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位我们老熟人了
X小姐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周围, 但没有看到那位神的身影,好像刚刚的轻语只是来自自己的幻觉。
“你等等,刚刚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
她皱起眉, 这么询问道。
没有谁回答她,但少女已经自顾自地坚信了自己刚刚得出的答案,没好气地对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竖了根中指。
船上的几个人还在打量着这个看上去还算稀奇的玩意。太宰治自告奋勇地愿意为在座的医生解剖, 医生则是受宠若惊地蹲下身仔细辨认它身上的器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户川乱步很有先见之明地把解剖工具全部都摆出来了, 然后就在边上以有点嫌弃, 但更多是好奇的地观看起了这场特殊的异类解剖。
雪白的猫咪从船顶跳下来,星光落在他柔顺的皮毛上, 灰蓝色的夜色让他看上去有一瞬像是落入水中的海豚。
“没有别的家伙过来。”
他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抬头平静地说。
费奥多尔把猫抱起,他酒红色的眼睛注视着被太宰治用刀撬开的骨骼, 里面有一块毛发纠缠的腐臭稀烂物质。
然后他看向太宰治。
结合现在的时间,他很容易就推算出太宰治大概是被这个“生物”打扰了梦境, 整个人的心情都有点糟糕。
大概是涉及到了他的美梦。
费奥多尔没有幸灾乐祸地露出笑容, 而是眼神冷淡地看向地板上的生物——大概是因为同样讨厌这样触碰人类记忆的非人。
内森尼尔疑惑地“嗯?”了一声,对这些骨骼保护的是这么一个鬼东西感到异常不解,他困惑地从太宰治的手里接过刀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切分, 但并没有看到可靠的内容物。
“这简直像是个错误贴图。”他说。
太宰治沿着对方苍白的骨骼切开其余地方的软肉, 看上去手感并不好, 因为太宰治全程都是一副被恶心到的表情。
刀划过肉质时传来的咕叽咕叽的声音,软烂到有黄绿色或苍白透明的液体涌现出来。
涩泽龙彦低头看着。猫咪的眼睛在夜晚亮得简直有点吓人, 就像是燃烧着的火焰。他就这样专注地看着这个生物, 眼中是纯粹的惊叹。
江户川乱步嫌弃地“噫”了一声, 但很快又悄悄踮起脚尖,眼睛亮闪闪地盯着。
“当时它是怎么袭击你的?”内森尼尔看着被切开的痕迹与其中堆砌的皮毛杂物, 伸手从内部小心翼翼地揭下一层半透明的膜。
“梦境。”太宰治言简意赅,“它在梦境中给我制造了一个梦境,然后试图在梦中把我吞噬。我打破了两层梦境才醒过来。醒来后我不确定定它梦中的伤口还在不在。”
它身体恢复的速度太快了,而且身体能够有效地抵抗枪械带来的冲击力。更重要的是,太宰治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子弹还在枪里。
更大的可能是,他在梦里对对方造成的是心理上的伤害,伤口并没有在现实中显现出来。
“而且我怀疑它可以在有光源的情况下,在光线中隐身。”太宰治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光海与拉开的窗帘,又补充了一句。
他和这个怪物的对战看上去简单,但其实也有危险:如果他没有及时地清醒,如果他没有长期处于黑暗中对危险的直觉,没有及时地返回到现实中,那个怪物绝对可以轻松地把他捕食。
它们像是天生隐藏在光下的刺客,真实的存在异常臃肿无理和脆弱,但是却可以利用种种手段轻松地吞噬一个人的生命。
“听上去有够危险的。”
内森尼尔用力地拧了下眉毛——他看到了这个怪物身上类似于脊椎的骨头,它在中间断成两截,像是半死不活的什么生命。
骨头的每一节形状看上去都像是昆虫拖在身后的翅膀,一节一节如同无数衔着尾部的虫,扭动起来甚至真的有与翅膀震动类似的摩挲声。
“怪不得这些地方就像是凑数的,有这种本事在,其他的地方凑数一点也可以活下去。但它们真的连辅助进行相关行为的器官都没有吗?”
“这得分很多情况。”涩泽龙彦说道,“不依靠体内的器官就能发动这些能力的生物也不是不存在。”
在神秘学方面堪称专家的白猫也不嫌弃,从费奥多尔身上跳下来就指了指那根类似于脊椎骨的东西。
“这个东西有可能是它的主体吗,医生?”
他这么询问道。
内森尼尔愣了一下:“你是说寄生?”
“不,也有可能是其余的臃肿肉块与骨骼都是它随意增生的身体组织。”
X小姐冷静的声音在她的成员耳边响起:“所以才会表现得这么随意。”
“不不不,可能这是它增生的多余结构,用来伪装或者说单纯的代谢产物。”
内森尼尔很快就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下意识冒出的想法,得出了和X小姐相似观点:“所以毛发和肉块结合在一起,中间还掺杂昆虫的翅膀这类的残骸。”
接下来他的口中开始冒出让其余人都一头雾水的专业词汇,一边念叨眉头一边深深地皱起,指挥着太宰治继续解剖。
在这种时候,这位医生像是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阶下囚的身份,全身都围绕着职业带来的严厉气场,太宰治有几次下手错了还会被瞪一眼。
“小心!这样的样本可不多!”
他严格地强调道,好像正在解剖室里教训呆头呆脑的学生一样。
X小姐这个时候才会放松地笑起来,稍微缓解一下凝重的气氛,语气欢快地对太宰治的解剖事宜进行口头上的指导。
“用镊子把你的子弹取出来吧,这里的伤口几乎都快要包裹着子弹愈合好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的能量支撑。”
太宰治用镊子挑出子弹,忍不住有点疑惑:如果这坨看上去快要腐烂殆尽的肉只是增生物的话,真的会具有这么强的活性愈合吗?
