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丝带解开,十二支红玫瑰散落在桌上。
看得出每一枝都是精心挑选的,玫瑰花瓣柔软而完整,花枝形态漂亮。可因为缺水,花朵正蔫不拉几地耷拉着。
商暮拿着小剪刀,神情专注地修剪花枝,去掉多余的绿叶。十二枝都修剪完后,他把花束插入酒店的花瓶中。
过了一会儿,喝饱了水的玫瑰花枝恢复了鲜活,花朵舒展开来,惬意地昂起头。十二枝簇拥在一起,灿烂如锦。
兜里的手机欢快地响起,商暮看到来电显示,丝毫不惊讶地接起了电话,轻柔喊道:“程姨。”
“暮暮,睡了吗?”程云萱道,“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商暮向后仰躺在床上,手指插入细软的发丝中,指尖摩挲着发尾,声音有些惫懒,“我在酒店,就要睡了。您身体不好,也要早睡。”
程云萱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在酒店,她从来不会插手过问两人之间的感情,只是柔声道:“工作上和生活上遇到不开心的事,可以和姨说。”
“谢谢您,我会的。”
商暮低声应道,一股委屈感涌上心头,差点就要说出来。但他又感觉惊讶,同样的话经由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如此的不同。周望川这样对他说时,他便只有愤怒和不甘。
他转移了话题:“姨,秋装的初稿已经出来了,这两天我再改改,就发给您看。”
“好,不急。”程云萱声音温柔,“工作上的事情慢慢来就好,月底是中秋,记得来家里吃饭。”
多年前第一次见面,程云萱就惊叹于商暮的审美和设计才华,加了微信时常探讨。后来又有了另一层关系,她看商暮就像看自家孩子,得知了他的家庭状况后,更是对他怜惜有加。
“谢谢姨。”商暮说着,却没有立刻应下,他与周望川的事情还不清楚,他不能许下任何做不到的承诺。
程云萱明白他的意思,便只是道:“好了,早些休息吧。”
挂断电话后,商暮把桌上的花瓶移到床头,在浓郁的玫瑰花香中,他尝试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酒店的床又冷又硬,他翻来覆去许久,仍然捂不热被窝。许久后,他翻身趴在床上,拿过手机翻看。
微信里有一条好友验证消息,备注是:“我们谈谈。”
商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点击了拒绝。
他又把周望川的手机号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看到了对方之前发送的短信。
两个小时前:“我去医院值班,你不想见到我的话,我今晚不会回来。你记得好好休息。”估算时间,这条是他离开餐厅后,对方发来的。
商暮盯着消息,冷冷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半个小时前:“衣服带得够么,需不需要我给你送厚衣服?”
十分钟前:“你如果改变主意了,随便发个标点符号过来,我去接你回家。”
商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再次把号码加入了黑名单。
换季的时候,时尚界最为忙碌。接下来的几天,商暮都泡在办公室加班,忙着选品、调色和设计新品。
每晚被酒店的床硌得睡不着时,他就会短暂地把周望川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查看短信。
“天气凉了,给我酒店和房间号,我去给你送厚衣服。”
“买了你爱吃的蛋糕,回来尝一口可好?”
“宝贝,我真的知错了。”
每每看完短信,商暮就会睡得好些。
等忙过这一阵,又到了周末。
商暮提前让直播间的助手去联系,约了榜三来实践。
过去每次实践时,周望川都会事无巨细地查清对方的背景,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会同意他去。商暮觉得多此一举,周望川却坚持不让步。
周六下午,商暮来到银辉酒店的1205房间,榜三很快就到了。
榜三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长得不错,身材魁梧。商暮记得他在直播间的id叫做清夜。
清夜进门之后,似乎有些拘谨。他第一次看见主播摘下面具的容貌,眼里写满了惊艳。
商暮今天只随意穿着件米白色的开襟绒衫,水洗白的牛仔裤。他正懒散地靠在床头抽烟,眼神飘忽。
他总觉得酒店的房间有味道,会想用烟味压一压。但他讨厌浓重的烟草味,便习惯只抽一根清淡的薄荷香烟。
“来吧。”商暮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烟灰,说道。
清夜有些拘谨地走过来,去角落的茶台烧上水,道:“不如先喝点水,休息一下?”
商暮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我喜欢直接一点。”他随即又压下情绪,问,“第一次吗?”
“……对。”清夜说。
商暮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那你可以先酝酿一下,但最好快一点,我晚上还有事。”
清夜说:“我去一下卫生间。”
商暮皱着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第一次遇到这么磨叽的。
清夜从卫生间出来后,径直走向角落的茶台。他把开水倒入放着茶叶的纸杯中,被身体挡住的右手离开了一瞬,看不清动作。
商暮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身上扫过,随意地掸了掸烟灰。
清夜端着两杯茶水过来,说:“先喝点茶,等我酝酿一下吧。”
他说着话,目光状若不经地往商暮的衣领里钻。商暮爱穿衬衣,开襟绒衫里是一件纯白单薄的衬衣,解开了两颗扣子,玉白的锁骨若隐若现。
商暮望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茶水,似笑非笑道:“我和别人实践,从不会入口任何东西。”
清夜面色不变:“我是第一次,需要喝茶放松一下。”
商暮突然冷了脸色,攥住他的手腕,清夜吃痛地叫了一声,杯子砸在地上碎裂成片。
“你往茶水里加了什么?”
