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却意识清醒的时候,手中握着冰凉的刀柄,低头一看,是一柄匕首。

    匕首很熟悉,是幼时师兄赠予他的礼物,只是从某次小聚之后就不知所踪了,现在奇怪地重新出现在他手中。原本未开刃的刀口变得尖锐雪亮,有鲜血从刀身蜿蜒而下,流到手心,逐渐染红了他的胳膊和雪白的道袍。

    这是……?

    他后知后觉地抬头,见到面前浑身鲜血的白若羽,对方惊恐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十恶不赦的魔修。

    “白师弟……”祝却往前走了一步,昨日的记忆从某一刻断了片,他本应在缥缈峰准备行李,师兄前些日子不知所踪,他准备下山去寻。不知怎么,一睁眼出现在白若羽的房间内。

    这番话说出来像是托词,更何况他手中还拿着凶器。

    “你走开!”白若羽尖叫着,“祝师兄,你疯了,你要杀我!”

    见他如此排斥自己,祝却退后一步,保持安全的距离,不再刺激他:“抱歉,我不记得……”

    房间里闹出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别人的注意,不一会,白若羽的师父便过来了,看见对峙的二人,眉心微微拧起。

    祝却认得对方。他自小在太虚宗长大,所有长老他都认识,都是自己亲昵的长辈,了解他的品行。于是他放了心,不仅重新解释一遍,还主动交出匕首。

    但对方看也不看,反而动手封住祝却的全身灵脉,将其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了,在师尊渡劫失败,身消道死;师兄下落不明,魂灯破碎后,太虚宗大部分长老对他的态度立时冷淡下来,不再疼宠这个曾经让他们骄傲的“晚辈”。

    那人理所当然道:“祝南音,你戕害同门,理当受罚。”

    祝却摇头,他想辩解,想说伤害白师弟的不是他——他有什么理由伤害同门呢?

    他的师尊是修真界内最接近飞升的大能,受人敬仰;师兄是年轻一代的首席,天资高绝。他们为祝却遮风挡雨,将他完全地保护起来,祝却一丝风吹雨打都没有经历过,养出一副过于天真烂漫的性格。他拥有得太多,所以能够毫不吝啬地将天财地宝乃至珍惜功法赠予他人,凡人、散修、同宗弟子乃至长老,大多收过祝却的恩惠。

    他怎么会主动伤害别人?

    他看见太虚宗宗主,看见浑身浴血的白若羽,看见要给他定罪的宗门长老,听见他们高高在上地宣判,要将自己废除修为、囚禁在宗门水牢内。

    他看见曾经帮助过的宗门弟子,隔着远远的,哪怕平日里都亲昵地称呼他为小师兄,此时没有一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

    他看见自己的同门师弟纪穆源,同样用复杂厌恶的眼神盯着他。

    最后的画面是什么呢……

    是一道寒芒,是刺穿他金丹的剑,握剑的人是纪穆源,是他除了师尊与师兄之外,最信任的师弟。

    ——

    祝却慢慢睁开眼睛,周围的血腥气味依旧刺鼻,但比他睡着前好了许多。入目是一间糊满血液的房间,颜色沉淀至深黑,仿佛地狱。

    过于真实的梦境和现实的混淆让他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一群半透明的魂魄挤挤挨挨地围到祝却身边,在他指尖亲昵地蹭了蹭,大部分魂体都已经不凝实,看不清本来的样子,却执意要贴过来,无声地表达自己的谢意。

    “我没事的。”祝却知道自己刚才忽然睡过去,让它们担心了,身后背着的雪里剑也在一下下地散发着暖意,“好了,现在是最后一步,我们要往生了。”

    祝却温和地安抚这这些刚被净化怨气的魂魄们,戴上巫族特制的骨质面具,从俊秀的少年变成狰狞的祭司,拿出引魂香点燃,飘出来的轻烟为魂魄们指引了往生的方向。

    城内被净化的魂魄都看到了这柱香。

    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几乎都失去了生前的记忆,因为枉死的怨气不得不被困在这座被屠干净的死城内,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身死过程。最终,附近的区域会因怨气沦为死域,吞噬更多人的性命。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祝却听到传闻后日夜不休地赶来,不眠不休七日,终于将三座城的怨魂全部净化,送去往生。

    魂魄们轻轻触碰少年的脸颊,留下一点星光,随后跟着轻烟的方向飞往天际,逐渐消散。

    触碰过祝却的魂魄都不由自主地留下一点功德金光,祝却吸纳了一部分,身上经脉的隐痛逐渐消散;更多的功德金光,祝却分给了雪里剑。

    等到半透明的魂魄全部离开后,少年单薄的身形晃动片刻,几乎站立不住。身后的雪里剑忽然滑下,落入他手心,为祝却借力。

    “我没事。”祝却再次重复。

    他疲惫地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半靠在墙上,不顾身上的黑袍因此染上血污,将雪里剑抱在怀中,感受着剑身散发出的暖意,有些昏沉地说:“……就是有些困。我又做了那个梦。”