等彻底解剖完大概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
分解尸体可是一件麻烦的工作,尤其是这样庞大的尸体。虽然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毫无价值的烂肉,但有的结构还是值得琢磨的。
“没有嘴,没有类似胃囊的东西,甚至没有排泄的通道。”最后医生还在为他的解剖对象啧啧称奇,“所以太宰你根本不用担心它会咬你一口,它顶多把你压住,然后整个包裹起来……”
“呃——”
太宰治后退了一步,闻了闻自己手上腐烂发臭的古怪腥味,真诚地说道:“这听上去比咬了我一口还要恶心。”
“所以说,这个身体就是这根脊椎骨用来压制猎物和辅助猎食的?”
江户川乱步提出自己的疑问:“这个身体不提供消化的功能吧?”
“确实不提供。”
涩泽龙彦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表现出了让洁癖震撼的勇气:“我怀疑它的食物其实只有生物的灵魂,失去灵魂的躯壳都被它用来组成这个给它增加分量的身体结构了。”
“这家伙真的不会保管自己的身体,这些肉在水里面泡多少天了,都有点腐烂。说不定隔三差五就要全身换一次肉。”
内森尼尔对这种粗糙的利用方式嗤之以鼻:“活该死啊,这种进化失败的没脑子产物。”
大家都为突然硬气和尖锐起来的医生微微后仰——老实人骂起人来的冲击力可是相当强的。
“我有一个问题。”
之前一直很安静地围观的费奥多尔突然开口道,目光有些深思地看向被肢解的怪物:“如果说它的能力能让生物进入梦境,然后在梦中吞噬对方的灵魂,但……”
“习惯了随时面对危险的动物会因为梦里过于美好而失去对外界的警惕吗?”
他抬眸看向太宰治,声音显得很平静:“或者说,这种手段对非智慧生物真的有用吗?”
如果没有用的话,那么对方的食物到底是什么?它是依靠什么存活下来的?为什么体内会有那么多古怪的支离破碎的肢体?这片雨林里还有没有别的智慧生物?
似乎许多疑问都已经被解答,但似乎什么都没有解决。
X小姐似乎在某个飘忽不定的方向里叹了口气。
“我回去翻翻以前的事件吧。”她说,“一模一样的估计没有,但是相似的例子应该还是能够找出来的。”
说完她就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不算是纯粹的人类了,但她就是容易在晚上感觉到困。
于是人各自散去。江户川乱步在走之前欲言又止地转头看了费奥多尔和太宰治几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被涩泽龙彦催促走了。
在场的只有费奥多尔和太宰治,他们很默契地一起走到船尾的位置,看着那个得到整座船的魔法力量保护的仪器。
“乱步应该也看出来了。”费奥多尔说,“那个东西也许最初的目标是它,但是在意识到你之后,它锁定的对象迅速地变成了你。”
“是啊,一看就知道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太宰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语气淡漠下来:“按照这个世界的命名,聚蛾症?”
太熟悉了,这种感觉。
利用别的生物的躯壳来孕育自己,躲藏在层层的外套下方,隐秘且带有强烈的耐心。
以及它们黄绿色的□□与残破堆叠的昆虫翅膀,所发出的尖锐憎恨的鸣叫,和光线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关系。
——熟悉到太宰治和费奥多尔都想起了他们在俄罗斯共同遭遇的经历。
“涩泽龙彦说过,那些蛾子其实是泽丽碧舟蛾,家乡就是南美洲。该不会是打算在自己故乡干一票大的,然后卷土重来吧?”
太宰治收回自己看向天空的目光,耸耸肩,说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看到费奥多尔有些无奈地用没有什么表情的表情盯着自己。
“好吧。”太宰治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你也觉得太巧合了,对吗?”
恰好就是他们,恰好就是这个时代里研究这种病症的医生,恰好遇到的就是他们的这位改头换面但是依旧熟悉的“老朋友”。
“最有趣的是,那位医生看起来似乎还没有我们对它那么熟悉。虽然他的确有着作为一位医生的素养,但缺乏足够的敏感。”
费奥多尔侧过头,指出这一点:“尽管他说的确实是真话,至少对他来说是真话。”
“现在还不能下定结论。毕竟这种病症在他的口中已经被解决许久了,而且具体的呈现形式也并不相同。”
太宰治摇了摇头,并不赞同费奥多尔在这方面过度的怀疑,虽然他自己也对这位医生的行动有些疑心——并且做出了相应的行动。
“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那个问题……这些家伙到底还有没有别的形式。”
他说:“而且这一次X小姐可不会允许我们在亚马逊雨林里面放一把火。”
在火焰这种对飞虫异常有用的工具被禁止掉后,人类对付密密麻麻且微小的昆虫总是显得狼狈而又笨拙。
亚马逊雨林就算是夜晚也不会有太多凉爽的感觉,依旧是沉闷而又潮湿的热度,在人的额头凝结成汗水。太宰治感觉自己的绷带似乎都有点湿润,手指几次放了上去,但最后还是没有将之拽下来。
天空中可以看到群星闪烁,和水波里流淌的群星一起将亚马逊雨林点亮了一小片的区域。但更多的地方都是幽森的黑暗,不知道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太宰治的视线落在费奥多尔身上,又挪开转向了远方。
命运,一个古怪的词汇。
——在很遥远的时代里,星辰可以指引一个人的命运。
是因为那里流淌着我们的血液吗?是因为那里分享着我们的灵魂吗?是因为它们一直在注视着我们吗?
太宰治突然想到X小姐的话,以及星空下如弦拨动的命运。
他们亦在命运之网中。
“你做了什么梦?”
“什么?”
