
去私塾的路上,韩榆把拜师的事告诉韩松。
韩松很快猜到沈绍钧的用意。
上辈子沈绍钧离世后,没几年沈华灿也去了。
沈家宗族对外称沈华灿得了急病猝死,可韩松觉得真相并非如此。
这一世韩榆和沈华灿走得近,韩松也有意让沈华灿避开前世的死亡。
现下得知沈绍钧的提议,并未迟疑多久:“我没意见,回去后跟家里人解释一下,以免他们误会。”
韩榆应好,当天晚上就说了。
得知韩榆要拜一个逝世多年的人为师,大家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不过看在沈绍钧亲自教导的份上,最终还是同意了。
第二天,韩榆给了沈绍钧答复。
得知这个消息,席乐安很是意外:“你怎么”
沈华灿应该提前知道了,韩榆比较在意席乐安的态度。
尤其是沈绍钧选了他,没有选择席乐安。
席乐安哪里看不出韩榆的忐忑,不在
意地一笑:“说实话,虽然我有点羡慕你,但是沈爷爷太严格了,比先生更甚,我见了就害怕,这福气谁爱要谁要!”
韩榆瞧着他毫无阴霾的笑,心下一松。
三日后,韩榆正式拜沈华灿的父亲沈寒松为师。
这件事并未大肆声张,知道的没几个。
除了家人好友,估计就一个罗先生。
“为师原本打算为你介绍一名师父,现在看来不必了。”
韩榆眉梢轻挑:“为何先生不能收我为徒?”
罗先生面无表情:“我有你二哥这个好弟子,还要其他人作甚?”
韩榆:“”行叭。
此后两月,韩榆每两日去一趟沈家,接受沈绍钧一对一的精心教导。
谁都能看出,这期间韩榆进步神速。
有好事者蹭到韩榆跟前,故作不经意地问:“韩榆,你最近都看了什么书?”
韩榆一笑而过,只推说迈过瓶颈,有了新的见解。
同窗探听不到有用的信息,只能失望而归。
韩榆拿笔头戳戳下巴,偏过脸:“二哥,今日去书斋吗?”
韩松嗯了一声:“书抄好了,等会送去。”
于是,放课后韩榆跟小伙伴说了声,和韩松前往书斋。
柜台不远处,有一群书生侃侃而谈。
“哎你们听说了吗?”
“又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说话的书生不无得意道:“越京的平昌侯前阵子被言官弹劾纵容族人卖官鬻爵,抢占百姓田地等多项罪名,陛下龙颜大怒,当场将平
昌侯的正二品官职降到正四品!”
“嚯!竟有此事?”
“可不是,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从越京回来的三舅爷说,平昌侯府的下人出门都要捂着脸呢。”
韩榆交了押金,接过接下来要抄的书,和韩松并肩走出书斋。
面颊倏地一凉,韩榆抬头,天空有雪花飘落。
冬天到了。
🔒 068
“笑什么?”
韩榆抬手一摸, 发现自己嘴角正上翘。
韩榆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怀中书籍,试图狡辩:“我没笑, 就是把牙露出来, 凉快凉快。”
韩松:“韩榆。”
瞄一眼脸色微沉的韩松,韩榆抿上嘴:“好吧,我笑是因为我高兴。”
韩松侧首:“因为平昌侯?”
韩榆再一次感叹二哥的敏锐, 不置可否道:“贪官得到惩治, 不该高兴吗?”
韩松默了一瞬:“是。”
韩榆转过身,倒退着走:“最好这世上所有的贪官恶人都能得到报应, 什么十八种刑罚统统来一遍, 让他们后悔此生为人。”
韩松默然:“水至清则无鱼。”
韩榆仰起脸:“二哥觉得平昌侯不该被降职?”
韩松拧眉:“我没说。”
韩榆又问:“那二哥觉得, 平昌侯纵容族人嚣张行事, 可会自食恶果?”
韩松定定看着韩榆。
韩榆凶巴巴地说:“我就是讨厌这个平昌侯, 他竟然对族人抢占百姓的田地视而不见欸。”
平民百姓最看重什么?
耕地!
这种蠹虫在一日, 老百姓就一日不能过上好日子。
就好比早年那位私自抬高赋税的县令,他每侵吞一户人家的人头税,就在吸食他们的血肉。
更遑论韩榆对平昌侯抱有很深的厌恶, 恨不得他现在、立刻、马上嘎掉!
韩松对韩榆激烈的情绪一无所知, 思绪飘远又拉回:“会有那么一天的。”
韩榆扬唇, 终止这个很难让人心情愉快的话题, 转而谈起先生布置的策论题。
“当心。”韩松语速略急, 伸手把韩榆拉向他这边, “转回来走路, 方才差点撞到人。”
韩榆扭头看了眼,堪堪与一位老人家擦肩而过。
“知道了。”韩榆乖乖转过来。
他方才心情大好,竟一时间忘了他们还在街上走着。
雪越下越大, 到家时韩榆身上落了浅浅一层雪花。
韩榆立在垂花门下, 胡乱拍打着发顶和肩头,试图掸落雪花。
韩松见状,上前帮忙:“靠近衣领的地方还”
手指触上衣领,声音陡然顿住。
韩榆疑惑地抬起头:“二哥?”
韩松眼神落在他的颈侧,屈起指尖,拨开遮挡的衣料:“这疤痕什么时候有的?”
韩榆心口一紧,当即联想到两个月前被青衣男子一鞭子抽出来的鞭伤。
因着有衣裳遮挡,韩榆彼时并未放在心上,也没让小白治疗,再顺便来个祛疤套餐。
韩榆忙于学业,早忘了这茬事,更忘记脖子靠下的位置有一条指节宽的疤。
这厢被韩松发现,韩榆浑身一凛,暗道不好。
不过就算他心慌意乱,面上依旧稳如老狗,一脸满不在意地摸了下凸起的疤:“啊,二哥你说这个啊?”
韩松目光如炬,眉心不自觉地皱起一个小疙瘩:“是。”
韩榆嘴角噙着笑:“二哥前去参加乡试的那几日,我走在半路,看
到一位老人家推板车,就上去帮忙。结果不慎脚下打滑,这地方磕在了板车的把手上,被木刺划伤。”
韩松面色微缓,拉韩榆进屋:“怎么没听家里人说起过?”
“伤口不深,没两日就痊愈了,我也不想你们担心,就没说。”韩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韩松不疑有他,这是韩榆能做出来的事:“下次务必小心些,磕错了地方后果不堪设想。”
韩榆十分享用他的关心,小鸡啄米般点头:“好好好,都听二哥的。”
他当然知道人体的哪些部位最为脆弱,譬如后脑勺、太阳穴以及颈椎。
韩榆有足够自信没人能碰到他以上这些地方,因此韩松的叮嘱完全是多虑了。
“回来了?”韩兰玥闻声而出,“娘他们很快回来,等会儿一起吃。”
韩榆并无异议,把带回来的书本送回屋里,然后两手托腮地盯着飘飘扬扬的雪花发呆。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韩榆想到罗先生和沈绍钧所教内容,想到他在书斋时,那群书生们的谈话。
平昌侯因为族人被言官弹劾,连降数级。
众所周知,官职越高,再往上就越难晋升。
正二品是很多官员终身难以企及的高位,平昌侯却在一夜之间痛失正二品官员的身份,跌落到正四品。
即便他背后有侯府,短时间内——至少五年——无法再回到原位。
而且就算能爬回去,油水甚多的户部尚书一职早
成了旁人的。
这其中的憋屈和悔恨,估计只有平昌侯一人体会得到。
他这份礼,不知平昌侯喜不喜欢?
韩榆轻笑,眼角眉梢是显而易见的愉悦。
趴在炭盆边打盹儿的壮壮被笑声惊醒,睁开眼就看到眼熟的铲屎官。
“喵~”
壮壮舔舔爪子,来一场小猫洗脸,迈着轻巧的步伐靠近韩榆。
主宠二人相伴多年,壮壮一个眼神韩榆就知道它想做什么。
“你真是我祖宗,炭盆还不够暖和,偏要趴我腿上。”
话虽如此,韩榆还是非常诚实地把壮壮抱起来,放到腿上。
壮壮早已不是当年那只瘦弱的小猫崽了,沉甸甸一坨,每每被韩榆摁在澡盆里洗澡,毛发打湿的情况□□型也丝毫不见小。
韩榆狠狠揉了把,吸两口:“走,去找邈邈和宝珠玩。”
“喵!”
壮壮发出抗拒的声音,用力扒拉韩榆的胳膊,试图让两脚兽打消这个念头。
“反抗无效。”韩榆扛起壮壮,直奔齐大妮的屋。
韩榆猜对了,韩文邈和张宝珠果然在齐大妮这里。
他俩的爹娘各有各的事要忙,在一定程度上对他们疏于照顾。
自诞生以来,陪伴这两只时间最多的,就数齐大妮了。
韩榆进门时,韩文邈正趴在床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喊着“妹妹”。
齐大妮一脸无奈:“说过多少次,邈哥儿你该叫小姑,不是什么妹妹。”
韩文邈小朋友在某些时候格外固执,尤其事关自身的辈分问题。
大哥的身份不能丢!
张宝珠丝毫不知自己莫名其妙降了个辈分,跟大侄子称兄道妹了,胖嘟嘟的小手小脚在床上爬出雄赳赳的气势,像极了即将征战的士兵。
韩榆在门口看了会儿,重重咳一声。
“酥酥!”
