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在我们进去之前, 正好有一位大臣走出来。
他大约四十五六岁,留着寸许美髯,身材高大匀称, 一身清正之气。
一见他出来,侍立在门前的太监立即上去接过他怀抱的一大摞书籍, 客气地问:“张大人, 回司经局吗?奴才送送您。”
“不必劳烦孙侍监。”张大人微微一笑谢绝了他,转而朝女公爵颔首,但当目光触及旁边的我时, 刹那间变得十分厌恶排斥。
我两次上殿,见过很多大臣, 他们中的大多数, 看我的目光都不太友善。好一点的, 抱着猎奇的心态看我;中立一些的,佯装不见视为虚空;差一些的,恨不得一巴掌把我扇出去。
十四跟我说过, 很多朝臣不待见西洋人,觉得我们都是投机取巧之辈,没资格和寒窗苦读多年的他们并立在朝堂之上;还有一部分搬出祖制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了超长奏折, 向皇上阐述女人入朝的危害。
这位张大人此前并未注意过, 但他显然是最不能接受‘女洋人’的那一类。
哼!迂腐顽固!有本事你来替我啊!
我整了整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旗装, 昂首挺胸从他身边经过。在花盆底的加持下, 我与他身高几乎持平,没让他找到居高临下的机会。
但我心中其实有些忐忑。如何在不激怒他们的前提下保持风骨, 让他们知道我非要和他们抢占朝堂方寸之地的决心, 是一件很艰难很费脑子的事情,我至今还没想好。
养心殿内开着窗, 墨香涌动。皇上没穿龙袍,穿了一件玄色常服,显得整个人清癯矍铄。
女公爵依然不行礼,甚至对我行跪拜大礼提出异议:“陛下,您那日在殿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说,翻译官是天主教会派来的,她并不是您的子民,您为何要让她向您下跪呢?大清是礼仪之邦,这样待客似乎不妥。”
当会面的场地从万众瞩目的大殿转移到只有四五个人的房间,外交上的客套就显得很多余了。为了各自的利益针锋相对才是主旋律。
皇上不客气地说:“朕派发给天主教会的传教执照你看过没有?上面有一条,传教士进入大清之后永不可返回欧洲。这意味他们终身都要留在朕的国土上。既然身家性命全都仰赖朕的恩佑,跪朕敬朕甚至为朕效力,都是应该的。”
女公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天主教会愿意白白给您送奴才吗?”
皇上没什么表情:“不愿意就不要来!”
女公爵挑了挑眉:“沙皇的子民是不会给其他人当奴的。”
“朕绝不干涉别国内政,但也不允许任何人在朕的国土上置喙。”
气氛僵得就要呛起来,我没想到康熙如此强硬,心中既激动又紧张。
噗嗤。
女公爵忽然展颜一笑,语气一变,温柔缓慢地四两拨千斤,“那是自然,您才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导者。我之所以要来大清,也是因为仰慕您的风采。您果然如沙皇形容那般强大睿智。”
女官奉茶进来,康熙没有应她,而是慢条斯理地吹着热气,半晌才道:“公爵阁下,朕请你尝尝朕最爱的茶叶。”
女公爵闻言捧起,尝了一口傲慢道:“也许是我不懂茶,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康熙轻哼了一声,“不,这是大清最好的茶。你不觉得特别,是因为你在俄罗斯也能经常喝到。为什么你能经常喝到呢?因为朕以诚会友、君子履约!”
他一口没喝,将茶杯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惊得我心头一跳。
女公爵的笑容也凝住。
“朕关闭了西方各国的贸易窗口,把最好的茶叶,丝绸,烟草出口到俄罗斯,俄罗斯商队却把虫蛀的皮草销往我大清!朕为了让你们行商方便,沿途设置货栈,免费给人马廪食,甚至还在北京建了一个俄罗斯公馆,你们每年从大清赚取几十万卢布,却还卡着几个逆贼不放,反而以此为要挟,换取传教权!看来,沙皇对朕不够了解!”
说到此,他的声音并没有变大,表情也依然温煦,可女公爵的笑容却挂不住了。
捧着茶杯的手甚至微微颤抖。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强盗逻辑此时发挥了巨大作用,女公爵靠自欺欺人稳住自己,继续道:“从俄罗斯发出的货物都是顶级的,但您知道,尼布楚周边有很多大清猎户,他们手里有很多劣等皮货,在我们上等货物的冲击下很难出手,所以就铤而走险,打劫了我们的商队,换走了好货。这件事情,商队多次向贵国理藩院求助,却从未被重视。而您送往俄罗斯的货物也带走了我们的白银,交易双方都是获利的,我们绝没有占大清的便宜。至于沿途设置的货栈和公馆,难道不是因为您对我们不信任,限制我们的活动区域?”
康熙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淡淡道:“你们竟是这样想的?”
女公爵终于放下茶杯,态度恳切道:“陛下,这些都是小事儿不是吗?您连欧洲市场都能放弃,中俄互市能否延续,也全在您一念之间。我这次来大清,并不是为了要挟您,而是想恳求您。您曾仁慈地收容了雅克萨战争的俄军俘虏,并大方地拨给他们一座庙宇,以供他们做礼拜之用。彼得继任沙皇后出资将它改建成了尼古拉教堂,现在教堂里的司祭已经病入膏肓,请允许我们将他带回去。”
连我都能听出来这是缓兵之计,一旦松口答应这一条,下一条就不好拒绝了。
皇上扬声叫来门外的太监:“去理藩院把保泰叫来。”
太监领命而去,皇上才对女公爵道:“你方才所言之事,朕今日就给你个交代。若理藩院确有接到报案而不作为,朕必严惩不贷!至于是限制你们活动区域,还是为你们提供便利,你也可以叫来商队问问,一趟来回省多少银子。朕记得你此行所带的人里,有商会代表,朕借人马给你,立即将他传到宫中,咱们当面问一问!”
此时女公爵已被架在这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只能由皇帝安排人去俄罗斯公馆传人。
刚开年,积攒了几天的事务压在案头,皇上当然不会一直这么等着,暂且把女公爵请到了东暖阁。
我们从上午等到下午天色发暗,女公爵越来越焦躁,不住冒出俄罗斯话,我虽然听不懂,但能猜出来肯定是骂人的。
明明皇帝就在隔壁的西暖阁,她却见不到。
关键,那些惹麻烦的话,根本不是她备好的稿,是在康熙的引导下话赶话说出来的!
她自诩聪明年轻,想当然地认为皇上老而软弱,却不料刚一交锋就掉进陷阱里!
经此一磋磨,之后她的态度转变了很多。
天擦黑时,理藩院尚书保泰总算姗姗来迟。
他抱着一大堆资料,气喘吁吁地说:“回禀皇上,臣及左侍郎亲自翻阅了过去五年的卷宗,确实没找到俄罗斯商队的求助函。反倒有三十九条猎户递上来的状子,状告俄罗斯商队带着准葛儿部族逆贼打劫他们。经办人员逐一向俄方提出与涉事商队当面对峙,均遭拒绝。臣……臣担心上报之后影响两国关系,就按下未表,请皇上责罚。”
这时早已在旁等候的商会代表已经冷汗淋淋瑟瑟发抖。
忙碌了一天的皇上略显疲惫,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对女公爵道:“问问你自己的人。”
事已至此,女公爵早就明白,在这里根本没有真相。国与国交往,公平和正义全凭实力定夺。
就算俄罗斯军事实力强于大清,彼得大帝立刻挥兵驰援,也解决不了她现在的困境。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向康熙皇帝表达了敬畏之心,终于亮出最后的底牌:“请陛下允许我们接走司祭,归国之后我将恳求沙皇遣返贵国名单上的通缉犯。”
皇上没有在意她开的空头支票,表现出自己仁慈的一面:“朕会成全沙皇对子民的体恤之情。”
同时又警告她,商队劫掠猎户之事,他会令人继续追查,希望俄方积极配合。
女公爵被动聆听警告,脸上的表情大概和我面对雍亲王时差不多。
理藩院和主客清吏司送走了女公爵,皇上把我单独留下。
面对我,他身上侵袭性极强的气势收敛了很多,像长辈一般招招手让我到他身边。
我能看出他已经很疲惫了,但眼中的光芒还是非常耀眼。
我忽然想起女公爵对这个国家的评价,那么,大清是否也像皇帝一样,看起来疲惫,实则蕴含高昂的战斗力?
我来到他身边,刚要跪下,他却勾了勾手:“站起来站起来。”
他比十四贝勒要矮一些,比我高一点点。但我穿了花盆底,所以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视线比他高,我很不安,总觉得这样是对他的冒犯,于是尽量看着别处。
“朕看了你写给雍亲王的汇报,你的洞察力和判断力不错。朕今晨得到消息,玛尔塔就是沙皇的妻子叶卡捷琳娜。”
我默默听着不敢插话。
他指了指我,微笑道:“翻译的也很好,和她待了几天而已,连口气都学得惟妙惟肖。”
我完全经不起夸,心潮一涌,主动请缨:“接下来我要学会俄语!”
他扶着大腿坐下来,“好啊,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
我听出他仍然没有给我安排职务的意思,有点失望。
忽然又听他道:“雍亲王告诉朕,你对大清的律法甚至募兵制都不满意。”
我心惊肉跳地抬起头。
他没有不悦的意思,淡淡地说:“很多事情不能凭想当然下结论,国外的饭再好吃也要看中国的肚降不降得住。”
我连连点头称是。
“教廷从未派出过你这样的人。对传教不感兴趣,对科学也不感兴趣,处处留心大清的政体,还想对朕的家人实行文化侵略。你骗过了这群自以为是的洋人。”
“不是的……”我腿都哆嗦了……
他摆摆手:“朕见过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很清楚你想要什么。幸亏你是个姑娘,否则教廷也不会把你当个玩物送给十四。朕会让他们后悔的。”
那你会怎么做?我心落回肚里,又开始生出一点期待。
他却只说:“多学多看,有什么想法大胆告诉雍亲王。”
好吧,看来我暂时还得在我现任上司手底下熬着。
这次他赏了我去翰林院借阅书籍的资格。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赶在下钥前最后一刻出宫,这次廖丁总算接到了我。
路上他告诉我,门房收了一个从西班牙寄来的包裹,收件人是我。
第 42 章
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西班牙人是我的学生俄林。
到达澳门后他因为严重的水土不服病得下不了床, 后来也没有获得传教执照。算算时间,即便我们离开之后他立即康复并返回西班牙,再从西班牙给我寄送东西, 也来不及。
那这个包裹究竟是谁寄来的呢?
我兴冲冲跑进门房,却被告知包裹已经被十四贝勒拿走了, 并且白日里安东尼带着郎世宁来过。
这个十四……不会不经我同意, 擅自打开包裹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让安东尼和郎世宁来给他讲解吧?
书房不像之前那样亮的耀眼,从外面看, 里面似乎只点了一根蜡烛。
昏暗的光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渺小孤独,与十四往常给人的强大、招摇的印象截然相反。
我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一条腿将将抬起往门槛里迈, 犹犹豫豫地落不下。
一个未知包裹而已, 值得冒险去面对突然忧郁起来的十四吗?
这种情绪带给他的影响, 会不会比暴怒和醉酒更可怕?
“进来吧!”
就在我下定决心暂时不往枪口上撞的时候,里面传来了邀请。
听语气,很是平和舒缓。
我悄悄舒了口气, 嘴角挂上礼貌的笑,一脚踏进书房。
十四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平常乱糟糟的书桌此时清理的很干净, 笔墨纸砚、书、他喜欢把玩的玉麒麟镇纸都不见了, 只有桌角最远处放了一盏烛台。
他一手平放在桌上, 一手撑着额头, 弯着嘴角将我看着。
烛光发散的很严重,光线到他身边已经非常稀薄, 大部分还都被他撑起的手臂挡住了。
阴影里, 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到他身上萦绕着一股浓浓的愁绪。
还没出十五, 谁给他找不痛快了?还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一时间,本该理直气壮的索要和讨伐都变得不合时宜起来,我朝桌前站了站,试探道:“贝勒爷用饭了吗?几日没给您上课了,这会儿方便吗?”
“行,难得你大翻译官还能记挂着这点小事。”
虽然话里夹枪带棒,语调却是玩笑般轻松,我放松了警惕,自去旁边柜子里取书本题册,但上下翻遍也没找到我模仿钢笔头削出来的竹笔。
正要问,一回头忽然看到一个脏兮兮的麻布袋子立在精美的卷缸上。约有一米高,半米宽,上面用黑漆写着我的名字,袋口上走了两遍齐整的麻线,根本没有打开过的迹象。
我瞧了眼十四,他也正在看我。仿佛从我进书房,视线就没离开我。
“贝勒爷,那是我的吧?”我顺势一提。
他有点不耐烦地答非所问:“不是要讲课吗?”
