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行军,一切从简。
易淮不是吃不了苦的人,他席地坐在篝火旁,对着火光皱眉观察地图。
祁恒吩咐侍卫到远一点的地方巡逻,以免打扰到他和易淮。
侍卫领命走远。
易淮听到动静抬眼,便看见祁恒走到了面前。
他冷笑一声,站起来打算换个位置。
“易先生。”祁恒的声音不带一丝负面情绪,十分诚恳。
显然并不介意易淮几天来的“冒犯”。
那天易淮拂袖离去之后不久,祁恒把宁景焕劝回了京城,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冲动行事。
等到祁恒空出手来打算去寻找易淮的时候,就听说他已经回到了队伍。
自那之后,易淮对祁恒的态度总是人前恭敬有余,人后爱答不理。
他依然会替他出谋划策,会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但不肯与他多说一句话。
祁恒到现在都不明白,易淮对他的气到底从何而来?
祁恒快步上前,拦住易淮:“先生何故对我疏离至此?即便是罪犯,也要告诉他犯了什么罪,不是吗?”
易淮讥讽地勾了勾嘴角,“殿下不必担忧,我不会背叛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明白,先生为何愿意为我效力,却不愿与我交好?”祁恒问。
如果当真这么不喜欢他,最开始又何必选择他?
易淮抬头,目光悠远:“我答应过一个人,会辅佐你,创造一个盛世。”
他这句话说的很轻,因而让祁恒错过了语气中的虔诚。
“谁?”祁恒逼问。
易淮平静地说:“是谁不重要,殿下只要知道,我不可能对他失约,这便够了。”
……怎么可能不重要?!
祁恒难以接受。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易淮的忠诚,可他的确不曾料到,这份忠诚是对于另一个人的。
祁恒把易淮当做是自己除景焕之外的另一个至交好友,他认为易淮会选择他,是因为他们俩人彼此欣赏。
……原来不是吗?
原来他以为的并肩作战,只是易淮领命而来,做一件他并不愿意的事情?
“是谁?”祁恒不死心地问。
“如果我命令你告诉我呢?我是你择定的主君不是吗?你难道要违抗命令?”
易淮觉得他说的话十分好笑,于是他当真笑出声来:“殿下,威胁人不是这样威胁的,如果你想从某个人的嘴里知道某些内容,你得先让他害怕,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让自己处于弱势。”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攻心,但如果你所掌握的资料不足,就比如现在,你不知道要怎么击溃我的防线,刑罚也不失为一个好手段。”
易淮教的十分认真。
于是祁恒想,他对那人,还真是忠心耿耿。
“我不问了,但是先生,我能不能知道,”祁恒长顿了顿,“你被迫留在我身边帮我,会不会觉得委屈?我让先生难受了吗?”
祁恒希望这是一个否定的答复。
他不想强迫任何人。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需要易淮,很需要。
易淮想了想,缓缓地说:“最开始,我是挺欣赏殿下的,当时觉得,其实效忠你也不错。”
他笑了笑,“可是后来,我遇到了值得我一生追随的人。与他相比,殿下,你差的太远了。”
“……那就好,”祁恒自尊心受挫,但还是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
易淮收回笑容,看向他,面无表情:“是的,我现在的确很讨厌你。”
然后从他身旁绕过,离开了。
*
而此时的京城。
沈明泽听说文煦之前来拜访,亲自打开大门迎接。
“国公大人,本官有失远迎,还请大人勿怪。”沈明泽故作热情地道,脸上的笑容是肉眼可见的虚伪。
文煦之疲惫地同他客套:“冒昧来访,丞相不嫌叨扰就好。”
“怎会?”
沈明泽站在他右前方,微微侧身,是引路的礼仪。
谁能想到,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师徒?
行至书房,坐下之后,有人来上茶。
沈明泽自得地说:“国公,尝尝这茶,出了丞相府,就是在皇宫都尝不到了。”
文煦之没有心情品茶,但他还是依言伸出手捧起茶杯,抬眼时忽然看到上茶小厮的面容。
是宋笙!
因正谏不讳,为临西郡受灾的百姓执言,而被打入天牢。
年纪轻轻的四品官,前途不可限量,庆朝为数不多的未来与希望。
文煦之苍老的手微微颤抖,被沈明泽赞不绝口的茶从杯中洒出。
“国公!”
宋笙惊呼,连忙取了帕子,细细将水渍擦干。
幸好这茶水只算温热,不至于烫伤。
宋笙这一系列动作十分熟练,刺得文煦之眼疼。
他望向沈明泽,强压着怒气:“你就让他给你做这些?”
你竟然这样折辱他?!