韩文邈见韩榆出现,眼睛咻一下就亮了。
天气冷,唐怡担心他着凉,给他穿了好些衣裳,硬是裹成一个球。
——就如同韩榆小时候,里三件外三件,勒得两条胳膊都放不下来,只能像小鸡崽的翅膀一样,在半空徒然支棱着。
在韩榆眼中,韩文邈正咕噜噜朝他滚过来。
韩榆一个没忍住,哈哈笑出声。
跑到跟前的韩文邈一脸懵懂,先是亲热地摸摸壮壮,再踮起脚尖,朝小叔叔伸手要抱。
“酥酥,抱!”
韩榆佯装听不懂他的意思,把壮壮塞他怀里:“好吧,给你抱。”
韩文邈险些被一坨猫压趴下,气喘吁吁地搂着壮壮,眼巴巴地瞧着小叔叔。
韩榆很没良心地又笑了,接过壮壮:“算了,别再把你压得长不高。”
韩文邈:QAQ
壮壮:“???”
韩榆一手抱猫,牵着韩文邈往里走:“奶,您的腿今儿可好些了?”
给富商做丫鬟的那些年,齐大妮动不动就要下跪,不分春夏秋冬。
长此以往,齐大妮膝盖受伤严重,阴天或者气温偏低时,往往疼得走不了路。
这几年家里有给齐大妮请大夫医治,但疗效甚微。
眼看今年愈发寒冷,韩榆
有先见之明,提前请了大夫来,两天一次给齐大妮针灸。
虽有缓解,但从齐大妮的脸色看,还是会疼。
齐大妮拽了拽盖在腿上的毯子,笑得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多了,今儿一点都不疼。”
韩榆半信半疑,余光瞥见齐大妮手边有一本略显破旧的小册子,眉梢轻挑:“这是什么?”
齐大妮见孙儿一脸好奇,迟疑片刻后如实相告:“你三姐到相看的年纪了。”
“啊?”韩榆一下子坐直了,把张宝珠小姑娘吓一跳,瘪着嘴化身小火车,呜呜直叫。
“宝珠不哭,三哥错了。”韩榆柔声细语地把人哄好,再次追问,“三姐才多大,怎么就要相看了?”
齐大妮摇摇头:“榆哥儿怕不是忘了,你今年十一,你三姐也十七了。”
韩榆掰手指一算,还真是。
韩榆肩膀耷拉下来:“三姐也要走了?”
当初给大姐二姐相看时,韩榆并未觉得有什么,直到她二人相继出嫁,韩榆才觉得家里空荡许多。
大姐二姐的屋子落下一层灰,就算回来,也顶多住一晚,第二天就带着夫君孩子回去。
跟做客一样。
可她们分明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韩榆为此郁闷了好一段时间,这两年才缓过来,只偶尔有些失落。
结果现在告诉他,三姐也要出嫁了?
韩榆揉了揉两边的脸颊:“三姐一走,再过两年岂不是四姐也要走了?”
突然惊恐.jpg
齐大妮拿起小册子
:“女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韩榆对此不敢苟同:“娶妻嫁人只分想与不想,若是不想,留她在家也未尝不可。”
“这样咱家怕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呦。”见韩榆眉间折痕愈深,齐大妮把小册子递给他,“你跟松哥儿看人的眼光都不错,英姐儿铃姐儿的夫君既体贴又上进,你帮奶选一选,看看哪个好。”
韩兰英的夫君方维如今已有秀才功名,韩兰铃的夫君刘玉宣亦是。
韩榆轻唔一声,翻开小册子。
“这是王媒婆给的,说上边儿都是咱们县的青年才俊。”
这些所谓青年才俊的信息十分简略,三两句话概括,韩榆根本无法从中判断出什么。
还有他们的画像,同样十分潦草,怎一个惨不忍睹了得。
韩榆实在看不下去,果断合上:“奶您先别给王媒婆回复,我去跟二哥商量一下,最好选一个知根知底的。”
——当然,前提是三姐愿意嫁人的话。
韩榆不无期待地想着,步履匆匆地去找韩松。
韩松在整理书籍,按分类放到书架上。
待韩榆道明来意,韩松头也不回地道:“此事你无需担心,我已有人选。”
韩榆三两步上前:“哪个?可是咱们私塾的?”
韩松目不斜视,将对方的信息准确无误地背出来:“李坚,家住梨花村,童生功名”
“梨花村?”韩榆眼前一亮,“那岂不是跟舅舅在一个村?”
韩松颔首。
韩榆想起当
年韩家的几口锅都被舅母们砸了,抚掌而笑:“还有一个多月过年,等回村我就跟舅舅打探一番。”
韩松没什么意见。
上辈子韩兰玥因为韩松成了举人,同样嫁得一名童生。
只是那童生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在韩兰玥怀有身孕时和同窗去青楼厮混,被韩家无意中发现,上门问责。
那童生当时敢怒不敢言,再三保证不会再犯,却在不久后借着醉酒对怀胎六月的韩兰玥大打出手。
孩子当场没了,韩兰玥也失去做母亲的机会。
重活一世,总要让家人平安顺遂。
这时萧水容几人从韩家食铺回来,韩榆打住话题,去正屋用饭。
洗漱前,韩榆去找韩兰玥。
韩兰玥和韩兰芸围在炭盆前,就着烛光做针线活。
“三姐四姐做什么呢?”韩榆进来问。
“邈邈又长高了些,之前的衣裳短了一截,我跟芸姐儿打算再给他做两件。”
韩榆随口应一声,在两人对面落座。
韩兰玥察觉到幼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掀起眼帘,温柔地笑:“怎么了榆哥儿?”
韩榆灌两口水,直截了当地问:“三姐打算成亲吗?”
韩兰玥一怔,很快面上浮现两抹红晕:“你、你问这个作甚?”
声音细如蚊蝇,再看这反应,韩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到明年又有一个姐姐离家,韩榆对此表示痛心不已。
韩兰芸大喇喇地问:“榆哥儿怎么不问我?”
韩榆噎了下,那点微不可察的
伤感瞬时消散无踪。
“四姐,你才十三岁。”韩榆幽幽提醒她。
“十三岁又如何?”韩兰芸昂首冷哼,“不代表我没有规划啊。”
韩榆对这个有八百个心眼子,骨子里藏着桀骜不驯的姐姐很是头疼,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问:“什么规划?”
韩兰芸嘿嘿笑:“自然是一辈子不成婚,手头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身边还有俊俏多姿的小郎君!”
韩榆:“???”
韩榆:“”
韩榆素来知晓,他这四姐的很多想法都过于超前。
但这未免也太超前了吧?!
不成婚可以理解,最后那句
韩榆忽然想到什么,神情转为严肃:“四姐,这话你又是从哪学来的?”
韩兰芸最爱八卦,还喜欢背着他们搜罗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家里人屡禁不止,就算没收了所有,过段时间又会在犄角旮旯里——比如床和墙的夹缝,抽屉的底端,床帐顶部等隐秘的地方——发现新一批的话本子。
近两年里,韩兰芸没少和萧水容斗智斗勇。
听韩榆这样问,韩兰芸脑中警铃大作,挤出谄媚且讨好的笑:“榆哥儿啊”
韩榆不搭理她,径自走向她房间。
虽说男女有别,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以前韩榆看她读书识字还算用功,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嘛韩榆觉得不能再无视下去了。
韩榆避开床铺,在屋里翻找一圈,挖出
一摞话本子。
倒也不全都是谈情说爱的,还有奇闻异志,妖魔鬼怪之类。
韩榆草草翻两页,把书抱起来,越过泪眼汪汪的韩兰芸直往外走。
“榆哥儿!”韩兰芸快步跟上。
于是,接下来上演了一场姐弟之间的话本子争夺战。
韩榆一个不慎被韩兰芸抄了近道,从后面锁住脖子。
不疼,但是差点把韩榆勒得断气。
韩榆果断祭出老母亲:“你再不松手,我就把话本子送到娘那边!”
吓得韩兰芸连忙撒手。
韩榆趁机溜之大吉,留韩兰芸在原地欲哭无泪。
话本子在韩榆手里握了一旬,韩兰芸每日望眼欲穿,只盼着她的大宝贝能早日回到身边。
韩榆看在她不曾荒废了读书,新作的诗又颇具韵味的份上,把书还回去。
韩兰芸喜出望外,她以为话本子回不来了:“榆哥儿真好,不枉四姐疼你一场。”
说完吧唧一口亲在话本子上:“诶呦,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四姐你这口无遮拦的习惯也该改改了。”韩榆忍不住扶额,“被外人听了去,可是会落人话柄的。”
犹记得韩兰芸小时候学黄秀兰说话,被村民听去,背后说道了许久。
韩兰芸喜色淡去,挠了挠脸:“唉,我在外人面前不会这样的,因为是你们,我才放心大胆地说啊。”
“况且我本来就不想成亲,要那些个臭男人作甚?”
韩兰芸年方十三,该懂的也都懂了。
她知道韩宏庆为什么年
纪轻轻就去世,对此除了厌恶就是厌恶。
万一她嫁了人,日后的夫君也是韩宏庆这般模样,又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杜绝这一可能性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嫁人。
呵,她韩兰芸真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天才:)
和大姐二姐三姐在一起,韩榆明显感觉到自己是被照顾的那个。
包括大哥二哥也是如此。
可在韩兰芸面前,韩榆有种他才是哥哥的错觉。
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韩兰芸有二百块是反骨。
韩榆轻揉眉心,语重心长道:“四姐如何打算,我都支持你的决定,但不可肆意妄言,四姐可明白?”