好吧……
终于从柜子最里面摸到笔,接着又发现另一个问题:没有凳子。
“少待,我去隔壁搬个凳子。”我放下书册便往外走。
他猛地拉住我,身子往后撤了撤,用眼神示意我看向他的腿,不经大脑般随意说道:“坐这儿。”
我气笑了:“你不想上我走就是。”
“走,走去哪儿?去雍王府还是……西班牙!”压抑的恼怒一点点显露原形,笑容被挤得支离破碎,他的表情变得很诡异,与此同时,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我总结过和他发生冲突的经验,已经琢磨出一点应付他的门道来。
首先我的情绪要稳,不能被他带偏,走向硬钢的歧途;其次,要第一时间找准点燃他的火点,在大火烧起来之前,点对点精准灭火;再次,如果时机恰当,等他情绪稳定下来,再摆事实讲道理,争取下次不会因为相同问题刚起来。
总而言之,压抑自己的情绪,用理智而不是卖惨求饶或硬碰硬来解决问题。
“就去缈琴院!吃点饭,摸摸狗,然后睡觉。没别的。”我强忍着手腕的疼痛,没有挣扎,简洁而快速地解释。
“没别的?”
“是,我不可能去雍王府!那是我上司训诫我、给我吩咐工作的地方,我已经连续工作了很多天了,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我也不可能去西班牙,传教执照上写的明明白白,永不可回欧洲。”
手腕上的力道松了松。
我诚恳的解释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焦虑和暴躁,但他并没有放开我。
“埃文.麦克沃伊,一个英国伯爵,你正排的那出离经叛道的戏,又是私奔又是殉情的,就是英国歌剧改编的吧?是他讲给你听的,还是他带你去看的?你和他什么关系?”
埃文?我下意识瞥向哪个包裹,难道是他寄来的?十四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安东尼带着郎世宁来,难道就是为了这?!
“看着我!”耳畔猛地一声怒喝。
我赶紧调整情绪,竭力保持平静,再次解释:“他是一个朋友,我们在印度认识,又在澳门重逢,因为共同的理想有过几次交谈。我排的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们谈的都是航海相关的事情。”
“共同理想……”十四用牙齿磨碎了这几个字,面色阴沉地盯着我:“你不如直白地说知己。”
我和他确确实实不在一个频道!我明明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为什么非要曲解我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他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我恨不得大声告诉他,对,他不仅是我的知己,还长的贼帅!更重要的是,幽默绅士,贼有魅力!怎么样?!
“共同的理想是进入大清,他当时从新大陆带了一些抗旱易活的农作物,可以解决很多地方土地贫瘠不出粮的问题,而且他的船非常先进,连葡萄牙这种航海国家的船都无法企及,我是觉得如果能引进大清,可以利国利民,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你刚才说的可不是这么清白!”
我……我复盘了两遍都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他敏感的神经。
“一个朋友!”他冷笑,“你怎么那么多男朋友!礼部那几个王八蛋爷还没收拾,你又来一个!也和他大半夜在外面喝酒?你还上过他的船?你知不知道他把你哄到船上想干什么?上次从雍王府出来,你就说想买船,是不是想买他的船,和他私奔双宿双飞!”
我对我们之间会发生这样的对话感到匪夷所思。
我对他的关注点感到匪夷所思!
匀了匀渐渐走乱的气息,我竭力保持好的态度:“贝勒爷,您是一个皇子,难道您不应该关注百姓的肚子和国土安全吗,为什么要在意我这些子虚乌有的绯闻?”
“我关注什么用不着你指点!你少转移话题!”他一把掐住我的后颈,将我拉到跟前,咬牙切齿地问:“我是不是该验一验你的身子!”
呸!
我再也绷不住,朝他脸上狠狠啐了一口,而后发狠推开他,痛骂:“你有病!我有几个男朋友,是不是清白身关你屁事!”
他也终于被我逼疯,连脸上的唾沫星子都来不及擦就跳起来吧我擒住,双手摁住我的脑袋在我脸上胡乱地亲。
黏腻的触感毫无规律地落在脸颊,耳垂,脖颈,直至窜进口腔。
逼不得已,我只能对他最不设防的脆弱□□下手。
嗷得一声惨叫,他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捂着下面痛苦得倒在地上抽搐。
看他痛成这样,我有点后怕,不会被废了吧?
我第一反应是跑路。
“你敢跑我就烧了东堂!”他发出一声嘶哑颤抖的威胁。
我知道他干得上来!
红红火火的致美斋都换了老板,本就在他庇佑之下的东堂,因为‘意外’发生一场火灾,谁会追究?
我抓了抓头发,折回来在他跟前蹲下去,“你为什么总把事情搞成这样?我们就不能好好沟通吗?”
他面目扭曲地看着我:“你给我戴绿帽子还怪我?!”
“荒谬!我又不是你老婆,就算真有绿帽子也戴不到你头上!”
我没有意识到这一句义气之言会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直到他忽然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红着眼质问:“那你准备给谁戴?”
……你想戴给你还不行吗?!
在他有准备的情况下,我不可能反扑他。力量悬殊,技术不可同日而语。
但他也没有掐我太久。
几秒就松开手,面色复杂地揩掉我眼角的泪,看上去既心疼又无奈:“你刚从葡萄牙出发的时候,安东尼就来跟我说,教廷要送我一个神秘的礼物。我等了几个月,你终于来了。第一眼,我就决定把你留下了。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人。妾就是没有喜礼和喜酒的,你又没有出身,总不能和福晋侧福晋攀吧?你要是觉得不明不白没有安全感,等你给娘娘们排完戏,爷给你张罗个排面,让你风风光光再进一次门总行了吧?”
‘幸亏你是个姑娘,否则教廷也不会把你当个玩物送给十四。朕会让他们后悔的。’
我忽然想起皇上这句话。原来他们都知道!这句‘让他们后悔’不是为了我,而是为教廷企图腐蚀皇子、参与大清政治的野心!
清醒让人变得理智。
我坐起来,平静地看着十四,“贝勒爷,我不是你的人,我也不想做你的人。我们之间,就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是朋友关系。事实上,我很欣赏你的能力,我相信你绝不是耽于男欢女爱的人,你将来肯定会大有作为。别为了区区一点新鲜感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更别为了一个绯闻缠身不清不白的女人违背礼制。做你该做的事情,把我放归人海。”
“休想!”十四执拗得近乎疯狂,眼睛里甚至有水光,“就算要放你,也要等爷玩腻了!你要是再这样伤我,我就把你嫁给老太监!”
我头皮一阵发麻。
真是个疯子!
接着他直起身,冷冷逼问:“说,你和这个英国伯爵到底有没有上过床?你和传教士们……”
这污言秽语我实在听不下去,赶紧打断他:“上过又怎样?且不说咱俩没关系,就算咱们已经是恋爱关系,我都没嫌弃你睡过那么多女人,你凭什么追问我有没有和别人上过床?你们女真族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那层膜了?太宗皇帝娶关睢宫宸妃时,她都是二婚了,人家也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到你这儿净纠结这些无意义的事儿!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就算你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过去!”
我就是不澄清,故意暗示他,让他浮想联翩,让他膈应,让他再也下不去嘴!
但我还是……完全摸不到他的脑回路。
“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我也……”咬牙切齿,深呼吸,好几个来回,才下定决心:“我也疼你跟疼眼珠子似的。”
我累了。真的。我不想挣扎了,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不论我怎么努力,我们之间的拉锯,总以我自认无能而结束。
“包裹给我。”我真的很期待,埃文给我的包裹里有他说过的种子什么的。
十四固执道:“你先发誓,以后自珍自爱,绝不给我戴绿帽子。”
我有气无力地问他:“你和玛尔塔公爵睡了吗?”
第 43 章
“睡了又如何, 你吃醋?”
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小误会,竟把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郁瞬间驱散了。
看着他明亮耀眼的眼睛,我陷入了片刻迷茫:情感对人的影响真的这么大吗?
罗密欧和朱丽叶许生许死我能理解, 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理解不了。
我不相信十四的暴怒、伤感和欢喜皆因我而起。
“当然没睡!这点分寸我还没有吗?再说, 你当谁都能睡我?我可不是那种放浪轻佻的人!”十四看我没反应, 没好气地澄清,接着把我拉起来,试图拍净我身上的土。
我闪身躲过, 正色道:“我是想说,不管玛尔塔公爵是不是真的想睡你, 她提出这个要求很能说明一件事:作为同一个物种, 男人和女人都有见色起意的冲动。区别在于, 男权社会对男人过于包容,把这种行为称作风流,对女人过于苛刻, 发生在女人身上就是放荡。几千年的思想枷锁束缚了女人自由选择配偶和享受身体愉悦的勇气。但当一个女人有足够的底气打破这些束缚,她就可以为所欲为。”
十四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你好的不学, 学这个?!你要真学她, 不用我打死你, 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我知道!我没有这个底气, 但我向往拥有这份自由:当我喜欢一个人的人时候可以热烈地扑向他,做一切爱人想做的事情;当我们之间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我可以放弃他, 投入下一个怀抱。明白吗?也许你可以理解为我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所以别再试图驯化我了, 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他扬起巴掌。
我伸手拦住,“当然,就算你可以接受头上绿帽叠戴,我也不能接受你妻妾成群。”
他神色恼怒而迷茫,反手抓住我:“你非得这样自轻自贱吗?你刚才说的这些话要被别人听见,立即就会被抓去浸猪笼!”
我心中一悚。大意了,大意了!我的确在邸报上见过女人婚后通*奸被浸猪笼的案例!而且就发生在京城!并不是偏远山区!重要的是,官方把它当成警醒妇女的案例来宣传,是鼓励这种私刑的!
这个时代毕竟是个吃人的时代,绝不能高估任何人的接受力!
大约是我脸色不好,十四得胜,嗤笑一声,叹道:“你就是嘴大胆儿小!以后不准再说这种混账话了!”
拍拍我的肩,顺势不着痕迹地把我往怀里带了带:“不过也不用怕,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我心有余悸,长长吁了口气,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硬生生切了话题:“我想看看包裹里有什么,你要不要一起看?”
虽然我并不想和他多待,但如果不当着他的面儿打开包裹,谁知道日后会不会突发奇想给我安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满意地挑挑眉:“既然你这么坦荡,爷就给你一个自证的机会。”
包裹上缝着各个邮驿的条子,逐一往下捋就能知道最初的发货点和发货人。
最下面那个条子是用油笔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别出埃文麦克沃伊的名字,以及地点:西属马尼拉。
原来是从菲律宾的马尼拉港发过来的,我说呢!以现在的速度,从西班牙送货到北京,哪有这么快!
马尼拉现在是西班牙最重要的海外殖民地港口之一,货物吞吐量很大,为西班牙本土创造了超高利润。
看来埃文离开澳门之后,并没有听从我的建议去往新大陆,而是来到了马尼拉。
“笨手笨脚,起开。”
扯了半天线没开,十四看不下去了,从抽屉里取来一把匕首,一刀下去,直接从头到尾把袋子开膛破肚。
“小心点!”
眼尖地看到琴弦和音孔,我心跳骤然加快,赶紧提醒他。
他抬头瞪了我一眼:“本贝勒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无是处?拆个袋子都拆不好?”
说着扒开了层层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展现出来。
我第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乐器——木吉他!它的样子几乎和三百年后的吉他没有多少区别,甚至上面还配了个变调夹!我抱着一丝期待翻了翻袋子底下,果然又找到了节拍器!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惊喜,埃文真是太贴心了!他太懂了!我根本没和他说过这种乐器,也不知道吉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居然会买来万里迢迢送给我!
迫不及待地拿起来调试琴弦找音准,没想到这把吉他的音色非常纯正,比我自己买的那把二手的不知强多少!
忍不住过了过手瘾,随便弹了一小段,熟悉的旋律令人热泪盈眶!
十四冷着脸酸溜溜地问:“送到你心坎上了?”
“还成。”我回过神来,收敛笑意,把琴藏到身后,装作不在意地去扒拉别的。
包裹里还有一些航海工具,比如望远镜,经纬仪,海图,指南针等等,以及从西班牙经由马尼拉发往世界各地的纺织品,主要是床单、桌布、毛巾这些日常用的。
“还说不是私奔,地图有了,居家用品有了!自娱自乐的乐器也有了,就差船了!”十四脸上的肌肉抽动,似乎又到了爆发的边缘,“下一步是不是准备哄着我这个冤大头给你钱去买船?”
我也不太明白埃文为何会送这些,白了他一眼:“真要私奔带这个上路不累死了?明显不是给我用的,你要是想要,这些都给你了。”
嘭!
十四一脚踢飞了指南针,脸色铁青着递到我眼前一封信:“包裹里还有一封情书,念给我听。”
念就念!反正你也看不懂英语!
“亲……咳……”
他写的DEAR QIU,但我不能这么翻,要不以十四的脾气,当场就能把信扯烂!
“秋小姐,你好。”
看了眼十四,他立马喝道:“磨蹭什么!”
白瞎这张脸,凶神恶煞得让人看了就烦!
