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7点半。
祝霜桥来了一趟医院,他帮时踪和贺真带了饭,一起在病房里吃了起来。左三丘听说了这件事,也来医院做了探望。
待吃完饭,四个人便一起去到了贺家。
佛堂前已无人看守。
四人直接走了进去。
里面的情形与先前并无不同,观音抱着一个孩童,正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众人,眼神很有点怜悯众生的意味。
这么多年来,无数女人都供奉着它,日日向它叩拜、祈祷。
可到头来正是她们生下了畸形儿或者说怪物,并在惨死后化作厉鬼,被镇压至今。
这些女人为什么会生下怪物,韩湘为何要杀死这么多女人……
秘密恐怕就藏在这送子观音里。
时踪注视着悲天悯人的观音,一步步朝它走近,然后直接将它端了起来。
他这动作看得祝霜桥眼皮一跳。“当心。这玩意儿……恐怕邪得很!”
“它确实邪气,不过也要依仗人的供奉才能生存。所以它一直在哄骗女人。从这个角度看,它其实也挺脆弱的。”
时踪余光瞥一眼贺真,“再说咱们这里还有个大佛在呢。不用担心……
“麻烦谁打盆水给我,再拿个毛巾。水要热一点。”
“贺真守在这里比较好,三三又对贺家不熟。所以,我去吧。”
祝霜桥说出这么一句话,暂时离开了佛堂。
贺真随即上前,走到了时踪身边,与他一起看向那座观音像。
时踪没看他。“做什么?”
“不是叫我大佛么?”
贺真看着他淡淡道,“大佛要过来坐镇。”
时踪笑了笑,没说话,把观音像端在手里把玩般翻来覆去地看。
他凑近了观察,发现这观音像确实有蹊跷。
譬如它眼角的部位,本该是白陶色的,但仔细看,会发现那里有一道浅浅的裂纹,而那裂纹之下的颜色是暗红。
这尊像应该是被人动了手脚、做了伪装。
慈眉善目的观音并不是它的本来面目。
时踪想到什么,看向身边的贺真。“有人供奉阎王爷吗?”
贺真:“……”
左三丘倒是凑了过来,随口道:“庙里倒是有阎王爷……但正常人的家里没有吧?阎王爷是管鬼的,不管普通人升官发财娶老婆求孩子的事儿。
“你突然问这个干嘛?你要供奉阎王爷?”
瞥见时踪捧着观音像的动作,左三丘眨了几下眼睛,随口哼唱着,“‘把你捧在手上,虔诚地焚香……’”
时踪、贺真:“…………”
片刻后,祝霜桥拿来了热毛巾和一盆热水。
时踪接过湿润的毛巾,将它按在观音的脑袋上,待白陶色的颜料与毛巾充分接触后,再用力狠狠一擦。
他果然把这层颜料擦掉了!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时踪在没有伤到陶瓷像里面那层涂料的情况下,将送子观音最外层的材料擦掉了一层。
看着他的动作,祝霜桥以为观音像下方藏着一个恶魔。
他以为真相无非是——
有人用特殊的涂料,在恶魔像上重新绘画,将它伪装成了观音。
韩湘等人上了当,对此一无所知,只以为自己供奉着观音。
但让祝霜桥感到诧异的是,当这陶瓷像露出本来面目后,居然与观音的区别并不是太大。
那也是一个女人的像,眼睛周围揉了一圈红胭脂,配合着一双红唇,看上去有些娇媚,眼神里也没有观音的慈悲。
她头戴凤冠,身着敞袖圆领宝衣,像个
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妇人。
另外,观音座下的莲花台也被擦掉了,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板凳。
然而也无非就是这样了。这个妇人看上去并不像恶魔。
不仅如此,她怀里那个孩子并没有被做任何改变。
他看起来非常依赖这位妇人,好似她本该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是……恶魔的本来面目?她看起来似乎并不凶恶。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祝霜桥不由出声问道。
只听贺真略蹙眉看着“观音像”,沉声开口:“这不是观音,是鬼子母神。”
左三丘瞪大眼睛:“鬼、鬼子母神?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等等,她为什么和观音看上去这么像?她、她也抱着一个小孩子!”