韩兰芸眼珠子转一圈,回到韩榆脸上:“我若说以后想要经商,你也同意,也支持我?”
她深知榆哥儿和二哥有着相同的目标——科举入仕。
商贾地位低微,将来若是被同僚知晓,多半是会被嘲笑,甚至成为攻讦他们的理由。
韩榆在韩兰芸的注视下泰然自若,微微眯起眼:“这就是你背着家里人做绣活,偷偷拿去卖的理由?”
韩兰芸打了个磕巴:“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榆似笑非笑:“你猜。”
韩兰芸:“行吧,算你厉害。”
韩榆好整以暇地靠在门框上,但笑不语。
“我是喜欢读书,但对经商更感兴趣。”说到这里,韩兰芸的眼睛格外明亮,“前年给咱家铺子做账,我发现我很享受拨弄算珠发出的声响。”
韩榆眼里闪过一
丝意外。
担心越京那边再对韩家人动手,韩榆有让人暗中保护他们。
从去年开始,韩榆就知道韩兰芸私下里做的事,只是没放在心上。
他以为韩兰芸是用这笔钱买话本子,谁料竟藏着这般宏伟理想。
“虽然做绣活挣得不多,但我相信积少成多,总有一天”
不待她说完,就被韩榆无情打断:“你是否想过,若你在二十岁之前无甚成就,又该何去何从?”
就如同男子建功立业,手握权柄财富才会受人尊敬,女子亦是同理。
二十岁无所成,韩兰芸能否坦然接受他人异样的目光和刺耳的言语?
韩兰芸哑口无言,望着屋檐下栖息的燕子窝怔怔发呆。
韩榆眸光微暗,欲转身离去。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韩兰芸斩钉截铁地说:“二十岁不行就三十岁,总能成的。”
韩榆轻搭在右手腕上的左手缓缓收回:“四姐稍等。”
韩兰芸不明就里,不过还是乖乖等着。
韩榆离开又回来,从袖中取出一物:“四姐,拿着。”
韩兰芸照做。
只听“啪”一声轻响,她手心多了一张轻飘飘的纸。
等韩兰芸看清那张纸是什么,顿时目瞪口呆:“一、一千两?!”
韩榆笑眯眯点头:“对,你没看错。”
韩兰芸跑到门口,前后左右看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又跑回来,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质问:“这么多银子,你是从哪弄来的?”
别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
的事吧?
韩榆透过韩兰芸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哭笑不得:“你放心,这钱来路干净。”
韩兰芸心脏砰砰直跳,还想问,却被韩榆拿茶杯堵住嘴。
“就一句话,这银子四姐想不想要?”
韩兰芸当然想要,可又不敢。
韩榆没好气地道:“这银子我原本是想让你试试水,让四姐拥有自主选择的机会,可现在看来”
“榆哥儿!”韩兰芸一声怪叫,又神叨叨地放轻声音,“这一千两真的没事吗?你是怎么弄来的?榆哥儿你是不是背着四姐做了什么?”
韩榆收敛笑意,面无表情的模样还是有几分唬人的:“四姐放心,真的没事,至于其他问题以后四姐会知道的。”
韩兰芸心里头跟被壮壮挠过一样,好奇心使她抓心挠肺。
她瞅一眼韩榆,又瞅一眼银票。
如此往复,连着七八个来回。
韩榆:“再不收该吃饭了。”
韩兰芸咳嗽两声,把银票叠吧叠吧,塞进腰间的荷包里。
觉得不放心,又找出一个荷包,来个二次加固。
韩榆无语凝噎。
韩兰芸踮起脚,眼含水光地拍了拍韩榆的肩膀:“榆哥儿,你真是四姐的好弟弟,四姐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至于这一千两的来处,她早晚会挖出来。
韩榆只作看不出韩兰芸的小九九,朝她挥挥手,信
步离去。
今天也是助人圆梦的一天呢-
从那以后,韩榆再没关注韩兰芸,更没深究一千两银票被她拿去做了什么。
正如韩榆征求韩兰玥的意见,得知她对嫁人生子怀有憧憬后,就把所有的不舍咽下,仔细考察那位李坚李童生,韩兰芸亦是同理。
机会只一次,就看韩兰芸能不能把握住了。
韩榆从私心出发,也希望潇洒恣意的四姐能活出自己的人生。
霜前冷,雪后寒。
第一场大雪过后,气温骤降。
韩家体质最弱的齐大妮大病一场,卧床半个多月才勉强能起身。
这边韩榆刚因为齐大妮的痊愈松了口气,沈家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沈绍钧生病了,这几日不必过去。
话虽如此,沈绍钧身为韩榆的师公,于情于理都得走一趟。
到了沈家,孙管家引韩榆入内。
沈绍钧刚喝完药,在床上昏昏欲睡。
韩榆悄然走近,发现老人家脸色苍白,呼吸粗重,就连斑白的头发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韩榆下意识屏气凝神:“师公。”
沈绍钧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是榆哥儿来了啊?”
韩榆扯出一抹笑:“师公可觉得好些了?”
在孙管家满是担忧的目光下,沈绍钧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喝完药好多了,过几日就能好。”
韩榆强装镇定地给他掖掖被角:“师公可得赶紧好起来,您是灿哥儿最重要的人。”
沈绍钧半睁的眼睛忽然抬起,直直看向韩榆:“
我病着的这些日子,你可否能代我照顾灿哥儿?”
韩榆顿了顿,似乎明白了什么。
“论年纪,我也能厚着脸皮当灿哥儿的师兄,照顾他是必然的。”韩榆掷地有声道,“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灿哥儿的。”
沈绍钧不甚清明的眼里闪过湿润,转瞬即逝:“灿哥儿在书房练字,你去找他吧。”
韩榆恭声应好。
左右今天休沐,他也不急着回去,一直陪沈华灿到傍晚时分。
谁都没提沈绍钧如何,仿佛避讳,又仿佛默契天成
半月后,沈绍钧病愈。
韩榆照常两天一次去沈家,接受沈绍钧的教导。
又一次月度考核结束,到了十二月中旬。
罗先生留下年假期间的课业,一只手习惯性地支撑在讲桌边沿:“正月里会有考核,还请诸位莫要懈怠。”
先生扫过在场众人,不动声色拿起戒尺。
所有人头皮一麻,齐声道:“是,谨遵先生教导。”
罗先生满意笑了:“提前祝诸位新年好,又长一岁。”
韩榆和韩松回到家,把各自的书箱塞得满满的,背在背上只差把人压扁的那种。
萧水容见了,委婉提醒道:“回村也就几日,没必要带这么多书。”
韩榆婉拒道:“这些都是要用到的。”
韩榆有明年参加院试的打算,自然不能放过年假这几日。
萧水容劝说无效,就让韩宏晔帮韩榆背着。
韩榆不让,她就说:“你爹皮糙肉厚的,你还在长
身体,万一被压得长不高就不好了。”
韩榆:“”
最后韩榆还是坚持自个儿背着了,和家人一道出了门,准备回村。
韩家的牛车进不来巷子,和其他人家的一起停在巷口。
韩榆等人步行前往,一路有说有笑。
说话间,韩榆注意到迎面走来一位女子。
韩榆没去看对方的脸,只从衣着判断出她年纪轻轻,就往旁边挪一步,让她先过。
女子越走越近,很快走到韩榆身边。
“哎呀!”
女子忽然一声轻呼,身体摇摇欲坠,眼看着要倒地。
韩榆在跟韩松说话,用后脑勺对着那女子,却在她倒向他这边的第一时间察觉到异样。
韩榆条件反射地脚步一转,迅速避开。
饶是如此,他还是慢了对方一步。
肩头背着的书箱被女子一把薅住,随着她的倾倒沉沉下落。
“啊!”
女子被书箱压了个严实,惨叫出声。
不仅韩榆,韩家其他人也都吓到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扶起来!”
齐大妮一声令下,萧水容和苗翠云连忙上前。
女子痛呼不止,看韩榆的眼神格外幽怨:“我这是怎么了?头好晕韩小公子,你怎能眼睁睁看我摔倒还冷眼旁观?”
韩榆:“啊?”
你自己摔倒,关我什么事?
不待他想好措辞,看清女子那张脸的韩兰芸先炸了:“好你个刘三花,你什么时候这么娇弱了?你连鸡都敢杀,搁这儿装什么呢?”
韩
兰芸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给她好看,被韩兰玥死活拦住。
“你是不是看我榆哥儿好欺负,你就可劲儿逮着他欺负?我告诉你,没门儿!”
刘三花眼中含泪:“我没有韩小公子你快跟你四姐说说,我没欺负你。”
韩榆不作声,总觉得刘三花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让人浑身发毛。
想着几十斤重的书箱一直压着也不是个事儿,就弯下腰。
谁知刚拎起书箱,手背就被刘三花摸了一把。
韩榆触电一样弹开:“啊啊啊啊你干什么?!”
同时手一抖,书箱又砸了回去。
刘三花:“嗷!”