我一目十行,匆匆滤掉所有关心和调侃,简单翻译道:“澳门一别后,我决定先去西班牙属地碰碰运气。之前我和西班牙王室合作过,虽然哈布斯堡王朝没落了,但波旁王朝的新君费利佩五世和我的家族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马尼拉的大帆船贸易如火如荼,他们从中国、印度、波斯、日本等国家购买丝绸、瓷器、漆器、面部、象牙、地毯、茶叶等运到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然后销往西属美洲各地,换回金银珠宝和可可,再运回西班牙本土。他们需要吨位更大的船,也需要护航人,或许我能在这里大展宏图呢?
马尼拉和马德里一样热闹,这里也有奔牛节,人人都爱跳弗拉明戈舞,戏院里每天都爆满。说实话,比伦敦热情奔放多了。我喜欢这里。我还在街头发现了一种新乐器,据说是从西班牙本土传过来的,演奏出来的音符潇洒自由,很符合你的气质。也许你会喜欢。
另外,马尼拉有一个航海设备工厂,其产出的设备质量上乘,我寄些样品给你,如大清海务机关有采购需求,可以联系我。我可以保证你们以最快的时间拿到一等品。
另有西班牙本土产出的纺织品,细腻顺滑,价格实惠,也可作为船舰上的配套设施采购。
尊敬的秋小姐,如果我决定在马尼拉发展,会再给你写信的。如果最后还是只能去美洲,可能通信就没那么方便了。
祝福我吧,愿上帝与你同在。”
念完信,我走到门口捡起被十四踢烂的指南针,白了他一眼:“听到没,这是样品!”
十四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伯爵,就是一个有家不能回的落魄贵族,连明天在营生在哪里都不知道,你喜欢这样的?”
这个人的脑回路啊……
我没理他这一茬,正色道:“贝勒爷,我知道现在海禁,朝廷不允许建造大型船只,更不允许商船民船出海,但是再禁下去,我们的船就太落后了!我们可以不知道怎么改变世界,但一定要知道世界是怎么改变的!现在整个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请你务必说服皇上,多派些人出去看看吧!大清的海岸线太长了,光靠陆地防守,根本不够!像西班牙、葡萄牙这样的航海国家,拥有强大的海上舰队,丰富的海上作战经验,到处侵略小国,掠夺殖民地,再压榨殖民地,反哺本土,现在是兵强马壮,野心勃勃!一旦他们不满足于欧洲市场,一定会把炮火对准我们!你主掌绿营,深谙用兵之道,一定比我更清楚,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的道理!”
十四看我的眼神非常陌生。恍惚间,似乎和他亲哥的眼神重合了。
“怪不得老四力排众议,非要用你,原来你果真有些见解犀利深刻,非朝中某些酒囊饭袋能比。”
他先发了句感概,接着神色认真起来:“你说的这些,亦有大臣提出过。尤其是福建总兵隆升和澳门总督胡广礼。可是海禁的原因有很多,皇阿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像西班牙、葡萄牙这样的国家,不过是小小弹丸之地,就算全国男丁都能参军,也不足为虑。更何况他们离得那么远,一击不中,则百害而无一利,不会轻易找死的。”
“那你可不可以给我说说具体原因?”
他掰着指头道:“其一,郑成功的后人气焰未绝,至今仍在勾结内陆与朝廷对抗,开海后,少不得有头脑发昏的汉人与之汇合,扰的沿海民不聊生;其二,现在海上强盗猖獗,他们多与洋人勾结,行走私之事,严重扰乱内陆市场,开放后首先获利的,绝不是普通商户,而是他们;其三……”
他瞅我一眼,神色有些不自在:“现在水师疏于训练,军备设施已然落后西方甚至台湾许多,海军战斗力……有些弱,一旦战斗起来,恐叫那些豺狼虎豹钻了空子,惹出大乱子。”
“这么说,我们现在就是在赌,赌人家不敢来打,赌这个防线在谁手上破?”
十四脸色难看极了,快步冲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而后回来低声警告我:“你怎么什么都敢往外秃噜,不要命了!”
我也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蛊惑:“十四爷,咱们一起为水师做些什么吧?”
十四对我的定位并没有转变过来,下意识就想嘲笑我,但在对上我的目光后,神情也渐渐变了。
第 44 章
“你想做什么?别想让朝廷拿军费养你这老相好!”
我:……
“我不跟你说了!”
还是跟雍亲王说吧, 至少他是个事业型工作狂,不会把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臆想上。
“行,你走。我跟着你去缈琴院, 咱们炕上说!”十四嬉皮笑脸地跟上来。
我只能折返回去,放好吉他, 把他推到书桌前的椅子上, 板着脸说:“我在葡萄牙的时候曾研究过他们的航海技术为什么进步神速。总结下来,我认为比较重要的一点是:全民竞争。大航海时代的开启,最初是因为传教需求, 是教廷想要把基督福音传到富庶的东方大陆,才支持哥伦布西航, 在航行中他们发现了沿途的贸易机会, 但是国家的船舰和航海技术根本不能满足日益旺盛起来的市场需求。
为了抢占市场, 葡国给予商船税收减免等一系列鼓励政策,于是原本不想冒险进行远洋航行的商船,纷纷挤进了这条航线。竞争, 导致优胜劣汰,无穷的海上风险淬炼了这批梦想远大的航海家,也造就了一个海上霸主。
所以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是开放海禁, 我明白这件事儿绝非短期内能实现, 我是想, 有没有可能, 我们在水师中挑选出一个小分队,给予他们一批货物, 指定目的地为欧洲某个港口, 规定在一定期限内完成销售并顺利返航,把除去所有费用之外的利润, 按一定百分比分配给他们作为激励。最重要的是,把这种交流滚动起来,让更多精锐得到锻炼,开拓视野。”
“滚动?”十四听得很认真,手指却总是不老实地试图抠我垂在身侧的手。
不得已,我把双手背到身后:“就是说,不能像郑和下西洋那样,每次都只派同一批人出去。”
他瞪了我一眼,把闲的难受的双手交扣起来说风凉话:“你想得挺美,现在可不是郑和那时候了,海路上关关有人把守,海盗、洋人一个比一个黑心,即便足数交过关费,也还会扣货杀人,谁愿意去送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些艰难险阻并非没有办法克服。海上航线势力繁多,但教廷的船几乎没有遇到过阻力,既然皇上给了天主教会这么多便利,为什么不找他们要点回报呢?”
“你对东家够狠的。”十四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小贱手又忍不住朝我抓来。
我退了一步:“他们能把我当玩物送人,我为什么不能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为咱们争取应得的东西?”
“狠心肠的女人!这么说,你决定背弃天主教?”
因为教廷和十四之间的暧昧,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我只希望,在不远的将来,教廷会因为我是中国人而给我足够的尊重。”
十四盯着我,目光从探究到无奈,从无奈到温柔,最后叹了一句:“你何必过得这么辛苦!”
我摇摇头,心想倚门盼君才苦呢!
之后他承诺会好好考虑我的建议。
我笑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十四挑挑眉。
我想他懂我的意思。
“别跟那个破落户来往!”最后,他盯着我的吉他,不知道打什么坏主意,所幸终究有所顾忌,只叮嘱了一句就放我走了。
公元1715年 2月22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一月七日 天气阴
初七一早,我来到昇平署。
一切井然有序,按部就班。
果然地球离了谁都能转,北京根本不缺人才!
就连我最不放心的演员都选得很不错,据说用的不是昇平署的固定班底,因为那些角儿一身傲气,不肯演这样‘庸俗’的戏剧。最后,雍亲王拍板,用了一个戏院老板推荐的民间演员。
这些演员一听要演给娘娘们看,不仅日夜排练勤奋刻苦,而且十分豁得出去。什么台词都敢说,让拥抱就拥抱!
我去的时候已经排到假死环节了。‘罗密欧’看着床上毫无生机的‘朱丽叶’哭得悲痛欲绝,虽然美感差点,感染力却是一绝。台下打杂的都跟着抽泣,我也鼻头发酸。
抹着泪去看道具组进展时,碰到了雍王府的八福。
八福被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谁给您吃气了?”
我一见他,心情更低落了,也没顾上解释,垮着脸就问:“你怎么来了,王爷有新吩咐?”
“不是,王爷让我来知会您一声,今天给您放一天假!”
我望了望天,赶紧掏出表看了看,上午九点半。很好,说得还不算太晚!现在还可以回去补个回笼觉!
“您去哪儿,我送您!”八福跟上来。
这个点儿,廖丁确实不在。但我记得八福每次都是骑马来回,不禁问:“你打算怎么送?”
八福笑道:“小的今天带车来的!”
我领导真是一个细节怪啊!不仅知道上这里能找到我,还能预判我的反应,并提前备好车!这皇帝活该他当!
我喜滋滋地跟八福出了门,果然看到一辆‘豪车’——驴拉的地排车。
“这是……你的私家车吧?”我觉得王府的贵人们看不上这配置。
八福嘿嘿道:“这是王爷专门给您买的。您可别瞧不上它,喂饱了很出路的!速度也不比马慢!吃的还比马少!不过再少,一个月吃用也得一两银子,若再雇个车夫,还得二两银子,啧啧,三两银子快赶上月俸了!京城七品官员能有这么一辆车,算很有牌面的了。”
我讪讪一笑:“是吗?”
八福重重点头,上前拍了拍排车上的垫子道:“给您铺了两层新被,又软又暖和!您瞧两边的扶手上也包了棉花,再冷的天也不冻手!”
接着捞起缰绳,往车头上一坐,笑呵呵地说:“今儿头一回坐,我给您当车夫。明儿就换成老徐头了。哦,老徐头是王爷给您雇的车夫,会点拳脚但人很老实,您放一百个心。”
我捏了捏眉心,强笑道:“我觉得,多走走路挺好的,既能锻炼身体,还能看看沿途风景。帮我谢过王爷的好意。那我先走了。”
“别啊!”八福急的跳下车拦住我,“这车是不如王府的马车好,也不如轿子坐着舒服,可是……王爷让我告诉您……”
他为难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让您想清楚自个儿的身份能配得上什么车。”
我一时没能明白。
这是讽刺我不配坐好车的意思?
前几日还说办好差有奖励,难道就奖我一顿揶揄?!不至于吧?
“秋官!”
正纳闷,斜侧里有人喊我。
一转头看到了三个年轻公子哥。
“秋官!”当前那个疾跑两步扑到我身上,带来阵阵香氛。
我这才发现这小哥竟是佳舒所扮。不消说,另外两个是敏秀和宁舒。
正好我今天穿的也是雍亲王送到客栈的那套男装,四个人站在一起犹如四兄弟,画风很和谐。
宁舒把佳舒从我身上扒拉开,训斥她:“你看满街有哪个男的像你这么黏黏糊糊的!你再扮不好,我们不带你了!”
佳舒嘟着嘴不依。
我好好打量了一下,其实这三个人中,只有宁舒看起来最不像男人,她身体发育的好,束胸也瞒不住。
“你们打扮成这样,要去哪儿?”
宁秀反问:“今天南堂主教白晋和广缘寺居生法师要在西郊松鹤堂辩论,你不知道吗?”
敏秀也道:“这是本朝天主教和佛教第一次论道,我们还以为你一定会去,所以才来找你,想让你把我们带进去去旁听。”
我已经很多天没去东堂了,这个消息压根就没人传给我!
“为什么要我带进去,不让女信徒或者女施主听吗?”
三个人齐点头。
好吧……
虽然我对宗教辩论不感兴趣,但……广缘寺居生法师!
我想起雪夜里那个手捧念珠,不食人间烟火的身影,心中生出一片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时佳舒又道:“听说这是居生法师还俗前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最后一次论道传法了,如果这次见不到他,以后等他回了江西,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还俗!
上次在广缘寺就听说,他家里人催他还俗回家继承家业,没想到这么快就提上日程了。
他是我见过最纯粹,最不像凡人的人,还俗回家的话,能好好地融入世事当中吗?
“秋官,你去不去呀?”佳舒拉着我的袖子撒娇。
敏秀和宁舒也巴巴地望着我。
我被她们逗笑了,这哪是去听道,分明是去追星!
“去!当然去!”
“太好了!”佳舒开心地抱住我,宁舒来不及训斥她,催我道:“那咱们快走了,晚了怕不是会错过精彩之处!”
于是我挥别八福和他的驴车,上了三位格格的豪华大马车。
一路上,三位格格按捺不住兴奋,一直谈论居生,话里细节颇多,简直和明星站姐有的一拼。
原来居生祖籍江西,本姓雷,一门都是高精尖手艺人,曾为前朝设计宫殿、皇家园林甚至皇陵。清军入关后,他们的祖先回到江西蛰伏,近几年才慢慢有后生来到京城,以家族传承的技艺为贵族服务。
其中畅春园就有雷氏子弟参与设计施工。
怪不得广缘寺设计得那么漂亮!
