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置身猪圈, 韩榆差点被那股味道熏得晕过去。
手脚并地站起来,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充满味道的地方。
还没站稳, 被从天而降的韩榆吓到的猪用鼻子拱了他一下。
“啊!”
韩榆低呼一声, 又啪叽摔了回去。
比韩榆肥了一圈的大黑猪不停地拿鼻子怼他:“哼哼——”
韩榆整个人都崩溃了,一巴掌呼在猪头上,声音气得发颤:“你、你别拱我了。”
大黑猪哪里听得懂两脚兽的话, 锲而不舍地挤兑韩榆。
韩榆是有点小洁癖的, 尽管衣服脏了,一双手却保护得很好, 干干净净。
之前是下意识的举动, 这回他不想再推猪了, 欲哭无泪地看向猪圈外:“二哥, 救我。”
韩松明显迟疑了下。
韩榆小脸皱成一团:“二哥。”
韩松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淡淡道:“你坐在食槽里了。”
韩榆呆了下, 借着月光低头看去。
屁股底下确实比猪圈其他地方高出一截,还有种湿乎乎的感觉。
韩榆:“”
所以猪兄一直拱他,是因为他占了它的饭碗。
不仅如此, 饭碗里极有可能还剩一点昨晚没吃完的东西。
韩榆:“”
韩榆眼前一黑, 险些晕死在猪圈里。
两条断腿翘在食槽边缘, 从头到脚都写着“弱小可怜无助”。
在韩松沉默的注视下, 韩榆翕动嘴唇:“二哥, 我脏了我不干净了
我不活啦!”
韩松:“”
到底看韩榆可怜得紧, 再任由他在食槽里坐着, 恐怕要哭得全村人都知道。
韩松勉强忍住那么一丢丢的嫌弃,伸出右手:“先出来。”
韩榆推开硕大的猪头,颤巍巍爬起来, 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水面上惟一的一块浮木,紧紧抓住韩松的手。
两人一起使劲儿,总算把韩榆从猪圈里拔了出来。
双脚刚落地,韩榆就嗷嗷扑进韩松怀里:“谢谢二哥,二哥你真好呜呜呜”
小小的身体撞到身上,奇异的味道也随之扑鼻而来。
继韩榆之后,韩松也眼前一黑。
他双臂僵在半空,隐约可见细微的颤抖。
比他身体更僵硬的,是那张清隽俊逸的脸。
韩松:“韩榆,松手。”
韩榆:“我不。”
韩松深呼吸,按下额角狂跳的青筋:“你身上很臭,我带你去洗澡。”
提起“臭”字,韩榆当即悲从中来,把韩松抱得更紧。
韩松闭上眼,心如死灰。
“怎么了这是?”
身后传来萧水容的声音。
韩松不指望失去理智的韩榆能回答,用所剩不多的理智控制住脸色:“榆哥儿不知怎么回事,跑到猪圈里了。”
“猪圈?”
萧水容一惊,快步上前。
却又在距离韩榆几步远的时候,冷不丁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霎时止住脚步。
韩榆更伤心了。
从韩松的视角,两包泪在韩榆眼
眶里不住打转,幸好被他浓密的睫毛兜住了,否则定会哭成大花脸。
萧水容很抱歉之前的行为,温声细语道:“榆哥儿先别进屋,我去烧锅热水。”
以前常听村民们说自家孩子是臭小子,萧水容还庆幸过榆哥儿乖巧懂事,绝不可能成为大家口中的臭小子。
谁知有朝一日,榆哥儿还真成了个臭小子。
三个人从屋后到前院,大家都被韩榆闹出的动静惊醒了,都在院子里站着。
韩树手里举着油灯,借着昏暗的光线发现韩榆身上脏兮兮的:“榆哥儿这是怎么了?跌跟头了?”
姐姐们也都面露关切。
韩榆不想说话,只恨自己不是鸵鸟,无法把自个儿的脑袋埋进沙坑里。
萧水容就把韩榆的遭遇说了。
生性跳脱的韩兰芸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其他人也想笑,好在都忍住了。
韩榆:自闭.jpg
苗翠云连咳几声,眼神示意孩子们收敛一点:“深更半夜的,榆哥儿跑去猪圈里作甚?”
韩松也想知道。
他没看错的话,韩榆之前是站在包家和韩家猪圈之间的那面矮墙上的。
萧水容去烧水了,韩榆身上臭烘烘的,只有同样臭烘烘的韩松和他站一起。
韩榆哼哧半天,嗫嚅道:“我刚才起夜上茅房,听到咱家猪哼哼地叫,就想到安哥儿说黑猪和花猪肉质有很大差别,就想研究一下。”
韩树对此感到费解:“所以你就爬进猪圈里了?”
韩榆绞着两
根手指,就差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出来:“我只是爬到那个台子上,没准备下去。”
“然后二哥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就脚滑掉进去了。”
所有人:“”
苗翠云真是好气又好笑:“大半夜跑去看猪,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韩榆抿了抿唇,眼睛在皎洁月色下又黑又亮。
“我也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会掉进去。”韩榆不太好意思地说,末了还不忘告状,“猪一直拱我,我身上这么脏,大部分都是它弄出来的。”
大黑猪:猪在圈里坐,锅从天上来。
韩松忍住扶额的冲动:“娘,劳烦您帮我也烧一锅水。”
虽然脏在衣服上,但他感觉每一寸皮肤都染上了那股味道。
韩大人是个讲究人,他可以喂猪,可以打扫猪圈,却不能带着猪圈里的味道躺在炕上入眠。
苗翠云往灶房去,不忘叮嘱韩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听到了没?”
榆哥儿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生性活泼,又求知欲旺盛,时常会擅自做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
他们身为爹娘,只能选择原谅和引导教育。
韩榆嗯嗯点头,又对韩树几人说:“都快到下半夜了,大哥你们回屋睡吧,不必管我跟二哥。”
白天演了一场大戏,神经始终紧绷,生怕被人看出端倪,这会子早就累得不行。
韩兰英打了个哈欠:“那你们快点,我们先回屋了。”
萧水容烧了
一大锅热水,足够两个臭小子洗第一遍。
韩榆脱得光溜溜,跨进澡盆子里,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自己从头到脚狠狠搓上两遍。
后背够不着的地方,就让韩松帮忙。
反正大家都臭烘烘,谁也别嫌弃谁。
韩松:“”
也不想想他是怎么变得臭烘烘。
洗完第一遍,又换了一盆水,洗第二遍。
将自己整个儿埋在水里,泡了一刻钟,直到水凉透了,才从澡盆子里爬出来。
更衣前,韩榆不太确定地又闻了闻。
很好,清清爽爽没味道了。
韩榆非常满意,和同样洗白白的韩松躺到炕上。
临睡前,不忘提醒萧水容:“娘,那衣裳太脏了,我明早起来自己洗。”
萧水容嘴上应着,但是第二天韩榆醒来,发现那几件衣裳洗得干干净净,晾在绳上被风吹得飘啊飘。
韩榆微微一笑,转身去了正屋。
韩宏昊和韩宏晔在给彼此的伤口上药,见韩榆来了,不约而同露出揶揄的表情。
“榆哥儿昨夜掉猪圈里了?”
担心有人半夜听到动静爬墙头,妯娌俩没让他们两个出去,事后也只听韩树转述。
和苗翠云的反应一样,既好气又好笑。
韩榆:“”
不提这事,我们还能是好朋友。
韩宏晔见好就收,招呼韩榆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抱在怀里,问他在镇上的事。
韩榆很耐心地一一作答。
没多久,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韩榆以为是三房那边的人
,催促爹和大伯躺下,小跑去开门。
来人并非齐大妮,是个面生的。
韩榆确定没在村里看过他,眼里带着警惕:“你是?”
那男人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上杨村的,我媳妇儿跟你姑关系不错。”
韩榆知道大姑嫁的人家就在上杨村,却没有立刻追问,而是半信半疑地打量对方。
面色黝黑,面相憨厚,不像个奸猾刁钻的。
韩榆心思流转,笑着问道:“我听大姑说过,您来这里可是大姑出了什么事儿?”
男人点头,语速很快地说道起来。
“昨儿你大姑父带了个三岁娃娃回来,说是他亲儿子,打算日后就留在家里养。”
“你大姑不答应,他就打了你大姑一顿。”
韩榆眼神一厉。
男人忽觉后背一寒,环视四周,什么也没发现,就继续说:“我媳妇儿去看了,说是伤得很重。”
“你大姑父又不给她请大夫,我媳妇儿担心你大姑出事,就让我跑一趟桃花村,告诉她娘家人。”
男人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道出。
韩榆在心里判断这番话的真实性,一边请他进来:“您先坐,我爹和大伯昨儿挖沟渠受了伤,我去找我大哥。”
男人诶了一声,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韩树在屋后光着膀子劈柴,多年干力气活练出来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古铜色,每一寸都蕴含着绝对的力量感。
韩榆把事情告诉韩树,又去了正屋通
知两位“伤患”。
韩宏昊一听这话,着急忙慌就要下炕:“杨世昌个鳖孙儿,看我不宰了他!”
韩宏晔也咬牙切齿:“敢欺负大姐,怕是活腻歪了!”
韩树和韩榆一人一个,赶紧把人按回去。
“爹,大伯,你们现在可还受着伤呢。”
韩宏昊脸都气红了:“可你大姑”
韩榆灵机一动:“去上杨村要经过梨花村,我去请大舅舅走一趟。”
大舅舅可厉害啦,凶悍又勇猛,连韩家的锅都敢砸。
韩宏晔略微迟疑:“可是杨家有兄弟三个,你大舅舅”
韩树大手一挥:“那再叫上我的两个舅舅。”
反正顺路,多几个人,也更有气势不是?
他们作为娘家人,此行可是要给大姑撑腰的。
“这样也行,你们走的时候去灶房各拿十个鸡蛋。”韩宏昊看向西边,“要不要跟爹娘说一下?”
韩榆轻唔一声:“上杨村那位叔是从西边来的,能不去爷奶那边吗?”
正屋里一片静默。
韩宏晔嘲讽一笑:“反正就算告诉了爹娘,他们也不见得会给大姐讨回公道。”
说不准还会让韩春岚忍着,接纳那个生母不详的私生子。
毕竟韩春岚是众所周知的不能生育,杨世昌总不能因为她断了香火。
韩宏昊抹了把脸:“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跟村里借辆牛车,尽量把你们大姑接回来。”
杨世昌能在韩春岚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个三岁大的孩子
,想来杨家对她也没多重视。
与其在婆家受尽苦楚,养别的女人的孩子,还不如回来。
自打分家后,韩宏晔想法变了不少。
委曲求全不可行,最后受伤的只有自己。
韩宏晔至今仍记得,小时候他跟大哥不受齐大妮待见,三天两头挨饿,都是大姐冒着挨打的风险偷吃的给他们。
大姐都三十多了,眼看人生过了一半,还不如撕破脸,回来享享清福。
别的不敢保证,只要有他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着大姐
韩榆去西屋叫上韩松,跟村里唯一有牛车的人家借了牛车,直奔上杨村而去。
除了韩榆兄弟三个,还有萧水容和苗翠云。
“杨世昌可真不是个东西,信誓旦旦地说不在乎有没有孩子,背地里却跟人生了个崽子。”
“这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是把韩宏昊和韩宏晔都骂进来了。
上杨村来的那个男人一脸讪讪,求生欲极强地选择不参与这场杀气满满的对话。
虽然他也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杨世昌在这件事上委实做得太不像个男人。
你想要个儿子,这没问题。
你大可以给不能生养的妻子一封和离书,让她自行归家去,另找一个可以生养的女人。
而不是孩子都几岁了,还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所以男人答应了他媳妇儿的请求,天没亮就从家出发,来桃花村通风报信。
归根结底,那也是个可
怜女人。
去上杨村之前,牛车分别去了苗家和萧家。
意料之中的,当两家人得知韩春岚的遭遇,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不仅三位舅舅,战斗力同样很强的舅母们也跟着来了。
十几人呼啦啦赶到上杨村,直奔杨世昌家而去。
村口的树下坐着好些个老少媳妇,见这群人气势汹汹很不好惹的样子,当下起了八卦心思。
把纳一半的鞋底往篮子里一塞,拎起来就跑。
跟了牛车一路,最终停在了杨家门口。
上杨村姓杨的人家很多,但门窗破败不堪,草屋摇摇欲坠的,也就那么一家。
思及昨天杨家闹出来的笑话,妇人们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捕捉到了兴奋。
“看来是韩春岚娘家来找麻烦了。”
“走走走,这热闹可不能错过。”
韩榆跳下牛车,余光瞥见探头探脑的妇人们,站在原地稍等片刻。
待所有人下了牛车,萧超低声道:“进去后别说那么多,阿容你负责把榆哥儿他大姑带出来,咱们哥儿几个跟姓杨的好好说几句。”
“好好”俩字儿刻意加重,韩榆已经可以想象到即将成为前任的大姑父的惨状了。
但这与他无关,他很是乐见其成。
做了坏事,就得付出代价。
杨世昌是。
刘勇也是。
“知道了。”韩树还有两位苗舅舅应了声。
韩榆沉吟片刻,走到萧水容身边。
比起杨世昌,可能韩春岚更需要他。
杨家破旧的大门被萧超一脚踹开,撞在墙上
痛苦地呻.吟两声,“砰”地砸到地上。
杨家人应声而出,看到以萧超为首,很明显是来找麻烦的一群人,当即质问道:“你们什么人?”
萧超露出一抹核善的微笑,不紧不慢挽起袖子,很快锁定了杨世昌是哪个。
“杨世昌?”
杨世昌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点头。
下一刻,砂锅大的拳头砸到他脸上。
韩树不甘示弱,也加入到这场交流之中。
“你们干什么?怎么还打人啊?”
杨家人先是震惊,反应过来后冲了上来。
可惜连年纪小看起来更好欺负的韩树的衣角都没碰着,就被苗家的舅舅舅母拦住了。
萧水容和萧家的两位舅母则去找韩春岚。
韩榆围观舅舅们拳拳到肉,把杨家的男人揍得嗷嗷叫,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
但他记得自己的任务,欣赏了一小会儿,拉上韩松去找韩春岚。
韩春岚躺在昏暗阴冷的草屋里,身下是潮湿的稻草。
她已经看不出原本清秀的模样,整张脸肿成了发面馒头,口水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流下来。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和萧超同样彪悍的大舅母掉头出去,对自家男人喊:“萧超,只要打不死,就给我往死里打!”
萧超:“好嘞!”
而后抡起拳头,放任杨世昌的脸打了他的拳头。
哭嚎声响成一片。
门外看热闹的妇人们惊呆了:“韩、韩家人这么横的吗?”
无人能回答他们的疑问,更无人站
出来拉架。
原因无他,所有人都觉得杨世昌这顿打挨得不冤。
“诸位婶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清脆的嗓音响起,妇人们循声望去,是跟韩家人一道来的那个小娃娃。
生得唇红齿白,黑乌乌的大眼睛格外灵动。
勾唇一笑,天真又单纯。
嗯,看来韩家还是有没那么不好惹的人的。
妇人们脑海中不约而同生出这样的念头。
韩榆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忧郁一叹:“唉,诸位婶婶有所不知”
就在韩榆和诸位婶婶聊得渐入佳境时,萧水容三人收拾好韩春岚少得可怜的东西,只待和杨世昌交流结束,就能回家去。
整场交流长达一刻钟。
对杨家人而言,当真是度日如年。
对杨世昌,更是地狱般的煎熬。
他每一寸皮肉,每一根骨头都像被拆开重组,疼得他快要晕死过去。
他宁愿晕死过去,而不是现在这样,在即将晕过去之前迎接萧超的重拳问候。
“和离?还是死?”
就在杨世昌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时候,有人问。
杨世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于是,萧超手里多了一张新鲜出炉的和离书。
大舅舅很满意,蒲扇般的巴掌落在杨世昌肩膀上:“哈,忘了恭喜你喜得麟儿,那小崽子长什么样?抱出来给我看看呗?”
杨世昌生怕自己辛苦得来的独子有什么意外,正要拒绝,苗舅母已经把哭闹不止的孩子抱出来了。
这边韩树和苗舅
舅把韩春岚抬上牛车,韩榆跑过去看了眼。
苗舅母十分贴心地弯下腰,好让韩榆看个仔细。
韩榆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忽然笑了:“大哦不,是前大姑父,这孩子怎么长得不像你啊?”
手指轻点下巴,落在门外不远处看热闹的那群男人身上。
“比起前大姑父,我觉得他跟那位叔更像呢。”
顺着韩榆手指的方向,上杨村的村民看到了村里有名的二流子。
“嚯!敢情这孩子不是杨世昌的,而是孙寡妇跟杨飞的种?”
“所以孙寡妇跟杨世昌的时候,她还偷了别的汉子?”
“孙寡妇本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以前她男人还在的时候就经常偷汉子”
后面的话韩榆没听到。
因为他被韩松捂住了耳朵。
韩榆愣怔地眨眨眼,被韩松一路拎着,同手同脚地爬上牛车。
直到牛车驶出,身体一个轻晃撞到韩松,他才回过神来。
韩榆看向韩松,眼里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顾及牛车上人多,他凑到韩松耳边,仿佛听到了什么鬼故事:“所以偷汉子不是交朋友,而是唔唔唔!”
话没说完,韩榆又被韩松捂住了嘴。
韩榆:“!!!”
怎么不是捂耳朵就是捂嘴巴?
小孩子就不能有一点好奇心和求知欲吗?
过分!
在韩榆控诉的目光下,韩松只觉脑仁儿隐隐作痛,低语道:“这不是重点,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这
些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接触的。”
韩榆眸光微亮:“所以二哥每时每刻都在关心我喽?”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只为了看韩松局促和憋闷的表情。
这回他可能要失望了。
在韩榆明晃晃盛着促狭的眼眸中,韩松习惯性地在眉心皱起一个小疙瘩。
微风拂过耳畔,也将韩松的呢喃吹进韩榆耳中。
“理论上是这样,我希望你能长成最好的韩榆。”
韩榆不解发问:“在二哥眼里,什么程度才算最好?”
韩松思量片刻,郑重其事道:“在我眼里,你已经是最好的了。”
韩榆一怔。
下一瞬,笑痕在眼底晕开。
🔒 052
因为韩松真情实意的夸奖, 韩榆一路上开心到飞起。
碍于韩春岚昏迷未醒,只好按捺住笑声, 在心里把韩松的话翻来覆去地品味。
牛车很快回到桃花村。
途径关大夫家门口, 韩树跳下车去请人。
这么大动静,自然有人注意到:“韩老大媳妇,你们这是上哪去?”
韩春岚和离的事此时不宜声张, 苗翠云便含糊其辞道:“出去办点事。”
问话的妇人看出她不想多说, 好奇心战胜一切,跑上来看了眼。
“嗬!这谁啊?”
没人为她解答, 萧超一抖缰绳, 喂了那妇人一嘴的灰。
“谈明媳妇, 你看到什么了?”
妇人呸了两下, 将方才所见照实说了。
村民们眼睛一亮, 这里头分明有热闹看啊!
话不多说, 果断跟上
牛车停在韩家门口。
情况紧急,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由萧超把韩春岚抱下来。
大舅母在一旁护着:“慢点慢点, 别把人颠着了。”
萧超满口应好, 步子是半点没见小。
韩榆瞅了眼大舅舅每走一步, 就会跨出跟他人差不多长的距离, 默了默, 一溜小跑着跟上。
韩兰英姐妹四个闻声而出:“大姑啊!”
明摆着是被韩春岚吓到了。
苗翠云道:“你们几个晚上睡一个屋, 英姐儿的屋给你们大姑。”
韩兰英和韩兰铃自无异议, 前者还帮着开了门。
萧超小心翼翼地
把人放到炕上,退到院子里,跟萧大舅母嘀咕:“不是我说, 她比薇姐儿还轻, 就剩一把骨头了。”
薇姐儿是两人的闺女,年方十三。
大舅母冷哼了声:“忒不是个东西,看来你们还是打得太轻了。”
说话间,关大夫背着药箱进门来。
“关大夫,劳烦您大中午的跑一趟。我大姑姐伤得太重了,实在没办法,这才请您来。”
大房二房能当家的男人都“重病在身”,苗翠云身为大嫂,在这时候当仁不让地站出来说道。
关大夫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取下药箱上前。
待看清韩春岚脸上的伤,面色微变,却没多问,动作利索地为她处理伤口。
到底是长辈,又是异性,韩榆几个自觉退出去。
韩树和韩榆陪舅舅舅母们说话,韩松去了正屋。
正屋的炕上,韩宏昊和韩宏晔翘首以盼,急得满头大汗。
这厢韩松刚进来,就迫不及待低声问:“怎么样了?”
韩松从袖中取出和离书:“这次多亏了几位舅舅舅母,否则不会这样轻易地和离。”
顿了顿又道:“大姑的伤势有些重”
韩宏昊急了,竟不管不顾要爬起来:“我去看看!”
韩松蹙眉,把人摁回去:“已经有人看到大姑的样子,爹若是出去,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不仅门外,还有人在东西两户人家的墙头上探头探脑。
韩松并不是嫌麻烦,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尤其是
韩春岚和离归家,稍后还要应付三房那边的人。
韩宏昊被他这么一说,勉强冷静下来:“关大夫来了?”
韩松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韩宏晔两眼通红,嘴里喃喃,“有关大夫在,大姐很快就能好。”
韩宏昊附和,并深以为然。
关大夫可是最好的大夫,镇上的都不如他。
韩松对此并未发表任何言论,出去后顺手带上房门。
约摸过了两刻钟,关大夫出来。
“伤处理好了,给她扎了针,很快就能醒来。”
苗翠云自是千恩万谢,把提前准备好的诊金递过去。
关大夫把银子揣进衣袖的内袋里:“你们谁跟我去拿药?”
韩榆自告奋勇跟了上去。
关大夫话不多,走一路也没跟韩榆说几句话,都和韩春岚的伤势有关。
杨家的事没什么好瞒的,况且也瞒不住,韩榆就跟关大夫说了。
关大夫捋了捋胡须,淡淡道:“世间男子多薄幸,不如分开。”
韩榆转眸看过去。
关大夫胡子一翘:“老夫孑然一身,可从未成婚生子。”
韩榆很惊讶,以关大夫的为人和一身本事,不至于
关大夫不欲多说,沉默着到了家,便着手配药。
韩榆站在旁边,被苦涩的药材味儿熏得打了个哆嗦。
关大夫嘴角抽了下:“去把檐下的药材拿到院子里晒。”
韩榆乖乖应下,双手捧着簸箕,把它们放到一层叠一层的架子上。
“药配好了。”屋里传来关大夫的
声音,韩榆忙不迭进去,“这药水两碗煎八分”
韩榆把注意事项仔细记在小本本上,一本正经地表示:“关大夫放心,我都记住了。”
关大夫大手一挥,让韩榆回去了。
还没进门,就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齐大妮挡住去路。
齐大妮盯着药包,语气咄咄逼人:“你手里拿的什么?”
蹲守在韩家门外的村民们齐刷刷看过来。
韩榆把手藏到身后:“没、没什么?”
齐大妮最见不得韩榆装出这副可怜样,越看越讨厌:“拿出来!快点!”
韩榆一瘪嘴,眼里泛起水光。
有人看不过眼,扬声道:“我说齐大妮,你跟咱们横也就罢了,咋还欺负榆哥儿一个孩子呢?”
齐大妮一个眼刀子过去,问韩榆:“你大姑是不是回来了?”
韩榆面露诧异:“奶怎么知道的?”
齐大妮没好气道:“那男的之前先去了我家,说是你大姑快死了,让我带人过去看看。”
“要我说她就是活该,自己不能生还不让别人给她男人生?”
村民们互相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这话是亲娘能说出来的话?
敢情那位叔先去了三房那边,被拒之门外了才来韩家。
当真是冷血至极的一对夫妻。
韩榆心下一哂,双眼睁得滚圆,里面是满满的不可置信:“大姑被欺负了,受了好重的伤,您怎么能说她活该?”
之前被牛车喷了一嘴灰的谈明媳妇一拍手:“所以刚才那
个肿得脸都看不清的是韩春岚?”
韩榆小小地嗯了声:“大姑很疼的,她都晕过去了。”
“哦呦,韩家今年还真是倒霉,昨天韩老大韩老二出事,今儿又轮到韩春岚。”
“齐大妮真是比毒蝎子还毒,自己亲闺女的死活都不管了,怕是要遭报应。”
“”
刺耳的议论声传入耳中,齐大妮拔腿就往韩家走。
但她哪里快得过韩榆,脚还没迈进门槛,大门就“啪”一声甩上了。
门里传来韩榆凶巴巴的声音:“你不喜欢大姑,我也不喜欢你,不要你进来!”
村民们看着差点被门夹到,吓得连连后退摔个屁墩儿的齐大妮,拍着手哄堂大笑。
齐大妮又羞又恼,几乎是落荒而逃。
村民们笑够了,看着韩家紧闭的院门连连感叹。
“韩老大韩老二是个好的,可惜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祸害,这里特指冷眼旁观亲闺女受罪的齐大妮。
或许还要加个韩发
齐大妮来得快,去得也快,谁也没把她放在心上。
妯娌俩忙活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午饭,算是谢过两家舅舅舅母今天的施以援手。
送走了他们,大家各做各的事,静待韩春岚醒来。
闲来无事,韩松出了两道五经题,把屋前屋后四处撒欢的韩榆抓到面前来。
韩榆此时正处于兴奋状态,不太想做题目,脚底抹油想溜。
韩松伸手一捞,轻轻松松把人拎回来,摁在小木凳上:
“两个时辰,做。”
韩榆最终败给了血脉压制,只得老老实实做题目。
提笔蘸墨时不忘向韩松递去幽怨的眼神,小声抱怨:“二哥不是说我在你眼里已经最好了?”
韩松面无表情,冷酷无情地道:“夸你是一回事,要是这样给了你不需要做题的错觉,那我收回之前的话。”
韩榆:“???”
