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检查结果在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从初步诊断到确诊,也就两天时间。
许尧拿着报告单坐在花园的长条椅上。
已经九月了,秋天到了。
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然后瓜熟蒂落,尘埃落定。
许尧坐着发呆,没有伤心,也没有难过,就是觉得,挺正常的。
人生其实很短暂,除了结婚生子,他已经经历了一个人生来应该经受的大半。
努力学习、参加工作、找个对象,分手,然后穷折腾。
只是他的折腾,似乎也要到此为止。
许尧低头,盯着报告单上肺转移三个字,忽然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定的。
起初,他以为自己很幸运,只要做了内镜切除手术,他身上的瘤子就没有了。
其实那会儿,医生也暗示过他,没有人能百分百地保证痊愈。
他抽烟喝酒熬夜伤神,拖到现在才复发,已经算他年轻,身体底子结实。
“一期到二期阶段,不要拖,尽快治疗。”主治医生安慰他:“积极接受治疗,存活率很高。”
许尧揉了揉脸,把单子收起来,给张主任打电话。
张主任听完,心里和许尧一样难受:“你别急,我问问黄总工,他夫人就是医生,请她出出主意。”
许尧说:“谢谢你主任。”
张主任叹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祸兮福所倚。你别绝望,而且你这个基本还是早中期阶段,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能治好。”
许尧听他那一车轱辘的话,就知道张主任这个老好人,心里是真的关心他。
“我不该误会你和廖荣是一伙的。”许尧歉疚道。
张主任嗐了声,不在意这个事情,他说:“我们没经过你同意,把你的项目交给廖荣,本来就做得不对。”
“你生气是应该的。”张主任同样心有愧疚:“还有你家里条件困难,我们还给你降了工资…许尧啊,你是个好孩子。”
接下来的话,张主任实在说不下去了。
许尧有多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以说他的病,百分之八十的过度操劳有关。
每次所里加班,他都抢在头一个,他还帮别人做工作,任劳任怨,辛辛苦苦。
说到底,张主任是心疼他的。
“你别着急,”张主任一个劲儿劝慰他,“我现在就去找黄总工,他没开会,我去问问他。”
许尧感激:“谢谢。”
张主任去问黄总工了。
许尧坐到傍晚,回家去了,他给许柔打视频电话,问她生意怎么样。
视频里,许柔笑得特别开心,向他报喜:“哥,都走上道了,每天都有好多人来。”
“我就说我妹妹肯定没问题。”许尧欣慰。
许柔说:“哥,我以前不是想去大城市吗。”
她说这话,许尧就想到了房子,房贷,笑容有一丝凝滞,但还是开心的:“嗯,等哥把房子装修了,你就搬过来,好不好,你和爸一起。”
许柔轻轻摇头,充满歉疚地说:“哥,我不想去了。”
许尧愣住:“为什么呢?”
他以为许柔是担心没钱,就着急地说:“钱是够的,这方面你别操心。”
许柔摇脑袋:“不是的,哥,我以前确实很想到大城市生活,但现在,我想通了,我不是那里的人。”
许尧沉默。
许柔说她认识了个人:“也是申城回来的,才三十多岁,就一身毛病,说他们天天加班到凌晨,特别早就要去公司上班。”
“哥,你不是这样吧?”许柔关心他。
以前是……许尧笑了笑,报喜不报忧:“当然不是。”
“嗯嗯,”许柔说,“所以我就想通了,我去了那里只能做很累的工作,给别人打工,不如就在丰城,小地方节奏慢,至少轻松,能照顾爸爸和弟弟。”
许尧郑重地问:“你真的做决定了?”
许柔笑着,点了点头:“嗯!”
许尧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那沉重的房贷,终于可以不用继续背负下去了。
就像压在他身上最重量级的山,突然消失,许尧只觉得遍体通透。
既然许柔不要申城的房子了,许尧也不需要,他想着住院之前,把房子挂到中介那里,亏个几十万卖了。
中介问他心理价位挂多少,许尧说他先看看剩下的房贷。
因为害怕面对,所以关了短信提示,也一直没打开过住房贷款的银行账户。
现在,不用背负了,浑身轻松,许尧终于有勇气,在还贷款以外的时候,打开银行app。
他首先怀疑自己眼花了,认错了字。
他的负债那一栏竟然是0,也就是说,他的房贷消失了!
许尧难以置信,怀疑自己开错账号,但退出来一看,的的确确是他的房贷卡。
许尧有点懵逼,他上百万的贷款哪去了?!
翻遍了所有账号,都没有房贷踪迹,而房子还是他的名字。
初秋太阳很大,天气有热,整座城市闷在火炉中,每个人都汗流浃背。
许尧呆呆地杵在梧桐树荫下,抬头望天。
细碎的光线从树冠缝隙间落下来,星星点点,十分晃眼睛,许尧靠着梧桐树干,久久难以回神。
压着他的山现在换了一座,从房贷变成了疾病。
许尧回家,给杨森打电话:“我房贷呢?”
