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雍王府一向节俭, 门口的灯笼都比邻居家黯淡些。
而他的邻居都是老一辈宗室功勋,比如太宗长子肃武亲王豪格的曾孙显谨亲王,世祖皇帝次子、康熙皇帝兄长福全的儿子裕亲王保泰等。
人家早就没有‘江山是我家的’觉悟, 只想好好享受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所以,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想, 雍亲王难道不知道这样会引起邻居反感吗?
他不想要这些宗亲的支持吗?这些人可不想从奢到俭——哦, 费劲巴拉得扶持他上位,连门口的灯笼都得减几根蜡烛?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他应该是很清楚,也很需要, 偏不肯随波逐流,偏要让人清楚他的立场态度!
也不知道是为了打造某种‘人设’还是骨子里的自信强势作祟。
不过今儿王府里面有一间屋非常亮堂, 亮的甚至有点晃眼。
“王爷最近忙, 白天实在不得空, 这会儿正在修面。按理儿,不该这样见客,但王爷说, 您也不是旁人,不必太讲究。”全福把我从前厅引到中堂,绕过回廊, 来到东边厢房。
厢房的窗半掩, 丰盛的光线倾斜出来, 使得窗外将将开放的玉兰花投下一片清雅倩影。
“秋大人, 进去吧。”全福抄起门帘,客气地对我说。
我道声谢, 躬身进屋。
这次我不是空手来的, 临出门,我折回客栈, 从别人送我的滋补品里挑了一盒人参。
虽然我领导肯定看不上这点小礼物,但表达一下,总比光说好听的更显诚意。
放下东西,一抬眼就看到我领导坐在屋子中央,脖子下围着一圈类似饭兜的东西,头上涂着亮呼呼的油,从耳鬓到额顶,一半光滑,一半绒毛贴头皮,脖子僵着,整个人好像被持刀的剃头师傅挟制了一般,手和脚都乖巧地交叠着,从上到下,说不出的滑稽。
您以后还是跟我讲究讲究吧!
“王……咳……”我半转过身,咬着拳勉力克制住笑意,只是站了近一分钟也没能顺利开口。
雍亲王嘴角绷直,眉头一拧,“你那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赶紧摆正心态,规规矩矩地请安,板板整整地站直。
他没好气地嗯了一声,“你来干什么?”
不是您叫我来训话的吗?我转念一想,不对,这是点我呢!嫌我不主动来谢恩!
于是连忙道:“听闻我出事之后,王爷多方奔走,亲自督案,即便歹人抛出假尸混淆视听,依然不放弃追查,若非有您如此关注,我肯定无法活着回来。今日侥幸生还,特来谢王爷再造之恩。”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劫持、死遁和追查,都是他一手导演,但不能放到明面上说。
“是娘娘们关注,本王只是依旨办差,你要谢恩,该去宫中。”他虽这样说,却僵着脖子,盯着我的膝盖,明显在等我跪。
我刚要跪下去,他突然吩咐道:“把你身后的镜子拿来。”
我赶紧取了给他送过去。
一臂的距离,我站着,他坐着,从上往下能清楚地看到他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在强光照射下,连汗毛都是浅色的,眼角有几条浅浅的皱纹无从遁形,胡须下饱满的双唇则有点轻微泛紫。
我举着镜子给他照,他却要接过去。
温热的触感在我冰凉的指头上一触即撤。
下一秒,我与他四目交接,从那一贯带着审视意味的强势目光中捕捉到星星点点的不自在。
哎,真是难为他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女下属用起来确实没有男下属那么方便。
我善解人意地捏着镜子的一角再次递过去,他却不肯接了,淡淡道:“举着吧。”
……一直举着吗?挺累的!
你不小心碰到我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迁怒于我?
我只能寄希望于剃头师傅,希望他动作再快些。但他一直静默无言,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你头发怎么长得那么慢?从我第一次见你到现在,好像一点儿都没长。”
我心虚地笑了笑,“王爷不仅观察得仔细,记性也这么好,我看,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儿能糊弄得了您。”
他用眼神给了我一个少拍马屁的警告。
看来打马虎眼不行,我只好卖乖:“忧思过甚,寝食难安,头发自然长得慢。”
这时候最后一道工序总算完成,剃头师傅放下工具,用一块干净的布给他抹头。
他一边解脖子上的‘饭兜’一边吩咐我:“叫人来打扫一下。”
现在我有了官身,他使唤我倒比从前更自然了,仿佛我是他家婢女一般。
奇怪的是,我打心眼里还觉得理应如此,放下镜子飞快就去唤人。
回来还自觉抄起一条毛巾,帮他拂扫身上的发渣。
一切收拾得当,他恢复成神清气爽模样,把手往身后一背,又成了气场强大、高高在上的雍亲王。
待闲杂人等都退出去,屋内只剩了我们俩,他说话也就不再客气,直言道:“还优思过甚,寝食难安!谁把你养的这么娇气!饿不得,骂不得,累不得!吃讲究,穿讲究,坐车也讲究!处处比着闺中小姐,却不肯受闺中约束!整天像个初生牛犊似的,到处横穿乱撞!”
天呐,我这也叫娇气吗?得活得多皮实才算不娇气?
我有一肚子的道理同他讲,说出口的却只有两个字:“我改。”
他哼道:“是得改。由得你自己改,怕你下不了狠心。少不得,还得靠本王唱白脸,必要时揠苗助长。”
瞧你这个用心良苦的姿态!这就是你让我吃苦受罪的原因?
可别PUA我了!你怎么不让你儿子多吃点苦呢!乾隆养的不娇气吗?一辈子骄奢至极,花钱如流水!把你抠搜一辈子攒下的家业败得精光!宝亲王,宝贝亲王,这封号一听就很溺爱!
吃苦耐劳是美德,但不是人生必修课。但凡能顺风顺水,谁想吃苦?家里条件又不是达不到,为什么非要衣食住行上委屈自己?非要过得跟苦行僧一样,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还揠苗助长,反正苗死不死你不管!
“不服?”
摊上这么个慧眼如炬的领导,连微表情都得管理好!
我赶紧调整表情,卑微地笑道:“不敢。您说的都对。”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要不识好歹,本王已对你格外照顾。”
“那是自然,我都知道,记在心里呢。”我只当自己是个拿过出场费的捧哏吧。
“似你这般天真娇气,又锋芒毕露的,恰如三月的香椿嫩芽,朝野内外多的是老饕,见之想掐,根本不容你安生入夏。你要是不能尽快变得老道,就……”
他不说话就是高冷男神,一开口就是班主任。
没有一个班主任说教起来,一句两句就能结束。
我忍不住插嘴:“区区一枝嫩芽,变得再老道也躲不过老饕的手。还不如抱紧王爷大腿,反正胳膊拧不过大腿!”
“……”‘班主任’表情震惊,一时无语。
“人有所长,必有所短,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苦苦耕耘,既消磨热情,又收效甚微,蹉跎半生,才发现什么都误了,岂不可惜?论手腕,论心眼,我这辈子也比不上他们了,可是王爷您,他们加一块儿也不是您的对手!我跟着您,谁都不怕!”
我领导一个鉴马屁达人,硬生生被我拍得愣了七八秒。
而后神色复杂地瞪我一眼,“你最善诡辩!本王哪有闲心总看顾着你。”
我热情主动地朝他走近了一步:“王爷日理万机,自然没功夫顾及我这个小人物。要是您允许,我常来找您请教,只要您偶尔发发慈悲,给我指点一二,我总能开窍。”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仿佛提防我扑上去似的。
多余!
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呐!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转了几步,走到窗前,背对着我摆弄着桌上的毛笔,“你只受了一点点磋磨就得到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官职,品级虽然不高,却是前无古人。真正想害你的人心里越发恨你,京中多少豪门贵户也在嫉妒你。皇上为你开了前殿女官的口子,他们一定会想,你既然能当,他们家的女儿也能当!若她们当不得,你也不该当得!
俗话说,站得越高,摔得越惨。人在得意时是最容易出差错的,尤其是少年得志。现在盯着你的人更多了,善意的,兴许是毒蛇,恶意的,未必能伤你。你涉世未深,很难分辨。除非时时刻刻跟着你,否则我也不能次次都救得了你。唯一的办法,是你自己要沉下心来,少去那些捧你的地方,不做无谓的妄想,谨把皇上的恩泽放心上,做好你分内之事,适应八品小官该过的日子。”
我心里一惊,幸亏没答应叶兰!
她找我给两个女儿做老师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当官,只觉得与她情投意合,又想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做些什么,迫切地想搭起圈子找同盟。
经领导这么一提醒,我才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危险。
并不是说叶兰危险,而是觉得人人可信危险。
这次我老老实实诚心诚意地说:“我受教了,往后一定谨遵王爷的教导。”
“我知道,授官一事也都是王爷为我筹谋,王爷对我这么好,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报答,只能……”
他手里拿着毛笔,侧身看着我。
我朗声道:“但凭王爷调遣,我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好像看到他翻了个白眼。肯定是错觉!这么严肃的雍亲王怎么会翻白眼呢!
“昨日皇上召集诸皇子、满汉大学士、六部九卿、詹事科道于乾清宫东暖阁训话,从秦皇汉武说起,中间种种不便叫你知晓,掠过不谈,最后落到你这件事上,本王说与你听。
他说你是万里归家之游子,也是葡萄牙送给大清的礼物。大清作为天下最富强的国家,要为诸国做表率。以大国胸怀接纳八方来奔的华夏子民、不负礼仪之邦的美名善待外国来使。他亲自检验过的你才能,听闻你在论道中的观点深感欣慰,故而决定授你官职。”
原来还有这一出!我想到当时的场面,想到皇上为我和大臣掏心掏肺地交涉,不由心潮澎湃,泪湿眼眶。
他对我的表现很满意,悠悠说道:“你这个官,是凭本事得的,要谢也该谢皇上,要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抹着眼泪,点头如捣蒜。
忽然他话锋一转:“倘若十四贝勒求皇上下旨赐婚,这个福气你要不要?”
怎么可能!你当你弟弟是傻的吗?他觉得我给他做妾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但我得表现得很相信这个白日梦!要痛不欲生,让他明白,因他擅作主张安排我‘死遁’,我失去了什么!
我继续抹眼角,做泫然欲泣状:“我名声不好,配不上贝勒爷,不敢做无谓的妄想。”
“现学现卖……”他眉心一挑,嘴角往下一撇,眼里带着几分调侃:“人贵有自知之明。”
这么评价别人自谦的话,有点不礼貌吧?
“经此一难,你因祸得福,原先有歹心的人,短期内不敢动你。但你……终究是伤了十四的心。他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或将对你不利。你想过怎么应对吗?”
我没想过。
我只想过如何应付其他人的伤害,却还没认真想过十四会真的伤我。
我是不是有点习惯他对我的忍让了?
他要是翻脸无情……
想到戈尔代的下场,我打了个哆嗦。
第 52 章
“十四贝勒不是那样人。”
心里打怵, 面上还得坚定不移地维护十四的形象。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十四对我‘情深意重’,在我出事后,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要是不维护他, 甚至提防他、诋毁他, 还是人吗?
尤其在患有顽固性多疑症的雍亲王面前。
“从我到北京的第一天就住在贝勒府,贝勒爷给了我这个漂泊无依的人一个坚实、温暖的避风港,帮我适应这里的生活, 为我提供最好的衣食住行,把我养得‘娇气天真’, 我对他充满感激。
如若我有配得上他的出身, 肯定想尽办法赖在贝勒府。但卑微如我, 居然承蒙皇上和王爷您不弃,得到了为朝廷奉献的机会,只能含泪收起那不切实际的妄想, 也还贝勒爷一个清净爽利。
诚然,他有时候会有些孩子气,但对人真诚, 嘴硬心软。就算恼我, 也不会真的伤我。何况他对我的情, 不是外人想象中的情, 只是师生情,或者怜悯之情……”
听到此处, 雍亲王轻轻冷哼了一声, 目光轻蔑,明显不信。
我顶着压力, 咬牙道:“我不回贝勒府,是为了维护贝勒府的清净,为了不让他被文人孤立,我相信他会理解我。便是一时不解,有些情绪,也该我受着。他要怎样罚我,我都认,绝不会怨他,更不会反抗。”
才怪!
“人人都说他重情重义,你也不差嘛!”
雍亲王这话说的阴阳怪气。
“合着是本王小人之心了。”
“王爷拳拳爱护之心,秋童感激不尽。”我嗓子有些发紧,后背也挺得绷直,不敢再看他。
“本王曾问你是否亲历过一见钟情,当时你回答的模棱两可,看来是有所保留。”
这副诘问的语气!我感觉屋里的压强骤然增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的王啊!记性这么好活得一定很累吧!
涉及诚信,一定不能犹豫!
我一秒都不敢耽搁,立即答道:“不,王爷误会了。我从未肖想贝勒爷,绝不曾对他钟情。我对他,只有崇敬、感激、依赖。”
“那你崇敬的是他的身份,感激的是他提供的锦衣玉食,依赖的是他给你的安全感!”
你总结得很到位嘛。
我沉默着没有应,也没有反驳。
厢房内陷入一阵压抑的安静。
忽然外面传来稚嫩的童声。
“花……阿玛喜欢的花……”
“元寿想摘花给阿玛呀?”看孩子的妇人笑着问。
“嗯!”小朋友拖着长腔,坚定地答。
“我们元寿真是个孝顺孩子呀!”妇人赞扬道。
雍亲王弯腰从窗户往外看了看,提醒道:“树上有蚜虫,把他抱远些,让三福来摘。”
“是,王爷!”外面的妇人应声。
旋即雍亲王却夺步到门口,赶在小团子扑进来之前掀开帘子,一把抱住了他,笑着责问:“冒冒失失跑什么,摔到了又要哭!”
