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刹那间, 我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你有什么资格生气,我是自由人,难道连夜会友人吃饭喝酒的权力都没有吗?我甚至想重新坐下, 当着他的面儿再吃两口喝两盅,可心率却不受控制地飙到了一百八!
杨猛第一个反应过来, 笑着道:“这么巧啊, 十四爷!您也来此会友吗?”
十四朝前逼近半步,往屋里扫视一圈,逼得所有人都站起来, 局促地看着他,他的视线落在我被打湿的衣襟上, 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 阴阳怪气道:“哪有你们这等闲情逸致啊, 家里狗丢了,出来找狗呢。”
杨猛额角抽动,清咳了一下, 故作紧张:“那您找着了吗?要不要咱们帮着找一找?”
十四视线上移,冷箭一般钉在我脸上,下颌线紧绷, 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甭找了, 又不是什么好狗。”
“那……您还没吃饭吧?不嫌弃的话, 和我们一道吃一点?”杨猛往内一闪身, 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十四回首斜睨着他,啧了一声:“我没看错的话, 席上有一个女人吧?男女同席有伤风化, 你们身为礼部官员,就这么给老百姓带头的?改明儿一开朝, 万一有人参你们一个知礼而不守礼,给为官者和天下读书人抹黑,你们头上这乌纱帽还想不想要了?”
杨猛一噎,肉眼可见得脸红了。
其余人支支吾吾,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只好上前一步,低眉顺首地恳求道:“十四爷,是我不懂规矩硬邀他们入席的,您来之前,他们正谆谆劝我,我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正要离席。万望您高抬贵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
“又一个高抬贵手!”他冷笑一声,俯身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控诉:“我到底怎么你了,你总要摆出这幅受害者的姿态,嗯?”
我差点被铺面而来的浓郁酒气熏晕过去,仔细一看,他双目通红,两颊也起了红彤彤的酒疹,只能哀叹一声,不再试图与他讲理,好言哄道:“没有,你特别好!我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好吗?”
“什么叫你送我回家?是你跟我回家!”他扯着我胸前的蕾丝缀领把我往外拉。
杨猛追上来拉住他的胳膊:“十四爷,快松手!秋官不是您的家奴,她是罗马教廷派来的使者,是大清的客人,更是在太和殿上给皇上和文武百官做过翻译的体面人,您不能这样羞辱她!”
这边的骚动吸引了其他食客,顷刻间我们已经处在十数双眼睛的注视下。
十四红着眼胸膛急剧起伏,语气中带着点怪异的委屈:“你放屁!她谁都不是,她是我……”
啪。
我猛地拍了他一把,喊住在人群里畏首畏尾的戈尔代:“十四爷喝醉了,快来扶他。”
十四正要吹一吹被拍红的手背,见我要逃,忙不迭地伸手一捞,将我牢牢禁锢住,挥手对蠢蠢欲动的戈尔代道:“滚远点!”
戈尔代只好退回去轰赶看热闹的人。
我不想让杨猛等人和一个醉汉起冲突,用眼神示意他们退后,就这么半扛着十四穿过人群。
他虽然比我高不了多少,一身腱子肉却无比坚硬,再加上喝醉了,故意往我身上坠,没走几步,我便狼狈地喘起了粗气。
他还作妖不止,到了大堂,忽然一手抱住门柱子不走了。
若不是还有几双眼睛盯着,我肯定趁醉给他两个大逼兜。
他用力一扯把我也拉到门柱子上,回首望向后面看热闹的食客们,高喊:“跑堂!”
店小二愣了两秒才钻出来,谄媚地笑道:“贝勒爷,您叫我?”
十四勾勾手,让他走近些,然后指着我问:“她好看吗?”
小二瞟了我几眼,掂量了掂量,小心地说:“这位洋爷,很俊,很俊啊!”
十四摇摇头,不满道:“晓说q裙四二尓贰捂久以死七发布本文是好看!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
小二嘿嘿一笑:“好看好看,特别好看。”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
如果磕头有用的话,我愿意立即跪下给他磕仨响头,只要他肯走!
“十四爷,你可是皇子,你的脸面就是皇家的脸面,咱丢不起啊,快走吧!”
他摇摇头,眼含戏谑,还有几分羞怯的期待,扭扭捏捏地说:“你叫我的名字我就走。”
我:……
所以你是被名字封印在这儿了吗??
三秒不过,他就变脸,没耐心地怒吼:“快点!”
我求助地看向戈尔代,戈尔代朝我抱拳作揖,我又看向杨猛,杨猛捂着眼睛直摇头。
“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咱回家叫,好不好?”我硬着头皮小声哄他。
十四抱着门柱子晃动‘娇躯’,傲娇而执着:“不,就在这儿叫。让他们都听听!”
喝了酒的人,手劲大得出奇,我的手腕都快断了,偏偏死活挣脱不开。
“叫吧,快叫啊!”起哄声一浪接一浪,喊得也越来越露骨,“叫完就能回家睡觉了!”
“是谁在这儿污言秽语?”十四倒还能分得出好赖,忽然面色一变,扭头朝那边看去,厉声喝道:“戈尔代,苏和泰,把那畜生拿下扭送步兵统领衙门监狱!”
好家伙,他竟然带了两个随从,挑的还都是没眼力见的呆鹅木头!
“是!”两道应声整齐地合在一起,那边人群顿时乱了。
趁乱,杨猛等人一起过来掰开十四,把他推着往外走。
十四怒斥他们伤风败俗,威吓要找言官参他们,大约是确定他真的醉的失去理智了,杨猛语气风凉地回怼道:“今日之事要是传出去,参您的本子肯定比雪花还多,您还是想想怎么自保吧。”
等到十四被送上马,杨猛对我连连作揖不断道歉。
我能想象到今日之事后患无穷,可是已经发生了,又能怎样呢?只能尽力弥补。
我想了想对杨猛道:“事关咱们和十四贝勒的名声前途,决不能任由这事儿发酵。我有个想法,你看合适不合适。”
他忙道:“你说!”
“你们守着门,先别让食客走。我让戈尔代去衙门报个案,就说十四贝勒的印鉴在这里被偷了,今晚出现在店里的人都有偷走印鉴的嫌疑,要求他们留下姓名和指纹,以待开年后逐一审讯。当然,就是吓唬他们一下。这样一来,首先能转移矛盾点,让外人分不清虚实主次,其次,以后就算有人谈起这场闹剧,也只能是无凭无据的捕风捉影,谁敢大放厥词说起今日在场亲眼所见,必要掂量一番,是否会被当成嫌疑人抓走。”
杨猛眯了眯眼,竖起大拇指:“秋官急智过人,本官佩服。只是十四爷那边……”
“他也是要脸的人,酒醒之后自会懊恼万分。我去说。”
于是我们各自行动起来。
戈尔代答应得很爽快,“姑娘放心,顺天府有十四爷的门人,只要一声招呼,立刻就能出人。”
我嘱咐道:“不是真拿人,吓唬吓唬他们就好。”
戈尔代不以为然道:“天子脚下,这些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吓唬一下肯定不够,必要让他们吃些皮肉之苦才能管得住嘴!”
我对他的办事能力深表怀疑,严厉警告道:“能吓唬几个就吓唬几个吧,过犹不及,事情闹大了反而无法补救。我们擅做主张,也担着受罚的风险,别连累顺天府的官差了。”
“您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戈尔代应下了,又小心翼翼地劝我:“您还是快回府吧,要不爷他肯定得折回来找您……”
好的不灵坏的灵,戈尔代这张嘴真是开了光了……
夜色更深了,喧嚣了一天的街道终于重归平静,我抱着宜妃赏的素缎疲惫跋涉时,果真遇到了折返回来的十四!
他在马背上歪歪斜斜,将将要倒下来时,猛地看到我,就像濒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忽然爆发出空前的力量,伸手一捞,硬生生将我抱上马背!
吓得我差点撒手扔了素缎!
“秋童……”这一次,他没发癫,也没发怒,而是在发嗲。
他紧紧拥着我,用光洁的额头和冒出胡须的下巴分别蹭我的脸颊,含糊不清地撒娇:“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现在没有人了,你叫给我听好不好?”
虽然我想破脑袋也不理解他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我已经困倦得没有力气问了,只能长叹一口气,认命地顺从他:“胤祯。”
他不依不饶地蹭我的耳朵,“叫全。”
我拿素缎挡住他的狗嘴,咬着牙道:“爱新觉罗胤祯!”
你指定是有点毛病!
“我好像生病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我,一天到晚时时刻刻都想看到你。明不知道你不在府里,也总是不自觉地溜达到缈琴院门口,看不到你就烦躁。老四让我离你远点,说你是教廷派来给我下迷魂药的,我起初还不信,现在不由得不信了。不然,哪有人,哪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人魂牵梦绕的呢?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你不是想走吗?给我解药,我放你走!”
说到后面,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恼火。
我内心毫无波澜,打了个哈欠道:“十四爷小时候得了什么新玩意,比如一条小狗,头几天是不是也魂牵梦绕得很?”
他嗤笑一声:“到底是个女人,心眼比针鼻儿还小。狗都知道天黑往家走,你连狗也不如!”
我附和道:“是啊,狗都有家,我没有。”
他悠悠叹了口气,“真想找根铁链把你拴在缈琴院里。”
我没有理他。
晃晃悠悠,迷迷瞪瞪,忽然福至心灵:雍亲王极力劝他远离我,他自己不舍得,我是不是可以借雍亲王的手促成这一结果呢?
第 32 章
公元1715年 2月12日康熙五十三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日 天气阴
我姐姐说, 职场上大部分上司只会施压、甩锅和骂人,极少有真心为下属解决困难的。
所以,当我在腊月二十七的早上五点四十五分到达东堂门口, 看见四个来得比我还早,紧紧缠着披风、不断哈气取暖的翻译官时, 心里默默为雍亲王点了个赞。
原本我以为要三个人能给两个就不错了, 没想到他给予的,远远超过了我的期待。
四位翻译官都是正七品笔帖式,主要精通满汉俄文, 对欧洲这些小语种运用的不算太熟练,尤其英国此时和大清交往较少, 大家就算学过英语, 平时用不上, 也都忘得七七八八,所幸有人揣了一本意大利人出版的英文词典。
其实我也非常需要这本词典,因为我手上的剧本是从印度果阿买的, 出版于1623年《莎翁全集》,里面的语法和用词显然和我所熟悉的现代英语有很大区别。
或许有人会好奇,为什么我不请传教士帮忙, 这是因为大约两百年前左右, 都铎王朝的第二位国王亨利八世为了离婚再娶, 和罗马教廷彻底闹掰了, 而只有罗马教廷拥有向大清派驻传教士的权限,所以现在北京根本没有英国传教士。
为了分工方便, 我忍痛将《莎翁全集》拆开, 每人分了数页,并给笔帖式们提了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要求:翻译成大白话。
为此我先翻译了一段做示范。
“罗密欧:啊!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你可知道, 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已把我全部的爱恋都给了你。
朱丽叶:亲爱的,我明白,我也同样爱着你。亲爱的蒙太古,明天我会叫人去给你送信,愿你不要负心,晚安!离别是这样甜蜜的凄清,我真想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下。)
罗密欧:但愿睡眠合上你的眼睛! 但愿平静安息我的心灵!”
笔帖式们脸上挂着红晕低声交头接耳。
“这也太露骨了,毫无意境!庸俗!”
“是啊,这种台词,哎!雍亲王是绝对不会同意他们这么演的!”
“可他吩咐了,一切听秋官指挥。”
我在心里给领导比了个赞,有效指令可以杜绝大部分毫无意义的扯皮。
果然,此句一出,大家收起争议,各自腹诽着,按照我的要求开工。
外面鞭炮声不断,东堂内却安静非常。没人打搅我们,因为临近过年,安东尼每天带着大伙儿去城外布施,要到很晚才能回来,只有满月时不时给我们添点热水。
一开始我并没有参与翻译,而是先改写了最后的结局:罗密欧刚要喝下毒药,神父赶到并说明了一切,罗密欧与醒来的朱丽叶深情相拥,追逐而来的两家人看到了这一幕意识到仇恨给彼此带来的伤害应该到此为止,两家人也像他们一样拥抱彼此,并给罗密欧和朱丽叶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放下笔我唾弃我自己,这个改编足以把名垂文史的著作变成狗屎。
但,这毕竟是个观众至上的时代啊!无论如何,我的任务是保证娘娘们能顺利看到HE,除了结局,结构也很重要。不到二十天,根本不可能把全部剧情排出来,只能沿着主线把戏剧冲突最强烈的几幕挑出来。
幸好,我既看过歌剧,又看过电影,对这个剧足够熟悉。
我先理出五个场景,第一幕:宿命的相遇;第二幕:私定终身;第三幕:罗密欧杀死朱丽叶的表哥,冲突加剧;第四幕:假死,私奔,悲情殉情;第五幕:终极大反转,大团圆!