这回开口的是时踪。
他道:“送子观音的形象本来就是从鬼子母神演变出来的。准确的说,送子观音,是鬼子母神和九子母形象结合演变出来的。
“九子母是中国古代典籍里经常提到的象征生育的女神。
“《楚辞·天问》曾提到,‘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意思是女歧没有丈夫,也能生九个孩子。
“至于鬼子母,那是从印度佛教传过来的。
“据说某一日,有佛诞生于王舍城,五百人前去赴会,半途中,他们遇到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女人即将遭遇流产,这五百人为了及时迎接佛的出生,舍弃女子而去,让她失去了孩子。
“于是她发誓来生会投生于王舍城,食尽城中小儿。她的誓言应验了,来世她成了可怖的、专吃小孩的恶神。
“后来佛陀带走了她的小孩,教她懂得将心比心,最后她竟皈依佛门,成为了诸天护法之一。
“她归顺的是佛家天龙八部里的夜叉部,由于她曾经活吃小孩儿的可怕形象,人们也称呼她为‘母夜叉’。
“皈依佛门后,鬼子母也有了神职,其中之一就是为人间‘送子’。她不再是‘恶神’,而成了多子多福的象征,受到了人们的虔诚供奉。
“后来佛教传至中国,‘鬼子母’与‘九子母’读音相近,二者的形象也渐渐融合,很多人就以为二者是一种东西。
“不过中国民间始终不能真正接受‘鬼子母’从前吃了非常多小孩子的事,依然认为她是‘恶神’。
“于是后来渐渐地,送子观音的形象就流传开来。人们喜欢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将鬼子母曾经的神职赋予了它。
“如此,想要孩子的人,没有再供奉鬼子母,而都去拜观音了。”
“嘶……”左三丘又眨了几下眼睛,“这下我明白了。
“所以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送子观音’并不存在,而是人们根据鬼子母、九子母等形象去糅合、虚构出来的一个,易于人们接受的形象?”
时踪点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送子观音这个神,并不存在,但鬼子母似乎是真实存在的。
“可惜,本来送子观音算是她的冒牌货,现在她却要把自己伪装成这个冒牌货,才能得到供奉。”
左三丘搓了搓手:“那我就不能理解了啊。她不是皈依佛门,已经被佛陀感化了吗?怎么从贺家这一系列事情看……她还在害人啊?!”
接过话的是贺真。“鬼子母被佛教感化,只是《佛说鬼子母经》等经文里记载的故事。既然故事是记载的,就可能不是真的。”
“我知道了!”左三丘道,“佛教也需要吸纳信徒,所以编造故事,声称他们连这样的恶魔都能渡化。
“但其实真相未必。
“我就说么……能毫不留情吃掉那么多小孩的母夜叉,肯定没有一点共情心理。她怎么会因为,佛陀藏起她的孩子,
让她感受到失去孩子的痛苦,就懂得将心比心了呢?
“所以,这鬼子母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她、她是神吗?是恶神?
“我们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的存在?
“那我们这个游戏,是神明的游戏吗?”
时踪没答左三丘这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瞧向了贺真。
他很想知道,现在这个阶段的贺真,到底对这游戏、对这世界知道多少。
似是知道时踪在揣测什么,贺真与他对视片刻,然后并未当着其余人的面多说什么,只是看向左三丘道:“她不是神。非要说的话……她算是魔的一种。
“魔生活在另一个维度,并非向你们想象得那么可怕。就像时踪说的那样,她要从人们的供奉里吸取养分与力量。
“另外,魔想要成事,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否则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怎么还能平安无虞?
“她能镇压那些厉鬼、困住她们不让她们行动,其实不是因为她本身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那些厉鬼生前是她的信徒。
“我想,在供奉鬼子母的时候,她们的灵魂就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魔力的影响,以至于死后灵魂也会听她的差遣和控制,仅此而已。
“另外你们看,鬼子母要欺骗信徒供奉她,一定是找了帮手的。有帮手把她的形象伪装成观音,她才能哄骗香火。”
“对。她有帮手。”祝霜桥看向时踪,“这个帮手,恐怕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
“这个团伙帮不计其数的她的形象伪造成了观音,并哄骗迷信的人带回家供奉。
“贺家中有人恐怕也是鬼子母的帮手之一!”
“嗯。”贺真点头,对祝霜桥道,“那个人就是想杀我的人。他不仅想杀我,还想杀时踪和你。
“其实昨晚的行动对他来说是有风险的。也许他最初只想对我动手,但看到时踪和你这两个长生公会的人恰好都来了,他想灭掉长生公会,还想要时踪的身份,干脆玩了票大的。
“从这个角度分析——”
话到这里,看向时踪,贺真再道:“你之前猜的不错。这个人极有可能是第五团的人。
“第五团元老,生于贺家,这是他的特征。
“另外,他是鬼子母的帮手,以至于知道鬼子母镇压着的厉鬼们生前的信息,并知道如何解除鬼子母对它们的镇压。”
左三丘不由问:“鬼子母很早这就出现了吧?那这个人年纪应该很大?另外……那些畸形儿,是鬼子母搞出来的吗?
“她、她弄这一切到底是……”
贺真看向他道:“答案很简单,鬼子母从未被佛陀感化,也从未皈依佛门,时至今日,她也还是要吃小孩。
“不过大家所在的维度不同,需要的养分也不同。
“人的肉身对她来说,没有用。所以真相其实跟传说里不同,她吃的是小孩的灵魂,而不是肉身。
“至于畸形儿,或者说怪物……在我看来,应该是人和魔的产物。
“魔和鬼不一样,活在另一个维度,它不能直接对人做什么,但可以间接影响人的精神意志,也有附身能力。”
“附身?人和魔的产物?你是说……呕!”
想到什么,左三丘立刻弯腰干呕,“这也太恶心了吧!”