震惊.jpg
韩松淡定回望。
天知道那番话他在私底下酝酿了多久,说完自己都觉得脸热。
韩榆双手摆出残影:“大可不必,我还是很喜欢听二哥夸我的。”
说罢一目十行地浏览题目,而后奋笔疾书。
喜欢被夸?
韩松敛眸,掩下其中的思量。
看来他前些时日的研究与学习还是卓有成效的。
韩榆做完第一道五经题,捏了捏指节:“二哥我做好了,你”
歇斯底里的哭声打断韩榆的话。
坐在院子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向西边看去。
光是听声音,就足以感受到极致的绝望。
韩榆想到那个明显和杨世昌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又想到齐大妮的态度,拉了拉韩松的衣袖:“二哥。”
韩松在韩榆新作的八股文上圈圈点点,眼也不抬:“说。”
“大姑有伤在身,一个人在家肯定不行,要不让她跟咱们一起去镇上?”
韩松没有反对:“回头我跟爹说一声。”
韩榆笑笑,继续做题。
屋里,韩春岚不顾满身的伤,扑在苗翠云怀里,失声痛哭。
哭声悲怆
,惹得苗翠云也跟着红了眼。
苗翠云说:“要不是榆哥儿眼尖,杨世昌的绿帽子就戴定了。”
“这都是报应,那狗玩意儿就该绿云罩顶!”
萧水容端着煎好的药进来,接上妯娌的话头:“可不是,就该他断子绝孙。”
“来大姐,喝药。”
韩春岚接过药碗,喝白水似的一口闷。
理智被苦涩吞没,恍惚间,她想到过年时萧水容同她说的话。
不能生,不一定是女人的问题。
还有一种可能性
“现在好了,大姐回家来,等伤养好了,就高高兴兴过日子。”
韩春岚眼神微闪,眼泪再度从眼角滑落。
回家。
真好啊
韩春岚的情绪稳定下来,躺在炕上养伤。
家里一下子多出三个伤患,其他人难免更忙了些。
直到戌时,大家才吃过晚饭。
韩松也终于寻得机会,把韩榆的提议说了。
苗翠云第一个同意:“那敢情好啊,到时候咱家开始摆摊,你大姑还能来帮忙呢。”
多个人多份力量。
于是,在韩春岚同去镇上这件事上,所有人统一达成共识。
问了韩春岚,她起初不太想给两个弟弟添麻烦。
还是韩榆厚着脸皮,趴在炕边好一阵撒娇卖痴,直说得韩春岚晕头转向,一个不留神就答应了。
韩春岚:“”
韩春岚苍白的脸上带起一抹笑,轻点韩榆的额头:“榆哥儿真是个机灵鬼,说得大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韩
榆昂首挺胸,十分自豪的姿态:“我可厉害呢,大姑你跟我们去镇上,日后就能见识到了。”
韩春岚摸了摸韩榆的脑袋,没说话。
屋里其他人看着这温馨一幕,也都不由自主地露出笑脸。
却说齐大妮气急败坏地回到家,想到村里那群女人鄙夷不屑的眼神,想到故意卖乖和她顶嘴的韩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三个短命鬼,明天就办丧事!”
韩发对齐大妮的赌咒不为所动,他只关心一点:“见到铃姐儿了吗?”
齐大妮冷哼:“韩榆那崽子连门都没让我进,还撺掇那群贱人说我的不是。”
提起表面乖巧懂事,小绵羊一样听话,实则一身反骨,心眼比头发还多的韩榆,韩发也很是头疼。
“铃姐儿总要出来干活,到时候你就过去找她,记得态度好一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张地主许诺了他们不少好处,可不得趁着韩宏昊三人卧病在床,怂恿年纪小不懂事的韩兰铃答应了亲事。
到时候把人送去张家,跟张地主儿子躺一张床上,甭管有没有发生什么,韩兰铃这辈子都是张家的人了。
二房还能得到一份聘金,该他们偷着乐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会跟银子过不去。”齐大妮不耐烦地说。
老两口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韩发催齐大妮去找韩兰铃。
齐大妮不紧不慢走过去,却发现韩家门上挂着一把铁将军。
齐大妮:“???”
恰好
隔壁包老太太出来,齐大妮叫住她,着急忙慌地问:“他们人呢?”
包老太太张嘴,露出一嘴豁牙:“你说韩老大他们啊?一大早就动身去镇上啦!”
齐大妮眼前一黑,话不过脑子,口不择言道:“他们走了,我上哪去让铃姐儿嫁到张家去?”
说完她就后悔了。
完了,她声音那么大,肯定有不少人听到。
“亲儿子亲闺女都不管,还要把孙女儿嫁给傻子,齐大妮你可真行。”
“以前我还觉得韩老大韩老二不孝顺,现在看来啊,他们就是太孝顺了,才会被齐大妮骑到头上。”
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攀高枝找金龟婿的。
张家对大多数人而言,就是个火坑,也就齐大妮一门心思往里钻。
韩老大韩老二去了镇上也好,就算腿伤不能好,至少人还在。
要是继续留在村里,指不定哪天就被亲娘亲老子气死了。
齐大妮早已顾不上这些个老对头们如何评判她,撒丫子跑回去,把这事儿告诉了韩发。
韩发差点当场厥过去。
铃姐儿走了,他怎么跟张地主交差啊?!
大房二房对韩发的慌乱一无所知,坐在牛车上,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韩春岚被笑声感染,心情不由松快许多。
萧水容说:“等安定下来,咱们就可以准备起来了。”
“没错,早一天准备好就能早一天赚钱。”苗翠云附和。
韩春岚已有好些年头没去镇上了,在模糊的记忆里努力
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
她有些失落,但面上不显:“你们打算在哪摆摊?”
妯娌俩异口同声道:“集市入口的地方。”
太平镇仅有一处集市,里面卖什么的都有。
集市入口的人流量最大,也最集中,小商小贩都爱在那里摆摊。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摊位难抢,常有人为了一处好的摊位大打出手。
她们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以前曾被齐大妮打发来镇上卖蔬菜。
韩春岚竭力遮掩对这所谓的集市一无所知的尴尬,不知如何应答。
韩榆看出她的窘迫,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大姑你尝过娘的面食和大伯娘做的菜吗?”
韩春岚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吃过几回。”
一年到头也就年初二能回娘家,嫁到杨家这些年,婆母常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不许她回去。
长此以往,还真没尝过几次。
韩榆语气轻快地道:“那大姑你有口福了,娘和大伯娘做的东西都超级好吃。”
在韩榆眼眸明亮的注视下,韩春岚狼狈地移开眼。
她低低应了声,对弟弟弟妹说:“我这都是皮肉伤,等你们准备好了,我也过去帮忙。”
没人会拒绝她的好意。
谁都知道,手头有事做,韩春岚才能心安理得地住下。
之后一路,大家都在畅享美好未来。
韩兰芸嘿嘿笑:“现在我跟榆哥儿住一起,是不是每天都能识字啦?”
韩榆想说当然可以,前者就被韩兰铃敲了脑袋。
“榆
哥儿每天要读书,回来还要学习,你是真不怕他累着啊?”
韩兰芸挠挠被敲得痒乎乎的地方,也意识到这一点,干笑两声:“也是哦。”
语气里的失落不加掩饰。
上到韩树,下到韩兰芸,他们都很爱学习。
韩松韩榆不在家,干活再苦再累,也会每天按时按量地练字。
对韩榆而言,只要小白在一日,他几乎不会感觉到疲惫。
只是时间实在紧凑,教他们识字到深更半夜,反而得不偿失。
韩榆一时间没个主意,问韩松:“二哥你觉得呢?”
韩松沉吟片刻:“一旬一次,如何?”
自是无人反对。
韩兰芸欢呼一声,缠着韩榆让他检查自己的识字情况。
韩宏昊乐呵呵地看着孩子们你来我往,跟韩宏晔说:“说句不好听的,咱们还得多亏了刘勇。”
要不是刘勇来这一出,他们也不会对外宣称断腿没救了,哪有机会举家搬到镇上。
也算是因祸得福?
韩宏晔虽然比以往硬气了不少,本质还是良善的。
想到路过刘家时门头上挂的白布,他叹口气说:“人都死了,用榆哥儿的话说,也算是咎咎什么取。”
韩榆忍俊不禁:“是咎由自取。”
韩宏晔猛点头:“对,没错,就是咎由自取。”
韩榆抽回视线,继续考查韩兰芸,同时一心二用,想到昨夜。
夜里他又去了趟刘家。
刘勇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看到韩榆推门而入,眼里的恐惧几乎凝
为实质。
刘勇实在怕了怪物一样的韩榆,无需韩榆逼问,就竹筒倒豆子,把他和先生之间的所有事都告诉了韩榆。
包括他和先生的联络方式。
“吴先生说,我若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去找他。”
言犹在耳,韩榆又将刘勇报出的地址默念一遍。
对于刘勇的死,他心底生不出丝毫波澜。
在他先后收下张地主和吴先生的好处,对韩宏晔动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他的结局。
先前从刘家经过,刘家人说刘勇是夜里死的。
是血尽而亡,发现时人都硬了。
韩榆杀过数不清的丧尸,但从未杀过一个人。
即使任务目标是人类,他也只会将目标带回基地,交给基地高层。
在韩榆心里,始终有那么一条底线,时刻告诫自己不能杀害同类。
一旦他杀了人,就跟理智全无、只知撕咬猎物的丧尸没有区别了。
比起亲自动手,韩榆更乐意看对方慢慢死去。
昨夜刘勇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看着他瞳孔逐渐涣散,听着他呼吸和心跳缓缓消失,咽下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口气。
刘勇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盯着韩榆,阴森诡谲。
他想要拉着韩榆一起到阎王殿。
很可惜,他失败了。
“五十个字全对,榆哥儿我是不是很棒?”
韩兰芸欢快的语调拉回韩榆飘远的思绪。
韩榆弯眸轻笑:“是,很棒。”
壮壮这两天托养在邻居家。
隔壁住着一对
年轻夫妇,膝下一儿一女,都是极好相处的人。
韩榆提出托养,他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回到镇上,韩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壮壮。
送了一盒不算很昂贵的糕点作为谢礼,韩榆再三道谢,抱着壮壮回家。
两天不见,铲屎的把自己丢在陌生人家,壮壮窝在韩榆怀里,全身炸成一只毛球。
“喵喵喵!”
可恶的铲屎官,看爪!
亮光一闪,粉色的肉垫啪叽踩在韩榆手背上。
韩榆反手捏住,递到嘴边亲了亲:“壮壮真乖,越来越会撒娇了。”
壮壮:“”
呵,愚蠢的铲屎官!
一家人安置下来,韩宏昊和韩宏晔就出去置办摆摊所需的东西。
苗、萧二人不放心两个粗心眼的大老爷们儿,也跟着去了。
闲来无事,韩榆和韩松又教了五十个字,完事后让他们自行练习。
外面有些吵,韩榆躲到屋里默写文章。
经过一年多持之以恒的练习,韩榆的字有了很大进步。
从最开始的端正到现在的铁画银钩,付出的代价是中指指腹上的一层薄茧。
韩榆临窗而坐,日光从左侧照进来,将他的身形一半笼在灿金之下,另一半隐匿于黑暗之中。
惊鸿一瞥,那侧脸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漠然。
韩松定睛望去,窗上树影轻晃,和着韩榆嘴角的浅淡笑意,看起来格外美好。
信步上前,一眼瞥过韩榆面前的宣纸,并未出言。
直到韩榆落下最后一笔:“二哥有什么
事吗?”
韩松神色浅淡:“无事,看你一人在屋里,特来瞧瞧。”
韩榆拿起宣纸,照着脸扇了扇:“我在默写,县试不是要考这个?”
韩松嗯了一声,又听韩榆说:“二哥,等会儿私塾该放课了,我打算去找灿哥儿安哥儿,向他们借一下这几日的笔记。”
“明日不行?”韩松问。
韩榆一手托腮:“这不是今晚正好有时间,明天自有明天的安排啊。”
韩松应了:“二叔二婶回来,我会跟他们说的。”
韩榆站起身,虚虚抱住韩松:“多谢二哥。”
韩松身体僵了僵,好在很快放松下来。
韩榆把脸埋在韩松的宽袖里,殷切提醒:“二哥,这时候你应该回抱一下。”
韩松:“”
迅速抬手,再迅速放下。
整个过程一个呼吸都不到。
韩榆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在韩松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溜之大吉
韩榆在外面许久,直到戌时三刻才回来。
萧水容问:“怎么现在才回来?”
韩榆手里拿着两个小伙伴的笔记,软声道:“灿哥儿祖父太过热情,留我们吃了晚饭。”
“娘你们吃过了没?”
萧水容把韩榆被风吹乱的头发理理顺:“早就吃过了,给你也留了饭。”
韩榆拍拍肚皮,不知碰到哪里,浅浅吸了口气,不自然地弓起后背。
他面上笑意不改:“辛苦娘了,但我吃了很多,实在吃不下啦~”
萧水容应一声,把温
在锅里的饭菜取出来,灭了灶塘里的余火。
韩榆回屋洗漱,而后翻看并誊抄小伙伴的笔记,直到亥时初才睡下。
翌日,韩榆顶着硕大的黑眼圈,跟在韩松后头出门。
途中有人聚在一起谈话。
“昨晚对面那条街有户人家着火了,整个院子都烧着了,幸好没烧到隔壁。”
“火势可大了,住在院子里的人浑身都是火,没一块好皮。”
“我二舅母家的小叔子凑热闹去看了,说是脸上都能看见骨头了,估计活不成了。”
韩榆打了个哈欠,幽幽感叹:“真惨啊”
被自己丑死,姑且也算一种死法?
🔒 053
两节课结束, 是午休时间。
韩松被罗先生叫走,临走前让韩榆自行去吃饭。
韩榆拿上午饭, 去找沈华灿和席乐安汇合。
“喏, 你们俩的笔记。”
沈华灿接过笔记,随手放一边:“都看完了?”
席乐安也问:“不会也誊抄好了吧?”
韩榆咬一口萧水容清早起来做的爱心酥饼,笑道:“也没多少, 抄完也好尽早还给你们。”
席乐安扒一口饭, 咽下去才开口:“这几日乙班都在做县试和府试的试题,确实没上两节课。”
就在上个月, 他二人顺利升到乙班。
乙班的学习强度远高于丙班, 起初两人不太适应, 韩榆花了不少功夫才让他们跟上进度。
韩榆喝一口水:“试题做得如何?”
昨天下午急着办事, 拿到笔记就走了, 彼此连寒暄的机会都没有。
这厢时间充裕, 自然要关切一二。
沈华灿夹了一筷肉给韩榆,不紧不慢道:“县试还可以,府试略有难度。”
席乐安点头附和:“不过先生说了, 我们读书的时间短, 知识累积不够, 再过个一两年, 应付这些试题就不成问题了。”
三人都是罗先生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愿意在学习上吃苦头, 更能静得下心, 罗先生对他们也是寄予厚望。
“早上路过书斋,掌柜说书斋新到了一批书,下午可要去瞧瞧?”
路人谈及昨夜那场火灾时, 就在书斋附近。
掌
柜瞧见韩榆兄弟二人, 就将书斋的最新消息告诉了他们。
“去。”席乐安不假思索道。
沈华灿轻叹一口气:“如今人在乙班,同窗之间互相比较,高下立现,万不能在这时候懈怠下来,多看几本书也是好的。”
韩榆不置可否:“我二哥说了,学得太晚有损身体康健,日后是会长不高的。”
席乐安想象了下将来他及冠之年依旧是三尺孩童的身高,虎躯一震,暗下决心,今晚要早些睡。
三人边说边吃,填饱肚子又凑一块儿探讨先生课上讲授的文章。
两节课结束后,韩榆问韩松:“二哥可要一同去书斋?”
韩松拒了:“没什么书要买,过几日再去。”
因着府试的缘故,本该上个月抄好的书到现在还未完成。
书斋掌柜也是看在韩榆从未逾期的份上,才不予追究。
韩松不欲欠人人情,还是尽早抄好送过去。
另一个原因,是韩松看出席乐安对自己存有几分畏惧心理。
他若是去了,难保对方束手束脚,反倒影响彼此的心情。
韩榆也不强求,把沈华灿给的饯梅分他一个:“那二哥你先走,我买了书就回去。”
韩松侧首,视线从韩榆腹部掠过。
蜻蜓点水一般,快到韩榆都不曾发觉。
“嗯,早点回来,别到处乱跑。”
韩榆自是满口应下。
告别了韩松,三个小伙伴有说有笑地前往书斋。
掌柜很有生意头脑,新送来的那批书就放在门口的长桌
上,旁边挂了个牌子,上头写着硕大的两个字——“新书”。
长桌前有不少读书人,三五成群,同友人窃窃低语。
韩榆拉着小伙伴挤进去,试图寻找合乎自己心意的书。
有读书人注意到身边的矮萝卜头,不由轻笑:“你们三个小娃娃,来书斋凑什么热闹?”
韩榆仰起头,婴儿肥的脸上透着严肃:“我们才不是小娃娃。”
三人整齐划一地昂首挺胸,满脸的不服气。
大家这才注意到他们身上的浅蓝色书生袍。
衣襟处用略深色的绣线绣着小小一个“罗”字,是罗家私塾统一的书生袍无疑。
众人又惊又奇:“你们几岁?”
韩榆伸出一个巴掌,很骄傲地说:“五岁。”
“五岁?”一旁的书生咂舌道,“多半是刚入的私塾吧?这里的书不太适合你们,你们该去最东边那排书架。”
韩榆对书斋里书籍的放置一清二楚,最东边那一排都是小孩子的启蒙书籍。
韩榆叉腰,振振有词道:“才不是刚入的私塾,我们三个早就是乙班的学生了。”
在场的读书人并不全是罗家私塾的,但也听过罗家私塾有甲乙丙丁四个班,以及毫无人性可言的入学考核、月度考核以及升班考核。
得知韩榆三人在乙班,皆狠狠吃了一惊,问询的目光看向相熟的罗家私塾学生。
于是,接下来他们被迫接受了“韩家两兄弟有多丧心病狂”的二三事科普。
当他们恍恍惚惚回
过神,满眼惊叹地看向韩榆所在,却发现人早已不见了。
书斋的某个角落,席乐安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虽然我现在已经是铁血好男儿了,但是被那么多人围着,还是心跳得好快。”
韩榆笑吟吟道:“至少你不像以前那样,遇上事就脸色通红两眼泪汪汪了。”
席乐安很认同这一点,赧然之余止不住地笑。
沈华灿说:“方才有一瞬间,我觉得咱们仨像极了猴戏里的猴儿。”
沈华灿性情内敛,虽不至于像席乐安那般反应激烈,但也不习惯被很多人围观打量,听他们用夸张的语调吹嘘自己。
比起越京那些召朋唤友、喜好奢靡的同龄人,他更喜欢和猫猫狗狗在一起。
安静治愈,让他有独立思考的空间。
“反正咱们都选好书了,付完钱就走吧。”韩榆用说笑的口吻,“只怪你我太优秀,这般年纪让他们太过吃惊。”
两人正要应,身后传来激烈的争辩。
“当朝史书分明有记载,土豆红薯是大越第三任皇帝,明兴帝在位时派人出海,历经千难万险后引进的,怎么可能是太.祖皇帝时期引进?”
“可这书上分明写着,土豆和红薯是大越建国初期由凌先生”
“这是野史!野史!”
对方语气激愤,隔着一面书架,韩榆都能想象到他据理力争时脖子上青筋暴起的模样。
“野史上都是些荒唐谬论,只为哗众取宠,博人眼球,如何
能与朝廷最最权威的史官相提并论?”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直奔掌柜而去。
“我是看在你家书籍齐全的份上才时常光顾,你怎么能把一些不入流的野史和正史放在一起售卖?”
只见那男子将一本书重重扔到柜台上,怒不可遏地质问。
掌柜愣住,忙不迭翻开书,一目十行地扫过,很快懊恼与歉意浮现面上。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应该是书斋负责采买的人看错了,将野史和正史混在一起”
掌柜叠声儿道歉,嘴巴都说干了才勉强熄灭男子的怒火。
低声下气也就算了,还赔进去一本好书。
待男子带着书甩袖而去,掌柜忍着怒气,准备把那本误入正史行列的野史丢去库房。
韩榆三两步上前:“这书可否卖给我?”
掌柜的脸色由阴转晴,大手一挥,给韩榆抹去零头。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韩榆带着两本书,和小伙伴离开书斋。
这是席乐安不知第多少次看向韩榆。
与其说在看韩榆,不如说在看他怀里的野史。
韩榆和沈华灿探讨下午自学时遇到的一个小问题,五感敏锐的他很难忽视席乐安的盯视,遂回望过去:“你在看什么?”
席乐安很是费解地问:“你为什么要买这本野史?”
既是野史,就有民间编撰的成分。
大多数是根据传闻,真实性有待考察。
总的来说,野史上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当不得真。
席乐安不明白,韩
榆为什么要白白浪费银子,买一本没什么用的书。
如果对大越这一百多年的历史感兴趣,大可以买一两本由史官编写的正史,而非野史。
韩榆指尖摩挲着野史的封面,低垂的睫毛很好地遮掩了眼底的迷茫。
“我也不知道,就是”韩榆蹙眉,半晌才组织好语言,“就是想买。”
或许是购买欲。
又或许是对野史本身感兴趣。
韩榆挠挠头,一时半会还真说不出准确的理由。
好像有一层薄纱蒙在眼前,拂不开,用力也扯不下。
韩榆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我之前不是向灿哥儿借了本正史,今儿正好对比一番,看野史的记载能有多荒谬。”
席乐安似乎懂了:“敢情你是买回来打发时间的?”
韩榆眼眸轻眨:“算是。”
席乐安便不再问,转而说起先前那两个书生争辩的内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史上就是明兴帝在位时才有的土豆红薯,这野史也太胡编乱造了,太.祖登基没两年就驾崩了,哪有时间派人出海。”
韩榆知道席乐安在沈华灿的影响下,对大越的历史多有研究,只好奇问道:“那人提到什么凌先生,怕是野史中将土豆红薯的引进归结到他身上了。”
“或许吧。”沈华灿拿过野史翻看两页,又还回去,“不过凌先生文能当军师,武能率兵打仗,野史这样写,也是因为凌先生有真本事。”
快到家了,韩榆随
口感叹一句:“那他挺厉害的。”
席乐安中肯点评:“文武兼备,可惜正史记载,他在太.祖之前就已离世。”
韩榆了然,又一个天妒英才的。
有关土豆红薯的话题终止于此,韩榆继续和沈华灿的讨论。
不多时,韩榆停在家门口:“路上小心,明天见。”
目送两人走出一段路,韩榆才折身进门。
韩宏昊在捣鼓摆摊用的小推车,拿着锤子在上头敲敲打打。
韩榆过去瞧了眼,推车的做工很是粗糙,摸上去有点刺手。
“大伯,咱家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摆摊啊?”
韩宏昊指向二进院里:“等你爹编好竹椅子,差不多就能开工了。”
经过长达一天的商讨,萧水容负责做包子米糕面条之类的面食,苗翠云则负责卤味和面条上的几种配菜。
既然卖面条,自然要准备几张桌椅。
木桌木椅太花钱,韩宏晔就毛遂自荐,编几对竹桌竹椅。
无需多大,收摊后往推车底下一塞,就能带回家来。
韩榆给韩宏昊倒碗水:“大伯您先忙,我去看看爹。”
韩宏昊挥手:“去吧去吧。”
韩榆又给韩宏晔倒一碗水,陪他说了会儿话。
灶房传来熟悉的吆喝声:“吃饭了!”
大家放下各自手头的活计,往吃饭的正屋去。
韩春岚还不能下床,苗翠云把饭菜给她送去,又回来吃。
晚饭是糙米粥和土豆饼。
这年头菜油价贵,煎饼时只放了一两滴油,土豆饼吃起来有些干巴
,但丝毫不影响浓郁的土豆香气。
韩榆想,土豆丝和土豆饼这两样吃食,他一辈子都吃不够。
吃完饭,韩树和韩松被韩宏昊叫去,韩榆一个人回了屋。
趁还没洗漱,韩榆翻开那本野史。
内容多且杂,韩榆翻了许久,才找到有关土豆红薯的那一小段文字。
上面说,太.祖登基后,派遣凌先生率领船队出海,两年后带回土豆红薯等高产农作物。
韩榆发现,和正史一样,这野史中也没提到有关凌先生的名姓。
韩榆默默给这位凌先生打上身份神秘的标签,继续往下看。
下一瞬,呵笑出声。
野史称,凌先生和太.祖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还说太.祖之所以能以女子之身击退外敌,建立大越,是用美貌引诱了凌先生等一众能人臣子,让对方心甘情愿为其效命。
“什么乱七八糟的。”韩榆眉间皱起一个小疙瘩,把野史塞到书箱的最下面。
那书生说野史上都是荒唐谬言,韩榆还半信半疑。
现在看来,他还真没说错。
正史中有记载,太.祖天生巨力,能文善武,怎的就成了凭美貌登基?
若她真没点本事,如何能压得住手下魁梧善战的将士?
“白白浪费我两刻钟。”韩榆暗暗磨牙,“还有小金库。”
“什么小金库?”
韩榆循声望去,来人是韩松,就气呼呼地把事情告诉他。
韩榆私以为,二哥定会与他同仇敌忾,一起斥责编写这本野史的人。
不料韩松沉默片刻,竟点了点头:“野史是真的。”
韩榆神情一怔:“嗯?”