韩榆:TAT
🔒 069
韩榆惊恐地连连后退, 躲到韩松身后,头发丝也不露。
韩松眼见刘三花快被压断气, 哀嚎不止, 引来邻里围观,遂上前把书箱挪开。
事发时萧水容离韩榆很近,将刘三花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她想起偶然听说, 刘家想把刘三花卖给镇上绸缎庄东家的病痨鬼小儿子冲喜。
萧水容看向面容清秀的姑娘, 她和芸姐儿同岁,芸姐儿从早疯到晚, 刘三花却面临着灰暗的人生。
倘若她不甘心如此, 想要搏一把呢?
唯一让萧水容感到费解的是, 榆哥儿今年才十一, 远没到开窍的时候, 刘三花怎会如此莽撞地当着韩家所有人的面这般行事?
回村的路上遇到这种事, 萧水容头疼且无奈,但又不能放着人不管。
“地上凉,别躺着了, 快起来。”说着弯下腰, 去扶刘三花起来。
刘三花眼里泪光闪烁, 把手搭在面前这双温暖得不可思议的手上。
不待她借着萧水容的力道起身,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怎么了这是?”熟悉的大嗓门格外尖锐, 一听就是刘家那位老太太。
袁老太太满脸凶横地推开看热闹的邻居, 嘴里嚷嚷着:“我说韩二公子, 你撞了我家三花,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吧?”
现场蓦地一静。
众人怪异地看着袁老太太,一脸“我没听错吧你在说什么”的无语表情。
面对来势汹汹的袁老太太和不好惹的
刘家大老爷们儿, 萧水容淡定扶起刘三花, 顺手拍拍她身上的泥尘。
所有的疑问都在这一刻得到解答。
萧水容和苗翠云两相对视,眼里是满满的鄙夷。
苗翠云语气讥诮:“我说袁老太,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从哪学来的?”
萧水容默契地接过话头:“我们家老二可是连三花的一片袖子都没碰着,分明是三花走路摔倒,险些砸了我家榆哥儿。”
齐大妮人老了,脑子却很好使,仅凭袁老太太一句话,就能判断出对方打的什么主意。
儿媳妇说完,她也不甘落后:“你还要我家给你个说法,我没撕下你一层皮,也是给我乖孙积德呢!”
袁老太太刚到跟前就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整个人都傻了。
“你、你说啥?”
寂静。
寂静是今天的袁老太。
有人看不过眼,撇着嘴说:“我们几个刚才就在巷子口纳鞋底,都瞧见了,是你家三花先撞到韩家小公子身上的,你咋还倒打一耙呢?”
韩榆从韩松身后探出脑袋,一副余惊未定的模样:“袁奶奶,事实就是这样,我的书箱都摔坏了。”
这可是他斥巨资买的,连摔两次,可把韩榆心疼坏了。
“啪!”
无形的巴掌拍到脸上,袁老太太脸上跟开了染坊似的,五颜六色,精彩得很。
“不是韩二公子,是韩小公子啊?”
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失望。
这下谁还看不出刘家打什么主意。
再看那边清隽俊逸
,芝兰玉树的韩解元,大家不免为他捏一把同情泪。
真是个倒霉孩子,差点遭了算计。
幸亏刘三花被韩小公子拦下,万一事成,指不定刘家怎么闹腾呢。
韩解元和刘三花,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实在是刘家人不讨喜,巷子里不少孩子都被刘三花占过便宜。
以及他们那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韩解元就是个香饽饽,万一他们家有谁踩了狗屎运,被韩松看上了呢?
这年头,谁家没个待嫁的女娃娃。
人嘛,一辈子总要做几回白日梦。
刘三花她娘最先反应过来,自以为隐蔽地恶狠狠瞪了刘三花一眼:“原来是韩小公子啊,我们只听说三花被韩家人撞了,没想到哈哈哈”
韩家没一个人跟她笑,这会儿都在对刘家人怒目而视。
苗翠云冷笑:“看来你家还是不够关心三花,哪能不问清楚情况就一通乱说的?这知道内情的也就算了,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我儿子怎么着你闺女了。”
刘家人素来蛮不讲理,何时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阴阳怪气,一个个脸色黑如锅底。
奈何是他们有错在先,连掩面而逃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木桩子一样杵在原地,听韩家的妯娌两个你一言我一句,把他们的脸皮子丢到地上踩。
耻辱!
奇耻大辱!
袁老太太气得直哆嗦,眼刀子直往刘三花身上甩。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不是说看
准了人再倒,怎么讹到韩家最小的那个身上了?
比起韩榆一个童生,显然是韩松这个解元更有碰瓷的价值好吧!
韩榆:“???”
拒绝人身攻击,从你我他做起。
“刘家真是好大的脸,他们就这么有信心,韩解元能看上刘三花?”
“谁不知道刘家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好的全给孙子,孙女儿跟地里的小白菜一样,只要别冻死饿死就行。”
“啊对了,你这一说我又想起来一件事。”有个妇人一拍手,“之前我听说刘家要把刘三花买给绸缎庄的那个病痨鬼冲喜,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说不准,刘家能做出让刘三花当街往人家身上摔的事儿,卖闺女也不奇怪。”
大家毫无顾忌地说着,压根不怕被刘家人听到。
袁老太太又羞又恼,跳着脚口不择言道:“谁说我要把三花卖给人冲喜的?”
“难道不是?”
袁老太太叉着腰,振振有词道:“当然不是!三花是老娘最疼的孙女了,再过个两年,我还打算给她找个好夫君呢!”
萧水容看了眼低着头面无表情的刘三花,很难忽略她身上的低沉情绪。
“原来如此,我猜您也做不出那种缺德事。”萧水容笑吟吟地说,“那我就等着两年后喝三花的喜酒了。”
袁老太太眼皮一跳,我就随口一说,你们怎么还当真了?
“我”
苗翠云差点被妯娌的话逗得笑出声,死死咬住腮肉才止住:
“在场的都是好几年的老邻居了,到时候咱们可一定要好好瞧瞧,袁老太您给三花找了个什么样的好夫君。”
袁老太太眼前发黑,就差当场厥过去:“你你你!”
“呦,这是岔气了?”齐大妮走过去给她拍背,巴掌哐哐响,“没事,我给你拍拍,等会儿就好了。”
被拍得气血翻涌,一度想吐的袁老太太:“”
韩榆戳戳韩松的后腰,痒乎乎的:“二哥,刘家是不是看上你了?”
韩松额角青筋直跳,字音从牙缝中挤出来:“明知故问。”
还有就是——
“你读了七年圣贤书,为何要用这般粗俗的言语?”
韩榆靠在书箱上,无辜眨眼睛:“什么言语?看上?”
韩大人不想说话。
韩大人自闭了。
韩榆见好就收,以免把人逗急眼了,回头又布置一大堆学习任务。
逗人一时爽,事后写到爽。
倒霉的还是他自个儿。
韩榆闭上嘴,看向萧水容身边的刘三花。
当谈及婚嫁之事,女子的正常反应应该像三姐那样
四姐那种不算,她本来就不属于正常女子的范畴。
韩榆一度觉得四姐在萧水容肚子里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异,才会导致她和三个姐姐迥然不同的性格。
像极了锋利带刺的植物,稍有不慎就被刺得鲜血淋漓。
言归正传,刘三花的反应委实太不正常。
韩榆摩挲着下巴,她似乎对嫁娶之事不抱任何期待
,有种心如死灰的绝望。
再联想刘家和刘三花的举动,韩榆隐隐有了猜测。
以前总听人说刘三花如何如何讨人厌,如今看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刘家想让刘三花碰瓷韩松,妄图狮子大开口。
刘三花不愿意,又不得违背家里的吩咐,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碰瓷韩榆。
韩榆才十一岁,在爹娘眼里还是个孩子,能懂什么?
刘三花这样做,便彻底杜绝了刘家和韩家扯上关系。
只是如此一来,刘家人必定会对刘三花不满。
刘家全体重男轻女,不把女孩儿当回事,刘三花回去后多半会挨打。
思及此,韩榆幽幽叹口气。
这是家事,总不能强行闯入刘家,不许他们跟刘三花算账。
若真如此,韩榆一定会被骂多管闲事。
罢了。
至少刘三花不必再给绸缎庄的病痨鬼冲喜,没有走上那条暗无天日、一日望到头的路
到最后,刘家不仅没碰瓷成功,还被齐大妮逼着赔偿了韩榆书箱的损失。
韩榆捧着二十来个铜板,乖巧无害:“多谢袁奶奶,您真大方。”
袁老太太:“”
韩松:“”
他又在装!
他还在装!
韩松别过脸,眼不见心不烦。
袁老太太死死掐着手心,才没让自己把交出去的铜板再抢回来。
她看向刘三花,皮笑肉不笑:“走吧三花,跟奶回去,奶看看你哪里摔伤了。”
刘三花一声不吭地上前,坠
在刘家人身后走远了。
“你们这是要回村?”有邻居问。
齐大妮笑着,一点看不出先前步步紧逼的凶劲儿:“是呢,私塾不上课了,也该回去准备准备,过个好年。”
“时辰不早了,你们赶紧走吧,天一黑外面可冷了,摸黑赶路就是在遭罪。”
齐大妮点头表示赞同:“是呢,我们走了。”
韩家人在邻居们的目送下坐上牛车,迎着寒风踏上回村的路。
坐定后,大家就刘三花的事展开讨论。
韩兰芸表情复杂:“真没想到,刘三花她竟然是个好人?”
