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鬼如潮水般褪去,嘶吼与杀戮声皆数消失,朝阳里的树林显得各位安静。
在林中对视着的两人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开口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暂停。
过了好一会儿,时踪看着面前的贺真开口:“你现在到底是谁?”
贺真的表情藏在面具后,叫人看不清楚。“你愿意把我当做谁,我就是谁。”
听见这样的话,时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就往树林外走去。
贺真立刻沉声道:“站住。”
这两个字听得时踪皱了眉,他不但不停,走得反而更快。
不过头部与后背的剧痛让他脚步加快的程度非常有限。
很快他就被追上了。
一只手腕先被握住,肩膀紧接着被人用手掌按住,身体再被一拽,时踪背靠着一棵树,被人抵了上来。
他看向眼前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鬼煞面具,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很快侧过了头,像是不愿与眼前人对视。
贺真一手攀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拇指与中指掐住了他的下颌,又把他的脸强行掰了过来。
“松手!”时踪语气严肃。
贺真确实松了手,但这并没有维持太久。
他抬手覆在自己面前那张青铜面具上,将它取了下来,很快就重新将手掌放在了时踪的耳朵根与下颌之间的位置,再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像是想强迫他看着自己。
抬头的刹那,时踪一眼看到面前的贺真。
几滴血顺着他的前额往下淌,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不过没了那层阎王面具,眼前人的脸总算与那个熟悉的贺真相重叠,不至让时踪太过排斥。
尽管他们的神态已不再那么相似。
于是时踪很仔细地注视着眼前人的眼神、他的眼角、他的脸颊……乃至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试图清算他与贺真的相似之处。
又过了一会儿,时踪看着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自己脸颊上的伤口,开口问出一句:“疼不疼?”
时踪摇头,侧身要走,这下他两只手都被贺真紧紧握住。
眉头重新皱起来,时踪尝试着挣脱,贺真攥住他手的力道反而越来越紧。
这实在让时踪觉得有些气恼。
他暂停了挣脱,摆出一副乖乖就范放弃抵抗的姿态。
然而当等贺真握住他手腕的力道跟着放缓,他立刻猝不及防一个发力,成功挣脱开双手的桎梏。
但刚转身走出没几步,他很快就被攀住肩膀重新抵到了树上。
时踪抬手按住面前人的肩膀,想要一把将他推开,却在这时忽然感到一股温热的血从贺真的伤口里涌出来,将他的手心都染烫了。
“明……时踪。”贺真低声开口,声音听上去十分沙哑。
时踪冷冷注视他片刻,终究松开了双手。
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满手满身的血,他开口对面前人道:“先去医院。”
恰此时,祝霜桥也跑了过来。
“沈初夏的情况不太妙,你们这边……都先去医院吧?”
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实在出乎祝霜桥的意料。
他已经感到贺真的力量似乎已经不能够单纯用骑士勋章的力量来解释,很可能他的真实身份远超自己的想象。
但眼下情形不容他多问,在万鬼散去后,他立刻跑出树林查看了一下有无其余人伤亡,这就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沈初夏。
那会儿时踪率先进入树林做探查,贺真和祝霜桥紧随其后走了进去。
沈初夏当然不
愿意进那片黑暗的树林,于是贺真离开前特意嘱咐了白艳艳等女鬼保护她。
白艳艳她们也确实这么做了,她们保护着沈初夏,也保护着她手里的那个带血的襁褓。
不过后来几乎万鬼过境,她们有心也无力。
万幸那些鬼大部分都被树林里的玩意儿吸引了,路过她的时候少有停留的,在白艳艳等鬼的保护下,她也就只是身受重伤,起码到现在还能留得一口气在。
现在天光已经大亮,确认完沈初夏状况的祝霜桥重新走进树林后,见到的一切实在有些让他头皮发麻——
林子里的地面上遍布奶瓶、衣服鞋、襁褓、银锁金锁等等物品,看起来全都是婴儿用过的。
看来这些厉鬼生前都是母亲,这一回,她们都是被自己孩子从前用过的东西吸引过来的。
一幕一幕的诡谲事情太多,实在超乎祝霜桥的想象。
更何况这些事情发生在他认知里的现实,而非游戏副本,他感到太过震惊,以至于尽管发现时踪和贺真两个人都不太对劲,也顾不上去追问一二。
半个小时后,贺真、时踪连同沈初夏全都到了医院。
涉及灵异事件,不便让外人知道,贺真带人去的是贺家参与投资的私人医院,院长是贺云生的好友,承诺会将此事彻底保密。
沈初夏一直在抢救室里没出来,时踪与贺真的伤势倒是很快就处理完毕。
贺真背后的伤颇为严重,需要住院几天。
时踪拍了片子,后背的骨头暂时无恙,不过有轻微的脑震荡。
他对医生说自己回家观察后就走人了,刚到门口却又被赶过来的医生面带歉意地拦住。
“抱歉,时先生,你的情况,建议还是住院观察。另外,现在外面恐怕不太安全,这回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什么事情没有结束?”时踪问他。
医生答不出来。“这……”
时踪问他:“是贺真教你这么说的?”
