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这是一个周六。
工厂在这天是不上班的。
迟遇却起得比往常更早。
之前每个周六,他都要坐三小时的长途车,去江城的大商场发传单。
今天也是如此。
天蒙蒙亮他就出了门,准备去搭乘最早的那班长途车。
他包里除了饭盒水壶外,还揣着偷偷藏起来的病历。
他打算再去医院给迟笑开点药。
一走出居民楼,先看见路口一辆黑色大车,旁边站着一位衣着整洁的中年男子。
迟遇瞟了眼这人,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前天晚上,和那个黑衬衫一起出现的中年男子么?
这人为什么在这里?巧合?
正疑惑着,对方大步走过来,再冲着迟遇微微欠身,微笑道:“迟先生,我是谢卿晟先生的下属,我姓刘,您可以称呼我‘刘叔’。”
迟遇:……?
谢倾城?青橙?就是之前那个黑衬衫吗?
刘叔的态度很礼貌:“谢先生有件事要和您商量。”
……和我商量?
这种一看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和我有什么需要商量的。
迟遇摇摇头:“不去了。我要去打工。”
刘叔:“谢先生说,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如果误工了,他愿意支付两倍赔偿。”
迟遇继续摇头。
平白无故的,对方为什么要给两倍赔偿?
他正要绕开刘叔往前走,对方再次开口道:“谢先生说,他认识江城最好的胸外科医生。”
迟遇:……?!
胸外科医生?能做心脏手术的医生?
等等,为什么这人要强调这件事?他知道了些什么?
这到底是……?
就在迟遇疑惑愈深的时候,刘叔微笑着又补了一句:“谢先生在中学门口的小广场等您。”
迟遇的手攥了攥,身体已不由自主往学校方向走去。
就算知道事有蹊跷,但“胸外科”这三个字,还是让迟遇决定过去看一看。
就看一看。
*
北水镇中学在镇子的东南角。
离校门口不远处,有一块被称作“小广场”的空地,里面稀稀疏疏种着几棵树,树下有些乘凉用的石桌石凳。
迟遇刚上初中时,如果妈妈那天恰好下班早,就会带着迟笑到这里等着。等迟遇放学了,妈妈便左手牵着迟遇右手牵着迟笑,三个人一起慢慢走回家。
那个时候,迟遇背着书包走出学校,一定会小步快跑到空地,看看妈妈和妹妹在不在。
到了后来……
迟遇依然会快步走出学校。但他再也没朝这片空地看过。
*
迟遇远远地就看见了“谢青橙”。
这人坐在古树下,穿了件白色的衬衫,身上罩着些许斑驳树影。
前两天迟遇并没有看清这人的脸。
如今天光明亮,能看出对方的年纪也就二十多岁,脸颊瘦削,五官……
迟遇还没来得及打量方的五官,便看见这人从桌上拿起一副墨镜架在脸上。
如此一来,只能看出他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眼睛是什么样了。
……
虽说天亮了,就这点儿早晨的阳光,需要戴墨镜吗?
可能有钱人比较娇气?
迟遇如此想着。
见迟遇走近了,谢卿晟并未起身,而是冲着迟遇扬了扬下巴:“请坐。”
迟遇并没有坐下。
他立在谢卿晟对面,脑子里思考了种种提问的方式,最终还是直直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您说,您认识胸外科的医生?”
面对这样的单刀直入,谢卿晟似乎毫不意外,只应了声:“对。”
迟遇:“……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谢卿晟:“因为,有笔交易要和迟先生谈。”
“这件事是我的筹码之一。”
迟遇抿了下嘴唇,硬邦邦地回应道:“我好像没有什么可以交易的。”
谢卿晟不紧不慢道:“迟先生当然有。”
迟遇僵僵地立在原地,越发琢磨出些不对劲的地方。
一时间,那些只在工厂休息时听到过的离奇故事,全都冒了出来:
什么夹带丨毒丨品,什么买丨凶丨杀丨人,什么顶丨罪入狱……
他脸色一白,当即就要转身离开。
然而身后那人只用一句话就制止了他的动作:
“迟笑的病,是越快做手术越好吧。”
迟遇整个人都钉在了地上。
他果然知道!明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笑笑自己都不知道她需要做手术!
这个谢青橙,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唰一下转头看向谢卿晟,视线里尽是无法掩饰的怀疑和警惕。
谢卿晟像是对他的眼神视若无睹,再次比了个“请坐”的姿势,道:“坐。”
迟遇姿态僵硬地坐到了谢卿晟对面。
谢卿晟的声音很平静:“迟先生以为,我要交易什么?”
迟遇面色苍白,咬着牙道:“我不做任何违法勾当。”
谢卿晟盯了他的眼睛三秒,嘴角微不可查地挑了挑,从一旁拿过什么东西搁在桌上再往迟遇面前一推——
迟遇低头一看,居然是本《刑法》。
迟遇:……??