小团子没搭理他这茬,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他刚剃完的脑门,自顾自说道:“阿玛不扎人了。”
跟过来的妇人又怕又无奈地提醒:“元寿不可摸阿玛的头。”
小团子也不理她,从他阿玛肩膀上朝我看来,胖嘟嘟的小脸白里透红,黑黝黝的瞳仁光芒清澈,看上去已经三四岁的年纪,若在贝勒府,肯定风风火火地跟着弘明惹是生非,时不时被哥哥姐姐们揍得满地打滚,在这里却还能被父亲抱在怀里当个宝宝。
雍亲王看他的眼神甜腻骄傲,看上去爱极了他。但我不记得雍正有叫元寿的儿子。难道早夭了吗?
好可惜啊,这么漂亮聪慧的孩子!
“小王子真可爱呀。”我夸他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小救星来得真是时候。
他面无表情地把脸埋到父亲肩膀上。
雍亲王瞥了我一眼,没把看他儿子的温度留给我分毫,冷淡道:“行了,退下吧。”
我心里长长舒了口气,一边卑躬屈膝往外撤,一边幻想我是听到了下课铃声,把书包甩到肩膀,大摇大摆离开教室的校霸。
忽然,校霸的肩带被人扯住!
小团子霸气地看着我:“你给阿玛摘朵花!”
“元寿!”雍亲王板着脸呵斥他:“不可无礼!松手!”
小团子转头看着他,委委屈屈地撅起嘴。啥也不说,但就是眼含热泪!
咱也不知道这眼泪怎么来的这么快!
原则性极强的雍亲王立即败下阵来,对我摆摆手:“快去!”
我麻溜窜到外头,踮脚摘了一朵开了一半的白玉兰,送到小团子眼前。
他仗着他爹的身高,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脑,一板一眼地赞扬我:“很好,你很好使唤。”
雍亲王眉头一蹙,试图纠正他:“元寿!这是你皇玛法的臣子,不是王府的奴才,你不能这么对她说话。”
小团子压根不搭理他,把花举到他面前,笑眯眯道:“阿玛喜欢的花。”
雍亲王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当即眉开眼笑。
团子对我摆摆手,示意你退下吧。
真是个自带气场的小人精。
心眼子比弘明那几个天天挨揍的弟弟多了几个麻袋!
公元1715年 3月29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二月十五日 小雨
从舒舒觉罗氏侧福晋来过之后,贝勒府一直很安静。
今天是我许下去贝勒府取行李的日子。
昨天我已看过杨猛为我找的房子。
他的办事能力和效率实在令人钦佩,短短几天,找的房子简直比我设想中的还要好!
那是个小小四合院,夹在两所大宅子中间。据说原本和右边的大宅子是一体的,原主人是个富商,康熙四十九年捐了官,带着小老婆去外地上任,在任上待了三年,染上了赌博的毛病,将家产输得精光,不得已,割出一大块宅基地抵债,只剩现在这区区三间留给妻儿,没过几个月又因断案不公被人砍死在暗巷,妻儿觉得这房子不吉利,弃之搬走了。
除了风水不好,其他都甚和我意,位置离东堂很近,里面装潢得不错,家具也是上等得好木,院子里还有个小灶房,以及一棵茂盛的老榆树。夏天挂一根秋千,在树下纳凉看书,简直不要太快活。
价钱也好商量。人家原本要三十两,听说要租给我这个前殿女官,痛快得降到了二十两。
我手头没有那么多钱,只交了个定金。
房主的委托人殷切地找人打扫了一遍,盼着我早日入住。
我也想早点搬出客栈,于是硬着头皮回贝勒府。
侧福晋的传话质量很高,连门房都知道今日我要回来,一见了我就长吁短叹道:“秋……大人,哎,您可回来了!”
“贝勒爷在家吗?”
虽然知道大概率躲不过去,还是怀着侥幸心理多嘴一问。
“在。从昨天就没出门。”
“好的。”我表面镇定,其实心跳得极快,步伐也迈得极慢。
府里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盯着我,无形中给了我更大的压力。
“都被野男人玩过了,还有脸回来,呸,恬不知耻!”
人堆里传来一声谩骂,我认得这个声音,就是腊八那天框我去厨房的那个婢女,可当我循声望去,却无法从穿一样衣服、长得也大同小异的婢女里分辨出她来。
罢了,一个活在内院里的老鼠而已。
我原以为贝勒爷在书房,却只有福晋守在门口。
她一直踱来踱去,似乎很焦虑。看到我的一刹那,脸上既有愤恨,又有宽慰,疾步走到我面前,低声问:“你打定主意了吗?”
虽然我从未把舒舒觉罗侧福晋说得‘我们早把你当一家人’当真,此刻心里依然有些发凉。
在我遭逢大难后,连只有一面之缘的杨玉梅都去看望我关心我,这些与我同在一个院子里住了这么多时日的女人,却不曾关怀过我一句。她们无视我憔悴的面容,瘦削的身躯,全部注意力都只在十四贝勒身上。
我没真的死掉,她们一定很失望。
所幸以后,再也不用和她们打交道了。
我肯定地说:“是的,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
她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得到了解脱,旋即又露出哀伤的神情:“那他怎么办?”
我笑了:“难道福晋想让我留下?”
福晋怒蹬我一眼:“区区八品笔帖式,也敢在我面前狂?”
我不再搭理她,径直朝缈琴院走去。
二月中,气温开始回暖,萧索的院子,渐渐有了点绿意。
之前我总是早出晚归,很少有机会在院子里转悠,而今带着诀别的心思打量起来,竟有好几处风光不错。想必到草长莺飞时,会更让人留恋。
正屋的布帘垂着,窗户紧闭,偶有弦音粗细不均地迸出来。听不出杀意,只有无尽寂寥。
金毛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从屋里窜出来围着我狂叫,我摸摸它的脑袋,附身扯着它的耳朵小声嘱咐:“傻狗,跑远点,等会儿再回来!”
它好像听懂了似的,嗖得一下窜到大门口,半趴着等我。
我深吸一口气撩开布帘。
天阴着,光线本就不强,屋里更是昏暗。
里面的人坐在炕沿上,怀里抱着琴,不知道多久没出来了,竟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遮光。
我看他手边没有鞭子,语气轻快地唤了他一声,“十四爷。”
帘子垂落,光线变暗,他放下手来,模样吓了我一跳。
头发和胡子都爆炸增多,黑眼圈极重,两颊也微微凹陷。
是病了吗?伤寒至今没好?
“过来坐。”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平静地招呼我。
没有鼻音。也没咳嗽。伤寒应该是好全了。
那……总不至于真是因为我吧?
脚像灌了铅,我想转身逃跑。要不什么都不要了,只把金毛带走算了!
“别怕,我不打你。”
他的承诺可信度不高。
但他这个样子……哎,打就打吧,活该我受着。
我走过去,心虚地望着他。
他抓起我的手,温柔的摩挲着,轻声道:“你吃了很多苦吧,手腕都细了。”
我没说话,近距离看他脸色差的惊人,和他比,我憔悴得倒还不算明显。
“从前是我不对。我对你不好,总是吓唬你,对你很粗鲁,嘲笑你,看轻你。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对你好,但我有点害怕,你对我只有客气和提防,而我从第一眼就喜欢你,我怕对你好,你更不把我当回事。我就想,先制伏你,等你甘愿做我的女人,再慢慢疼你,反正我们还有一辈子。”
他抬眸扫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神经质地笑了笑。
笑完才觉得不合适。人家这么难过!笑屁啊!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很多读书多的女子都不愿意给人做妾,她们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八嫂就是这样,早年八哥曾顶着无子的压力许她绝不纳妾。你瞧,就算是我们这样的身份,遇到了心尖上的人,也可以不顾一切的。要是我早早遇上你,说不定就不必受这些折磨。”
我斟酌着说道:“不一样的,八福晋身份贵重,我只是一个无名氏。”
他改成双手握着我,认真地近乎执拗:“我不管那些!我以为我在乎的很多,你之前和多少男人日夜同处一室,你和那个落魄伯爵不清不楚,你天天抛头露面……在你出事之后,我才发现,这些一点都不值得计较!我这辈子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你了!”
那倒也不一定。现在多流行穿越啊,有的是喜欢在后院躺平吃喝的,更符合你的要求!要不你再耐心等等??
“发现那具尸骨后,我懵了。我不想承认那是你,又怕那真是你!我亲自收敛了它,稀里糊涂地立了碑。现在想想,当时的现场漏洞百出,可惜我当时……不说这些。”他强笑了一下,摆摆手,静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你现在平安归来,又封了官,我很替你高兴。但你一个八品小官,养活自己很艰辛,更别提应付官场的人情来往。和传教士们一起住不方便,自己住又不安全,你就留在贝勒府,继续教我几何,我管你起居,不约束你,也不强迫你,好不好?”
尽管他的语气无比真诚,甚至卑微,我仍坚信拒绝后三秒之内他就会翻脸。
毕竟从认识他,他就是这种暴躁性格。
可是这副局面来之不易,再怕也不能怂。
第 53 章
说给别人听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根本不必在十四面前提。
他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什么文人孤立,什么府中清净, 还会在乎吗?
我和他交涉多次,软话硬话说尽了也没用!
他一向软硬不吃, 只在乎自己的要求有没有被满足, 根本糊弄不了!
我还怕真逼急了,他真把我拴起来!
所以我反复思考过,这一次, 只能昧着良心给他一点希望。期冀在疏远后,慢慢淡化他的执念。
作孽!
我咬了咬舌尖, 直视他的眼睛, 缓缓地说:“十四爷, 你是我在大清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他怔了怔,旋即勉强笑了下, 但还有点不自信,“真的?那你……”
“你身材也很好,虽然我没见过, 但摸过, 浑身都是肌肉!肩膀宽, 腰细, 腿也长,天生就是衣服架子, 穿什么都好看!”
他委屈巴拉得眼睛里恢复了些拽拽的光芒, 嘴上也开始傲娇:“你怎么跟个女流氓似的!你也看别的男人的腰和腿?你看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没有十四爷好看, 那个也没有十四爷好看!”
他哧了一声,嘴角咧上天,别别扭扭道:“少拍马屁!这么喜欢你还跑!”
“评价一个人哪能只谈外貌呢,我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一个真正优秀的人,至少还要具备幽默、善良、聪明、积极向上、事业心强、工作能力突出等闪光点!”
“那爷差哪儿了?”十四沉着脸拍拍自己的胸脯。
我沉吟片刻,委婉道:“在家里,这几条好像都不太明显。”
他脸色更难看了,雄赳赳气昂昂的雄竞意识觉醒,一身毛刺噌得竖起来,浑身的娇弱劲儿散的干干净净,捏我手腕的力道也不自觉加重了,“你天天跟着老四,看他发号施令,威风八面的,是不是很崇拜?”
我赶紧捋着他的胳膊顺了顺,温言哄道:“我是说,给我个机会,多了解了解你好吗?你给咱俩创造一个共事的机会呗,让我看看生活以外的你。不瞒你说,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的要多。在我们见面之前,我已从其他人口中听过很多面的你,他们说你是个大英雄,骑射无敌,排兵布阵如有神助,治下有方,绿营战士没有不服的。”
一通彩虹屁把他的毛刺顺倒了。
他挑挑眉,傲娇道:“那你是不是早就暗恋我了?藏的够深的!”
我摇摇头:“那倒没有。”
他竖起眉,很快又攒了一脸感觉被耍的怒气。
“只是在见你之前充满了期待而已。可是我见了你之后,你除了在脂粉堆里游刃有余,就是吹胡子瞪眼,拿鞭子吓唬我,要不就是醉酒发狂,欺负我柔弱卑微。”
他目光闪动,语气软下来,“是我不对,我轻‘敌’了,用错了战术。往后我对你用怀柔策略,像太宗皇帝对关雎宫娘娘那样!”
我没理会他不切实际的大饼,继续按我的思路诱导他:“而你对我根本没什么了解。你只看我样貌见识与旁人不同,所以一时着迷,但这种新鲜持续不了多久。对你来说,能迷个三五年,就算很难得了。
更真实的情况是,一旦我成了你的人,你会很快发现,我和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区别。我甚至远远不如她们温柔小意,你会很快和我交恶!
倘若真如你所言,这辈子再也遇不上第二个我,就这么草率地进入这样的结局,不觉得可惜吗?
请你多一点耐心,好好了解了解我。也给我一个机会,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你。我们不是还有个约定吗,要为大清水师做点什么!不如我们就在共同推进这件事的过程中好好了解彼此!”
他攥着我的胳膊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竭力分辨我的诚意,过了很久才道:“好,我答应你。但你要留在这里,不然我不放心。那些人能害你一次,就能害你第二次,万一下次是真的,你让我怎么办!”
下次是真的……他都知道什么?
我心脏突突得跳了两下,强装镇定,咬牙表明立场:“给我一个有尊严的空间吧!让我们重新认识一次,以同僚或者上下级的身份,而不是玩物和买主的身份,好吗?”
我这虽然是缓兵之计,但不可谓不诚挚吧?
谁知他完全不领情,蓦地放开我,站起来一脚踹飞炕边的脚蹬,在屋里暴走两圈,最后立在门口,恨恨然指着我:“你就是铁了心要走!你就只顾着你自己!非得让外人看我笑话,让他们把爷的脸踩在脚下碾!”
好吧,我就知道会这样!不管说得多好,最后还是得打起来!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吧!