然后根据这五幕剧情精减出场人物和台词,最后的难点落在设计戏服和场景布置上。
其实故事删减成这样,戏剧张力大大减小,对观众的吸引力也必将削弱很多,所以必须在服装布景和腔调十足的台词上下足功夫,争取用耳目一新的戏剧形式给她们留下意犹未尽的期待。
一天只去了一次厕所,经过十六个小时高强度、高集中度的工作,剧本翻译基本结束,剧情梳理也大致完成。
安东尼给我们准备了宵夜,笔帖式们却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他们好像很着急。其中一个为难地对我说:“昨日雍亲王吩咐,剧本完成后,让您立即呈给他。”
我给他看了看表:“这个点不合适吧?”
“可是王爷就是这么吩咐的。他原话就是:立即。”
我的上司没人性!
安东尼不放心淑女独自走夜路,坚持要为我保驾护航,但当我们出了东堂,却发现门外停了一辆马车和一顶软轿。
马车是贝勒府的,轿子是雍王府的。
轿夫两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吸溜鼻涕,没好气的抱怨道:“不是说酉时就能出来吗?怎么拖到现在!”
我顿时想起昨晚对雍亲王吹的牛,心惊胆战地预见了待会儿被他骂到无地自容的场景,以及再次让廖丁空车回贝勒府后,十四暴跳如雷的反应。
然而无论给我多少次机会,我都只会选软轿——没有什么比前途更重要的!
先去汇报工作吧!
廖丁在我身后发出灵魂呼唤,被我无情忽视。
雍王府的软轿不是谁都有资格坐的,我看安东尼一把年纪还得徒步跟随,想换他坐一会儿,被轿夫拒绝了。
人的脚力毕竟比不上马,我在轿中晃得焦急,便与轿夫搭话:“雍王府没有马车吗?”
轿夫道:“有是有,但王府一直有个规矩,夜里出门不能动车,只能乘轿。”
“这是什么讲究吗?”我好奇地问。
“夜里车轮滚滚,马蹄哒哒,声音扰民啊!”
啊!我领导是个体恤民情的细节怪!
十点四十,前方的石板路被两盏大红灯笼照亮,被石狮子守卫着的雍王府到了。在黑夜的加持下,这座府邸肃穆森严,犹如它的主人一般。
十分钟后,我和安东尼在温暖如春的前厅里等来了雍亲王。
拳头顶着鼻尖打了个哈欠,他走进来的时候,虽然一脸困顿,却穿得板板正正的,似乎一直在等着我们。
他的装束和昨天是不一样的。和这个时代的其他男人相比,他换衣的频率似乎格外高。不算广源寺那次,至今我只见过他三次,每次都是不同的衣服搭配不同的鞋子。
除了洁癖的缘故,他应该也挺注重外表,大约是想做个内外兼修的奇男子。
毕恭毕敬的安东尼刚要给他请安,他忽然扭头向我,问:“吃饭了吗?”
怎么,吃饭这一茬过不去了吗?
“发什么愣!问你吃饭了没!”
唠家常似的语调猛然拔高,我浑身一个激灵,脱口道:“没吃。”
“全福!”他招呼立在门口的奴才,摆摆手:“把蒸锅里的夜宵端来。”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些惴惴不安,继上次挨饿逼供之后,难道这次,他想撑死我以作拖延交稿的惩罚吗?
我忐忑地跟上去递上译稿,却见他在太师椅上落了座,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只玳瑁圆框眼镜戴上,就着屋里不算太亮的烛光,望向我身后的安东尼,语气冷淡:“是你啊。”
哈,他居然是个近视眼!
安东尼赶紧上前行礼,并道:“王爷,听说您对我有一些误解,请容许我……”
雍亲王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必多说,我的耳目你是知道的,你们私下里做的事我也非常清楚。不是不敢治你的罪,也不是看了十四贝勒的面子,而是看你对皇上用心,且有改过的诚心,再给你个机会罢了。你要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莫埋骨异乡,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烛火噼啪做响,光线在他脸上落下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仿佛切割出两个他,一个冷酷无情,一个慈悲宽容。但在听不出情绪的威吓中,黑暗冷酷的那一面明显更占上风。
恐怖氛围挤得小厅毫无缝隙,安东尼吓得浑身发抖,连我也口干舌燥。
“退下吧。”雍亲王挥挥手,自顾自地脱了眼镜开始看译稿。
安东尼深吸一口气退到门外。
我形单影只地站在他面前,感觉就像站在野兽四伏的非洲大草原上,被死亡阴影笼罩得严严实实。
不由自主地连大气也不敢喘。
“爷,宵夜拿来了。”
幸在这时,全福去而复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雍亲王头也没抬,指了指里次间的抗:“上那边吃。”
全福提着食盒放在炕头的小桌上,打开盒盖,一小碟一小碟地端出来。最后呈现出来的是四个巴掌大的小蝶,一碟上是一块豆豉蒸鱼肚,一碟上是几根油淋菜心,一碟上是三只卤鹌鹑蛋,最后一碟上是木耳肉丝。除此,还有一碗白粥和一块绿豆糕。都冒着热气,仿佛是专门为我备下的。
“您慢用。”全福摆好勺筷,客气地对我点了点头。
量不大,就算全吃了,也撑不着我。但他先玩了一招杀鸡儆猴,再让我吃饭,用意何在呢?
难道是因为昨天我说自己吃的少,他考验我?可若剩下了,以他之节俭,一样会生气吧?
领导的心思好难猜啊!猜来猜去,毫无胃口!
“快吃,吃完干活!”冷不丁背后传来催促。
哗啦啦,纸张翻动。
我回首望去,见他埋首在桌上铺开的译文中,眉头紧蹙,嘴角绷直,似乎对我的工作非常不满意……我吞了口唾沫,胃又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第 33 章
事实上, 人在高度紧张的时候是感觉不到饿和疲惫的,肾上腺素会给大脑制造幻觉,令其保持敏锐的警觉和高昂的战斗力。
雍亲王看得很仔细,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时不时观察他的进度, 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上, 以至于不知不觉清了盘,却连菜品的咸淡都没尝出。
不用吩咐,全福又给我上了杯茶。茶香清冽, 醒脑提神。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整个世界又抛弃了一个陈旧的昨天。
雍亲王从案牍上抬起头, 长久的阅读令他视觉疲乏, 稍稍捏了捏内眼角, 才将视线锁定我。
“过来吧。”他随意点了点桌子,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台词不能改, 风格很重要。剧情也不能再压缩了,否则冲突不足,故事会变得索然无味。还有——”一在他面前站定, 酝酿许久的话就开闸泄洪般倾泻而出, 我才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发紧, 原来在他面前坚持己见竟然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天在牢狱中, 我一定是饿昏了头才敢与他据理力争。
等了几秒,他微蹙眉头:“还有什么?”
我讨好地笑了下:“还是您先说吧。”
他的表情似乎在说:理应如此!紧接着便不再掩饰失望, 毫不客气地批评道:“你拖着四位笔帖式忙活到深夜, 就交出来这么一份毫无逻辑、肤浅至极的东西?!”???男人和女人果然不在一个世界。极少有女读者会在这样一个爱情故事里找逻辑和内涵。
如果我是莎士比亚,当场就得抄起板凳和他打起来!作为阉割作品的改编者, 我底气不足,但也不能容忍别人如此贬低我的劳动成果,谁都不行!
“您作出这样的评价实在让人惊讶!我承认,我们的译文并不优美诗意,可能不符合您高雅的审美,但是!您不能否定故事本身!首先,仅在我简单口述之后,娘娘们就爱上了这个故事,其次自从这个故事登上舞台开始,一百多年来已在伦敦公演过无数次,在英国它受观众欢迎程度至今未被超越。这足以说明它是一个能引起大多数人共鸣的好故事。难道您认为大多数人都是毫无逻辑并肤浅的?”
“诡辩!”他扬了扬手中的纸稿,不悦道:“本王只说你交出的故事差劲,并未评价原作!如果原作果真如你说的那般出彩,岂不更能说明你差事办得不好!”
我噎了一下,感觉两颊迅速充血发烫,强忍着耻辱和不忿问道:“好,那咱们来捋一捋,毫无逻辑体现在何处?肤浅又体现在何处?”
他虽不满却很平静:“故事的核心是男女主人公用矢志不渝的感情化解了两家的矛盾,这个贯穿始终的感情来自哪里?只见了一面就能许生许死,逻辑上说得过去吗?你昨日说,他们冲破了教会压抑,我没有看出来,只看到从始至终都是神父在帮他们!那他们追求什么人性解放?解放的难道是杀人的自由?这个罗密欧,目无宗族,又无法纪,纯粹是个混混!他的感情有什么深度?”
我:……
我高估他了。我以为他会一针见血地指出结局不洽,没想到他竟在这里被绊住了!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因。
“自古以来,男女结合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部分人没有自由恋爱的机会。有些人终其一生,也体会不到爱令智昏的感觉。而中国传统爱情故事,写的要么是孔雀东南飞这种夫妻之爱,要么就是如西厢记、白蛇传这类,先有恩后有情的爱。那些作者或许觉得,爱情这么高尚、稀有,应该始于美好的品质,应该矜持克制,反正不能随随便便发生在。
但现实中,人是感官动物,见色起意的一见钟情是合乎人性的。一旦发生,往往有直击心底的震撼,像火山爆发一样不可阻挡。尤其对于少男少女来说,她们心中无杂事,爱情大过天。故事里,年轻主人公幸运地遇到了对的人,一眼便天雷勾地火,借着这股炽热滚烫的力量冲破家族仇恨的束缚,是完全符合逻辑的。
受传统爱情故事熏陶,并且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自然无法理解,并且不以为然。”
但凡换个人,我会更直白些:真惨,你没经历过就觉得没有。
“火山爆发一般不可阻挡……”这大概是雍亲王第一次触及知识盲区,表情很复杂。半晌,才将信将疑地问:“你亲自经历过?”
“我当然……”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没必要在工作场合暴露个人隐私。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最好仅限于工作。
雍亲王冷嘲道:“也不过是人云亦云,竟奉若圭臬。以后做人做事要踏实些,不要夸夸其谈,乱说些没有根据的话。”
真是爱说教!在他眼里肯定没一个好人!
“至于罗密欧的感情有没有深度,我们好像无权评价。毕竟爱上他的人是朱丽叶,而他们都差点为此献出了生命。如果这还不算深情的话,我真不知道什么样的感情能打动您。不过能不能打动您好像不太重要,因为想看的人是娘娘、福晋和格格们。”
看他有些动摇,我趁热打铁补充道:“德妃娘娘尤其喜欢。在原本的结局中,罗密欧看到了朱丽叶的尸体,没有人告诉他那是假死,他喝下毒药殉情了。德妃娘娘听完都哭了。”
“有这等事?”大孝子神情一变,“伤神的很吗?”
我斟酌道:“看样子,要看到圆满结局才能缓过来。”
他重新思量了一下,点点头道:“元宵节是热闹喜庆的日子,伤情的戏是不宜演给娘娘们看。”
我松了口气:“总的来说,改编之后的故事虽然没有原作经典,但有起有伏有首有尾,大团圆的结局应时应景,立意也并没有您说的那么肤浅,还是很值得一看的。如果您认可这版剧本,我们就得加紧进行后续工作了,毕竟演员、服装布景和声乐都很重要。”
“立意尚可,从国到家都应以和为贵,若被仇恨蒙蔽,小则家破人亡,大则民不聊生,无论男女老幼都该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你改的结局不甚高明,而且这台词实在是……”
“台词不能改!含蓄是美,奔放也是美。若用东方的语言表达西方的情感,剧情都会变得很违和。不信我们讲一段试试!”
我现场改了一段对白,把罗密欧的台词给他,自己念朱丽叶的。
“君不见满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再见吧,罗密欧,晚安。”
雍亲王看着纸上的台词,嘴角抽了抽,在我灼灼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配合道:“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请允许我再看你一眼,朱丽叶。”
“王爷吐字清晰,腔调严正,声音也好听。”我顺嘴夸了他一句。
他脸上只有一派坦然,全无不自在。不知道是彩虹屁闻多了,还是极度自信。
我接着问道:“但您有没有觉得咱们俩这样对话一点也不像情人告别,反而像在黑市交易对暗语?既矫揉造作又生硬。”
他面色秒变,长长的丹凤眼眯了起来,“你也参与过黑市交易?”
“啊?”
轻松融洽的氛围急转,他用毒蛇一般的眼神死死绞着我,连声音都亮出了利刃:“说!你什么时候参与过阿芙蓉走私!”
“阿芙蓉是什么?”我心神一凛,急于争辩,差点咬到舌尖。
“阿芙蓉是什么?”他冷笑一声,扬声喝道:“安东尼,滚进来!”
一直侯在门外不敢擅自离去的安东尼面色霜白,颤巍巍进了屋,胆战心惊地叫道:“王爷!”
“你们的东堂的人居然有人不知道阿芙蓉是什么,你告诉她!”
