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想着赚钱的事,陆宁很晚才睡着,然而隔日早上七点刚过就被吵醒。
早早起床的宋春梅和方志刚动作是很轻的,高三生每周只有半天休息,好不容易遇到国庆和月假一起放假五天,原本想让孩子好好睡个懒觉,但筒子楼的住户,一大早就锅碗瓢盆打孩子骂老公的热闹起来。
见陆宁起来,准备出门上班的宋春梅道:“宁宁,我给你留了早餐在厨房,你洗漱了之后吃。中午要是不想煮面,就拿餐票去厂里食堂吃,晚上等我回来做饭。”
“好的,妈。”
他二十多年没叫过妈,叫得还挺顺口。
宋春梅也听得一脸笑开花,道:“这两天放假,你就好好放松一下,没事可以去周围转转,别总闷在家里。”
“嗯。”
方家夫妇走了,屋内只剩陆宁一个,他去厕所放了水,洗漱之后,从灶台上拿了宋春梅给他留的葱花饼。
别说,他现在这个妈的手艺真是不错,连简单的葱花饼,都做得比别人好吃。
陆宁一边捧着还带着温度的葱油饼大嚼,一边往外走,刚打开客厅门,来到外面的走廊阳台,余光便见一道身影从左边冲过来。
这人速度太快,他想躲避已经来不急,两人生生撞上,他手中剩下的半个葱花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家遇。
他轻呼一声,弯身将地上的葱花饼拾起来,一口叼在嘴里,又将手中一袋没开封的面包塞进陆宁手中,含含糊糊道:“饼脏了给哥,你吃这个。”
说罢,也不等陆宁有什么反应,人已经一溜烟跑向楼梯口,瞬间不见了踪迹,仿佛后面有鬼追似的。
陆宁望着手中的面包,正错愕时,被一道河东狮吼唤回神:“周家遇!你给我回来!”
陆宁闻声转头,只见隔了两道门那家门口,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从屋子里冲出来,趴在阳台一边往下看一边怒吼,无论是笔直的身板还是这洪亮的嗓门,都显示着这是个矍铄的老太太。
应该就是周家遇的奶奶了,陆宁知道大家都叫她黎奶奶。
周家遇已经跑下楼,不知从哪里推出了辆二八自行车,站在楼下仰头对老太太笑嘻嘻道:“奶,我知道错了,这两天你在家休息,我去医院陪爷爷。”
黎奶奶啐了一声:“臭小子,要是再让我知道你跟人打架,我打断你的腿。”
“收到!”说罢,对黎奶奶挥挥手,长腿一迈,潇洒地跨上身旁的二八大杠,大声哼着天王刘德华今年大火的歌《谢谢你的爱》,摇头晃脑地骑走了。
是不敢不想不应该
再谢谢你的爱
我不得不存在啊
像一颗尘埃
别说,唱得还挺好听。
只是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陆宁还是忍不住想,这真是自己当做奋斗目标多年的偶像周家遇?