他的手抚过的,应当是笔墨纸砚;
他的眼装着的,应当是民生疾苦。
怎么可以让这么一个有大志向、大才学的人,困在这方寸间,做一些无足轻重的琐碎小事?!
沈明泽很无辜:“他自己愿意的。”
宋笙也连忙接上:“是,丞相大人没有逼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系统吐槽:[他也太舔了吧,这话听起来很违心诶,一听就是被威胁了。]
沈明泽用杯盖拨动茶叶玩,漫不经心地回:[这不是正好。]
宋笙也发觉自己这话似乎有点问题,他补充:“真的是我自己愿意,国公您千万别误会。”
文煦之哀伤地望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苦涩说道:“孩子,苦了你了。”
宋笙:“……”
他强调:“我不苦,我很好!”
这强调显然用处不大,文煦之满脸都写着:“我都知道,你就别安慰我了”。
宋笙苦着脸,转身望向沈明泽,带着做错事情的心虚。
沈明泽很满意这种效果,于是给了他一个表示赞扬的眼神。
于是宋笙想,沈相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他让沈相被人误会了,沈相还这样安慰他。
这样好的人,他以前这么就跟瞎了眼一样,什么都没发现呢?
系统左看看右看看,人类真的好奇怪哦,怪不得它从来搞不懂它的宿主。
沈明泽轻轻放下茶杯,“国公远道而来,不知有何事要吩咐本官?”
“……你要怎么样,才肯放人?”文煦之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沈明泽笑得意味深长:“国公可别为难本官了,本官说过,秉公执法,待身上罪孽赎清,本官一定放人。”
“恐怕还没等到那日,人就被你害死了!”文煦之愤怒地说。
“怎么会呢?本官可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沈明泽叹了一口气,“老师,您总是不信我。”
站在一旁的宋笙只觉得这句话说不出的酸楚与苍凉,他听得心如刀绞。
是啊,沈相是文国公亲自教出来的学生。
——可文国公却不曾信任过他。
天地君亲师,师者,如父。
沈相每次看到文国公以如此仇视的态度对待他,他又该有多难过?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把所有人护在羽翼之下,任凭自己遍体鳞伤,依然不改其志。
“我不想和你多说,沈明泽,你开个条件吧,怎么样才能放人?”
文煦之嫌恶地别过眼,表明了不想和他有过多交谈。
宋笙忍不住开口,“国公,沈相他……”
“宋笙。”
宋笙被打断,他转头,看见那人平静的眉眼。
宋笙无声地张了张口,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堵堵的,酸涩、难受,让他几欲流泪。
该吃过多少的苦,受过多少的误解,才能让他锻炼出这样一副古井无波的神色?
习惯这两个字,说来轻松,但落在这人身上,却是如此的沉重和悲哀。
系统一头雾水:[宿主,你对他做什么了,他怎么看起来难过得快要死过去了?]
沈明泽也不知道宋笙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他觉得再不想办法“活跃”一下气氛,文煦之就要觉得不对劲了。
“老师这是哪里话,不过……”
沈明泽阴恻恻地说:“您要是求我,学生说不定会愿意想想办法。”
文煦之听到这话心下微沉,他定定地看了沈明泽许久,而后惨然一笑。
罢了罢了,来这之前,他不是就做好了被折辱的准备吗?
文煦之缓慢地站起身,颤颤巍巍地离开座位,走到沈明泽面前的空地上。
他闭了闭眼,艰难地说道:“我……求你。”
而后毫不犹疑地弯腰,连膝盖也屈了下去。
沈明泽吓了一跳,赶紧起身阻拦,甚至下意识地用上了轻功。
等双手微微用力扶住文煦之时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系统笑的非常大声:[笑死,你不行啊,这可不像个反派。]
沈明泽认真解释:[会折寿的。]
[狗……宿主!]系统正准备大肆嘲笑这个借口,就见到沈明泽迅速松开文煦之,而后侧过身撕心裂肺地咳嗽。
他看起来极为难受,身体微微颤抖,如果不是扶住桌案,恐怕已经倒在了地上。
[宿主你怎么样?这个世界真的不能待了,我们走吧!]系统带着哭腔恳求。
这一切发生的突然,文煦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呆立在原地。
下一秒就被宋笙挤开。
宋笙心急如焚,满眼担忧,他搀着沈明泽,语无伦次:“大人,大人你还好吗?我这去请大夫。”
沈明泽拉住他,又咳了两声,才声音沙哑地说:“不用,我没事。”
还不忘安慰系统:[没事的,小一,别担心。]
才刚说完这句,沈明泽就觉得喉咙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
显得他刚才的安慰十分逞强。
沈明泽在心底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