并非绝对的好人,只是在刘家那样的环境里,不可避免地被影响到了。
歹竹出好笋,刘三花姑且算作半个好笋。
韩树很是后怕地说:“我真不敢想,要是被刘家讹上,咱家哪还有清净日子过。”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许多,有对刘三花的感慨和同情,也有对韩松幸免于难的庆幸,更有韩榆惨遭无妄之灾的怜惜。
韩榆想到刘三花从他身边路过时,压低声音说的那句“对不起”,私以为除了冷不丁被摸那一下,对他而言并未造成什么伤害。
齐大妮突然来了句:“松哥儿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望着夕阳发呆的韩榆:哦豁!
韩松无视了他揶揄的目光,面上一丝变化也无。
没有慌乱,更没有羞赧。
齐大妮拢了拢身上的袄子:“松哥儿,你觉得呢?”
在十来双眼睛的注视下,韩松淡淡颔首:“
好。”
韩宏昊和苗翠云喜出望外。
在齐大妮的眼神示意下,苗翠云试探问道:“松哥儿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韩榆表示这题我知道!
二哥他老早就盯上人家啦,只等时机一到,就把人娶回家。
呵,诡计多端的老男人(划掉)。
牛车上人太多,饶是重活一世,韩松不免有些脸热,只道:“回去再说。”
行叭。
白激动了。
韩榆抛给韩松一个不太满意的眼神,继续欣赏落日的余晖。
而后诗兴大起,就落日吟诗一首。
韩榆一直惦记着韩松的心上人,好奇对方姓甚名谁,他认不认得。
这几年里,他们兄弟二人几乎形影不离,韩榆从未见过韩松有和任何女子走得近。
便是有同窗相邀,前去青楼“吟诗作对”,韩松也一应婉拒了。
好在韩松没让大家等多久。
回到桃花村的第二天,韩松做足了心理准备,在饭桌上念出那个藏在心里很多年的名字。
“谈绣芳。”
韩榆忽然就想起来,穿书伊始的那场大雪,他们几人外出打雪仗。
韩榆那时候就觉得,韩松对谈绣芳多了几分关注。
只是那时他还是个满眼清澈的愚蠢的小孩子,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团个雪球的功夫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现在看来,韩松分明那时候就盯上人小姑娘了。
韩榆:嘶——
指指点点.jpg
齐大妮并未表露出任何的不满,只笑着说:“我以为你最后会选一位镇上或是县
里的姑娘。”
韩松以拳抵唇,敛眸轻咳两声:“那些人牵扯过多,简单为好。”
这理由可以说非常韩松了。
所有人都信了,唯独韩榆。
吃完饭,齐大妮表示要和韩宏昊夫妻二人商量一番,然后再下定论。
韩松自无不应,起身回屋。
韩榆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眼里闪着八卦的光:“二哥,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位,原来是绣芳姐啊。”
韩松淡淡嗯了声。
韩榆有意看他露出窘迫的神态,故意提起当年打雪仗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韩松的耳朵红了个彻底。
韩榆忍笑:“原来二哥从那时就喜欢绣芳姐了吗?”
“什么喜欢不喜欢,也不害臊。”韩松没好气地睨了韩榆一眼。
其实很多年前,他就喜欢了。
彼时的韩松刚考完府试,被韩发叫回来,在全村人面前炫耀,还摆了两桌饭。
韩松从堂屋出来,恰好和进门的谈绣芳撞上。
四目相对,谈绣芳清澈明媚的杏眼撞到他心上,久久难忘怀。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日子一长,谈绣芳就在他心上生根。
后来,谈绣芳成为他的妻子。
韩松和谈绣芳共同度过了很长一段美好的时光,还有了一双儿女。
后来,敌军进犯,战乱四起。
在韩松为了大越奔走时,谈绣芳死在敌军箭下。
白头到老的誓言终究没能实现,致仕后游遍大江南北的约定也随之破裂。
韩松悔恨交织,在遗憾中闭上眼。
再睁开,他回到十岁这
年。
韩松想把上辈子的遗憾一一弥补回来。
如今的他已有举人功名,来年即可动身前往越京,参加会试。
韩松想,是时候了。
“喜欢就该坦坦荡荡,有什么好害臊的?”韩榆轻哼,“还是说,是二哥自己不好意思了?”
韩松:“”
所以他是怎么做到每次都能一语中的的?
“这事该由爹娘他们操心,你眼下该去读书了。”
“这倒是。”韩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拉上韩松,“二哥咱们一起。”
韩松允了
经过长达一天的商议,家里人还是顺从韩松的心意。
“是这几天跟谈家说这个事,还是等松哥儿来年考完会试再提?”苗翠云征求齐大妮的意见。
“绣芳今年十六,谈家怕是已经在相看人家了,先跟他们通个气,解释一下,明年再登门提亲,也更风光不是?”
举人和进士到底是不一样的。
苗翠云想也是,就跟韩松说了。
韩松嗓音和缓:“就按娘说的来。”
别看韩松这会儿一派淡然,作为亲生母亲,苗翠云哪里看不出他心里的忐忑,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松哥儿小时候就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长大后谈及婚嫁,他多次推诿,这让苗翠云一度以为他不打算成婚。
现在好了,松哥儿有了中意之人,他们做爹娘的也能放心。
至于前头那些个登门拜访的媒婆口口声声所说的门当户对,苗
翠云根本没放在心上。
韩家本来就是农户出身,还能比谁高贵了去?
两天后,苗翠云和萧水容走了趟谈家,委婉地道明来意。
即便两人并未挑明,谈全还是大吃一惊。
他沉默良久,直言不讳道:“我以为你们会在县里,或者日后去了越京才会给松哥儿相看媳妇。”
更没想到韩家会选择谈绣芳。
——谈家是有读书人不假,但功名最高也只有秀才,谈全想不到韩家这么做的理由。
总之好处是没有的。
苗翠云笑笑,只让谈全安心,就和萧水容离开了。
谈全攥着旱烟在院子里发了很久的呆,直到一阵冷风吹来,老人家打了个寒颤,这才佝偻着回屋去。
他去找了谈绣芳:“都听见了?”
谈绣芳从面前的书本中抬起头,抿唇一笑,露出一对梨涡,眼睛弯弯像月牙:“全凭祖父安排。”-
韩榆在桃花村待了两旬。
正月初八,韩家食铺该营业了,大家这才回镇上。
和韩家人一道前往的,还有萧家和苗家的两位表弟。
这几年日子好过了,手头也有余钱,两位舅舅决定把家中适龄的小子送到镇上读书。
本着望子成龙的心理,在妯娌俩回娘家时提了一嘴。
萧水容和苗翠云默契十足地提出让两个侄子住到韩家去。
现如今她们俩好歹也算家里的顶梁柱,这样一件小事还是能做主的。
所以出发时,两家的舅舅就把人送过来,还塞了些银子,权当是伙
食费和住宿费。
韩榆比两位表弟年长五岁,自诩身份是兄长,在正月中旬韩松出发前往越京赶考后,自发照顾起同在一个私塾的弟弟们。
虽然韩松的离开让韩榆有点不大习惯,没人对他耳提面命,让他读书让他学习,好在有两只小尾巴,勉强也能算作慰藉。
这天午后,韩榆带着小表弟去书斋。
早上路过时,听掌柜说书斋新到了一批书。
韩榆如今正值求知若渴的时候,也想为小表弟选一本合适的书,就趁着午休时间带两人出了私塾。
走进书斋,萧向松和苗柏山一脸惊奇地四处张望,差点撞到人都没察觉。
韩榆忙不迭把人拉到跟前,看着懵懵懂懂的小表弟,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鸡妈妈带着两只小鸡。
韩榆:“跟紧了,这个时辰书斋里人很多,当心被拐走了。”
吓得两个六岁娃娃战战兢兢,死死揪住韩榆的宽袖,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巴掌大,让韩榆随身揣着。
韩榆忍俊不禁,领着他二人穿行在整齐排列的书架之间,很快挑好两本适合他们情况的书籍。
“看在你们这几日勤学苦读,表现不错的份上,这两本书由我这个表哥代付。”
说罢,不给两人掏银子的机会,干脆利落地付了银子。
萧向松和苗柏山齐声道:“谢谢榆哥,我们会好好研读的。”
韩榆轻拍他二人的脑袋,深感欣慰:“乖。”
啊,原来这就是做兄长的快乐!
这是韩榆在小豆丁韩文邈和张宝珠身上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非常不错。
离开时,韩榆听到几个书生说话,听动静还挺激昂。
“延安府去年一滴雨没下,庄稼因干旱全都死光了,当地官员却隐而不报,百姓吃光了存粮后啃树皮吃野菜,吃观音土肚胀而死的不在少数,若非灾民们把事情闹大,这场旱灾里不知要死多少人!”
“这是当地父母官的不作为,百姓食不果腹,官员却酒池肉林,寻欢作乐,简直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书生语气昂扬,“这话我以前是不信的,现在是不得不信。”
“据说延安府还有百姓易子而食,这是何等惨烈的画面!”
“百姓无粮可吃,上位者却耽于享乐,真是真是唉!”