“我不是只为自己,也为你考虑了!你要是非把我留下,我会不择手段,令你妻离子散,完全只属于我,不死不休!”
你以为就你会吓唬人?!
十四眯了眯眼,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不要以为我不敢!”我梗着脖子,继续吓唬他:“我有一个朋友,她心爱的男人爱上了别人,常常找借口出远门,其实是和另一个女人幽会。那个女人长得漂亮,但不会做饭,男人一开始贪恋新鲜,后来渐渐不爱去了。为了留住男人,她就到处学做饭。刚好我朋友很擅长,就隐姓埋名去教她,她回去做了几次,男人很喜欢,就这样两年,我朋友不动声色,这个男人却渐渐开始脱发、无力、阳*痿,最后半身不遂,瘫在床上。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十四脸色铁青,眼神既愤怒又惊恐。
“有很多食物是相生相克的,偶尔吃一次没什么,天天吃,就会要人命!妙的是,就算男人发现了去告官也没用!法医查不出来!也不能怪我朋友对不对?这个男人也太过分了,怎么能喜新厌旧,天天泡在新欢那里!”
“你说的这个朋友,不会就是你吧?”十四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哼了一声没解释。
“就算不是你,能和这么狠毒的人交朋友,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才落,他忽然飞身一扑,掐着我的脖子将我压倒在床上,胸膛起伏,眼睛发红,咬牙切齿地嘶吼:“为了离开我你就这么不择手段?联合外人假死来哄骗我,哄得我还你一身清白,你再活蹦乱跳地回来羞辱我!什么重新认识,你这个口蜜腹剑的毒妇,你分明只把我当傻子!”
他挥拳朝我重重地抡过来!
我紧紧闭上眼,却听耳畔一声巨响,再睁眼,只见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正从他鼻梁滑落。
吧嗒,掉在我眼皮上。
这不是我第一个看见男人哭。
上高中的时候,我曾看上过一个男生,他长得非常好看,篮球打得极好,风靡整个学校。
有一天我做卷子做的烦了,从自习室溜出去,而他正好在操场打球。
原本我对篮球这项运动并不感兴趣,只在不经意一瞥间,看到他跑着跑着忽然撩起球衣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而后随意一甩头。
这个充满活力和张力的动作瞬间吸引了我。
我立刻翻出学校,从外面水果摊上买了一盒草莓,接着去操场截住他,说我喜欢你。
在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他接过了我的草莓,并在此后的一个月中尽职尽责得扮演男朋友。
他每天接送我上学放学,在路上努力找话题,给我买小礼物,给我要好的女同学买奶茶……
可是他太闲了,我做卷子的时候他催我,我听课的时候他发短信,我和朋友八卦的时候他叫我出来看电影……他聊得话题也很无聊,除了游戏就是篮球……他还不吃辣!
交往满一个月那天,他郑重其事地买了条项链给我,还用粉色的信纸写了封情书,洋洋洒洒地历数这一个月来的‘甜蜜’时刻,最后郑重其事的表示要努力和我考一个大学。
但我忍无可忍地说了分手。
他就哭了。哭着说,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失望了!
此刻我在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再想起当时的自己,是不是恨死我了?
明明错的不是他,是我对感情太不认真,是我始乱终弃。
我摸着十四的眼泪,在脑海里一步一步地往前捋,这一次,是不是还是我的错?
“滚!滚出贝勒府,永远别再回来!”
没等我捋清楚,十四抓起我扔到门外。
我的收藏……我的琴……我的钱……
我一个也没敢要,带着金毛,灰溜溜地滚了。
闷雷滚滚,冰凉的雨点拍在脸上。
十四不仅被他皇帝老子偏爱,连老天爷都格外疼他。他只流了一滴泪,老天替他哭个没完。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和金毛都被淋透了,牙齿随着寒颤不断撞击,狼狈不堪。
肖似十四的弘明站在屋檐下冷冷瞧着我们,手背在后面,似乎拿着根长棍。
怎么,出府还得过他这一关?
我准备放狗吓他,他却忽然将长棍撑起举过头顶朝我走来。
原来是把伞啊。
少年青涩的脸上带着点别扭的伤感,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语气僵硬地说:“还给你。”
我接过一看,是腊八登殿那天,皇帝赏我的玉辟邪。真是被他拿走了啊!
他又把伞往我跟前一递,“你可别死了。”
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笑道:“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呢。”
他扭过去,不再说话。
“谢谢你啊!”我接过伞,刚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其实你长得很好看,不过相貌对男孩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男孩要顶天立地,学富五车!”
他幽怨地瞪了我一眼,喝令门房关门。
站在朱漆大门外,我久久没动。
每次和十四交锋,我总能感到深深的无力和巨大的挫败。
这一次还多了一点沉重的负罪感。
都怪安东尼!!如果不是他把我送进贝勒府,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安东尼自知理亏,从自己积蓄里掏了二十两给我付了房租,又发动传教士们筹集了些许资金帮我置办必备的生活用品。
然而他们的收入并不高,还经常接济附近的穷人,所以不可能给我更多。
接下来的日子势必艰难。从未在物质上受过难的我,望着空空的口袋,第一次为钱发愁。
更窘迫的是,自从年前我说了要送满月去上学,他就每天来东堂等我。
看到他充满期待的小眼神和不好意思开口的局促表情,我心中无比愧疚且焦虑。
这个时代的学费不便宜,一般人家的孩子根本读不起。每个月学费加书本费、笔墨纸砚费就得将近一两,满月家里没有人,他要是去上学,还得有人供他吃穿,这又得是一笔费用。
我现在打两份工,朝廷每个月俸禄三两,教会每个月能给五两,按说养他绰绰有余,可教会是付年薪的,朝廷也还没发响,而我的钱都在贝勒府!
怎么办?!
第 54 章
公元1715年 4月29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三月十八日 晴
“信天主教的?快滚!”
“不好意思, 我们这里不收瘸子。”
“不识字?那去识字班啊!啧啧,这么大了,和三岁稚童坐一起不丢人吗?”
“就算学好了又怎样, 朝廷不让瘸子考科举,当官的也不收瘸子幕僚!没出路的!别浪费钱了!”
一个月, 我和朗诗宁带着满月跑遍了京城每一个学堂, 没有一家愿意收他。
天气渐渐热起来,我们仨口干舌燥,还要给人家陪笑脸, 换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冷嘲热讽。
“姐,我不想上了, 你别求他!他不配!”满月受尽屈辱, 还要顾及我的感受, 不敢表现出一丁点失望。
他知道,为了让他上学,我提前退掉客栈, 死乞白赖地要回了预付的半个月房费,还当掉了管亦君送我的掐丝珐琅火镰盒,甚至没敢收八福送来的驴车——养不起。
好不容易凑够了半年的学费, 满心欢喜地送他去学堂, 迎来的却是这幅局面。
其实这个时代参加科举根本不限制年龄, 什么时候上学都不晚, 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残疾人参加,这些学堂拒绝我们, 最根本的理由还是因为那场论道。
尽管皇上给我封了官, 文官儒臣们不再从明面上讨伐我,可他们的怨气早已蔓延到了基层文人这里。
我最先感受到这股怨气, 其实是在翻译院。
那是我刚从贝勒府出来不久,携礼去翻译院拜访直系上司和同事们。
虽然我不需要坐班,但既然在翻译院挂职领俸,就不能什么都不干,否则更被人诟病嫉妒。
我想着,没有外务接待的时候,或可做些基本的文书记录工作或档案整理工作,为部门分担一二。
翻译院辖署理藩院,平时就在理藩院办公。
之前我无官无职接待女公爵的时候,和其中不少司员、笔帖式们打过交道,虽然当时他们对我也不热情,起码是客客气气的,这次却直接无视我。
甚至有的门房门口还张贴着‘女人不得入内’字样。
顶头上司——员外郎马振干脆连门都不给我开。
所以,在几个学堂连续碰钉子之后,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被针对了。
于是我去找杨猛帮忙,毕竟他是文人,四年老群每日更新完结文群四而二尓吴久以四弃更是汉人,由他出面,往最普通的学堂里送一个孩子应该是很简单的吧?
他也一口答应下来。
没想到第二天便收到吏部调令,去福建一个荒僻的地方当知县!
紧接着,年前与我在致美斋同桌吃饭的人,也纷纷被调离礼部,最好的一个去了天津,却从文转武,成了专门巡查水旱灾区的宣抚使。
不用想,肯定是十四干的,这个公报私仇的混蛋!
我去过贝勒府,可贝勒府的大门再也不肯为我开放。
我又去了雍王府,雍亲王亦避而不见……我知道,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去留根本不值得他操心。
月中,杨猛无奈出京南下。这一去几千里,归期不知。
除了承诺帮他照顾好玉梅姐弟,及他瘫痪在床的妻子,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敬我一杯酒,洒泪城门,叹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秋官,既然世事难料,那就不要为一时的困难折腰,坚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无愧于心即是最好的结局。”
我这个人,恰恰就是这样的性格,不肯服输,越困难越想办成。
之后,我又想了很多办法。
譬如将满月打扮的干净齐整,让他自己去敲学堂的门;甚至试图重金贿赂某个家里很穷的先生,可惜还是低估了文人的团结,这些学堂早就串通一气!
我们不死心,一家一家的尝试,今天这是最后一家,可惜结局和预想的无差。
“总会有办法的。”我拍了拍满月的肩膀,勉强笑道:“大不了我亲自教你!”
说完这句,脑中叮得一声!仿佛闹铃响起,叫醒了沉睡的大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钻牛角尖了!
为什么非要学四书五经呢?这都什么年代了,儒学能救国吗?起码在满人的统治下不能!
我让满月上学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让他出人头地,而是让他开阔眼界和胸襟,长本事为社会做贡献!
这一个月以来的憋屈由此迎风而散!
我心中豁然开朗,拉着朗世宁和满月快步往回走:“走,回东堂!以后我教你数学、法语,郎世宁教你绘画,罗怀中教你医学,戴唯德教你天文学,杜德美教你化学,你就争当中国的达芬奇!”
朗世宁开怀道:“你终于想通了,我早就想提醒你,只是怕你误会我看不起中国的文化。”
满月明显兴致不高,看起来对这些学科并不感兴趣。
在国人眼中,这些都属于旁门左道,只有儒学才是真正的学问,只有科考才是正经出路。
但他还是不忍心让我失望,蔫巴巴地问:“谁是达芬奇?”
夕阳下,我兴奋地同他讲着,“达·芬奇是一个意大利人,他学识渊博,擅长绘画、雕刻、发明、建筑,通晓数学、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地质学等学科,是人类历史上少见的全才。他没有做过官,但他所学所长,推动了很多学科的巨大进步,给世人乃至后世几百年的未来人留下了无尽宝藏!”
满月想了又想,还是很迷茫。他没读过书,只能从浅薄的见闻中寻找类比:“像唐伯虎那样的吗?”
“不,大约相当于春秋时期的墨子,南北朝时期的祖冲之,北宋的沈括,以及前朝的宋应星。”我正要列举达芬奇的具体成就,身边一辆匆匆驶过的马车忽然停下,一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车窗里,微笑着招呼我:“秋大人,步履匆匆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说来也巧,我和瓜尔佳叶兰偶遇了好几次,也搭了几次顺风车,没想到今天又遇上了。
我凑近同她打了招呼,笑道:“今儿不能坐你的车了,有朋友一起。”
郭络罗家的马车自然不是谁都能坐的,我总不能把朗世宁和满月扔在这儿。
叶兰看了看朗世宁,又看了眼满月,揶揄道:“这俩,没事?”
我尴尬地揉了揉眉心。
十四驱逐礼部官员的行为,使得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致美斋事件’又被挖了出来,尤其在贵族阶层,传的沸沸扬扬。
其实所谓的‘尊师’也就只有平民相信,权贵阶层里,谁都知道教廷把我送给十四的意图,所以十四才不能接受我的出走行为。
对他来说,这叫‘夺妻’之丑,是权威和尊严被双双碾压的耻辱。
前几日,九贝勒名下最红火的商号起火了,价值万两的囤货烧的一干二净,据说就是他干的。
九贝勒气势汹汹地找上门,被他打得鼻青脸肿扔出来。连充当说客的十贝勒也被泼了一身茶。
据说,是因为九贝勒无意间嘲笑了他一句,但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九贝勒的生母——宜妃,朝中广泛流传她对我封官起了很大作用。
几个当初讨伐我最多的文官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儿被言官追着骂,有一个老大臣生怕晚节不保,竟提前致仕还乡了。
雍亲王也间接遭了害,对他争权至关重要的下属,四川巡抚年羹尧,因为一个骗子,被革职了!
说起来根本不叫事,这个骗子冒充三皇子诚亲王的亲信,在全国各地招摇撞骗,到了四川,年羹尧好吃好喝得供着,给银子给马匹,好好送走,转头就被人举报了。
中间不知十四怎么操作的,反正很快骗子被问斩,年羹尧被革职留任。
短短一个月,十四把朝堂和北京搅得天翻地覆,皇上不仅没骂他,还命内务府将宫中专享的鲜菜每日供一份给贝勒府!
在他一系列泄愤行为中,我所遭受的——水缸里泡狗屎,被窝里放死耗子,半夜被流氓敲门,总听见女鬼哭,学堂吃闭门羹这些,简直就像儿戏。
我深信,如果不是在离开前,给了他一点点希望,现在我肯定被他弄死了,甚至烂在出租屋都没人给收尸!
虽然他把我放出来了,却用雷霆手段隔绝了一切可能靠近我的异性。
在杨猛等人被远放之后,我现在去翰林院藏书阁,都能独享一整间藏书室!