事情到了现在,真相已经非常明朗——
韩湘失去生育能力后,到处找人想办法,她试了各种土方、也看到了各种医生,全都没用后,她就把目光放到了玄学上。
应该是受到了诚挚信奉鬼子母团伙中某个人的引诱,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伪装成送子观音的鬼子母带回了家,此后贺家的厄运就开始了。
贺云生为了传宗接代,在外面
养了一票情|人。
把女性当做了生育工具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去上情|人的时候,已经被鬼子母附身了。
真正跟女人结合的,不再是他、或者说不完全是他,而是鬼子母。
所以怀下他孩子的女人,怀的其实是人和魔的产物。
也因此,这些孩子全都是怪物。
怪物被生下来后,往往结局只有一个——被杀。
尤其是在贺家这种注重门楣和名声的家庭里。
一旦孩子被杀,鬼子母就能享用它们的灵魂了。
那是她最爱的食物。
这就是鬼子母为什么会附身贺云生、让一个又一个怪物出生的原因。
白艳艳是贺云生第一个接回家的情妇。
当年的医学检测手段并不高明,于是孩子被生下来才发现是怪物。贺云生只能将孩子杀死。
他不知道的是,被埋掉的孩子尸体的灵魂,被鬼子母吞噬了。
不仅如此,还有人把杀死这孩子时、包裹住他的襁褓搜集了起来,用在了贺云生的下一个情妇生的孩子,以及再下一个身上。
这个襁褓搜集了极多婴儿的血液,怨念极深,也就成了昨晚能被藏在暗处的那个人,所能用来吸引死在这贺家的全部女人所化作的厉鬼的法宝。
襁褓收集的婴儿血液跟贺家有极深的羁绊,这大概是梅子的鬼魂也会被吸引过来,并受怨念影响,在瞬间化作厉鬼的原因。
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以为那襁褓是自己的孩子。
至于为什么她的孩子也是怪物,当然是因为出生在贺家,常年生活在本宅的贺家三伯贺章,也被鬼子母附身过。
鬼子母曾借贺章的身体与梅子结合,为的也是让这个孩子在生下来就被杀掉,于是她就可以吃掉孩子的灵魂。
鬼子母让贺云生与其他女人生的孩子都成了怪物,这件事无疑让韩湘非常高兴,于是她更虔诚地供奉着“观音”。
鬼子母也给了自己的信徒以回馈——
她接连赐予了韩湘两个正常的儿子。
至少刚生下来的时候,他们看起来很正常。
可这两个儿子的精神状况日益堪忧,并且昨晚贺三伯到底还是死了。可见鬼子母并不会真正对自己的信徒好。
韩湘没有生育能力,那两个儿子不该存在于世,他们的灵魂也不该存在。
为了继续哄骗韩湘,鬼子母会给她一点甜头,于是赐予她两个灵魂,让他们成为了她的儿子。
然而鬼子母以灵魂为食,靠供奉增强能力,赐予出去两个灵魂,会耗损她的力量,所以等时候到了,她就要收回。
现在贺家三伯已死,贺家二伯的时间应该也快要到了。
至于那些被韩湘杀死的女人,在进贺家大门之后,她们很可能跟着她去佛堂拜过“观音”,这才会在死后被鬼子母控制。
鬼子母并没有吃掉她们的灵魂,有可能是单纯不喜欢,也可能是另有他用,比如想把她们为自己所奴役,这些暂不得而知。
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照现在看来,韩湘杀死那些女人,并不完全是出于善妒。
供奉一个魔,让她的灵魂受到了魔气污染,神智渐渐也受到了影响。
至于后来,韩湘安排杀手杀了更多的人,当然是因为他们窥探到了她的秘密。
贺云生跟其他女人生的都是怪物,不能生育的自己居然接连有了孩子,韩湘肯定也知道自己供奉的东西不一般了。
可事已至此,她只能与恶魔为伍。
所有可能察觉这件事的人,她都要杀掉。
她要维护贺家以及她自己的声誉,她不能身败名裂。
除此之外,这恐怕
也是那位鬼子母的旨意。
——贺家是极好的利用对象,她可不想轻易失去这块宝地。
就是不知道,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一个个死去时,韩湘会不会感到后悔。
听贺真讲述完这一切,祝霜桥整个后背都凉透了。
他一下子握紧了双拳。“我母亲……我母亲也是韩湘的孩子。她、她也是鬼子母赐予韩湘的……就跟二伯三伯一样?我……
“鬼子母会像杀掉三伯一样杀了她的,我、我……”
“冷静。”时踪看向他道,“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就从幕后设计者入手。他昨晚差点把我们都杀了,是该找他清算了。”
“那个人到底是谁,你有想法了吗?”祝霜桥立刻问。
这个时候时踪脑中浮现了两个人。
一个是年仅12岁的贺茵。
还有一个,则是负责照顾贺三伯的阿铁。
贺茵的气质让时踪觉得不太对劲。
至于怀疑阿铁,当然是时踪从他身上看到了没有舌头的女鬼。
但这个藏在贺家的鬼子母的帮手,应该是从白艳艳时期开始就存在了,否则他不会拥有那个襁褓。
然而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阿铁和贺茵都过于年轻。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时踪看向祝霜桥:“你找来保护张妈的刑警,他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张妈有说,那襁褓是谁让她递给沈初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