“不过咱们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咱们大越还是有清官的。这次若不是蔡次辅与诸位大人联合上书,也不能将那些罪官一次性处置了。”
韩榆一眼扫过说话的几人,眉梢轻挑。
所以说,书斋也算是搜罗消息的一个途径。
这群书生也是厉害,总能在第一时间得到第一手消息。
回头得跟韩一说说,要向他们多多学习。
韩榆漫不经心地想着,带着小表弟离开书斋。
“榆哥,为什么吃了观音土会肚胀而死?”萧向松不解问道。
再看苗柏山,也是同款表情。
杨大人在太平府几年,百
姓安居乐业,也没遇到什么自然灾害。
没遇到过,所以不了解。
韩榆脚下不停,一边耐心解释:“观音土下肚后无法消化,会让肚子越来越撑,最后就”
苗柏山惊愕得张大嘴:“竟然是这样?”
韩榆轻嗯一声:“所以我们有多幸运,能生在太平安定的太平府。”
萧、苗二人深以为然。
“饿肚子很难受的,希望他们下辈子能吃喝不愁,顺遂一生。”
韩榆轻笑,人有没有下一世还得另说。
不是每个人都有他和韩松这样的际遇。
不过,或许他可以做点什么
听闻延安府旱灾后,韩榆有心关注,于半月后得知延安府十之八.九的官员都被押解进京,判了流放或斩首。
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总归贪官污吏得以惩治,这是最好的结局。
冬去春来,韩家的屋檐下又多了一处燕子窝。
韩榆每日晨起,总能在第一时间听到清脆的鸟鸣,驱散他惺忪的睡意。
“榆哥儿可确定了今年下场?”
在沈家接受沈绍钧教导时,韩榆被问及院试。
一旁的两个小伙伴齐刷刷看过来,也在等韩榆的回答。
韩榆执笔悬腕,嘴角抿出一丝笑:“我想试试。”
席乐安皱起脸:“看样子我是不行了,时间太赶,我担心落榜。”
每一次落榜,就意味着心态崩一次。
席乐安自认为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让他坦然接受落榜的巨大落差。
韩榆心里有
数,根据席乐安近期练习的策论,可以看出他没有做足准备。
他又看向沈华灿。
沈华灿先是看一眼祖父,才轻声回答:“我打算今年下场一试。”
席乐安感觉天都塌了:“那三年后岂不是我一个人了?”
韩榆啧啧道:“没关系,我和灿哥儿在精神上给予你鼓励和陪伴。”
席乐安:“榆哥儿!”
韩榆哈哈大笑,笑声极具感染力,连带着沈华灿祖孙二人也跟着笑起来。
席乐安:TAT
韩榆忍笑道:“不过迟一些,这叫厚积薄发,安哥儿争取到时候名列前茅。”
席乐安很好地被安慰到了,埋头完成课业。
沈绍钧靠在躺椅上,眼中含笑地看着三个孩子,重点在沈华灿身上。
韩榆垂眸一笑,继续练习策论。
回到家,齐大妮在门口和邻居家的老太太说话。
“昨儿夜里又打又骂的,哭的声音可阴森了,吓得我一夜没睡好。”
“难不成三花真的跑了?”
“不知道,反正她爹娘都找一天了,这会儿天都要黑了,人还没找回来。”
“一家子缺德的,绸缎庄东家给几个臭钱,就屁颠屁颠地要卖闺女,现在好了,人财两空,啥也没得到。”
韩榆脚下微顿,也让齐大妮注意到他。
“我孙子回来了,先进去了。”
“去吧去吧,诶呦榆哥儿可真是一表人才呢!”
韩榆回以一笑,自动开启嘴甜技能:“几日不见,您也年轻了些许,精气神都变好了。”
把
老太太说得满面红光,韩榆跟齐大妮进去:“奶,你们在说什么?”
齐大妮如实相告:“还不是刘家,前两天绸缎庄东家又派了人来,袁老太太没禁住诱惑,答应让刘三花给他儿子冲喜。”
“三花估计不愿意,被一顿毒打,早上出去买菜,到现在都没回来。”
“这事儿跟你说什么,又脏又臭的,榆哥儿甭管,等你娘他们回来就吃饭。”
韩榆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顶多给个路费什么的。
韩榆脆声应好:“二哥昨儿考完会试,再过两天就能放榜,希望二哥能名列前茅,最好能再拿个案首。”
齐大妮乐呵呵地说:“那敢情好啊,到时候你二哥出成绩,你紧跟着也考完院试,一年两桩喜事,真真是极好的。”
韩榆笑笑,回屋读书去
之后一个月,韩榆望眼欲穿,盼着韩松的书信。
会试放榜,接下来就是殿试。
韩松临走前曾允诺,会把会试的成绩告诉他们。
韩榆等啊等,终于在三月下旬等来韩松的亲笔信。
韩榆在大家灼热的目光下打开信封,逐字逐句地读:“二哥说,他是会试第一,即会元。”
韩家人喜极而泣。
根据往年惯例,但凡会试得了第一,殿试第一基本是稳的。
所以韩榆盼星星盼月亮,等着韩松再一次来信。
殿试结束后,进士有三个月自由支配的时间,三个月后须得回到越京,在翰林院入职。
四月中旬,韩松
这时候应该启程回来了。
不过在此之前,比韩松先回来的,是报喜的衙役。
“恭喜老太太,韩公子得了一甲第三,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
韩榆:“啊?”
五次案首,殿试怎么说也得再来个第一名,凑齐六个,召唤六元及第吧?
所以皇帝老儿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放着百年难遇的年轻状元郎不要,你怕不是脑子糊涂了,才把韩松安排到探花郎的位子上吧?
韩榆问:“敢问状元和榜眼又是何人?”
衙役还真知道:“状元郎是平昌侯府大公子”
韩榆:“???”
韩榆:拳头硬了.jpg
🔒 070
韩榆气炸了。
真正意义上的气炸。
韩榆只觉喉咙一阵腥甜, 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在口中炸开。
“榆哥儿!”
见韩榆嘴角溢出一丝血痕,萧水容吓得面无人色。
韩榆轻轻按住萧水容想要扶自己的手, 安抚一笑:“娘, 我没事。”
萧水容急得眼都红了,其他人也都如此,全然忘记前来报喜的衙役, 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围着韩榆团团转。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老二,你赶紧去请个大夫来!”
“榆哥儿别站着了, 赶紧回屋躺着。”
韩榆淡定地抹去嘴角的血, 看向衙役:“不好意思, 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情绪激动才会如此, 您不要见怪。”
衙役笑眯眯的, 只是给人一种面部肌肉不太和谐的感觉:“小公子言重了,高中探花确实是天大的喜事,不过您也要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我方才一路走来, 听巷子里的人说小公子已经是童生了, 越是这样, 就越是要身体康健呢。”
“好。”韩榆抛了个眼神给韩树, 韩树当即会意, 塞给那衙役一个红封, “多谢官爷跑这一趟, 您一路慢走。”
衙役随手将红封收好,拱拱手离开。
“榆哥儿,你看什么呢?”
韩树送衙役出门, 回来就见韩榆的双眼直直看向门外。
韩榆收回若有所思的眼神, 不待他回答,就被萧水容揪着回屋去,被迫和衣躺到床上。
“你
爹去请大夫了,你先躺会儿,别乱动。”萧水容抹了把脸上的冷汗,声音发颤,“你真是吓坏娘了。”
韩榆接过韩兰玥递来的水漱口,乖乖认错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这是太高兴的表现。不过害得娘为我担心,是我不对。”
苗翠云一脸不赞同:“就算再高兴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小孩子家家的,吐这么大一口血,怎么瞧着都会对身体有损害呸呸呸,瞧我这嘴!”
说着还往自己嘴上轻拍了下,惹得韩榆哭笑不得。
“话说二哥连得五次案首,为了第六次却落到第三?”
韩兰芸摸着下巴,满脸深沉地说:“不是说探花郎都是最俊俏的那个吗?说不定是陛下看二哥生得俊美,就将探花的名头给了二哥。”
其他人都没说话。
在此之前,他们一度以为韩松能再夺第一,成为无比风光的状元郎。
十八岁的状元郎何等珍稀,更遑论六元及第的存在。
届时消息传开,谁不得称赞一句韩松少年英才?
不料殿试放榜,韩松竟退居第三,成了探花。
虽说状元和探花同属一甲,可光从名次上看,显然是前者更好。
失落是有的,不过韩松能考取探花已然不易,做人不可太过贪心,他们已经非常满足了。
“所以说,松哥儿现在是有官职在身了?”齐大妮神情恍惚,有种不太真切的感觉。
韩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被子,点
头称是:“一甲第三名授予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一职,官位等同于县太爷。”
齐大妮喜上眉梢,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好好!松哥儿是个有出息的,他可是老韩家头一个当官的!”
说话间,韩宏晔领着一位大夫进来,给韩榆诊脉。
“令郎情绪过激,大喜大悲才会如此,待老夫给令郎开几服药,吃完便可痊愈。”
萧水容犹不放心,追问道:“大夫,他年纪还小,吐血会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
大夫捋了捋胡须:“影响多少是有的,不过令郎身体康健,底子好,养一养就能恢复。”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韩树随大夫一道前去抓药,其他人围在床前,轮番上阵,给韩榆做思想教育。
“高兴是一回事,但还是得收敛着点,身体要紧。”
“就是就是,这一口血得要吃多少才能补回来不说了,回头我就去买猪肝回来,每天一大碗!”
“瞧这小脸白的,再没有下回了,听到了没?”