“你做的梦……算了,大概是和你为什么会成为首领有关系的事情。”
费奥多尔转过头,微微挑眉,这么说道。他脸上的表情难得让人感觉他是一个稍微有点人类色彩的生物,而不是西伯利亚风雪的塑像。
太宰治感觉自己忍无可忍:“喂,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感觉到自己头上的绷带被拽开了。他下意识地后仰,但本能般地毫不犹豫抬手把对方头顶的帽子给拽了下来。
在这个短暂的瞬间过去后,两个人看着对方手中的自己的本体,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我突然很期待有这么个玩意明天晚上找到你,和你谈谈心。”
太宰治面无表情地祝福道,但也没有把自己的绷带要回来的意思。
费奥多尔看着太宰治手中的帽子,脸上浮现和煦的笑容:“彼此彼此,看在您已经被找到谈心的份上,我就不说什么了。”
时空管理局里,X小姐半梦半醒地翻阅着任务档案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有些感慨地响起:
“我说你那几个队员,今年几岁了?”
你一个神是怎么问出这么智障的问题的?
X小姐困倦地抬起头,最后还是没有把脑海里浮现的骂人的话说出来。
“那些家伙加起来一共十岁。”她一副困得要死的表情,“问问题之前请多想想哦亲。”
第62章 这很河狸,对吧
就像是太宰治和费奥多尔所预料的那样, 自从仪器被彻底点亮之后,本来风平浪静的热带雨林好像突然就变得危险了起来。
就像是世界的一层纱布随着永恒梦境的逐渐靠近,在他们的面前揭了下来。树林中会传来飘忽不定的低语, 有的时候一个模糊的影子会在夜晚落在土地上,但仔细看过去的时候仿佛却突如其然地在目光里雪般的融化。
就连那些闪烁的星星在水中距离水面也更加的近,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在涌动的河水中浮现出来。
喜欢在船边张望的江户川乱步有几次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神明赠送的眼镜让他在面对这些神秘有关的事情时感知有着略微的降低, 刻意模糊了他大脑对此的判断。但江户川乱步想到第一次直视那位自称为“伊尼”的神时大脑被火焰灼痛的感觉, 到底还是没有把眼镜拿下来。
内森尼尔医生对这些奇怪的现象没有什么想法, 他甚至很少表现出对此的惊讶,只是日益增加的需要解剖的尸体有所抱怨, 按照他的说法大概是: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奢侈到提不起精神去解剖这些异类的尸体——但我真的觉得那些重复的品种丢到河里喂土库海豚都比送到我这里能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这位先生气势汹汹提着解剖刀如是表示道, 解剖刀的刀尖对着自己的脖子,因为熬夜而产生明显黑眼圈的眼睛不爽地看着面前的人。
活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兔子。
“海豚大概对这样超出常规的伙食没有太大的兴趣。”
费奥多尔无辜地歪过头, 酒红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医生,试图给对方展示这次送外卖的怪物的特殊之处:“而且这次我们研究了一下, 它的骨骼不是中空的。”
今天早上的时候有一只姑且可以称之为鸟的生物一头撞在了船的保护罩上面——这种从物理层面进攻且单打独斗的家伙算是最好解决的, 如果不是它看上去就不像是能吃的东西,说不定午饭就能变成亚马逊雨林特色菜谱。
但现在它已经变成厨房和解剖室都不欢迎的下水道垃圾了。
内森尼尔气势汹汹的样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很快就放下了自己的解剖刀, 冷着一张脸把放着尸体的推车拉到了自己改造成解剖室的房间里面, 看样子对于费奥多尔百分之一百的不欢迎。
“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路过的太宰治在解剖室门口停留了一下, 探出脑袋望了望里面,随口说道:“因为我们船周围产生的新鲜生态链, 现在下午四点到晚上九点之间基本上没有尸体产出了。”
从前两天开始, 船的上方——就是天空和树冠之中出现了一大群“鱼”。按照惯例来讲, 更准确的说法是看上去类似于鱼的生物。
它们的身躯几乎是透明的,只有流动的骨骼闪烁着迷幻的霓虹灯一样的光, 有着一对绝对宽阔而美丽的翅膀。那羽翅是蛛网一般的构成,一根根发光的线条在不同的节点交织,最后构成立体又虚无的四翼。
这些鱼成群结队,比蚊子还要浩浩荡荡,如同透明的阴云那般遮盖住了上方的天空,然后把所有来到这个区域的存在吃得一干二净:
其中有被咪姆污染的生物,也有普通的动物们,也许还混杂了一些本土的神秘生物。
不过它们在面对船只和船上的人类时表现出了相当的礼貌,似乎知道是这些家伙帮它们源源不断地聚集着事物,从来都不对他们发动攻击,只是在固定的时间里不断地围绕着船游动。
它们甚至对篝火装置都没有太大的兴趣——涩泽龙彦甚至都已经和对方一起分享起食物了,不过看那只猫饶有兴致的目光,大概是更想把一条鱼捉下来研究。
X小姐和内森尼尔都认识这种奇怪的鱼,不过称呼有着略微的不同。
“这种生物还挺常见。”X小姐在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语气欢快地说道,“一般来讲,我们叫它星座鱼。因为它们翅膀由光点与光线链接的形式很像星座。”
她说起这个的语速很快,像是生怕有人觉得她前几天没有找到偷袭太宰治的怪物相关的资料是没有本事的表现。
不过X小姐最后认可了太宰治和费奥多尔的猜想,觉得那个怪物很可能是当年他们认识的飞蛾的变种。
“在这个时代里,生物会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算出奇。”少女说道,“你们之所以能在第一个任务里看到熟悉的生物,得感谢他们钻研最深和应用最广泛的就是基因技术。”
不管怎么说,这种对人还算友善的新鲜物种还是很让人喜欢的。尤其是晚上群星璀璨闪烁的时候,它们成群结队地在船上方飞过,颜料与光线就像是印象派画家的梦那样——随意而富有灵性地流动着。
“梵高会爱死它们的。”某天晚上睡不着跑过来和X小姐一起围观的侦探说。
涩泽龙彦目光灼灼地看过来:“你们这里有人认识梵高?”