居生是家族嫡系唯一的传人,一旦还俗,首先要回江西祭祖,然后接管家中一切事物,估计很难有精力再做设计,更没时间参佛了。
在八卦中,车行飞速,很快我们就到了松鹤堂。
这里已经人山人海,其中既有传教士、和尚,又有文官、儒生。
很明显,这是一场惊动了社会重要阶层重要人士的论道,后续影响可能很难评估。
安东尼把我和三位格格带进场内。
那位让我一见难忘的法师已经端坐在高台之上。
第 45 章
南堂主教白晋比安东尼年纪还大, 须发花白,细长的身条像晒弯的竹竿一般佝偻着。
他曾为康熙皇帝讲授欧洲哲学史、人体解剖学,进献奎宁治愈了皇上的疟疾, 还奉圣旨前往法国招募有才华的传教士来华。
几年前甚至还拖着老弱之躯,亲自带队从长城测起, 对长城各门、堡以及附近的城寨、河谷、水流等进行了测量, 参与绘制了《皇舆全览图》,无论对皇帝个人,还是对整个大清, 都奉献良多。
他是在华传教士的精神领袖,同时也备受他的祖国——法国皇帝路易十四褒奖。
由他代表天主教会挑战佛教, 向来不争的佛教也不得不应战。
而天主教之所以发起这场论道, 或多或少和我有一定关系。
从我登上太和殿, 就不断有朝臣上奏参劾天主教徒 ‘行止不端,猖狂恣意,处处挑战我朝纲常伦理, 带坏官场、民风!’
由此衍生出来的第一波攻击是诬陷天主教徒与清茶门勾结。
第二波攻击并未波及到我,但波及到了整个京城的传教士——大年初二,南堂附近有一个商妇自称被洋人强*奸, 在南堂门口撞柱而亡。由于她没有指出究竟是哪一位洋人强*奸了她, 所以官府无法拿人, 但恶名均匀地落到了每一个传教士身上。
初六, 皇上第一天御门听政,就收到了比人还高的参劾奏折。明明才放了个大假, 这些大臣却好像商量好了一样, 一致要求驱逐传教士。
皇上召见白晋,白晋没有争辩, 只提出要与佛教论道。
这档口论道,是因为官员攻讦天主教的依据,是儒家思想里的纲常伦理,而儒家思想在政治及社会中处于至尊地位。如果天主教批判它,会激起更大范围的围攻,以后根本不可能在大清立足,更遑论传播。
而佛教和儒道共通处很多,它向来认同儒家纲常伦理和礼仪规范。因此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佛教,可以间接驳斥儒家。
所以,这场仗我们必须要赢。
是的,我们。
在这个封建时代,我想走上朝堂,必要披着‘外国传教士’的壳,否则绝无可能在儒家思想的炮轰下生还。
所以我和天主教会根本切割不开。
“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种修行方式,难免会造成善有恶报、恶有善报,世人会对今生行善、来世得福缺乏真诚信念,助长人性中为恶的倾向。如若世道果真如贵教所言,那么宗教扬善除恶、救世济人的意义何在?那些曾在恶人手下身心受伤甚至丧失性命的人,又该如何到达你们所谓的西天?
如果佛祖对受害者的补偿即是让他们登上西天极乐世界,那么岂不是人人都可以通过自苦、苦人,以登极乐?修行的意义在哪里?参佛还有什么必要?”
白晋率先发出咄咄逼人的质问。
着袈裟盘腿而坐的居生面色平静沉着,微微颔首,尽礼之后才不急不缓地说:“佛眼慈悲,看人皆有佛性。佛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意讲作恶之人弃恶从善,即可成佛。现已引申为涤除妄想,放下执着。‘屠刀’,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兵刃,而是广泛代指是心、口、意三业及一切妄想、妄念、迷惑、颠倒、分别、执着。所谓成佛,并非进入西方极乐世界,而是摆脱三业所带来的痛苦,达到浑然忘我、无忧无仇的净界。”
“说辞是如此美妙,可现实充满讽刺。正因为贵教倡导立地成佛,世间违法乱纪者争相避入佛门,或有打劫事露为僧者、或为牢狱逃脱而为僧者、或悖逆父母而为僧者、或与妻子斗气而为僧着比比皆是。以至奸盗诈伪、技艺百工皆有僧在。佛教寺院渐成藏污纳垢之所,沙门内违法犯戒之事层出不穷,和尚身在沙门,却私下里娶妻生子,甚至拦路抢劫使得行旅不安。而贵教所作所为不过是劝诫一句:早日放下屠刀。试问,佛门是在除恶,还是养患?”
“世间万恶除不尽,不在佛门便在人间。在人间者,混混沌沌,恶果缠身,或生生世世偿不尽恩怨债,以至越发堕落,为小恶者发展成巨恶,为巨恶者霍乱天下黎民。在佛门者,梵音绕耳,经文裹身,终有一日幡然醒悟,不再为恶。众生平等,佛爱众生。善者修佛得极乐,恶者修佛得平和。善恶本在一念之间,若身后无路,穷凶极恶之徒怎肯收手?我佛从未喻众,为大义而损者可登极乐,但三界皆在轮回之中,今生受难,来生享福,生生世世无穷尽,福报全在修行里。”居生合掌利立于胸前,无需思考便对答如流,平静得极具感染力,仿佛真是在传法,而非论道。
他一说完,场上占大多数的文官、儒生和和尚全都拍手叫好。
安东尼擦了擦汗,和众传教士一道,忐忑不安地望着白晋。
白晋倒是不慌不忙,就着话头提出了新的质疑:“法师说到轮回,如果灵魂可以轮回,迁转来世他身,如佛家经文所言‘或为禽兽,或为别人,必不失其本性之灵’,那么轮转之人本质还是同一灵魂。前世罪人转为今世禽兽,禽兽具有人魂,劳役其者,食其肉者,亦有可能是其前世之父母爱人,何其残忍!转为别人者,若今生皆为良缘,前世或为母子父女、或为兄弟姐妹,岂不乱了纲常伦理?然则,世人不可不劳役、宰杀牲畜,不可不结缘繁衍生息,倘若人人都忧心前世之因果,今生如何避免大乱人伦?”
他们一问一答,辩得精彩纷呈。
白晋掌握了先发制人的优势,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居生提问的机会。
居生答得滴水不漏,在密集攻势中渐渐找到了反击的机会,就反过来逼问天主教。
总的来说,就是天主教一直在找佛教的破绽,想像世人证明,释迦摩尼的本质是人,他没有神格,所以他的理论是有缺陷的,跟着他会误入歧途。
而佛教一直在证明佛祖包容万象,正因为有人的躯体,才更能体会人间爱憎苦乐,天主教的神是自然的神,他与人的悲喜不相通,无法给世人真正的出路。
时间匆匆到了晚上。
看客们已经吃过果子,两位辩手只是中途喝了点水,但辩论依然没有分出胜负的迹象。
安东尼忧心忡忡地念叨:“白晋撑不住了,他在颤抖。”
是的,我注意到了。
居生毕竟年轻,在体力上,他占尽优势。
传教士们都很紧张,文臣、儒生和其他看客们,看我们的眼神则越发轻蔑。
在封建时代,永远不能小看文人群体。他们为了风骨,头可断血可流,一旦认定某件事,诛九族都不足以浇灭其疯狂。若他们理直气壮地联合起来,皇帝也得让步。
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就这样被裹挟,过着极其憋屈的日子。
“居生法师,我有一问!”
白晋跌坐下去的瞬间,我心一横,骤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喧嚣的松鹤堂一静,无数道目光看向我。
很多人看不出我的立场,因为我今儿穿的满人男子常服,却坐在传教士中间。
主办者喝斥我不准扰乱辩论秩序,我大叫道:“不让我说,我不服!”
居生犀利的眼神中隐含一些慈悲,淡淡开口:“请问。”
场上再次静下来。
我看着他如真佛般的坐像,心中充满矛盾。
一方面我并不真诚信仰天主教,我深知教会的黑暗荒唐;
另一方面我从未在任何宗教人士身上见过居生这样超凡脱俗的气质,如果不是修佛,他可能多多少少带点烟火气,可见佛法真能涤心荡魂。
非要站在天主教的立场驳斥佛教,我心里是百般难过的。
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难居生。
我不忍令他难堪,更不忍令他怀疑自己的信仰。
可是!这一次我们真的不能输!一旦输了,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堂而皇之地走上朝堂!
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大智度论》说,无□□因着于乐境,命尽之后,堕入欲界,受禽兽形;□□诸天则从清净处堕落之后,还受□□而声不净中;至于欲界六天,则因着于五欲,而堕地狱受诸苦。
所以,佛家诸神没有永生,他们中有失落的一天,并且一旦堕落,结局比不修佛者更凄惨。
而天主教所信奉的神是永生的,他永远在天堂等着行善事获得圆满的信徒。
所以佛家信徒一旦参佛,就永无休止,要永远恪守戒律,不可纵欲,一旦纵欲如坠地狱。
而天主教徒只需生前多行善事,即可享受生命中的种种欢愉,死后亦能进入没有烦忧痛苦的天堂。
我想问法师,修佛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生生世世都摒弃七情六欲,那寡淡的人生有何意义?如果非要克制世俗的欲望,谁来建设大美清朝?恕我直言,佛家之避世,对于个人而言,是消极应世,对于国家而言,是不负责任。
国家需要的是像天主教徒这洋的,积极入世的凡夫俗子!每一个认真生活、努力向上、发奋图强的人,死后都应该进入天堂,享受上帝给予他们的奖励,而非战战兢兢,永世清苦。”
居生轻轻皱起眉头。
我知道他不觉得修行是苦,或许他觉得清修就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
可在坐的文官儒生,却都有一颗功利心,他们放不下欲望,放不下享受,也不想下辈子沦为牲畜。他们渴望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同时死后又不必担心下辈子受苦。
我是说给他们听的。
儒家思想绑在他们身上的枷锁也该卸下来了!
欢迎大家进入一个为功名利禄拼命搏杀的时代!
强盛富裕的国家和一个虚无又真实的神会给你们想要的一切!
尽管不忍,尽管心虚,我还是死死盯着居生,在他张嘴的刹那截断他,大声质问:“听说法师您不日将还俗,连您自己都将背弃信仰,如何说服他人,佛比耶好?”
居生脸色苍白,慈悲的双眸瞬间变得空洞。
对不起!我太刻薄了!我怎么能拿他的痛点攻击他!!!
第 46 章
论道最后, 文官愤而离席,儒生围着居生攻讦。
他们跳脚谩骂的样子,和斯文清高的传统读书人形象南辕北辙。
本来还俗只是居生法师的私事, 论道之后,他悄悄回乡或许不会惊动任何人, 可被我在这个场合说破, 就成了打在僧孺两道脸上的巴掌。
本来论道输了也没什么,可因为这件事输了,他将永远背负背弃者的骂名, 不为僧孺所容。
即便入世,也无法入仕。只能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匠人。
佳舒这三个粉丝亲眼看着偶像从云中跌落泥潭, 纷纷哭着质问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我告诉她的, 都怪我!”佳舒扑进宁舒怀里。
宁舒狠狠瞪着我:“不用这种卑鄙手段,你们赢不了他!”
敏秀则忧心忡忡地说:“秋官,文人最讲究风骨, 你用揭人秘密的法子取胜,会更不被这个群体所容。”
安东尼往我身前一站,沉声道:“闺阁之外的事情不是几位该关心的, 你们今日的行为若被人传开, 才会不被世人所容, 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宁舒朝他呸了一口:“洋人果然都是鬼!”
白晋从辩论台上被人搀扶下来, 颤颤巍巍地朝我走来。
然而此时我看到居生也在惠勤等沙弥的帮助下摆脱了儒生,快速朝后门撤去。
顾不得和白晋说话, 我逆着儒生的人流, 在他们尖酸刻薄的眼神中追随居生的身影而去。
外面不知何时居然飘起了雪。
纷纷扬扬,附上青丝变白发。
“法师!”我唤了他一声, 他在马车前驻足,微微侧头。
这副场景和初见截然不同。
那时他立于天地间,悲悯坦荡,一身清白。
此刻他如丧家之犬,狼狈迷茫,沾满非议。
我心里惭愧得狠。
他曾甘冒被雍亲王责罚的风险,将我们一行人安置在广源寺,为我们隔绝风雪,不嫌我形容怪异,让我听他讲经。我却恩将仇报,亲自泼他一身寒凉刺骨的冰水。
“对不起。我内涵不够学识不精,无法从教义上说服你,只能通过这种卑劣的手段……”
“无需道歉,你未曾非诽我谤我,所言皆为事实。”他一眼都没看我,还没听完我的话,就将头转过去,面对着风雪。
风雪吞了他嘶哑疲惫的声音,只剩一声苍凉的叹息:“今日输的不是佛,是我。”
我目送他上车走远,心里既难受又失落。
“人人都知道猫哭耗子是假慈悲。论道就如战争,不拘于形式,赢了就是赢了,就要大大方方享受胜利,黯然神伤除了让人酸你做作,别无实际用处。”
冷不丁一道沉稳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试着调整表情,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最后只得哭丧着脸转过身,“王爷,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喜佛厌耶吗?我们胜了,您应该很失望吧?”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你当我为什么给你放假?”