韩榆一个头两个大,嗯嗯啊啊应着,将“乖巧听话”表现得淋漓尽致。
“榆哥儿也是为他二哥高兴,娘你们再说,榆哥儿就该哭了。”
韩榆看着为自己说话的大哥:“”
韩榆想说他没有,就听韩宏晔颇为不满地说:“我刚才领大夫进门,又有两个衙役过来报喜,我说前头已经有人来过了,他们偏说没有。”
韩榆眉梢轻挑,却
无多少意外。
“我寻思着,他们大老远跑一趟也不容易,还是给了两个红封。”韩宏晔双手抱臂,“我猜他们估计事先商量好了,分几次报喜,也能多得几个红封。”
真当他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韩宏晔素来节俭,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两个红封无异于割他的肉。
苗翠云叹口气:“松哥儿做了官,咱家可不得大方点,至少不能落人话柄,继而影响到松哥儿的仕途。”
大家对这一点不置可否,见韩榆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神情恹恹,便自觉离开了。
韩宏晔走在最后,关门前嘟囔:“可别再来两个,真当咱家是冤大头呢?”
韩榆无奈轻笑,即便韩家食铺每个月能给家里挣不少银子,老父亲守财奴的本性还是一成不变。
这是好事,总比肆意挥霍要好。
至于再来几个衙役的假设,怕是不成了。
毕竟从一开始,只有后来的两个才是真正隶属县衙的衙役。
而最先报喜的那个,韩榆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上回和阮景修一起的那名青衣男子。
韩榆记忆力很好,那日目送受了刑的青衣男子离开,曾仔细观察过他。
身高,体型,眼神,肢体动作,走路的姿态
以上种种信息,和第一位衙役的重合度高达百分之七八十。
就算他能改换容貌,瞳色却无法改变。
那双眼宛若毒蛇,稍有不慎就会被缠住脖子,窒息而亡。
这种充
满戾气的眼神,很显然不是一个普通衙役该有的。
为了试探衙役的真假,韩榆索性来一出气到吐血——生气是真,但远不到吐血的地步——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人嘴角流露出一抹快意的笑。
转瞬即逝,却被暗中关注他的韩榆逮个正着。
抢了本该属于韩松的一甲第一,还派人来刺激他,平昌侯这厮当真好不要脸!
韩榆摁下额角狂跳的青筋,已经开始考虑怎么搞他了
两天休沐结束,韩榆回到私塾。
甫一落座,四周就被同窗围得水泄不通。
“听说韩松高中探花,恭喜恭喜。”
“这未免也太可惜了,明明他可以连中六元的。”
私底下怎么骂都无所谓,在外人面前韩榆不会就“韩松痛失状元喜提探花”一事发表任何的个人见解。
韩榆轻描淡写地敷衍两句,把人打发走,转头看向两个小伙伴:“你们就没什么想问的?”
席乐安耸了耸肩:“之前他们都说韩二哥能考上状元,这会儿听说韩二哥成了探花,一个个都跑来看热闹,居心不良,可恶得很。”
“虽然有点可惜,可在我看来,探花已经是很多人穷极一生都考不来的。旁人不说,反正我是羡慕得很。”席乐安满眼憧憬,“我若是能考个探花,怕是席家的祖坟要冒青烟了,我爹得放一整天的鞭炮,七大姑八大姨都要通知一遍。”
沈华灿噗嗤笑了,又见韩榆兴致不高,
便劝慰道:“你不必在意其他人如何,韩二哥可是最年轻的探花郎,比那位年近而立的状元郎更惊才绝艳。”
这话让韩榆心中熨帖,又被沈华灿扯了扯袖子。
韩榆心领神会,凑上前去。
“我听祖父说,今年的状元和榜眼皆出自八大世家。”沈华灿用气音说,只韩榆和席乐安能听见。
韩榆脑袋转得飞快,迅速调出八大世家的相关信息。
八大世家分别是戴、周、阮、钟、吴、陆、梅、赵。
他们的先祖都是当年跟随太.祖女帝打天下的功臣,随着一百多年的发展壮大,八大世家在朝中的势力依旧如日中天。
世家之间彼此联姻,构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庞大关系网,底下盘根错节,轻易不可撼动。
这也是当初那位吴先生说陛下都得给平昌侯几分薄面的原因。
“昨儿祖父得了消息,就说韩二哥原本该是板上钉钉的状元郎,六元及第扬名天下,可惜运气不太好,碰上官场博弈,成了垫脚石总之在我们眼里,韩二哥是当之无愧的状元郎,谁也比不得的。”
韩榆听得直想嗤笑。
世家势大又如何,他们凭什么将官场上的博弈牵扯到科举,甚至让韩松遭了无妄之灾?
二哥寒窗苦读多年,凭什么给他人做嫁衣?
沈华灿无法忽略韩榆脸上的讥讽,欲言又止片刻,轻声道:“实话不瞒你说,当年我和祖父与宗族决裂,祖孙二人搬来太平镇
,也有世家的因素。祖父不欲与他们相争,便急流勇退,远离了朝堂。”
经过这些年的朝夕相处,沈华灿多多少少也向他们二人透露出一些重要信息。
不过韩榆也是去年才知道,沈绍钧就是名闻遐迩的沈大儒,上一任国子监祭酒。
沈绍钧与世家政见不合,多次遭到对方的攻讦针对。
后来沈华灿的爹娘突然离世,沈绍钧白发人送黑发人,痛不欲生,几日后便向陛下乞骸骨,带着沈华灿离开越京。
以上是韩一查到的,更详细的内情便不得而知,像是被人强行抹去了所有痕迹。
韩榆多少能猜到一点,只是闭口不谈。
席乐安愤愤道:“所以有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沈华灿一摊手,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目前看来,手握权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韩榆一哂:“不提这些扫兴的了,考核之前先生讲的那篇文章,我有一处疑问,趁先生没来,咱们正好探讨一二。”
“来来来!”席乐安跃跃欲试,“昨天我刚把那篇文章琢磨透彻。”
沈华灿挑了下眉,用揶揄的口吻:“好哇,安哥儿你竟然背着我们偷偷学!”
“这怎么能叫偷偷学?”席乐安拍桌子,振振有词,“你们俩忙着八月里的院试,我闲来无事,只能把学过的文章拿出来,翻来覆去地嚼弄。”
韩榆扬唇:“不然你跟我们一起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席乐安迟疑了下,
很快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我可没有十足的把握,且准备得也不充分,好士兵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席乐安也考无准备的试。三年而已,我等得起。”
“行吧,随你意。”
韩榆也不强求,翻开书本,三人一同展开讨论-
半月后,韩松回到太平镇。
韩榆从私塾回来,发现家里正热闹,笑声连连,不必多想就知道是谁来了。
拉着两个小表弟进门,就见韩松坐在正屋,和大姐夫二姐夫说着话。
“二哥!”
韩榆很不厚道地丢开两只短腿小表弟,一溜跑上前,语气轻快地喊道。
韩松停下话头,目光定定看了韩榆半晌:“长高了些。”
韩榆昂首挺胸,不无得意地表示:“二哥你可要小心了,将来哪天我可能比你还高。”
韩松似笑非笑:“我临走前布置的试题都做完了?”
韩榆一秒变怂,老老实实在他旁边坐下:“都写完了,师公又给我出了好几套题。”
整日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淹得他“咕噜咕噜”直冒泡,大脑一晃,里头都是水。
“嗯,明日我看看。”韩榆向来自觉性很高,韩松对他放心,“多写多练多看,总会有进步的。”
“昂,我知道啦~”韩榆好脾气地应着,看向大姐夫二姐夫,“姐夫,你们今年打算下场吗?”
两位姐夫齐齐点头:“有这个打算。”
他们早有秀才功名,自觉准备妥当,打算下场一试。
韩榆拱了拱手:
“那就预祝大姐夫二姐夫榜上有名了。”
方维问他:“我听大哥说,你也准备今年参加院试?”
韩榆点点头,盛情相邀:“左右还没到吃饭时间,不若姐夫考校我一番?”
发出想学习的声音.jpg
方维和刘玉宣齐刷刷摇头:“不必!不必!”
作为昔日同窗,他们太知道韩榆有多丧心病狂。
在这时候考校,别再没问住韩榆,倒是先把自己难住了,那就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打死也不干!
韩榆颇为遗憾:“那真是可惜了。”
方维、刘玉宣打着哈哈,只庆幸逃过一劫。
再看韩松,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袖手旁观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真不愧是兄弟俩。
不多时,饭菜上桌。
这顿饭是庆祝韩松蟾宫折桂,席间众人谈笑风生,方维酒意上头,捏着酒杯一边吟诗一边跳舞,看得几个孩子拍手欢呼不止。
韩兰英看不过眼,把人拽回来,一碗汤灌下去,酒醒大半。
方维后之后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当场闹了大红脸,恨不得钻到桌底下去。
韩榆最先笑出声。
笑声感染到其他人,大家纷纷捧腹大笑。
方维:“”
酒足饭饱,韩兰英和韩兰铃带着夫君儿女留宿。
张家在隔壁,几步路就能到,韩春岚伺候因为高兴喝了两口酒的齐大妮睡下,这才回去。
回屋的路上,韩榆攥住韩松的衣袖,和小时候一样:“我听说参加会试的有
数千人之多,二哥能位列榜首,当真是厉害极了。”
绝口不提殿试。
韩松从韩榆漆黑的眼里捕捉到小心翼翼和关切,有点啼笑皆非:“可是觉得我会因为错失六元而伤心?”