    从被废金丹逃离太虚宗,再到如今转为巫修重新下山,已经过去了百年。

    这百年内,他时常会做这样的梦,一开始,他会不理解宗门的做法,甚至在想这是不是针对太虚宗的阴谋。

    后来祝却想明白了,他师尊缥缈尊者死后,缥缈峰自动归属于他们师兄弟三人,师兄魂灯破碎,已然陨落;自己虽对太虚宗有归属感,但不会将缥缈峰全都交给宗门。

    于是最好的继承人成了纪穆源。

    ——为了自己的地位,他一定会无条件听从宗门的话。所以“祝南音”可以被放弃。

    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他握着刀。

    离开师尊和师兄的庇护后,祝却立刻直面了真正的残酷修真界,几乎将他彻底击垮,可他撑下来了,为了师兄。

    当初离开宗门,机缘巧合之下,他找到了巫族聚集地,转为巫修。如今体内流淌的是一股陌生的力量,名为“巫”,也是他如今的最大依仗。

    巫族中有复活的秘法,就算只残留一丝魂魄,也能逆转天地,重新将人带回世间。雪里剑是师兄的本命佩剑,含有一丝师兄的残魂。他能复活师兄。

    师尊和师兄都是祝却最亲近的人,师尊的魂魄早已消散在天劫之下,他只能拿到师兄的残魂,这也是支撑祝却活下来的执念。

    或许是重新来到修真界,祝却又重新做起这个梦来,他半闭着眼睛,少年人精致的容貌露出一丝落寞。

    “……可是为什么,师尊和你都没有入梦来看过我。”

    祝却靠在墙边,怀中抱着剑,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询问。

    雪里剑灵性不足,无法回答他的话,只能默默地继续提升温度,温暖祝却冰凉的手心。

    有了魂魄赠予他的那些功德金光,祝却很快就恢复精神,准备离开。如今祝却重新下山,正是知道了“祝融”秘境即将开启的消息,复活师兄的材料只有秘境中存在,错过这次,或许要再等百年。

    “阁下可是巫族?”

    不知何时,小小的民居外站着两个大宗门弟子,穿着再熟悉不过的白色道袍。

    其中一名男子上前一步,脸上笑意盈盈,让人乍见之下心生好感,主动介绍道:“我们是太虚宗内门弟子,刚好经过此城,见城内有异动,前来查看。我名白若羽,这是我的师弟,名纪穆源。”

    纪穆源怀中抱剑,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冷淡地点点头,似乎一切以白若羽为主。

    他们是修真者,容貌自结丹后固定,也因此,和刚才的梦境诡异地重合。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是啊,我是巫。”

    祝却闭了闭眼,声音却在发抖。

    乍然见到“故人”,他心中恨意难平,几乎握不住剑。

    他想质问纪穆源,宗门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同长老一起陷害师兄?亲手废了师兄的金丹,这些年你可否有丝毫悔意?

    但在见到纪穆源的那一刹,曾经的想法全都烟消云散,祝却只想报复曾经被他放在心上的“师弟”。

    祝却闭了闭眼,尽量平复翻腾的心绪:“……还请稍等。”

    他的语气很平静,手中的雪里剑蓦的出鞘,还未等别人看清,便见一抹寒光直接刺向纪穆源。

    那是柄剑!

    作为剑修,纪穆源瞬间明白对方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正想举剑格挡,四肢忽然被什么无形之物牢牢捆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寒光刺向自己。

    下一秒,那柄剑直接刺穿了自己的右肩,一瞬间鲜血如注,纪穆源疼得脸色苍白,这一击直接粉碎了骨头以及经络。

    耳边传来刺耳的尖叫声,紧接着,一抹血雾炸开,白色的道袍上瞬间溅满了鲜血,血腥臭味几乎让人作呕。

    “你身上有血魔附着。”祝却收回手,握着的却不是剑,而是一截长长的枯枝,枯枝尽头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很难说这一击不怀有报复的成分,祝却的心情终于平复些许,快意道:“血魔附身时间尚短,我才能一击即中,小友命大啊。”

    血魔多诞生在血气浓厚之地,附身在修士身上后,会逐渐吸干修为乃至血肉。此类魔物最擅隐藏,发现端倪时,基本无力回天。

    “多谢前辈。”纪穆源忍着骨骼碎裂的剧痛,还得说出感谢之语,他不敢去看面前陌生的巫族。刚才那一剑,让他想到了祝师兄。

    幼时便是祝师兄教他用剑,对方剑势也是如此,锋芒毕露、一往无前。

    但祝南音理应死了!

    纪穆源恍然地盯着黑袍巫族,似乎在他身上看见了祝南音的影子,浑身一震,顷刻间打碎了脸上冷漠的表情。

    他看见对方握着枯枝,一步步走过来,面具之下透出的瞳孔冰凉一片,看不出丝毫情绪。

    祝却慢慢蹲下来,直视纪穆源:“我救了你,你应当给我谢礼,对吧?”

    祝却从前给过纪穆源很多东西。

    他不想给了,他要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