韩松也是后来身居高位,一次偶然窥见了越氏皇族的辛密。
一群高高在上又极端自卑的男人,在先祖死后肆意篡改史实,为此不惜屠杀成千上万个无辜百姓。
他们认为,要将荣耀归还给应得之人。
不仅仅是荣耀,还有权力。
所以他们将开国两位女帝为大越所做的贡献,悉数转移到明兴帝身上。
千古一帝。
这是正史中对明兴帝的最高评价。
韩松眼底划过讽刺。
或许,大越的根早就烂了。
而最先一批蛀虫,是坐拥天下的君主。
“二哥如何知道?”韩榆疑惑问道,也唤回了韩松的思绪。
韩松不欲多说,只道:“这不重要,日后你自会知晓。”
韩榆便不再追问。
韩松如此笃定,想必是有了确切的证据。
所以正史也会造假,野史中亦有真相。
韩榆所有所思:“二哥来找我是?”
韩松原本与韩榆相对而坐,闻言起身走到后者面前,半蹲下来。
韩榆不明所以:“二哥你”做什么呢?
“衣裳撩起来。”韩松言简意赅且不容置喙地道。
未说出的话卡在嗓子眼,韩榆睁大眼睛:“什、什么?”
不待韩松重复,韩榆先一步捂住衣角,义正词严道:“娘说了,男孩子不可以随便给人看。”
韩松:“”
什么乱七八糟的?
韩松黑了脸,沉声道:“
昨晚我见你腹部似乎有些淤青,可是与人起了争执?”
韩榆眼皮一跳,藏在鞋子里的脚趾紧张地蜷起。
他掩饰得那样隐蔽,连萧水容都没发觉,韩松是怎么发现的?
时间回到昨晚。
韩榆从家出发,直奔私塾,赶在放课时把沈华灿和席乐安堵在门口,拿走了笔记。
辞别好友,韩榆又赶往刘勇供出来的碰面地址。
虽说来镇上已有一年半,韩榆却没怎么四处逛过,几乎是私塾、家、书斋三点一线。
向人问了路,抵达目的地,韩榆发现那位吴先生给的地址就在他家前面那条街。
韩榆的突然出现,打了吴先生一个猝不及防。
吴先生认出韩榆,也不问他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进来的,果断从桌下抽出一柄短剑。
四下无人,短剑闪着寒芒,直奔韩榆门面而去。
韩榆利落闪身,避开吴先生的攻势,宽袖一挥,放小白。
小白经过这些日子的光合作用,体型已经可以涨到成年男子那般高大。
韩榆丢出小白,便退到一旁观战。
吴先生看不到小白,被小白无形且杀伤力极强的攻势吓了个半死。
不过几个回合,就被小白满脸青紫地踩在根须下,动弹不得。
吴先生暂住的小院仅一进,韩榆挨个儿搜查一遍,并未花多长时间。
最终,韩榆在书房的暗格里找出一沓未署名的书信,以及一封吴先生未寄出的信件。
前者书信的内容都与韩榆相关。
正应了韩榆的推测,以往种种的目的在于让韩榆霉运加身、走上歧途,永远地深陷低谷。
“韩榆必须活着。”
这是书信中的原话。
另一封则是陈述了韩榆的转变,言明韩榆可能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并已做出反击,询问往后该如何应对。
只可惜这封信还未寄出,就落入韩榆手里。
吴先生这辈子都没想到,一个五岁的孩子会掐住他命运的咽喉,否则他定会早早把信送出去。
可惜,他轻敌了。
韩榆笑着感慨,让小白把吴先生丢进屋里。
哪知小白刚把人扔进去,吴先生突然将剑鞘掷出,砸中韩榆的腹部。
吴先生身手极好,这一下当时就给韩榆干出一大片淤青。
小白怒不可遏,摁着他一顿猛捶,差点把人打死。
韩榆及时叫停,当着被打得不能起身的吴先生的面,放了一把火。
韩榆把所有的信件丢进火中,静待它们化作一堆灰烬。
火苗一寸寸舔舐房屋门窗,贪婪地啃食吴先生的全身。
火势渐涨,在清脆的噼啪声中,韩榆依稀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焦香。
吴先生痛呼着,嘶吼着。
他说:“难道你不想知道到底是谁要害你吗?”
吴先生深知他无法从韩榆这个怪物手中逃脱,只能徐徐诱之。
而他背后的主子,便是鱼饵。
只要韩榆上钩,他定要报今日之仇。
很可惜,韩榆已经知道了。
韩榆在一片火光中,踩着夜色离开了。
有人发现吴先生的院
子着火了,大叫救火。
身后一片喧嚣,谁也没注意到那个五岁大的孩子。
又或者,谁都不会相信,这场足以烧毁二分之一宅院的大火,是出于一个孩童之手。
韩榆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
他本意是想焚烧信件,吴先生那般下场,分明是自己钻进火堆里,咎由自取啊
韩榆不会留一个企图伤及他的亲人,日夜不休地在不远处监视他的人活着。
制造一场意外,借昨夜的东风杀一个人,再简单不过的事。
是风先动的手,与他韩榆无关,不是吗?
韩榆算准每一步,唯独漏算了韩松这位智多近妖的重生版男主。
见韩榆迟迟没有动静,韩松语气微沉:“韩榆。”
韩榆回神,撞进韩松古井无波的眼中。
可他分明瞧见,里面是有关切在的。
韩榆幽幽叹一口气,对此深感头疼。
自从县试前的下药风波,二哥对他是愈发的温柔体贴了。
但他本性多疑,且极其敏锐,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引来他的正视。
穿书伊始,因为性情变化惹来韩松起疑。
两次借上茅厕干坏事,第一次韩松等在院子里,第二次直接跑去屋后找他。
掉进猪圈这样丢脸的事韩榆不愿再回忆,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消除韩松的疑心。
韩榆眨了眨眼,一脸茫然:“二哥说什么淤青?我何时与人起争执了?”
“昨天下午我一直和灿哥儿安哥儿在一起,莫非二哥觉得,我会跟
他们闹不愉快?”
韩松眸子紧锁在韩榆脸上,试图挖出一丝一毫的心虚和闪躲。
然而没有。
韩榆目光清正,不闪不避。
这让韩松有些不确定了。
“昨晚你回来,洗漱时我无意间瞥到的。”
昨晚韩松确实在他洗澡的时候来过,是归还沈祖父赠予的书籍。
真是大意了。
“二哥应该是看错了,许是屋里什么东西的影子落我身上了?”
说着掀起衣角,露出滚圆的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这让韩松想到他的长子,幼时吃饱了也会这样。
一个没忍住,伸手戳了下。
韩榆:“???”
韩松:“”
🔒 054
在韩榆惊恐的目光下, 韩松哧溜缩回手。
尴尬。
尴尬是今夜的韩家兄弟。
韩松:“咳——”
韩榆挠了挠痒乎乎的肚皮:“二哥可瞧仔细了?”
韩松定睛望去,那肚皮白皙圆润, 不见丝毫淤青:“是我看错眼了, 没受伤就好。”
韩榆放下衣角,松了口气:“二哥可还有事?”
韩松瞥了眼他面前的课业:“没事了,你写吧。”
目送韩松离开, 韩榆吧唧一口亲在小白的花骨朵上:“幸好, 幸好。”
小白忸怩了下,从指尖滑落, 稳稳在桌面扎根, 催促韩榆赶紧完成课业。
韩榆嘀咕:“你跟二哥越来越像了, 总喜欢敦促我学习。”
小白轻晃两下。
“好好好, 我这就开始。”韩榆无奈笑道, 提笔蘸墨-
翌日一早, 韩榆和韩松晨起健身,吃完饭赶往私塾。
途中听到吴先生的最新消息。
“熬了两天终究没熬过去,昨儿下午没的。”
“天又热了, 隔壁人家闻到臭味才发现。”
“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还是邻里们凑了钱给他下葬。”
韩松对前面那条街的火灾略有记忆, 不知想到什么, 侧首看向韩榆。
韩榆支棱起耳朵, 正听得专心。
“过两日娘和二婶去摆摊, 放课后我也会去帮忙。你一个人在家, 即便是饿了也不可在灶房乱捣鼓,以免点了屋子。”
“知道啦。”韩榆拖长了语调,又说, “二哥去帮忙
, 我也要去。”
韩松没答应:“你还没推车高,等你长高了再说。”
韩榆气坏了。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身高歧视?
但气归气,韩榆也是明白韩松的话不无道理。
要是他站在推车后面,客人来买东西,怕是都看不到人。
韩榆低头,脚下的影子矮墩墩的。
气馁地拿鞋尖蹭了蹭,韩榆决定今晚吃两碗饭。
多吃饭才能长高。
还有晨练,亦不可间断了去
转眼五日过去。
竹桌竹椅陆续编好,刷洗干净了放在太阳底下晾晒。
晒干后,就准备出摊。
出摊第一日,萧水容和苗翠云天不亮就起身了。
前者把醒发整整一夜的面团取出来,搓成团准备包包子,后者开始忙活卤味和配菜。
担心生意不好,她们不打算做太多,免得卖不完浪费了。
很快韩兰英韩兰铃两个姑娘也进来,在一旁打下手。
忙活了一个半时辰,第二笼包子出锅,那边的卤味配菜也已调好。
这时天色刚亮,空中还挂着一轮弯月。
韩树从灶房门口探出个脑袋:“娘,二婶,你们好了没?”
“好了好了。”苗翠云高声道。
把吃食和两小套竹桌竹椅送上推车,萧水容想想还是没摘下襜裳,就这么出门了。
韩宏昊和韩宏晔白天要出门做工,韩松韩榆又要读书,只韩树一个男人跟着去了。
韩兰英站在门口,望着推车渐渐远去,紧张地握住二妹的手:“铃姐儿,一定能卖得
很好,对吧?”
韩兰铃重重点头:“一定可以。”
韩兰英呼出一口气:“要是这生意做不成,怕是要回村去。”
在镇上吃什么都要掏银子,韩家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纵使有分家所得的五十两,也不可肆意挥霍。
挣不到银子,总不能在镇上白吃白喝,只能回桃花村。
想到刻薄蛮横的齐大妮,韩兰英就觉得窒息。
齐大妮为了跟张地主家攀上关系,不惜逼迫铃姐儿嫁给一个傻子。
韩兰英眼看就要到说亲的年纪,她不敢想象,要是自己的婚事被齐大妮盯上,会被说给一个怎么样的人家。
即使爹娘不会同意,她还是想远离桃花村,远离那个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韩兰铃也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眼里闪过厌恶:“大姐你别胡思乱想,松哥儿榆哥儿等会要起来,咱们先做早饭,回头还要做针线活。”
韩兰英应下,又一头扎进灶房。
约摸过了一刻钟,韩榆打着哈欠出来。
停在一进院的推车不见了,韩榆合上嘴:“她们已经出门了?”
韩松从隔壁出来,垂眸整理衣襟,轻描淡写嗯了一声:“你还睡着的时候,她们就已经走了。”
韩榆嗅着灶房传出的香气,不自觉往那边走:“等放课了,咱们过去瞧瞧可好?”
韩松抬步跟上:“可。”
韩榆去灶房转一圈,偷了个包子吃,被韩松拎去晨练。
半个时辰结束,两人换下被汗水打湿的衣裳
,去正屋吃饭。
壮壮全程陪同,韩榆这边吃完,就扒拉他腿,嗲着嗓子喵喵叫。
韩榆哪里不知他这是在讨食,把碗筷送去灶房,就往他吃饭的碗里添了吃的。
“喵呜~”
铲屎的,算你识相~
壮壮用短了一截的尾巴轻扫韩榆的手背,粉色肉垫拍拍韩榆,喵喵喵地快乐吃饭。
韩榆看了一会儿,那边韩松收拾好东西出来,便结伴前往私塾。
一直惦记着摆摊的萧水容,这边放课的锣声刚响,就迫不及待拉着韩松跑出课室。
席乐安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再抬头,已不见韩家兄弟二人的身影。
他表情空白了一瞬:“他们俩好快。”
沈华灿被他傻乎乎的样子逗乐了,提醒道:“忘了榆哥儿上午跟咱们说过的事了?”
席乐安哦哦两声,一拍脑袋:“课上先生讲得略有些深奥,听得我头晕眼花,我都给忘了。”
“那既然今天是榆哥儿家第一天摆摊,咱们可要去添个彩头,捧捧场庆祝一下?”
韩榆是席乐安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曾不止一次地开导他。
席乐安私以为,他能有今日这般,和榆哥儿脱不开关系。
友情是双方的,绝不能只一方付出,另一方什么表示都没有。
席乐安兴致勃勃地想着,要不要从家里拎几斤肉,送去榆哥儿家。
沈华灿摇了摇头:“榆哥儿既然没让我们一同前往,就是担心我们有所表示。”
席乐安不明所
以:“第一天开张,理应有所表示。”
沈华灿轻敲他一下:“若咱们送东西去,那才是真正生分了。”
大张旗鼓地送东西去,难免惹人眼红。
更甚者,还会给韩家带来一些小麻烦。
榆哥儿也是为了双方都好。
席乐安一时间没转过弯,挠挠头表示不解。
沈华灿神情一肃:“就问你听不听我的?”
席乐安条件反射地立正:“听!”
沈华灿满意一笑:“很好,你先回家去,过几日再问问榆哥儿,也好去尝尝榆哥儿家小食的滋味。”
席乐安嘟囔两句,含糊其辞听不清说了什么,拿上书本塞进布袋:“那好吧。”
韩榆对两个小伙伴的谈话内容毫不知情。
可若是知道了,也会赞同沈华灿。
韩榆从来都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
就好比他和韩松,因为成绩优异,屡次得到罗先生的褒赞,不止一次被同窗明里暗里地挤兑过,各种膈应人的小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那些个做生意的小商小贩,哪个是省油的灯?
韩家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户人家,光是准备推车和吃食就掏了好些银子。
如若有人眼红生事,怕是一切支出都要打水漂。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韩榆相信他们会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
韩榆在路上走着,将今日先生讲授的文章背给韩松听。
稚嫩的童生清脆嘹亮,惹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
有人注意到他二人身上显眼的书生袍,啧啧感叹:
“不愧是罗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厉害,这才多大年纪,竟然背书背得这么溜。”
“要我说啊,进士老爷跟举人老爷还是有区别的,那焦家私塾出来的学生我就没听过几个有出息的。”
“可不是,我家儿媳妇二月份死活要把孙子送去焦先生那处,我跟老头子没同意,她还生了好几天的闷气。这才几个月,我家小孙孙张嘴就是之乎者也,这都是罗先生教得好。”
韩榆将过路人的交谈尽收耳中,微抬下巴看向韩松,眼里是明晃晃的笑意。
韩松敢保证,若是他身后有尾巴,估计得晃出残影。
韩榆背完最后一句,清清嗓子说:“先生自然是最好的,真搞不懂黄睿跟三叔怎么想的,几乎把那位焦先生吹上天。”
韩松淡声道:“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人。”
这还是韩松头一回直白地表露出对一个人的不喜。
韩榆若有所思,想必那位焦先生当真不怎么样。
余光瞥见举着草靶子卖糖葫芦的老丈,韩榆眼眸一亮,揪住韩松的衣袖:“二哥。”
韩松当即想到上次当街吃糖葫芦的场景,面色微黑:“不”
“谢谢二哥,二哥真好,二哥我去去就来!”
欢快的嗓音掐断韩松的话头,韩榆迈着短腿啪嗒啪嗒跑远了。
那背影,像极了出笼的鸟儿。
韩松:“”
无奈一叹,走到路边等韩榆买完回来。
然后,韩松就眼睁睁看着
韩榆举着两根糖葫芦跑到跟前。
右手捏着糖葫芦咬一口,左手递上前:“呐,给你。”
韩松战术后退:“我不”
韩榆踮起脚,糖葫芦塞了韩松一嘴。
“酸酸甜甜,很好吃的,二哥快吃。”
韩松:“”
见韩松不动,韩榆催促:“二哥快吃啊,再不吃就该化了。”
到底是他的心意。
韩松默念,心一横,咬下一颗
韩榆二人在集市外溜一圈,找到自家摊位所在。
原以为头一天出摊,生意会比较冷清。
谁知生意意外很不错,摊位前站着好几个人买包子和卤味,一旁的小竹桌前还坐着三五个客人,哧啦哧啦嗦着面。
韩榆喜出望外,一溜小跑上前:“娘,大伯娘,大哥。”
萧水容于百忙之中看他一眼:“榆哥儿来啦?饿不饿?”
韩榆瞅了眼蒸屉里的包子:“中午吃得多,还没饿。”
总不能吃掉别人等了许久的包子。
“等会儿就能收摊,榆哥儿到旁边坐坐,要么跟你二哥先回去。”
韩榆选择了前者。
接下来两刻钟,韩榆坐在小竹椅上,托着腮看人来人往。
并非一直有人来他家的摊位,也有人被两旁的吆喝声吸引,去买了其他吃食。
韩榆数了下,两刻钟里共有十个人来,五个人买包子,三个人吃面,仅两人买了卤味。
眼看暮日西斜,萧水容跟苗翠云商量了下,打算收摊。
韩树把竹桌竹椅塞到推车
底下,几人合力,推着推车回家去。
橙红的夕阳普照大地,每个人都挂着红润的笑脸。
萧水容三人在集市待了整整一天,午饭吃了两个包子应付。
韩榆走在他娘边上,好几次听到她肚子在咕噜咕噜叫。
回到家,韩兰英和韩兰铃已经做好晚饭。
把推车停好,取下上面乱七八糟的东西,韩宏昊兄弟俩也回来了。
“先吃饭,吃完饭再数钱。”
想到小竹篓里叮当作响的铜板,大家觉得满身的疲惫都散去几分。
囫囵吃了晚饭,一家人围桌而坐。
韩宏昊把竹篓反扣到桌上,伴随着叮当声响,铜板落了一桌。
“一个,两个,三个二百三十六二百六十八!”
“二百六十八文钱!”
负责数钱的韩树按捺不住激动,拍着桌子高喊。
“这、这么多?”
“树哥儿你没数错吧?”
韩树不乐意了:“我虽然没读几本书,数数还是会的,这一个一个地数,哪里会出错?”
韩宏晔不敢相信,又让韩松数了一遍。
韩松在众人灼灼注视下,淡定地数完所有铜板。
“大哥没数错,确实是二百六十八文钱。”
所有人:“!!!”
韩宏昊抹了把脸:“摆摊竟然这么挣钱吗?”
要知道,他们在张地主家累死累活一整天,也才挣十个铜板。
韩榆笑得眼睛完成月牙,不吝夸赞地说:“主要还是娘和大伯娘手艺好,客人们的鼻子和舌头可灵了,好
不好吃他们能分辨不出来?”
民以食为天。
况且他们家的吃食定价也不高,量多又实惠,客人们自然愿意掏钱。
“真好。”
忙活了一天,苗翠云和萧水容浑身酸痛,只想躺下睡一觉。
可看着面前这一小堆黄铜色的铜板,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若非面粉用完了,她们可以再卖个一天一夜!
“大家都辛苦一天,早些洗漱歇下,明儿才有精气神继续干活。”
到底是长嫂,苗翠云一声令下,大家便都端盆洗漱去了。
至于摆摊赚的钱,提前说好两房对半分,一旬分一次。
账目都记在明面上,彼此绝非奸猾之人,也不存在什么猜疑。
夜色下,小院因着那二三百文钱很是热闹了一阵。
洗漱后,便都熄了灯,枕着美梦睡去。
韩榆的隔壁是韩宏晔夫妇俩的屋,练习八股文时,两人的鼾声清晰入耳。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韩榆悄然勾了下唇,手腕稳稳悬空,颇具风骨的字迹跃然纸上。
一篇八股文并一首试帖诗,练完后照例默写半篇文章,紧接着又是总结今日课堂所学。
如此这般,忙碌却充实。
戌时初,韩榆熄灭油灯,躺下入睡
这天之后,韩家的小摊逐渐走上正轨。
萧水容和苗翠云生得秀丽,满头青丝用头巾包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爱干净的。
在食材方面,她二人也不吝啬,无论是包子馅儿还是面条上的配菜,只会多给不会
少给。
包子皮儿被里头的馅料撑得圆鼓鼓,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油香。
面条的配菜只两种,荤的和素的。
每回苗翠云都满满一大勺浇上去,直把白花花的面条盖了个严实。
还有那卤味,色香味俱全,整个儿浸在卤水里,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以上种种,成功让韩家的小摊在一众摊贩中脱颖而出,成为食客们的新宠。
也不是没人眼红,试图针对韩家小摊,只是被妯娌俩轻松化解了。
最过分的一次,有人雇了个懒汉,污蔑韩家的吃食里有虫子。
那懒汉当真配得起“懒汉”二字,滚滚的一碗面汤,虫子还是个活的。
不仅没能诬陷成功,反而连累自家的生意大打折扣。
转眼到了七月,酷暑时节。
在韩榆隐晦的提议下,萧水容又在吃食里加了一样凉茶。
在这炎炎夏日,当你走在路上,如何能抵抗一碗清透爽口的凉茶的诱惑?
凉茶的畅销在意料之中,韩家又多一笔收入。
因为小摊的生意太好,三个人时常忙不过来,对此有少数食客颇有微词。
好在没多久,韩春岚伤势痊愈,也过来帮忙。
四个人忙活,勉强还算应付得来。
每逢休沐日,韩松体谅她们出摊辛苦,也会过去帮忙。
至于韩榆,怕是去了也会添乱,索性老老实实在家学习。
韩松的举动被有心人瞧见,在私塾里宣扬开来。
许多学生认为韩松一介童生却混迹于集市之中,有损读
书人的风骨气度。
就连数月未见的韩宏庆都闻讯而来,厉声质问,并以命令的口吻不许韩松再去。
三房都分家了,韩宏庆有什么资格管到隔房侄子的头上?
韩松自是不予理会。
但随着韩宏庆的知情,韩松猜想应该用不了多久,桃花村那边就能知道大房二房的最新情况。
可那又如何?
韩宏昊和韩宏晔都不再是当年那个愚孝的儿子了。
等韩宏庆气得甩袖而去,韩榆小小声说:“万一爷奶他们跟爹要银子怎么办?”
韩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韩·守财奴·榆才不愿把钱给讨厌的人。
韩松手指捋平卷翘的书角:“分家时白纸黑字写着,每年该给爷奶多少东西。超过这个份额,多给是爹和二叔孝顺,不给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韩榆轻唔一声,算是回应,转头趁休息时间继续抄书。
只是他二人还是低估了齐大妮不要脸的程度。
这天一早,齐大妮敲开院门,上来就问两个儿子要钱。
“要不是小三告诉我,我都不晓得你们两个不孝子摆摊挣了大钱。”
“还敢背着老娘让韩春岚跟杨家的和离,真是胆肥了!”
“十里八村都传遍了,杨世昌抱回去的崽子不是他的种,你倒是精贵,这点气都受不得,杨家没嫌弃你不能生养”
齐大妮叉着腰,对着所有人一顿疯狂输出,就连韩榆都没能幸免于难。
对此,韩宏昊和韩宏晔硬气得很。
“为
了给我们俩治腿,家里欠了一百多两外债,还有大姐,她前段时间身子老不好,还咳血,也欠了二三十两。”
吃嘛嘛香身体倍棒的韩春岚:“???”
韩宏晔接过兄长的话头:“娘您要钱可以,只要您跟爹帮我们还了这一百五十两,往后每年都会把挣到的一半孝敬给您,您看如何?”
齐大妮当然不乐意。
而韩宏晔也是仗着老两口手里只有几十两,才会许下这样的承诺。
不等齐大妮有所反应,韩榆扑上去,整个人挂她腿上。
最近韩家伙食不错,韩榆又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脸蛋都圆了不少。
这厢全部体重坠在齐大妮身上,当场把她撞了个屁墩儿。
“奶,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帮忙还了这一百五十两吧,我都已经三个月没吃上一口肉了呜呜呜呜”
齐大妮信以为真,哪里愿意做这个冤大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门一关,韩榆瞬间收了哭声,露出八颗牙齿:“怎么样?我哭得是不是很逼真?”
所有人:“”
在韩榆满怀期待的目光下,大家憋着笑点头。
“是是是,榆哥儿哭得真好。”
“赶紧收拾收拾,该出摊了。”
又是休沐日,韩松换上耐脏的粗布短打,叮嘱韩榆在家好好读书,随萧水容几人一道出了门,傍晚时才回来。
韩榆带着今日份疑难找上韩松。
韩松捏了捏酸胀的手臂,着手答疑。
韩榆心领神会,
殷勤地绕到他身后,双手齐上,在韩松右臂上捏来捏去。
一问一答,时间过得很快。
韩松解答完毕,又拿起自己的书本,不紧不慢地翻看。
韩榆甩了甩捏得发酸的手,与他相对而坐。
抬眼望去,是韩松专注的面孔。
韩榆福至心灵,突然问:“二哥,你觉得人为什么要读书?”
韩松怔了下。
韩榆补充说明:“又或者是,读书的意义?”
韩榆自诩读书已经够努力了,但比起韩松,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
他很好奇,韩松这样努力的目标所在。
重活一世,他想通过读书获得什么?达成什么目的?
像前世那样,位极人臣,名留青史?
韩榆觉得不止如此。
否则韩松那时常压抑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总归是有来处的。
韩松沉吟片刻:“一为大越。”
即便大越已经烂了,将来还会更烂,但韩松还是想救它。
凌先生曾对他说,我若不救它,又有谁会救它呢?
凌先生几乎凭一己之力,将大越从灭国的边缘拉拔回来。
韩松视凌先生为恩师,重生后的夙愿便是为大越略尽绵薄之力。
韩榆默默点头,这点在他的意料之中。
所以还有其二,其三,甚至更多?
韩榆洗耳恭听。
韩松眼神变得悠远:“二为先生。”
“先生?”韩榆来了兴趣,“可是罗先生?”
韩松摇头,眸光转向韩榆。
许是他此时内心激荡,有韩榆在前,不免生出倾诉的欲.望。
“非也,是
凌先生。”
说起凌先生,韩榆就想到几个月前从野史了解到的那位建国初期的凌先生。
韩榆心思流转:“可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位?”