安东尼双腿一软,噗通跪下了。
我连忙去扶他,他惨淡地摇摇头,小心翼翼地辩解道:“王爷,请相信我,我从未走私阿芙蓉,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偷渡来的英国传教士联系过几个买家,这件事我已如实向皇上汇报过。东堂内储存少量的阿芙是为了救治重伤员……”
“本王没让你说这些废话!”雍亲王凌厉地瞪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自白。
安东尼只得擦了擦汗,转头向我解释:“阿芙蓉是一种提取自罂粟花的药,可缓解疼痛、让人心情愉悦,现在有很多人吸烟的时候会加一点点在烟土里,因为大清罂粟产量不多,随着这种吸法风靡,便有外国传教士借便利从国外走私来谋利。”
这不就是鸦片吗?!我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还以为鸦片是从清末才在国土上泛滥,没想到现在就已经风靡了?那,雍亲王是在禁烟吗?还是只禁走私?
“传教士和阿芙蓉暧昧不清,你又知道黑市交易需说暗语,秋童,你还要继续装傻充愣吗?”
我张口结舌,欲哭无泪。
四这个数字是真不吉利,一靠近老四,我就容易命悬一线。
第 34 章
“雍亲王, 您知道近半年的邸报上有几起冤假错案吗?我数过,二十三起。其中一起,是您主导的。这个数字太令人震惊了, 看到的时候我就想,堂堂世界第一大国的律法竟如此模糊如此儿戏!后来我查阅了相关书籍才知道, 律法倒是很齐全, 也很明晰,坏就坏在,几乎所有行政地区都没有专门主掌法律的官员, 而由行政长官兼任。而这些封疆大吏、地方父母官在入仕前并没有学习过法律,国家甚至连个司法考试都没有!他们只通过了科举考试, 科举, 您是知道的, 主要围绕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出题,这就导致在司法审判中,官员以儒家思想代替法律, 严重缺少制度化的约束,所以司法结果的公正性难以保证!我们举全国律法精英耗时耗力编纂出来的律法条款就这样成了摆设!
您会痛心吗?您会心惊吗?以权治人,国家的公信力完全落在掌权的官员手上, 不仅会滋生腐败, 而且留有钻营取巧的空间。以法治人, 法不容情, 作奸犯科者才不敢存侥幸心思。”
雍亲王气势汹汹的杀意仿佛被冻住了,定定地看着我, 目光越发锐利, 但没有出声。
我铺垫了这么多,只为吼出一句:“如果我有罪, 请让法律制裁我!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在威逼恐吓下被审判!”
吼完我眼眶发酸,才吃下去的宵夜也翻腾上涌。
封建社会皇权就是天,贵族就是法,平头百姓毫无人权。此刻如果我不据理力争,必定会重新经历牢狱之灾。那红烧大老鼠是难以磨灭的阴影,我再也不想看见它!
雍亲王被我吼得一愣。
安东尼则趁着他怔忡,立即为我申辩:“秋童自入境,一直有礼部官员陪同,来到北京之后就住在十四贝勒府上,吃穿用度皆参照府中格格,她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走私阿芙蓉,请王爷明察!”
雍亲王回过神来,表情依旧冰冷,“那你是如何知道黑市用暗语交易,且腔调娇柔生硬?”
我昂头直面他的审视,心跳如鼓,喉头发紧,却没有服软:“王爷非要在自己家里私设小法庭开审?”
雍亲王恼羞成怒道:“本王知你善诡辩!实质是混淆视听祸水东移!任何一个制度都有漏洞,这不是你逃脱制裁的倚仗!本王和普通官员能一样吗?本王是皇子,生来就负有为皇上分忧的责任,依权也好,依法也罢,任何一个嫌疑人都休想做本王手里的漏网之鱼!别说审你,就是斩你,谁敢质疑?!不想枉死你就老实作答!”
我也没指望他能挣脱封建社会的阶级观念,真正做到还权于法,只能强忍恐惧,生硬答道:“在澳门码头见过,他们看我穿着打扮,以为我是来卖货的,对我说过暗语。”
这话是我现编的,但是可信度很高,而且极难验证。
因为天高皇帝远,又四面环海,水路交通非常发达,澳门是欧洲各国与中国贸易往来的中转站,其中合法贸易只占贸易总量不到两成,剩余全是走私量。这一点,朝廷倒也明情,只是屡禁不绝,屡罚还犯。我原本不知道走私犯的身份,听了安东尼的话产生灵感,编了这个谎话。
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查!
雍亲王杀气凛然地威胁道:“你最好没撒谎,本王一定会找人查证!”
说罢朝安东尼挥了挥手:“出去等着。”
安东尼知道这一茬有惊无险地过去了,给了我一个安抚的微笑,然后擦着汗退到门外。
我悄悄舒了口气,这才感到后背粘腻,已被汗完全汗湿透。同时,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乏将我淹没,应该是肾上腺素过度消耗,能量槽已空。
深深的无力感使我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雍亲王的多疑就像精神病一样无法根治,他也压根不想治,做他的下属可能三五不时就得来这么一次身心大考验,我能次次都挺过去吗?
这样会折寿的吧?
“我对传教士的了解比你想象的多!这个群体六根不净,世俗的欲望很强烈,吃尽苦头远离故土,绝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为了散播信仰,大多数都是在国内混不下去了,来大清挣银子搏前程!极少数有真才实学的,也有各种各样的小心思,皇上仁慈惜才,宽恕他们曾经的罪责,让他们拿朝廷的俸禄在这里立足,但那些无才无德之辈,一定会被驱逐甚至棒杀!你——”
他指了指我,一改杀气腾腾的模样,做出‘我是为你好’的姿态,苦口婆心道:“你年轻天真,有上进心,也有见识和学问,前途一片光明,切莫被他们骗了,更不能被他们带坏了。你若一心为皇上、为娘娘们办差,我可许你既往不咎。你若自恃有才胡作非为,说的天花乱坠也难逃刑罚!”
先打一棍子再给个枣,戏都让他唱全了!
奈何我一肚子委屈,却不能不给他这个台阶!
“王爷教训的极是,我当时时铭记于心。”
他施了恩威,全了面子,满意地嗯了一声,招招手道:“你过来坐,我告诉你结局如何改。”
我有气无力地走过去,赌气破罐子破摔道:“我不太会用毛笔,王爷且说,待我回贝勒府再改。”
他自顾自取了笔墨纸砚出来,一点儿也没生气,态度和蔼地说:“写得慢些丑些也无妨。”
我决定用实力让他后悔说这句话!
提笔,一滴浓墨落到宣纸上洇湿了大片,我假装没看见,“王爷请讲。”
雍亲王额角抽动,剜了我一眼后扭过头去,“神父明知道两家有世仇,还瞒着众人为他们举办结婚仪式,这是何等歹毒!提出喝假死药,却不告诉罗密欧,用心何其险恶!这种道貌岸然之徒,不配成为改变结局的关键人物!如你所言,少年之爱如火山喷发般势不可挡,在朱丽叶喝下毒药后,满心念着醒来后与罗密欧私奔,这种渴望太过强烈以至于提前醒来,刚好看到罗密欧举起毒药王唇边送……”
我乱涂乱画的速度根本赶不上他的语速,但听到这儿,不由自主将笔悬空,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失敬,原来您老人家是懂爱情的!
“如何?”他得意地望着我。
我淡漠回应:“您所言极是。”
他感受到我的态度敷衍,明显很不痛快,直言道:“不比你那狗尾续貂强百倍?”
别太过分!!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强权下低头:“那是自然!”
他这才满意,抚掌定调:“就这么写!朱丽叶及时阻止了罗密欧,于此同时,神父携两家人来为两人收尸,却目睹了这一幕。两家人被真爱感动,化干戈为玉帛,并识破神父的阴谋将他打死……将他扭送官府!”
神父睡过你老婆吗??你是有多恨这个职业!!
待我放下笔,他伸头一看,眉头顿时拧成了大大的疙瘩,“鸡刨的都比这好看!你自己能认出来?”
我认真看着他:“王爷,咱们就不能给原著多一点尊重吗?神父并不是一个反面角色,他是上帝的化身,一个理想化的角色,他不理会世俗,只站在爱这一边。法国作家伏尔泰认为,上帝不是耶稣,而是自然的神,他作为人类的约束者和安慰者存在。当人的个性被解放后,如果人本能中的私欲不加以限制,就会把人类推向毁灭。因此,这个故事真正想表达的是我们一方面要勇敢追求说爱的自由,同时又要争取上帝的支持,而不能为所欲为,这是一种自我约束。如果把神父写成反派,那他所阐述的真爱无罪,不就成了谬论了?那这个故事的内核就稀碎了!”
他不以为然地说:“本就是谬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能超越伦理道德和法纪责任?若只有娘娘们看这出戏也就罢了,那些年轻的福晋和未出阁的格格,岂能被这种荒诞不经的戏剧误导!你就按我说的改!”
时针悄悄滑到了一和二中间,我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从泪眼朦胧中看着他,咬牙道:“不行!”
在他不可思议的怒视中,我又打了个哈欠。
思路已成浆糊,我全凭本能抒胸臆:“让我认错可以,让我下跪可以,让我改结局也可以,但让我把一个富有内涵故事改成说教的工具,不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女孩子是世界上最敏感细心的物种,她们会失望的!”
“……”雍亲王无言以对,冷冷威胁:“不改就把你投入大狱!”
我嚎啕一声从椅子上滑下去,跪行至他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腿:“你又不是昏君,怎么能这么不讲理!我只是想让把娘娘们喜欢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我有什么错?你根本不懂女人,不懂观众,为什么非要插手改剧本!我求求你放过剧本吧!”
“你……放手!”洁癖症发作的雍亲王试图甩脱我,但不便下手,更不便惊动旁人,只能竭力往后仰着低声呵斥。
“我求求你放过剧本……”哭着哭着我发现这腿倾斜着很适合放脑袋,不自觉地就靠上去,神智瞬间被睡神掳走!
恍惚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文人风骨,根本是块狗皮膏药!
第 35 章
公元1715年 2月13日康熙五十三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 天气晴
被鞭炮声惊醒前我正做梦。
梦见在泰晤士河畔的莎士比亚剧场, 观看宫内大臣剧团演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布景逼真大气,服饰华丽繁复,灯光恰到好处, 音乐恢弘磅礴,演员们全都沉浸在剧情里, 整个剧场充满了恋爱的芳香。
当帅气迷人的罗密欧对朱丽叶深情表白时, 美丽端庄的朱丽叶忽然转向我,爆了一句粗口,并道:“男人不仅肤浅傲慢, 而且固执愚蠢,和他们打交道就要面临三观和忍耐力的双重考验, 谁会爱上他们?不, 我才不会, 我只是一个被操控的NPC!”
接着她从罗密欧怀里掏出枪对准自己的脑袋,痛苦而疯狂地喊:“上帝啊,请宽恕我, 我只是想做回我自己。”
嘭!一声巨响,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贝子不可!”
窗外,赵嬷嬷祈求似的规劝着。
“有何不可!谁让她睡到现在还不起!”
是嫡长子弘明的声音, 就在窗外。
他照例带着弟弟妹妹们, 小屁孩们兴奋地拍手起哄:“二哥再放一个!再放一个嘛!”
“麻雷子劲儿大, 小心伤了手!”赵嬷嬷冲过去阻拦, 可引线已被点燃,她失声惊叫:“弘暟, 怀美快跑开些, 太近了!”
嘭!又一声巨响就在炕边的窗台下炸开,似乎有什么崩到了小金毛, 这怂狗惨兮兮地呜咽起来。
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它东躲西藏的走位。
孩子们哈哈大笑。
我跳起来抄起支窗的叉竿夺门而出,和正在门前安放炮仗的弘明撞了个正对面。
十二岁的半大小子站起来才到我肩膀,蹲着的时候脑袋尖比我膝盖高不了几公分。正常情况下,我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王比对他爹还要敬畏三分,但此刻我已经出离愤怒,顺着高度差,抬脚将他踢翻,趁势蹲下摁住他光溜溜的脑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弘明啊,学堂放假了你很闲是不是?要不我去找你阿玛说说,给你开个寒假班?”
弘明青涩的小脸上出现了片刻的错愕,紧接着扭曲变红,怒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打我!信不信我把你赶出贝勒府!”
“二哥!”
“弘明!”
弘映、弘暟两个贝子以及怀美、怀文两个格格,还有我不认识的,可能是来串亲戚的三四个少年,一股脑都围攻过来想为弘明解围。
“谁想变成行尸走肉,尽管过来!”我扬声喊了一句,伸出叉杆依次指过她们,“都知道吧,洋人会吸人魂魄的!我可记住你们的脸了,打今儿夜里起,先从最漂亮的那个开始吸!”
怀美、怀文赶忙往后缩,前面几个浑小子吓得面色苍白举步不前。
赵嬷嬷把孩子们拦在身后,厉声呵斥我:“浑说胡话!你快放开明哥儿!他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怎容你这般欺辱!”