连安东尼也屡次三番提醒传教士们尊重中国礼节,不可以靠我太近,更不能有肢体接触!
现在京城里敢和我近距离接触的只剩下小孩和女人,以及朗世宁。
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带着满月出门,坚持要跟着。
“好了,不逗你了。”她笑了笑放过我,“天色晚了,这俩爷们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就跟我走吧!有个事儿要跟你说。”
我只好上了她的车。
雍亲王嘱咐过我,不要去捧我的地方,所以我从未参与过贵妇聚会,尽管叶兰邀请过我多次。
不过我和她这个人还是很投脾气的。
“你的行李要回来了。”
刚上车,她就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十四爷这两天想开了,不想再睹物思人,让人把你的东西打包扔出去,十四福晋知道你与我要好,就把东西送我这儿了。”
我心里一喜,这位爷总算发完脾气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彻底把我放下了呢?
“恐怕没那么简单,你先别掉以轻心。”叶兰看透了我的想法,直言道:“我听娘娘说,十四爷从小就偏执,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掉也不让给别人。康熙三十五年,四爷随皇上征讨噶尔丹,从战场上得了一只极凶悍难驯的海东青,费好大劲驯服带回北京,八岁的十四爷看中了,非得要过来,磨着德妃娘娘去讨要。四爷当时年轻气盛,正缠手,怎么舍得给他?何况还怕伤了他,就回绝了。十四爷便趁他出宫办差,支使太监把那海东青烤了,当晚送到了四爷餐桌上。”
我倒吸一口凉气。八岁啊!才八岁就能干出这种事儿!
在他的描述中,四爷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但他从没说过自己小时候干的事儿……居然这么变态。
失敬了十四爷!原来我对你的了解太片面!
“不过你也不用太害怕。毕竟你是皇上亲封的前殿女官,他多少有几分忌讳。何况他要是想害你,早就动手了。你只要不急着嫁人,慢慢等,他有了新欢,自然就把你忘了。”
我道:“我就没想过嫁人。如果单身能保平安,我愿意单身到老!”
她撇撇嘴道:“就算你再洒脱,一旦遇到喜欢到骨子里的人,也免不了想和他生儿育女!但愿你遇到的晚一些吧。”
呵呵!这个时代的男人,等他们学会尊重女性、忠贞不移,我都入土了!
送到家门口,叶兰再次提起让我给她两个女儿当老师的事情。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教一个是教,教三个也是教,教一群更好!
欧洲各国都有教会学校,清末北京上海也办过教会学校,为什么康熙盛世不可以有?!
既然现在有很多贵族女孩想走我的路,为什么我不趁这东风,干脆办个教会学校呢?
我试探道:“如果你同意让她们来东堂上课的话……”
叶兰当即摇头,旋即又道:“我再和家里商量商量吧。”
“好,慢慢来吧。”我也知道,开办教会学校的难度非常大。
首先,皇上不允许传教士向除他和皇子以外的人传播科学知识。
其次,目前天主教正处在风口浪尖,我自己也还没打开局面,此时兴学,一定会引发全社会的关注甚至讨伐。
再次,贵族也好,平民也罢,并不认可我想传播的知识,招生是个难题。
最后,办学需要很多很多钱!
但是,为国家储备科技人才这个想法,让我热血沸腾,越想越觉得必须得办!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检查了下行李,很好,除了钱,什么都没少。
十四把我所有钱都扣下了!
接回驴车、请个佣人的梦想再次落空!
夜半,干渴,却没有热水喝,水缸里甚至有只死老鼠……
再加上脑子里一直想着办学的事儿,我睡不着了,干脆爬起来弹琴。
刚摸熟了以前最爱的一首曲子,院子里忽然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
半夜被流氓敲门的事儿我都习以为常了,现在已能按部就班地挠醒金毛抱到门口,让它‘恶犬狂吠’!
但这次我走到院里,却发现敲击声来自右边的墙壁。
你们想象不到没有路灯的夜晚有多黑。
黑暗里,敲击声有节奏的继续着,我只觉得一股麻意从尾椎骨次溜溜窜到后脑勺,腿都吓软了。
第 55 章
之前在贝勒府, 衣食住行全不用我操心,赵嬷嬷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想洗澡,只需头天晚上吩咐一声。干净典雅的恭房里点着香, 只有一个恭桶,随时都有人处理。
独居之后我才知道, 在这个时代生活有多不容易。
尤其是在缺钱的情况下。
首先, 我的小院子里没有井,想用水,得去两个街区之外的地方挑。
木桶本身就有重量, 再加上担子和水!而我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典型,一个来回, 晃晃悠悠, 顶多能提半桶水。
洗个澡, 最少要两桶水。
而想要热水,还得生火动灶,先不说柴要花钱, 烧火也是个技术活,我试过一次,火星随风乱跳, 差点把整个灶房都点燃!
再说洗衣服, 皂荚可太难用了, 根本不出泡!才洗了一件, 关节就搓破皮了,疼得根本没办法继续, 更别提床单、被罩之类的大件。
最让人崩溃的是厕所!小门小户普遍没有厕所, 一条胡同顶多有一个公厕,我这个小院虽然有独立的厕所, 但是个旱厕,味道很可怕,视觉冲击极大,找人清理也是要花钱的,要是每天清理一次,工资就得全搭上!
为了尽可能得化解这些不便、节省生活成本,我每天早早就去东堂,晚上天黑才回来,所以至今还没和邻居打过照面。
搬来之前,我来看房的时候就知道左边的大宅子空着,右边的大宅子好像也刚般来一户人家。
搬来之后,我经常听到女人哭,却从未听见说话声,也曾好奇过隔壁到底住的是人是鬼,但我应付老鼠、流氓已然身心疲惫,哪有胆子再去招惹邪祟?
可眼下,这‘邪祟’似乎不打算放过我了!
那就来吧!我都交了一年房租了,就算女鬼僵尸狼人一起来也不能搬走!
我鼓起勇气走到墙边,发现敲击声就来自柴垛后面。
“谁在装神弄鬼!”我一脚踢开柴垛,顿时傻眼,这里竟然还有个门!而且是双开的黑木门!门上的黑漆已经斑驳脱落,上面挂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还缠了几道铁链子,好似防着什么精怪野兽!
不过这两个院本就是一体,中间有道门,似乎也不奇怪。
“没有人装神弄鬼,是个睡不着的老太婆而已。”门后响起一道沙哑温和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和善的老妪,被扰了睡眠,话里却一点埋怨都没有,“姑娘,别唱了,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我砰砰直跳的心脏骤然落回去,浑身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缓了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道歉:“抱歉,打扰您休息了!是我疏忽了,我忘了隔壁住了人,实在抱歉!”
老妪轻笑了一声:“老太婆也吓到你了对不对?咱们扯平了。”
惊吓过后,心里又滋生出几分欣喜,这邻居还蛮好说话的。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一个人住,难免有需要人帮忙的时候,遇到好邻居,自当竭力搞好关系。
还没等我开口,那边又道:“你唱得极好,只是曲调凄婉,晚上听来不免惹人伤感。你要是实在难过,就读读这本经书吧。”
不由分说,一本书从墙那边扔进来。
我只能捡起道声谢,惭愧道:“改日我必登门道歉。”
“那倒不必,我家主人不喜和生人来往。咱们彼此不打扰是最好。”
啊,她还有个主人!难不成,是那个夜夜哭泣的女子?她遇到了什么事儿,为什么没有别的家人陪伴,只带了一个老仆,冷冷清清地住在这栋大宅子里?
难道像我一样,有不得已脱离集体的苦衷吗?
我对她有点好奇,但人家既然说了不想和生人来往,我是绝不会贸然打扰的。得等个恰当的机会再还赠书之情。
回到屋里,在烛灯底下掀开包着书本的层层蓝底印花布,只见一本薄薄的蓝色经书,封皮上写着三个清逸雅闲的字:金刚经。
翻开里面,从头到尾都是这个笔迹,行文开阔大气,而且没有一处涂改,可见写的时候心无杂念,始终沉静如初,若非极其用心,便是极其虔诚,望之便能抚平心中浮躁。
怪哉。有这等胸怀修为,怎么会天天哭?
这个人实在太令人好奇了。
公元1715年 5月2日 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三月二十二日 晴
兴办教会学校的提议在我们内部几乎没有遭到阻力,因为这件事如果办成了,无疑将极大地推动传教事业。
同时大家也七嘴八舌地提出了我们面临的阻力。
之前总是引领我们前进的白晋,这次最没有信心。
他太了解皇上了。
“陛下所掌握的科学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全面,他深知科学可以让社会进步,给人民带来福利,但他更清楚,当人们不再为温饱和疾病挣扎,就要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比如自由和平等。
他虽然从未出过国门,却对西方世界正在发生的变革了如指掌。他亲口告诉过我,欧洲的统治核心是宗教,而蓬勃发展的科学将打破宗教的神秘,当老百姓不再迷信上帝,这片土地一定会出大乱子。
他是一个仁慈的君主,以往微服出巡的时候,他经常问老百姓,想过什么日子,老百姓总是回答,不打仗就行。所以他统治的最高宗旨就是国家安定。一切不安定因素都将被扼杀在摇篮里。”
是啊,这个宗旨贯穿了后面几代皇帝的统治,尤其在法国大革命发生之后,当时的乾隆皇帝肯定在想:老祖宗真明智!朕要坚定不移地闭关锁国,免得老百姓也学坏了!
安东尼一听,马上道:“秋,我们绝对不能挑战皇上的底线!你的想法是好的,不如我们请几位儒学先生,兴办汉学堂!只在学科之外,多加一节神学课,怎么样?”
我真不知道什么脑子才能想出这种主意。
先不说有没有儒生愿意来,就说,有哪个以科考为目的的孩子敢信奉天主教!便是文曲星在世,将来进了官场也得遭到巨大阻力,还免不了被儒臣孤立。
郎世宁道:“如果我们开设的学科避开皇帝的忌讳呢,比如绘画、音乐,这些艺术类的。”
这是一个取巧的思路,我也觉得皇上不会一刀切,有些学科说不定有机会。
我的野心不大,初步想法是通过办学,让人认识科学的发展进度,顺便让更多人了解,传教士并不是一群单纯的神棍。
哪怕只有一个学科,只要先把学校办起来,打好口碑,真真正正为大清培养一批人才,那后面,比如等到我领导上位以后,说不定会有新的机遇。
不过,绘画、音乐就算了,艺术类最需要启智,没有一定的思想高度,根本欣赏不来。而皇上最怕百姓有过多智慧。
我摆摆手道:“在当下,艺术,哪怕是高端艺术,在中国也属于三教九流,难登大雅之堂。而且西洋艺术的受众不多,很难深入到普罗大众这个层次,对我们传教没有任何帮助。我们的学校,必须定位于服务劳苦大众!这样既有利于说服上位者,也有助于扩大教会影响。”
“那就教医学吧!当医生的除了治病救人,别的都不会,没有挑唆任何人的能力。”罗怀中敲了敲他的旱烟杆子,满不耐烦地说:“我早就想招个徒弟打杂了。”
然而按照皇上的思路,学会了西医,人体就没有秘密了,再说什么真龙天子,恐怕就没人信了。
不过我们讨论了整整三天,医学却是所有学科里最值得一试的一门。
首先,在农耕时代,人力资源是第一资源,而健康是人力资源建设的基础。医疗水平提升之后,生产效率会提升,人们的幸福指数会提高,社会满意度也会提高,叛乱民变就会减少。有利于社会安定,说服皇帝会相对容易。
其次,比较容易招生。因为一旦出师就能挣钱!对于不走科举路线的平民有很大吸引力。
再次,医生的辐射范围非常广,受惠的老百姓会非常多,有利于传教事业的推动。
最后,这个学科对传帮带的要求非常高,一旦形成体系,内部会非常团结,将来会是一股可靠的力量。
这样,我们敲定了最终方案,把综合性教会学校,改成医学专科学校,只设临床医学和语言两个学科,不设神学课。
当然理想是美好的,想要实现,中间还隔着千山万水。
我们各自分工,有的负责基础调研,有的负责捋清办学流程,有的负责撰写方案报告,有点负责向上请示,有的负责搞钱……
在穷困潦倒中苦苦挣扎的我,就不幸分到了搞钱的任务。
这可真是……无异于让张飞葬花,让黛玉上阵杀敌!
我好无助啊!
夜半三更想到头秃的时候,我竟然想起了阿芙蓉……
上次雍亲王对我要打要杀就是因为怀疑我参与走私这玩意,而安东尼辩驳说我不缺钱,所以没有犯罪动机。
可见走私这东西很挣钱。若没有那一次威吓,在我不认识阿芙蓉的情况下,这一次会不会稀里糊涂被安东尼拐带,误入歧途?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总想让我接触钱,我刚来时,就把东堂的账务也交给我打理。
其实安东尼这个人并不坏,就是贪心且不聪明,总想走捷径。
雍亲王说他参与走私,我是相信的。因为我领导无论在智商、格局还是驭人能力方面,都表现卓绝,让人由衷信服。
之前由于我领导反对传教、教廷妄图操控我间接操控十四参与夺嫡,我起过和教会逐渐剥离的念头。
但从论道之后,我认识到没有‘传教士’身份,一定会被文人赶出朝堂。现在更要利用教会的名义兴学,那就只能越绑越深。
既然如此,我就必须修正葡萄牙教廷的对华政策,从政治斗争中及时抽身,矫正传教士们的犯罪行为,把东堂往无标签的慈善机构上引导。
为此,在深思熟虑之后,我给葡国教廷写了封信。
首先阐述了办学对传教的意义,争取获得金钱和教师资源方面的支持;其次介绍了我在大清取得的一些成就,夸大了我的人脉关系,让教廷相信我能把这件事办成,并提出要求,办成之后,我要取代安东尼,成为东堂主教;最后,大拍特拍康熙皇帝的马屁,让教廷感受到他还未老,别太着急。
写完信,混混沌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被叽叽喳喳声吵醒,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
我租房子特意选的幽静处,怎会如此吵闹?