韩松语气微顿,微微摇头:“不是。”
多年后,凌先生在大越风雨飘摇之际横空出世,力挽狂澜,许多人猜测他是一百多年前那位凌先生的后人。
韩松也是这么认为。
韩榆猜,这位凌先生应该在将来与韩松有什么深重的渊源。
总归现在韩松身边没一个姓凌的。
韩榆保持沉默,只作没发现其中的疑点。
韩松抿一口水:“是一位盖世无双,愿舍身救国的大义之人。”
世人皆道先生有铜头铁臂,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可韩松知道,先生只是肉体凡胎。
他瘦骨嶙峋,沉疴缠身,像一口灌风的麻袋,无时无刻不在苟延残喘。
直到生命的尽头,陪伴他的只有一盆半死不活的花,和一尾布满划痕的瑶琴。
韩榆双手托腮:“二哥一定很崇敬他。”
韩松很难忽略韩榆笃定的口吻,也不作掩饰:“是。”
韩榆咂摸着,有点不是滋味。
这位凌先生当真这般厉害?
二哥可从未给过一个人这样高的评价。
韩榆还想再试探两句,韩松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了太多。
担心韩榆起疑心,韩松打住话题:“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吧,早点睡,明日还要上课。”
韩榆轻哼一声:“二哥也早些休息。”
韩松应声,目送韩榆离开
翌日,有人在酒楼举办了一场小型诗会,广邀同窗前去参加。
韩松不欲前往,最后还是被祁高驰拉了去。
韩榆只好与小伙伴走一段路,再独自回家。
途经一条窄巷,里头有呼救声传出。
在巷口张望,是一位老丈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老丈似乎发现了韩榆的出现,用嘶哑的声音说:“小娃娃,我起不来了,你能来扶我一把吗?”
韩榆眼神微闪,笑着应好。
不缓不急走到老丈面前,伸出一只手:“老人家,我”
话未说完,一只大手从背后绕到身前,用手帕捂上韩榆的口鼻。
🔒 055
韩榆眼中闪过了然, 抬手就要放小白。
“给我摁住喽,上头放话了, 绝不能让他逃脱!”
“还差几个就能上路, 上回送去云远府的那批货,年纪小又漂亮,贵人们可喜欢得紧呢。”
韩榆眸光一闪。
云远府位于大越西南部, 当地百姓大多是从周边各个小国迁徙而来, 成分多且杂,民风粗犷, 又仗着天高皇帝远, 很是不受朝廷的管制。
以上是韩榆从书中所知, 当时还跟韩松吐槽过云远府的半独立性。
而老丈口中的“那批货”, 应该是和他一样被迷药迷晕的孩子。
有团伙的拐卖组织, 且不是初犯。
短短两个呼吸, 韩榆就做出了决定。
韩榆屏气凝神,拒绝再吸入手帕上的迷药。
同时让小白将他吸入体内的少量迷药清除干净。
“人晕了没?”
韩榆眼睫毛轻颤,沉沉阖上眼。
因突发状况而紧绷的身体一瞬间软成面条, 扬起的手臂无力垂落。
晕.jpg
借着窄巷里微暗的光线, 老丈将韩榆的反应尽收眼底。
想到那人千叮咛万嘱咐, 说这小子心机很深, 极有可能装晕, 老丈想了想, 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
冰冷的刀刃贴上掌心, 用力一划,鲜血喷涌而出。
老丈眼睛紧紧锁着韩榆,不放过他丝毫的表情和肢体变化。
殷红溢满掌心, 从指尖滚落, 洇入泥土里。
韩榆没有任何反应。
老丈脸色一松,匕
首插回刀鞘:“给他包扎好,别货没到地方人就没了。”
年轻男子应声,随手扯下一片布条,胡乱在韩榆手心裹两圈,把人扛在肩头,快步追上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韩榆悄无声息地将包裹伤口的布条挑开。
男子和老丈在窄巷的尽头一个助跑,翻上墙头。
掌心的血珠摇摇欲坠,落在墙角的野草上。
翠绿和鲜红,在阴暗无人的角落里悄然滋生
韩榆被男子扛麻袋一样甩在肩上,因为长时间头朝下,韩榆大脑充血,有些犯晕。
腹部抵在结实的肩膀上,被迫经受一轮接一轮的压迫。
韩榆不由庆幸,距离他上次吃饭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否则他定会吐这人一头一身。
韩榆面条似的挂在男子肩膀上,饶是警惕心极高的老丈,也未曾发觉他们刚拐骗到手的货物是在装晕。
韩榆半睁开眼,眸中神色沉静,不见丝毫慌乱。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行走路线,并沿途留下记号。
——韩榆有绝对的把握脱身,总得看看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相较于黄秀兰、侏儒男子以及刘勇的手段,这一回明显更高明,也更阴毒。
让韩榆落入拍花子手里,是想让他流落他乡,乞讨为生?
还是别有用意?
以上只是韩榆束手就擒的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因为和他一样被拍花子拐走的孩子。
在脱身后去县衙报官,由官府全权负责这件事和深入贼窝,引导
官府找来这两个选择中,韩榆选择了后者。
这些拍花子能在官府的监管下逍遥法外,定然是阴沟里的老鼠,狡兔三窟藏得极深。
等官府找到拍花子的老窝,救出被拐走的孩子,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那老丈为了试探韩榆,眼也不眨地给他一刀,可见对方不是什么善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韩榆不敢保证,等官府找过去,会不会所有的孩子都能安然无恙。
那些孩子都有父母亲人,若是他们出什么事,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劫难。
韩榆现在很幸福,所以心也变软了。
权衡之下,韩榆决定做那个指路人。
希望二哥争气一点,早点发现他留下的记号
却说韩松被祁高驰拉去诗会,在同窗的起哄声中不得不作了两首诗。
举办诗会的是一位刘姓同窗,他十分阔绰地为这场诗会准备了几样彩头。
韩松依稀有点印象,这位刘姓同窗曾经和韩宏庆有过一段交集。
二人形影不离,好得跟什么似的,只是不知后来怎么的,两人突然又闹翻了。
韩松不欲与此人结交,便也无心争夺那些个彩头。
祁高驰见韩松神情淡淡地一人坐着,走回来戳了戳他:“刘兄准备的彩头可真精致,什么玉佩折扇镇纸砚台一看就是好东西。”
“尤其是那枚玉佩,上头的小雀刻得栩栩如生,跟活了似的,可爱得紧。”
“小雀?”韩松心神一动。
祁高驰点头:“
刘兄说那枚玉佩原本是买给他幼弟的,正好今儿办了诗会,索性拿出来做彩头。”
韩松并不关心刘兄如何,只问:“很可爱?”
祁高驰先是不明所以,不过很快懂了:“是榆哥儿?”
韩松起身上前,以行动作出回应。
祁高驰不禁扶额:“嘴上说着要我不可对榆哥儿太过娇纵,结果最最娇纵榆哥儿的还得是你韩松!”
狠狠腹诽了好友一番,快步跟上去。
参加诗会的学生少说也有五六十人,经过数场激烈的竞争角逐,那枚刻有雀儿的玉佩花落韩松家。
刘兄朗声笑着,将玉佩交到韩松手中:“不愧是先生的得意学生,我等自愧不如啊。”
众人直勾勾盯着玉佩,既心酸又眼红。
心酸自己技不如人,眼红韩松得了最贵的彩头。
韩松对周遭的视线视若无睹,或者说早已免疫,将玉佩置于衣袖的内袋中:“时辰不早了,韩某先走一步。”
刘兄忙拉住他:“这才哪到哪啊,诗会还没结束,就算结束了也还有其他场子,你这么着急走,倒显得我待客不周了。”
韩松素来不喜与人太过亲近,被刘兄扯着袖子,面色当场冷硬不少。
祁高驰太了解韩松了,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笑着打圆场:“刘兄有所不知,这玉佩就是韩松专门为了他兄弟赢的,这厢得了玉佩,当然急着把东西送回去。”
“兄弟?”刘兄有些讶异:“可是韩榆?”
韩松颔首:
“正是。”
刘兄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爽快松开韩松:“既然如此,那你就走吧,可不能让韩榆等急了。”
这一番揶揄,惹得众人低笑出声。
韩松面色如常,拱了拱手:“韩某告辞。”
转身欲走,又被祁高驰拉住:“我和你一起。”
他二人本就是众所周知的至交好友,刘兄也没阻拦,目送两人离开。
韩松和祁高驰并肩出了酒楼,扑鼻的酒气霎时散去。
祁高驰松了口气:“那里头乌烟瘴气的,熏得我头疼,还不如回去早点洗洗睡。”
诗会上是有酒的,只是他们俩还没到能喝酒的年纪,全程对同窗的敬酒敬谢不敏。
他们不喝,不代表其他人不喝。
有人喝了酒,酒气上头,就变得放浪形骸了起来。
衣衫不整还是轻的,更有甚者,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讨论镇上唯一一家青楼里的某某姑娘有多漂亮。
韩松上辈子见多了声色场面,虽不曾放浪形骸过,但也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祁高驰不一样,他是个实打实的老实孩子。
听到那些话,羞臊得整个人几乎藏到桌子底下,头顶冒烟的程度。
韩松缓声道:“既然不喜欢,日后就不必再来。”
祁高驰小声嘟囔:“还不是看你整日闷着,我担心你闷出什么病来。”
韩松目光柔软了一瞬:“多谢你的好意。”
祁高驰咳嗽两声,故作豪放地摆摆手:“倒也不必,咱俩谁跟谁,说谢太
生分了。”
韩松淡然一笑,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到了祁家。
与好友道别,韩松踩着夜色回家去。
手指隔着衣袖捏了下里头的玉佩,韩松有些期待韩榆收到玉佩时的反应。
之所以想要这枚玉佩,是因为韩榆又蹦又跳的快活样像极了出笼的雀儿。
雀儿配雀儿玉佩,正好合适。
韩松漫不经心地想着,一丝微风吹来,极淡的血腥味拂过鼻尖。
脚下一顿,往窄巷看去。
窄巷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韩松停顿稍许,头也不回地离开。
家门紧闭,韩松抬手敲门。
前来开门的是韩春岚。
“松哥儿回来了。”韩春岚笑着说,又看向他身后,“榆哥儿呢?”
韩松蹙眉:“榆哥儿不是早就回来了?”
“没有啊。”韩春岚摇头,“我们以为榆哥儿跟你在一起。”
韩松五指收紧,手心里的玉佩硌得皮肉生疼:“我跟高驰参加诗会,榆哥儿跟他两个朋友一道回来的。”
姑侄俩在黑暗中对视,两颗心同时沉到谷底。
没一会儿,韩家所有人都知道韩榆早就离开私塾,却一直没到家。
萧水容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韩宏晔紧忙把人扶住,颤着声儿问韩松:“榆哥儿是不是去他朋友家了?”
“有可能。”不待大家心下一松,韩松又道,“但不可能现在都不回来。”
一个可怕的猜测同时浮现在大家的心头。
几个大人勉强还能维持住冷静,如果不看他们发
抖的手的话。
四个姑娘家,尤其是年纪最小的韩兰芸,当场一咧嘴,大哭起来。
“榆哥儿!赶紧去找榆哥儿!快把榆哥儿带回来!”
幼猫似的哭声听得人心里更难受,教人六神无主。
韩兰玥眼含热泪,捂住妹妹的嘴。
“爹去席家,二叔去沈家,问问榆哥儿在不在他们两家。”
要是在的话,那就最好。
要是不在的话,那就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我和大哥去榆哥儿回来的路上找找,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娘和二婶大姑也是,在附近找找。”
谁都不敢问,要是找不到人怎么办?
他们都心存希冀。
万一榆哥儿在席家或者沈家,只是忘了提前知会一声呢?
万一榆哥儿在路上见着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是一时贪玩,忘了回家的时间呢?
大家分头行动,急吼吼出了门。
韩松临出门前,被韩兰英叫住:“松哥儿,我们几个呢?”
“你们就在家。”赶在韩兰英反对之前,韩松沉声道,“若是榆哥儿回来,也好给他开门。”
韩兰英四人眼眶一热,重重点头:“好!”
韩松吐出一口浊气,和韩树原路返回。
夜色朦胧,韩松和韩树走在路上,视线化作雷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不知怎的,韩松想起窄巷里淡不可闻的血腥味。
指腹摩挲着玉佩上雀儿的刻痕,力道重得几乎要将它抹平。
在韩树不知所以然的注目下,韩松一路疾行,停在
窄巷入口。
血腥味比先前又淡去几分。
可谁让韩松上辈子见多了血,对这味道极其敏感。
韩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巷子又长又窄,榆哥儿又不是个笨的,怎么也不会进这里面吧?”
韩松头也不回,眼眸中翻涌着汹涌的情绪:“可如果有人引他进去呢?”
韩树愣住:“什么?你是说”
韩松不予理会,三两步上前。
终于,他看到了那一滩血
年轻男子在老丈的带领下扛着韩榆七拐八绕,来到一座破旧的小院。
老丈推门而入:“人齐了吗?”
旋即有轻柔的女声响起:“雄哥您尽管放心,就没有我元七娘办不成的事。”
“那三个小崽子见到我眼睛都不会眨了,我给他们吃的,他们就乐颠颠吃了。人已经带回来,在柴房睡着呢。”
老人和年轻女子,最容易降低人的心理防线。
韩榆给他们打上惯犯的标签,便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比成年男子略轻的脚步由远及近,应是方才说话的女子。
“这就是陶叔点名要的孩子?”
“是。”老丈一巴掌拍到韩榆屁股上,火辣辣的疼,“这小子也就生得俊俏些,真不知陶叔看上他什么,非要咱们走这一趟。”
傻孩子,当然是上头的吩咐。
韩榆一动不动,暗戳戳磨牙。
“把人丢去柴房吧,好酒好菜已经备好,下半夜就动身,去找老五他们汇合。”
“
咱们手里这批货质量不错,肯定比老五几个的漂亮,卖的价格也高,到时候陶叔一高兴,还能多赏给咱们几个银子。”
笑声和散发着恶臭的脓液一起,从他们的喉咙里溢出。
韩榆初步判断,在场至少有十个人。
年轻男子走动起来,用钥匙开了门,毫不怜香惜玉地把韩榆往地上一扔。
韩榆滚两个圈,瘫在地上不动了。
“咯吱——”
“咔嗒——”
两道声响过后,韩榆听到低低压抑的抽泣。
原地保持不动片刻,韩榆确保不会再有人来,这才缓慢睁开眼。
当看清眼前一幕,饶是淡定如韩榆,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柴房并不大,一半的空间都用来堆放柴火和杂物。
另一半的空间里,放眼望去都是三岁到十岁不等的孩童。
角落里,还有好几个正值花季的姑娘家,十四五六岁的模样。
她们许是试图反抗过,每个人脸上都引着红肿的巴掌印,发丝凌乱神色惶恐。
韩榆躺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打量所有人。
有衣着简朴的,也有衣着华贵的,显然外面那群人已经丧心病狂到不论身份群体,只要进入视野范围,一律看作目标拐走。
而且听那女子话里的意思,被拐的孩子不止他身边这些,即将和他们汇合的老五几人也做了拐卖的勾当。
韩榆沉吟片刻,把蠢蠢欲动的小白摁回去。
掌心的血已经凝固,因为韩榆拒绝治疗,已经疼得麻木。
小白和主人思
维相通,知道韩榆另有打算,就要给韩榆治疗伤口。
韩榆听着稚嫩的哭声多重奏,再一次制止了小白的动作。
伤口一旦痊愈,惹来那老头儿怀疑不说,他也没法子给韩松留记号了。
瞥了眼气得茎叶发颤的小白,韩榆背着人给它顺毛,像给壮壮顺毛一样。
“小白乖乖,你只需让我不要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就好。”
破绽太多,是会出大事的。
小白气呼呼地扭过身,拿另一面——相当于两脚兽的屁股——对着韩榆。
可即便如此,韩榆还是感觉到一股暖流涌入身体,在四肢百骸和脏腑之间蔓延
“这地方怎么会有血?”
韩树蹲在韩松旁边,使劲儿嗅了嗅:“会不会是什么野猫野狗的血?”
他记得家里的壮壮当初就被人弄断了尾巴和后腿,丢在巷子里。
韩松一言不发,起身往窄巷的深处走去。
“诶松哥儿你”
里头乌漆嘛黑的,韩树下意识想叫住韩松,脑海中飞快闪过些什么。
韩树咽了口唾沫,“咕咚”声清晰可闻。
他迈开僵硬的步伐,机械性地跟上韩松。
韩松一步一步,走到窄巷最深处。
惨白的月光照亮这逼仄的角落,也让韩松看清那棵在墙角顽强生长的野草。
点点殷红缀在细嫩的叶片上,在夜色中发出暗色的光。
韩松视线右移,忽的蹲下身,捡起一物。
拿在手里的东西比韩松的巴掌小了一圈,在野草
里滚了一圈,脏兮兮的。
这是一只由壮壮身上脱落的猫毛制成的毛球,从三月起就一直挂在韩榆装书的布袋上,从未离过身。
韩松闭了闭眼,嗓音嘶哑:“榆哥儿怕是出事了。”
韩树脸色煞白,掉头往外走:“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告诉二叔二婶!”
韩松紧随其后,却是说:“你先回去,把消息告诉大家,我去一趟县里。”
韩树脚步一顿:“去县里干啥?报官?可等你到了县里,都已经是下半夜了,县令大人哪里会管这个?”
韩松没应:“凭你我如何能平安将榆哥儿带回来?总要试一试。”
上辈子韩松和褚大人同僚多年,深知对方的脾性品行,相信他不会袖手旁观。
“也只能这样了。”韩树大步往外走,“人命关天,那些个拍花子说不定不止拐了榆哥儿一个人。”
两人谁都没多想,直接将韩榆的失踪归结为被拍花子拐走。
两人在巷口分别,一人回家去,另一人直奔镇上租赁马车的车马铺。
深更半夜的,车马铺的人早就歇下了。
韩松敲了半刻钟的门,总算把人叫起来。
韩松将银锞子丢过去,跃上马车一抖缰绳,溅起飞尘一片。
太平镇离县城还算近的,韩松一刻不停歇,于子时抵达县衙。
县衙威严的大门紧闭,只几只鸟雀栖息在牌匾上。
韩松喘着粗气,举起因为长时间把控缰绳而麻木僵直的手臂,重重叩门。
不知过了多久,
韩松总算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哪个不要命的大半夜敲县衙的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子,应该是褚县令家中的仆从。
韩松一拱手:“太平镇童生韩松有要事求见县令大人。”
仆从见韩松满头是汗,迟疑了下:“你且等着,我去禀报县令大人。”
韩松道了声谢,候在县衙外。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小跑着来:“韩童生,大人让你过去。”
韩松在仆从的带领下经过县衙的前堂,来到县令及其家眷居住的后堂。
褚县令衣冠整齐,见了韩松也不废话:“你深夜来访,是为了什么要紧事?”
他来安平县数月,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在半夜敲开县衙的大门。
韩松深深作了一揖,缓缓道来
韩榆一直躺在柴房的地上。
以雄哥为首的那群拍花子在隔壁好吃好喝,豪放的笑声让这群孩子们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
啜泣声在耳畔回荡,韩榆轻叹一声。
每当这时,他总会感叹自己和同龄人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些孩子在陷入险境时,大多是惶然无措。
反观他自己,惊慌只是表象,实际上早已将周遭的环境和对手分析得全然透彻。
或许他就是个小怪物,骨子里透着股疯劲儿,才会用自己的血留作指路的记号。
伴随着“咯吱”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韩榆头一个被拎起来,双脚离地,一晃三摇地被拎出柴房。
韩榆闭着眼
,感觉自己被塞进一辆马车里。
在他之后,不断有人被塞进来。
马车里塞得满满的,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有个孩子哭着往外冲:“我不要在这里,我要爹,我要娘呜呜呜呜”
没等他冲出马车,哭声便戛然而止。
相貌柔媚的女子捂着男孩的嘴,脸上挂着与她模样相悖的阴狠,掐着他脖子塞回去。
“不许哭,再哭当心老娘拔了你的舌头!”
这下连啜泣都没了。
不多时,马车轻晃了下,往前行驶。
而彼时,韩榆借着前方的遮挡,将马车底部的一块木板整个儿揭开。
谢天谢地,这马车没想象中那么结实。
韩榆探出手去,跟小狗撒尿似的,一路留下记号
“所以你的意思是,安平县出现了一群有组织有预谋的拍花子?”褚大人冷眼看向韩松,语气里不带任何的情绪。
韩松:“是。”
褚大人又问:“你还觉得你幼弟留下的血和物件,是在向你传递什么?”
韩松:“是,学生以为他在为我们引路。”
褚大人沉默片刻:“可有依据?”
“其一,学生幼弟的玩物【1】是学生亲自系上去的,学生系的是死扣,数月不曾松懈,没道理这时候丢失。”
“其二,学生幼弟机敏聪慧,学生和学生的家人多次提醒他当心拍花子,绝不会轻易上钩。”
“其三,学生观察过,那条窄巷里连个脚印都没有,可见拍花子的谨慎,
而巷子里却有几处血迹,若他们知情,绝不可能不处理干净。”
褚大人起身,逼近一步:“以上三点未免太过牵强,倘若只是你的臆想,出了错你又该如何?”
韩松的口吻笃定且坚定:“绝不可能。”
褚大人看了韩松良久,忽而放声大笑:“韩松啊韩松,你们兄弟俩,可真让我大吃一惊!”
韩松抬眸。
褚大人笑脸一收,肃声道:“你可知,这几日县衙接到不止一桩孩童丢失的案子?”
两人四目相对,其中的深意只有对方知晓
马车一路疾行,往东驶去。
韩榆又困又饿,眼皮沉甸甸,肚子也咕噜噜叫个不停。
但他不敢睡。
要是他睡了,就没人给韩松指示了。
周围的孩子们哭着哭着都睡着了,天真无邪的脸上挂着泪痕,真真可怜得紧。
透过马车帘子,韩榆知道天快亮了。
刚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皮,帘子被人掀开,韩榆正对上一魁梧大汉的眼睛。
大汉挑了下眉:“呦,醒了啊?”
熟悉的声音,分明是昨天装受伤的那个老丈。
韩榆心中了然,原来是乔装改扮过了。
不等韩榆有所反应,大汉的手越过一众被吓醒的孩童,把韩榆抓出马车。
韩榆眼里含着两包泪,哭得直打嗝:“你、你是什么人?我这是在哪?”
大汉并不理会韩榆,抓着他走进不远处的小院。
韩榆奋力挣扎,大汉也不管,钳子似的把控住他的两只手,在
院子最深处的一间屋子门口停下。
他把韩榆丢进去,毫不犹豫地关了门。
韩榆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屋子里竟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
幽暗。
死寂。
唯一的声响是他自己的呼吸。
多年前的记忆卷土重来,韩榆呼吸急促地后退,浑身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等一人推门进来,发现韩榆蹲在空无一物的墙角,蜷缩成一小团。
那人笑了笑,信步上前,朝韩榆伸手:“就是你啊!”
骨裂的脆响在房间里回荡。
沾满血腥味的小手捂住男人的嘴,沙哑的声线尾音轻颤:“闭嘴,再吵拔了你的舌头。”
🔒 056
韩榆在研究员手下诞生。
可以独立行走后, 韩榆不愿听从研究员的命令,成为他们排除异己的工具, 就被研究员丢进禁闭室。
全封闭的禁闭室, 声音和光线统统被隔绝在外。
整整十天,韩榆在这个狭的小空间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为伴, 连吃饭都不能。
韩榆是实验体, 无需补充人类饭食,但晶核是必需品。
在研究员的设定下, 每个实验体必须每日进食一定量的晶核, 否则会丧失最基本的理智, 伤人或者自残。
这也是基地可以掌控一群出身实验室的怪物的原因。
韩榆一人独处, 长达十天不得进食。
他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出现幻觉, 开始自残。
有小白在, 韩榆的自愈能力极强。
他一直重复着受伤、痊愈又受伤的过程。
十天禁闭结束,研究员派给他一项任务——除掉另一个基地的研究员。
只因对方先他一步对丧尸病毒的研究有了进展,便要杀人泄愤。
韩榆不愿, 于是他再次进了禁闭室。
研究员看透韩榆的底线, 下达的任务越来越过分, 无一不和无辜的人类有关。
韩榆知道, 他在试图驯服自己。
可偏偏韩榆的反骨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即便研究员无期限地延长关禁闭的时间, 他始终不曾松口。
直到半年后, 韩榆三岁。
他的异能再一次升级,小白也进化成伴生植物中金字塔尖的
存在。
基地高层忌惮韩榆的能力,不得不站出来干预研究员对韩榆的驯服。
事后也和韩榆约法三章, 不会强求他做不愿意做的事。
最终, 韩榆在这场驯服与被驯服的较量中占了上风。
看似成为赢家,可只有韩榆知道,那半年的禁闭室给他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
时隔数年,韩榆以为他早已忘却那些不太愉快的往事。
然而当他身处在暗不见光的房间里,记忆犹如潮水般袭来。
韩榆被这汹涌的窒息感淹没。
恐惧。
饥饿。
每一次的呼吸和心跳都是折磨。
好在屋子足够大,韩榆跌跌撞撞,把自己藏在墙角,双手抱住膝盖,蜷缩着,颤抖着。
后背坚硬的触感带给韩榆安全感。
如果没有人闯进来,韩榆会和以前一样,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忍耐一切的负面情绪,直到紧闭结束。
可惜,这样绝对静谧的环境被突然出现的男人打破。
韩榆瞳孔骤缩,弓起后背,呈现出攻击的姿态。
待那男人上前来,韩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碍眼的手腕只折断。
“咔嚓”的清脆声响,于韩榆而言无异于天籁之音,胸腔里四下冲撞不得出的戾气终于有了发泄口。
身着灰袍的男子吃痛,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韩榆捏着他手腕,男子挣脱不得,被迫弯下膝盖,“扑通”跪在了韩榆面前。
韩榆手心的刀伤再度裂开,鲜血瞬间洇湿缠绕在伤口
上的布料。
韩榆细瘦的手指抵在男子错位的手腕上,用鲜血淋漓的右手捂住他聒噪的嘴。
“闭嘴,再吵拔了你的舌头。”
喉咙是含着砂砾般的沙哑,语气却格外轻柔,让人生出一种躺在棉花上的错觉。
但这棉花里藏着刀子。
一躺上去,必定遍体鳞伤。
男子的双眼因为剧痛血丝纵横,牲畜一样趴伏在地上,又不得不仰起脖子,被迫感受韩榆掌心的黏腻冰凉。
男子试图挣扎,被韩榆一招撂倒,用脏兮兮的鞋子堵了嘴。
男子:“!!!”