虽然每个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周家遇也不可能生来就温文儒雅,但看着这个痞子样的少年,他幼小的心灵还是大受冲击。
他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面包,折回屋内,在窗前的书桌坐下,开始翻阅桌上的学习资料。
他现在有两个人的记忆。先大概确定了小陆宁的水平,成绩是还不错,只是与考京大的水平,那还差了很大一截。好在自己虽然离开高中八年,但当年是有考京大的能力,之后上大学读的计算机,高等数学物理都学得不错,解题思维能力远胜高中。英语更不用说,因为创业后有国外合作商,他专门请了私人外教,即使没出国留学,对付高考英语,那是绰绰有余。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现在两个陆宁加起来,还有几个月备考时间,只要不出意外,京大应该没什么的问题。
想到即将有机会弥补从前的遗憾,陆宁心中不由得有些激动,以至于忍不住一口气刷了一上午的试题。
及至肚子咕噜叫起来,他才从知识的海洋中回到现实。他懒得去厂食堂,准备煮点填个肚子,然后出去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方家所谓的厨房,其实就是在阳台搭一个简易灶台,比起这个时代许多厨房厕所公用的筒子楼,已经算是不错。
他从墙上的简易餐柜里找到挂面,又摸出两样好东西——一盘子白花花的猪油和金黄酥脆的油渣。在追求健康营养的二三十年后,大部分家庭厨房里已难寻猪油踪迹。但在这个肉蛋奶还相当匮乏的年代,猪油是许多家庭的必备品。
穷人孩子早当家,无论哪个陆宁,对做饭这件事都不陌生。他很快为自己煮了一碗鲜香可口的猪油渣面。
吃饱喝足之后,便带上钥匙出门去四周去转一转。
鉴于小陆宁来云江才一个多月,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男,除了认得这栋筒子楼通往子弟中学的路,其他地方一概不熟。
陆宁完全得靠自己摸索。
云江机械厂位于云江南郊的城乡结合部,五十年代到现在,已经快有四十年历史。整个厂区占地上百公顷,鼎盛时职工和家属人数加起来过万,小卖部食堂托儿所学校卫生院应有尽有,相当于一个小规模的乡镇。
在下岗潮来临之前,这些过着集体生活的国营厂员工,虽然算不上富裕,但生活有保障,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如今九十年代初,正是新旧交替时期,一路上,有人穿着富有时代印记的的确良衬衫,也有烫头穿牛仔裤皮夹克高腰裙的时髦男女。
他慢慢悠悠在厂区溜了一圈,感受了一番时代风貌额,回到家时,宋春梅和方志刚已经到家,正在阳台忙着做晚饭。
相对于昨晚丰盛的大餐,今天的晚饭就简单多了,土豆白菜两个素菜,好在宋春梅手艺不错,陆宁吃得也很满足。
儿子放月假,宋春梅连着两天没去摆摊,今晚自然得出去干活,夫妻两人将东西准备好,正要出门,陆宁跟上来道:“妈,我跟你们一块去,给你们搭把手。”
宋春梅连忙道:“哎哟,得走好远,你去干什么?在家看电视就行。”
陆宁道:“我还没去过夜市那边,就当去看看热闹。”
宋春梅听他这样说,便笑盈盈点点头:“那行吧。”
要说这对夫妻确实是很勤劳,夜市离家四十分钟路程,蜂窝煤炉桌椅锅碗全靠一辆三轮车拖过去。
往常,方志刚踩车子,宋春梅跟在旁边扶着车斗里的家当。今天多了陆宁,方志刚在前面吭哧吭哧卖力,母子二人在后边说说笑笑。
在宋春梅看来,儿子的亲近,让这段原本辛苦的路程,变得轻松许多。
至于陆宁,也不知是因为有原身的记忆,还是因为自己幼失怙恃寄人篱下,内心一直渴望家庭的温暖,这对平凡朴实的夫妻,竟然完全满足了他对父母的期望。
这趟穿越,让他失去了辛苦十年奋斗来的江山,让他变得一无所有,但又给了他一些曾经没有的东西。
好像,也不算太糟糕。
云江是老牌大城市,算不上发达,尤其是远离市中心的南边。所谓的夜市,其实是一所大专旁的荒凉街道,到了晚上,各式各样的地摊,云集于此,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夜市。
这会儿还没城管,夜市可谓是闹哄哄乱糟糟。陆宁要帮忙,被宋春梅推开,道:“你拿凳子坐着就行,妈先给你煮碗馄饨。”
陆宁说:“我还不饿,要不然我先去转转。”
“行,你去转转吧!”宋春梅想到什么似的,从收钱的盒子里拿出几张一块的零票子塞到他手中,“想吃什么你自己去买。”
陆宁看着手中的钱,在五毛钱一碗馄饨的时代,这几块钱对个孩子来说,可以买到很多东西了,他将钱揣好,笑眯眯道:“谢谢妈!”