出门一看,哎呀哦吼,外面竟然挤满了美人!
一个个打扮得无比光鲜,怀里各抱着水果、花、笔墨、高香等物,不辞辛苦地站在太阳底下,满面兴奋地望着我邻居的大门。
我这个神秘的邻居,难道是哪个戏院的角儿?
正纳闷,忽然有人冲到我面前,娇斥:“秋童,谁让你来的!你是怎么知道他住在这里的!”
“佳舒?”我仔细看了又看,才确认这个敷着厚厚脂粉,图着血红嘴唇,头上插满珠翠,怀里抱着一大捧白色山茶花的姑娘,就是九阿哥十四岁的女儿!
另一个同样打扮,怀里抱凤梨的姑娘也挤过来,质问:“你又想做什么?”
“宁舒?”她的粉更厚,我是从她的口气判断她是谁的!
“秋官!”一声温柔的呼唤,同时肩膀被人拍了拍,我回过头,谢天谢地,敏秀没有化阴间妆容!
她眉目清秀,眼神哀怨地看着我:“拜你所赐,他还俗后被家族驱逐了,而今滞留北京暂居于此,他现在很艰难,我们都是来支持他的,请你不要再为难他,否则我们绝对不会像十四叔那么心软!”
……你十四叔哪里心软啊格格!
等等!我邻居是谁???
第 56 章
“你怎么知道他被家族驱逐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 我将敏秀拉到无人处仔细盘问。
敏秀不断回头张望,生怕错过了居生出门的画面,快速说道:“他家有一个旁系兄长叫雷生宇, 曾参与畅春园的设计修建,现在正给诚亲王修建书香苑, ‘论道’之后第二天便告假回乡, 听说就是回家当家主的。这个位子本来是居生的,现在被别人抢了,你说他还回得去吗?”
新‘王’上位, 的确容不下旧‘太子’……
我心往下一沉,“那他为何不留在广源寺?”
敏秀怨愤地嗔了我一眼:“往日广源寺的香火全靠他的名气维系, 论道之后, 他名气大跌, 达官贵人不再来,寺里怨声载道,根本容不下他。”
哎, 信仰在现实面前竟是这么不堪一击。
“秋官,你现在的风光无限,是他失去一切换来的。你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 就该想想如何赎罪。你那么聪明, 一定可以为他做点什么的, 你帮帮他吧!”
敏秀的话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我心头,我不禁随着她的话深思: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没让她们知道我住在这儿, 径直去了东堂。
大家都在为兴学之事忙碌着,我也只能先将这事儿放一放。
给葡国教廷的信件发出之前, 我准备先去趟雍王府,给我领导汇报一下兴学的计划,探一探他的态度。
倘若他支持,或可在流程上,让他出面给我们开开绿灯;倘若他不赞同,那他拒绝的理由一定和皇上否决我们的理由相差无几。我们可以根据他的反馈,进一步修正、优化方案。
不过,由于十四的疯狂泄愤,我知道自己现在不受欢迎,所以做了两手准备——把要汇报的事情写在了信里。
我至今还不会用毛笔,用的是羽毛笔和东堂定制的硬板纸。由于造价便宜,这种纸杂色颇多,闻起来臭臭的,折痕明显,而且掉渣。
没办法,就这经济条件,委屈委屈王爷吧。希望他不会在打开信封的瞬间扔进垃圾桶。
暮色降临,我戴好兜帽,在满月的陪伴下来到雍王府。
门房对我一如往常客气,只是仍像上次那样,推说王爷不在,不让我入内。
我只好将信交给他。
最会看人下菜碟的门房,对我笑得十分和善,“您放心,只要王爷回来,老朽立刻给您呈上去。”
回家的路上,我告诉满月,虽然没法送他去汉学堂,但只要教会学校开起来,他一定是第一批入学的学生。
满月信心十足地说:“肯定能开起来!”
又说,他算是在东堂长大的,东堂的神父们不像那些在钦天监做官的传教士,他们无权无钱,还经常受夹板气,平日里懒懒散散,从未像现在这样干劲十足。
“秋姐姐,其实你不在的时候,他们还是老样子,但只要你来了,他们就都忙起来了,这是为什么?”
我道:“大约是觉得,在我面前好好表现,以后能在学校混个职位吧。毕竟教学比传教轻松多了。”
自古以来,有功名的读书人就不需要交税纳粮,所以读书人自视甚高,那么读书人的老师自然更高人一等。传教则要处处受人白眼。
满月不解道:“可是安东尼才是主教,他们为什么不在安东尼面前好好表现?”
“这是个好问题。”我驻足,严肃地问:“你见过安东尼抽烟吗?”
满月毫无戒备地答:“抽啊,大家都抽的。”
我心里一惊:“大家?”
“除了你们后来的神父,其他神父都抽,他们还把烟土作为奖励送给一些信徒呢。”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们居然是这么传教的!
怪不得雍亲王、年羹尧对这个群体抱有巨大成见,怪不得杨猛不让我和他们绑得太死,怪不得连十四都不让我和他们走太近!
这么看来,想要把学校顺利开办起来,恐怕还得先扭转传教士们的形象。
走路的效率很低,从雍王府回到家,已经将近八点,胡同里静悄悄,仿佛所有人都睡了。
以往每次推开大门之前,我要做好一会儿思想准备,才能去面对家里密实的黑暗、压抑的安静以及致郁的孤寂。
唯有今晚,非常丝滑地推门进屋,点灯喂狗,而后搬了把椅子,蹑手蹑脚地放在右边墙根下,趴在墙头上偷偷往邻居家看。
平民区夜晚几乎看不到灯光,因为少有点的起蜡烛的,更别提大张旗鼓地点,家家户户都用煤油灯,豆大的火头儿,光线毫无穿透力。
在无边黑夜里,正对着我的那间厢房却被明亮的暖光笼罩着。
一道笔直的身影投射在窗户上,静默不动,却仿佛把全世界的热闹都带进了我的世界。
我不是一个人了!
真惭愧,我还没想到能为他做些什么,就先从他身上汲取着无形的陪伴。
甚至,当仆妇提着食盒进去送宵夜时,我还想跟着蹭点饭。
当然,没好意思说出口。
那本手抄经书,是仆妇自作主张送的,还是他授意送的?若他知道隔壁是我,会不会一气之下搬走?
在暴露身份之前,我想先试探一下他的慈悲。
反正他现在还没睡,我弹琴,应该算不上扰民。
我把吉他抱出来,就坐在墙边,唱起了昨夜的歌。
“谁找不到家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朋友走了,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不管你拥有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让我再看你一眼,星空和黑夜
西去而盘旋的飞鸟,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黑夜赋予琴音饱满的情绪,重复的歌词写满了悲伤到失语的无奈。
这厢,琴弦刚颤颤巍巍地收了尾,那厢,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接着响起了敲击木鱼的声音。
仿佛声声不断的安抚。
我舒了口气,他还是菩萨心肠。
紧接着,眼眶有些微微发酸。
像三岁幼童,独自蹒跚而行,跌倒之后无人安抚,只能爬起来若无其事。忽然一
忆樺
转头看到了妈妈,妈妈一个安抚的眼神,使得咽下去的委屈,汹涌窜起,成倍膨胀。
自从雍亲王斥我‘天真娇气’,想想廖丁、戈尔代以及杨猛等人的经历,我便无颜再和旁人提及我心中的苦闷,甚至稍微有点抱怨的想法都觉得可耻。
却没想到,被我伤害最深的人,却是唯一一个读懂我难过,允许我脆弱,抚慰我寂寞的人。
木鱼声节奏舒缓平和,就像他的字一样,仿佛蕴含无穷的力量,能抚平人心头所有杂念。
我能感觉到他内心平和、坚定,好想没有受到被驱逐、排挤的影响。
砰砰砰!
大门上忽然响起杂乱的敲击声,打乱了遐思。
今天的小流氓来得有点早啊!
正好教训他一顿!
我抄起木棍,唤来金毛,气势汹汹走到门口,却见一封信从门缝里塞进来。
“谁?”
没人回应我。
之后任凭金毛狂吠,门外再无动静。
木鱼声不知何时休止,那边主仆二人,似乎也在分辨我这边的安危。
我拨动琴弦,弹奏了一小段轻快的旋律,自作多情地报了平安,之后携信回屋。
信封上写着童启,字迹不算陌生——未来的雍正帝亲笔书!
算算时间,从我把汇报呈给门房,到接到这封回信,中间不过三四个小时,我领导这效率真的是无人能及。
而且,明摆着告诉我,他刚刚就是‘隐身在线’!就是故意不见我!
看来堂堂雍亲王,也被他疯起来没边界的弟弟吓到了,连回信都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打开信封,立即就被我领导精致到了。
信笺淡雅别致,每一张的右上角,都用几笔勾勒了一支玉兰,形态各不相同。
同时,一股淡淡的香气跃然纸面,在咫尺之间私有若无地弥漫开来。仔细分辨,能闻出是墨香混杂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即便从未见过他,只凭这封信,也能想像到,他是个精致讲究的细节怪。
这些细节会让人忽视身边寒酸的环境,仿佛与他一起,置身于清幽雅室。
我汇报用的是大白话,我领导也很照顾我的文化水平,全篇都是大白话,而且字迹板正,没有我认不出的草书连笔。
“你知道及时上报,我心甚慰。”
简单地夸了我一句,对他来说已经很难得。反正如果面对面,他永远都是‘班主任’架势,张口只有训斥和说教,决计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
“兴学一事利国利民,值得鼓励。西医之效用,皇上与朝臣皆有体会,确有中医所不及之精妙。
皇上一直推行中西医结合,多次鼓励在太医院供职的西医与中医相互学习,还在宫中设置实验室,以供传教士研制西药。受益的大臣亦曾多次主张,从外国多多引进西医,惠及普通百姓。
你是第一个提出办学培养西医的人。
之前没有,主要原因有三点,其一,来大清的传教士,多以传教为目的,真正的良医如凤毛麟角,仅有的几个,目前都在太医院供职,分不出精力来教学;
其二,西方世界对他们的医学成果保护得很严密,绝不肯轻易相授。皇上曾亲自去信给法国皇帝路易十四,以开通部分商品贸易权为条件,交换治疗疟疾之奇药‘金鸡纳’的配方,却未能成功;
其三,国人不认可西医,若大肆宣扬,则必将抑制中医发展,岂非舍本逐末?
但你身在教会,心却用在大清,衷心可表!
东堂藏污纳垢,安东尼私心甚重,你若能全权接管,最好不过。转型为慈善机构的想法绝妙,不枉我对你用心。
若你秉诚为民,能将真正的好医生引进大清,把西医之精髓传授给大清的子民,不失为功德一件。我定要好好赏你。
此事之难,不在朝廷,更不在银钱。先不急给葡国发信,你且思虑得更为周全,想办法解决以上三点问题,再汇报。”
这一页到此为止,下面空了一大段。
第二页上单独写了几句,字迹明显潦草得多。
“你对你的爷确实很了解,他对旁人心狠手辣,对你春风化雨、用心良苦,想必在衣食住行上设置种种考验,不过是磨炼你的意志。以你之善解人意,对目前的生活应是甘之若饴。不过需得小心,‘尊师’变‘外室’,有辱前殿女官之清誉。”
他怎么知道我面临衣食住行的种种考验?
还有这浓浓的嘲讽味是怎么回事?
第 57 章
若没有后面的嘲讽, 我可能就傻傻信了他前面的褒奖。
但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同一封信中,用不同的语气和笔迹,表达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
除非其中一种是虚伪的。
鉴于他患有顽固性多疑症, 而且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我不能不仔细揣摩他话里的深意。
第一页, 高度和立场都非常符合他的身份, 他不可能说皇上不愿意,相反,还得把皇上捧得英明爱民, 也不可能说朝廷官员不允许,否则, 显得泱泱大国多小家子气!