轻而易举地打残一个七尺大汉,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韩榆后背贴着墙壁,低垂眼帘,连续几个深呼吸。
每呼吸一次,男子就会抖一下身子。
良久,韩榆勉强调节好情绪,走到男子面前蹲下。
仅剩一只的布鞋抵在他太阳穴的位置,轻声细语道:“我今日心情不太好,不要惹我不高兴,知道吗?”
男子疯狂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他就是个拿钱办事的,可没想过要把小命搭在这啊喂!
韩榆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略一勾唇,笑意不达眼底:“我问你答,老实一点,别想耍花招,明白?”
男子迟疑了下。
并非不愿说,而是担心韩榆知道了,一怒之下取他狗命。
韩榆轻描淡写道:“若是我不满意,胳膊、腿、脖子三者选其一。”
三选一做什么?
当然是断一断啊。
男子虎躯一震,惊惧使他汗如雨下。
他叼着布鞋,发出嗯嗯的应答声。
“那好,咱们就开始吧。”
韩榆笑了笑,端的是乖巧无害。
但他的肢体行为并非如此,与表象完全割裂开来。
韩榆抽出男子束发的木簪,抵在对方的颈侧大动脉位置,膝盖怼在男子胸口,将全身重量压下去。
几十斤的体重陡然下坠,男子差点被压吐血。
问答时间正式开始。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为何将我关在这里?目的又是什么?”
犀利的四连问砸下来,男子咽了口唾沫,紧张和踌躇溢于言表。
木簪下压。
男子眼皮狂跳:“我、我叫徐光,是陶叔请来的术士”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徐大师,我方才似乎听见你在喊叫,可是出了什么事?”
徐光眼里闪过狂喜,正要张嘴呼救,那木簪已刺破皮肤。
“嘶——”
吸气声略有些高,外面的人立即敲门:“徐大师?徐大师?”
“里头别再出什么事了吧?”
“要不咱们进去看看?”
“可是徐大师说过,他作法时任何人不得闯入。”
“此一时彼一时,陶叔说里头那小子属泥鳅的,滑不丢手,万一徐大师出了事,咱们可不好交代。”
韩榆居高临下看了眼徐光,木簪又刺入些许。
徐光两条腿抖成筛子,满脸讨好的笑,忙不迭扬声道:“我没事,方才是不小心踢到桌角。你们走远一点,别影响我作法。”
“大师没事就好,我们这就离开。”
人声远去,韩榆攥着木簪的手松了松。
徐光如蒙大赦,谄媚地说:“小、小公子恕罪,但这件事并非我本意,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韩榆膝盖下沉:“继续说。”
徐光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陶叔让我来这里,为一个人洗去所有记忆。”
“洗去记忆?”韩榆眯眼,“这世上当真有办法洗去一个人的记忆?”
实验室曾做过有关洗脑设备的研究,只是效果甚微,最终不了了之。
不曾想一朝穿书,竟险些体验了一把洗去记忆的滋味。
徐光顿了顿,含糊其辞道:“这是我师门数代流传的秘法,寻常人自然不晓得。”
韩榆料想也挖不出所谓的秘法内容,便又问:“陶叔可说了缘由?为何要洗去我的记忆?”
徐光正要摇头,忽然想到什么:“我刚被陶叔请来时,听见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和陶叔说什么越来越不好掌控”
觑了眼韩榆的脸色,确认他没有发怒的苗头,这才继续说:“那面具人说唯有忘却过往的一切,令其成为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才能拨乱反正,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样子。”
韩榆嗤笑,眼角眉梢爬上讽刺。
所以他就该装作对一切都不知情,任由他们算计欺辱,站着挨打不得反抗?
世上可没这样的道理。
察觉到韩榆身上越来越低的气压,徐光瑟瑟发抖。
真是见了鬼了。
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怎的这般
凶残?
难怪陶叔跟那个面具男人不远千里请他过来,要对付这小子呢。
韩榆看他眼珠子左右乱转,并不在意:“这给人洗去记忆的秘术,是否对任何人都能起效?”
徐光一惊,这小子想做什么?
就在徐光愣怔的功夫,韩榆误以为他不愿意,手腕一转,木簪在脖子上添了一条红线,血珠瞬间渗出。
徐光:“???!!!”
徐光快疯了。
他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就不能给人一点反应的时间吗?
“小小小小公子,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韩榆皱眉,一巴掌甩徐光脸上:“聒噪。”
徐光:“”
你力气大,你有理,行了吧?
我忍!
韩榆:“给人洗去记忆需要多久?”
徐光:“半个时辰左右。”
“很好,你现在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半个时辰后再出去。”
徐光狂喜,这是不打算要他狗命的意思?
哪知韩榆下一句就是:“出去后,去安平县太平镇的罗家私塾找一个叫沈华灿的,就说是我的亲戚,他会为你安排住处。”
徐光:“???”
不是,你也没被洗去记忆,怎么就不放过我呢?
“别想趁我暂时无法脱身阳奉阴违,你知道的,我有的是办法找到你。”
徐光不信。
他做了十几年的术士,可没听说有什么法子能轻易寻到人。
正不以为意时,心口传来一阵剧痛。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捅进胸膛,搅动脏器,将每一寸血肉都碾
成齑粉。
徐光想叫,却发现他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场酷刑持续了一刻钟。
待那只看不见的手抽出胸膛,徐光发出“嗬”的一声,软瘫在地。
韩榆看着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男人:“你知道的,我会有办法找到你。”
徐光:“”
半晌,他气若游丝道:“太平镇罗家私塾的沈华灿,是吗?”
韩榆嗯了一声。
韩榆不打算让这件事惊扰到家里人,沈华灿多多少少猜到一些端倪,为人坦荡,又极有分寸,把徐光交给他,韩榆放心。
“小公子放心好了,我不会乱跑,离开这里就会去太平镇。”
“好。”韩榆抓起徐光的胳膊,一怼一推,将脱臼的手腕复原,又抹去他脖子上的血珠,“去旁边待着吧,时间到了就出去。”
徐光不信邪地摸了摸手腕,一点看不出之前扭曲的样子,心有余悸地抚了抚残余着痛楚的心口,连滚带爬地起来,在离韩榆最远的角落坐下
半个时辰一晃而过。
徐光被韩榆折磨出来的满身臭汗已经干得差不多,理理凌乱的灰色衣袍起身:“小公子,我这就出去了?”
韩榆躺在屋里唯一可以休息的矮塌上,头也不回地挥手。
徐光呼出一口气,揉了把脸,挺胸抬头地开门。
明亮的日光洒进来,刺得韩榆眯起眼。
守在不远处的两个男子闻声上前:“徐大师,您这是
好了?”
徐光不咸不淡地点头,端着架子去找陶叔。
两人目送徐光走远,仗着四下无人,小声说道起来。
“难怪陶叔之前花那么多心思在这间屋里,你瞧徐大师累成那样,想必定是一场极其精妙的作法。”
“所以雄哥送进去的那小子到底是谁?陶叔为什么让徐大师给他作法?是驱邪还是怎么?”
“嘘!这事不是咱们该知道的,你忘了之前老五好奇问了,差点被陶叔身边新来的那个一脚踹死。”
想到这些日子和陶叔形影不离的面具男人,两人齐齐噤声,锁上门快步离开
韩榆又在屋里待了小半个时辰。
还是很难受,好在可以勉强保持冷静。
闭眼假寐时,有人推门而入。
“怎么还睡着?徐大师不是说该醒了?”
熟悉的声音,显然是雄哥。
韩榆被雄哥推了两把,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韩榆眼里染上惶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连连后退:“这是哪里?你是谁?”
雄哥不答,拎起韩榆就走。
韩榆奋力扑腾:“放开我!不要抓我呜呜呜呜”
雄哥被韩榆嚎得不耐烦,吼一嗓子:“再哭,再哭老子把你扔了。”
韩榆瞬间安静如鸡。
雄哥拎着韩榆七拐八绕,来到花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丈面前。
“陶叔,人拿来了。”
陶叔放下茶杯,精明的眼神扫向韩榆。
韩榆像是受惊的鸟雀,
踉踉跄跄地后退,躲到椅子后面。
陶叔并不制止,和脸上那条贯穿半张脸的狰狞疤痕相比,他的语气意外很温和:“孩子,你过来。”
韩榆从椅子后露出一双眼,怯生生地问:“你是谁?”
一旁充当木桩子的徐光:“”
陶叔笑着说:“我是你爹娘的旧识。”
“爹娘?”韩榆一脸懵懂,“我有爹娘吗?”
陶叔挑眉:“自然是有的,你不记得了?”
韩榆鼓起腮帮子,努力回忆,而后摇摇头,很是气馁的模样:“我不记得了。”
陶叔看向一旁存在感极低的黑衣面具男子,态度很是恭敬:“大人?”
面具男子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陶叔松了口气,对韩榆说:“你爹娘离世前将你托付给我,前几日你生了病,我带你出来看大夫,过几日就要回去。”
“回去?”韩榆歪了歪头,“回哪去?”
陶叔答:“自然是回家。”
韩榆嘴角绽开一抹笑:“好啊,回家。”
余光瞥见雄哥,忽然脸一皱:“他好凶,我不喜欢他。”
陶叔下意识看向面具男子,后者无甚反应,便道:“回头我会让人罚他。”
韩榆这才满意,打一个哈欠:“我好困,想睡觉。”
试探完毕,确保韩榆再无往日记忆,陶叔面上的温和褪去,冷声道:“带下去。”
偏生韩榆毫无所觉,乖乖跟着雄哥走。
路过徐光时,仰起脸冲他一笑。
阳光洒进他眸中,漆黑的眼瞳染
上浓郁的蜜糖颜色,漂亮又纯真。
徐光:“”
这小子可这能装。
再看那边旁若无人喝茶的两人,不免感到同情。
得罪了身怀奇异的韩榆,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这一刻,徐光反而庆幸自己是个软骨头,早早上了韩榆的贼船
雄哥领着韩榆,一路到院子的西南角。
此处有三间并排的大屋,雄哥用钥匙打开第一间,把韩榆推进去。
韩榆被门槛绊了下,差点脸着地。
堪堪稳住身形,抬眸便是满满一屋子被拐来的孩子和姑娘家。
他们神情麻木,脸上是因为雄哥的到来而生出的畏惧。
韩榆眸光流转,急吼吼地拍门:“这是哪?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你完了,等我出去,你就惨了!”
无人回应。
韩榆装模作样地嚎两嗓子,一脸沮丧和胆怯地转回身。
屋里人太多,都没有落脚的地方。
韩榆目光搜寻一圈,好容易找到丁点儿缝隙,正要过去,被右前方一道稚嫩的嗓音叫住:“你,过来。”
是个身着粗布衣裳,脸蛋上不知抹了什么,乌漆嘛黑的小姑娘。
看那小小一只,估计跟韩榆差不多大。
小姑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韩榆过去。
韩榆对比两个位置,果断选择了小姑娘旁边那个。
韩榆席地而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小声说:“谢谢。”
与人说话时,直视对方是一种礼貌。
韩榆看向小姑娘,发现她
右眼眼尾的黑灰底下似乎藏着一粒小痣。
想再细看,就撞进对方黑黝黝的眼眸。
没有慌乱,全然镇定。
韩榆怔了下,不着痕迹移开眼,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自个儿的脚尖看。
“咕噜噜——”
不知谁的肚皮先发出滴一声响,接下来咕噜声此起彼伏。
乍一听,真是一曲节奏奇特的交响乐。
韩榆的肚子也在叫,一声高过一声。
他还是昨天中午吃的饭,饥饿加失血过多,嘴唇丁点儿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瞧得人暗自心惊。
韩榆悄咪咪捂住肚子,在心里掰手指算时间。
从太平镇到安平县,阐明事实展开猜测,再到集结人手,顺着他的记号找过来,最迟今夜就该有结果了。
韩榆默默施展召唤术,许愿二哥早点赶来。
再饿下去,二哥他就没弟弟了QAQ
好在陶叔中午派人送了一筐馒头来。
韩榆私以为,陶叔这么做是担心孩子们饿死饿瘦,影响他卖个好价钱。
话虽这么说,丝毫不影响韩榆抢食的速度。
屋子里至少有三四十人,大家看到吃的,跟狼见着肉似的,一窝蜂涌上。
韩榆被冲了个趔趄,好在他眼疾手快,赶在所有人之前抢到四个馒头。
有人不满:“你怎么拿这么多?”
韩榆理不直气也壮:“你也可以拿这么多。”
“有道理。”对方照瓢画葫芦,也抢了四个馒头。
其他人:“”
韩榆抱着四个馒头回去,发现小姑娘在
原地稳如泰山地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抢食。
“你不饿吗?”韩榆奇道。
小姑娘转眸,视线落在韩榆怀中。
盯.jpg
韩榆想了想,试探递过去一个馒头:“吃吗?”
小姑娘板着脸,有种故作成熟的可爱:“你给我就吃。”
说完接过馒头,嗷呜咬一大口。
韩榆:“???”
这该死的莫名其妙的好感。
韩榆盘腿而坐,大口吃着馒头,像在吃什么玉石珍馐。
小姑娘盯着韩榆的侧脸瞧了片刻,咬下第二口。
再看。
再咬。
将小姑娘反应尽收眼底的韩榆:“”
怎么着,莫非他还能下饭不成?
韩榆嘴角轻抽,索性装没到看,埋头填饱肚子。
吃完一个,刚要吃第二个,身边炸开歇斯底里的哭声:“这是我的!你不许抢!”
韩榆循声望去,一个比他还矮的男童两手空空地举着。
在他对面,是仗着个头高公然抢食的两个半大男孩。
韩榆视线凝在那男童涨红的包子脸和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子,莫名想到了席乐安。
刚认识的时候,席乐安也像他这样,动不动就脸红掉小珍珠。
代入一下,韩榆表示不能忍。
把剩余的俩馒头塞给小姑娘,临时存放一下,叉着腰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去:“你们这是要以大欺小?”
两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子俯视韩榆,其中一个说:“怎么?你要为他说话?”
另一个恶狠狠道:“你想挨揍吗?”
哦豁!
人都在拍花子窝里了,怎么还想着搞欺凌那一套呢?
韩榆冷笑,一脚踩到略大点的男孩子脚背上:“我这叫以小欺大,你服是不服?”
“嗷!”
男孩子吃痛,抱着脚直蹦跶。
韩榆见缝插针,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馒头,塞到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的男童手里:“吃吧。”
男童心有余悸地看了眼两个大高个,确认他们被韩榆的气势镇住,这才高高兴兴地吃起了馒头。
韩榆走出两步,发现身后跟了只小尾巴。
“跟着我做什么?”
男童眼巴巴瞅着韩榆,小小声说:“我想和你一起,可以吗?”
韩榆败在了他水灵灵的大眼睛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想跟就跟吧。”
反正也跟不了多久。
韩榆坐回去,右手边是小姑娘,左手边是小男孩,夹在中间暖和极了。
很快,韩榆就有点后悔刚才的决定。
小尾巴一直黏着韩榆,黏糊到每时每刻都攥着韩榆的衣袖,双眼也时刻不离韩榆,生怕他变成蝴蝶飞走了一样。
韩榆哭笑不得,好声好气地说:“你这样拉着我,我都不好抬手了。”
一旁小姑娘:盯.jpg
小尾巴被小姑娘盯得一个激灵,身体一抖,抓得韩榆更紧了。
他声音带着哭腔,眼里含着两包泪:“呜我想爹我想娘我想祖母呜”
一度让韩榆以为他是什么小火车变的。
但小尾巴
还真拿捏住了韩榆,一言不合就呜呜呜。
韩榆无法,只得由着他黏糊。
呜了许久,小尾巴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
韩榆看他困得不行还要死死揪着自己的袖子,不禁扶额:“困了就睡,我不会走的。”
这句话给了小尾巴极大的安全感,他紧挨着韩榆闭上眼,沉沉睡去。
韩榆偏过头问小姑娘:“你想睡吗?”
小姑娘神色冷淡:“不。”
行吧。
韩榆揣着手,闭眼打盹儿。
一夜没睡,多少还是有些困乏。
先补个觉,才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二哥。
瞌睡虫爬上眼皮,睡意涌来。
意识朦胧间,韩榆只觉指尖痒酥酥的,跟被壮壮舔.咬差不多。
韩榆哼了哼:“壮壮别闹。”
一股略重的力道圈住指尖,冷哼过后又松开。
右侧贴上一股暖意。
韩榆肩头一沉,梦里听到有人轻唤:“阿梧。”
韩榆下意识应了声,跌入更深的睡梦中
韩榆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
睁开眼,天色已渐暗。
小姑娘仍然保持着韩榆睡前的姿势,另一边小尾巴已经醒了,在津津有味地玩手指。
察觉到韩榆的目光,小尾巴看过来,软乎乎地喊:“你醒啦?”
韩榆轻唔一声,点点头。
这应该算是席乐安同款小甜包?
在这拍花子窝里,勉强也算带给韩榆两分慰藉。
小尾巴摸了摸肚子,喃喃自语:“不知道晚上吃什么。”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韩榆翘起嘴角
,悠哉悠哉地道:“自然是回家吃啦~”
“砰——”
来人一脚踹开门,数个官兵打扮的男子鱼贯而入。
然而韩榆看不到这些人。
只因在他们身后,韩松乘着落日出现。
像一个救世英雄。
韩榆欢呼一声,炮弹似的撞向韩松。
“二哥!”
韩松半蹲下身,在急促的呼吸和心跳里,回抱住韩榆。
温暖的。
灵动的。
并非假象。
真好。
韩榆趴在韩松肩头,乌黑的眼眸穿过官兵和被逮捕的拍花子,准确地落在陶叔身上。
韩榆欢快地说:“二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在韩榆猫逗耗子的笑眼中,陶叔目眦欲裂。
🔒 057
陶叔发了疯地挣开官兵的钳制, 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朝韩榆的方向扑去。
没人觉得他的目标是韩榆。
相较于脸色惨白、弱不禁风的韩·受害者·榆, 他们更倾向于领着一众官兵闯进来的韩松。
韩榆惊呼:“二哥!”
无需韩松有所反应, 陶叔连门槛都没跨过,就被追上来的官兵重重摁在地上。
没人不恨拍花子,尤其亲眼目睹屋子里上百个孩童和姑娘家的惨状, 官兵们只恨不得活剐了陶叔, 手下愈发不留情。
陶叔脸贴着地,被锋利的石块刮去一块皮, 顷刻间血肉模糊。
他感觉不到疼, 歇斯底里地吼叫:“我杀了你!杀了你!”
韩榆被他语气里的狠意吓得瑟缩了下, 攥住韩松两根手指:“二哥”
韩松已恢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闻言斜了韩榆一眼。
有胆量用自己的血留记号, 没胆量看拍花子发疯?
目光触及韩榆白生生的, 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蛋,韩松又禁不住心软。
罢了,人没事就好。
韩松自我安慰, 牵着韩榆迎上两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
走在前面的身着绯色官袍, 落后一步的则是浅绿色。
韩榆一眼认出浅绿色的那位是县试放榜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县令大人, 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见过县令大人。”
褚大人如何能忽略他摆在脸上的不适, 想到这一路走来的血迹, 不由
目露赞叹:“这位是知府大人。”
韩榆怔了下, 这件事竟然惊动了知府大人?
惊讶归惊讶, 丝毫不耽误韩榆拱手作揖:“见过知府大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下任太平府知府一职的官员姓杨。
杨知府年近不惑,是位刚正不阿的清官。
当初上一位县令犯下那等大罪, 他从未想过包庇或者同流合污, 当机立断地处置了罪官。
光这一点,就令韩榆心生钦佩。
杨知府淡淡一笑,若非韩榆心细如发,还真发现不了他这细微的神情变化。
“你很好。”
在危急关头保持冷静,沿途留下记号,救百余人于水火之中。
韩榆被夸得不好意思,脸颊浮现两抹红晕。
杨知府并非能言善辩之人,夸完韩榆便看向褚大人:“这里交给你,本官前去找人。”
褚大人恭声应是,待杨知府一阵风似的走远,吩咐官兵几句,又对韩松说:“本官瞧着你堂弟情况不是很好,随行的大夫在花厅候着,你带他过去吧。”
韩松道声谢,便要带韩榆前去花厅。
“二哥等一下。”韩榆忽然想到什么,一个脚刹,“我有两个新认识的小伙伴,想跟他们告个别,可以吗?”
韩松嘴角一抽,身处贼窝还有心思交朋友?
不知该说韩榆什么好,韩松腹诽一句心真大:“去吧。”
韩榆折返回去,刚迈过门槛,就被眼前小尾巴埋在杨知府怀里,哭成泪人儿的模样惊到了。
“
爹我好怕呜呜呜呜”
小火车持续呜呜叫,两条胳膊死死搂着杨知府的脖子,把老父亲勒得翻白眼。
韩榆:“???”
随手捡的小哭包竟然是知府的儿子?
哦,我这该死的运气。
韩榆发出由衷的感叹,晃了晃晕乎乎的脑瓜子。
不待他开口,小尾巴从杨知府怀里出来,看向韩榆的眼睛闪亮亮:“爹,我们带哥哥一起回家好不好?”
小尾巴嘚啵嘚啵把那场与馒头有关的争抢说给老父亲听,惹得杨知府哭笑不得。
杨知府指向门外的韩松:“恐怕不行,他的家人已经来了,他要回自己家。”
小尾巴的眼里晕开雾气,很认真地想了想:“那我跟哥哥一起回家。”
韩榆:“???”
杨知府:“”
杨知府忍住扶额的冲动,循循善诱道:“你娘和祖母都很想你。”
提及亲亲娘亲和亲亲祖母,小尾巴果然被带偏了思路,着急忙慌地催促:“回去!回去!”
杨知府和韩榆同时松了口气。
前者满是对幺儿的无可奈何,后者则是担心杨知府因为小尾巴的坚持对自己有意见。
杨知府抱起小尾巴,语调和缓许多:“多谢。”
韩榆看了眼他怀里咧嘴傻乐的小尾巴,摇摇头说:“我并没有做什么。”
可对杨知府而言,幺儿的安危胜过一切。
单凭韩榆护了幺儿一回,就当得起这句谢。
“哥哥哥哥,我先回家看娘和祖母,下次再找你
玩。”小尾巴信誓旦旦地保证。
韩榆笑着应好,心里不以为然。
农家子和官家子,身份上隔着一道鸿沟,如何能玩到一起?
这时,褚大人走进来:“大人,所有的拍花子都在外面,您看接下来”
杨知府放眼望去,屋外黑压压一片,都是参与拐卖的拍花子。
“把人押回去,逐个审问,挖一挖他们是否还有同伙。”
“至于这些孩子,报官的便登门知会一声,其余的暂且留在府衙,再慢慢找他们的家人。”
能不能找到,找到后会不会被他们的家人接纳,就是另一回事了。
杨知府心里自有计较,吩咐下去后便抱着幺儿往外走。
眼看杨知府将要走远,角落里全程一言不发的小姑娘突然出声:“知府大人。”
杨知府转回身:“你有何事?”
小姑娘俏生生立在原地,漆黑的包子脸一派严肃:“知府大人可否上前来?”
现场蓦地一静。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小姑娘,眼里是明晃晃的“你怕不是疯了”“这是知府大人,你竟敢用命令的口吻”“祝早死早超生”。
却见杨知府不仅没有发怒,还真走上前去。
小姑娘从衣襟里取出一物,递到杨知府眼下。
屋内光线昏暗,小姑娘在角落里,又有人高马大的杨知府挡在身前,韩榆只依稀瞧见那物件形似玉佩,更详细的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他可以确定,当杨知府见到那玉佩,瞬时变了脸色。
杨知府张口欲言,被小姑娘打断:“知府大人可否帮忙传个口信?”
杨知府颇为复杂地看了小姑娘一眼,示意后者收回玉佩:“这是自然。”
小姑娘面上闪过一丝满意,收起玉佩,转而向韩榆走去:“你”
韩榆抬手:“别吵,我在思考。”
这玉佩是何物?
杨知府为了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这小姑娘又是什么身份?
韩榆想不出来,索性停止思考,黑亮的眸子望进小姑娘始终淡定的眼里:“你说什么?”
小姑娘罕见地极有耐心:“你叫什么?”