在他转身离开后,方志刚忍不住小声对妻子道:“这孩子好像忽然开朗不少了。”
宋春梅笑着点头:“是啊。”
说罢,两口子干活更有劲儿了。
夜市的顾客,大都是旁边这所大专的学生。陆宁揣着几块钱,没打算买吃的,只是想看看学生们的购买力。
这夜市种类还挺齐全,衣服鞋子报刊文具应有尽有,但生意最好的还是各类小吃摊,可见无论是后世还是经济匮乏的现在,天天在食堂吃大锅饭的学生们,第一需求始终是吃,而且在吃上还挺舍得花钱,这学校的食堂恐怕不怎么样,都晚上出来改善伙食呢。
陆宁心下了然,慢慢遛了回来。
宋春梅馄饨摊生意不错,除了打包打走的,三章折叠桌也都坐满了人。两口子一个包馄饨煮馄饨,一个端盘子打包收拾桌椅,忙得不亦乐乎。
见儿子回来,宋春梅笑说:“我看宁宁就是我们家福星,今天生意比往常都好。”
陆宁也笑,见一桌人吃完,抢先方志刚一步,将碗筷收回来。
就在这桌人前脚刚离开,又有三人大摇大摆坐上来。
是三个年轻男人,为首的一个,穿着花衬衣,胸口戴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二十五六的模样,留着板寸,脸上一道疤横,撩起袖子的手臂,肌肉喷张,刺着一条虎虎生威的青龙。另外两个,约莫都十八九岁的少年,穿着t恤和牛仔衣,一个染着黄毛,一个烫了一头卷发。
总之,一看就是些二流子社会哥。
在社会巨变的年代,最不缺的就是这类人。
“老板,三碗馄饨。”黄毛抬手叫道。
宋春梅原本因为儿子而一直带着的笑容,在这三人出现后,渐渐不见了踪迹。方志刚脸色也是晴转多云。
陆宁心下了然,待母亲煮好馄饨,亲手给这三人端过去。
这三人跟饿狼下山一样,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过几分钟,三碗馄饨就被他们干光,那黄毛又招手:“再来三碗。”
三碗又三碗,三人占着张桌子,总共吃了九碗,才放下碗筷起身,其中那板寸打着饱嗝道:“老板,提醒一下,后天又是交管理的日子,别忘了准备钱。”
方志刚唯唯诺诺点头:“知道的王哥。”
这叫王哥的男人,满意地轻哼一声,用小拇指剔着牙齿,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上前收碗的陆宁叫住:“等等,你们还没给钱呢!”
“宁宁!”宋春梅紧张地唤道。
王哥和他的两个小跟班,仿佛听到笑话一样,转过身看向他。
大约见他是个白白净净的俊秀少年,王哥起了点逗弄他的意思,歪头笑道:“多少钱?”
陆宁一本正经道:“一碗五毛,你们吃了九碗,总共是四块五。”
王哥点头,装模作样摸了摸口袋,哎呀一声:“怎么办?我忘了带钱了。”
旁边两个跟班,发出一阵恶意的哄笑。
宋春梅见状,赶紧擦擦手将儿子拉到身后,朝王哥道:“王哥,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王哥上前一步,道:“老板,孩子不懂事得教啊,要不然我帮你教?”
“王哥,孩子第一次来,什么都不懂。不是后天交钱吗?我今天先交一半怎么样?”说着,朝方志刚使了个眼色。
方志刚会意,赶紧去收钱的盒子里数了一把钱,走上前递给王哥:“这是二十块,王哥你先拿着,剩下您后天过来再拿。”
王哥对这两口子的上道很满意,正要伸出手接过钱,然而陆宁却抢先一步,将方志刚手中那把票子拿走。
他轻轻将宋春梅推开,走上前一步,对着王哥笑说:“收保护费啊?这不太好吧。”
王哥冷下脸,道:“老板,看来你家这孩子是得让我帮你教育教育了。”
宋春梅也不知陆宁是要干什么,吓得赶紧要去拉人:“宁宁——”
陆宁却是轻飘飘避开她的手,对王哥一字一句道:“这钱从今天起,我们不交了!”