“谁知道呢,也许以前认识。可惜我全部都忘掉了。”理智深深地叹了口气,表现得有点遗憾,“我甚至还觉得我认识牛顿呢。”
“说不定你是靠写人物传记成的支柱。”X小姐打趣道,“所以你和谁都熟悉。”
“得了吧。”太宰治忍不住说,“我宁愿认为他是靠涩情八卦出的名。”
“哇噢——”
理智突然振奋起来,然后声音逐渐朝着奇怪的迷幻方向发展:“X你听到了吗?我和太宰心有灵犀,嘿嘿,太宰他心里有我……”
X小姐及时地捂住对方的嘴。
江户川乱步在边上努力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他把自己放在船尾的鱼竿提起来,结果发现缠在鱼竿上面的是一大串长得像是藤壶的乱七八糟玩意。
那天医生难得处理完了那些尸体,写好了详细的报告,靠在门边拿着他的本子在边上画着简简单单的速写,光影顺着清晰的排线在纸上面鲜明地跳脱出来。
他画船上的人,远处的森林,到处都有的星星和飞鱼,画到一半往口袋里面摸了摸,然后触电般地收回来。
费奥多尔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给他递过去一支打火机。
咔哒。
医生惊讶地笑了一下,然后打开盖子点燃自己的烟,却并不放到嘴里,只是出神地看着这种奇特的没有味道的烟雾在夜色下变幻着自己的身形,生生灭灭地浮动。
星光在里面若隐若现。
偶尔有什么东西想要到船上,但往往很快就被鱼蜂拥而至地啃食完。空中的血液甚至来不及彻底滴落下来,只能看到一团团颜色各异的雾气被鱼群淹没——最后变为奇特的美感,在它们透明的腹部氤氲着。
“生物武器啊。”费奥多尔抬起头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是食物链,很神奇吧?”太宰治把自己这几天看了不知道第多少本的生物类书籍丢开,用一种被生物学硬生生磨平了棱角的语气说。
内森尼尔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唉声叹气地把尸体找了个位置安放好,然后有些茫然和出神地透过窗户看向外面。
亚马逊雨林给人留下的记忆就是这样潮湿闷热,但新鲜到眨眨眼睛都能滴出露水的模样。
如果是一幅画的话,那它的色彩一定浓郁得过分,水也加得过分,细节都淋漓地晕染开来,毛细血管一样的触角从色块里缓慢地生长——最后与别的颜色的触角交汇。
有东西碰着嘴唇想要说什么。
想要说什么?
医生转过头,看到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他的怀里碰着一大捧的黄色的花,蚂蚁在花中进进出出,黑色的珠子般的瀑布和花一起蔓延开来,从窗户一直蔓延到房间里,就像是一棵棕榈树正在涌出花朵。金黄色明灿灿的花朵。
那个人的胡须也是金黄色的,垂落下来的时候搞不清是不是另一种植物。加上对方的衣服竟然还是绿色的,这就更加让人不清晰了。
“现在的孩子真不懂礼貌。”
绿衣服金胡子的家伙说:“一只兔子,或者一只鱼,或者别的什么咕咕叫的东西,它们在我思考怎么安排灵魂的时候从我身上跳过去了。”
“真不懂礼貌。”
内森尼尔附和道:“所以最后怎么样啦?”
他抬头看着对方,眼睛中倒映出一棵枝叶摇晃的棕榈树。医生的神情就像是在打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生物,甚至像是在看一只猫。一种带着笑意的柔和在他的眼中打转。
“飞啦,飞啦。”对方高兴地说,“你已经走出多远了?”
他哼着歌从房间里面走出去,一朵花在外面等着他。一片叶子飘起来,他就这么飞走了。一个孩子从窗户处好奇地探出脑袋张望,医生画下的蝴蝶轮廓掉到了咖啡杯里,立刻又湿漉漉地飞上来,扑到有着浅棕色皮肤的孩子脸上。
孩子怪叫了一声,掉下去了。医生没好气地走到窗边看着淘气的幼崽,用捡来的树枝拍了拍玻璃的窗户。
“别——来——捣——乱——”
他拖长声音喊道,然后打算干自己的事情。
“你已经走出多远啦?医生,医生?”
水趁机悄悄地问道,它体内藏着许许多多颗心脏,那些心脏让它变得喜欢藏匿东西,喜欢寻找一个答案。
然而内森尼尔莫名其妙地看着水:他完全不知道水最近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也喜欢起了这样子的问题。
他站起身把凑到他身边的一只手拉开,把咖啡杯扣在窗户上,任由泡沫瀑布般地流淌下来,他实在是被折腾得没有办法干活,于是干脆决定去外面问问什么时候吃晚饭。
“医生,医生?”
一只鹦鹉咕咕地叫着,它去啄医生的手。
它觉得它们一家子都要因为妄想症完蛋了,谁也搞不懂它们这些鸽子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着鹦鹉的翅膀。
内森尼尔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一整个亚马逊雨林的绿翡翠都在声音里叮铃叮铃地作响。鹦鹉飞累了就落下来,猫头鹰似的歪着脑袋看他。
“你走多远啦?”它问。
内森尼尔谨慎地没有回答,害怕鹦鹉把自己的声音偷走骗人。它刚刚就在自己的面前偷走了水的声音与句子。
“现在是白猫游行之夜。”
走在船舱里时,一个人的声音伴随着鼓声响起:“赞美热带!”