韩榆不假思索道:“伸手。”
小姑娘顿了顿,乖乖伸手,白嫩的掌心朝上,和她脸上的黑漆漆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还知道用泥灰遮掩面容,这般聪慧,韩榆更好奇了。
但他深知每个人都有秘密。
如他一般。
所以韩榆什么也没问,并起两指在小姑娘手心里写字。
“韩、榆,我叫韩榆。”
指尖划过皮肤,留下一丝痒意。
小姑娘眼睫轻颤,在韩榆收手后五指收拢,合上手心。
礼尚往来,韩榆也想问一问她的名儿,不料话未出口,被小尾巴打断了。
小尾巴不知何时从杨知府怀里下来,对韩榆说:“我叫杨星文。”
韩榆笑眼弯弯:“韩榆。”
三人两人相视一笑,小姑娘冷眼围观,对两人幼稚的举动不做丝毫评价。
杨知府出声道:“走吧,我送你们俩出去。”
这边还有一
堆事亟待解决。
目送杨知府三人远去,韩榆后知后觉发现,他忘了礼尚往来,问小姑娘的名字。
罢了,反正日后不一定再见,名字什么的倒也没那么要紧。
韩榆啪嗒啪嗒走向韩松,主动牵住他手:“二哥,我好了。”
韩松掩下眼底的深思,二人往花厅去。
路过捆作一团的拍花子,韩榆特意扫了眼,并没有那面具男子的身影。
韩榆低头,轻啧一声。
溜得倒挺快。
不过没关系,他最擅长守株待兔了。
大夫在花厅等了好一会儿,喝了五杯茶,已经开始打盹儿,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醒。
韩松把韩榆推上前:“劳烦大夫给他诊个脉,再处理一下伤口。”
大夫取出脉枕:“请小公子把手放在上面。”
韩榆照做。
甫一凑近,大夫被韩榆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呛得浑身一哆嗦。
韩榆敏锐地注意到,抬起草草包扎的右手:“伤在这里。”
大夫先给韩榆诊脉。
两只手挨个儿把了一回,又说出一堆的专业词汇。
韩榆头晕眼沉,没心思关注这些。
有二哥在,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小差。
韩松见韩榆脑袋一点一点,抬手托住他的下巴,好让他眯得舒服一点。
诊完脉,就到处理伤口环节。
布条从昨天开始一直缠着,原本的蓝色几乎整个儿被晕染成刺目的红。
韩榆流了太多血,大夫给他解开布条时,发现布条跟伤口粘在一起,轻易取不下来。
韩榆正昏昏欲
睡,冷不丁被一只手摁住后脑勺,脸埋进微凉的布料里。
韩榆清醒了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韩松用近乎柔和的声线:“别怕。”
怕什么?
韩榆对二哥突然的慈祥表示莫名其妙。
一日不见,不过受了点伤,二哥怎么变得如此煽情?
下一刻——
“嗷!”
布条与伤口强行分离,撕拉感让韩榆有种连皮带肉被扯掉的错觉。
韩榆扭头,那伤口被他霍霍得不轻,皮肉绽开,露出内里鲜红的肌理。
大夫绷着脸皮:“小公子忍忍,伤口太深,须得尽快处理。”
韩榆闷声闷气地回了个“好”,一头扎进韩松衣袖。
像极了逃避事实的鸵鸟。
以往韩榆经常这样,却是因为顽皮。
韩松轻搭在韩榆肩头的手指收紧,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大夫您开始吧。”
是疼的。
韩榆把韩松的衣袖揉成一团,咬紧后槽牙想。
但可以忍耐。
处理伤口的过程极其漫长,韩榆疼得满头大汗,全被他蹭到韩松衣服上了。
韩松:“二叔二婶很担心你。”
思及远在太平镇的爹娘,韩榆涣散的意识回笼一瞬,又很快散开。
“好了。”
只听得大夫说了这句,韩松紧绷的身体一松,放任自己陷入沉睡
韩榆这一觉睡了很久。
他梦见原主对韩松的种种针对陷害,梦见前世冰冷的实验室,梦见今生温暖的家人。
除此之外,韩榆还梦到很多。
梦境冗长繁杂
,视野里始终飘着一层雾,韩榆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记不住。
忽然,面前出现一扇白色的门。
是禁闭室的门。
“砰、砰、砰——”
韩榆的心脏疯狂跳动。
韩榆深呼吸,一把推开门,走出去。
光亮争先恐后地涌来,簇拥着韩榆。
身后的漆黑被纯白吞没,最终凝成一团旋涡。
它翻涌着,试图吞噬韩榆。
韩榆不曾回头,直往那光明之处而去。
越来越亮。
越来越亮。
光团不堪重负,欢呼着炸开。
韩榆在爆炸声中倏然睁眼。
入目是熟悉的床帐和房梁,韩榆躺在被子底下,通体温暖舒适。
“呀,榆哥儿醒了!”
随着韩兰芸一声叫唤,所有人齐聚韩榆床前。
“榆哥儿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榆哥儿手还疼吗?”
“锅里炖了鸡汤,榆哥儿瘦了一圈,大姐给你盛一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韩榆喉咙疼得厉害,张嘴发现发不出声音,惊恐地睁大眼睛。
“昨夜你起了高热。”韩松倒了杯温水,解释道。
韩榆就着他的手喝两口,喉间的刺痛有所缓解。
韩榆吞咽了下,不缓不急地说:“我没事,不疼了,现在不想吃”
一一回答了,好让他们放心。
萧水容哽咽着道:“吓死娘了,榆哥儿你要是出什么事,要我跟你爹怎么办?!”
韩榆看着家人憔悴的脸,愧疚得无以复加。
“对不起。”他低头认错,“让你们担
心了。”
“带走我的那两个人说他们拐到手很多孩子,要卖到云远府去。”
当韩榆说出云远府,在场诸人皆倒吸一口气。
“那地方野人遍地,被拐的孩子去了肯定活不成。”韩树愤愤道。
韩榆接上话头:“爹娘因为我不见了彻夜难眠伤心欲绝,那些丢了孩子的人家想必也是如此。”
“我当时在想,或许我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免去他们被迫与家人分离,甚至阴阳相隔的结局。”
能活着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韩宏晔抹了把脸:“理是这个理,可我只要想到榆哥儿回来时的样子,心里头就跟刀割一样。”
韩榆眼眶发热,再三保证不会有下次。
过两日事情便可彻底了结,至少近几年里他不会再置身危险之中。
韩榆好说歹说,哄人的话不要钱地往外冒,总算顺毛成功。
众人相继散去,只留韩松一人。
韩榆抚了抚干哑的嗓子:“二哥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韩松搬了凳子在床前坐下,习惯性地正襟危坐:“前天晚上我跟大哥在巷子里发现了你留下的血和毛球,连夜去了县衙”
从褚大人口中得知整个安平县已不止一桩孩童失踪的案子,韩松便领着褚大人及一众衙役沿着血迹一路找过去。
谁料中途有衙役出现,道是杨知府来了。
褚大人命韩松随行,由数十名衙役前去寻人,独自一人回了县衙。
韩榆虽然留了记号,到底不甚
显眼,找起来很是花了些时间。
走到半途,褚大人追上来。
与他同行的,是杨知府一行人。
原来杨知府家中幼子于前日走失,杨知府彻夜搜查,在安平县发现了拍花子的蛛丝马迹,便匆忙赶来了。
有府衙的官兵加入,大家很快沿着记号来到府城,找到关押韩榆等人的那座院子。
“眼下那群人都被关在府衙的牢狱中,只待严刑审问,挖出更多的信息。”
“咳咳咳!”
韩榆喉咙发痒,不住地咳嗽。
韩松给他倒杯水,继续说:“若是所犯之罪严重,罪无可赦,身上背负人命的,知府大人定会严惩不贷。”
韩榆捧着杯子:“怎么个严惩法?”
韩松眼眸微眯,字里行间透着凌厉:“自然是以命偿命了。”
韩榆抿抿湿润的嘴唇,回想起陶叔等人的谈话,轻轻笑了。
那估计一个活不成。
韩松接过杯子放一边,从衣袖中取出两件东西。
韩榆定睛望去,略大点的是黑色毛球,另一个
“玉佩?”
韩松把它们放到床上,轻描淡写道:“这玉佩是诗会嬴来的。”
那晚毛球在草堆里滚一圈,沾满泥土和血,韩松让韩兰英洗干净,吹个两日也就干了。
“二哥为何将玉佩给我?”韩榆拿在手里细细品鉴,“上面的小雀好生可爱。”
韩松见韩松面露欢喜,神色微缓:“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韩榆抬眸:“这是二哥专门为我嬴来的吗?”
韩松卡了下壳,不自在地捏紧袖口:“上面的小雀挺生动的,你应该喜欢?”
便是承认了。
韩榆忍俊不禁,笑得直咳嗽。
真是一如既往的嘴硬。
“二哥所赠,我自然喜欢。”
“那就好。”
目送韩松离开,韩榆避开受伤的右手,在被窝里翻个身。
不多时又起身,把玉佩和他的小金库放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继续躺平
韩榆从府城回来睡了一路,直到傍晚才醒。
同家人说了会儿话,收下韩松所增玉佩,又一觉睡到天亮。
离开贼窝,韩榆便放心大胆地让小白给自己做治疗,正午时分就恢复得七七八八,可以回私塾继续读书的程度。
韩榆试探提起,得到所有人一致的反对。
韩宏晔头一回沉下脸:“你手还没好,脸色比那宣纸还白,谁能放心让你回去?”
韩榆只得作罢,还要被迫躺在床上休养,一天三顿鸡汤喝到吐。
只两天过去,韩榆就觉得肚皮膨胀了一圈,捏一把都是软肉。
中午席乐安和沈华灿过来探望,韩榆问他俩:“这两日我进补过剩,是不是胖了些?”
席乐安把笔记给韩榆,一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的表情:“你问灿哥儿,是胖了还是瘦了。”
沈华灿端详片刻,轻捏韩榆的脸一下:“以前有点肉,现在肉都没了。”
韩榆:“”行吧。
抛开胖与瘦的话题不谈,韩榆开始给他俩讲述自己长
达一天一夜的府城历险记。
绘声绘色地说完,两人异口同声地回应。
席乐安:“哇——”
沈华灿:“哇——”
席乐安板起脸:“榆哥儿切记不可再以身试险,虽然我很佩服你。”
沈华灿附和。
三人说了会儿话,眼看午休时间将要结束,席、沈二人便提出告辞。
临走前,趁席乐安沉迷撸猫没注意韩榆这边,沈华灿低声说:“人已安置好,只是祖父可能知道了。”
韩榆并不意外:“多谢你,还请灿哥儿帮我给他带句话,今晚在鸿顺酒楼旁的巷子里等我。”
沈华灿欲言又止:“榆哥儿”
韩榆安抚笑笑:“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只是有些问题要请教他。”
沈华灿叹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下午,韩家迎来了几位官兵。
看衣着打扮,是来自府城。
韩宏昊请人进来,为首的官兵也不废话:“拍花子供出一个叫黄秀兰的,说黄秀兰给了他们银子,让他们拐走一个叫韩榆的。”
“知府大人派了我等前来捉拿,却发现黄秀兰畏罪自杀,吊死在房梁上了。”
“据我所知,黄秀兰是韩榆的三婶,便来知会你们一声。”
通知到位,官兵就走了。
萧水容气得浑身发抖:“榆哥儿何时得罪过她,竟要下此狠手?”
“老三媳妇不是疯了吗?”苗翠云细思极恐,“她不会一直是装的吧?”
此话一出,众人不寒而栗。
虽然黄
秀兰死了,可这件事绝不会一笔勾销。
韩宏昊和韩宏晔直接上门揍了韩宏庆一顿,又将黄秀兰所为在那一片传扬开来。
韩宏庆素来要面子,当晚就搬走了。
谁也没管他搬去了哪,韩家两房人满肚子火气,恨不得在黄秀兰身上戳一百个窟窿眼。
可惜她的尸体被官兵拖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黄秀兰作为从犯,自然得到场。
韩榆对此并不意外。
知道他真面目的没几个,那位吴先生早就没了,只剩黄秀兰一个。
韩榆留黄秀兰装疯卖傻,就是为的这天。
眼看夜幕降临,韩家人相继睡去。
韩榆收拾一番,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在鸿顺酒楼旁边的小巷中和徐光碰面。
徐光在这里等了有一会儿,被蚊子咬得满头包,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人盼来了。
“小公子,您深夜叫我来此,可是有什么吩咐?”
徐光可听说了,陶叔那群人被官兵抄了个底朝天,全都下大狱了。
他们的下场越惨,就衬得韩榆越可怕。
徐光丁点儿不敢怠慢了,弯着腰一副小心翼翼的恭维姿态。
韩榆拍飞叮在脸上的蚊子,淡声道:“随我来。”
徐光忙不迭跟上去。
二人踩着夜色走了一刻钟,停在一间客栈前。
徐光不明所以:“小公子,您这是?”
韩榆并不理会,进门后直奔二楼。
走廊最尽头的一间屋,韩榆推门而入。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韩榆也不点灯,指向床上的人:“给
他洗去所有的记忆,能做到吗?”
徐光看不清人,壮着胆子凑上前看。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一张带着面具的脸。
徐光:“???”
悬了几日的心终于啪叽落下,砸得粉碎。
韩榆在黑暗中露出八颗牙齿,比那恶鬼更可怖:“即日起,我就是他的主人了。”
徐光:啊?
🔒 058
徐光敢指天发誓, 他这辈子没这么震惊过。
韩榆这么做,图的什么?
面具男子与陶叔合谋, 意欲洗去韩榆的记忆, 他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就不怕有朝一日遭到反噬?
徐光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韩榆敛去笑意:“所以你是个半吊子, 并不能完全洗去他的记忆?”
危险的气息直奔徐光面门而来。
“既然如此, 我也不必再留你”
徐光虎躯一震:“谁说我不能?我能!”
韩榆掀起眼帘。
徐光咣咣猛捶胸口:“小公子尽管放心,只要忘却前尘, 就一辈子不会再想起。”
“哦?”韩榆尾音上扬, “可若是想起来了呢?”
那时候他早就溜之大吉, 任韩榆将这大越翻个底朝天, 也绝不可能找到他。
徐光心中暗笑, 面上再恭谨不过:“绝无可能。”
苟命要紧, 其他容后再谈。
也不知韩榆信了没,反正那股令人汗毛倒竖的杀气没了。
“开始吧,若回去迟了, 被二哥逮到就难说了。”
韩榆主动退出, 将地方留给徐光。
徐光嘴角一抽, 您天不怕地不怕, 还怕什么二哥?
腹诽归腹诽, 手下动作丝毫不敢慢。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徐光准时拉开门:“小公子, 好了。”
韩榆走过去瞧了眼,那面具男子还昏迷着。
“哦对了。”韩榆面向徐光,“你身上可有银子?”
屋里点了灯, 徐光没有忽略韩榆
眼里的精光, 下意识捂住袖子。
捂也没用,还是没能躲过韩榆的一番搜刮。
徐光出门带的八百两盘缠,以及陶叔给他的两千两,悉数落入韩榆手中。
韩榆颠了颠针脚杂乱的荷包:“这里头是什么?”
作势要打开看。
徐光本来满脸的怀疑人生,听韩榆问话,突然娇羞:“这是月娘赠我的定情信物。”
韩榆:“???”
韩榆:“”
韩榆多少还有有那么一丢丢良心的,没将荷包里所谓的定情信物搜刮了去,还给徐光。
把两千八百两银票叠好揣进衣袖的内袋里,韩榆核善一笑:“徐大师,敢问你家住何处?师门又在何方?”
徐光肉痛并庆幸着,虽然身上所有的银钱都被韩榆这周扒皮抢了去,至少月娘的东西还在。
由此可见,这小怪物还是有几分人情味的。
这厢对韩榆的印象刚有所好转,又听见这一句。
徐光:“”
天杀的,贼老天你赶紧收了这人吧。
利用他压榨他不说,还想把他的老巢挖出来。
他徐光今天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说的!
下一秒,木簪的尖头抵在脖子上。
徐光立马变怂:“小公子息怒,我家住师门在”
韩榆很满意,手腕一转收回木簪:“咱俩现在也算一条船上的人,日后我若想叙旧,即使找不到你家,也能找去你师门不是?”
对于洗去他人记忆的秘术,徐光的师
门定然是有规定的。
徐光要是不想他和陶叔狼狈为奸的事传回师门,只能乖乖就范。
事实证明,韩榆的猜测不无道理。
徐光本人极其贪财,正是为了这两千两才不远千里跑这一趟。
不料秘术没成,两千两也飞了。
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哭都没地哭。
徐光到这里就没什么用了,韩榆一挥手:“行了,你去吧。”
徐光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
韩榆又等一会儿,面具男子悠悠转醒。
男子的眼神依旧冷酷肃杀,韩榆也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迷茫。
韩榆轻咳一声,男子翻身而起,做出攻击防守的姿态。
“你是什么人?”
韩榆负手而立,小小的一只还没男子腿长。
“我是你的主人。”韩榆气势外放,面无表情道。
男子迟疑片刻:“我不记得了。”
韩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先前你受了重伤,伤在后脑,能救回一命已是不易。”
男子观察韩榆的神情,镇定且强大,左右摇摆的内心逐渐落定。
韩榆眸光微闪:“你叫韩一,只需听命于我,可明白?”
韩一不疑有他:“是,主子。”
韩榆眉梢轻挑,难怪当初研究员执意要驯服他,这种驯服成功,让强者屈服在脚下的滋味当真是好极了。
韩榆抽出五百两银票:“明日去将长水巷第五座院子买下来,如有信鸽送信来,把信件放到书房,有时间我会过去统一处理。”
“
是,主子。”韩一顿了顿,“主子可还有其他吩咐?”
在他的潜意识里,依稀记得这样的任务对他而言太过大材小用。
丢失了过往的记忆,韩一彷徨迷惘,急需做些什么向主子证明自己的能力。
有利用价值,他才不会被抛弃。
“暂时不需要。”韩榆在圆凳上坐下,“你是我在牙行买回来的护卫,目前为止没人知道你的存在。没有我的准许,不得出现在我和我家人的面前,你可明白?”
韩一恍然大悟。
难怪他的身手这样利索,原来是护卫出身。
如此一来,他后脑的伤也有了解释。
主子从牙行将他买回来,身为护卫,就该听从主子的吩咐。
韩榆看了眼天色,他出来已经一个多时辰。
再不回去,住在他隔壁的韩松该起疑了。
韩松疑心深重,又心思缜密,要是被他当场抓包,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截至目前,韩榆并没有掉马的打算。
“你暂且在客栈住一晚,待明日买了院子,便住在那里。”
韩一自是无有不应。
将一切吩咐给韩一,韩榆打道回府。
所幸家里人都睡了,唯一还在挑灯夜读的韩松也不曾发觉韩榆离开过。
韩榆轻手轻脚地回了屋,也不点灯,褪去衣衫躺下
睁眼看着床帐,韩榆一时半会没有睡意。
思绪回到白天,正午时分。
席乐安和沈华灿相携而去,韩榆借口去书斋买一本很重要的书。
韩松在私塾,爹和大
伯外出做工,萧水容担心韩榆的身体,提出让韩树陪同。
韩榆没答应,磨了许久才让萧水容同意。
从书斋出来,韩榆转道去了韩宏庆租赁的小院。
守株待兔。
陶叔那群人下了大狱,招供是早晚的事。
面具男子韩一为了隐瞒对韩榆的真正意图,定会杀人灭口。
前两日韩一为了躲避官兵的追缉,不敢有所动作。
韩榆掐指一算,料定他今日会来。
果不其然,韩榆没守多久,就见韩一翻墙而入。
韩榆藏身他先前所住的那间屋,亲眼目睹韩一撬开关着黄秀兰的那间屋,轻而易举地捏断她的脖子,再伪造成畏罪自杀的假象。
韩榆没想过救黄秀兰。
她对大房二房做过太多恶事,针对或挑拨,合该这样的下场。
只是便宜了韩宏庆,随着黄秀兰一死,就能彻底摆脱这个累赘。
韩一伪造好自杀现场,搜出几封书信,一把火烧了。
做完这一切,韩一准备离开。
韩榆就是在这时候出的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韩榆做了一回黄雀。
韩一是听命行事,固然可恶,但有利用的价值。
韩榆没想过一劳永逸,至少先把这几年糊弄过去。
等到那时,他已有了和对方抗衡的能力。
指尖抚过掌心,那刀伤早已结痂,目测会留下很深的疤痕。
韩榆没打算让小白给他祛疤。
留着这条疤,也好时刻警醒自己——有个未知且强大的敌人在将来等着他。
转念
想到对他唯命是从的韩一,韩榆扬起嘴角。
这场博弈,终究是他占了上风-
韩榆又休养几日,在床上躺得骨头缝都酸了,总算等到萧水容开金口,放他回私塾。
这天晨起,韩榆和韩松吃完早饭去私塾,只觉花也红了树叶绿了,就连那鸟雀的鸣叫,都更清脆了。
韩榆揪着布袋上挂的黑毛球,一蹦三跳地往前:“几日不见,大家肯定对我甚是想念。”
韩松斜他一眼:“”
旁人不说,祁高驰每天都要问韩榆一遍,其关心程度都快赶超韩松这个兄长。
韩松对好友亲近韩榆乐见其成,只是感叹韩榆的好人缘。
好像不论是谁,不论一开始对韩榆的感官是好是坏,最终都会转化为善意。
丙班那个叫冯宁的就是。
韩松在丁班数月,深知冯宁的嚣张跋扈。
再看现在,冯宁不仅读书上进了,每次见着韩榆,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对韩榆唯命是从。
就很奇怪。
到了私塾,祁高驰仗着个头高,一把抱起韩榆。
韩榆双脚离地:“诶?”
祁高驰掂量两下:“嗯,瘦了。”
韩榆:“”
有一种瘦,叫你爹娘好友觉得你瘦。
不过很暖心就是了。
韩榆非常享受被人关心的过程,笑吟吟地回答祁高驰:“大夫说我已经痊愈,丁点儿问题都没有。”
祁高驰揉揉韩榆的脑瓜:“那就好,天知道我从你二哥那里得知你被拍花子拐了去,日
夜担心,觉都睡不好。”
说着睨了眼韩松,明晃晃地表达不满:“你回来之后想过去看看,你二哥偏就不许,榆哥儿你给我评评理,世上哪有这么坏的兄长?”
韩松:“”告状精。
祁高驰哼了声,仗着有人撑腰为所欲为。
韩榆将两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噗嗤笑了。
“祁兄莫气,那几日我状态委实不太好,大夫说要安静休养,祁兄来了也是平添担忧。”
祁高驰隔空轻点韩榆:“你啊,就护着你二哥吧。”
韩榆嘿嘿笑,也不否认。
祁高驰啧了一声,想到自家三天两头上树爬屋顶的弟弟,不得不承认他酸了。
韩松挑了下眉,手指暗含愉悦地轻叩两下桌面。
有同窗问:“韩榆,我听说官府是循着你留下的记号一路找过去的?”
韩榆点头:“是。”
众人发出惊呼,传言竟是真的?
“我还听说害得你被拍花子拐走的人是你三婶,这也是真的吗?”
除了韩榆协助官府救下上百个受害人,这一点是大家最最好奇的了。
究竟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这样对待韩榆?
韩榆的表情逐渐低落,伤心又失望:“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三婶,她竟然和”
唇红齿白的男孩子满脸沮丧,任谁都不忍心再追问。
“天理昭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都死了,也算是报应,韩榆你无需为这样的人伤怀。”
也有人看不得韩榆被同窗们众星
捧月般围在中间,故意问:“韩榆,你说你三婶这么做,你三叔知不知道?”
课室里蓦地一静。
韩榆睁大眼睛,里面满满都是震惊:“不、不可能的。”
那人尤不知足,扬声道:“万一呢?我听说你三叔在甲班可惨了,再看你们这样风光,难保不会起什么坏心思。”
韩松一个冷眼过去,那学生讷讷闭上嘴。
席乐安怒气上头,超凶地说:“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偏要找存在感,真讨厌。”
所有人:“”
那位胡兄得多讨人嫌啊,把一言不合就脸红的席乐安都气得骂人了。
韩榆抠弄手指:“二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韩松面不改色道:“假的。”
韩宏庆满口假仁假义,好面子爱虚荣,又沉溺女色,惹人厌不假,但要说和拍花子勾结,他是没那个胆量的。
黄秀兰之所以如此,韩松猜她还是记恨去年韩椿韩柏被野蜂蛰了的事。
死了也好,没黄秀兰这个挑事精,齐大妮孤掌难鸣,掀不起什么风浪。
韩榆对韩松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便不再问了。
但他不深究,不代表其他人不会。
有爱八卦的学生为了探寻真相,跑去甲班找韩宏庆,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
韩宏庆当场痛哭,直说对这一切毫不知情,愿以死明志。
不管大家信不信,这件事还是传扬开了。
“韩宏庆对天发誓,说他不可能残害自己的亲侄子。”
“韩宏庆说再有人来
逼问,他就去死。”
“韩宏庆做贼心虚,愿意替黄秀兰给韩榆偿命。”
“韩宏庆对他发妻真是用情至深,可惜黄秀兰不是个东西。”
韩榆:“”
韩宏庆:“!!!”
甲班里,韩宏庆将同窗的“窃窃私语”尽收耳中,愤怒之下失手将书页撕成两半。
同窗们不仅没收敛,反而愈发肆无忌惮,生怕韩宏庆不生气似的凑上前:“韩兄,我听说你愿意为了黄氏不再续娶?”
韩宏庆下意识地反驳:“当然不是。”
他恨死黄秀兰这个贱人,装疯害得他三天两头给邻居赔罪不说,现在更害得他名声一落千丈,怎么可能会为了她不再续娶。
同窗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韩兄也是个薄情之人。”
于是,韩宏庆的名声更差,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韩宏庆:“”
罗先生看在他下个月将要参加院试的份上,姑且忍耐下来,只等院试结束,再秋后算账。
当然,前提是韩宏庆落榜了。
若他超常发挥,考取秀才功名,便可功过相抵,罗先生也不会同他计较。
可惜韩宏庆全然不知罗先生的良苦用心,在他又一次被同窗调侃后,气急之下与人大打出手。
罗先生对他彻底失望:“你回去反省几日,好好想一想到底何为对错。”
韩宏庆一句都听不进去,认为自己才是受委屈的那个。
罗先生怎会看不出,叹息道:“你从焦家私塾来为
师这里,为师也曾对你寄予厚望。这几年里你不思进取,耽于享乐,成绩不进反退”
先生说了很多,可韩宏庆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放在心上。
罗先生看他这般,已经预想到韩宏庆院试的结果了。
罢了。
罢了。
“你去吧。”
韩宏庆草草作了一揖,扬长而去。
离开私塾后,回新租的院子换了身衣裳,直奔老地方去了
七月底,又一次月度考核。
这回韩榆韩松没再要求继续留在乙班,在八月初一出成绩后去了甲班。
席乐安哭唧唧:“这才半年不到,你我又要分开了吗?”