杨森在美国,两人有时差,好在这个点他还没睡,帮楚恒冬跑腿准备订婚的事。
“还了啊,”杨森莫名其妙,“怎么了。”
许尧愤怒:“谁让你还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森也恼火:“贵妃娘娘,你冲我发啥火啊,我也是听老板的话办事,你不是让他还了吗,他就拿你身份证给我,还了啊。”
“两百万。”许尧说:“把我卖了也还不清。”
这是杨森本年度听过最好笑的话了:“您老人家放宽心,您只要张张腿,别说两百万,我看老板那昏君的样子,家产都能给你。”
许尧无语:“你别太下.流了。”
杨森笑眯眯:“我这实话实说。”
许尧棒读:“瑞士礼仪学院高等专科优秀毕业生。”
杨森立刻收起戏谑,正经严肃又高冷:“没有别的事,我就先挂了,许先生,你有疑惑,可以直接联系老板。”
“他忙着结婚,我联系他个屁。”许尧没好气。
杨森客观地纠正:“准确地说,是订婚。”
啪,许尧把电话挂了。
杨森摸摸鼻尖,小声嘀咕:“还是贵妃娘娘脾气大啊。”
卫轻尘不会这样,他从来温声细语,就像家里开明的长辈,虽然他的年纪和“长辈”这两个字儿完全不搭边。
苏跃也不会,他对杨森,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规规矩矩,客客气气,虽然会叫杨森“杨公公”。
只有许尧,三番两次甩他电话。
杨森也不生气,许尧这个暴脾气,他和楚恒冬都知道。
思来想去,杨森还是楚恒冬回了个消息:贵妃刚才打电话来。
刚发出去,没几秒,楚恒冬的夺命call就闪过来了。
杨森心道,果然如此,他摁了通话:“老板。”
楚恒冬这一天都在接客,听得出他有多疲惫,但他这个点还没睡,大概也睡不着,他问:“许尧说什么了。”
杨森就一五一十地原话复述了。
楚恒冬笑了下:“我和他失联三天了。”
杨森怎么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委屈,他埋汰:“贵妃这脾气都是你宠坏的。”
楚恒冬无辜:“哪有,他一直都是这个脾气。”
杨森嘴角抽抽,好像确实,无法反驳,他狡辩:“才开始不是,对你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温柔可人,通情达理。”
从什么时候起,许尧都敢甩楚恒冬脸子了。
楚恒冬自己心里清楚:“那是因为之前,他不知道轻尘。”
杨森叉腰:“那是他钻牛角尖,少见多怪,男人一辈子怎么可能只爱一个人。”
这话没安慰到楚恒冬,反而加重了他的忧虑:“他会爱上其他人吗。”
杨森:“………拜拜了您嘞,昏君。”
杨特助果断结束这场谈不到一块儿的通话。
许尧想给楚恒冬发消息,质问他,并表示愿意经过房产过户,把房子还给他。
可这三四天,楚恒冬也没给他发过只言片语。
他去了美国,就像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许尧本来生气,但转念一想,人家是去结婚的,新婚燕尔,当然没空管他这只小鸭子。
楚恒冬所有对他的好,也只是基于,他们的身体足够契合。许尧不会再怀疑这一点。
因为这是楚恒冬亲口说的,他说他的身体需要他。
而许尧也告诉过他:“我的身体不好。”
该散就散吧。
许尧想起了报告单,想起了自己的腹痛,想起了肺转移三个大字,想起了母亲离世时的悲恸与凄凉。
他总是觉得呼吸困难。
检查出结果的这天晚上,许尧把房子低价挂上中介,然后删了楚恒冬的微信好友,拉黑他的手机号,只留了杨森的号码,以后还钱用。
做完这些,他发了一条向日葵朋友圈,配字:春暖花开。
安洋第一个回他:秋天了哥
安洋发消息,问他是不是受啥打击了,搁朋友圈放鸡汤。
许尧call他:“劳资完了。”
安洋本来在跟何冠打牌,输的人要主动亲对方,何冠正要凑过来,安洋推开他,指了指手机。
何冠懂事地让开。
安洋站起来,去了阳台:“什么完了,咋滴啦这是?”
许尧欲哭无泪:“我肺转移了。”
安洋没反应过来:“什么转移?”
许尧委婉:“恶性肿瘤。”
安洋:“……让你跟渣男鬼混,都是报应。”
许尧:“呜呜呜呜。”
安洋是个仗义的朋友:“你还住老屋?那我搬过来,照顾你几天,你要住院吧?”
许尧感动,眼泪如决堤洪水:“安洋,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安洋摆手,一副消受不起的样子:“别介,这话被你老公听见,他非得削死我。”
许尧提起他来气:“他跟我没关系,他就是个瓢虫,瓢虫!”
安洋呵呵一笑:“多少人想被他瓢,还瓢不到呢,行啦,不说这些,你把家里收拾收拾,我明早就来。”
许尧呜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