于是各种各样的餐具不动声色地发出更加清脆的敲击声。鹦鹉的话变成了“赞美热带”。医生想到船上的那只白猫,忍不住眯着眼睛笑了。
路上他遇到了太宰治。
“赞美热带。”他借用了自己刚刚听到的话,“晚饭什么时候好?”
戴着耳机的太宰治转头看着他,他没有说对方的房间里面其实有窃听器这件事情,而是眨了下眼睛。
“赞美热带。”他轻松地说,“至于晚饭什么时候好,这得看费奥多尔先生的心情。”
雪白的猫从他们的头顶飞檐走壁地跑过去了。内森尼尔抬头看,看到了星星披风似的在对方的身后摇晃,就像世界在一个壶里。
“我……”他想说什么,但停住了。
“没什么。”医生很快笑了起来,“只是突然想到,今天是白猫游行的日子呢。”
水上面站着的灵魂们自由地走来走去,聊着今天的晚饭和明天的晚饭。岸边有一颗棕榈树开着很好看的黄花。有几只鹿不远不近地张望着这艘船只。
猫跳过晾衣绳来到最高处,俯视着这一切。湿哒哒的毛绒帽子挂在晾衣绳上面,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连空气都湿透的雨林里风干。
太宰治看了眼,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他的眼睛有一只重新被绷带蒙了起来。
毕竟绷带是很多的,但帽子只有一个,不是吗?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费奥多尔的心情大概依旧不会太好。医生想。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路过,被鱼心满意足地吃了个干净。海豚轻快地哼着歌,其中一个甩掉自己的鱼尾巴爬上岸,在岸边唱着写给少女的情歌。它们固执地认为船上有一个女孩子,至少一个肯定得有吧!
内森尼尔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没有告诉这些海豚真相。
岁月静好极了,亚马逊雨林里向来都是这样。赞美热带。
第63章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故事的后续是, 费奥多尔的帽子最后用了吹风机和熨斗才恢复了正常——我真的建议你这么写上去。“
在光球的进度来到百分之六十的那个早上,路过的太宰治给打算写日记的内森尼尔医生这么建议道,听上去就像是个看热闹的。
内森尼尔的嘴角艰难地扯了扯:“这种看上去不太像是应该被写到日记里的内容。”
“历史不会记录一朵棕榈树的花落在美洲狮火焰似的皮毛上。”
太宰治用鸢色的眼睛看着他, 这么理所当然地说:“但是日记可以,它完全就是为了这种用途而诞生的。”
于是内森尼尔只好把这句话记录下来。他的表情带着很轻微的无奈,可是写得很认真, 尽可能漂亮的法语修饰着一串描写落日时光的句子。
X小姐在边上探头探脑, 很有参与感地给医生出主意, 一点也不在乎医生根本听不到自己说的话,被骚扰的只有太宰治一个人。
“应该这么讲:鸟的喉咙里颤动着一簇星星摇曳的声音。这样看上去就很热带了!”
少女欢快地说道。
有那么一会儿, 太宰治感觉她就像是一个趴在纸边的幽灵, 喉咙里有一簇正在发光的星星,散发出的光甚至蔓延到了琥珀色的眼睛。
“第四十二天。
费奥多尔先生的帽子在吹风机和熨斗的帮助下重新回到了干燥的状态。今天的风很大, 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河面上许多鳄鱼都看着我们,一条蝰蛇从树上爬下来。涩泽龙彦说, 故事里它要捕食的时候会对猎物眨一下眼睛——听上去像是一种可爱的生物。
早晨的天空看上去极其的白。石榴火红的汁液在云上面晕染开来。红与绿。
河流经常发生变化的亚马逊河把我们运送向更北面。地图上这条河的支流已经到了尽头, 但现实里它依旧在无边无际的蔓延。”
很偶尔的时候,他们的一天会因为某些意外稍微变得狼狈一点,这种时候日记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 船似乎已经被一种白色的藤壶完全拽住了, 或者说苍白色已经蔓延到了甲板上。看样子它想要把整只船都彻底地吃掉。酸性物质很好地腐蚀了它, 看样子这是某种钙质。
涩泽龙彦看上去对这种处理并不抱以乐观的态度,他在船上重新检查了一遍炼金法阵, 最后表示要提前下船了。
它们迟早会再次爬上来。”
这份日记是昨天的。今天下午的时候他们就要从船上下来, 依靠徒步走向最后的这一段路。到时候大概要更加的危险……内森尼尔却并不感到多担心。
他并不害怕死亡。
——这种过于豁达的态度让他自己在想到的时候都有点惊讶, 最后只能归根于他已经在各种场合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死,所以已经失去了对这种事物的畏惧。
内森尼尔现在只是期待, 期待自己能够看到这一行人能够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这种期待就像是二十一世纪初诞生的孩子在看到奥特曼时那种闪闪发光的眼神。
荒谬又毫无道理。
但对于身处希波克拉底协会的他来说,一个传说中总会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组织就是这样的存在。
很高兴能见证这个时刻。如果他现在是在演讲台上,要他发表感言,他准会这么说。
内森尼尔一边这么想,一边在纸上写着,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该写的东西全部都写完后,他才放下笔打算去外面吹吹风。
“这就写完了吗?”太宰治却好像不愿意放过倒霉的医生,神色认真地盯着日记本,似乎有点遗憾地开口说道,“我还以为会有些更有趣的内容呢。”
内森尼尔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回过头去看太宰治,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似乎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
是说他还有什么忘记加上去的值得一提的小细节吗?还是说这些日子变得越来越热闹、好像把他们的船当成新的城市的幽灵?