我没理她,仍把弘明摁得死死的,嘲弄道:“弘明,你放心,你长得丑,我不吸你的魂。”
弘明龇牙咧嘴地踢腾我,“你才丑,丑八怪,我现在就去找阿玛,先打断你的腿,再把你赶出去!”
“听你吹牛就够了!”我朝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杆,故意激他:“我可是你阿玛的老师,要是打断我的腿,以后再也没人敢来你们家当老师了!你要是去告状,八成他还得让你给我认错,我看你就省了中间环节,直接认错吧!”
他啊啊大叫,“做梦!”
我看他脸红得快滴血了,给了他个台阶:“不认错也可,你保证以后再也不来我这里捣乱,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给你开寒假班,也不吸你弟弟妹妹的魂了!”
“这是我家,我想去哪里捣乱就去哪里捣乱!”他倔得像头驴,但毕竟是个小孩子,还是上了我的套,“我现在就去找阿玛,午时之前,不是你这个丑八怪滚,就是我走!”
说罢,猝不及防地一仰头,在我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
我疼得松了手,他旋风一般跳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缈琴院。
怂包小金毛看出主人占了上风,从角落里窜出来,冲他的背影凶残大叫。
其余小贝子、格格们失了主心骨,被支棱起来的金毛狗吓得节节败退,很快散去。
赵嬷嬷愤愤瞪着我:“弘明是福晋的心肝,长这么大,连贝勒爷也没动过他一指头,他这回非得把全府闹得鸡犬不宁!马上就过年了,府里走亲访友的客人很多,万一叫外人看了笑话,连贝勒爷也护不住你,看你怎么办!”
我吹着渗血的牙印朝屋里走,“我不治他一回,往后还有安生日子吗?”
“我可没看出来你想过安生日子。”赵嬷嬷一般不理我,这次居然嘟囔上了,“安分人不会招惹雍亲王。”
仿佛凭空一道闪电劈中了眉心,我脚步一顿,脑中蹦出了抱着雍亲王大腿痛哭流涕的画面……
何德何能,我现在还活着!
“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
赵嬷嬷鄙夷道:“我和廖丁在雍王府门口等到四更,王府的老妈子把你扛出来扔到了门口。”
“扔?”我下意识摸了摸双臂,没觉得有痛感,她的说法显然是夸张了。问题的关键是,谁派她和廖丁去接我的。
除了十四,好像也没别人。可若是十四,刚才在我窗台下爆开的不应该是麻雷子,应该是火炮吧?他憋着雷,想什么时候放?
我忐忑地问:“贝勒爷……有没有再说,打断我的腿什么的?”
万一弘明告状正碰他枪口上,父子俩一拍即合,当真有可能打断我的腿!
赵嬷嬷阴沉着脸道:“没说。说了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清醒状态下好歹还能讲理,喝醉了他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我也打不过他。
我暂时吁了口气,又问:“那昨晚雍亲王有什么交代吗?”
这话引起了她极大的反感,语调瞬间尖利起来:“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既然进了贝勒府,就得入乡随俗,学学大清女子的忠贞本分,莫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否则你叫十四贝勒的脸面往哪里搁?”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我觉得,现在你最好帮我打下包,刚才弘明已经放话,午时之前不是我滚就是他滚。”我翻出一套之前在葡萄牙定制的西装穿上,而后从钱箱里取出一锭银子给她:“感谢你这段时间以来无微不至的照料,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好。”
说罢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浑身僵硬,正要说什么,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天真娇俏的声音:“秋官你在屋里吗?”
我听出是佳舒的声音,赶紧迎了出去。
她还是和敏秀、宁舒一起来的。三个姑娘今儿打扮的清爽些,头上没带那么多钗环,脚上也没踩花盆底。
敏秀很招小金毛喜欢,只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被它缠得挪不开眼了。
宁舒蹙眉看着一地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炮仗皮,翻了个白眼:“这些炮仗都是弘明点的吧,他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秋官你放心,我让弘淮把实情告诉十四叔了。”
佳舒叫道:“我刚才偷偷掐了弘明一把,警告他以后少惹你!”
哎……你们好心办坏事儿了!我可巴不得弘明把事儿闹大呢!
不过还是得谢过她们。
“你们今天和父母一起来的?”
“不是不是,我们是专程来找你的!”佳舒二话不说上前挽住我的胳膊,圆圆的眼睛兴奋得放光,“今天昇平署选演员,没有你把关可不行!”
“那快走吧!”我喝退金毛,带着三朵金花离开缈琴院,阖上大门顺口一问:“是雍亲王让你们来叫我的吗?”
佳舒道:“不是啊,我们才不敢跟四伯说话呢!”
啊?这么重要的程序,雍亲王竟然掠过了我!他是要把我踢出剧组吗??
是因为我不肯改剧本,还是因为我弄脏他的裤腿??
尽管忐忑,我还是决定去昇平署看看,毕竟宜妃娘娘的旨意上有我的名字,就有我的责任。
一路猜东猜西,惴惴难安。
刚到昇平署门口,却见一人跳下马来,神色匆匆地朝里跑去。才不见了踪影,忽然又折回来,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您是东堂的秋官吗?”
佳舒抢先道:“八福,你找秋官做什么?”
八福抹了把汗,“一早雍亲王派我去贝勒府接秋官来昇平署,府里的人说他去东堂了,我就赶到东堂,没想到安神父说他没来!”
他有些委屈地看着我:“我以为您在路上,就沿路寻找。找了三条街都没找到您,就折回贝勒府,贝勒府的人只说您早早出门了,到底去哪儿了他们也不知道。我只好回来给王爷报信……”
“……”真有你的十四爷!
“咱们赶紧进去吧,别耽误事儿!”说罢我抢先冲进昇平署。
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男女老幼皆有。我的打扮特立独行很好认,他们都满脸堆笑朝我点头哈腰,我一边点头回敬,一边在人群里搜索雍亲王的身影。
“秋官,这里!”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我循声望去,看到了杨猛。
我疾走几步追上去,“你怎么在这儿?”
“大过年的,你当我想在这儿!”他小声抱怨道:“也不知谁出的主意,要排外国戏给娘娘们看!雍亲王把主客清吏司所有人都叫来了!说我们接待外宾的机会多,比较熟悉外国人说话的腔调,让我们帮演员纠正发音!不光我们,工部、乐部也被抓了二十几个壮丁,你们东堂那个会拉小提琴的大个子也在!”
他指了指某个角落,我一看,果真是戴唯德!他正和一个抱着大提琴的大胡子传教士交流,没注意到我。
“上百人在昇平署闲待了半天了,到现在演员都还没定下来,叫我们纠正谁去!”之前他说话总悬着,很不接地气。经过致美斋事件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明显拉近了。
这时八福来催我,他扯着我的袖子往旁边一拉,压低声音问了句:“十四贝勒没有为难你吧?”
我瞥了他一眼,“暂未!”
他笑着安慰道:“不用担心,依我看,他舍不得。”
“哎……”我摆摆手,“算了,先不说了,雍亲王在等我!”
“等一下!”他追上一步,用更低的声音说:“致美斋的老板和跑堂全换了,那晚发生的事儿抹得很干净,你放心。”
我吃了一惊:“十四做的?人没事儿吧?”
“还能有谁!”他一抬下巴,“人肯定好好的,就是拿了银子换个地方生活!”
那也挺过分的!凭什么要求人家关了红红火火的店面,举家背井离乡啊!
我和敏秀她们打了个招呼,跟着八福进了内堂。
内堂里烧着炉子,暖烘烘的。
雍亲王正背对着我和三个主事说话。
他们一见我,一个个都拉下脸来,活像我刨了他们家祖坟似的。
拜托,害你们加班的不是我,害你们等半天的也不是我!
“睡足了?”雍亲王回过头来,除了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语气里倒也没有责怪之意。好似昨晚所有龃龉都被时间抹平了。
他果然又换了一身衣服,里面穿了一件绛红色团福纹暗花的夹袍,外套一件棕色滚貂毛的一字襟马甲,脚上蹬着一双云纹千层底短靴,鞋跟上缀着穗子。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旺盛的精力,既能保持高强度的工作,又能把自己收拾的时髦精致。
我实话实说,顺便卖个乖:“睡得不太踏实,梦中回忆了一下之前看过的场景,拼命琢磨那些服饰布景和配乐,挺累的。”
他眯眼极其轻微地瞥了下嘴角,似乎在说:你那点小心思,本王一眼就能看透!
不过他没点破,给我留了面子,甚至还说:“有心就能办好差!”又指着那三位主事道:“昇平署的赵总管,礼部的王大人,工部的宋大人在此,需要他们怎么配合,你尽管提。”
三位大人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我抱拳做了个揖,后脖颈上却起了一层薄汗。
这节奏也太快了吧!昨晚刚捋完剧本,我可是被抬回家的!你真当我能在睡梦中继续工作吗?
赶鸭子上架吧!
“主要工作还是在昇平署。”我单独给油头粉面的老太监做了个揖,“当前任务是选出合适的演员,先从外形上选,要求个子高、五官立体,再从表演功底和台词上选,主角选出三个备选,其他角色选出两个备选,选完之后再由雍亲王根据综合条件定夺对后的人选。”
又面向礼部的王大人:“请问礼部是否有收藏的欧洲服饰?”
我记得佳舒说过,九贝勒有一顶卷曲假发,这顶假发总不会是别人用过的,肯定有人从欧洲采买。那么或许,当时也采买过服饰。
王大人道:“有两套,包括衣服,鞋子,扇子,假发,一应俱全,大概三年前法国人进贡的。”
法国的?没关系,反正巴黎现在已经成了欧洲的时尚之都,不管巴黎人穿什么,英国人都会争相效仿,所以咱们的主角穿法国的衣服也说得过去!
“太好了!”我心头一喜,“能否借用?”
王大人看向雍亲王,雍亲王予以肯定。
然后我又问老太监:“昇平署可有专门设计、制作戏服的人?能否在十天内仿照着赶制出六套戏服?”
删减剧情后,只剩下六个角色:罗密欧,朱丽叶,神父,罗密欧的朋友,朱丽叶的表哥和父亲。
“不可能!”老太监想都不想就摇头,“十天太短了!更何况她们从未做过这样的衣服。”
“不需要完全一样,仿出造型即可。衣服上的刺绣,扇子上的雕花全都可以省掉,假发也不要了,到时候我来给他们做头发!”
“不……”
雍亲王忽然出声:“本王再借你两个绣娘,不可再有托词!”
老太监脸色难看,但没说什么。
主客清吏司有一个年轻的员外郎收藏了几幅欧洲宫廷画,上面的背景可以作为布景的参考。另外,礼部还有一个重要职责:组织乐工创作出与五段剧情适配的背景音乐。
教堂结婚那一幕,十字架和耶稣雕塑都可以从教堂借。工部需派出木匠做出欧式立柱、屏风及桌椅等,最重要的道具是朱丽叶假死之后趟的那具棺材。
雍亲王却嫌大过年见棺材不吉利,要求改成床。
这个小细节无伤大雅,我便没同他计较。
我梳理完这些步骤后,雍亲王亲自复述了一遍他们的分工,给职责相互交叉的部分指定了关键责任人,又制定了各个部分的完成时限,这才责令三位主事各自行动起来。
“各个环节少不了问题,你就在此候着,随时支应一下。今天的进度完成了,再来向我汇报。”雍亲王向我交代了一句便要走。
“王爷……”我忙双手一横拦住他,“剧本……”
“你睡得死,指望不上。”他的目光在我肿胀的虎口上顿了顿,哼了一声:“找人抄好分发下去了。”
“那结局……”
“自己看!”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本人给我就走了。
第 36 章
雍亲王最终还是改写了结局。
按照他昨晚说的, 朱丽叶提前醒来阻止了罗密欧。
同时也采纳了我的建议,没有把神父改成反派。
可见,表面上看起来强势霸道, 动不动喊打喊杀,实际上他有容人纳谏的气度。
一整天的工作非常繁忙, 三个主事都只把活给底下人一交代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所有的细节问题全都堆到了我这儿,我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匆忙间也不知道谁递给我一个饼, 三两口就吃完了。
大家都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儿,配合得张牙舞爪, 我说话说到嗓子沙哑, 走路走得脚底板磨破, 白袜子上血迹斑斑。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昇平署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秋官,咱们可以走了吗?”
哦, 还有八福。
晚上照例不能骑马坐车,八福带来了软轿。
上轿前我打了个哈欠,结果一路上八福一直找话和我说, 一开始我还礼貌地回复他, 后来意识到他是怕我睡着了叫不醒, 赶紧和他保证绝不睡着, 这才得了片刻清净。
一顶八抬的青鼎大轿和我们一同在王府门前落地。
我看它规格很高,担心冲撞了王府贵客便没有立即下轿, 想等他们先进府。
大轿旁随行了一个武夫打扮的青年男子, 他熟门熟路地敲开门去了门房。
门房与他相熟,客气地迎出来, 边走边道:“王爷和福晋尚未回府,你们先在前厅喝茶少待,等他们回来,我立即去报。”
那青年拱手抱拳,爽朗一笑:“有劳有劳!”