他根本没有表达自己关于办学的意见。重点落在希望我能接管东堂, 以及把西方医学成果引进大清这两方面。
第一个目标, 跟着一句:不枉我对你用心,可能在暗示我,管好天主教会, 别再让他们支持十四,就是回报他的恩义。
第二个目标,跟着一句:我定要好好赏你, 就更直白了。要是我能办成连皇帝都没办成的事儿, 那么这份荣耀, 显然也属于他。
他不想让皇帝和朝廷做出任何让步, 只把压力给到我。让我想办法以办学的名义,从教廷要来好医生, 甚至西方先进的医学成果、药品配方。
他既要维护皇上和朝廷的面子, 又要哄我当牛做马,所以多是虚伪的溢美之词。
第二页上, 那些夹枪带棒的话,才出自他本心。
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还记着之前我为了维护十四驳他面子的仇,特意嘲笑我过得捉襟见肘!甚至警告我,不要在苦日子面前低头,做了十四的外室,枉费他的筹谋和损失。
……
一颗脑袋,八百个脑子。
和他相比,我就像个草履虫,只会干活,连表忠心都表不好。
可是一直表不好会死的。
以他的个性,哪天要是真的不信我了,可能连申辩的机会都不给我。
好累。
不想和精神病上司打交道。
公元1715年 5月1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三月二十日 晴
上司三言两语,搅合得我一夜没睡好。
其实我向他汇报,有点多余。
在当下,私人办学,需经学政署批准,而天主教会在华事宜,由理藩院和礼部协管。
三皇子诚亲王主理学政署和礼部,裕亲王主理理藩院,这事儿和雍亲王其实没啥关系。
如果他支持,顶多帮我们疏通疏通关系;就算他不支持,只要学政署和理藩院、礼部都同意,他也不能跳出来阻止。
所以他提的要求,其他人可以不理会,只有我不能。即便是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无理要求。
因为我是个卑微的天使投资人,投资对象就是他。趁龙在潜邸好好表现,将来八品变一品也不是没可能。最关键的是,现在已经在他船上,表现不好,会被他一掌拍翻。
早上六点,我来到东堂,铺开信纸,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回复他,然而一直到中午十一点,一个字都没落下。
郎世宁来喊我吃饭,安东尼却领来一个富商打扮的老头儿。
“秋,这位是广和戏院的老板,查良杰先生。”安东尼殷勤地介绍着,拿出了他轻易舍不得喝的咖啡,让杜德美去泡一杯。
我刚站起来,满脸褶子的老头就拍拍两袖,干净利落地跪下给我磕头,毕恭毕敬地喊道:“草民查良杰见过秋大人。”
“别别!”我赶紧招呼郎世宁把他扶起来,“查老板不必对我行礼。”
查良杰扶着膝盖站起来,赔着笑道:“那怎么行!您是官,我是商,按大清律例,见官不跪,是为犯罪,小人可不想吃牢饭。”
大清是有这么一条奴化百姓的律法,定于顺治期间。
当时,清朝初建,很多地方的百姓还没从朱家天下转变过来,为了维护统治阶层的权威,顺治帝明文颁布民见官跪。
后来,天下大定,老百姓适应了剃发留头,适应了跪着给满人当奴才,康熙皇帝不好撤销他爹定下的律法,便补充了一条克制官员耍官威的律法:下朝后不得穿官服。
这样,百姓就有了不跪官的理由:不认得。
于是我道:“我没有穿官服,查老板日后见我,都不必下跪。”
查良杰拱手抱拳,客气道:“秋大人果然风采卓绝、胸怀广阔,无怪乎能排出《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荡气回肠的好戏。”
截至目前,我最大的成就是封官,其次是两次登殿,排戏的事儿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单点出这件来说,肯定别有用意。
“哦,我知道了,那些演员,就是查老板推荐给雍亲王的吧!”
他笑道:“不瞒您说,小人无缘得见雍亲王。九贝勒是我们广和戏院的大股东,前些日子,听他说起雍亲王在寻演员,小人斗胆推荐了几位,也是他们的造化,竟然真演到宫里去了。”
原来是九贝勒。
这位爷可够忙得,又开商号,又开戏院,产业链铺得挺广,经营得好像都不错。
我大约猜到了他来的用意,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您培养的好!我虽然没看最后的演出,但看了彩排,他们确实演的很好。有这样一个班底,想必戏院的生意也不错吧?”
他朝东抱抱拳,谦虚道:“祖师爷保佑,这些年确实经营的还行。”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现在没什么好本子,翻来覆去总演那几出,老爷们都看腻了,上座率比之前差多了。”
我很配合:“是吗,那您有什么打算?”
他两眼一放光,眼角的褶子都撑开了,“小人看过这出戏,新颖大胆,精彩绝伦!毫不夸张地说,倘若能在戏院里演,肯定能爆火。”
我就知道。
“虽然剧本是我的,演员是您的,但这出戏是娘娘命内务府排的,能不能在外头演,咱们说了都不算,您不如问问九贝勒。”
查良杰摆摆手,殷切地看着我,道:“娘娘们看的戏,自然不宜演给老百姓看。小人今日前来,是想问秋大人,手头还有没有别的本子,有没有意向,与小人合作?”
本子多的是,这个时代还没有版权法,就算有,在国与国之间没有外交的情况下,跨国追索著作权,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脸皮够厚,就可以使用别人的著作。据我所知,葡萄牙、西班牙、法国等国家戏院都演出过中国的传统戏剧。
但这事儿,我能不能干呢?
广和戏院的大股东是九贝勒,我上司会不会怀疑我骑墙?
再者,我和郭络罗家的瓜尔佳叶兰关系好得人尽皆知,再和九贝勒扯上关系,是不是和宜妃绑的太死了?
虽然宜妃不会倒台,就怕他们拿我做文章。
“小人今日是带着最大的诚意来的,既然说到合作,就给您交个底。小人是个生意人,请您万万包涵,别嫌小人粗鄙。倘若您只出本子,那每场上座的茶位费,给您分两成。倘若您还参与服装、布景等方面设计,小人给您分三成。您看怎么样?”
我还没发话,安东尼就迫不及待地问:“那你们一场能有多少茶位费?”
查良杰伸出三个手指头,笑眯眯道:“好的时候能有这个数。”
“三十?!”安东尼露出没见过市面的样子。
“三百。”
一场三百,是我年收入的三倍。假如一个月演二十场,那么全年我就能分一万四千多两……
而且免税!
火箭式脱贫致富。
安东尼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纯金雕塑。
杜德美给查良杰递上咖啡,一错身在我耳边低语:“快答应他!你要是发财了就能住大宅子,请十个八个佣人。”
郎世宁则谨慎道:“我听说朝廷对文字把控得很严格,戏剧传播范围更大,想必不会没人监管。一旦挂了你的名,后面出什么问题,是不是都要你负责?”
我们在跑学堂的时候,听学堂的先生讲过一些‘文字狱’的事情。
离得最近、影响最大的一件,就发生在三四年前。
主角是一位翰林院编修,名为戴名世。
这位编修自幼聪颖好学,当官前,收集明朝史迹,编写了一部《南山集》,作为名流雅士,他还找了很多人作序,自费刊印,后来考中进士,入朝为官,由于恃才放荡,得罪了同僚,被人告发。
尽管《南山集》并无反清言论,仅仅描述明朝一些风景人情,却触及清廷敏感自卑的神经。
一向自诩仁慈爱民的康熙皇帝下旨,判他凌迟处死,族皆弃市,年幼孤儿发配边疆。凡作序捐资者一律绞死。
可以说,处理得非常残酷,所以被先生当做警示案例来教育学生。
郎世宁提醒的极是!但凡公开发表作品,就必须极其小心,尤其是我这样树敌颇多的人。
当然也不能因噎废食。因为戏剧是文化传播的重要途径,是发声的重要喉*舌,利用好了,不止能带来财富。
我并未立即给查良杰答复,让他回去等通知。
查良杰被咖啡的香味骗了,喝了一大口,咽下去,脸都苦得变了色,要不是看我在这儿,说不定得质问安东尼给他喂得什么毒药。
不知道他进门给主‘奉献’了多少钱,安东尼对他非常热情:“下次来我再给您泡。”
查良杰有苦说不出,只对我作揖:“秋大人,若您有顾虑,我可将您引荐给九贝勒,贝勒爷经常和传教士交往,也很爱看戏,你们聊一聊,说不定,他不仅能让您放下顾虑,还会再给您加分红。”
我可不和他见面!
又不是没见过他什么德行!政治上没什么本事,只会讹自己老娘帮忙!
为了他,可不值当的惹我上司猜忌!
哎,我上司……自从依附于他,心理上的膝盖就跪了下去。不管干什么,生怕犯了他的忌讳,总是下意识地想征求他的意见。
可因为上一封信,我现在有点担心无事找事,平白惹一顿说教,再被派发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便隐下未表。
下午,顶着愁眉不展的表情,给郎世宁做模特。
他画了一副半身图,自作主张的把我画成了梳长发的满人女子模样。
“有点眼熟,又很陌生。”我很惆怅。
“非常美丽!你的脸型五官都适合长发。”郎世宁道:“我在前门大街见过卖假发的铺子,咱们去买一顶试试怎么样?”
虽然我很抗拒被这个时代同化,但这顶假发却得买不可。只不过,也不急于一时,有限的财力要用在更迫切的需求上。
我去了一趟叶兰之前经营的洋货铺。
这里的货物大多都是走私来的,也有少部分是王公贵族寄卖,因为背后的老板是皇亲国戚,无人敢查处。
洋货铺面积不大,里面的东西品类也不多,多是钟表,眼镜,手工艺品,珠宝首饰之类的,货架最底部随意扔着几本书,落灰很重。
挨个吹净,果真找到一本意大利贵族所著的《史上最伟大宫殿——讲述我见过的凡尔赛宫》。
里面多是手绘配图,作者有建筑功底,因而从专业和艺术两个角度,真实地呈现了一个设计复杂,装饰奢华的凡尔赛宫。
正打算走,忽听货架背面有人窃窃私语。
“是谁干的?黄侍郎的门人?”
“这谁知道!为了个女人,树敌那么多,下手那么狠,想置他于死地的一个巴掌数不过来。”
“可怜,堂堂一个贝勒,还是最受宠的,本来前途一片光明,要是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
“听说是西域蛇毒,不好救。我刚才经过,看到一群太医还有洋人狂奔进了贝勒府……”
我心里咯噔一声。
听描述,是十四,但他是寿终正寝,而且活得比雍正还长,不可能死在这时候!
历史会发生变化吗?
在我意识到之前,已经出了门,拔腿朝贝勒府狂奔。
第 58 章
历史会变化吗?
这个设想令穿越者既兴奋又恐惧。
兴奋的是, 如果会变,那我在这个时代的所作所为,或可引发蝴蝶效应, 在大清卷起一场不可忽视的龙卷风。
恐惧的是,如果变得太离谱, 我将不再确定最终的胜利者是谁, 站队行为风险加大。
但以我的背景和性别,如果不站队,不仅当不稳八品小官, 甚至逃不出十四贝勒掌心。往最悲观处想,我连急流勇退的资格都没有——葡国教廷不允许。
他们可不是送我回国养老的慈善家。
这是现实, 不是凭一腔热血就能改变的。
所以我希望历史会有变化, 但不能影响我领导上位。
一口气跑到贝勒府门口, 汗流浃背,气儿都快续不上了。
威武的石狮子寂寥孤独,没有人马作伴。
太医们的马车呢?随行的车夫呢?
手摸到了朱漆大门的金铺首, 在叩响的刹那,背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吁!
还有熟悉的勒马声。
端坐在马上的贝勒爷,被打着鼻响的马儿带着原地盘桓, 视线却一动不动地绞着我, 像被绑定了鸡头稳定系统一样。
这位爷精神饱满, 面色红润, 眼含杀气,根本没有丝毫中毒将死的迹象。
是我判断错了?还是有人故意引导我来?目的是什么?
想骂街。口感舌燥, 累得骂不出口。
“你来干什么?”十四跳下马来, 距我不远不近,半错身, 斜睨着我,眼神和语气一样冷漠。
一个多月前的恩怨,仿佛已随他当时茂盛乱长的须发一起落地归尘。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和他脑门一样干净。
我总不能说,来看你还活着没,只能找个别的借口,看起来很合理的那种。
“之前走得匆忙,不小心落下微薄家赀,今天刚好顺便路过这里,我来带走。”
十四冷眼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头发和衣服都被汗打湿了,裤腿和鞋子上沾满灰,怎么看都不像‘路过’。
“你到底干什么来的?”
我坚持道:“要钱!”
他冷冷一哼:“家赀?你有什么家赀!你在这里吃穿用度,一应按主子的标准,统共花了我多少银子,算过吗?单一件翡翠玉镯,价值几何,你知道吗?我没找你要回,已是给你留脸,你还找我要你那仨瓜俩枣?”
真是开了眼了,堂堂一个贝勒爷,和他曾经的老师,在自家门口捋着吃穿用度算账!
要这么算的话,我是不是也得讨要上课的工资和精神损失费?!
真不怕丢人!
“我没从贝勒府带走任何东西!你们还给我的行李,只有我自己的东西,连贝勒府半块布料都没有,更别提翡翠玉镯!你少诬陷人!”
那我也不怕!撸起袖子朝他讲理。
他看着我两只胳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声音倒是小了很多,回头瞪了眼看热闹的侍卫,逼得他们转过脸,低声呵斥:“把袖子放下来,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都开始算账了,还当我是他家奴仆一般约束我!
“你好好看清楚,你的镯子真不在我这儿!”展示了一下,我便放下袖子,率先做出让步,好言协商道:“你把钱还我吧!你崽弄坏我东西的赔偿我不要了,只要我自己攒的那点碎银子,拜托了!”
他完全不为所动,不耐烦地丢了句拿镯子来换,便狠狠甩了下鞭子,大步流星地进了贝勒府。
快来个人给他下毒吧!
毒不死,毒聋毒哑也好!
靠着两条灌铅的腿,我赶在洋货铺打烊前买回了那本《史上最伟大宫殿——讲述我见过的凡尔赛宫》,结账的时候询问掌柜,“之前和我一起在店里的两个人是谁?”
掌柜回忆了一下,摇头表示不认识,但对其中一个人的样貌有印象:个子不高,身上瘦,脸胖,腮边坑坑洼洼,眉尾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我对这个人完全没印象。但一想到他们掌握了我的行踪,甚至能预判我的行为,就觉得不寒而栗。
总有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在我准备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发生,提醒我,不能一直昂头向前,脚下有坑。
我现在还想不出,这俩人引我去贝勒府的目的,但这件事给我提了个醒:现在看似风平浪静,但有些人并没有放过我。
我不得不更慎重地考虑广和戏院找我合作这件事。
表面上看,是个双赢的局面,但对我来说,这钱送的太及时了。他们好像料定我已经吃够了没钱的苦,一定会接受这根橄榄枝。
钱,我得要,但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到家时天刚刚擦黑,邻居家大门开着,一个头戴包巾,身材矮小,裹着三寸金莲的老妪送一个挑担的爷们出来,嘱咐道:“我家用水多,明日此时再来送一担。”
“那我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来。”爷们挑着空桶应声去了。
老妪刚要和门而入,我赶紧小跑过去,乖巧地笑着:“婆婆,我是隔壁邻居,您好啊!”