医生看上去更为难了。“时先生这……贺先生也是担心你的安危。你看,要不就跟我去住院部?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提。”
“带我过去。”时踪道。
那个人都跨越空间追到这个世界了,现在光是离开这家医院又有什么意义?
又过了10分钟,时踪进入住院部。
他先去餐厅吃了东西,之后去到自己的病房睡了会儿觉。
下午2点,他醒了过来,然后乘电梯去第7层,总算去到了贺真所在的病房外。
折腾了一夜,又流了那么多血,贺真的这副凡人之躯算是受了很大的损伤。
伤口基本都在背部,于是他侧着身体睡觉,脸倒是正好朝着走廊这边的,能让时踪透过窗看到他极其苍白的脸色。
就这么望了他一眼,时踪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而后贺真睁开眼睛,一双黑瞳就这么静静地、沉沉地望了过来。
时踪迎着他的注视走上前,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开口道:“刚跟祝霜桥沟通过。我们都担心张妈会被设计这一切的人灭口,他找刑警朋友去跟着那个张妈了,应当稳妥。
“另外,刑警会就韩湘手里的案子展开调查,搞清楚那些女人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到这里,时踪手机一震。
他打开手机屏幕,是祝霜桥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祝霜桥告诉了时踪跟梅子有关的最新调查结果——
贺三伯的女朋友梅子,全名纪玉梅。
她经常和自己的闺蜜聊这件事,闺蜜也就知道颇多内里。
纪玉梅和贺三伯的关系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韩湘一直嫌弃纪玉梅的出生
,认为她图贺家的钱,也就始终不同意他们二人的婚事。
但纪玉梅和贺三伯是真爱,不领证也愿意跟他生活在一起,两个人时常在她租的小房子里过恩爱生活。那段时间纪玉梅也确实非常幸福。
不过后来情况有了变化。纪玉梅怀孕了。
她真爱贺三伯,并且性格洒脱,认为就算两个人感情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爱过一场也是好的,于是坦然接受了这件事,准备把孩子生下来,哪怕以后当单亲妈妈都没关系。
怀孕后,贺三伯又带纪玉梅回了一趟家,跟母亲说了这件事。
先上车后补票,贺三伯本以为母亲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会松口。
哪知韩湘勃然大怒,把两人都痛骂了一顿,并当场叫人来把纪玉梅赶出去,让她一定要打掉这个孩子,连威胁的话都说出了口。
纪玉梅气急,反倒坚定了要生下这个孩子的心。
可她最终还是没能把孩子生下来。
改变这一切的不是韩湘、也不是贺三伯的态度,而是医院的诊断结果——她的孩子出现了畸形的情况。
纪玉梅不得不去医院引产。
“梅子引产住院那一阵子,不愿见贺章,是我一直在医院陪她。我文化程度不高,也搞不懂她孩子的畸形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不过梅子一直在哭,说她生了个怪物。
“从医院出来后不久,贺章努力跟她修复感情,两个人又在一起了,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再提贺家,更是绝口不提韩湘那个老妖婆。
“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发誓不会再跟老妖婆说一句话的梅子,居然又去找了她。
“那个时候贺章不在锦宁市,他去外地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了。要是他在……搞不好不会出事。
“总之,那天,我看她情况不对劲,想拦着她的。可我没拦住。我得看店,也没追上去。
“她走之前只是对我说,她孩子不是无缘无故畸形的。她意外发现……贺家人生过很多畸形儿。
“警官啊,我文化程度不高,但我听说过‘基因’这个词儿?这是贺家人的基因有问题吧?