而后敲了敲轿窗:“妹子,下来吧。”
听到有妹子,我把轿帘掀得更开一些,好奇地看过去。
这一眼果真惊艳!她看上去和敏秀格格一般年纪,虽然穿着满人的衣服,却白净纤细,正是‘闲静时如娇花照月,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像极了古画里的传统美人。
不过从他们的待遇来看,主不主,客不客的,这么晚了来王府做什么呢?
等她施施然进了雍王府,我惹不住问八福:“刚才那个美人是哪家的姑娘?”
八福道:“我只认识前面那个是四川巡抚年羹尧。王爷从贝勒受封和硕雍亲王时,依例获得镶白旗的部分佐领,当时年大人所在的旗分佐领也包括在内,由此成了王爷的属从。王爷很赏识他,前几年他往府里跑得勤,这两年外放,来的少了。”
哇哦,赫赫有名的年羹尧!
他现在正当壮年,却已成为雄霸一方的封疆大吏,怪不得一身凛然霸气,在人人讨好的王府门房面前收放自如,毫不拘谨。
那他这次带来的妹子,岂不就是日后雍正最宠爱的女人吗?原来他喜欢这种类型啊!看上去就腹有诗书,温和恬淡。
可惜她并没有因为得宠而幸福,接连生了那么多孩子,一个也没保住,兄长还和丈夫对着干,她后半生或许一直处在痛苦当中。
回想方才的惊鸿一瞥,我心中有些唏嘘不忍。
我和八福进了王府,也在前厅等着。
我领导依旧给我留了饭,还是四小蝶菜肴,菜品翻新了,配的是一碗稀粥一个豆包。
不知是不是饿得狠了,这一餐空前美味。
吃过饭,王爷还没回来,我等得不耐烦,又怕自己睡着了叫不醒,便去门口转一转。
年家兄妹就在隔壁房,房门开着只隔了半块布帘,却连半点交谈声都没传出来。
我在月下转了几圈,刚要回去歇歇脚,忽见年小姐站在门口,正定定地看着我。
我主动与她打招呼:“晚上好!”
她弯弯的柳叶眉微微一挑,眼神下意识地躲避,下一秒却又移上来,对我微微一笑,声音十分温柔:“你是和传教士一起来的秋姑娘吧?我听说过你。”
我凑上去,玩笑道:“啊,难得有姑娘没把我错认成男人,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近距离看,她美的惊心动魄,眉眼鼻唇还有尖尖的下巴,每一处都像工笔大师用细细的笔尖精心绘制出来的。不被现代人喜欢的溜肩,配着这张脸,强化了她身上惹人爱怜的柔弱感。
连我都忍不住挺直腰背为她挡住腊月的寒风。
她伸出白玉一般的食指,很认真地指着我的脖子,腼腆道:“这里。”
我摸着下巴故作失望,“还以为是我靓丽的容颜呢……”
她温婉地笑了,“你当然靓丽,但容颜是你身上最不值得夸耀的优点。”
“那什么才是?”我自己嗓子哑着,却禁不住总想逗她说话。
她的眼神再次躲闪了一下,像含羞草一样。
就在我以为她不再答我,想找个别的话题的时候,她开口了。
“勇敢。”
我双手托着腮,像个小迷妹一样看着她,“哇,你真的偷偷了解了我很多耶,不会是想和我做朋友吧?”
她脸颊绯红,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房间,似乎是想看看她哥的反应,门帘没有给她任何反馈,她便朝我轻轻摇了摇头,垂眸道:“不敢奢望。”
我屈膝,从下往上看着她的眼睛:“你望一望我嘛!”
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抿嘴笑着扭开脸去。
我有种预感,这一幕将在我脑海里停留很久很久。
“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适合做朋友!”忽然布帘撩动,年羹尧从里面走出来。
我直起身来,不欲给她带来困扰,朝年羹尧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吾妹出子书香门第,自小读《女诫》、《女训》,熟背宋明理学,德才兼备,端庄守礼,从不与狂浪轻浮之辈交往。”
身后年羹尧却不依不挠,追着我讽刺。
年小姐难堪地咬了咬唇,却始终不敢忤逆她哥半句,只能逃回了屋里。
虽然我很愤怒,但也忌惮他是个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狂徒,忍气吞声没有反驳,只快步回到房间。
但他这个人好胜心强,没能从我这儿获得霸凌快感,竟追进屋里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打扮的不男不女,刻意接近吾妹,究竟怀的什么腌臜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大清的路上,和传教士们共处一室几个月,那可都是六根未净的真男人!澳门有一整条街的青楼就是专门伺候这帮假和尚的!长途漫漫,你们就……”
我忍无可忍,抓起桌上的茶壶扔了过去。
他堂堂的一个带军打仗的将军,轻易就躲了过去,却猝不及防地被身后一股大力踢中了膝盖,重重地往前扑去。
“谁!”他趔趄了一下稳住身形大吼一声,一回头又被当胸踹了一脚。
十四贝勒脸色铁青:“狗奴才!在外面风光了几天狂的你不知姓什么了!你这个儇佻恶少,自劣根能起就狎妓钻洞,比阴沟里的老鼠干净不了多少,还自诩风流,我呸!自己是苍蝇,看谁都像屎!你睁大狗眼看清楚,这个秋官,是爷的老师!在雍亲王手底下给娘娘们办差!你这一盆子脏水下去,连带着本贝勒和雍亲王,甚至娘娘们都浇得浑身臭,你该死!”
年羹尧脖颈上青筋暴起,虽跪在地上,却不服气地说:“贝勒爷明鉴,天主教的假和尚们最善蛊惑人心,他们有一种蒙汗药,只要将浸泡过药水的帕子往人口鼻上一捂,人就像失了魂一样,尽受其摆布!您和王爷许是不知不觉中了她的药,奴才衷心一片,就算掉脑袋,也不能看你们再被她欺瞒!”
“好啊,威胁本贝勒!”十四气势汹汹地出门唤来刚果儿,从他身上取下佩刀,拔了刀鞘便朝年羹尧劈去。
“老十四!”一直默默不语的雍亲王拦了他一下:“这是我家,不是衙门,不要在此动私刑!”
呵呵,昨天是谁在这儿对我要打要杀的!
年羹尧一听雍亲王向着他,更来劲了:“主子,那些传教士各个年富力壮,路上对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可能忍得住!他们肯定不干净,不信你找个嬷嬷来验一验她身!要真如我所说,再不能让这等脏货接近娘娘!”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雍亲王。
他顽固的精神类疾病——多疑,很明显复发了,看表情就知道很想听年羹尧的!
十四发疯一般撞开他,举刀就劈!
就在这时,一道倩影横劈过来,挡在年羹尧身前,凄声哭道:“求主子们开恩!”
是年小姐。
我真没想到纤弱优雅的她,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出这样的潜力!
十四生生刹住手上的力道,连带自己被巨力惯得打了两个趔趄。我毫不怀疑,刚刚他没留半点余地,切切实实想要杀死年羹尧。
年羹尧久经沙场,闻惯了血腥,经这九死一生,竟毫无惧意,还趁机给雍亲王推荐他妹子来:“主子,奴才都是为了主子好,绝无半分谎言。刚才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还刻意接近我这有情有义的妹子,要不是我及时喝止,我这单纯善良的妹子可能就着了她的道了!”
年小姐垂头抽泣着不断摇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冷笑道:“年羹尧你可真够无耻的!只有任你欺凌摆布的女人才可喘气,其他都该死是吗?你讨厌我只是因为我不是安于后院的传统女人,我做了男人才能做的事儿,你感觉你们拜屌教受到威胁了是吧?你生怕其他人也跟着我学,你生怕你这个完美无瑕的妹妹不再甘心当你往上爬的棋子!你凭什么剥夺她的人生!就凭你长了个屌??那玩意武则天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一点都不稀奇!我的私生活不劳你操心,你这样的烂货都能为国效力,我为什么不能?!”
视线转向雍亲王,我目光冰冷:“女人能顶半边天,哪个男人不是女人生的?与其搞性别对立,不如想想怎么发挥两性优势,让小家更富、大家更强,毕竟把日子过好,才是最实在的。您说是吗?”
十四震惊地看着我。
年小姐不知何时止住了抽泣,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雍亲王面色很不好看。
“年羹尧!怎么又是你在闹事!”这时门口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
我循声望去,见是一位长相富态,身材微胖,浑身上下气场强大的中年女子,她眉心有一颗红痣,像观音大士一般,所以无论语气多严厉,表情都显得很慈悲。
年羹尧嗖嗖嗖爬至她跟前,抱着她的脚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福晋,三年未见,奴才想您和王爷啊!好不容有机会回京述职,带着我那不懂事儿的妹妹来给主子们拜年!谁料,发生了点误会,您帮奴才给主子们求个情,奴才知道错了!”
福晋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毫不客气地训斥道:“你这个愣怔性子,非得吃大亏才改!”
年羹尧只管伏在她脚下呜呜地哭,“奴才知道错了呀,奴才好不容易来一趟,只想着为主子分忧,一时心急看走了眼,主子们看在奴才忠心一片的份儿,看在晓玲年幼还需要奴才照顾的份儿上,饶了奴才这一回!”
“那是晓玲吗?”福晋被伏在地上的年小姐吸引了注意力,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天可怜见的,怎么吓得浑身发抖!”
与她耳语几句,拍了拍她的后背,转头对雍亲王道:“王爷可还记得晓玲,前两年就出落得倾国倾城了。
这种局面下,再好色的王爷也不好意思看。雍亲王直接摆了摆手。
好不容抬起头的年小姐马上深深地垂了下去。
福晋倒也没强求她,只拉着她对雍亲王说:“这两个奴才我先带下去处置,你们不是还有公事吗,先忙公事吧。”
年羹尧听着雍亲王没反对,回头给他和十四磕了个头,爬起来跟着福晋跑了。
我也是挺服他的。
堂堂一个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变脸可真快!狂的时候不可一世,姿态低的时候比孙子还孙子!关键是又有能力,又拉得下脸,品质还不好,真是一把危险的刀。
“四嫂可真会护犊子啊。我们家这个亏,就这么白吃了?”十四过来一把拉着我,一起和雍亲王对峙。
这次我没有甩开他,只是默默在他手心里把手握成了拳。
雍亲王朝我们握住的手瞟了一眼,冷哼道:“你们吃什么亏了?骂也骂回去了,他头也磕了,你们还想怎样?难不成,真要杀了朝廷命官?刚才那一下,要不是他妹妹拦着,你就铸成大错了!”
十四踹飞了旁边的椅子,怒吼道:“我铸成大错?天下难道没有公理了?”
雍亲王轻飘飘地看着他:“公理是有,你们什么关系,上了公堂,你说得清吗?”
“我当然……”
“十四爷!”我拉了他一下,“雍亲王说的对,我们没吃什么亏,他也很袒护我们了,他都没有找人来验我呢!”
雍亲王眯了眯眼,想要说些什么,被我快速截断,“我是来给您汇报工作的,今日进度已圆满完成。我可以告退了吗?”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视线又在我渗血的鞋袜上停了一秒,而后却冷冷道:“要是你敢怂恿十四贝勒对年羹尧或者他妹妹做什么……”
我朝十四一笑:“贝勒爷,您真听我的吗?”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发自诚心地对他笑,他怔了怔,下意识地想点头,紧接着切了一声,扭过头哼道:“你算老几!”
我朝雍亲王摊手:“您看!”
他摆摆手:“快滚吧,不要耽误了明天的工作。”
十四又和他嚷嚷了半天。
出了前厅,我和十四开玩笑:“贝勒爷,如果你真的听我的,我会问你要很多钱。”
十四蹙眉道:“你要钱做什么?”
“买一艘船!万一哪天在这里呆腻了,我就乘船去新大陆,买一个种植园,当农场主!”
“那你这辈子别想攒钱!爷三无不时就派人把你的钱偷走!”
“过分了吧?”
“哎我说,你那些什么拜屌教……这些粗俗至极的词儿都是跟谁学的?以后不许再说了!”
……
雍王府外面没有车也没有轿,只有一匹马。
十四才不管扰民不扰民的,他只管纵情潇洒!
翻身上马,伸手给我,“上来!”
