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拜见圣上。”郑嫔知道我要去,早就在宫门口翘首候着了。
我脸上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让她平身。
殿中已经备好了丰盛的餐食,边上还候着两位衣着艳丽的舞女。这可不是普通用一顿饭的架势。
“爱妃这是何意?”我问她。
郑嫔掩唇一笑,“圣上难得来一回毓桐殿,自然得隆重些。”
我敛目不语,只点了点头,没发表任何意见。
随她在桌前坐下后,我下意识去拿筷子,但摸了个空。郑嫔备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却唯独没把餐具准备齐全。
“圣上,赏了舞再用膳吧。”
“好。”
压根没有说不好的机会,没筷子。
随侍的宫女为我二人端来了漆金的小酒杯,里头是斟满的澄澈透亮的酒液。
郑嫔端起杯子向我敬酒,这似乎是个告诉舞女们可以开始了的讯号,因为下一刻,乐声骤起,衣袂翩飞。
我抿了一口酒水,面上不动声色,内心五味杂陈。
空腹灌酒,饭菜只给看不给吃,郑嫔是生怕我不醉啊。
“璃少御说,上次的梨汤圣上您不大喜欢,下回妾给您煮别的,好不好?”
“不必,”我淡然拒绝,“孤不爱吃甜食。”
郑嫔也不气馁,又向我举杯,道:“前几日丽妃姐姐的事情,妾也有所耳闻。姐姐心地纯善,只是性子急了些,一时心切,并非有意要伤圣上的。”
“你要为她求情?”我把玩着酒杯,问。
“妾不敢,”郑嫔道,“不瞒圣上,妾与丽妃姐姐素来要好。姐姐走岔路做了错事,妾只是想替她向圣上认个错,恳请圣上念在旧情的份上……”
我不欲多听,“此事日后不必再提,过去便过去了。”
“是,是。”她连声应道。
一曲舞毕,郑嫔使了个眼色,舞女们便走上前来为我斟酒。
“圣上,”郑嫔笑意盈盈地为我介绍,“这二人是妾从府里带入宫的丫鬟,名唤春水、夏莹。”
语毕,她又让两人向我行礼。
郑嫔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宫妃身边的丫鬟,姿色上乘又有一技之长的,几乎都会成为她们手中的棋子。或为了取宠,或为了牵制。
主仆一心,在这宫里多一个人上位,就能连带双赢,获得更多的机遇。
小选在即,工部的安排尚未确定,她担心的事情很好猜。
一旦新人入宫,本就不受宠的旧人便更加失色了。位分高的尚且好说,内庭不管怎样都会给她们几分薄面。
但,郑嫔,她的位份还不够高。
可我心里存着别的事,本就不想在这儿多耗费时间,更别提顺她的意做戏了。
在虞殊面前,我保证了就走个过场,不做什么的。若来了毓桐殿一趟,宫里又添了新人,那我日后还进得去清平殿吗?
“孤没有心思。”
郑嫔笑脸一僵,试图圆说,“圣上,方才的舞,不美吗?”
我没有接话,掩袖饮酒。
“圣上……”
“阿嚏。”我侧过头,连打了数个喷嚏。
手中的酒杯晃动,酒液泼在了我的衣襟上,湿了一块。
郑嫔慌了,赶紧站起身拿出帕子,要为我擦一擦,被我一侧身避开了。
小单子听见动静快步进来,看我的模样和当时在御书房闻了香粉类似,惊慌道,“圣上,小的去传太医。”
我跌跌撞撞站起来,止住了他向外跑的动作,让他搀我出去。
“咳咳,”我捂住鼻端,一边咳嗽一边闷声说,“这儿有,咳,香粉味。”
郑嫔与丽妃走得近,宫里自然有丽妃送的东西。她惊疑不定,不知道是哪样物什致使我犯了病,一时间,立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这便乘了我的意。
“回去,”我说,“让太医到偏殿来。”
小单子应声,一路扶我上了轿辇,吩咐扛轿的快些走。
毓桐殿里,在场的所有人都跪下了,郑嫔颤声恭送我离开。
待明黄色消失在视线中,她脱力地坐倒在地上,指尖几乎要把丝帕扯出洞来。
她咬牙道,“我的好姐姐啊……枉我为你说话,你却坏了我的好事。”
“将丽妃送的东西全都清出去!”
夜色里,我悄悄将指尖夹着的发丝丢了出去,让它随风飘散在了重重红墙之后。
那日与虞殊去红妆园赏梅花,他说他听到了郑嫔的声音。我们出来时,我又闻到了香粉的味道。
在清平殿外,我灵光一现,想到了这一茬。虽不知二人关系如何,但她俩总该有交集,可以利用一下。
谁曾想天助我也,郑嫔自己提起了丽妃,还说平素就关系好。
我靠在轿辇上,勾起了嘴角。
大家都没有真心,你同我演戏谋利,我自然也能以作戏来回敬你。
……
偏殿烛火通明。
我坐在榻上,举着铜镜看着里面的自己,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是,等会,我怎么真的起疹子了?!