韩榆嘴角轻抽,觑了眼门外的罗先生:“你这样让我觉得先生是棒打鸳鸯的那根大棒。”
收拾书本的韩松:“”
席乐安炸了:“榆哥儿你浑说什么?乱用词!”
韩榆哈哈大笑。
沈华灿忍俊不禁:“榆哥儿你别逗安哥儿。”
“好吧。”韩榆一摊手,“你们俩还有祁兄多多努力,咱们早日在甲班相聚。”
席、沈、祁三人异口同声:“好。”
在甲班上了两节课,是为期两天的休沐日。
韩榆放任自己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家里静悄悄的。
大家要么去做工,要么去集市摆摊,四姐妹在一进院里练字,只有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
萧水容在锅里留了粥,放凉了吃正好。
韩榆吃完后洗了碗,打算回屋练几张大字。
——吃饭吃出一身
汗,他急需静心凝神。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韩榆开了门,来人正是半月前的小尾巴——杨星文。
杨星文着一身赭红的袍子,在韩榆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兴冲冲扑上来:“哥哥!”
韩榆接住他,看向门外的婆子小厮。
那婆子生得慈眉善目,说话也让人很舒心:“小公子一直念叨着来找您,只是回去后生了场病,前两日才好,今儿一有时间,就缠着老爷找您来了。”
那小厮从马车里取出好些价值不菲的礼物,引得左右人家探头探脑。
“老爷原本想要亲自登门道谢,奈何公务繁忙,只得随着小公子一道送来谢礼。”
韩榆猜杨知府多半在做陶叔等人的后续工作,也没跟他们客气,坦然收下谢礼:“诸位请进。”
杨星文兴致勃勃地打量四周:“哥哥,我可以去你屋里看看吗?”
婆子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小公子。”
哪有人初次登门做客,上来就提出到人家卧房里的?
明明老爷和大公子将小公子教得极好,虽然娇气了些,气度礼节却让人挑不出错处。
再看眼前莫名雀跃的小公子,饶是自幼跟随杨星文的奶娘,也不由大吃一惊。
这韩榆到底有什么魔力?
杨星文挠挠头:“不可以吗?那就算了。”
韩榆轻笑:“当然可以。”
他素来喜欢照顾比自己弱小的人,沈华灿是,席乐安也是。
如今多了个杨星文,倒也得心应手。
韩榆领着杨星文
去他屋里,身后缀着两个婆子小厮,一路目不斜视,显然规矩是极好的。
韩兰英四姐妹远远瞧见,立刻躲进屋里。
进屋后,杨星文一眼锁定桌上厚厚一摞的书:“哇——哥哥有好多书!”
韩榆失笑:“你喜欢看书吗?”
杨星文嗯嗯点头:“我三岁时大哥就教我读书识字啦,可惜我先天不足,不能参加科举。”
韩榆眼眸轻动,拿了本适合四岁孩子看的书:“人有很多种活法,科举只是其中一种。”
杨星文似懂非懂,把韩榆的话记在心头,翻开书开始看。
两人在屋里待了许久,直到正午时分,韩兰英过来问客人是否要留下吃饭。
奶娘征求了杨星文的意见,杨星文当然愿意跟维护过自己的小哥哥一起吃饭,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这一顿午饭,韩兰英使出浑身解数,做了几道肉菜,当然素菜也不少。
上桌后,奶娘看到虽不比府上厨子精致,但也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笑着道:“让您破费了。”
韩兰英局促地摆摆手:“没、没事。”
韩榆向她安抚一笑,招呼大家坐下。
一顿饭吃得宾客尽欢,杨星文差点就吃撑了。
又在韩家待了半个多时辰,杨星文依依不舍地离开,还顺走了韩榆一本书。
“这本书我就先带回家啦,等看完了再给哥哥还回来。”
杨星文眨巴着大眼睛,软了吧唧地说。
他有点可爱。
韩榆默默想着,露出纵容的笑:“这书我
早已看过,你慢慢看,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不还是不行的,值几个钱呢。
杨星文乖乖点头,牵着奶娘的手爬上马车,回府城去。
马车在杨府门前停下,小厮将杨星文抱下来,杨星文入了府,发现老父亲回来了。
杨星文喜出望外:“爹,您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从他记事起,这还是老父亲头一回天没黑到家。
杨星文发散思维,板着小脸严肃地说:“爹你这样是不对的。”
杨知府:“去过韩家了?”
杨星文瞬间被带偏思路:“去过啦,哥哥带我去了他的房间,给我书看,请我吃好吃的,还把书借给我了呢。”
杨知府瞧着幺儿天真无邪的脸,想到那个叫陶叔的人的供词。
陶叔说,有一个人逃了。
那人自称阮十八,从越京来是为了韩榆。
越京姓阮的人家不少,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脱的,也只有那一家。
杨知府不知阮十八或者说阮家为何要对付韩榆,但他清楚,这件事不是他一个四品知府可以窥探的。
拍花子他可以随意处置,与拍花子扯上关系的阮家,便是陛下也得给几分薄面。
左右他已经递折子进京,且看陛下如何反应。
想到当年他初入朝堂时阮氏一族的煊赫,杨知府摇了摇头。
阮氏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两日后,官府将陶叔等人的判决广而告之。
这群拍花子草菅人命,根据供
词和买卖人口的账本记录,起码有上百人死在他们手里。
根据大越律法,陶叔等二十八人斩首示众,其余十六人仗三百,流放三千里。
百姓们奔走相告,直言拍花子不得好死。
同一天,又有数十个拍花子落网。
这些人都是陶叔供出来的同伙,得知陶叔下了大狱,立即停止行动藏匿起来。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关键时刻会遭到队友的背刺。
经过长达一日的审问,这些人也很快被斩首或流放。
杨知府一招杀鸡儆猴,成功唬住了太平府一众拍花子,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有动作。
百姓们对雷厉风行知府大人的爱戴更上一层楼,逢人就夸知府大人好。
家家都有孩子,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个被无良拍花子拐走的不是自家孩子。
对于全体太平府百姓而言,好消息只一个。
可对于安平县百姓而言,还有一个好消息。
第一批拍花子的判决下来,当天府城来了一群官兵,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走了县丞。
一问理由,原来知府大人幼子被拐是县丞的手笔。
上一任县令出事后,县丞视县令之位为囊中之物,不料半路跳出个程咬金,抢了本该属于他的县令一职。
县丞恨上了褚大人,更恨上了举荐褚大人的杨知府。
褚大人的儿孙在祖籍,县丞无法对褚大人做什么,就盯上了杨知府的孩子。
书斋里,书生们都在讨论这件事。
“他在任这几年,不仅贪墨了上万两
白银,还给拍花子大开方便之门,就算有人因为丢了孩子报官,县丞也会把事情压下去,不让上头的人知道。”
“这种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韩榆不置可否,向掌柜付了定金,拿着要抄的书离开。
头顶烈日,韩榆没走几步就出了一身汗。
但他不敢用书扇风,生怕弄坏了,只能忍耐下来。
“二哥,再过半月就是院试了吧?”
韩松眸光沉静:“是。”
韩榆偏头看他:“二哥打算何时再下场?”
韩松递给韩榆一方帕子,示意他擦汗:“三年两次,明年或三年后。”
韩榆想起韩宏庆:“今年三叔也准备下场呢。”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十拿九稳才最好。”韩松淡声道。
韩榆表示赞同,转而说起课上先生讲授的文章。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回到私塾。
还没坐下,一位同窗跑过来:“韩松韩榆,你们三叔出事了。”
韩榆顿时觉得一阵头疼。
自从升到甲班,就没见韩宏庆来上过课,韩榆一度以为他放弃院试了。
近来韩榆沉迷学习无可自拔,早忘了有他这号人。
乍一听人提及,就是不好的消息,这让韩榆有些烦躁:“他怎么了?”
同窗摇头:“那人只说韩宏庆出了事,让你们过去一趟,其余什么都没说。”
韩榆看向韩松,后者一派淡定:“那就走吧。”
两人走到门口,一贼眉鼠眼的男人上前来:“你们可是韩宏庆的侄子?”
韩榆点头:
“我三叔出了什么事?”
这人估计和韩宏庆交情不深,并未替他遮掩:“韩宏庆跟另一个人为了争咱们院里的女人,腿被打断了。”
韩榆:“???”
“送去医馆被大夫诊出得了脏病,现在他爹娘跑来咱们院门口闹事,韩宏庆没法子,让你们过去劝劝。”
韩榆:“!!!”
🔒 059
继上次“偷汉子”的乌龙后, 韩榆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甲班和乙班有不少年岁偏大的学生,但凡留心一二, 该懂的都能懂。
韩榆下意识看向韩松, 后者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八成韩宏庆前世也是这样。
韩松并未发觉韩榆的若有所思,冷眸瞥向比他高了两个头的男子:“我二人尚且年幼,有些话听不得, 还请您慎言。”
文绉绉的语气带着沉凝的压迫, 让男子头皮一紧:“是是是,是我着急上火昏了头, 您二位大人有大量, 不要同我计较。”
韩松冷眼冷面, 并不作声。
男子挤出笑脸:“韩宏庆还在我们院门口躺着, 咱们还是快些去吧。”
韩榆撇了下嘴, 那两位要真听他和二哥的话, 韩家也不至于到今日的局面。
话虽如此,他俩还是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韩宏庆时常光顾的地方并非青楼,那地方坐落偏僻, 位于长巷最尽头, 是专门做暗娼生意的。
两人赶到时, 齐大妮正摁着一个年轻女子又骂又打。
“你个臭不要脸的贱人, 勾引我儿荒废学业, 还害得他得病, 看我不打死你!”
巷子里挤满看热闹的人。
有普通百姓, 有暗娼,也有前来光顾生意的男人。
“这男人上个月搬来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好的, 原来也是个好色玩意儿。”
“这老婆子真是好笑, 又没人逼着她儿子来,
抢女人挨了打,还有理找上门来。”
“我看他脸色都青了,怕是治不好,趁人还没死,多少讹笔银子呗。”
众人议论纷纷,觉得这一家子在胡搅蛮缠。
“让让让让,让我们过去哈。”
男子好容易分开一条道,引着韩榆韩松二人过去。
“老爹,韩宏庆他两个侄子来了。”
老爹是个中年男子,管着院子里所有的暗娼,大家都称他为老爹。
老爹阴沉着脸,在和韩发交涉。
韩发认为这里的暗娼不干不净,害得韩宏庆染上脏病,是老爹的责任。
再有韩宏庆断了的那条腿,若是两人发生争执时老爹让人把他们拉开,也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我儿子在你这里出了事,总得给我和他娘一个交代。”韩发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咄咄逼人的厉色,“您也得体谅我们为人父母的心痛,况且这事闹大了对你我双方都没好处,不是吗?”
韩榆:哦豁!
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韩发竟然这样能说会道吗?
看来他的口才技能只在特定的人身上才会激发。
老爹看了韩榆兄弟二人一眼,似笑非笑:“开门做生意,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你儿子一个月有二十八天宿在这儿,我这儿的姑娘哪个没跟他一起过?”
众人:“嘶——一个月有二十八天,真不怕死啊。”
一旁担架上的韩宏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韩榆忽然想起之前和韩宏庆住一起时,
经常从他身上闻到的甜腻香气,怕是刚从这地方回来。
韩榆眼底闪过一抹嫌恶。
韩松听见韩榆在吸气,后知后觉想起他才五岁,一把捂住他耳朵。
韩榆眨眨眼,随他去了。
那边对着女子的脸一通胡抓乱挠的齐大妮听了这话,一口唾沫吐向老爹:“我放你娘的屁!我儿子每天埋头苦读,哪有时间来你这腌臜地儿,一定是这贱人勾引了小三!”
脸被挠花了的暗娼冷笑:“我虽是新来的,但在我前头的姐姐们哪个不是韩宏庆的相好,他可是咱们这里的常客。”
齐大妮怒不可遏,脱了鞋子,作势要抽她的嘴。
暗娼见势不妙,手脚并用地往里跑,被齐大妮一把扯住右脚。
“你还赶跑,看我不弄死你!”
捂在耳朵上的手很严实,韩榆什么都听不到,睁着眼睛看默剧。
正津津有味地瞧着,轻柔的衣料遮住视线。
韩松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看。”
可韩榆还是看到了。
一只畸形丑陋的女子的脚。
韩榆只看了一眼,那脚趾折向脚心的画面深刻地映在脑海中,久久挥散不去。
又恶心,又残忍。
韩榆忍住胃里的翻涌,攥住韩松的衣袖:“二哥,那是什么?”
无人回应。
在韩榆看不到地方,韩松眉心攒起一个小疙瘩,深沉的眼眸里是晦涩难懂的情绪。
不仅他们,其他人也都看到了。
“她的脚怎么长成那样?”
“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些男人最爱娇
小玲珑的女子的足,为了迎合他们的喜好,女子便开始缠足只是没想到脱了鞋袜会这样恶心。”
“这我咋没听说过?我婆娘一双大脚跟我差不多大咧,踹我屁股上可疼。”
一旁前来光顾暗娼生意的男子插嘴道:“寻常人家并不会给女子缠足,一般是青楼娼馆里的女子。我听说还有一些官老爷也会给自家姑娘缠足,为的是在她们出嫁后能赢得夫君的心。”
众人神情各异,眼珠子不受控制地又看向被齐大妮扯了鞋袜的暗娼。
除了齐大妮的叫嚣,无一人出声。
他们都被那只畸变的脚吓到了。
一个妇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以前我总想着为啥我不是官家小姐,现在真谢谢我爹娘给我生在平民百姓家。”
围观的一众女子深有同感。
韩宏庆怎么都想不到,那双让他痴迷不已的三寸金莲,在褪去鞋袜后竟是这副模样。
想到他还曾将那双脚捧在手心亲吻,韩宏庆头一歪,大吐特吐。
韩松:“”
许是察觉到韩松的目光,韩宏庆气若游丝地招手:“松哥儿,你来。”
韩松掩下眼底的嫌恶,盖在韩榆耳朵和眼睛上的手没有松开,就这么带着他过去。
韩榆失去听觉和视觉,一整个彷徨迷茫住了,抬起两只手在前方摸索着,生怕撞到什么人。
大家见韩榆这般,都被逗乐了。
随后就听断了腿又染上脏病的男人说:“我
起不了身,快去劝劝你们爷奶,让他们别闹了”
众人:“???”
“我没听错吧?这两个孩子才多大,你让他们来这种地方也就算了,这会子还让他们劝架?”
“你一个大男人跟扁担一样挺在这,让小辈掺和自己的脏事,也不嫌丢脸,真是白活这么多年。”
韩宏庆一口老血哽在喉头,脸色都青了。
扎心x1
韩松气定神闲道:“三叔,您虽然起不了身,但嘴没受伤。”
真有心劝说,韩发和齐大妮就不会来这里。
扎心x2
韩宏庆捂着胸口,气急败坏到口不择言:“好好好,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不听我这个三叔的话了是吧?”
韩松蹙眉:“三叔此言差矣,我和榆哥儿年岁尚幼,本不该来这地方,就算您想找人劝爷奶回去,也该让爹和二叔过来。”
“嚯!”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了,“敢情他还有兄弟啊,我还以为家里没人了,才让两个娃娃来呢。”
以为韩宏庆没想过让他两个兄长来吗?
他丢不起那个人,更不想被他们指责。
思来想去,就想出了让两个侄子过来的馊主意。
韩松睨了眼快要气得厥过去韩宏庆,松开韩榆走到老爹面前:“关于我三叔的事,或许我们可以进去详谈。”
老爹看韩松不是齐大妮那样胡搅蛮缠之人,便应下了。
韩宏庆被两个男人抬进门,韩发齐大妮紧随其后。
韩榆亦步亦趋跟着韩松,被后者一
只手拦在门外:“你就在门口等着。”
让韩榆同行已是失策,里头的那些东西太过肮脏,还是不要过早接触的好。
韩榆仰起脸,和韩松对视,然后败在血脉压制之下。
“好哦,那我就在门口等二哥出来。”
韩松微微颔首,迈过门槛。
大家见没热闹看了,纷纷作鸟兽散。
韩榆蹲在门外,编好第二个草蝈蝈,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一回头,果然是韩松。
韩榆蹦起来:“二哥好了吗?”
“嗯,好了。”韩松侧过身,让韩宏庆先出,“走吧,回私塾去。”
韩榆嗯嗯点头,出于礼貌对韩发和齐大妮道别:“爷,奶,我们走啦。”
老两口的全副身心都在韩宏庆身上,压根没搭理韩榆。
韩榆:“”行吧。
韩榆牵住韩松两根手指,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哥,事情可解决了?”
韩松不欲多说,只道:“爷奶得了五十两赔偿,这件事一笔勾销。”
回想起韩发和齐大妮得知能有五十两赔偿时,喜出望外的表情,韩松一哂。
殊不知韩宏庆在那群暗娼身上花了不知多少个五十两。
不过韩松和老爹都想要息事宁人,将影响降到最低,彼此达成默契,并未提醒心满意足的老两口。
韩榆踩着自己的影子玩,鞋底啪嗒作响:“三叔会好吗?”
韩松默了默:“不知道。”
实际上是好不了了。
这种病一旦染上,只能等死。
上辈子韩宏庆就是死于
脏病。
当年沈大钱收人头税,韩宏庆因为韩发和他结下梁子。
为了报复沈大钱,韩宏庆被县丞利用,揭发了前任县令的罪行,事后还让人打断了沈大钱的腿。
后来沈大钱不知从哪得知是韩宏庆害得他瘸了腿,就收买了一名暗娼,撺掇韩宏庆与人争斗,被打断一条腿。
不仅如此,那暗娼因为频繁接客染上脏病,让韩宏庆也被传染上。
韩宏庆无药可医,在病痛的折磨下凄惨死去。
从一开始,韩松就知道韩宏庆的结局。
韩松本可以救韩宏庆一命,但他没有。
他韩松本就是个无情无义,极端的利己主义者,除了家人,除了权势,再无他在意的东西。
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即便后来韩松在凌先生的影响下学会与人为善,可也是要分对象的。
韩宏庆不配。
纵情声色,不思进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大房二房为他的付出。
不如早死早超生。
韩榆从韩松的语气中猜到些什么,笑着说:“希望三叔早日康复,可惜不能参加院试了。”
韩松斜他一眼,想问韩榆是不是看到了。
可又觉得这样没意思,韩榆一个孩子,纵使懂事了些,又能明白什么?
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转,郑重其事道:“三叔的下场全因他放纵自身,韩榆你记住,切不可如他那般。”
四目相对,韩榆明白了二哥的意有所指:“二哥,我还是个孩子呢。”
韩
松也反应过来,是他过于草木皆兵了。
遂拍拍韩榆的脑瓜,赶在上课前回了私塾
不过一日时间,韩宏庆的壮举就在私塾传开了。
原因是韩发来私塾为韩宏庆告假,罗先生问及缘由,被路过的学生听了去。
理所当然的,韩宏庆成了罗家私塾最大的笑话。
去乙班找小伙伴时,一位不怎么熟悉的刘姓同窗上前来:“当初我劝过你三叔,可他怎么也不听,现在唉!”
一脸忧郁地感慨完毕,这位刘兄就摇着折扇离开了,留韩榆一头雾水。
“怪不得他有段时间和你三叔形影不离,后来又突然割袍断义。”祁高驰摸着下巴,“话说刘兄此人还真是交友甚广,诗会那天来了许多人,你二哥赢了彩头要离开,他死活不让呢。”
韩榆抬眼:“诗会?”
祁高驰点头:“就是你的那天。”
韩榆哦了一声:“不提他了,咱们继续探讨。”
三人应一声,将目光转回到书上。
又过两日,韩榆和小伙伴手拉手去茅厕。
席乐安神秘兮兮地说:“榆哥儿你知道吗,前两天找你说话的那位刘兄,昨晚上他爹和他两个兄长都被官兵带走了。”
韩榆:“细说。”
“他家就在我家前面那条街,我才知道他娘是县丞的表妹,他们家因为县丞得了不少好处,铺子里卖的东西吃死人也没人管。”
“这不是知府大人查了县丞,得知刘家
和县丞之间的勾当,就派人前来捉拿他们。”
韩榆敛眸,将若有所思藏在睫毛的阴翳之下。
县丞和拍花子勾连,刘家又倚仗县丞,那位刘兄又盛情邀请韩松参加诗会。
联想到祁高驰的话,韩榆很难不多想。
是在拖延时间吗?
韩榆不确定。
就在他暗中观望,打算试探一二时,那位刘兄人没了。
韩榆旁敲侧击,被告知他在父兄经受牢狱之灾后一蹶不振,整日流连青楼娼门,死于马上风。
曾听同窗说过马上风是何意的韩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算是被他和韩宏庆玩明白了。
休沐日,大房二房暂停摆摊,前去探望韩宏庆。
韩宏庆的腿伤好治,另一项病症算是无药可医。
可韩发和齐大妮不甘心,一天三趟地往医馆跑。
对上这一家冤大头,大夫照例诊脉,开了药拿上诊金扬长而去。
宝贝儿子出事,齐大妮没心情给大房二房找茬,还拉着萧水容妯娌俩一顿哭诉。
回去的路上,萧水容表示就很惊恐。
韩榆听见她跟韩宏晔吐槽:“娘怕是神志不清了。”
韩榆:“噗——”
翌日,韩榆借口去沈家,去了长水巷。
院子里静悄悄的,韩一的态度很是恭谨:“主子,这些天有三封信送来,属下都放到书房了。”
韩榆径自走向书房,取出书信一一查看。
都在韩榆的意料之中,偏生对方还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仿佛能轻易决定韩榆的
生死。
韩榆哂笑,要是谁都能弄死他,他就不叫韩榆了,更不配实验体零五的代号。
将书信塞回信封,随手丢进暗格里,韩榆仿照韩一的笔迹回了信——
“任务完成。”
韩宏庆缠绵病榻一月有余。
这期间他从未停止过求医问药,几乎散尽家财,连府城的医馆都跑遍了,每次都无功而返。
久病缠身,还是无比膈应的病症,韩宏庆的性情愈发喜怒无常。
他对韩椿韩柏非打即骂,搞得双胞胎见天儿往外跑。
韩椿韩柏不在,他就拿韩兰芷当出气筒。
昔日称得上千娇百宠的小姑娘被磋磨得不轻,韩榆见过她两回,眼角眉梢都存着阴郁。
十月初,齐大妮哭着来韩家,说是韩宏庆不行了。
到底是亲戚,大房二房全体走了一遭。
病床上,韩宏庆骨瘦如柴,一双眼诡异地凸出,直勾勾看着门口的韩松和韩榆。
他声音嘶哑,喉咙里藏着一只看不见的风箱,嗬嗬喘着粗气:“松哥儿,你明年可要打算下场参加院试?”
韩松眉目淡然,他原本是有这个打算。
韩宏庆眼睛看不清人,也不在乎韩松回不回答,自顾自地说:“真好,我明年也要下场呢。”
“今年没去成,等我痊愈了就回私塾,到时候你我叔侄二人可以一道前往府城。”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
韩宏庆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汲取着氧气,然效果甚微。
“我、我一定能
能痊愈,对不对?”
被齐大妮按着跪在床前的韩椿嗤笑道:“别白日做梦了,大夫说你这病没得治,你快死了!”
韩发大怒,一巴掌扇到韩椿脸上:“他是你爹!”
韩椿从地上爬起来,满眼怨愤地哈哈大笑:“他死了!他死了!”
韩柏也跟着笑。
众人循声望去,韩宏庆眼睛睁得很大,里面不见丝毫光亮。
——他在不甘和惊怒之下断了气。
“我的儿!”
齐大妮哀嚎一声,倒地不起
韩宏昊租了辆牛车,把韩宏庆的尸体拖回桃花村。
办丧事那几天,韩家所有的亲戚都来了。
“韩老三糊涂啊,大好的前途,日后要什么没有,偏要在这时候沉溺女色。”
“要我说,他就是被韩发跟齐大妮宠坏了。”
村民们把目光投向大房二房已经读书的两个孩子。
韩榆是个孩子王,村里的孩子都爱跟他玩,这时候他正领着一群孩子嬉戏玩闹。
韩松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少言,在帮着韩树应付丧客。
“我看现在韩发老两口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可不是,一年前谁能想到韩老三会出事,松哥儿能考上童生?”
角落里,韩发听着大家的闲谈,心里头像是灌了一碗的苦胆。
丧事结束后,韩宏庆的棺材被埋到韩家祖坟里。
眼下有个难题,是关于老两口和韩宏庆三个孩子的去留问题。
韩宏昊找上韩发:“您跟娘还有仨孩子是跟我们去镇上,还是
就留在村里?”
韩发当然愿意跟老大老二走。
老三没了,他总得有人养老。
住一个屋檐下,才能培养感情不是?
即使这感情培养得太迟了。
然而没等他开口,齐大妮就抢先一步:“之前老三租的房子不是还没退,我们住那去,你们每个月送银子和粮食来就行。”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齐大妮横了一辈子,可不想在晚年还要受欺负。
大房二房求之不得,一口应下。
将桃花村的后续事宜安排好,大家陆续回到镇上。
做工的做工,摆摊的摆摊。
而韩榆和韩松,也回到阔别数日的私塾,继续读书-
在大越,叔伯离世,侄子侄女须得守孝十个月。
十月份守孝,要到明年八月才能结束。
院试的报考在七月,如此一来,韩松便错过了次年的院试。
韩榆有些气馁,他还想看二哥在考场上大展身手呢。
不过礼法如此,谁也越不过,只能等两年后的院试。
三两年一晃而过,院试开考在即。
这一年,韩松十四岁,韩榆八岁。
在静待院试到来的三年里,他二人按部就班地勤学苦读,稳扎稳打地前进。
罗先生将他们的踏实和进步看在眼里,越发器重两人。
韩榆和韩松都是木板墙常驻选手,席、沈、祁三人也时不时光顾。
最开始还有人羡慕嫉妒恨,经过这几年持续不断的吊打,同窗们早已麻木。
他们的态度从起初的“让我看看谁得了优秀”,
转变为“肯定又有韩松和韩榆那两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在韩榆几人的刺激下,同窗们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夙兴夜寐,手不释卷,只恨上茅厕不能带书过去。
罗先生乐于看到学生们勤奋好学,看韩榆几人的眼神满是慈爱。
今年二月县试,四月府试,整个太平镇出了十名童生,其中有九个出自罗家私塾。
家长们将罗先生的战绩看在眼里,打破头也要把自家娃娃塞进罗家私塾。
对此,隔壁的焦家私塾一片愁云不展。
据说焦先生得了消息,气得两天吃不下饭。
罗先生心里高兴,所以当韩榆向他告假,提出想要随韩松一同前往府城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是韩榆第一次来府城。
在此之前,他去过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县城。
当然,那次被拐卖不算。
他一路都在马车上,回来也睡死了,什么都没看到。
这厢马车驶入高大的城门,韩榆迫不及待地把头伸出去。
“哇——二哥好漂亮!”