我伸手握住,借力爬了上去。
不远处,有人放起了烟花。
第 37 章
公元1715年 2月14日康熙五十三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 天气晴
赵嬷嬷说昨天弘明离家出走了, 卷了个小包袱,骑上他的小马驹,去了他八伯家。
今天早上八贝勒亲自把人送回来, 结果弘明听说他爹昨晚没去接他,反而亲自去雍王府接了我, 气得又走了。
闹到这一步就不是和我赌气, 而是和他爹赌气了。明显想让他爹表个态——亲他弃我。
八贝勒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嫡子,因此对别人家不把嫡子当宝贝的行为非常不理解,把十四贝勒狠狠数落了一顿。最后给了他两个选择, 第一:纳我当妾,让福晋管教约束;第二:把我送走, 藏在外面。
从来对八贝勒言听计从的十四这次油盐不进, 避重就轻地说孩子不能这么惯着。
事实上, 昨晚我们一路同行,说了很多话,但‘致美斋醉酒事件’中一系列捅破窗户纸的细节都没再被提起, 他举止绅士,言语诙谐,一直给我助威, 让我不必怕雍亲王, 更不必怕年羹尧。总之没有半分逾越, 甚至特意解释了一下:之所以出现在雍王府, 是有公事相商,并不是专门来找我的。
就算是巧合吧, 若没有他毫无保留的回护, 年羹尧不可能善罢甘休。说不定,雍亲王为了安抚他这个爱将和将来的爱妃, 又给我难堪。
因此我认为,不能再任由这个事情发酵下去了。毕竟对他的家庭和谐甚至他的名声,都很不利。
我得主动缓和与弘明和完颜福晋的关系。
我问赵嬷嬷完颜福晋和弘明各自喜欢什么,结果赵嬷嬷说的那些,全都需耗费时间花费大量金钱才能得到。
以我的时间和财力是不可能实现的。
为了表达诚意而送礼无非两个标准。一个是够稀有,一个是够用心。
在升平署看着工部木匠做道具时,我发现了一种厚纸板。纸板很轻,不易弯折,表面光滑平整。我灵机一动,让他们帮我裁了108张2*3寸的小方片,并找来漆笔,依次画上大小皇冠,A,K,Q,J……
是的,我做了两幅扑克牌。
做好以后,好多人围观,有人煞有介事地说:“我知道,这是西洋马吊牌。”
我反而不知道马吊是什么,让他们给我科普了一下。
“马吊牌就是一种纸牌,四十张为一副,共分为四门:十字门、万字门、索字门和文钱门。每张牌面上画着一个水浒人物像,由四人打,每人先取八张牌,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四人轮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击小。打马吊牌有庄家、闲家之分。庄无定主,可轮流坐。因而三个闲家合力攻击庄家,使之下庄。”
听起来有点像斗地主,打法倒是简单。
“但秋大人所做的这个,每副牌有五十四张,而且每张上只画着小符号,肯定比马吊复杂。”
虽然大家在加班,但雍亲王已发话,年三十下午和初一上午各放半天假。虽然时间少,但走亲访友免不了自娱自乐,打牌就是一种很流行的消遣。
他们对新玩法很好奇。
于是我给他们说了我最喜欢的一种——掼蛋。这种玩法两三年从江苏辐射到全国,绝对有它独特的魅力。
一边讲一边演示,随机找了三个人玩了两把,玩完牌也盘光滑了。
玩的和看的都意犹未尽,纷纷磨着木匠师傅再做几副。
我把扑克打包,以十四贝勒的名义送到了八贝勒府,当然,指名给弘明。
腊月二十九了,大家都着急回家,不到酉时,今天的进度就完成了。
我写了一张汇报总结,让八福带回雍王府,接着便赶回贝勒府。
到门厅一问,弘明果然回来了,赶巧,十四贝勒也刚刚到家。
两父子正在书房谈话,完颜福晋立在门外偷听。
见我来,她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憎恶,挥手让我往后退一退,然后跟过来,语气生硬道:“是你送的吧?”
我给她行了个很标准的礼,毕恭毕敬道:“这两天贝勒爷和贝子因为我产生了一些误会,我深感不安,便想了这么一个蠢法子帮他们缓解关系。”
我没给她呛我的机会,紧跟着说道:“我也知道,您夹在他们父子之间饱受为难,其实这幅牌是专门为你们一家设计的。大王是十四爷,小王是您,一家两个主,分工明确,各自主掌一片天地,底下的牌再大,也越不过两个王。得空我再教您一种很有意思的打法,在我的家乡,这种打法已经风靡到了‘饭后不惯蛋,等于没吃饭’的地步。您要是学会了,在家和贝勒爷、孩子们一起打打牌,既能消磨时间,又能增进彼此的感情。”
福晋怒气腾腾,“说的好听!你就是想让孩子们玩物丧志!贝勒府待你不薄,我自问也算尽心,从没为难过你,为何你全无感激,反而蹬鼻子上脸?!连弘明你也敢打,下次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这个世上之所以有熊孩子,就是因为熊孩子的家长永远不觉得自己孩子有错!
我知道必然会面对这样的诘问,早已想好了应对话术。
“福晋
忆樺
,平心而论,您真的是个胸怀宽广的主母!换作是我,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的丈夫往家里带女人,养在外面也不行!欧洲早已奉行一夫一妻制,连皇帝都只能娶一个老婆,我深受影响,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男人。中国对女人三从四德的要求是违反人性的,大家庭的其乐融融,无不建立了在女人的痛苦之上。我并不是同情您,像我这样和整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人才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我只是由衷地敬佩您,而我对您表达的敬意的方式就是,远离您珍视的一切。不管是十四贝勒还是弘时,我都希望他们厌恶我。相信我,这个家里,我唯一想讨好的只有您。”
福晋神色微变,明显被触动了,看了我一会儿才道:“你天天往雍亲王府跑就是为了让爷厌恶你?”
虽然不是,但你这么想也可以。
我的沉默给了她想象空间。
半晌她愤愤地一甩帕子,懊恼道:“我知是他缠着你,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儿戈尔代同我说了!他自小就是这幅性子,只要看中了什么,得不到手就像丢了魂一般!这两日,我原也在想,既然你已经进了贝勒府的门,不如就……”
我连连摆手:“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志不在此。请福晋助我出府!”
福晋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你果真是这么想的?”
我点头如捣蒜。
她戏谑道:“难不成你看上了雍亲王?”
我听到这种话胃部就抽搐。
谁会喜欢那种老婆很多的神经病啊!
福晋的固有思维一时难以打破,她不能立即相信我真的愿意离开贝勒爷的庇护,独自出去闯荡。在她眼里,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没有男人保护,女人注定无法生存。
不过我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取悦了她,尤其当贝勒爷搂着弘时有说有笑的出了书房之后,她对我的敌意已经完全隐藏起来。
十四看见我们友好相处,好像自认为已经把我拿下了,得意的有点明显。
可能是为了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局面,他招呼我进书房,立即给他和福晋、弘明讲解扑克牌的玩法。
弘明已经知道扑克牌是我送的,对我仍没有好脸,趁他爹不注意,偷偷骂我丑八怪。
我则大声夸他:“贝子今天真帅气!”
把他羞的面红耳赤。
学习打牌的时候,我们俩当队友,不得不合作,少年的好胜心最终战胜了一切不愉快,他开始认真请教我,提醒我,我们一个进攻一个防守,配合得一把比一把默契,很快把他爹娘战的落花流水。
这牌真的很容易上瘾。不知不觉,已过了亥时,平时这个点,贝勒府的灯都灭了。
福晋困得睁不开眼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牌,并顺势邀请贝勒爷明天继续。
结果十四却轻描淡写道:“明天不行,明天有宫宴,咱们都得进宫。”
福晋吃了一惊:“宫宴?好几年没办了,今年怎么这么突然!”
十四随意道:“今年俄罗斯使臣、蒙古王公还有朝鲜王子都赶在这个时节来,咱们总不好意思不招待。”
说着看了我一眼,忽然一拍脑袋,“你也得去!”
福晋脸拉下来,我赶忙说:“我哪有资格!”
十四笑了,本想说点不着调的,眼瞅着老婆孩子都在,硬生生改了话头:“皇阿玛口谕,让你去陪伴俄罗斯女公爵!”
“可我听不懂俄语啊……”
前两天翻译剧本的时候和翻译院笔帖式聊了聊,现在和朝廷外务交往最多的就是俄罗斯,所以翻译院里俄语专家比较多。当然,没有女人。
十四道:“圣谕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说完才想起来,内务府专门给我准备了一套衣服,已经放到缈琴院了。
“明天几点去?”我连忙问。想着还得去昇平署安排一下,再给大家拜个年来着。
“你早晨寅时就得进宫,等着礼部调用。”
凌晨四点啊!
“……您通知的可真早啊,早的我连一丁点准备时间都没有。”
我想我今夜是不用睡了。
第 38 章
炕上放着一个红漆木盒, 上面写着内务府造办处字样。
我想着承乾宫里娘娘们身上穿的花团锦簇、色彩绚丽,心里有点抗拒。
打开以后,果然被晃了一下。最上面的那件就很灿烂夺目:饱满的大红色缎面上绣着百蝶花卉纹……好歹还配了一件玄色的狐皮滚貉子毛马甲压一压, 可旁边那双彩百花飞蝶花盆底就让人头疼了。
我可是个穿高跟鞋都能崴脚的人!
叮当一声!一个小圆瓶从鞋坑里掉了出来。
我捡起一看,小瓷瓶上写着云南白药。难不成, 造办处知道他们给的鞋很磨脚, 提前备好了药?
可我穿上衣服鞋子试了一下,哪儿哪儿都很合适,就像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 连花盆底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走。鞋帮软软的,毫无束缚感, 同时又扒脚扒得很紧, 比时装鞋不知道好穿多少倍!
看来这药有别的用处。
我随手倒了点抹在虎口尚未完全消肿的牙印上, 接着放回箱子,打算明天进宫的时候一起带上。
凌晨四点,廖丁将我送到了正阳门外礼部的办事处。
天色漆黑, 这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灰扑扑,忙忙碌碌的,一时没人搭理我。我从他们中间穿过, 看着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 没由来的害怕起来:好像他们随时会丧失走路的能力, 平举双手蹦起来……
他们看我的眼神也有点恐惧。
早上出门的时候, 我不经意看了眼窗户上的玻璃,被自己吓了一跳, 惨白的脸, 发青的眼底,再配上大红衣裳, 活像个鬼新娘……
“秋官!”
怪异的氛围被一声饱含人气儿的呼唤打破,我如蒙大赦般呼出一口气,疾步朝那人走去:“王大人!”
王阳。杨猛的顶头上司,主客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官员。
这两日我们在昇平署打了几次交道,算是脸熟了。
他忙的没有时间跟我客气,直接递给我一沓材料:“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次俄罗斯使团来了个女公爵,具体是什么身份还不清楚,但使团对接待规格的要求非常高。其中一条是,只允许女官来接待女公爵。别说我司,就是整个皇城,也找不到会说俄语的女官!”
我赶紧说明:我也不会!
他道:“别急,听我说。后来我们打听到,女公爵还会说德语,这不就好办了吗!德语是你的强项!现在你还没有公职,我们没办法走借调流程,只能找雍亲王借人。雍亲王很是为你考虑,为了不让你白出力气,还特意去找皇上请了旨!这下皇上对你的印象肯定更深了!”
这人情卖的!
我连忙抱拳道:“多谢王大人给我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既然我能使上劲,一定全力以赴!”
王大人下意识地想拍拍我肩膀,手都悬在我肩头了,硬生生撤了回去,咳了一声道:“俄罗斯使团此行来,主要使为了说服皇上准许他们的传教士来北京传教,你手头这些就是他们发来的教义,都已经翻译好了。你提前了解一下。另外,最下面一张是宫宴的流程图,你也熟悉一下。”
说罢就匆匆走了。
我赶紧去室内找了个灯火通明的地方翻阅手中资料。
俄罗斯的国教是东正教,东正教全称为正统天主教会,原本和天主教都属于基督教。公元十一世纪,因为种种原因基督教分裂出希腊正教(东方正统教会)以及罗马公教(罗马普世教会)两大宗。
天主教是以罗马为中心,而东正教则以君士坦丁堡为中心。15世纪,东罗马帝国因君士坦丁堡战役败亡,俄罗斯正教从希腊正教中分离出来。
天主教尊教皇,教权高于政权,所有信徒以教皇为最高首领。东正教则由皇帝控制教会,皇帝已被神化,成为基督教信仰的最高权威,政权高于教权。
所以,俄罗斯想来传教的目的很不单纯:他们想在大清洗脑一批教徒,对沙皇言听计从。
不愧是靠抢掠扩大版图的野蛮国家,这种无耻的要求也好意思提!
资料上用大幅篇章描绘了沙皇彼得大帝的功绩,还有一小部分歌颂他的妻子叶卡捷琳娜。上面说,叶卡捷琳娜和彼得一起参加了第三次俄土战争。当俄军被势不可挡的土耳其大军包围时,叶卡捷琳娜在投降前建议用珠宝和女人贿赂奥斯曼帝国大维齐尔巴尔塔哲·穆罕默德·帕夏,并成功使他撤军。
这很奇怪。一般皇帝在位时,不会让女人抢了他的功绩,即便这个功绩确确实实属于叶卡捷琳娜一世,臣子也会嫁接到皇帝头上,以便塑造他伟岸的救世主形象。
否则,信仰东正教的国民该怎么想?哦,我们的神,还得靠女人拯救?他难道不是万能的?!