雍亲王裹着斗篷戴着雪帽,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嘴角却微微上翘着:“本王何曾说过喜佛厌耶?本王厌的乃是个别传教士,正如白晋所言,寺庙里亦藏污纳垢,多的是披着僧袍的畜生!何况和尚多了不事生产,确实不利建设‘大美清朝’。”
也许是因为自我厌恶,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说那些,不是为了讨好你们。”
雍亲王露出惯常的‘我早将你看透’的表情,嘴角往下轻轻一撇,旋即道:“你穿的少,快回去吧。”
我默默地转动脚步,他却道:“传教士们都得走回去,天色晚了,你别和他们一道,免得惹人非议。我让刚果儿送你。”
大约是没想到论道会论到这么晚,雍亲王带出来的是马车。
刚果儿是一个身高将近两米的雄壮汉子,毛发非常重,整个人都毛茸茸的,看上去像个熊。
他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放好马鞍,然后把缰绳递给了雍亲王。
“好好珍惜,坐一回少一回了。”雍亲王上了马,瞟了眼他的豪华大马车,朝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骑绝尘消失在了雪幕中。
上车离开之前,我去找白晋和安东尼等传教士告别。
白晋吃了点东西,面色恢复了一些。他挥退其他人,单独与我说了几句话。
“你今天的最后一击为天主教赢得了喘息之机,我要感谢你,明日我便将钦天监所有传教士召集起来跪请皇上彻查所谓的‘强%奸案’,儒臣阻力既减,相信陛下会还我们一个清白。
但你应该知道,今日你给自己树了很多敌人。
中国的士大夫重义重名,轻利和命。他们把女人当成男人的附庸品,只是繁衍后代的一个载体。女人当官或参政,在他们眼里等同于男人做的不够好,是莫大的耻辱。他们容不得女人比他们强,更别说被女人羞辱。为了面子,他们什么都能做的上来。
你务必要小心。幸亏你现在住在贝勒府,最近最好不要出门,等风声过去再说。”
我怔了怔,心底生出一丝凉意。
雍亲王让他的贴身侍卫刚果儿送我回去,不只是天色晚吧?他预判到会有人对我不利了!
会有人刺杀我吗??
一直到贝勒府门口,我这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不巧的是,十四贝勒也才回来。见我乘雍王府的马车回来,自是一阵阴阳怪气。
“你救了老四的命了??他怎么舍得让刚果儿跟着你!”
我将今日发生在松鹤堂的事情与他简单说了一下,他一听面色便凝重起来。
先把我训斥一顿,说我闯大祸了!
接着又喜滋滋地对我挤眉弄眼:“知道向我求助,说明你命不该绝。你这些天乖乖待在家里是最安全的,非要出门的话,我让戈尔代和苏和泰跟着你。但你顶多去昇平署,别的地方就别乱走了。”
“真有这么可怕吗?这可是天子脚下,难道还能当街行凶不成?”
十四伸手在我脑门上不轻不重一戳,嗤道:“你就是个憨大胆儿!文人杀人不用刀,亮刀子的倒还好对付。”
“那他们会怎么对付我?”
十四刚想说,又咽了回去。趁我忧心,揽着我的肩膀朝怀里一带,信誓旦旦道:“有我,你怕什么!”
接着朗声喊人把饭菜送到缈琴院,非要和我一起吃。
我平时吃饭就一个小方桌,顶多能放两三个碗碟。
他一来,送菜的还得夹个长条桌。
两个桌并在一起,密密麻麻地摆了十几个菜,让人难以抗拒。
他却十分挑剔:“缈琴院怎么这么旧!桌椅也咯吱作响!开春后得好好翻新一下,一应家具装饰都换新的,院子里多种些花,再搭一个秋千。”
我没搭话,反正又不是我的房子。
他坐在我对面,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壶酒,指着眼前的酒盅,笑眯眯吩咐:“给爷满上。”
我知他喝醉了什么德行,坚决不从。
他好言劝道:“不多喝,就两杯。一是,补一个年夜饭,你看,这是你在大清过得第一个年,叫老四那冷心肠的坏坯子给支使到客栈,孤零零得过了六天,怪可怜的,我是你男……我是你的学生,对你照顾不周,多有亏欠,第一杯当补偿。第二杯,庆祝你们今日论道得胜。”
他这个人的耐心,顶多只有三秒。先给个好脸,要是不顺着他,立马就翻脸。
他要是真想喝,我肯定拦不住,思忖再三,只能想了个相对安全的法子。
我与他商量道:“你看这样怎么样,你这两杯既然都是为了我,那么我来喝,你就别喝了。”
自他出宫建府,在外面耀武扬威,在家里说一不二,估计极少被拒绝。所以下意识的反应是皱眉拍桌子,手都抬起来了,忽然眼睛一亮,叫道:“好!就按你说的。”
说着把酒盅推到我面前。
这是一个白地蓝花瓷酒盅,一杯容量大约是二两。
以我的酒量,喝两杯,小脑可能会被麻痹,行动不太利索,但不至于醉得失去意识。换言之,不会失控发酒疯,也不会神志不清任人摆布。
喝酒之前,他说起明朝曾有一次佛耶论道,当时天主教会刚来中国,还没找准定位,想学佛教向下层百姓渗透,于是发起了论道邀约。
那时候他们对佛教了解不多,不知道佛教大宗和上层贵族交往很密,所以输的一塌糊涂。后来,他们总结教训,改走上层路线,用西方科学和文化打动皇帝。这个路线,一直沿用至今。
而朝臣对传教士这个群体的厌恶憎恨,其实和这个路线有很大关系。因为皇帝禁止他们向朝臣传播科学知识和西方文化,朝臣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能做什么,只当他们凭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蛊惑了皇帝,就获得高官厚禄。
这么一听,矛盾的根本还在上位者身上,他牢牢掌控着传教士这个团体,就像他对玛尔塔公爵说的那样,‘身家性命全都仰赖朕的恩佑’。
驭人手段实在高超。
我不禁想问十四,如果你当了皇帝,会改变你父亲的策略吗?
但只要还有一丝清醒,我就绝不敢提及皇位之争。
吃了一会儿,十四举起茶水相邀:“秋老师,过年好。祝你安乐美满,光宗耀祖!”
我端起酒杯,笑道:“贝勒爷过年好,祝您长命百岁,自在如风!”
这酒醇厚但不辣舌根,咽下后一股香气弥漫在口腔里,喉头回甘。
“爷这宫廷玉液酒如何?”
我笑道:“一百八一杯,不亏。”
十四接着给我倒满,食指在杯中一沾放进嘴里咂摸了一下,叹道:“好酒。”
接着我们又说起从水师拔人远航一事。
他今日与八阿哥商量了一下,八阿哥竟是满口赞成。八阿哥甚至说,愿意亲自带队下西洋。
男人大概都有流浪梦,皇子也不例外。两兄弟畅想乘风破浪周游世界,越说越兴奋,什么正经计划都没列出来。
别说这哥俩还真挺有共同语言的,拉闲篇能拉一整天!要是他和雍亲王关系这么好,多好啊。
这亲哥俩,一个善理政,一个善用兵,若能相互信任,强强联合,大清之版图、国运,都会更上一个台阶。
“其实我觉得,雍亲王只是嘴毒,心没有别人想象得那么狠。”我想试探一下,他们两兄弟得真实关系。
十四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要以妇人之心揣度他,他比蛇蝎热不了几分。”
我感觉头有些轻飘飘,两手托腮好好抓着自己,认真请教:“别人这么说我还能理解,你是他亲弟弟,他总不至于伤害你呀,为何要这么说?”
十四抬了抬下巴:“把酒喝了我就告诉你。”
我这人从不耍赖,承诺过的事,哪怕已经感觉到酒劲比想象中的大,也不肯食言。反正早晚都是喝,不如赶紧喝完送客。
待我一饮而尽,十四也捧着脸看着我,笑眯眯道:“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喝。”
我抬起微微发麻的手点了点他:“别墨迹,快说。”
十四飞速抓住我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被我怒瞪也不恼,慢悠悠道:“他从小养在孝懿仁皇后膝下,自以为高人一等,对我们兄弟爱答不理,对额娘也从不正眼相待。年纪小得时候尚能说得过去,孝懿仁皇后薨时他都十一了,额娘抱着我去安慰他,他却说,这一辈子只有一个额娘,绝不认别人。额娘虽然伤心,却总劝我与他多亲近,我小时候也是个没脸没皮的傻孩子,额娘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天天跟在他后面打转,他为了摆脱我,曾把我藏在冷宫里整整一天。
那冷宫住了好几个疯婆娘,又是揉我,又是啃我,别提多吓人!我生生吓出一场大病,险些没了!后来我就长心眼了,再也不找他了。结果,他出宫建府后长了见识,居然时不时回宫教育我!从未尽过长兄职责,却处处端着长兄姿态,恶心!”
“也许他知道对你不住,想弥补你,只是用错了方式。”
啪!
十四气得在我手背上狠拍了一把:“你也算见过世面的,居然会信这种鬼话!我告诉你,一个人真想对你好,绝不会用错方式。他会为你想的比为他自己还周全!尤其是他这种思虑过度的性子!”
从前我喝了酒就犯困,今晚喝了酒却感觉很奇怪,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浑身的血液却在沸腾。
想出去跑两圈。
第 47 章
几次三番想站起来都被十四摁住。
他不悦道:“给你点小恩小惠你就帮他说话, 忘了他差点把你饿死了?”
那是不可能忘的,这辈子都不会忘。但我记的,不是这个仇, 而是雍亲王的狠绝。我对他永远保持敬畏。
因此我能理解十四的心理阴影。他与雍亲王之间既有仇怨,又有代沟, 经年发酵, 早已形成了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若在寻常百姓家,顶多是老死不相往来,可在皇家, 却不得不面临权力争夺站队!
这一站,就是两个阵营, 就是你死我活。
继太子被废、八阿哥被斥之后, 十四现在风头正劲, 以他的张扬骄傲的个性,绝无可能对雍亲王主动示好。就算他示好,以雍亲王之多疑, 也不可能信他。
两个人注定在背离的方向上越走越远。
可这一背离,对国运的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灾难。
想要修正这个结局,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阻止十四成为大将军王。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 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十四浑然不觉, 关切地嘱咐我:“他对传教士从来没有好感, 经常把洋人做的坏事安在传教士头上, 动辄发难,很令皇阿玛头疼。这次朝臣对天主教会的攻讦, 说不定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之所以用你, 也并非真的看中你的才能,不过是想离间我与天主教会的关系罢了。你可别被他骗了!”
脑袋原被酒气冲的轻飘飘, 听了这话,我感觉身心都往下沉了沉。
“你是我的人,只有我才会对你好。”他握住我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虽然你今天羞辱了文臣,得罪了佛教,但只要跟了我,他们就不敢拿你怎样!明儿我就让人张罗个席面,让你穿一回嫁衣可好?”
我勉力一笑,把手抽回:“你还是别管我了,让我出府自生自灭吧!”
他脸色铁青,拳头攥的紧紧的:“跟我比死还可怕?!你究竟想要什么?你自己也说,天主教把你当玩物,那你非要和他们混在一起做什么?莫不是登了两次大殿出了两回风头,你就以为自己真能入朝为官吧?古往今来,没有那个朝廷容得下女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么好的氛围,说着说着又要吵起来,甚至打起来。我俩肯定八字不合,天生犯克。
我给他端了杯茶,陪着笑脸道:“我是不想连累你,你前途一片光明,何必为了我,开罪僧孺两道?”
他仰头一饮而尽,倔强道:“要你瞎操心!”
“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想为朝廷做事。我从广州到北京,看过大半个中国,我看到大片荒芜的土地、贫富差距悬殊的城市、破败的道路和骨瘦嶙峋的农民,我清楚地知道大清的情况并不像邸报上写的那么好。想起欧洲两牙的富庶和兵强马壮,我心里着急害怕!我不想把生命浪费在争宠、育儿和物欲享受上!我想在有生之年,哪怕能在微末之处,为这个国家带来一点点好的改变!”