“圣上饮酒了?”老太医搭着脉,双眼微微眯起。
“对,”我疑惑,“难道不能饮酒吗?”
老太医叹了口气,“忌酒,忌食辛辣刺激之品。”
我的膳食一直是由御膳房调配好的,没在意过这些,登时懊恼蹙眉,失策了。
不过还好,喝的不多。
吃了点素净的饭菜垫垫肚子后,我闷头灌了一碗药汤,沐浴完,把外用的药水也涂上了。
小单子战战兢兢进来,问我想怎么处置郑嫔。
我本来不想罚她什么,毕竟一开始只是我想作戏而已。但想到她不给筷子就灌酒的举动,还有颈间发痒的疹子,我又觉得不能委屈了自己。
“禁足十日,罚一月俸禄。”
“那,”小单子欲言又止,“内庭那边,圣上……”
劝我去郑嫔那儿的人是孟公公。我去了,犯病了,小单子这是在担心他师父会不会受到波及呢。
我摆摆手,“这次便罢了,日后少干涉孤的行踪。”
“是,圣上。”小太监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屋里的灯熄了。
我睡了吗?
显然没有。
雕饰华丽的窗扇被我轻轻推开了一道缝隙,绣衣警觉地朝这边瞥了过来,一见是我,又都默不作声地把头拧回去了。
我踏上旁边的矮柜,利落翻身,从半开的窗间滑了出去,顺手揣了一件狐裘和一根从架子上卸下来的木棍。
腿伤不方便,走路实属麻烦。
我回身关好窗,拄着简易拐杖,在绣衣们无言以对的目光中,一脚深一脚浅地飞快溜走了。
什么时候能废掉起居册,让虞殊直接搬来跟我睡就好了。
我在月色下艰难但矫健地行进,把前朝曾惹我不高兴的人名全翻了出来,在心里默默谴责了一遍,并谋划着我的大计。
“吱呀——”
提气借力,我纵身一跃翻过了宫墙,打开了清平殿主殿屋后的窗户,故技重施,溜了进去。
我不在时,虞殊总是很早就歇息了,他活得很规律。
熟门熟路地一路摸黑走到床前,我拨开垂落的床幔,闻到了让人心安的草木香。
我的呼吸跟着他的频率逐渐放慢了。
丢掉狐裘悄悄爬上床,掀开被子把自己埋进去的时候,我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奇怪。
话本里的人都是去爬皇帝的床的,为何到我这儿,我这个做皇帝,反而总在爬虞殊的床呢。
“圣上很高兴?”他的语气里半分不见睡意。
我蹭到他身边,“你没睡?”
“没有,孤枕难入眠。”
“那为何躺着?”我说,“孤方才进来,你也没吱声。”
他的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哪个垂钓者会在鱼儿将要上钩时动饵料?”
“不一样,”我贴近他,“你就是动了,孤也不会跑的。”
虞殊低声说,“圣上怎么没在毓桐殿带着,跑到殊这儿来了?”
“有人在等孤上钩,孤怎能不来。”
“殊不在等。”
我伸手勾住了他顺滑的发丝,“骗人,孤看穿了,御书房里你是故意的。”
他转移话题,“圣上身上都是脂粉味。”
“哪有,”我拎着衣领闻了闻,明明只有淡淡的药味,“你又醋了。”
虞殊不吭声,搂住了我。
“父皇后宫三千佳丽,你也如此天天吃飞醋的话……”他这样,让我有种看小孩子撒娇的好玩感,忍不住要逗他,“那岂不是天天都在醋缸里泡着?”
“圣上,阿于是不识得先帝的。”
行吧,避而不谈就避而不谈吧,我拿他有什么办法。
“你既不高兴,为何还要说让我去?”
“殊不想让圣上难做。”他说。
“日后不会了。”我有些高兴地跟他讲今天的意外之喜,虽然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但起码内庭会消停一段时间。
虞殊的注意点却在其他地方。
他伸手轻柔地抚上了我的颈子,担忧道,“圣上又发疹子了?”
“已经用过药了。”我安抚他,让他放心。
“应该由殊来御书房见圣上的,”他的语气里满是内疚,温热的掌心贴上我的后颈,轻轻揉捏,“殊做错了。”
我摇摇头,将指尖的发丝缠绕得更紧了些,心说这有什么的。
“若孤不来,你便一直这么等着吗?”
“也不是。”
我好奇他会做什么,但无论怎么问,他都不吭声了。
“早些休息吧,圣上。”他说。
“孤跑了那么长的路,就只有‘休息’二字吗?”我故作不满。
虞殊笑了笑,“那圣上欲意为何?”
还能为何?
“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