韩松:“”
此话有歧义,只当没听见。
随行的韩宏昊乐呵笑:“不愧是府城,跟咱们小地方没得比。”
韩榆看腻了,缩回马车里,双手托腮:“有朝一日,韩家食铺也能开到府城来。”
韩宏昊笑得合不拢嘴:“要真能开到府城,我做梦都能笑醒。”
随着韩家小摊的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食客前来购
买。
推车就那么丁点儿大,桌椅也不够,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反应过这个问题。
年初时,大房二房商量了一番,决定在镇上租一间铺子。
铺面不算很大,容纳小几十位食客不在话下。
铺子的名字也很简单粗暴,“韩家食铺”。
如今食铺的生意稳定下来,每个月都有一笔不菲的入账,畅想一下美好未来也不是不行。
韩榆又掀开帘子:“还有多久到客栈?”
韩松翻过一页书:“高驰订的客栈离考场不远,再有半刻钟就该到了。”
韩榆轻唔一声,戳一戳韩松:“二哥总说我不听话,二哥明知马车上看书对眼睛不好,还不是看得旁若无人。”
韩松抿了下唇,抬起眼帘:“我不看了。”
韩宏昊忍不住笑,还得是榆哥儿。
韩榆回给韩松一个乖巧的笑,转头继续看外边儿。
韩松靠在马车壁上,眼睛有些百无聊赖地落在韩榆身上。
这几年韩榆吃得好,个头窜得快,早在去年就赶超略高些的席乐安和沈华灿,脸上的婴儿肥也逐渐褪去,只留下薄薄一层,不上手捏看不出来。
韩松不太记得上辈子的韩榆这个年纪是什么模样,总归不太讨喜。
这回答应带韩榆来府城,也是提前让他感受一下科举的氛围。
顶多再过个三两年,韩榆也该下场了。
其实若非先生一直压着他,韩榆去年就按捺不住想下场了。
韩松也觉得七岁太小,十岁左右正好。
思绪流转
间,马车停在客栈门口。
三人安置好后,韩松去找祁高驰探讨学问,韩榆一个人在客栈里无聊,就让韩宏昊陪他出去逛逛。
韩宏昊很疼爱韩榆,自是无有不应。
府城很热闹,铺面和摊位密集,叫卖声不绝于耳,就连房屋楼阁都比县城要精致。
韩榆提议:“大伯可要给大伯娘还有大哥大姐买点东西回去?”
韩宏昊还没想到这一点,念及远在太平镇的妻子儿女,咬咬牙:“买!”
两人去了客栈附近的一间首饰铺,给家中女眷各挑了一款。
绕是他俩只挑选便宜的,还是花了不少银子,韩宏昊很是肉疼。
韩榆见状道:“大伯娘她们一年到头都很辛苦,看到大伯带了漂亮的首饰回去,定然会很开心。”
韩宏昊想也是,便不再计较。
两人又去了成衣店,给韩树还有韩宏晔各买一身衣裳。
付了银子出来,一个头发枯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妪摔倒在韩榆脚边。
“臭要饭的,给我滚!”
韩榆吓一跳,见老妪躺在地上半晌没动弹,实在可怜,就跟韩宏昊商量,把人送到了医馆。
大夫给她摔断的胳膊固定好,又给她扎了针。
趁老妪没醒,韩榆和韩宏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
嘶哑的声音引起韩榆注意,他循声望去,发现那老妪已经醒了。
韩榆忙凑上前:“你醒”
话未说完,被老妪一把抓住胳膊:“你们可
是太平镇的人?”
韩榆面露讶色:“你怎么知道?”
老妪将韩榆胳膊抓得更紧:“我是桃花村人,麻烦你们能否送我回去?”
韩榆心中纳罕,她一个老人家怎么孤身跑来府城,还沦落到乞讨的地步?
老妪咳嗽两声,颤巍巍道:“我、我叫齐大妮。”
韩榆:啊?
🔒 060
韩榆和韩宏昊同时怔住。
韩榆打了个磕巴:“您、您说您叫什么?”
老妪好脾气地重复一遍:“齐咳齐大妮。”
韩榆问韩宏昊:“咱们村还有第二个齐大妮?”
韩宏昊摇头。
那自称是齐大妮的老妪捕捉到“咱们村”三个字, 浑浊的眼睛明显一亮:“你们也是桃花村的?”
韩榆看着喜出望外的老人家,想起几年前那天夜里, 他让小白吓唬韩发两口子。
齐大妮惊恐之余口不择言, 说了许多话。
其中有一句——
“冤有头债有主,当初都是韩发的主意,你要索命就找他, 别来找我啊!”
韩榆眼神微闪:“是啊, 我们是从桃花村来,陪我二哥前来参加院试。”
老妪撑起的上半身又躺回去:“难怪我听你们的口音感觉很熟悉, 还真猜对了。”
“院试”老妪反复咀嚼这两个字, 声线变低, “当年我也想送老大去私塾读书, 不知现在如何了, 可曾考取功名。”
韩榆按住欲言又止的韩宏昊, 神色如常道:“敢问老人家,您家在桃花村什么地方?您跟我说说,万一我知道呢。”
老妪眼里带着追忆:“我几十年没回去, 很多东西都记不得了。”
韩榆嗓音轻柔, 很容易让人放下防备:“无妨, 您尽管说便是。我若实在对不上号, 等二哥考完院试, 回去后咱们就挨家挨户
地问, 总能回家。”
“回家”二字实在温暖, 老妪顺势湿润了双眼。
“我男人叫韩发”
“砰!”
韩榆循声望去,是在他身后的韩宏昊将装药的瓶子失手砸到地上。
老妪望向声源处:“怎么了?可是什么东西摔了?”
韩榆这才发现,老妪那双眼的异样。
韩榆心里不太舒服, 手指抠弄着衣料:“老人家, 冒昧问一句,您的眼睛”
老妪灰暗的眼珠子微不可察地转动,咳着说:“年轻的时候总是在灯下做针线活,熬坏了眼睛。”
韩榆和韩宏昊对视一眼,按在后者小臂上的手略微用力。
韩宏昊张了张嘴,下颚不住颤抖。
韩榆轻轻摇头:“方才我大伯不慎摔了东西,您继续说。”
老妪从善如流地道:“我男人叫韩发,我生了三个孩子,一个闺女两个儿子,这一晃三十来年过去,他们应该早就成婚生子了。”
提及自己的孩子,老妪眼里充满了母性的慈爱。
她看不太清楚韩宏昊的脸,但通过对方的声音,可以判断出他的大致年龄。
“我大闺女叫韩春岚,大儿子叫韩宏昊,最小的儿子叫韩宏晔,当年我被卖到主家时,宏晔刚出生没多久。”
“这一晃多年,我两个儿子应该跟你差不多大。”老妪字里行间夹杂着愧疚,因为这些年缺失的陪伴,“对了孩子,你姓甚名谁?你爹叫什么?”
韩宏昊因情绪激动脸
色涨红,额头和脖子上暴起不同程度的青筋。
他瞳孔骤缩,小山般的身躯摇摇欲坠。
在老妪和齐大妮截然不同的温柔目光下,韩宏昊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我”
老妪以为韩宏昊不愿意,善解人意地表示:“你别误会,说不定我认识你爹娘呢。”
“啪嗒——”
一颗滚圆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比烈火更为灼热。
男儿有泪不轻弹,除非未到伤心处。
从韩榆的视角,大伯黝黑的面孔上痛苦与震惊交织,因极度的忍耐咬紧后槽牙,咯咯作响。
韩榆心中五味杂陈:“大伯”
韩宏昊原本是坐在凳子上的,被韩榆的呼唤惊醒,双腿一弯,就这么跪在劣质的木架子床前。
韩榆轻呼:“大伯!”
先前小瓷瓶砸到地上,碎片迸溅,而韩宏昊此时恰好跪到那些碎片上。
韩榆不敢想象他膝盖的惨状。
老妪隐约瞧见男娃娃的大伯身子一矮,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
下一瞬,她没受伤的手被布满厚茧的大手握住。
粗糙的手指颤抖着,一如手指的主人,发出悲怆的哀鸣。
老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顿时惊住:“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怎么还跪我呢?”
韩宏昊把脸埋到老妪那只布满裂口的手上,一如多年前,年幼的孩童撒娇般的缠着母亲,怎么都不愿分开。
在韩宏昊违和的举动下,老妪忽的安静下来。
在她模糊的视野
中,只能看到年过而立的男子的头顶。
这个时辰医馆里病患甚多,人声嘈杂。
老妪上了年纪,耳朵不太好,但她还是清晰无误地听到面前男子的每句话,每一个字。
“我叫韩宏昊,我爹是韩发,我娘是齐大妮。”
一道惊雷当头劈下,老妪愣在当场。
惊讶是有的,但有韩宏昊莫名的亲近在先,其实老妪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这厢听着韩宏昊带着哭腔的声音,老妪泪水夺眶而出。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引来许多人侧目。
韩榆退到一边,将母子相认的空间留给他们。
抓药的伙计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医馆里莫要吵闹,影响其他人。”
韩榆歉意一笑:“实在对不住,我们方才发现,这位老人家是我大伯失散多年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祖母,一时激动在所难免。”
年轻的伙计记性很好,看了眼满头白发的老妪:“她不是个要饭的?”
坐堂大夫给诊脉的时候他就在边上,可是韩榆亲口说他们是偶然撞见,见她受了伤就送来医馆医治。
伙计当时还在想,这世上烂好心的人不多,这对叔侄算两个。
韩榆面露喜色:“正因如此,我们才会激动。”
伙计表示他这辈子都没今天这么震惊过:“街上随便捡个人,竟然是失散多年的老母亲?”
韩榆保持微笑,淡定点头。
他也是大吃一惊呢。
“世上竟有这么凑巧的事?”伙计挠挠
头,“罢了罢了,你们哭一会儿就算了,动静太大别人会不高兴的。”
开门做生意,即便他也为这对母子高兴,但总不能只顾着他们两个。
韩榆勾唇,眼眸漆黑清亮:“好的,谢谢您了。”
伙计摆摆手,迫不及待要把这件奇事分享给其他人。
韩榆环顾四周,不少人在明里暗里观察他们这边。
韩榆面色不变,一一点头示意,嘴角扬起的弧度昭示着他此时的喜悦。
怎么会不高兴呢?
亲人团聚,是这世上最最美好的事情。
当然了,韩榆也没忘记齐大妮对他、对大房二房所做的那些事。
真的齐大妮回来,她一个冒牌货,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
啊,今天是很美好的一天呢
韩宏昊和齐大妮抱头痛哭许久,惹得好几个病患表达不满。
韩榆好说歹说才劝住他们。
“二哥还在客栈,他如今生得风流倜傥,清逸俊美,奶难道不想见见他吗?”
“还有大伯,您在碎瓷片上跪了起码有一刻钟,您这膝盖不想要了吗?”
“奶如今右手不方便,二哥忙于院试,若是大伯您也受伤,全家的重担岂不是要落在我身上?”
韩榆露出一副牙酸的表情,拖长了语调:“大伯您可还记得,我今年才八岁,还是个孩子呢。”
韩榆古灵精怪的模样惹人发笑,两旁的病患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韩宏昊老脸一红,松开齐大妮站起来,旋即倒吸一口凉气。
韩
榆垂眸,入目是沾满碎瓷片的膝盖,和鲜艳刺目的血。
“大伯您先坐下来,我去请大夫来给您处理伤口。”韩榆深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厚着脸皮去请坐堂大夫。
坐堂大夫过来,瞧见韩宏昊惨不忍睹的双膝,脸色顿时漆黑一片:“这是怎么回事?”
韩宏昊憨笑着:“麻烦您了。”
老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认命地给他清理碎瓷片。
处理好伤口,又开了药,准备回客栈。
齐大妮腿脚不便,韩宏昊提出背她回去,不出意料地被拒绝了。
“你腿上还受着伤,哪能让你背?”
韩榆眨眨眼,反手指向自己:“那我背?”
韩宏昊:“榆哥儿你才多大,娘我扶您回去。”
这次齐大妮没有拒绝。
韩宏昊虽然有伤在身,但到底人高马大,扶了一路都不带喘气的。
韩榆在旁边搭把手,为大伯分担那么一丢丢。
回到客栈,韩松跟几个同窗还在祁高驰房间里探讨与院试有关的试题。
韩宏昊给齐大妮单独开一间房,轻手轻脚地扶她躺下:“娘您先歇一会儿,我去客栈的后厨借个瓦罐给您煎药。”
齐大妮摸索着拍了拍韩宏昊的手:“娘有点累,想先睡一会。”
韩宏昊自无不应,和韩榆退出去。
韩榆站在走廊上:“大伯,镇上那边您有什么打算?”
韩宏昊带笑的脸倏然沉下:“她既然冒充我娘,就该付出代价。”
想到这些年那
个冒牌货用孝道逼迫他跟老二当牛做马,韩宏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韩榆很满意他的态度:“先让奶休息一会儿,有些事还得她醒来后再详细问个清楚。”
韩宏昊抹了把脸,沉默点头。
不多时,韩松几人结束探讨,出来吃饭。
齐大妮还睡着,就没打扰他,加上祁高驰四个人下楼吃饭。
依次落座后,韩松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看向韩宏昊:“爹?”
他知道韩榆和韩宏昊出去过了,可是在外面遇上什么事?
趁菜还没上桌,韩宏昊三言两语把“救下一个乞讨的老人家,竟是自己亲娘”的事如实相告。
饶是镇定如韩松,也被这突发状况搞得懵了下。
祁高驰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好半晌才合上:“这个是韩叔的娘,那太平镇的那个是谁?”
韩宏昊摇头:“不知道。”
祁高驰摸了摸鼻尖:“会不会这个是有心人假扮的?”
韩宏昊咳嗽一声,不大好意思地说:“她知道我身上有个胎记,大姐喜欢吃软烂点的土豆她也知道。”
那胎记在很隐秘的地方,就算夏天赤膊干活也没人能看到。
说话间,菜送上来了。
韩松指尖轻点桌面:“先吃饭,吃完再说。”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回到楼上,韩宏昊去齐大妮房间,发现她已经醒了,就让人送饭菜上来。
这毕竟是韩家的家事,便是关系再好,也不适合旁听。
祁高驰想了想,自觉回到自己房间
齐大妮拒绝了韩宏昊的喂饭,在三个小辈的注视下,用左手艰难地吃完饭。
韩松轻咳一声,韩榆立马正襟危坐。
——重头戏来了。
韩宏昊默然片刻,还是问了:“娘,当年发生了什么?您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齐大妮看向床前面目不清的三个人,一个是她的亲生儿子,另外两个是她的孙子。
血脉相连的亲人,本该亲密无间才是。
齐大妮眼睛虽然半瞎,心里却很清楚,他们对自己并未放下戒心。
难受是肯定的,更多是欣慰。
聪明机警点也好,起码不会被人欺负。
齐大妮借着韩宏昊的手喝口水,笑着问:“这些年,齐二妮对你们可好?”
韩宏昊浑身一震:“齐、齐二妮?”
韩榆瞠目:“二姨奶她不是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吗?”
韩松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看着齐大妮。
齐大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缓缓道来
当年她和妹妹齐二妮先后说亲。
她们爹娘相中的有两家,韩家和卢家。
齐大妮性情温吞,不爱说话,较之活泼直率,性子火爆的齐二妮,显然后者更得爹娘的喜欢。
彼时韩发的爹还在,韩家的家境很是不错,爹娘打算让齐二妮嫁到韩家。
齐二妮不愿意,嫌弃韩发长得不如卢原好看,哭闹着要嫁到卢家。
爹娘疼她,只能同意。
姐妹二人同一天出嫁,齐大妮对韩发没什么感情,顶多算是搭伙过日子。
婚后头一年,齐大妮有了韩春岚。
之后几年,又陆续生了韩宏昊和韩宏晔。
韩发虽有小心思,但没什么花花肠子,齐大妮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和齐大妮一比,齐二妮就不太如意了。
齐二妮看中卢原的好样貌,哪知成婚后卢原原形毕露,对她动辄打骂。
每次回娘家,齐二妮都会拉着齐大妮大吐苦水,说卢原的不是。
齐二妮见韩发对齐大妮百般贴心,有求必应,不由想起当年说亲的事。
韩发本该和她成亲,齐大妮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应该是她的。
阴暗的念头悄然滋生,在同胞姐姐的对比和夫君的冷漠之下,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在齐大妮怀韩宏晔的时候,齐二妮借着前来探望她,跟韩发勾搭上了。
两人仗着齐大妮怀有身孕,越发肆无忌惮。
直到齐大妮生下韩宏晔,坐完月子,才发现两人之间的端倪。
被夫君和亲妹妹背叛,齐大妮无疑是失望的。
但她为了孩子,并不打算和离。
齐大妮把韩发和齐二妮叫到跟前,勒令他们断了,日后不许再相见。
谁知齐二妮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根木棍,一棍子敲在毫无防备的齐大妮头上。
在齐二妮的怂恿下,韩发连夜把晕倒的齐大妮送去镇上的牙行,口称她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不知廉耻勾引主子,被主母打出来发卖。
“那一棍子让我忘了以前的事,被一路发卖到徽州府,成为一
名富商家的丫鬟。”
“好在主子主母都是良善之人,鲜少打骂下人,我绣工不错,就被打发到针线房给主家做衣裳。”
“这一做就是二三十年,眼看年纪大了,我就用这些年攒下来的月俸为自己赎身。”
韩榆举手提问:“那您为何沦落到乞讨的地步?”
齐大妮叹口气:“都道财不外露,我出了主家就被人盯上,银子没了,那几个混子还把我推到墙上,撞到了脑袋。”
“也就是这一撞,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事。”齐大妮淡然一笑,“我急着回村,又苦于没有银钱,只能一路乞讨回来。”
听到这里,韩宏昊已经泣不成声。
“我四岁那年大病一场,忘了很多事,也也忘了娘和她全然不相像。”
“儿时我想要亲近齐二妮,她都会把我推开,大姐总说我没出息,还说她不是我娘。”
“我以为大姐说的是气话,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韩宏昊顿了顿,“娘您说,大姐是不是知道什么?”
齐大妮摇摇头:“别看你大姐闷声闷气的,其实是个犟脾气,她顶多是怀疑,却没有证据,否则早就闹出来了。”
房间里的气氛太过沉闷,教人喘不过气来。
韩榆有心活跃气氛,趴到床沿,把脸贴到齐大妮手背上:“奶这些年过得太苦了,以后就让榆哥儿孝敬您。”
齐大妮忍俊不禁,自是应好。
韩松实在见不得他爹哭得一把鼻涕
一把泪的样子,拉他起来:“在大家眼中,齐二妮早在三十年前在山里被野猪吃得骨头都不剩,奶日后有什么打算?”
三双眼齐刷刷看向齐大妮。
齐大妮沉吟片刻:“她占了我的身份活了几十年,苛待我的儿女,绝不能轻易放过她。”
“还有韩发,他也是从犯,也该为此付出代价。”
那几年的夫妻情分,早在这些年的苦难和母子分别中消磨光了。
韩松面色缓和几分:“这件事最好交由官府决断,县令大人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只要证据充分,他二人必定逃不脱大越律法的处置。”
关键问题是,事情过去已有三十余年,就算有证据,早该被抹除了。
韩宏昊抓耳挠腮:“没有证据,县太爷也判不了他们的罪啊。”
韩榆转动他机灵的小脑瓜:“这有何难,诈一诈他们不就行了?”
人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心理防线总是最低的。
韩榆玩过这一招,屡试不爽。
韩松微微眯起眼,语气低沉:“你好像很擅长?”
韩榆一激灵:“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
韩松啧声,这是不打自招了?
不过眼下不适合跟他促膝长谈,便高高提起轻轻放下。
“既然如此,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办。”
韩榆呆住:“哈?”
韩松悠悠然道:“慢慢想不着急,院试两场结束才能回去。”
韩榆:“”
韩松忽略韩榆幽怨的眼神:“爹已经请后厨给您煎药,再
过一会儿就能好。”
齐大妮靠在床头:“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一身的病,眼睛还看不清楚,在哪家都是个累赘。
韩松递了个眼色给韩榆,韩榆心领神会,立马插科打诨。
“奶,我给您说一说家里的事怎么样?”
齐大妮勉强提起精神:“好啊,榆哥儿你说。”
多听听,回家后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一整个下午,韩榆和韩宏昊都在陪齐大妮。
院试在即,韩松胸怀鸿鹄之志,只待半个时辰就回去学习了。
次日,院试如期而至。
寅时初,韩松便起身了,在一楼大堂和祁高驰几人吃完饭,回房间收拾考篮。
路过韩榆的房间,发现里面有细微的动静,便抬手敲门:“醒了?”
屋里,韩榆正在更衣,啪嗒啪嗒跑去开门。
房门甫一打开,韩松被韩榆今日的衣着闪了眼。
韩松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你今日怎么穿得这般鲜艳?”
大红的袍子,比门口挂的灯笼还要亮眼。
韩榆笑眯眯地转一圈,好让韩松看得更清楚:“这是来府城前我去成衣店买的,红色寓意着吉祥,有‘开门红’之意。”
韩松心头微动,说不熨帖是假,但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轻拍韩榆的发顶:“多谢你的好意。”
韩榆跨出门:“二哥准备何时出发?”
韩松不答反问:“你这是?”
韩榆理直气壮道:“大伯要照顾奶,自然是我给二哥送考啊。”
韩松:“”行吧。
到了嘴边的推拒的话咽回肚子里,韩松脚步一转:“我去收拾考篮,稍后出发。”
韩发提起袍角,亦步亦趋跟上。
八月里,天气炎热,出了门蚊虫直往脸上撞。
一路走来,韩榆巴掌拍得啪啪作响,听得韩松都替他疼。
祁高驰哈哈大笑:“榆哥儿,你再打下去,怕是一个蚊子没打着,脸先肿了。”
韩榆无可奈何地一摊手:“祁兄你就仗着我宠你吧。”
祁高驰:“这什么跟什么啊?!”
韩榆宠溺的口吻和祁高驰惊恐的表情呈现鲜明的对比,惹得同行考生放声大笑。
笑声洪亮,冲散了考前的紧张。
韩榆眼看祁高驰离自己八丈远,轻哼一声:“二哥你别紧张,我看好你哦。”
韩松看韩榆跟活宝似的活跃气氛,搞不懂他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精力。
抬手捏捏韩榆头顶的小发包,惜字如金得很:“知道了。”
一行人抵达试院,试院外已聚集了数百名考生。
第三遍号炮响起,院试大门轰然打开,考生准备进场。
韩松偏头:“回去吧,蚊子都喂饱了。”
韩榆不在意地笑笑:“旁人都有家人送考,我总不能让二哥孤身一人。”
月色朦胧,韩松的嘴角掀起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
他在韩榆的目送下,转身走进试院
院试分两场,正场一场,复试一场。
每场考试韩榆都早起相送,稚气
未褪的精致面孔在一众考生中格外引人注目。
等韩松考完第二场出来,一旁有声音说:“人家八岁的弟弟天不亮前来送考,我家里那两个就知道满府城胡吃海喝,糟心玩意儿不能要了。”
韩松:“”
虽然但是,心里还是很舒坦的。
院试后,需等待四天才能放榜。
这期间由韩宏昊做主,带着齐大妮和两个孩子四处游玩。
钱没花几个,总归领略到府城的大好风光。
四天眨眼过去,到了放榜日。
这天晨起,韩榆急吼吼拉着韩松出了客栈,直奔试院而去。
“快点快点,到时候人太多了,咱们挤不进去,可就得不到第一手消息了。”
韩榆的爪子跟铁钳子似的,韩松甩都甩不开,只能被动小跑起来。
韩松眼皮狂跳:“韩榆你慢些,别摔了。”
韩榆嗯嗯啊啊应着,脚下的速度丝毫不见慢。
韩松:“”
克星小子,不愧是你。
来到试院,果然有好些考生候在门外。
约摸一刻钟后,几名官兵出现,将一张红纸张贴出去。
考生们蜂拥而上,谁也不让谁。
韩榆很不厚道地推了韩松一把:“二哥快去,我在外面等你。”
韩松看他一眼,挤开黑压压的人群,缓慢往前挪动。
韩榆站在人群外围,踮起脚尖竖起耳朵。
“不知道今年的院案首是谁。”
“管他呢,反正不是咱们。”
“今年院试的试题难度颇高,据说府学那几位有很
大机会夺得院案首的都是哭着出来的。”
韩榆瞧了眼愁眉不展的考生,耳畔响起韩松考完回来后说的话:“难度不大。”
唔所以学霸和学神还是有区别的。
尤其是韩松这种极端丧心病狂的重生版男主。
正想着,前方人群中炸起一声响。
“院案首,太平县桃花村韩松!”
“韩松是哪个?”
“没听过此人的名讳也很正常,毕竟是小地方出来的嘛。”
话音刚落,就有韩松的同窗高吼一声:“算上前两次,韩松岂不就是小三元?!”
大地方出来的考生:“???”
韩榆:我直接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