血液沸腾的越发激烈,我甚至,主动拿起酒壶,仰头又喝了几口。
心口开始发烧,我抑制不住自己,猛地站起来,拔腿朝外跑。
人喝了酒力气会变大,十四根本拉不住我。
他跟着我跑到院子里,也有那么点想看我能怎么发疯的意思。
我风风火火地围着院子跑了两圈,只觉得一腔憋屈愤懑和悲凉恐惧都随酒气发在了热汗里。
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才子怀抱一腔热忱出仕济世,却被现实打击得郁郁寡欢。
如李白、苏轼等文豪,尚有诗词寄情怀,像岳飞、于谦等忠臣,甚至落得抄家砍头的下场。
在名利场,就算是有抱负、有能力的男人,也得一边应付同僚的倾轧、反对势力的迫害,一边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光想着往前冲,很容易忽视脚下的绊子,从而出师未捷身先死。
更何况我这个带着‘玩物’标签的女人。
既然想报效国家,就不能只有一腔孤勇,还得有千锤百炼终不悔的信念,以及八面玲珑游刃有余的手腕和更缜密的筹谋。
但我并不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我是懦弱的,面对强权,我会下跪求饶。同时我也是坚韧的,为了理想,我将百折不挠。
在这个时代,在那个场景,我没有任何依靠,不靠自己,没有人会为我发声。
本来我还不知道怎样向朝臣表达自己非要进入朝堂的决心,经此一事,他们应该明白了。
雍亲王说得对,赢了就是赢了!从此文人要在明面上讨伐我,就只能从性别上下手了。再敢扯什么纲常伦理,就要掂量掂量那些说辞能不能立得住脚。
然而要想躲过暗箭,就只能抱好大腿了。
但现有的这两个大腿该抱哪个呢?
雍亲王:用人不拘一格,对我提携颇多,但患有顽固性多疑症,在朝中势力一般,在宗室中人缘不好,而且还得七年才能掌权,从现在就完全依附他的话,可能会遭到更多非议和打击。更重要的是,他是真的欣赏我,还是如十四所说,把我当一个工具?投靠他的话,他会照拂我吗?
十四贝勒:正当圣宠,势头很强,想巴结他的朝臣宗亲不要太多!把我当成私产,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会用心保护我的安危,但此时躲进他的羽翼下,他日想独立便难上加难。还有!承了他的恩,我还能理直
銥誮
气壮地维持师生关系吗?
仰望天空,思绪如雪花一样纷乱。
一团冰凉的雪球忽然砸进脖颈,一低头,十四抛着另一个团好的雪球,正笑得见牙不见眼:“秋老师,你怎么连发个酒疯都与旁人不一样,快醒醒,再醉下去就冻死在外面了。”
“我没醉!是屋里太热了而已!”我拍了拍身上的雪,面无表情地朝屋里走。
他见我并没有打闹的兴致,也有点意兴阑珊,收了笑,便要将手里的雪团扔掉。
电光火石间,我冲过去抢了过来!
他没反应过来,我已拉开他的领口将雪团仍了进去。
十四被冰得飚了一串国骂,跳着脚将雪团往下甩,于此同时,我飞速团好另一个,在他扑来报仇的瞬间,啪得一声糊到了他脸上。
“秋童!”
“叫老师!”
这个大直男好胜心上来,全无半分绅士风度。速度又快,下手又准,不多时我就被砸得浑身是雪,脚下一滑,扑倒在地。
他不仅没有要拉我的一丝,还得意洋洋地站在我头顶,挑眉问:“谁厉害?”
厉害死你了!
我抱拳表示甘拜下风,他这才朝我伸出手。
我道声多谢,握紧的刹那却将他往下狠狠一扯,同时往旁边一滚。
他猝不及防,也扑倒在雪泥里,还是脸朝下!
“哈哈哈!乐极生悲了吧!”这回得胜的是我了!
不过我也没笑多久,又被他爬过来攥住脚腕,拉进了泥坑里。
如此一闹,两个人都脏的没法看了。
我喝了酒身上暖倒还好,一回到屋里,他就开始打喷嚏。
在我这儿,他也没衣服可换,只能裹着被子灰溜溜离开。
临走前他从外衣中掏出一个精美的八宝盒,恨恨道:“你可真是个破坏氛围的天才!”
咱也不知道他说的氛围,是怎么个氛围,只能默默说句:你也不差啊,承让。
不知道盒子里的东西多贵,他咬了咬牙才塞给我:“拿着吧!本来打算当聘礼给你,既然你这个榆木脑袋还没想明白,就当过年的彩头了!”
“等等!我有回礼!”我实在推辞不过,只好礼尚往来。
他嫌弃道:“你能有什么好东西!”然而阴沉的面色却肉眼可见得灿烂起来。
我从书页中取来一个红包递给他:“不值钱,也就图个彩头。”
他攥着红包捏了捏,眉目有点扭曲:“一张纸?”
我嘿嘿一笑:“是美好的祝福。”
“写了字?”
我点点头。
还是你哥写的呢!
他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也没当场拆开,揣进怀里就匆匆走了。
关了门,我打开八宝盒,里面竟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通体浓郁,毫无瑕疵。
怪不得连十四也得咬牙呢!一看就很值钱!
可惜和我不搭,更适合年小姐那种婉约古典的美人。
公元1715年 2月29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一月十四日 天气晴
论道之后,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最初两天我没敢出门,深思熟虑后,还是觉得不应该窝在十四的羽翼下。
于是在戈尔代和苏和泰的护送下去了趟昇平署,下午又以汇报工作之由去了雍王府。
我想探探雍亲王的口风。问问那辆驴车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让我认清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暗示我,离开贝勒府的话,我只能坐驴车?
他承诺过的好处,到底是什么?
可惜我并未见到他。管家全福说他在待客,让我改日再来。
没见到雍亲王,却意外见到了年小姐。
她还梳着姑娘发髻,应该是以客人的身份留在雍王府的。
我猜,是年羹尧假借托照的名义把她留在这里,只要雍亲王看上了眼,随时能把她娶了。
但这也送来好些天了,雍亲王在抻什么?
是她主动来前厅堵我的,只为说声抱歉。
我叹息道:“不是你的错,当时换作我是你,也会向着自家亲哥。”
年小姐咬了咬唇,眼泪潋滟,颤声道:“不是的,我知道他不对,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反驳他,更不敢违背他,我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人。”
样子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可我现在的感触和初见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实在不喜欢软弱脓包的性格。
也许我该鼓励她几句!教她勇敢做自己,但想到她已经进了雍王府,自有王爷和福晋慢慢改造,我一个外人不宜插手别人家事,只能把话都咽进肚子里。
“没关系,我没有怪你,一点都没有。”我不忍多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转身便走。
她在后面无助地嗫嚅:“其实我……我想和你做朋友!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的勇气就好了。”
哎!可我现在的境况,可谓险象环生,真不能再刺激年羹尧了呀!
我只能对她说:“王爷会教你的。”
而且教着教着就教成了真爱。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吧!
这期间另一个例外,是在东堂诸位传教士的陪伴下去了一趟南堂,看望白晋。
白晋和钦天监的传教士们觐见之后,康熙皇帝感慨他们多年以来对朝廷的贡献,下旨在皇城西安门内赐地建房,作为他们的新居所。
这前所未有的荣耀,反而令白晋不安。
他担心这是捧杀,会进一步刺激偏激的儒臣。
安东尼却觉得他过于悲观了,“康熙皇帝虽然治下仁慈,却是威吓极强的帝王,他既表态,谁敢挑战他的权威?”
白晋病得严重,没有精力多说,只嘱咐所有人低调小心。
正月十四这天,《罗密欧与朱丽叶》进行最后一次彩排演出,场地从昇平署转移到皇宫内的戏楼畅音阁。
所有人都得提前在昇平署集合,然后由内务府太监带进皇宫。雍亲王也会亲临看成果。
为了能给彩排预留充足的时间,皇宫开门之前,我们就得在门口候着。
凌晨三点半,我就爬起来出门。
这时候廖丁才告诉我,苏和泰被临时抽调去天津码头接人,还没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声,忽然产生不好的预感。
若能再借几个府兵最好,但十四伤寒未愈,这几日一直由福晋贴身照料。福晋本就恼我不知分寸,害的贝勒爷生病,这几日已派人将我教训了两顿,我是在不想触她霉头,更不想让她觉得我讲究排场。
戈尔代嬉皮笑脸地跟我打包票:“没事儿,皇城这地界儿,谁敢动贝勒府的马车!您就放心吧,我一个人能打十个!”
我不想耽误其他人进宫,又迫切想见到雍亲王,便咬牙上了车。
路上他们俩坐在车头上聊着天儿消困,我在车里打瞌睡。
恍惚中似乎睡了很久,我心里一个激灵,睁眼一看,车里还是漆黑一片。正要庆幸,忽然察觉不对劲,车轮辘辘声和他们的交谈声呢??外面怎么静的可怕!
“廖丁!戈尔代!”我缩在车厢最后面,紧促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我起了一头冷汗,赶紧从车座底下掏出藏好的匕首。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有人用陕北地区的方言低喝:“先带走,别在这里动手!”
紧接着,车门被人打开踹飞,两个蒙着脸的黑衣人举着火把出现在我面前。
我大叫一声闭着眼往前一捅,不仅捅了个空,还被抓住胳膊拉下马车,重重扑倒在地。
不知谁将我两个胳膊往后一扭,用麻绳扎住,另一个人压着嗓音向其他人报信:“得手了!”
黑暗中,有一个身材格外壮实的蒙脸人走过来,举刀朝我刺来。
我往下一缩,尖声大叫:“别杀我!我是先知,我可以告诉你很多秘密!”
“死到临头,还装神弄鬼!”那人呸了一声,从我身上割下一大片衣服,撕拉撕成几条,然后从腰上掏出一个袋子蒙到我头上,对两个小弟吩咐道:“走吧,你们俩往西。”
“是!”一人应着,接着将我扛起来。
在完全不能视物的情况下,我感觉自己被塞进了一副棺材里。可能不是真的棺材,因为空气是流通的,但上下左右都是封闭的,根本动弹不得!
我恐惧到了极点,下意识挣扎,不断撞击木板,大声求饶谈条件,“谁雇佣你们来杀我,我出双倍的加钱买自己的命好不好?我正在给雍亲王办差,一会儿他们在宫门口等不到我,就会报到雍王府,雍亲王的手段你们听过吗?他会……”
“再弄出声音,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
我当即就抽泣着不敢再动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才渐渐平静下来,试着分析我现在的境况。
首先,‘棺材’在一辆车上,车子颠簸,行的却很慢,拉车的肯定不是马,感觉像牛,或者人。以这个速度,直到天亮也出不了城,这意味着他们没打算把我送出城。也就是说——我自救的时间可能很短!
其次,能掌握我行程的人,不会不知道我在给谁办差,他们选择这个档口绑架我,很可能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公开处决我!至于风险,他们可能并没有那么在意,毕竟为了面子,他们什么都做的出来!
那我该怎么自救呢?
第 48 章
公元1715年 3月18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二月四日 天气晴
车行两个小时左右, 略停了几分钟,押送我的两人从车边走开,脚步声渐远。
正在我心惊胆战地揣测他们是去挖坑还是磨刀时, 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在精神高度紧张、集中的情况下,我竟然能分辨出脚步声不对, 这说明换人了!
为什么要换人?
“大哥, 我口袋里有一包银子膈的难受,可不可以松开我,让我拿出来?”我想试探一下这两个新人的人品, 寻找可乘之机。
可是没人理我!没人试图打开‘棺材’把银子抢走!甚至也没让我闭嘴!
他们沉默着拉动车子,直到天光微微照进‘棺材’缝里才停下来。
吱呀一声, 有一扇门被打开了。
接着‘棺材’盖也被人揭盖, 有人把我拉起来, 朝肩膀上一扔,扛着就走。
突出的肩骨膈得我胃部一阵痉挛,忍不住痛呼。
“小心点!”旁边有人小声提醒。
扛着我的人没说话, 但原本抓着我脚的力道小了些,连走路的幅度都变小了。
这些人和最初抓我的那些人,显然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一方粗暴狠厉, 一方客气斯文。
难道是文人亲自接手了?
我努力保持镇定, 尝试和他们沟通:“大哥, 我知道你们恨我, 但你们现在动手不合时宜!论道过去才几天,全北京都知道我与你们结了仇, 要是我出什么事儿, 傻子都知道该往谁身上查!你们是最注重名节的群体,难道愿意为区区一个女人背一辈子骂名吗?
我们不妨再公开辩论一次, 相信我,以我的才能绝壁会输的很难看,到时候你们面子有了,名节也保全了,何乐而不为呢?”
除了一声冷笑,我没得到任何有效回复。
我心一坠,不甘心地继续游说:“如果你们非要杀我刮我才能解气,能不能等两天?我给宜妃娘娘排的戏今天彩排,此刻原本应该在畅音阁,雍亲王在那里等着我!现在他肯定已经知道我被绑架了,十四贝勒说不定也知道了,他们肯定会派人找我的,你们现在杀人太高调了,等风声过去,再悄悄杀好不好?”
还是没人理我,但我们似乎到了什么地方,我被放在了一张床上。
之后他们离开,关上了门。
我挣扎着跳下床,用床沿使劲摩擦绑在手上的麻绳。
事实是根本没用,磨到手都破皮了,麻绳依旧那么粗!