应该不是后者……毕竟一般人是看不到那些东西的。有的时候他甚至都会忍不住怀疑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太宰治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最后对方表情轻松地笑了笑,看上去只是随口一问,然后就离开了。
内森尼尔有些茫然和惴惴不安地抬起眼眸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最后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走向甲板。
“我总觉得……”
江户川乱步趴在甲板的栏杆上,皱眉说着。
医生眨眨眼睛。
这位还年轻的孩子看着星光粼粼的湖面,在空气里伸出手,似乎想要打捞住从宇宙中跋涉过无数个光年的星光。但光只是轻盈地从指尖滑落下来。
“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江户川乱步问,严肃的样子让人怀疑他遇到了什么世界上最麻烦最棘手的迷题。
内森尼尔选择战术性的沉默。
他看着一大群女孩子的幽灵正笑嘻嘻地围在江户川乱步身边,发出欢快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她们的眼眸明净得像是湖水,脸上带着属于野百合的笑容,鹭鸟的羽毛和贝壳盘在她们的头发上,很艳丽地扎成蝴蝶结。
她们似乎很喜欢江户川乱步。幽灵围着这个孩子转圈,唱着快活的歌——那些姑娘死去时还太小,什么忧虑都没有来得及诞生,只顾着在花园里采那些蔷薇花和吻见到的人。
“也许会有?”他笑着说。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这双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是真实的还是某种幻觉。但一种奇异的感觉让他选择不把这些内容说出来。
也许这是自己正在被什么东西污染的征兆,也许是这些幽灵们与奇形怪状的植物动物的生活让他想到了一座象牙白的城市。
夕阳有着南美豹猫黄金色的皮毛,一缕白昼的火焰照在洁白的大理石顶,晚风中树木摇曳出海藻或者海马的影子。有着滚烫颜色的珊瑚那样沉重地点缀着不断冒出的植物与碧蓝的屋檐。
是故乡吗?
医生有些怅然地发现自己想不起来自己故乡的样子了,过往的记忆几乎都模糊成完全一样的颜色,只是隐隐约约能看到片刻的影子。
还是别说吧。一个声音告诉他。
但既然这些幽灵、这些浮动的美丽幻影不管怎么闹腾,在现实都不会泛起哪怕一丝涟漪,就连熟睡的睫毛都不会因此颤抖——那就不说吧。
他或许确实是爱这些闹腾的东西的,就像是他奇异地爱着亚马逊雨林里的生物一样。他的心脏一定被热带的绿叶与海水淹没了。
江户川乱步用孩子气的绿眼睛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最后按了按自己的耳罩——太宰治递给他之后他就一直戴在头上,对空气说了句“谢啦”就跑走了。
幽灵们从不知道有没有的喉咙里发出被猫猫蹭了蹭膝盖时才会发出的莫名声音,然后笑着抱在了一起。
江户川乱步大概确实有些像猫的。
需要带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干脆留在船上面早就已经决定好了。医生感觉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大概会很清闲,于是干脆接替了乱步的位置,眺望着远方。
好几只鳄鱼半露出脑袋,很慵懒地枕在水面上方。有东西在视野的尽头跳呀跳呀,内森尼尔花了一点时间才辨别出来那原来是一只猴子。
似乎的确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在。
医生有些恍惚地想着,他感觉时光在某个时刻突兀地拉长,他眼中的画面在一瞬间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油画盘被打翻了,一切的颜色都开始混淆和颠倒,好像一场艺术界辉煌的爆炸,所有的东西都被炸开。
爆炸炸出一大串一大串会动的蝴蝶。
它们就像是旧日的一个影子,从遥远的天空飞过来,然后急匆匆地飞走。内森尼尔说不清楚那是否又是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幻觉。
“在看蝴蝶?”属于涩泽龙彦的声音问。
“是啊。”内森尼尔转过头,他看到白猫,内心涌起一种敬畏的感觉,这让他一下子就变得心虚起来,“蝴蝶。”
“很无聊的东西。”猫这么嫌弃道。
他绯色的猫眼就像是石榴树上面盛开的火焰。
“你是不是能看到灵魂?”他问。
“啊?”医生懵了一下,“啊?”
“我毕竟是一只猫。”涩泽龙彦陈述道,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对于猫来说,看到这些东西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值得惊讶的是,他确实看不见。
或者说。
涩泽龙彦平静地抬眸,用一种很新鲜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人类。这次他抓住了自己脑海里面那个一闪而逝的微弱念头。
——他确实是看见了,但很快就忘掉了自己看到了的事实。
这个森林似乎有着一种自己的想法。它故步自封且拒绝改变,任何想要了解它的外来者都被拒之门外,就算是见到了也只能遗忘。
涩泽龙彦突然对面前的人类感兴趣起来。
如果不是太宰治突然问他亚马逊雨林里面有没有幽灵,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所以他对这个疑似能看到幽灵的人类格外好奇。
“你真的不是这里的本地人?”他以一种学术研究的态度严谨地问。
“我的名字看上去也不是葡萄牙语或者西班牙语吧!”医生终于反应了过来,然而第一反应上大声反驳这句话,“连印第安语都不是!”
“那没法说明为什么这片森林对你来说是特殊的。它似乎并不拒绝你。”
“您能说点我能听懂的话吗?”
可猫咪懒得给无知的普通人类进行神秘学上的科普,这有点浪费精力而且毫无意义。他自顾自地跳走了,只留下内森尼尔。
这位医生仔细思考了半分钟后,这才终于发现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一个神秘学课题的研究对象。
他赶紧追过去:“诶,等等——我到底看到了什么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甚至都没搞清楚自己这种情况是不是心理疾病呢!