我怀疑俄罗斯内部正在进行权力争斗,或者说,正在酝酿权力争斗,而角逐的双方正是彼得和叶卡捷琳娜。
午时,我随王阳来到太和门迎宾。
这一天是康熙五十三年的最后一天,天朗气清,国泰民安。
在十八门礼炮齐发的响声中,各国来使在礼部官员和内务府太监的引导下,分批进入皇宫。
我翘首以盼的俄罗斯使团如约而至,一眼望去,十数个身穿红色军装的士兵拥簇着六位头戴蓬松假发、身穿精美呢子大衣的外交官缓缓走来。
当中一个,相对娇小些,但也足有1.7米以上。她穿着绿色的毛呢军装,头戴黑色毛呢军帽,腰跨佩剑,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她一定就是玛尔塔.莫里茨公爵了。
尽管军装不能掩盖她前凸后翘的好身材,但我在她身上看不出半分柔弱媚态,她就像一只巡视领地的母狮,而身边这些态度谦卑友好、身材相对矮小的中国官员就像她的猎物一般。
王阳带我走过去,我向她行了一个欧洲宫廷礼,用德语自我介绍是她今日的随行翻译官。
她把带着蕾丝手套的手递给我,示意我可以亲吻一下。
我在她手背上轻触了一下,然后与她一起迈进皇宫。
“真了不起,大清现在也有女翻译官了,我还以为所有的女人都被掰断脚趾关在家里呢。”她一边走一边不掩讽刺。
那为何要提出由女官接待呢?难道是为了故意为难我们?!
我道:“全世界对女人的压迫又何止体现在脚上。这不是一个民族的错,而是整个时代的错。我听说,在俄罗斯有一个词叫“初夜权”,农民结婚时,地主们居然拥有权力第一个和新娘过夜,他们可以随意调戏、□□农民的妻子和女儿,甚至能随意贩卖她们。和裹小脚相比,她们简直生活在地狱里。”
玛尔塔诧异地望了我一眼,碧绿的双眸蓄满锋芒。
我笑了笑,恭敬地说:“尊敬的公爵,我在您眼中看到了慈悲和怜悯,作为一个如此优秀的女人,您一定是全国女性的榜样,总有一天,贵国的女性一定可以觉醒反抗的意识,夺回掌握自己身体的自由,就像我们慢慢放开裹脚布一样!”
她挑了挑眉,目光在我的头发上逡巡了一圈,“你胆子很大。你是贵族吗?”
我摇摇头道:“我只是一个平民。”
她望向人头攒动的中和殿,若有所思道:“康熙皇帝选拔任用人才的标准放宽了。对于一个垂暮之年的老皇帝来说,太难得了。”
我们来到中和殿。
中和殿外东隅,笳吹、队舞、杂技、百戏等皆已开始,外藩王公及内大臣、入殿文武大臣在此一边观赏,一边等候传席。
中和殿南正中设了一张巨大的明黄色幕布,幕内设反坫,上面摆着尊、爵、金卮壶、勺等器具,待皇上驾到之后,叫传酒菜,御膳房人鱼贯而出,呈上一道道别致奢华的满汉大菜。
皇上驾到之前,百官要安顿好,坐整齐。而这座位上虽然没写名字,但每个人却都能正确地找到自己的位子,因为它是按照严格的等级顺序排列的,每个位子连方向角度都有精确的讲究,绝不会有人坐错。
宝座在上,前设御筵,左右分布着外国使臣、外藩王公及内大臣、入殿文武大臣席,宝座左右陛之下,分布着后扈大臣席,前左右分布着前引大臣席,后左右分布着领侍卫内大臣及记注官席。殿前丹陛上左右布台吉、侍卫席,按翼品为序,东西向,北上。殿东檐下为理藩院堂官席,西向,黄幕左右为带庆隆舞大臣、内务府大臣席,东西向。
我没有官阶,宴席上没有我的位置,只能站在女公爵身后。
整个中和殿只有我和女公爵两个女人,她穿绿,我穿红,几乎吸引了全场所有目光。
女公爵傲视群臣,问我皇帝的儿子在哪里。
我朝皇子们的方向看去,发现除了认识十四、老九,其余几个都不认识。只从他们穿的朝服来判断,都是皇子。
这些皇子年龄最大的约四十岁,最小的约莫八九岁,或探究,或好奇,也都望着我们这边。
女公爵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嘴上却挂着友好的笑容。只不过笑容背后,她低声问道:“康熙皇帝最喜欢的十四皇子吗?他是哪一个?”
哟呵,十四贝勒这待遇可以啊。受宠的名声都传到俄罗斯去了!
十四冲我挑了挑眉。
我假装没看到,自然地垂下目光,“我并不知道皇上最钟爱的儿子是谁,但十四贝勒是您三点钟方向那位胸前挂怀表的。”
女公爵朝十四举了举杯,十四却指着空着的龙椅摇了摇头。意思是,皇帝没来,谁也不能开席。
女公爵对我说:“大清男人的发型可真丑。他们是不是长不出头发?”
我:……
“他们只是,视颜值为粪土!”这话我自己说得都违心。
能经得起秃瓢考验的男人不多,整个大殿上都没几个。
不过平心而论,十四是秃瓢里的颜值担当了。他长的很像一个男明星,但我想不起来是谁。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中和殿外左右陈设的丹陛大乐和丹陛清乐开始演奏,众人知道皇上要来了,都静了下来。
紧接着,身穿黄色云龙妆花缎袷朝袍的康熙皇帝迈进大殿中来,我和众人起身行三跪九叩之礼,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北面的保和殿和南面的太和殿也一起传来排山倒海般波澜壮阔地呼声,可以想象,此时此刻,全天下的人都在对着紫禁城的方向跪拜!
只有俄罗斯使团突兀地站着。
康熙皇帝不以为忤,端坐在御座之上,微笑着俯瞰臣民。
这一刻,我方体会到九五至尊这四字的大气磅礴!
“平身!”康熙今日的声音显得尤为清亮,我在大殿之尾都觉得浑身一震,精神激荡。
接下来奏乐、进茶、进爵、行酒等有条不紊地进行。
今日是宴请,以吃饭为主,所以不谈国事。
不过女公爵在向康熙表达了恭贺和祝愿后,仍厚脸皮地加了句:“希望您能允许我们在北京建造一所东正教堂,让我们的传教士向贵国提供神的帮助。所有费用我们自己出,不需要占用贵国一块铜板。”
康熙举重若轻地说:“北京已经有上帝了。给你做翻译的这位女士,就是罗马天主教派来的。俗话说,一庙不供两神,万一两个上帝打起来怎么办呢?那朕的子民,是不是也要打起来?”
“陛下……”女公爵要解释,却被康熙挥手打断。
他从春节起源讲到满汉两族过年的区别,最后一收:“朕知道,在俄罗斯,女性外出活动很不容易。既然彼得大帝给你这份殊荣,你要好好珍惜。等宴会过后,让朕的翻译官带你在京城转一转。”
女公爵握了握拳,坚持道:“多谢陛下好意,我会在北京多停留几日,以期和陛下再次会面。”
康熙只笑着点头没说话。
站了许久,我累的不行,借口方便,暂时逃出了中和殿。
我瞅着左右无人,在台阶后面脱了鞋,刚要揉揉脚,忽然感觉头顶罩上一个人影。
抬头一看,我那神经病上司正蹙眉看着我。
第 39 章
我现在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心慌。
就好像高三那会儿上着自习和闺蜜聊天打闹, 忽然在后门玻璃上发现了班主任的脸。
“王爷,您怎么不在殿内?”我下意识抱着鞋子跳起来,乖乖站好。
他眉头皱的更深了, 撇过头严厉地低喝:“把鞋穿好!”
就在我穿鞋的功夫,他开始说教:“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朝廷举行隆重仪式的地方!今日外国使团、藩属国王公乃至百官皆在此, 你怎敢如此放浪轻佻?须知让你上殿, 你就代表着大清的脸面,在外也要举止端庄,才对得起皇上给你的荣宠!”
我一面觉得惭愧不已, 好似给国家抹黑了。一面又不服气,哪个闲着没事儿盯着我, 知道我在这犄角旮旯里脱鞋?再说, 脱个鞋就放浪轻佻?
但我一贯敢怒不敢言。
憋了一肚子闷气, 也说不出什么好坏来,就默默听他叭叭。
又数落了几句,他才话锋一转:“俄罗斯使团离开大清之前你先不要去昇平署, 务必陪好女公爵,每日将她说的话记下来转述于我。”
我语气生硬地说:“她话可多了,我记不全怎么办?”
他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没说话。
他哼道:“因为年羹尧, 对我心存怨恨是不是?”
从广源寺一嗓子吓得我撒丫子狂奔到现在, 刑罚恐吓, 哪一件不比偏袒年羹尧严重?他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王爷言重了, 您对我有指点提携之恩,我哪儿敢跟您记仇啊。再说, 那事儿最后不是我占了便宜吗?”我垂着头看着他脚上的云纹, 心里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语气软了下来:“你还是明白事理的。”
我不明能打你吗?
“女公爵的身份非同一般,她来大清的目的, 可能不止是为了传教。在她离开北京之前,你要时时刻刻跟着她。晚上也不要回贝勒府了,我在俄罗斯公馆旁边的客栈给你定了一间房,你去那里下榻便是。”
大年三十哎!我还许诺给满月包饺子呢!
见我面露抗拒,他好言哄道:“差事办得好,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倒提醒了我,我冒着过劳累死、压力猝死的风险给他打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他看到我的才华和努力,给我一个在历史舞台上发光发热的机会吗?
于是我抬头笑了笑:“理论上来说,我隶属葡国教廷,在大清既无身份,又无官职,王爷怎么如此信任我?当然了,不管王爷给不给我解决身份,我都会竭诚为您效力的。”
他嘴角往下微微一瞥,眼里也有三分笑意:“黄毛丫头一个,三番五次在本王面前卖乖,你当本王听不出来,你想讨个一官半职。”
我赶紧虚伪地摆手:“不不不,您误会了,官不官无所谓,主要我想名正言顺地在您手底下成长。”
他眯眼瞧着我,“想跟着我?”
不想啊。可我也没能耐把你换掉啊!谁让你抢到了皇位呢!在这个年代站错队可是会死的!
我坚定不移地点头道:“当然!”
他弹了弹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状似随意地问:“那十四贝勒呢?”
一方面衷心必须表,另一方面还得让他相信我的确在给十四贝勒下‘迷魂药’,才能助我离开贝勒府。于是我故作娇羞地掖了掖耳畔的头发,做作地说:“不一样的关系,不可同日而语。”
半晌没听到反馈,我悄悄朝他望去。
他和德妃娘娘很像,不笑的时候,很容易显得刻薄。此刻,方才还似有若无的笑已经完全消失,却而代之的是冰霜般的冷漠。
哈,我的小计策起作用了!他一定在想怎么保护十四贝勒不被我迷惑,怎么才能尽快把我从贝勒府弄走!
他现在还得用我,所以没有威胁我,而是用那种苦口婆心的姿态教育我:“你要跟了他,就不可能在朝廷任职,也不可能风风光光地站在大殿之上、百官面前,更不可能实现你的理想抱负!”
我幽幽叹了口气,模棱两可地说:“我哪有这个福气啊,一个劳碌命而已。”
“福气未必没有,也不必妄自菲薄。好好为皇上效力,什么都会有的。”他也摸棱两可,故意给我画大饼。
我顺着台阶下了,应道:“王爷教训的是。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您交代的任务完成,等着您给我发奖励!”
他这才笑了,“少不了你的。”
我刚要跑回大殿,他忽然说:“这衣服不适合你。”
我附和道:“是,我一点女孩子样儿都没有,还是更适合男装。”
他没说什么,转身走掉了。
回大殿之前,我找小太监给十四传了话,说晚上不回贝勒府,随女公爵下榻在俄罗斯公馆。
被诸位王公大臣包围着敬酒的十四本来春风得意满脸笑容,听了小太监的传话立马变了脸。
我隔着人群,含蓄地朝他摊了摊手表示这是公事,我也没办法。
酒意上头的十四立马便想过来抓我,幸好被其他敬酒的人拉住了。
此时女公爵也意兴阑珊准备离开皇宫了,我便赶紧跟上。
路上,女公爵仰望着紫禁城的星空,感慨道:“大清真是一片富硕温和的土地。”
我本来没想搭话,她偏要问我:“你分明长着东方面孔,康熙却说你是罗马天主教派来的,那你到底忠于谁?如果教会让你做有损大清利益的事情,你会做吗?反过来,如果康熙让你伤害教会,你又如何选择?”
我笑问:“我身在这片疆土,您说呢?”