这莫非是你们有钱人随身携带的致富圣经?
谢卿晟:“我保证,这件事不在这本书里。”
“你帮我这件事,我会立刻在友谊医院特需部给迟笑安排手术。”
“费用自然无需你操心。”
友谊医院特需部?
那个全江城最好、最贵的医院?
迟遇的呼吸都乱了,心也砰砰快跳,远比拿到高考试卷那一秒还要紧张。
这个有钱男人的提议,太诱人了。
但迟遇很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
绝不可能有人无缘无故跑来做慈善。
他两只手在桌面下紧紧地互相攥在一起,面上依然极力维持着冷静:“谢先生,那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谢卿晟不紧不慢地理了下衬衫袖子,闲闲道:
“很简单。”
“迟先生,我需要您假扮我的配偶。”
对方的声音很镇定,语气也很平常,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但听在迟遇耳朵里,却有如夏日惊雷般,让他脑子都“嗡”了一声。
什么玩意儿?!
这人在扯什么?
迟遇的胸口激烈起伏几下,决定不和这种人瞎扯浪费时间了,两倍赔偿也不要了,赶紧离开才是正道。
然而,他还没站起来,对方又推过来一张纸:
“迟先生,我帮你做了个测算。”
“按照你现在的挣钱能力,你每天的最长工作时间,以及维持最低条件生存的必要支出——”
“你至少需要320天,才能攒出手术费用。”
“你真的忍心让迟笑冒着风险等这么久?”
那张纸上,细细密密地列出了一个高中毕业生能做的工种、报酬,以及江大附中的住宿费、生活费……
迟遇盯着那张纸,腿部重得像灌了铅。
但他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
他低头看向桌上那本红色封面的《刑法》,嘴唇抖了抖,压抑着愤怒,一字一句问道:“卖丨身,难道没有写在刑法里?”
虽然他不知道一个男的具体要怎么对另一个男的“卖”,但这人,不就是在表达这个意思?
这衣冠楚楚的“先生”,果然也只是一个败类。
谢卿晟抬头看向迟遇:“迟先生,你误会了。”
“我不会为了下半身那点儿事费这么大功夫。”
迟遇:……?
谢卿晟推了下墨镜,道:“注意我的用词。是‘假扮’。”
“出于某些原因,我必须在某个时间点前成为‘已婚’。”
“重要的是身份,是法律意义上的‘已婚’。”
“我并不打算和这个‘结婚对象’有任何实质的、肉丨体的接触。”
“只要这个时间点过去,双方就解除婚姻关系。”
迟遇想了许久,脸上终于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他低低问道:“你是说,‘假结婚’?”
谢卿晟:“对。”
这种事,迟遇倒也听说过。
有些人为了什么绿卡、居留权之类的,就会和别人假结婚一段时间来换身份。
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事,但也算不得什么羞辱人的腌臜事。
……尤其是,对方能够提供自己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迟遇慢慢坐了回去。
他抬起眼帘,直直盯着谢卿晟:“那,这个‘已婚’的身份,能为你带来什么?”
迟遇带着迟笑独自生活这么久,多多少少能从其他人的眼睛里看出些东西。
比如,雷主任之流的,眉宇间都藏着“下作”。
而学校的老师,小卖部的大妈,脸上都是明晃晃的“鄙夷”。
但现在,隔着副墨镜,他完全无法看清谢卿晟的眼神。
不知道这人的眼睛里到底写着些什么。
谢卿晟:“地位。”
迟遇:……?
“假结婚”和“地位”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还有,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的人应该很容易找到其他更合适的演员吧。
为什么会找到自己?
迟遇还没理清楚这里面的头绪,甚至还没想好要怎么继续问,对方已抬腕看了眼表:
“迟遇,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为了展现我的诚意……”
“刘叔现在就会联系医院、医生。”
不远处的刘叔当真走了过来,欠身道:“迟先生,请将迟笑女士的病历给我。”
迟遇无法拒绝这样的“诚意”。
他看着刘叔走到一旁打电话的背影,人有点儿懵懵的。
待刘叔回来告诉他们,可以安排明天入院检查,后天就能做手术时,他手心出着汗,嘴巴张开合上,合上张开,却没有说出话来。
直到谢卿晟缓缓道:“迟遇,相应的,我也需要你展现出‘诚意’。”
迟遇:“……啊?”
需要我做什么?
那一瞬间,迟遇甚至觉得,假如这人提出“要买你一个肾”,自己都会答应的。
然而对方只是站起身,朝着中学方向指了指: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迟遇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最后一天”,是指“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
他点点头。
谢卿晟逆着阳光,在树影里俯视着迟遇:“你的‘诚意’,就是立刻去学校,把志愿填了。”
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