王哥狞笑一声:“臭小子,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说罢,抬手就朝陆宁一耳光扇过来。
在宋春梅颤抖惊呼的同时,陆宁却及时地偏头躲过了这一巴掌,紧接着猛然上前,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趁着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将人摁在旁边的小桌上。
因为动作太大,王哥的脑袋与桌子亲密接触时,发出砰地一声巨响,立马将周围摊位的目光吸引过来。
王哥想要挣扎,陆宁又飞快将他脖子上的金链子用力一拽,紧紧勒住了他的脖颈。看起来俊秀斯文的少年,力气却大得出奇,被他这样一勒,王哥便再动弹不得,只涨红脸费力地朝两个跟班叫道:“还不快帮忙!”
然而不等两个跟班上来,陆宁变戏法般,一只手往后一掏,再回到王哥脖颈时,便多了把锋利的水果刀,他恶狠狠道:“谁敢动一步,我立马弄死他!”
他一张脸冷若冰霜,看着完全不像是说说而已,手上的刀也已经刺破王哥的皮肤,正一点点往外渗血。
宋春梅和方志刚都吓得失了声,一时间完全忘了该做什么。
那两个跟班见状,自然不敢上前,只掏出匕首放狠话:“臭小子,我看你是找死!”
与此同时,夜市街不远处,三个年轻人正各自捧着烤红薯,慢悠悠往这边走,听到动静,循声看过来,其中一个咦了声,道:“那不是方叔宋姨的摊位吗?那是他从老家里来的儿子吧,这小子我记得不是个挺乖挺内向的孩子吗?这是在干吗呢?”
周家遇眯眼望着拿刀抵着人脖子的陆宁,没有说话。
他身旁的男孩又道:“好像是王开那伙人,据说最近在这边收保护费收得挺凶的。方姨这儿子是不想交钱么?这么虎?敢单枪匹马跟王开他们干?家遇,要不要去帮忙?”
周家遇咬了口红薯,淡声道:“先看着吧。”
这厢的陆宁,一手死死拽着王开脖上金链子,另一只手中的刀尖也紧紧抵在他脖颈处。
王开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张脸因为窒息渐渐变成了猪肝色。
这时的宋春梅终于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道:“宁宁,你快把人放开!”
陆宁不为所动,抬头扫了眼四周围上来的人,大都是街上的摊位主,这些人苦王开这伙地痞流氓已久,此刻见到他被人制服,面上虽然不显,但心中都颇觉快意,只是担心这少年会吃了亏去。
陆宁高声道:“各位老板,大家都是穷苦人,家里有老人有孩子,摆这份摊,不过是为了糊口罢了。我们每天辛辛苦苦摆摊,收工回家躺上床,只怕得半夜。可是赚到的这点血汗钱,要被这些地痞流氓搜刮去可能一半。你们甘心吗?”
这话可真是点燃了各摊位主的愤怒,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谁先喊了一句:“不甘心!”
紧接着便是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
“不甘心!”
“凭什么?!”
“我家里两个孩子上学,他们收取的钱都够我家一个孩子学费。”
……
众人才发觉,原来每个人都积累了怨气和不满。
陆宁又高声道:“既然大家都不愿意血汗钱被这些人搜刮去,那我们就团结起来,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几个地皮流氓么?以后他们再来收保护费,大家就齐心协力将他们赶出去。”
众人被他这语气,激发出了义愤和热血。也正是他的提醒,让大家知道,原来还可以齐心协力反抗。
陆宁见差不多,将王开狠狠推开。
两个跟班赶紧上前将趔趄倒地的老大扶起来。王开脸红脖子粗地喘了几口气,终于勉强缓过劲来,抬头看向神色平静的陆宁,怒火中烧地大吼一声:“王八羔子,我弄死你!”
然而他还没冲上前,方志刚已经拎起凳子挡在陆宁跟前,厉声道:“谁敢动我儿子,我跟他拼了!”
宋春梅也抄起锅铲和火钳,与丈夫并肩作战。
与此同时,周围的数十个摊主们,都举起随手抄来的家伙,齐齐朝这三人围上来。
三人见势不妙,一边口骂脏话,一边灰溜溜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