时间在极度恐惧和焦虑中变得无比漫长。
大约过了一辈子那么久,终于有人开门进来。
听到有碗碟与桌面相碰的声音,我猜到他是来送饭的,心里一块大石重重落下:看来今天不杀我。
“我胳膊崴得快断了,能不能松开让我活动活动?”我小心翼翼地哀求。
没想到他真的过来给我松开了,但同时也警告:“外面至少有十个人,你要是敢跑,小心自个儿的腿。”
这个声音就是在门外说‘小心点’的那个!
我咽了口唾沫,乖巧地承诺:“我不跑。”
没搞清状况就逃跑,那不是自找苦吃吗?
“吃饭!”下一秒,他毫无征兆地掀开我的头套。
被蒙脸这么久,即便是微弱的烛光也让我下意识地闭眼闪躲了一下,紧接着我顺势捂住双眼,忐忑道:“我不看你的脸,你先出去!”
“看了又怎样!”对方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敲着桌子命令我过去。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认命。结果这一看忍不住浑身一哆嗦。
他长得漆黑劲瘦,尖嘴猴腮眼神狠辣,一看就是亡命之徒;穿的是短打,油乎乎的辫子大剌剌盘在脖子里,没有一丁点文人的模样。
我看着桌上的饭菜,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里面肯定有毒!
“坊间都传你胆大泼辣,在天子面前能侃侃而谈,连贝勒爷的嫡子也敢打,论道的时候更是舌战群雄,有那个,一夫当关的气势,我就知道是以讹传讹!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女子!你这样的才是正常!”
我抽噎道:“那我要是那样的,你能饶我命吗?”
他哼了声,嘲讽道:“想要你命的不是我!不过要是你不抓紧吃完,我现在就要你命!”
这句话里蕴含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这饭菜要不了我的命!
我赶紧坐下朝嘴里扒拉。
可是之前坐牢挨饿那次,胃落下一个毛病,一紧张就会吐!
“呕!”
刚吃几口,连饭带酸水,全喷到了桌子上!还有一些溅到了那人裤子上。
“你!”他气得抬脚便要踢我,却不知为何生生克制住了。
他把头套重新套在我头上,又绑起我的手,然后叫人进来打扫。
我原以为今天也就这样了,没想到很快他又端来一份餐食,还和之前的一样。但这次他没在旁边看着,取了头套,解了麻绳,就出去了。
我趴在门缝上往外看,院子里确实站了好几个人,有的甚至还背着刀!
看来确实不能莽撞逃跑。
起码不能饿着肚子跑,否则手软脚软,好不容易逃出去摔个狗啃屎就倒大霉了!
我原以,生活会像电视剧一样,所以一直盼着有个文人或儒臣能出面,在处决我之前,历数我几大罪状,把他们的暴行美化得非常正义。
却没想到,在这里一关就是半个月,根本没人搭理我。关我这个房间非常旧,但却打扫的很干净,并不像临时找的无主危房,床上的被褥松软暖和,也不像别人用过的,而且他们一日供两餐,一顿也没饿过我!
但我的心情逐渐走向暴躁、抑郁。
长时间不洗澡和失眠令我开始脱发!
我不再卑微哀求,有恃无恐地把晚餐扔到那个黑瘦丑猴子身上,“要不你还是杀了我吧!”
他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我!却忍气吞声、老老实实捡起地上的馒头吹了吹塞进自己嘴里,招呼其他人给我换个干净的。
当一个干净雪白的馒头重新放在我面前时,大脑里的某根弦终于被拨动,一瞬间所有细枝末节的线索全都串了起来。
我长叹一口气,把心中积攒的所有焦虑恐惧都排了出去。
又过了三天,我重新被绑起来带上头套塞进‘棺材里’。
不出所料,在转移过程中,有一队官兵发现了我们,黑瘦丑猴子的人落荒而逃,把我扔给了官兵。
官兵认出我,敲锣打鼓得把我送到衙门领赏。
原来顺天府和十四贝勒分别悬赏五百两和一千两寻我!
我看到榜上自己的画像和下面的悬赏金,一时间感觉……五味陈杂。
在衙门当堂回忆了一遍被绑架和被禁锢的经历后,府尹就体恤地让我先回家休息了。
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顺天府尹衙门的台阶下坐了一会儿,雍亲王便风风火火的赶来了。
他只瞥了我一眼,就大步流星地走进衙门里安排后续追查事宜。
不等他出来,安东尼和郎世宁他们也赶来了。
郎世宁等与我一批来大清的传教士纷纷与我拥抱,庆祝我劫后余生。
雍亲王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眉头蹙得很紧,表情明显不苟同。
此时此刻,我却一点也不想顾忌他,只在郎世宁的肩膀上大哭。
虽然结果是有惊无险,但过程却是九死一生。这大半个月我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每天都有新的崩溃理由。乍见亲人,所有委屈都像山洪般爆发出来。
等我哭完,雍亲王已经走了。
安东尼拍着我的肩膀,面色深沉地说:“你受苦了,放心,天主教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的,我们一定回为你讨回公道!先回东堂定定神吧。”
我揉了揉酸涩的鼻子,迫不及待地抓住他问:“我是不是不用回贝勒府了?”
安东尼一副非常懊恼地样子,欲言又止。
郎世宁直言道:“你失踪以后,顺天府的衙役分别在城门口和城外三十里的山上发现了你衣服上的碎片,上面还沾了血。十四贝勒发动绿营兵和顺天府衙役一起找你,漫山遍野找了三天,找了一副血淋淋的骨架,上面的肉都被野兽啃噬干净了!十四贝勒以为你死了,给你立了一座衣冠冢。在他眼里,你现在是个死人了!”
我又没有真的死!关键在于:“他没在墓碑上乱写什么爱妾之类的吧?”
要是擅自把‘死人’绑成他的人,我一定要‘诈尸’给他看!
郎世宁冷冷一笑:“他才不要一个死于非命的‘爱妾’呢!你‘生前’与文官儒臣结仇,他要是把你认成爱妾,人家岂不怕他报复?他需要这些人的支持,当然要与你划清界线!”
“那他对我的称呼是?”
“尊师!”
我抚掌大笑!真不错!
这个称呼既能表现他重情重义的一面,又不至于让文人集团担心被报复,最重要的是,还了我一身清白!
雍亲王真是好算计!除了没有知会我,让我担惊受怕险些梗死,每一步都很完美!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从给我‘放假’,引导我去论道开始?
还是从除夕宫宴,承诺给我好处开始?
无论怎样,值得他花心思的,一定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才能。因为整个过程,他完全没把我当个有血有肉会怕会痛会产生巨大心里阴影的人!
我应该感激他助我逃离贝勒府,却忍不住对他的深沉心机和漠视他人感受的狠绝感到脊背发凉。
不愧是少年时期就能把幼弟塞进冷宫的冷血男人啊!
有朝一日,他会不会为了自己的目标,毫无顾忌地让我去送死?
那些都是以后需要考虑的,现下,我必须抓住时机,和十四贝勒做一个利落的切割!
第 49 章
我并没有回东堂, 而是在东堂附近找了家客栈,让安东尼交了一个月的费用。
安东尼乖乖付了钱,但在离开时磨磨蹭蹭落在最后面, 趁其他人下了楼,仍企图劝我回贝勒府, “秋, 事情不像朗世宁说的那样,十四贝勒之所以在墓碑上称你为师,并不是为了明哲保身, 否则他根本不会大张旗鼓地悬赏找你,他只是为了你的名声!上帝作证, 我看得出来, 他真的喜欢你。你出事后他生病了, 病得很严重,如果你能回去看看他……”
我扶着门冷冷打断他:“你说,论道风波过去了吗?”
“应该……过去了吧?你出事的消息惊动了整个皇城, 上到娘娘,下到衙役,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 所以他们劫持了你十八天都没敢动你。”他顿了顿, 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 眼神闪烁:“当然, 他们认输不代表顺天府不追究。你放心,我和白晋会继续向衙门施压, 给你一个交代。”
“不, 远没有过去。天主教赢了论道,得了赐地, 而我这个出头鸟竟然没死成,我们简直占尽便宜了!文人先丢了面子,将来还要在顺天府的追查下丢尽里子,你说他们能善罢甘休吗?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我们的领袖白晋病重,你作为默认的继任者,难道不应该多想想我们下一步的迎战策略吗?有靠山自然是好事,可光顾着依靠别人,丧失了自身战斗力,是得不偿失的。更何况,我们真正的靠山,是皇上啊。”
只有我知道真正‘绑架’我的人是谁,在其他人眼里,罪魁祸首就是文人集团。
在雍亲王的干涉下,顺天府绝不可能查到他头上,必然会有其他人作为替罪羊。而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政敌。
安东尼张口结舌,冷汗涔涔,最后只说了一连串‘你说的对’就落荒而逃。
我在客栈好好洗了个澡,吃了一顿饱饭,也终于睡了连日来第一个整觉。
公元1715年 3月22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二月八日 天气晴
没想到,今天早上我迎来的一个客人是杨猛的女儿杨玉梅。
邻居家鼻涕不断的铁柱送她来的,没有随她上楼,在门外头蹲着。
她带了一个自己秀的平安福给我,感叹道:“秋姐姐,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那些男人真不要脸,说不过你,就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怪不得我爹说,官场都是真小人!”
果然,坊间默认的加害人就是论道中被羞辱的文臣儒生,玉梅能说出这话,说明连杨猛这个文官都是这样想的。
我笑着嘘了一下,轻声道:“快别给你爹树敌了!以后千万别在旁人面前说这样的话。”
“我只在你面前说,你是天底下最特别的人。”玉梅抿了抿嘴,旋即眼睛微微泛红:“秋姐姐,你瘦了很多。”
“哎,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多将养些时日就能恢复了,不必担心。”
她点点头,忽而红了脸,小心翼翼地问:“秋姐姐,你怎么不回贝勒府?听说十四爷找你找疯了,连德妃娘娘都出宫去贝勒府看过他两回。”
嘿,小丫头还挺八卦。
“我现在一身是非,怎好再去清白人家借住?十四贝勒尊师重道,为人重情重义,我曾深受其惠,而今更要投桃报李,维护贝勒府的安稳清净,你说是吗?”
玉梅听得似是而非,但也没好意思再追问,只道:“姐姐,你身体还未恢复,一个人住多有不便,让我照顾你一段时间吧!”
我赶紧推辞:“这可不行,你是正经的官家小姐,怎可做侍奉人的活儿。不过,我倒是正在寻觅一处住宅,离东堂近一些,有三间房便可,最好是独门独院,能立即搬进去住的那种,年租金二十两以内都能接受。方便的话,你回去同杨大人说一声,帮我物色一下。”
玉梅答应了,只是仍想留下帮忙:“秋姐姐,我算什么官家小姐!你别嫌我粗笨,我不怕辛苦,我就想看着你,如果再有人敢伤害你,我拼了命也……”
我们之间只有一面之缘,这才第二次见面,这个小姑娘竟如此赤诚热烈。这或许也是这个时代的特色,狡诈之人特别阴狠,诚善之人格外纯真。
我感动得拍拍她的手:“你母亲卧病在床,比我更需要你。等我搬了家,欢迎你常来做客。”
送走玉梅不久,我迎来了第二位客人。
宜妃郭络罗氏娘家的孙媳妇瓜尔佳叶兰。
年前我们曾在承乾宫见过,当时她在一众贵妇中毫不突出,温婉乖巧地躲在后面。
然而此刻能出现在我这里,足以看出她不是一个怯懦从众的人。
毕竟我的名声并不好。各种诽谤加身、与文人集团和佛教结怨,有一点也不得不提:我还得罪了居生的庞大粉丝群。
叶兰和我年纪一般大,个头不大,身姿矫健,肤色健康,细长的眼睛神采奕奕。看得出来,平日里不会总窝在闺房里。
她带了很多补品,自言是代表宜妃娘娘来看我,“娘娘对你排的戏非常满意,看完本想好好赏你,这才听说你被歹人劫持了。后来听说顺天府衙发现了你的尸身,她难过得直掉眼泪。”
我连呼罪过,她抓住我的手道:“娘娘是真喜欢你。宫里有一些才华横溢的女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可惜学的都是取悦男人的本事。你不一样,你学的本事可以把男人比下去。”
说到这里她眼里的光更亮了,我感觉,后面这些话或许是她自己的想法。她骨子里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我任由她握着,适当表现出备受折磨后的虚弱无力,同时努力打起精神积极回应她的赞扬:“其实并不是我才能多突出,只不过,男人一向不把女人放在眼里,而且从来不允许女人发声,所以才显得我的声音格外嘹亮。”
她重重一点头道:“是啊,你当时说的真好啊!胸怀天下,目光长远,一针见血!如手持利剑的女中豪杰,一剑劈开了从未见过光的混沌世界!你这一发声,他们总该知道我们女人并不是只会生孩子伺候男人!”
说着说着悠悠叹了口气:“我家原本靠祖荫封了爵位,可惜父兄不争气,在我出嫁前就将家产败亏,这些年全靠我夫家帮扶,前两年,我攒了些银子买了个洋货铺,最初掌柜经营的红红火火,后来父亲做主过给了兄长,不到两年就让他败光了。”
这也太惨了!连婚后财产都保不住!背靠郭络罗这么强势的家族也得被父兄掌控!