清夜变了脸色,强忍着痛说道:“没加什么,放开我。”察觉到手腕上的力度绝非常人所有,清夜暗骂了一声,知道自己撞上了硬茬。
“果然,老周的审查是有效的。”商暮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咔嚓一声,清夜的手腕脱臼了。商暮仍懒懒散散地坐着,并不见多少用力,似乎并不是捏断了一个人的手腕,只是捡起一片花瓣,或者一片羽毛。
清夜知道事情败露,也不留什么面子,开始反击。他虽然一只手脱臼,动作却出奇的精准和迅速,显然是个练家子。
商暮嗤笑了一声,三两下放倒了清夜,他手里甚至还夹着那根烟。
清夜被他踩住胸口动弹不得,又是恼又是丢脸,索性豁出去大骂:“装什么清高?!长着一张狐媚子的脸,打着约实践的幌子,谁不知道你是来找日的?你爷爷给你砸了几十万,日一下怎么了?!”
商暮惊奇地看着他,一拳过去,清夜的脸顿时肿起一大块,偏头吐出一口带着碎牙齿和血的唾沫。
清夜仍兀自骂着:“自己长着这样一张脸,谁会信你是单纯来实践的?仗着自己是个小主播了不起是吧?放在其他地方,你爷爷这几十万砸下去,你该给你爷爷磕头,求着你爷爷日你!”
商暮又是一拳过去,把他打成了对称的猪头。
“你*****,□□****!!!!”清夜满口鲜血,口不择言地乱骂。
“几十万,是吗。”
商暮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对方立刻就接起了。
“喂?”
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商暮顿了顿,蓦然想起,他们在冷战。可清夜的叫骂声还在继续,他只好生硬地说:“打钱来,几十万。”
电话挂断后,入账短信立刻就来了,商暮叼着烟,问清夜:“卡号。”
清夜愣了愣,报出一串数字。
商暮把钱转过去,两指拿下唇间的烟,轻轻掸了掸,烟灰便飘了清夜一脸。
“不要张口就日啊操啊的,很没有素质。”商暮说着,把烟头按在清夜的手臂上,在清夜撕心裂肺的痛叫声中冷声说道,“还有,老子是1。”
他站起身,把烧到底的烟头往清夜身上一扔,离开了房间。
今天的实践泡汤了,商暮越想越气,回到下榻的酒店后,他就吞服了国外寄来的新药。
国外的某个公司致力于为他们这类人生产药品,药会灼烧肠胃,让身体无比痛苦。商暮购买多次,已成为了公司的vip内测用户。
药性尚不明确,他本不应该吞服,可是心情无比抑郁之下,他吞服了两颗。
起先没什么效果,可是半个小时后,痛楚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对痛如此敏感且熟悉,却也感觉到这种痛与以往的内疼外疼都不一样,完全在他控制之外。
从喉口到胃肠都是硫酸般的剧烈灼烧感,他急促喘息着,跌跌撞撞地来到卫生间,趴在洗手池上大口喝凉水,腹中的烧灼却变本加厉。
他大口大口地艰难喘息,喉中是压抑不住的痛吟。喉口堵塞发痒,吐出的却是鲜红的血迹。
商暮用最后的力气来到床边,拨通了通讯录里的第一个号码,紧接着,他完全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徘徊在空中的意识渐渐回落。
商暮闻到了医院的消毒水气息,旁边的走廊有人在细细地说话。高跟鞋踏在医院的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胃里有轻微的烧灼感,喉口涩哑。这是洗胃后的感觉,他已十分熟悉。在过去的那几年里,他曾无数次把自己作进医院,或是洗胃,或是催吐,或是住院。
他才刚刚一动,脸上就有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熟悉又疲惫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宝贝,你哪里难受?”
商暮没有睁眼,他想象着周望川去酒店救他的场景——他已然昏迷,躺在自己呕吐出的血泊中,一片脏乱。
周望川救过他无数次,见过他的肮脏和丑陋,那么不雅,那么可怜又可悲。他早已不是周望川心中,那个阳光可爱的小学弟了。
商暮这样想着,一行眼泪顺着眼角留下,没入枕头中。
周望川救了他那么多次,迟早会厌倦。爱意消磨不见,只剩医生的责任与良知。
抚摸他面颊的手顿了顿,落在他下颌处,指尖轻轻摩挲。
“瘦了。”周望川说。
紧接着,周望川伸进被子,在他腰身处摩挲:“腰也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商暮仍然闭着眼睛,声音沙哑地问道:“你现在看着我的身体,和看其他病人的身体,是不是一样的?和看一个七八十岁老爷子的身体是一样的,和看一个中年大婶的身体也是一样的,对吗?”
“你现在看着我,是不是只会想,这里瘦了,可能是哪个器官出了问题,那里瘦了,需要吃点什么补补。你看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时,看着任何一个病人时,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你用医生的审慎视角来评估,来给出意见。是吗?”
周望川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细软的发丝。
“不是。”周望川轻声道,“我会觉得你美丽。”
商暮咬紧被角,一行眼泪落下。
周望川给他擦去眼泪,温柔问道:“跟我回家,好吗?”
商暮的眼泪更肆虐了。
每一次的闹剧,都会以周望川的温柔包容来收场。他不知道周望川还能包容他多少次,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
他攥着自己的心像攥着自己的生命,一个不慎,便会从万米高空坠落,尸骨无存。
爱意是会被消磨的,何况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消磨。
这一次,他还有家。可下一次,他或许就会变成背着蜗壳的小蜗牛,流浪着去寻找下一个归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