韩榆被这一记直球打得懵了下,见韩松神色如常,咂摸出一点意思来,遂不再遮掩:“在二哥回来之前,我确实有想过,现在嘛不觉得了。”
韩松是有大志向的人,心胸非寻常人能比,不会拘泥于殿试的名次问题。
但不代表韩榆心里没气。
该算的账还是要算的。
韩松敛眸,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其实在进京赶考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韩榆呆住:“啊?”
韩松不去看满头问号的韩榆,自顾自道:“我做过统计,且不论二甲中有多少出身寒门的进士,但凡有八大世家的子弟参加科考,只要会试的成绩名列前茅,他们必将位列一甲。”
不论朝中还是民间读书人,都对这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多有诟病。
可是当今天子,永庆帝始终对这些声音不闻不问。
他忌惮世家,又不得不重用世家,以达到他想要的制衡效果。
长此以往,便造成当下科举畸形的不公平局面。
永庆帝的平生夙愿是成为一代明君,可他偏偏是摇摆不定优柔寡断的性子,既要又要,贪心至极。
末了什么也没得到,徒增笑料罢了。
上辈子这一届的状元和榜眼也是那两人,韩松
深知这一点,还是毅然决然地参加了会试。
九年磨一剑,韩松等这一刻太久了。
状元还是探花,于他而言无甚区别。
最终能爬到什么高度,还得看自身如何争取。
上辈子他二甲第六,最后不也官至一品了?
“这我知道。”韩榆皱着脸,“只是觉得很不公平,明明二哥可以得到最好的。”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没用。”韩松话锋一转,“我在越京给你带了几本书回来,随我去拿吧。”
韩榆勉强打起精神,跟韩松去了他房间。
韩松把书给他:“这是蔡次辅所作,若有不解之处,大可去问罗先生或是沈先生。”
韩榆知道蔡次辅,乃是沈绍钧的大弟子,也是他师叔。
这是他第一次拜读师叔的文章,等不及回去再看,当场便翻阅起来。
看的同时还能一心二用,随口问韩松:“二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越京任职?”
“不是去越京。”韩松喝一口茶,轻描淡写道。
韩榆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眸:“二哥此言何意?”
韩松从书箱中取出一物,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中午吃什么:“传胪大典后我去找了陛下,自请外放。”
韩榆瞳孔地震,接过那薄薄一张纸,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燎得指尖刺痛:“这是任职文书?”
韩松身体后靠,呈现出惬意的姿态:“是。”
韩榆逐字逐句地浏览,上头分明写着“安庆府怀宁县知县”。
所以韩
松放着京官不做,跑去当了个县令?!
韩榆整个人都傻了。
原书中,韩松并未做出这样的决定。
因着他在二甲名次靠前,被安排到户部任主事一职。
原主曾看过韩松的任职文书,因此生出恶念,派人追杀韩松,妄想取代他入朝为官。
韩榆记得分明,没想到男主重活一世,竟做出这样的抉择,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二哥为何决定外放?家里人可知晓此事?”
韩松淡声道:“我在越京数月,多少了解到些许朝堂局势。权力倾轧,官官相斗,上升格外艰难。比起在京中任职,我更想到地方上为百姓做一些实事,稳扎稳打地上升。”
“至于家里人还没来得及说,打算明日再提。”
上辈子永庆帝因为韩松出身贫寒,选他成为自己手里的一把刀。
在无所倚仗的前提下,韩松只能对永庆帝言听计从,指哪打哪。
有时候为了一道政令能顺利实施,他可以豁出命去。
一晃多年,韩松确实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永庆帝临终托孤的辅臣,获封帝师。
但他同样也失去了很多。
他被新帝视为心腹大患,每日刺杀和意外不断,更是牵连到亲人挚友。
后来战乱平定,他身边只剩老迈的爹娘,和早与他离心的儿女。
这样的结局太过惨烈,韩松不愿再重蹈覆辙。
这一次,他想换一种方式。
所以他在传胪大典后找上永庆帝,自请外放。
永
庆帝本就因为自己又一次向世家妥协,错失了一个十八岁的六元及第状元郎而心虚遗憾,无能狂怒,这厢韩松恳切请求,再三挽留无果后,便爽快同意了。
彼时韩松无法直视天颜,但他并未错过永庆帝语气里的如释重负。
想也知道,只要韩松在朝中一日,就会让永庆帝一次又一次地被屈辱凌迟。
可若是韩松走了,他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
韩松做他的县令,他继续做他尊贵的九五之尊。
掩耳盗铃,何等讽刺。
“好吧,我尊重二哥的决定。”韩榆举高手中的任职文书,“这可是代表二哥县令身份的唯一证明,二哥就这般放心地给了我?”
韩松眼神恍惚了一瞬。
韩榆看在眼里,料定韩松想起了上辈子原主对他的追杀。
“二哥?”
韩榆轻声呼唤,将韩松从飘远的思绪中拉拔回来。
韩松慢条斯理道:“你我是兄弟,为何不放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
这几年的相处陪伴,韩松早已放下对韩榆最后的戒心。
如今的韩榆和前世的那个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他没必要猜疑一些不会发生的事情。
韩榆唇畔笑意加深,眼眸在烛火下璀璨明亮,口吻笃定且郑重:“没错,我们是兄弟。”
韩榆将任职文书还给韩松。
昏黄的烛光下,韩松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微笑。
犹如冰川融化,春水泛滥-
翌日,韩松将自请外放一事告知家里人。
所有人都觉
得不可思议。
“这好好的京官不做,怎么偏要跑到安庆府做个小县令?”
“人人都想去越京,就你死活要往外跑。”
齐大妮一拍桌子,叫停所有人的话语。
“松哥儿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翰林院是七品,县令同样也是七品。前者在人手底下做事,不知要受多少刁难白眼,可县令就不一样,整个县就数他最大。”
“你们这些给人当长辈的,我看是越老越糊涂了,难不成你们就盼着松哥儿受旁人的罪?!”
到底是一家之主,齐大妮一发话,斥得众人大气不敢出。
全程沉默的韩宏昊陪着笑脸:“是这个道理,这做县令一样有出路,前头那位褚大人现在都是知府大人了。”
褚大人在安平县做了几年县令,因政绩卓越,被杨星文他爹举荐,在杨大人走后继任知府一职。
越级提拔,不知有多少人眼红。
“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谁也不许再有意见。”齐大妮拍板道,“在此之前,松哥儿的婚事该安排上了。”
“一切全由您做主。”韩松缓声道,“还有三妹的事。”
齐大妮应承下来:“我跟谈老哥商量一下,争取在你上任前把婚事办了。”
虽然时间太紧,可到底事出有因,希望谈家能理解。
两天后,齐大妮带着两个儿媳,并王媒婆登门提亲。
谈家表示没意见,两家一合计,请人来看日子。
六月初六,宜嫁娶。
日子定下,两家就开始忙
活起儿女的婚事。
探花郎不选官家小姐,反而选了个同村姑娘的消息不胫而走。
十里八村不知有多少人跑去谈家,想瞧瞧谈绣芳是什么天仙人物。
好在韩家事先跟谈家通过气,待嫁的小一个月里,谈绣芳待在家里绣嫁衣,连个门也没出。
这让好事者大失所望,无功而返
六月初六很快到来。
大房二房租赁的小院早就跟村里买下来了,婚事也在这里头举办。
韩榆和祁高驰随韩松一道前往谈家迎亲。
两位新人身着喜服,大红色衬得他们喜庆极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在一片起哄声中,韩榆目送二哥二嫂进入婚房。
韩榆无所事事地剥花生吃,莫名生出一种吾家有兄初长成的欣慰:“相信要不了多久,我又有小侄子小侄女玩了嘿嘿嘿”
祁高驰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拿花生堵住他的嘴。
韩榆吃一嘴泥,控诉地看着他。
祁高驰无奈扶额:“你这般,叫我跟你二哥走了都放心不下。”
他和韩松一同进京赶考,如今是二甲进士,将入礼部任职,和韩松上辈子一样,也是主事。
在他看来,韩榆这般孩子气,若是没有他和韩松护着,怕是要受欺负。
韩榆:“???”
那是你没见过我发疯的模样。
发疯警告.jpg
韩榆暗中腹诽,拉着祁高驰入席:“祁兄大可放心,实在
不行我就报你俩的名号,保证闻者退散!”
这下轮到祁高驰无语住了,狠狠揉了下韩榆的脑瓜,敞开肚皮吃席
韩松成亲后,韩兰玥也和李坚定亲,婚期在明年。
三日后,韩松动身前往怀宁县。
与他同行的,还有新婚妻子谈绣芳和一队镖师。
韩家人一路相送,直到出了太平镇。
韩松下了马车,向长辈一一作揖,嗓音沙哑:“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还望诸位保重身体。”
苗翠云悄然红了眼,叠声儿道:“好,好,娘一定好好保重身体,等你回来。”
此情此景,韩榆也不由伤感起来:“二哥放心,我会照顾好大伯和大伯娘的。”
苗翠云破涕为笑:“榆哥儿说的是,你就放心吧。”
韩松看向韩榆:“好好读书,记得给我写信,汇报近期情况。”
韩榆自是无有不应。
韩松一一叮嘱,韩榆敢打包票,他从未听二哥说过这么多话。
二哥他也是不舍的吧?
韩松登上马车,车夫一甩鞭子,疾驰而去。
韩家人矗立在原地,凝视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直至看不见。
韩松在奔向他的前程。
韩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而他,也在奔向前程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