老妪错愕了一瞬,揉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我,不确定道:“你这声音我认得,但你这打扮……你真是个姑娘?”
我没有刻意隐瞒身份,和她简单说了下自己的来历,她说自己才从江西老家回来不久,没听过我。
我厚着脸皮道:“雷先生认识我的。”
她大概把我和那些粉丝混为一谈了,先暧昧地抿了抿嘴,故意逗我:“我家少爷才还俗不久,怎么会认识你呢?”
我郑重道:“我进京的时候,在广源寺受过他的恩,一直无缘得报。”
“少爷是佛陀转世,天生一副软心肠,受他指点教化之人数不胜数,他从未索求回报。你也无需惦记,真想报恩,就多做些好事罢。”
我点头道:“好事我一直在做呢!以后,也会以雷先生的名义继续做好事的。”
婆婆看我没有纠缠居生的意思,眼神颇为赞赏,不过还是叮嘱道:“少爷虽然已经还俗,但还没适应世俗的生活,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你看,我家这么大个院子,连个帮厨洒扫的下人都没有,就是因为他喜静。我看你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咱们肯定能做相安无事的好邻居。”
我明白她的意思,连声应道:“您放心,我不会贸然打扰雷先生的。不过我在大清无亲无故,一个独居在此,生活多有不便,还经常被不怀好意之人骚扰,常常觉得苦闷无依,偶尔会弹弹琴唱唱歌,还请你们见谅。另外,还想向您请教,您家里没有帮手,那买菜做饭、洗衣打扫这些活您干得过来吗?我看刚才有人上门送水,让他们上门一次怎么收费?”
她摸着我的手唏嘘了一番,可怜我孤苦无依,事事交代得很仔细。
原来送水有挑夫,洗衣有浣娘,跑腿有杂役,只要钱给到位,柴米油盐都有人送上门,月付还比每日买划算。
也就是说,想把日子过得妥帖,不一定要额外养一个外人。
婆婆发现我毫无生活常识,更可怜我了,说着说着,干脆回去端了碗盖满菜和蛋的饭给我,还舀了半桶水给我……
怎么越打交道,欠人越多了呢。
公元1715年 5月5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三月二十四日 晴
这本《史上最伟大宫殿——讲述我见过的凡尔赛宫》翻译得很困难。
虽然字不多,但是好多专业名词,要不就是华而不实的形容词。
我抓着郎世宁一道,几乎放下了手头所有事儿,废寝忘食地研究了三天,才逐页贴好译文。
我很不擅长精细手工,却拒绝郎世宁插手。
他很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让我帮忙,这本书是皇上要的吗?他想在皇宫或者畅春园加盖一座欧式宫殿?”
我小心翼翼地将书包好,悄悄告诉他:“这是我准备送人的礼物,尽量不假他人之手,才能体现我的虔诚。”
“我想不到,谁会对法国皇宫建筑设计感兴趣?”郎世宁蹙眉道:“不,问题在于,你对皇子贝勒都没这样用心,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笑笑:“先不告诉你,能送出去再告诉你。免得人家不收,说出来多丢人。”
“你这么用心,居然担心他不收?”郎世宁想了想,忽然指着我叫道:“难道是你喜欢的人?对,你肯定喜欢他!”
“当然不是!”我立即否定。
他却很坚持:“你脸红了,秋!你的眼睛骗不了我!提起他的时候,你兴奋而且害羞!快告诉我是谁,是传教士吗?还是翰林院的官员?”
因为我最近的行动范围只有东堂、翰林院,所以他做此猜测。
我和他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包括我从哪里来,全世界只有他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就是有点难为情……
我只能先拖着:“真的不是,未免你误会,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我把书送出去,告诉你他的身份,你就知道绝无这种可能!”
这样一说,反而引起了他更大的好奇,追着我问个不停,我只好逃离东堂。
安东尼跟着我叨叨:“四天了,你还没考虑好吗?查老板都着急了。我真不明白,这么好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犹豫呢?郎世宁说的问题,根本不是事儿,有九贝勒背书你怕什么?”
“就是还没考虑好,让他等着。”我摆摆手,快步甩开了他。
其实我已经想好怎么安全利用这次合作,不过还想再磨一磨查良杰的耐性。
要让他知道,就算他头上有九贝勒,就算他比我多吃几十年大米,也绝无能力掌控我的决定。
回到家,天刚黑。
我准备先进屋搬个凳子,看看隔壁婆婆在不在。
前面几天,我送过水果、点心,都被婆婆拒收了,所以我得趁她不在的时候送。
既然居生心软,大概不会强硬拒绝我。
其实我手里有一本从果阿买的佛经,是个孤本,若他没有还俗,送他正合适。但他现在已然身在红尘,还是不要惹他眷恋佛门得好。他家本身就是给皇室设计园林、陵墓的,他自己也喜欢建筑设计,或许会对其他国家的皇宫感兴趣。
送这本书,虽然不能补偿之前的亏欠,起码把手抄经书的恩义还了!
我观察了三天,平时这个点儿,她会带着脏衣服出门,送去给浣娘,顺便带些点心回来。
居生好像特别喜欢吃甜食,他又整天打坐,我真担心他变成个大胖子或者因血糖高引发糖尿病……
等我和他混熟了,要提醒他少吃糖才好。
刚打开屋门,黑暗里忽然伸出一只铁壁,趁我不备将我牢牢箍进怀里,在我惊声尖叫的刹那,捂住我的口鼻。
“是我!”灼热的气息贴在耳边,熟悉的声音略有些颤抖,语气霸道而压抑,“别叫!”
我被他捂着骂不出来,只能抬腿踢他。
“你逼我的!”
话音才落,两条铁壁一松,分别拧住我的双臂,抵挡我的腿,湿热的唇舌则堵住了我正在爆粗的口腔。
一声声Fuck就在喉间凝涩,冲不出去。
第 59 章
目的性明确的堵截, 在唇齿相碰后变了滋味。
交战中不可避免的刮擦,刺激前额叶脑细胞产生噼里啪啦的电流,津液起到了绝好的传导效果, 把点对点的交流,瞬间扩散到整个大脑, 毫无悬念地击穿文明人的理智。
十四退化成野兽, 甚至沦为一把被天雷点着的干柴,吞噬一切是他此时的天性。
起初我还能反抗甚至攻击,后来拼尽全力只为自保。
他箍得太紧了, 几乎要掐断我的肋骨,亲的太密, 几乎不给我留呼吸的余地。
间隙中, 强烈的求生意识迫使我发出救命的呼声。
十四蓦地从我颈间抬起头, 闪电般捂住我的嘴,剧烈喘息着警告:“别叫!还要不要名声了!”
头晕、耳鸣、心律失常、四肢软弱无力,缺氧的症状明显, 我想先保命!
“真不中用!”他一边抱怨,一边撩起袍子给我扇风,待我呼吸稳定下来, 又像牛皮糖一样粘过来。
我连连后退, 抱着门框惊恐恼怒地喊道:“这是我家, 你滚出去!”
月光下他嘴角的口水还泛着银光, 居然板着脸一本正经起来:“你小点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屋里有男人是不是?这个小破官,还想不想当了?”
“你少装腔作势!真考虑我的名声, 你就不会来!现在立刻马上滚!”
“就兴你去找我, 不兴我来找你?你霸道得什么!”他一步步靠近,低声诱哄:“你过来, 咱们好好说。我真是为你好,忍到天黑翻墙进来的,生怕别人瞧见往你身上泼脏水。”
我狠狠瞪着他:“……你要是不耍流氓,我还真谢谢你!”
“得!”他也来气了,一转身进了屋,掏出火折子点了灯,坐在桌边翘着二郎腿看着我:“你就在那儿说,再大点声!”
就在这时,院墙上那道隔门上响起敲击声,隔壁婆婆关切地问:“小秋,你家里来客人了吗?”
我赶紧答:“没有!是老鼠跳上桌了,吓我一跳!”
怂狗金毛见了十四不叫,看我被他啃也不叫,一直老老实实趴在狗窝里,反而此时竖起脑袋叫了两声,仿佛在说:放心吧,有我在呢!
等会儿一定要好好收拾它一顿!
“哦,好。有事儿喊婆婆!”
十四趁机走过来,拉着我胳膊朝屋里去,耳语道:“有个多事儿的邻居还不知道收敛!给我进来!”
我应了隔壁一声,被迫进屋关了门。
“我要是真想对你做点什么,你跑得了吗?”十四把我摁在凳子上,自顾自坐在我旁边,舔了舔唇,大喇喇抄起茶壶对嘴灌水。
“跑不了就同归于尽!”等他一走就把这壶仍了!
“别装了!你心里有我。”喝完水,十四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双手扶桌,朝我跟前一凑,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你想我了!”
“你可真敢想!”我把他曾经说我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你那天疯跑回贝勒府,街上好多人都看到了。你又没什么着急的花销,为了那点小钱不必拼命吧?”
我指了指墙角的脏衣篓:“怎么不急,脏衣服攒了一篓了,再不送去洗,我穿什么?”
他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和几枚铜钱抛起来:“你根本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别把自己说的那么可怜!”
“你……还当贼!”那是我仅剩的一点生活费!
我跳起来去抢,他轻巧地攥进拳里,没脸没皮地嬉笑:“别说的那么难听!正当讨债而已!”
“你送镯子的目的不会就是赖上我吧?”
“是!”他坦荡得毫无廉耻,表情却认真起来:“原就是给你的聘礼,想赖你一辈子的。既然在你手上丢了,要么你找回来,要么把买镯子的钱还清。”
这无赖,真要被他带坑里,那肯定是一笔巨债!
我被绑架后,他就住在缈琴院,镯子肯定被他藏起来了!
“别闹了行不行?你孩子都生了一大堆了,能不能成熟点!我那天去贝勒府,真是为了钱!安东尼没跟你说吗?我现在正在筹办教会学校,上下打点、一砖一瓦都得用钱,虽然那点钱在你看来不叫钱,但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他一挑眉:“有多重要?能重要到让你跟我回去吗?”
为这点碎银子,倒也不值得气死。
我不再纠结,长叹一声:“有事说事吧,你来干什么?”
他正了正身子,抱臂问道:“你说实话,那天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你才往贝勒府跑?”
我实在不想让他误会一点点,咬死就是为了钱。
“死鸭子嘴硬!你根本不知道这事儿有多严重!”
我心里一凛,没反驳,静等他分析。
认真说事儿的时候,他眉宇间有一股杀伐决断的狠厉,那是常年在军营厮混培养出来的气质,连雍亲王也没有,让人望而生畏。
“先前我找你,闹得满城风雨,很多人便觉得我儿女情长,扶不上墙,甚至写奏折参我,闹得最凶的就是先前讨伐你的那群老王八蛋。
我处理了一批人,冷你月余,好事者又开始鼓吹我拿得起放得下,有大将风范。如此逆风翻盘,那些恨我恨得牙痒痒的人,怎么坐得住?必然要把你拉出来遛一遛,先探探我的反应,若我对你不闻不问便罢了,要是一如之前那般,恐怕就要对你下手了。”
所以……他们不是针对微不足道的我,而是十四。想借我,败坏十四的形象,甚至把他击垮。
他说的隐晦,但我心里清楚,所谓恨他的人,实际就是想抢皇位的人!
我脑中第一个反应是雍亲王,却不愿意面对。
总觉得我一腔赤诚投靠他,不该被当成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工具。
可理智告诉我,对他而言,对皇位而言,我算什么?想做他幕僚的人千千万,我能得他面授字训、躬亲教导,不就是因为我有价值吗?
“除了我,你不该相信任何人。非亲非故,若非利益使然,谁会为你着想?”十四不咸不淡的语气,反而比歇斯底里更有穿透力。
诚然,一个对我有占有欲的男人,起码不想让我死,可惜只能用折断翅膀关在笼子里的方式。
还有时间,我得尽快提升自己的价值!成为雍亲王舍不得牺牲的左膀右臂!在他登基前,争当年羹尧、隆科多这样的,在他登基后,向李卫、田文镜等看齐。
职场本来就看价值,不谈感情。说什么君臣情谊,显得天真可笑!
我认真看着十四,“谁都没有义务为我着想!我又不是弱柳娇花,不需要任何人呵护。我愿意和别人做交易,人家有得赚,我才不担心他妄想些我给不起的。当然,要是你上赶着给我当保护伞,我也不会拒绝你。毕竟麻烦是你带来的!”
“你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要是知道的话,就做好你该做的!一个大男人,少说多做,担起该担的责任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
“你……伶牙俐齿!”他伸手抓了抓我的头发,恨恨道:“合着我为你做什么你都觉得应该的,一点也不识好!”
“你从此别理我,就不会有人找我茬!”
他愤愤地锤了下桌子,“真是茅坑里的臭石头!”
“没别的事儿赶紧走吧!”我起身送客。
“坐下!”
不情不愿地坐回去,焦躁地问:“您老还有什么事?”
“你不是总想插手水师吗?”