“反正,当时梅子是去找老妖婆对峙的。
“可惜了,回来路上,她就出车祸了……
“这一定是老妖婆干的。警官先生,你们一定要查清楚真相,替我好朋友报仇啊!”
这是梅子那闺蜜对警察说的话。
将这些话转述给时踪,祝霜桥又道:“试想,白艳艳被割舌头惨死在贺家,伺机报复韩湘两个儿子的事儿,其实一直有这种传言的存在。
“那么,梅子听到这种传言,也不奇怪。
“她很可能根据这些流言暗中查探起什么。经过她的一些调查,她认为自己怀了畸形胎这件事,不是巧合,而跟贺家关系密切。
“贺章不在本地,可她顾不上等他,急着找韩湘问个究竟,于是独自去了贺家。
“两个人具体说了什么,我无从得知。但那么多畸形儿从何而来,贺家到底做了什么……这些韩湘一直在隐藏的秘密,梅子多半发现了,并在与韩湘交谈的过程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所以我倾向于,韩湘人为制造了这场车祸,是为了灭口。避免贺家这些跟畸形儿有关的秘密被发现。
“当然,这些灵异事件,我实在没法跟警官朋友们讲。就算讲了,他们找不到证据,也没法将这件事整理成卷宗提交给检察院。
“不过这也不影响警察们做推理。他们也察觉了韩湘灭口的可能,只不过他们认为这是因为韩湘、梅子全都封建迷信。
“总之,如果梅子的车祸,是韩湘找杀手灭口所致……我妹妹会不会也是在去贺家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什
么,所以她也想灭口?
“想杀贺真的杀手,也是采用的车祸的方式。所以,很多跟贺家有关的人死于车祸,这可能是杀手的个人杀人习惯。
“这是我目前想到的,为什么那么多人死于车祸这条线的解释。
“但畸形儿、还有那些女鬼的事情,还没有答案。梅子当时上医院产检的资料,我会立刻去调查。你那边……”
“我知道了。多谢。我有些想法了,等你查完联系我,我们一起再去趟贺家佛堂。”
讲到这里,时踪挂了电话,然后用不含情绪的眼睛看向侧躺在病床上的贺真,把事情做了转述。
“就是这样。所以你伤势怎么样,要和我们一起去佛堂吗?”
望时踪半晌,贺真点点头。
之后两个人都不再开口,病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很长一段时间后,贺真问时踪:“除了这些事,你还有没有什么是想对我讲的?”
时踪站起身,走到床头柜前,从水果篮里拿起了一把刀。
握着刀,他居高临下看着贺真,略挑着眉毛道:“你想听我讲什么?”