我替她气的胃疼!
“我听说江南一带也有女子掌家做主,可惜都得等家中男丁死绝,只剩孤儿寡母才可。多奇怪,男丁兴旺时家败了,只剩女人支撑时又旺起来!”
我点点头道:“样本数量大了就容易出现残次品。如果男女都有继承权就好了。”
叶兰苦笑着摇摇头:“我还没见过哪家的父母不偏儿子的。女儿天生欠他们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当前的社会形态的确是这样的,但只要有人努力,就会一点点改变。”
她真诚地笑起来:“倘使别人跟我说这句话,我会觉得不过是在敷衍我,但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好像已经看到那一天一样!你明明也不是扈三娘、孙二娘那样的泼辣女子,却比我想象中的她们更霸道有劲儿。”
我这个人是不经夸的,尤其是被人当面夸。当即有些飘飘然起来,“武力上的强势是有限的,内心里的强势是无限的。孙二娘为了在男人世界生存,活得比男人还粗犷,她不认可自己的性别,其实也是歧视女性的一种表现。扈三娘长得漂亮武艺高强,配才子英雄都绰绰有余,偏叫宋江指给了好色无赖的矮脚虎。
她们足够泼辣,可惜从未想过主导自己的命运,只用泼辣来发泄日常的愤懑罢了。中国女人最擅长忍耐,被打被骂被凌*辱,也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却偏偏忍不得毁谤和指责,稍受一点便一死了之。其实应该反过来,被打被骂被凌*辱的时候要哭要闹要上吊,让人知道我们是脆弱的瓷器,需要好好呵护。被毁谤和指责的时候则要忍着假装不在意,让人知道我们会一意孤行,说什么都没用。”
她又一把攥住我的手,目光坚定灼热:“你说得太对了!我有两个女儿,将来我要送她们去西洋,让她们长成像你一样聪明勇敢的人!”
呃……现在西洋的女权还没开始萌芽呢……
我劝了她几句,她又道:“那让她们跟着你学习吧!反正你本来就是老师!”
她这话说得很认真,完全没有调侃的意思。
但,真的会有贵族家庭愿意把孩子交给我吗?
我对此持严重怀疑态度。
她道:“只要你肯答应,我就去求娘娘下旨!娘娘的话阖府无人敢违逆!你也不必担心朝中再有人对你不利。娘娘对你的事情非常关心,她虽从不干涉朝中事物,可你出事前正在为她办差,这些人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就是对皇上的大不敬!她今日让我来,就是让我告诉你,必将让皇上给你个说法!”
我心中一阵暖流经过,眼眶也有些发酸:“娘娘待我可真好。”
倘使我真成了郭络罗氏小姐们的老师,相当于身上穿了一层金钟罩铁布衫,谁再想动我,就不得不顾忌的更多了。
这就是雍亲王让人在戏剧上演前一天动手的原因吧!
倘若戏剧演完了,娘娘们赏了我,对我就没有亏欠了,也没有那么充分的理由去找皇上诉苦了!
这个人的脑子是怎么长得呢?日理万机,还能设计出这么完美无瑕的局。
这皇帝真是活该他当!
晚上吃了饭,我正要出去散散步,却迎来了贝勒府的舒舒觉罗氏侧福晋。
她是代表福晋,还是十四贝勒来的呢?
第 50 章
我初到贝勒府时, 舒舒觉罗氏侧福晋对我很友好,后来我忙进忙出,鲜少与她打交道。
除了腊八做粥那晚, 我也从未见她与十四同框。她似乎是个平和不争、深居简出的杰出代表,连带着她所生的长子弘春, 我至今都没见过。
也许是难得出门, 来得又是这种人流复杂的客栈,即便在夜幕的掩盖下,她仍有几分局促。
我给她倒了杯红糖水, 看她不知道说什么,主动问道:“廖丁和戈尔代怎么样?”
她眼中有几分幽怨:“我以为你会先问贝勒爷。”
我是不能理解这种思路。谁会希望别的女人关心自己的男人?
况且在我看来, 十四的‘深情’多半是演的。他对我怎样, 我是最清楚的, 根本不至于要死要活要发疯。而他现在被皇上如此宠爱,某种程度上,算得益于‘重情重义’。
据说几年前, 皇上怒斥八阿哥企图谋害太子,满屋子忠臣孝子无人敢驳,只有十四跪奏愿为八哥担保。当时皇上雷霆震怒, 拔剑要砍他, 事后冷静下来却三番五次称赞他心直口快、重情重义。
他没能护住我, 丢了面子, 总要在别的方面找回点尊严。演一演,至少能收获口碑。
我不想再听她描述十四在家是怎么演的, 蹙眉道:“这都快一个月了, 贝勒爷的伤寒应该痊愈了。就算还有点小尾巴,有福晋和你们照料, 想来不会多难过。但我出事那天,只有廖丁和戈尔代陪着,我被劫持时就已不见他二人踪影,这些日子一直非常担心。”
她摇摇头道:“那些人是冲你来的,并未伤害他二人性命,可贝勒爷一人罚了他们八十军棍,现在都只剩一口气吊着,就算好了也与废人无异。”
“什么?!”我惊得脑仁发懵,嗡嗡直响。
廖丁且不提,戈尔代一家三代都是十四的包衣奴才,他母亲还是十四的乳娘之一,十四怎么忍心!
“连苏和泰也受了牵连。他受上峰命令去天津接人却没有提前向贝勒爷告假,被责打四十军棍,三个月内也下不了床。”
我双手抱头,内心一片凄惶。
从撞柱而亡的受辱妇女,到山里发现的无名尸骨,再到贝勒府这三个少年……一连串的死亡血腥,就发生在喜庆热闹的正月,就发生在我以为祥和平静的北京,就发生在与我息息相关的群体中。
争斗从来免不了牺牲,而我在这场削骨剃肉的海啸中转了一圈,居然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这不是幸运,是制造风浪的人,让风浪避开了我。
“跟我回去吧,你看外面多危险,回家才是最安全的。”侧福晋殷殷看着我。
我站起来,客气地回道:“我会再去的,但不是现在。你应该能看出来,这些日子我过得很不好,身子也很虚,要恢复些时日。我应该能在七天后登门,请麻烦告知赵嬷嬷帮我提前打包好行李。我只带走金毛和我自己的东西。”
她跟着站起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哀求般看着我:“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是我来,而不是贝勒爷吗?但凡他能下床,一定会亲自来接你。自你出事,他就住在缈琴院,发现无名尸骨那天,他抱着你那黄毛狗哭了一整夜。昨日你回来的消息传遍京城,当初劝他给你挖坟立碑的绍兴师爷吓得连夜跑路了。”
我为她着急迫切的样子感到荒谬,“侧福晋,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真的愿意多一个人分享你丈夫的爱吗?”
她面色一沉,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愠怒,“我嫁他的时候他才十四,至今已经十三年。若论了解,可能连福晋也比不上我,更别提你。我们相处十几年,早已不是少年夫妻,更像亲人。看他这样自苦,我只有心疼。你若回去,我对你只有感恩戴德。你若不回,我却要为他讨一个公道,他何处对你不住?”
这个反应还真是震惊我的三观。
这是老婆还是妈?
见我发怔,她缓了缓语气,苦口婆心道:“贝勒爷身份贵重,才情样貌卓尔不群,人品也是极好的,京中无数贵女对他趋之若鹜,他出宫建府这么多年,院里也才五人而已。就算你心里有人,难道那人比他还好?你既无出身,又被歹徒劫持这么久,在外人眼里早无清白可言,旁人还敢娶你吗?便是娶回家,时间久了总要翻旧账的。反正你早已熟悉贝勒府,贝勒爷对你一往情深,福晋也待你不错,还不如回来。回来吧,为你立坟那天,连弘明都掉眼泪了。我们早把你当一家人了。”
我:……
我相信人生来都有独占欲,哪怕柔弱如年小姐亦是如此。
可礼教和现实生活,已经完全磨灭了舒舒觉罗氏侧福晋的原始个性,她发自肺腑地维护这种一妻多妾的幸福生活。
这就意味着,我们无法沟通。哪怕我屈于强权真和她共享一个丈夫,我们也不可能和谐相处。
我只能告诉她:“我配不上贝勒爷。”
这是事实,她无法反驳。但她请求我写一封信给贝勒爷,抚慰他愧疚悲痛之心。
我拒绝了。
既然我打定主意与他切割,那我越无情,便越有利于他的名声。
但凡我表现出一点留恋,不回去就成了他的错。外界会揣测是他容不下我这个和歹徒共度十八天的女人。
有侧福晋传话,我心中算是了了一桩大事。
只是一夜没睡踏实,睡梦中总觉得有一双眼睛,怨毒地看着我,总有一双手,要掐我脖子。
公元1715年 3月27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二月十三日 天气晴
这几日我足不出户,却见了很多人。
宜妃系的贵妇接二连三来拜访,我甚至不得不租了隔壁房间专门安放慰问品。
还有无数慰问书信,主要来自和我打过交道的礼部、工部以及内务府。
其中是有几位文官的,只不过品级都不高。
最特别的,是一封来自翰林院编修刘钰的信。
我看到翰林院专属的信封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要知道,翰林院是文官最主要的大本营啊!
哪怕编修只有七品,但在这个风雨初歇、乌云未散的档口,他的发声足以代表整个文官集团的态度!
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只有寥寥几句,看上去更像个通知函:翰林院正月初六接到圣谕为秋大人制作借阅令牌,今日刻造完毕,送交其主。依院规,大人可于每月整十日持令牌进藏书阁。借阅时间限辰时至酉时。
信封里附了个正面刻大清翰林藏书阁,背面写我名字的铜牌。不大,长约三寸,宽约两寸。刻工精细,铜色沉稳。
握在手里的感觉很奇妙。秋童两个字,仿佛不是刻在这张小铜牌上,而是刻在了年轮上。
我在这个时代突然有了归属感。
但我翻来覆去地把这几行字看了好几遍,苦苦琢磨了半天也没能明白,为何他要称呼我为秋大人。
直到今天上午,客栈的老板娘敲响了我的房门说,礼部和吏部官员带着皇帝口谕在一楼等我听旨。
我赶紧换好衣服摸了两块银子下楼。
原来礼部官员就是杨猛,他身边站了个又白又胖,个子还很矮的秃瓢,想来就是吏部官员了。
由于脑袋太大,辫子太细,从正面根本看不到一丁点头发,他看上去就像个纯粹的秃头。
他二位一见我下楼来都拱手抱拳,齐声道:“恭喜秋大人!”
秃先生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嘴巴抿得像没牙的老太太,显得异常和善。
我不解道:“两位大人何意?”
“吏部今日接到谕令……”
我需要下跪吗?我用眼神询问杨猛,他偷偷摆摆手。我这才洗耳恭听。
“皇上口谕,敕封葡萄牙教廷翻译官秋童为大清翻译院特约翻译官,等同八品,无需坐班,逢外务需要时上岗,照笔帖式按月领俸。”秃先生腰板挺拔,字正腔圆地念完,接着后背一松,再次笑成个老太太,拱手道:“恭喜秋大人,为本朝第一个前殿女官!”
我脑中轰然一炸,只觉得胸腔里似乎有个气球在急剧膨胀……
“秋大人,秋大人!”
恍惚间有人晃了晃我,唤了我好几声。
我机械地转过头,只见杨猛的嘴一张一合,努力集中精力才听到后半句:“……将被历史铭记,我等钦羡至极!”
按道理我应该请他们喝一气儿庆祝一番,可我陷在巨大的惊喜中,甚至连怎么回的房间都忘了。
只记得杨猛临走前告诉我,回头找机会送吏部这位严大人一副外国画,谢过人家专门跑一场。
我连连点头答应,又听他道:“给你找了一处宅院,按你的要求,样样都差不多。得空去看看,赶紧定下来。你现在是官身了,名声最要紧,不能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久居。”
一下午,不知道掐了自己多少次,我都没法说服自己这不是梦。
到了暮色深沉时,客栈老板主动张罗了一桌酒菜,问我要不要呼朋唤友来庆祝。
我如梦方醒,立刻便想去东堂和郎世宁等分享这个好消息。
方出客栈,却看到了一顶熟悉的软轿。
八福在轿旁百无聊赖地抠手。
“八福,你等谁呢?”我走过去,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
八福猛抬起头,在客栈门前大红灯笼的映照下,笑得太开,以至于那排大白牙有点渗人。
怎么比我还高兴呢?
他朝我作揖:“秋大人!小的等您一下午了!”
我笑了笑:“那怎么没带驴车?”
他嘿嘿笑道:“主要是怕您不方便,客栈还得收车马费不是!”
“那你等我做什么?”
“王爷叫您去训话。”
嘿!我领导真会把握时机,生怕我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