什么叫插手……算了……
“澳门总督胡广礼奏报,近来岛上屡受海盗侵扰,已有三百多人被抓走卖往新大陆充奴,请求朝廷支援。”
这事儿很恶劣,但不新鲜。
我在澳门的时候就见过公开处决海盗的:全身抹上厚厚的盐,绑在太阳底下暴晒,等到皮肤皲裂,血水吸引海鸟来啄,生生啄成骷髅。
澳门没什么财富,海盗们不劫掠钱财,主要抓人当奴隶卖。
这时候殖民经济旺盛,西班牙带头兴起从非洲贩卖黑奴到殖民地当劳工,紧接着葡萄牙和英国等殖民国家纷纷效仿。奴隶生意红红火火,人贩子纷纷发了大财。
为了节省成本,各国海盗都从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劫掠人口,而西属美洲大陆,有全世界最大的奴隶市场,接纳各种肤色的奴隶。
胡广礼及之前的总督,苦哈哈地申请过不止一次救援,从来都是石沉大海。
“然后呢?”我忍不住追问。
他嘴角微微一扬:“我已请缨,亲自整顿水师,剿灭海盗!”
啪啪啪!
我赶紧给他鼓掌,由衷赞叹:“贝勒爷不愧是有责任有担当的国之栋梁!澳门人民、沿海人民会永远记住你的恩德!兴许,还会给你塑像,让你和妈祖一样,永远活在子孙后代的传说中!”
他一扬手,满不在乎地说:“谁稀罕!”
瞧他这德行,我真想打击他一下:一个从未见过海的人,说不定坐船都晕船,以为海盗多好打呢!人家虽然人少,但是各个都是狠角色,而且船和武器都比正规军先进的多!
灭不了他们,丢面子是小,丢命事就大了。
说不定连胡广礼都得受牵连。
不过朝廷难得有他这个级别的人重视这个事儿,我还是先不要吓唬他,尽可能得帮他整齐装备吧。
于是我跟他说了埃文麦克沃伊对付海盗的成功经验,并提出邀请他伊到福建做军事指导。
十四对水师的了解比我透彻,所以没有意气用事,而是道:“皇阿玛批准之后,我让礼部以朝廷的名义对他发出邀约,你就别掺和了。”
那更好。埃文求之不得呢!
“和海盗打交道,免不了要带几个翻译。”他看着我笑。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和翻译院打过招呼了,带着你去。”
果然!
“不行!我有事儿!”
“你有什么破事儿比得上造福沿海人民更重要?”他脸色一沉:“不是你自己说,想为水师做点事,想……”倔强硬朗的脸微微一赧,声音也小了三分:“想让我创造一个和你共事的机会,看看生活以外的我嘛!”
我说了吗?
我记性不好。
啪!他猛拍了一把桌子,有些恼羞成怒:“不然老子才不去干那吃力不讨好的活!”
扯吧你……是不是最近得罪人太多,想跑远点避避风头?
我为难道:“可是我正在紧着要办学,各项流程都在推进中,我也是重要的一环!”
“我知道,你负责筹钱!笑话,让你这个穷鬼找钱!你绞尽脑汁,想出的办法就是把你那仨瓜俩枣贴补进去?”
我一伸手:“是啊,你快还我!”
他伸手抓住,摸着结痂的血泡和变色的疤痕蹙眉道:“东堂有什么活儿把你折腾成这样?”
我朝他冷笑:“和东堂没关系,都是拜您所赐。这是搓衣板、水桶、扫帚磨出来的,脚上更惨不忍睹呢!我要是有那仨瓜俩枣,绝不至于这么惨,我谢谢您。”
他装模作样地吹了吹,我浑身一个哆嗦,赶紧抽回来,严厉警告道:“你要是再耍流氓,别怪我不客气!”
他不以为然地嗤了声,正色道:“广和戏院找你的事儿我也知道。老九一脑门算计,比奸商还精明,宜妃,哼,一把年纪了,想法还挺多!你别和他们掺和,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反正你就负责找钱,找找了,就可以跟我一起去澳门了吧?”
“本姑娘卖艺不卖身,你的钱我可要不起。”
他道:“给他写话本子,实际还是卖身!那娘俩拿捏一个你还不容易吗?要我说,办学这个事儿,没什么实际用处,你就别掺和了,让白晋去干吧!你还不如多去翰林院走走,和文官搞好关系才是最实惠的。皇阿玛都给你铺好路了,你怎么不知道朝正道上走?”
“你当我不想和他们搞好关系吗?拜你所赐,大家避我如蛇蝎!”
他嘴角又弯起来:“算他们识相!”
我正要说什么,有敲门声响起。
十四敛声一摆手,让我去应付。
第 60 章
“谁?”我出屋和门, 来到院子里。
“小秋,婆婆多买了几个青团,给你尝尝。”
是隔壁婆婆。
我想了一下, 打开大门,迎了出来。
婆婆手里根本没有青团, 反而一把拉住我的手, 将我拉到她家,关上大门,紧张地问:“家里是不是进贼了?我听着声音不对!”
我心里一阵感动, 无奈解释道:“没有,真的是老鼠。桌上放了点心, 引得老鼠拖家带口来蹭饭, 我又气又怕, 没忍住骂了几声。”
“没事儿就好。咱们这片儿老鼠确实多!我们刚搬来时没留神,让它们咬坏了少爷的烫样!索性我就去抱了只大黄猫,这猫比耗子药管用多了, 就是这时节爱叫,叫起来跟小媳妇哭似得,大半夜听着怪瘆人的, 你要是不嫌弃, 先送你家用几天!”
正说着, 一只滚圆的黄橘猫迈着神气的步伐从回廊上走过来。
廊下挂着灯, 婆婆看它胡须上沾着白色碎渣,抬手吓唬它:“又偷吃少爷的点心!再胖下去, 就跑不动了!捉不着老鼠, 奶奶就把你扔掉!”
猫主子毫无畏惧地咧嘴叫了一声,耀武扬威般抬爪在她裤腿上抓了一把, 在她哭笑不得的叱骂中跳上横梁,一溜烟跑没了。
我这才意识到,之前听到的女人哭声,应该就是这家伙的叫猫声,不禁失笑:“算了吧,这小祖宗脾气太大,再说我家还有条怂狗,我怕它受气。我还是多买几包老鼠药吧!”
婆婆嗔道:“你那条狗养得太娇,不管回来多晚都得出去遛它,吃的比人还好,这样哪能看家护院!”
我故意和她东拉西扯,多说了一会儿。盼着十四等得不耐烦悄悄走了。
没想到他戳弄金毛叫唤,提醒我回家。傻子才回去呢!
“狗叫了,是不是进人了?”婆婆又紧张起来。
也不知道这裹脚小老太哪来的勇气敢和‘流氓’叫板,还敢孤身前去营救我!
我拉着她道:“不是,是急了,想让我带它出去玩。可是我还没吃饭呢!婆婆,我家冷灶上没生火,家里的干粮也都让老鼠糟蹋了,能不能在你家吃点?”
她犹豫了一会儿,挨不住我撒娇,终究还是同意了。
厨房在内院,一路黑漆漆的,她拎着昏暗的灯笼,领着我朝里走的时候嘱咐:“少爷在收烫样,他要是没看到你,你就别说话。要是看到你了,你就说是隔壁的。其余的我来解释。”
我乖巧应着,心情莫名有些紧张。
内院挂了好几展灯笼,将院子的格局照的清清楚楚。
除了院墙跟放着一口大水缸,其余地方都被木架占满了。一米高的木架上摆着各色建筑模型,有成体的,也有零部件,比如九檩歇山式屋顶、硬山卷棚顶、前后出廊的厢房及抄手游廊等,有的是原色,有的已经上了彩。
一个身材颀长、身形瘦削,戴一顶六合帽的男子背对着我们,站在架子中间,正俯身摆弄架子上模型。
不知是春衫薄了,还是他确实又瘦了,那背影和论道那日相比,纤细了很多。
‘他现在很艰难’,我对敏秀格格这句话有了更直观的感受,心里闷堵得难受,唯一的庆幸没有贸然送书——我应该为他做些更实际的补偿。
青石板上的脚步声一浅一深,清脆可闻,他却始终不曾回头。
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亦或者,根本不想和我碰面。
婆婆端出两个素菜和一叠面饼,“少爷吃素,我也跟着不沾荤腥,委屈委屈你。”
我忍不住道:“他吃的很少吗?怎么瘦成这样?”
婆婆看了我一眼,拉了个小板凳在我身边坐下,温言劝道:“小秋啊,婆婆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这孩子这么可怜,婆婆真不忍心看你下半辈子受苦。我家少爷样样都好,可他并不适合做人夫婿。
他人虽然回来了,心还在庙里,看人和看猫没什么区别。他其实早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原本就有一门娃娃亲,人家姑娘样貌出身极好,一直等着他,也经常偷偷去广源寺看他。老爷去世前曾苦求他回来娶妻生子,但凡他有半点凡心,现在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自从老爷含恨而终,族里的长辈也就不指望他绵延香火了。便是哪天可怜老夫人膝下无人,硬着头皮娶了谁,也绝不是个知冷知热的。你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会耽误自己的。”
我脸颊有些发烫,赶紧解释道:“您误会了,我对他只有崇敬爱戴之心,绝没有非分之想。”
咔哒。
就在此时,身后门扉被推开一条缝,一道清瘦的影子映在门上,平淡无波的声音传来:“谭妈,调好的胶水放哪儿了?”
婆婆赶紧站起来:“在西厢房里,我去给你拿。”
居生默默走开了。
“少爷,那是隔壁的秋姑娘,天可怜见的,一个人孤苦伶仃,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整天被地痞流氓欺负……”谭婆婆追上去,絮絮叨叨地解释着。
“能帮衬就帮衬点。”
离得渐渐远了,又隔着一道门,这句话传到我耳朵里已经虚的不甚真实。
我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以他的慈悲,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奇怪!
怪不得有那么多粉丝!她们绝不是肤浅的颜粉!
吃完饭洗好碗筷出来,居生已经回屋了,院子里的灯笼也灭了,大部分烫样还在。看来工作并未完成,只是为了避嫌,躲我。
于是我也不好意思盘桓,赶紧回家了。
回到家十四果然已经走了。屋里仅有的两个凳子全被他踢翻了,看样子走之前发了一顿邪火。
不过好歹,他还有一点点良知,把我那点可怜的生活费留下了。
公元1715年 5月n日康熙五十四年农历三月二十五日 晴
人脉总是用的时候才觉得少。
这两日我打听了一下,朝廷有个国家级的建筑设计机构叫样式房,所有的皇家建筑和大型建筑都要经过他们的设计与监管施工,相当于现代的建筑设计院。
居生的旁系堂兄就在样式房任职。他已辞职回乡,从广源寺来看,居生的才能完全能可以替代他。
样式房归内务府管辖,如果面子足够大,找找雍亲王这事儿轻轻松松就解决了,但以我现在的情况,找他不合适。
一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在他那里没有多大面子,也怕他说我猫哭耗子假慈悲;二来,人事安排从上往下压,下面人容易有怨气,对居生不好。
所以我想走下层路线,最高从中层开始找。
我现在还能联络起来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杨猛的朋友,当初和他一起来客栈宣布任命的吏部笔帖式,那个胖秃先生,诺和齐。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笔帖式,但在主管全国人事变动的部门,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影响力,而且在职场,得用发展的眼光看人不是?
二就是瓜尔佳叶兰。内务府出了主理大臣,剩下的就是一群太监,太监在宫里,只有宫里的主子才能压得住。我是没有资格见宜妃的,但叶兰可以。
我从郎世宁那里搜刮了几幅西洋画送给他们。
诺和齐非常喜欢。在这时候,西洋画仅在权贵阶层流通,普通官员要么欣赏不来,要么爱而不得,郎世宁的画风融合了西洋和国画的精髓,别具一番风味,更让他眼前一亮。
他是八爷的门人,不怎么怕十四,与我说起杨猛的遭遇十分唏嘘,可惜杨猛是汉人,在朝中没有依仗。他自己人微言轻,想让我和十四说说情。
我苦笑道:“不是我不想说,只怕我一开口,他连这个知县都保不住。”
诺和齐无奈道:“您说的在理儿,十四爷是个血性汉子,素来说一不二,还是等他忘了这一茬……”说到这儿又叹了一声:“怕是不易。”
我提起内务府负责样式房的官员,他门儿清,但是不愿意和宦官来往。
在整个清廷,内臣外臣都看不起太监,他极力劝我别和太监打交道。
但我本身也是被排挤的个体,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
叶兰帮我联系了负责样式房的大监,同样劝我不要和宦官来往。
但我执意想为居生打点一翻。
太监多是没有文化的苦命人,所以对读书人有种变态的仇恨,同时又很喜欢附庸风雅。
正好我穷,照例拿郎世宁的画送人。
这天得知他休班在家,我正要去拜访,忽接到传唤,诚亲王让我去礼部。
诚亲王,三皇子,能文能武,文学造诣和骑射水平在诸皇子中都算拔尖,曾随康熙亲征噶尔丹,掌管镶红旗大营,因领庶吉士编修律吕、算法等书籍,和文人关系密切,且年龄稍长于雍亲王,所以呼声也蛮高。
据说,民间支持率比雍亲王高,次于八贝勒和十四贝勒。
“诚亲王唤我何事?”我朝来传话的礼部官员问了一句。
对方冷着脸道:“去了就知道了!”
看在他带了车来的份上,我原谅他了!
进了礼部,遭了一路注目礼后,我被带到了诚亲王面前。
办公桌前,背对我站了俩人,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肩宽腿长,一身簇新春装的男人。
好久不见啊雍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