贺真平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已经对此感到习以为常。
他毫不怀疑时踪随时会捅自己一刀。
贺真只道:“随便讲点什么,都可以。”
时踪右手握紧刀,将它举了起来,紧接着倒只是用左手从果篮里拿了个苹果,再走到窗边坐下了。
如此,时踪换了个方向坐。
贺真便顶着一身的疼痛,翻了个身,从另一个方向侧身看着时踪。
削苹果的时踪垂着眼眸看向手里的苹果和刀。
他头也不抬地道:“我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很多事情仍然想不起来,比如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曾经的明月在防着我。我的记忆基本都是通过漱玉回复的。而漱玉里的记忆是他输入的……
“尽管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但这不影响我做出一些推测。”
时踪说话的语调非常缓慢,与此同时手里的刀动得很快,于是这苹果很快被削好了。
他当然没有把苹果喂给床上那个被他视为宋帝王的人,而是用小刀划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然后喂到了自己嘴里。
没滋没味地吃掉一块苹果,时踪再撩起眼皮看向床上侧躺着的人,淡淡开口道:“为了离开地狱,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他不惜将灵魂分成两部分,不惜承担逃离地狱后,一旦肉身死亡,他的灵魂也会灰飞烟灭的风险,也要这么做。
“他这是铁了心要离开地狱,离开你。
“那么你为什么会认为,他愿意和你讲话聊闲天?”
听到这话,贺真依然平静地开口:“他离开地狱,是想去寻找他想寻找的东西,还是说单纯的憎恶我,想要离开我这么简单?
“如果答案是后者,按他的性格,他要做的不是离开,而是想方设法弄死我。”
见时踪不答,贺真又问出一句:“就算明月真的憎恶我,他不愿意同余钦多说什么。那么你呢?
“你愿意和贺真说点什么吗?”
时踪望着他反问:“你还是贺真吗?”
却听贺真道:“我不是余钦,至少现在还不完全是。”
这话把时踪听笑了。“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这具肉身刚出生的时候,距离成为余钦的进度条是0,随着慢慢恢复记忆,进度条成了50,戴上面具和阎王鞭后——
“你现在恢复了多少?80?90?”
贺真道:“鬼煞和阎王鞭跟了我……跟了他上万年,这个时间如果折算成地狱的时间,更是无限漫长。
“所以它们早已生出灵性,成为了余钦灵魂本身的一部分。
“我戴上面具、握住阎王鞭的那刻,这部分灵魂便算是重新归位,我也想起了更多的往昔。但我还不完全是他。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听到“至少我认为”这几个字,时踪眼睛眯了一下。
然后他瞥向面前的人道:“但既然已经与青龙接触上了……你这进度条随时可能拉到百分百。”
贺真只道:“这具身体仍然是贺真。”
时踪换了个好整以暇的姿势吃苹果。“所以呢?”
“所以至少那份协议还算有效,对么?”贺真道。
时踪面上的笑容褪去,脸色几乎立刻变得有些铁青。
贺真微微皱了眉,补充道:“误会了。我指的是我的补充条款。比如……你能帮我倒杯水么?”
时踪瞧向贺真,发现他嘴唇确实都有些干裂了。
折腾了这么久,难道他饭没吃,水也没喝?
这是他们家投资的医院,护士早就送了水还送了这么多水果过来,他一样也不碰……
又不是不能动了,自虐给谁看呢?
不过很快时踪想到了贺真把他的血往自己脸上身上涂抹的样子,还有副本里他头也不回地往南山方向走,说要当自己刀的样子……
时踪终究还是去给他倒了一杯水过来。
尽管医院是贺家出资建的,贺真住的仍是最普通的病房。
房间内没有饮水机等设备,水得去外面接,于是时踪找来一个一次性杯子,出门去了走廊。
他回到病床边的时候,贺真已经自己坐了起来。
大概这个动作又牵动了伤痛,他的脸色看上去更苍白了。
走到床边,时踪把水杯递了过去。
贺真伸手递向水杯,手指刚要碰到杯沿,却又猝不及防下滑,继而扣住了时踪的手腕。
他这动作带动水杯狠狠一晃,些许水珠洒落出来,落在了时踪的手上。
时踪蹙眉瞥向贺真。“如果我故意接一杯滚烫的开水给你,现在被烫到的就是我自己?你总不会连这种事都要试我?”
贺真却是摇头,然后自嘲一笑。“当然不是这样。我只是……刚才看见你出门的背影,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时踪的一双瞳色深了下去。“刚才那会儿,你怕我跑了?”
贺真仍是摇头,然后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我是后悔要这杯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