她非常不屑:“你贪生怕死,仰慕权贵。”
我摇摇头道:“您不妨换个角度想。自古以来,中国很少排斥外来信仰。譬如在印度只是一小个分支,到了中国却遍地开花的佛教。比如现在在整个大清有几十万信徒的天主教。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信仰与老百姓的精神需求契合,另一方面他们不掺和政治。我是说,从教义上鼓动信徒掺和这个国家的政治。既然能够和平共存,就不会相互攻讦,所以您假设的情况根本就不存在。”
她哈哈一笑:“我知道,你在自欺欺人。你根本没有信仰,你只是披着信仰的外衣谋求皇帝的庇荫。”
“权力何尝不是披着信仰的外衣谋求人民的臣服呢?”
她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先有臣服,后有信仰。你跪在我的脚下,我让你相信什么,你就得相信什么!”
全世界的强盗都能和你们俄罗斯霸主共情!
当夜,我便在雍亲王安排的客栈下榻。
房间提前打扫过,非常干净。在我入住之后,厨房还贴心地给我下了盘饺子。
一盏烛火相伴,我就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了这个年。
睡前把女公爵的语录记下,睡梦里我的思绪去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大清。
曾经还给历史老师的知识,都在潜意识里浮现出来。沙俄在清政府被欧洲各国打压的毫无还手之力时挥兵入侵,通过四次不平等条约侵占了中国15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是全世界侵略者的膜拜对象。
从女公爵的傲慢态度来看,从现在他们就已经看不起大清了。若一味退让,这群强盗会看透我们软弱的本质,一哄而上!清政府必须拒绝他们的请求,给他们一个强有力的反击!
无论女公爵如何施压,康熙皇帝决不能妥协!
梦呓着这句,我在大年初一的鞭炮声中醒来。
刚穿好衣服,店里的伙计敲门送来一个包袱,说是雍王府的府丁让转交给我的。
包袱里有一套衣服,是月白色满族男士常服,一双黑色云纹皂靴,不用说也是男士的。另有一顶雪貂帽,毛色透亮光滑,一看就是好皮。
衣服鞋子下面还有一个红包,红包里有一张巴掌大的红纸,上面写着四个刚劲沉稳的字:平安喜乐。
红包里难道不应该放钱吗?他当谁稀罕他的字!
衣服鞋子穿着倒是很合适的,我领导在哄人干活这方面很有一套!
大年初一,皇帝是不可能见客的。
女公爵否决了主客清吏司王阳的各项建议,最后采纳了我的:去护城河滑冰。
王大人不知道这是大多数俄罗斯女人都无法拒绝的运动,悄悄对我竖起大拇指,接着便要去提前安排清场。
女公爵却不让。她说要看看真实的北京城。
于是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崇文门外。
我们来得不算早,这里已经非常热闹。
人山人海,车水马龙,软土铺红,百戏竞陈,大堤入曲,衣香妙影,比我印象中的庙会热闹百倍。其实这里不仅仅有护城河吸引人,河东有个蟠桃宫,也聚集了很多男女老少。
会做生意的人,很少放弃大年初一这么个好机会。护城河两边被商贩占地满满的,闺阁装饰所需,翠羽明珰,假花义髻之属,累累肆间。
最多的,当然还是租售拖床和冰鞋的摊位。
冰面结实的护城河上,一人拉着一个可容纳三四人的拖床行冰如飞,数不清的拖床在冰面上交叉穿梭,远处的冰面上插着许多红色的旗子,鞋子上带铁齿(冰刀鞋)的人,流行冰上,如星驰电掣,争先抢夺红旗,刺激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叫喧着岸上的人们的神经。
王大人抹了把汗,生怕有人冲撞了女公爵。他吩咐下属去租了几个拖床,打算让女公爵在托床上溜一圈过过瘾便得了。女公爵当然不依,让她的卫兵去租冰鞋。
“翻译官,你来陪我滑!”她抬了抬下巴,朝我命令。
这就有点难为人了,我不会啊!
正要拒绝,远处飞过来一个腰缠辫子的红衣青年,势如破竹般扎进我们中间,朗声喊道:“玛尔塔公爵,我们来比一比吧!”
“十四贝勒!”玛尔塔很惊喜,伸手给他,暧昧笑道:“我只和男人跳舞,不和男人比赛!”
第 40 章
十四看了我一眼, 我对他轻轻摇头。
看身材,女公爵不像未生育过的,而且气势强大, 言语霸道,很可能是极为尊贵的人。
就算俄罗斯上流社会和欧洲一样作风豪放, 但如果亲密接触的对象变成了邻国皇子, 那就不可能是简单的风流韵事。
尤其在俄罗斯对大清有所诉求的情况下,稍不注意,就有被碰瓷儿的可能。
十四应该是知道其中厉害的, 却扔被我的提醒取悦,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边了。
他虚扶了一下女公爵, 旋即围着她转了一圈, 热烈地邀请道:“阁下不远万里来到大清, 应该入乡随俗,试试我们的玩法!放心,我会让着你的!”
说罢指着几百米外的一个圆桩道:“那里是中折点, 滑一圈,先回者赢!”
女公爵道:“好吧,那输了的可要无条件答应赢家一个要求!”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飞驰而出, 随行人员的目光也不约而同地跟着投射出去。
今儿降温了, 站在冰面上体感尤其强烈。运动的人倒是感觉不到, 像我和王阳这般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的, 都抱着膀子跺脚取暖。
其实我们穿的还算厚实,只不过棉花的御寒能力不算上佳。
“俄罗斯每年销往大清很多皮草, 为什么穿皮草的人寥寥无几?”我放眼望了望, 平民也好,贵族子弟也罢, 穿皮草大氅的寥寥无几。
按说,过年不得把最值钱的外套拿出来穿吗?
“这话得分两股来捋。
其一,十几年前,签完尼布楚条约后,中俄开始互市,刚开始这帮毛子带来的都是好皮子,皮板柔软毛色鲜亮,北京各大皮货行都争着抢着要。但皮货价格本身就高,寻常老百姓消费不起,富贵人家攒的越来越多,款式来来回回也就那些,买的就少了。销量下降后,他们为了保持利润,就以次充好。许多皮货行出于信任,压了大笔资金进货,结果货到手才知道上了当。他们都是在朝廷的鼓励下赊账进货的,遭受了巨大损失,朝廷不能不管。这些年光补这方面的窟窿就消耗了不少库银,如此一来,你想啊,从官到民,谁还想从毛子那里买皮料?
再者,前两年国库不丰,对各府的扶持有限,许多巡抚上京哭穷,每每说起京中富贵迷人,却是为了对比郡县的穷困,皇上听得多了,难免对富贵人家的穷奢极欲感到不满,几次三番提起要权贵富户捐款,以至于有段时间,连王公侯爵都穿着补丁衣出门。
你头上戴的这个帽子,没有十两银子下不来,够农户一家五口嚼用一年了,更别提大氅之流。这两年天灾少,各府财政情况略微好转,但权贵们还是不敢放开,顶多在衣服上加一圈皮毛滚边,倒是显得清贵利索。”
“原来是这样……”我摸了摸额前顺滑的貂绒,好奇道:“既然毛子这么不讲诚信,咱们为什么干脆关了尼布楚市场!是怕打不过他们吗?”
王阳撇撇嘴:“这就是一两句话说不清的了。主要还是边疆情势复杂隐患很多,那些蠢蠢欲动的部族一会儿臣服一会儿反,还打不绝!一看情势不好,就跑到俄罗斯寻求庇护。毛子不仅掩护他们,还给他们提供钱粮武器,简直把他们当自家看门狗养着!反正咱们给毛子的商队出钱出力,把毛子的使团奉若上宾,都是为了等待一绝后患的良机。”
我抬头看向冲刺而来的十四,几年后良机闪现,康熙皇帝派出了他最喜欢的儿子果断出兵,这个儿子非常争气,一路取胜,最终大败准噶尔军,为多灾多难的边疆迎来一段难得的安稳期。可惜,因为康熙去世,十四被雍正剥夺军权,强势召回软禁,大清没能把握住这个一绝后患的机会。
中国也就不得不继续被俄罗斯挟制!
“喔喔喔!”
女公爵先一步到达终点,赢得了比赛。她的卫兵和周围的看客一起发出喝彩。
十四挤到我身边,先嫌弃地撇了撇嘴:“你今天穿的什么玩意儿?跟个粉面太监似得!还是昨天那身好看,一会儿回去换回来!”
接着大言不惭道:“你告诉公爵,好男不跟女争,我让着她的!”
我道:“你现在落她手里喽!”
十四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有什么要求让她提,反正政事儿我说了不算!”
女公爵完全没提公事儿,招我过去耳语几句,志在必得般看着十四道:“大清汉子够不够爷们就看这一次!”
“她提了什么要求?”十四擦了擦汗,将帕子随手抛给戈尔代,催促我:“赶紧的,说完我带你滑。”
大家都盯着这个外交赌注,我却不能公开言明,只能无奈地凑到十四耳边细语:“她说……让你今晚子时去俄罗斯公馆,让她……”
十四好像已经猜到了,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怎样?”
我咬着拳,还是憋不住笑出来:“让她睡一次!”
众目睽睽之下,十四抬手在我额头用力点了一下,又气又笑:“你一个姑娘家听到这样的话,怎么一点也不害臊?”
我被他一指头点的差点仰翻过去,无声地骂了他一句,远远退开,喊道:“贝勒爷,玛尔塔公爵在等您的答复!”
十四解开了最上面的扣子,露出颀长的颈线和异常突出的喉结,两腿岔开等肩宽,掐着纤细劲瘦的腰,玩世不恭地笑着:“告诉她本贝勒卖艺不卖身。”
女公爵也没恼,让我告诉十四,离开北京前一定能把他睡了。
我被她的豪迈霸气深深折服。
公元1715年 2月21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一月六日 天气阴
这次康熙好好抻了俄罗斯使团一把,直到大年初六全国公职人员年假结束,才召见女公爵。
女公爵也沉得住气,六天里把北京逛了个遍,仿佛只是一个普通游客。
在走遍大街小巷之后,她说这个国家就像康熙一样,正在衰老,并且已经老态龙钟。
我震惊于她穿透时代的观察力,同时也注意到她的言外之意:俄罗斯还年轻,并且朝气蓬勃。
我诚挚地表达了对俄罗斯的向往,她邀请我做客,我憧憬着问道:“沙皇是怎样的君主,他会欢迎大清使者吗?”
说到沙皇,女公爵眼神中充满敬仰,滔滔不绝地赞美他,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下面这一段。
“陛下非常善于接收新鲜事务,在独掌大权后,他甚至不顾群臣反对,到西欧作了一次为期两年的长途旅行。这世上在没有任何一个君主能像他一样,放下权柄扮成下士,到其他国家深入普通人中间劳作学习。他曾为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当了一段时期的船长,也曾在英国造船厂工作过,还在普鲁士学过射击。他走访工厂、学校、博物馆、军火库,甚至还参加了英国议会举行的一届会议。总之,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学习欧洲的文化、科学、工业及行政管理方法。回来后,他立即开始引进国外新式武器和战略技术,把许多欧洲的技术人员带回国,邀请交好的商人来俄罗斯办厂,还派遣了很多年轻人到东欧去学习。”
这让我对彼得大帝产生了澎湃的崇拜。
女公爵说的对,在这个时代,除了彼得,没有任何一个皇帝愿意并且敢于离开权力中心,亲自深入到人民中间。
在西方世界大张旗鼓地进步时,大清朝现在的皇帝和未来的皇帝,都没有意识到洪流之中不进则退。
我该怎么让我上司认识到帝国真正的敌人呢?
我们还从十四贝勒聊起了沙皇的儿子,女公爵的态度截然不同,很明显她对继任候选人并不满意。
“康熙在这方面是个胜利者,他拥有这么多成年的儿子,而且这些皇子都有各自的差使,能为他分忧。”她的语气不无羡慕,“哪怕随便选一个,这个国家也不会出大乱子。”
从后面这句话判断,她对俄罗斯的未来比较忧心。也许国内还有很多人抱有同样的想法,所以皇后叶卡捷琳娜才有和皇子们一争高低的机会。
为了进一步试探,我主动说起了中国的武则天和英国的伊丽莎白一世,并预言:“随着女性意识的崛起,未来会有更多的女君主走上历史舞台。”
她果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但有一点无法与我达成一致,她认为:“女君主的诞生和整个国家的女性意识崛起没有任何关系。她们往往是被情势逼迫到王位之上。而她们上位后,除了提升个别必要的同性帮手,反而会对其他女性采取更残酷的打压。因为她们深知女人的忍耐无底线,而国家的安稳必须建立在女人的牺牲之上。”
我几乎可以确定她就是叶卡捷琳娜!
能在战场提出用女性贿赂敌方将领的人,怎么会把女人当人呢?
真可悲,怪不得历史上只有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名字。
正月初六,康熙传召,我再次随女公爵一起进宫。
这一次,皇上在养心殿的西暖阁接见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