等到他们都离开后,一只野兽从河面上安静地走来。苍白色的河水是它的影子。
那是个有着山羊头和兔子耳朵,以及蝙蝠一样面孔的生物。它的身形瘦削,或者说就是完全的一张纸,侧过身子的时候甚至完全没有办法看到它——纯然的平面。
谁也搞不懂它到底是怎么才没有被风给吹走,而是稳稳地站在河面上。灵魂们围绕在这个生物身边,新鲜地谈论着,想要抚摸它。
他们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从哪里来的。
一只目光忧郁的野兽。在亚马逊雨林的植物与灵魂们看来,与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忧郁的生物挪动了一下,因为有孩童的灵魂轻轻地拉扯它的尾巴。少女的灵魂好奇地捧起它的脸,试图亲吻这个苍白的平面,玫瑰般的唇触碰这个生物清澈如水的眼眸——波澜荡漾开来。
美丽的圆形银色天体在波澜中浮现。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不动弹的生物突然像是吸满了水一样古怪地胀大,变成了绵羊两倍的大小。
它从水面上跃走,眼中倒映着所有人都熟悉但是说不上名字的圆球,姿态无声而又安静。灵魂们看着这个动物离开,遗憾地互相絮语,有个女孩说它身上有着老蔷薇的味道。
有一个灵魂反驳,觉得那种感觉像是热带鸟羽毛织成的彩色玻璃,悄悄泄露一点彩色的光在玫瑰教堂里的烛火上,更多的细节被隐藏在武器和远方的黛蓝里。
多漂亮。
“那些飞蛾是在热带里面掉色了吗?”
太宰治和X小姐说着没头没脑的、完全由于思维发散才出现的问题:“在俄罗斯的时候它们是黄绿色的,结果在这里,好像和它们有关系的东西都是白色。”
“现在还不确定呢,如果真的是白色的飞蛾的话,那情况就很特殊了。”X小姐回答。
费奥多尔抬起头——他刚刚的目光被一群从这里飞过的彩色蝴蝶吸引住了。
“怎么了?”太宰治回过头,注意到了对方短暂的出神。
“感觉有点熟悉。”费奥多尔皱眉道。
但那种感觉很快褪去,如同无法在现实存活的梦境那样,和斑斓蝴蝶的退潮一起褪去。
彩蝶。
这似乎与白蛾完全是截然相反的生物。
它们更喜欢太阳,有着彩虹般的艳丽纤侬,勃勃的生机从这些到处散落的小色块中折射出,就像是折射着灼灼烁烁的灿烂阳光,在重重叠叠的翅膀间灵巧地跃动和变换。
白色的飞蛾或许是蝴蝶从它们身上被剥离之后所剩下的东西。
“河水开始泛白了。”
费奥多尔说:“我们该走了。”
第64章 道路走过多少月亮?
苍白的凝固就像是亚马逊雨林的雨季, 它无声地蔓延开来,以近乎温柔的姿态淹没,就像是玫瑰的芬芳弥漫在湿漉漉的微咸的热带。
而初来乍到的人们甚至无法说清这到底是新世纪带来的新自然现象, 还是某种异常。
内森尼尔在被问起的时候也摇了摇头:他来到这片雨林的时间也并不长,至少没有办法把这里所有的秘密都弄明白。
但他眼中的树和灵魂都平静的过分,就像是这只不过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就像是在天体的作用下发生的潮汐。
等等, 引起潮汐的是哪个天体来着?月亮?好像是这个单词, 但它到底是哪一颗星星?
医生有些茫然地在自己的记忆里把太阳系所有的认识的星星都回忆了一遍,最后甚至将思路蔓延到了半人马星云。
但没有结果。
一般来讲这种思绪就到此为止了。但这个问题——它很古怪, 内森尼尔下意识觉得它非常非常重要, 重要得他思考时会忍不住焦虑起来——所以他问了边上的费奥多尔。
那一刻俄罗斯人投来的目光中带着并不加以掩饰的诧异让内森尼尔有些无措,脸部的肌肉下意识互相配合着拉扯出一个更加茫然的表情。
“该不会潮汐不是由天体引起的吧?”
“您没有弄错。”
费奥多尔安安静静地注视了他几秒, 然后偏过头想了想,用一种俄罗斯特色的冷幽默说道:
“虽然从对天体的定义到本身的形象都不太符合这个标准, 但它确实曾经是。”
“啊。”X小姐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轻声地说着,“今天晚上明明应该可以看到月亮才对。”
已经到晚上了,那群平时追逐着他们的鱼群却没有来。可能是因为它们还在河上寻找着不知道去哪里的人类, 说不定它们还要抱怨食物引诱器突如其来的失踪。
森林里黄绿色光芒的夜光蘑菇微微地亮起, 夜皇后从盛开的紫黑色花朵里吐出星星点点的烟花。一棵蜡烛树的果实被揪下来, 点燃后就成了今晚最佳的生活材料。
然而被夜色笼罩的地方还是更多。
今晚无月。
由费奥多尔随身携带的那个光球就像是热带的月亮,蚌里满怀着梦呓的一枚珍珠。
火光在上面跳动, 不知道汇聚了多少思绪与回忆的光芒柔和而又固执, 光芒绽放的时候让四周的一切都带上了星星的光芒。
永恒梦境似乎越发的近了, 它们之间的界线似乎已经完全模糊。江户川乱步在篝火下的影子甚至让一颗浮动的星星有些慌张地躲开。
涩泽龙彦歪头盯着那颗星,趁它不注意将之扑到了爪子下面, 当成收藏品玩了一会儿。
但很快,喜新厌旧的猫就无聊地将之丢下,回去烤火了——比起热,它更不希望自己浑身上下的毛都保持湿漉漉的状态。
内森尼尔依旧想知道更多一点有关于“月亮”的消息。但是江户川乱步在听到这个问题后就捂住涩泽龙彦的脸,露出从大人脸上学来的“我告诉你也办法啦”的无奈表情。
太宰治倒是给出了正面的回答。
“月亮啊,以前和人约好要去看的。”
他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说道,活像是要和别人约好去看日食或者哈雷彗星:“但这种事情,果然还是退休才能实现了。”
内森尼尔差点以为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活了六十多岁,已经快要抵达退休年龄的社畜——不过考虑到这些人高度疑似隐藏救世组织的背景,实际年龄与外表不符也不是不可能。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有只蝴蝶突兀地飞到了这儿,差点为今晚火堆的燃烧添加新的柴薪,让他吓了一跳,也忘掉了想要询问的内容。
为什么会吓一跳?他自己也说不清。
费奥多尔把那个已经亮得像是个手电筒的圆球安安稳稳地放在了火堆边,抬头再看的时候已经发现医生重新恢复成了正常。
好吧,这不意外。
可怜的人类站在真相与现实的一墙之隔外,并不知道有一颗与他们如此息息相关的星星已经从宇宙的历史之中永久消失了。他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面对“月”这个词汇时困惑不解,然后在下一秒连困惑都完全忘却。
人类就是这样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打转的生物,依靠忘却和愚昧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中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落。
粗糙的思维方式、简陋的感官接收系统和低下的声波交流都让他们易于被更加高级的生物愚弄。就像是可怜的蚂蚁被人类用樟脑丸画了一个圈之后只能迷茫地到处打转一样——但或许,这样就是幸福的。
羔羊并没有必要去进化出能对抗狼的利齿,它们只需要照旧吃草和饮水,然后等待保护它们的牧羊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大概还要按照记忆里的地图走上四天。”
太宰治翻开自己拓印下来的地图,在上面标记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他表现得像是之前有关月亮的话题完全就没有发生过一样:“这里有一个吊床,再加上帐篷和睡袋可以了。今晚就早一点睡觉吧。前半夜我来守。”
“我来吧。”费奥多尔平淡地说,“我这几天一直在做梦。”
太宰治知道对方的意思,所以只是看了眼对方便认可地点点头。
如果会做梦的话,很容易被那些身子融化在光里的生物以奇特的方式察觉到。尤其是几百年前把它们炸了的太宰治和费奥多尔,也许在虫子那里已经有了高亮的标记。
涩泽龙彦跳到了树上,就这么趴下来——今晚他打算一起守夜。
“那下半段我来吧。”内森尼尔主动开口说,“有事情的话我会记得喊你们的。”
江户川乱步因为这件事情轮不到自己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声,但这只是口头的抱怨,如果真的要他干着活肯定没一会儿就要无聊,宁愿对着树叶上的露珠发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和涩泽确实很像。
太宰治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日记本在翻,从对方有些走神的视线来看,这可能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
“乱步和我说。”
他在江户川乱步和内森尼尔进帐篷两个小时后,紧挨着凌晨对费奥多尔说:“内森尼尔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费奥多尔当时正打算去找点掉落在地上的木头,让这堆火在晚上更耐烧一点,听到这句话时的动作似乎顿了顿。
他转过头,眼中带上严肃的神色。
“很熟悉吗?”
太宰治轻声地说,他仅露出来的一只鸢色眼睛在火光下奇异地有了浅色的感觉:“这个话题我们说过了很多次……这样的感觉。”
“我想不起来了。”
费奥多尔短暂地闭上眼睛,然后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然后询问:“X小姐呢?”
这样的熟悉感来得莫名其妙,他们的大脑能够很清晰地辨认出哪些东西真正地发生在现实,但是记忆里,他们彼此间却从来都没有讨论类似的话题。
不,或者说一直没有讨论相关的话题本身就很奇怪。
“我感觉到有问题是在昨天。”
清脆的少女声音凝重地响起,她今天晚上特意没有睡觉,就是打算和这些人讨论问题:“我也没有你们交谈这个话题的记忆——但我的笔记本上有一条内容隔了一天都没有划掉。好吧,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
能影响一位神眷者记忆的是什么样的存在?
答案明显得不需要多说。
是什么时候开始出问题的?
费奥多尔很冷静地一寸寸翻过自己的记忆,然后在一个地方突然停顿了下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几天做的梦与亚马逊河逐渐泛上的苍白都发生在同一天。
彩色的蝴蝶,与苍白飞蛾截然相反的生物。一个明显的事实被莫名的原因遗忘在了角落里,蝴蝶上滚圆的眼睛似乎拉扯出一个笑容。
“有东西正在施加影响。”
在树枝上的涩泽龙彦用人类的语言说道,他也加入了这个谈话。
“太宰,还记得你曾经用过的时光隧道水晶吗?可以让人找到自己记忆的水晶。从三天前开始,我一直没找到它。”
白猫的耳朵微微压平,猫眼中倒映出地面上的火焰,就像是石榴中滴出来的一滴绯红。他发出了一声笑。
“当然。”他看向某个方向,补充说,“说不定时间早就不是三天了。”
“我联系到了相关责任神。”
X小姐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开口说道:“你们先别管我这边。有事喊我。”
她的语气似乎有些急促。涩泽龙彦都忍不住抬头朝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费奥多尔转头看向太宰治。
“日记。”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太宰治手指按了按太阳穴,把日记本给对方丢过去:“我已经看了好几遍了,日记上面看不出问题,时间都是正常的。是……”
“呃,虽然我无意打扰,但是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外面聊吗?”
一个有些疑惑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转头看过去,看到医生有些困惑地站在黑暗和火光的交界处里,手中还有一些似乎是捡拾过来的木头。
“我刚刚去水流边打了一壶水,然后顺路捡了些东西打算做备用的烧火材料。”
内森尼尔似乎发现这里的气氛不太对,小心翼翼地说道:“怎么了吗?”
毕竟他也是下半夜的守夜人,去找一点材料也很合……完全不合理。
明明按照之前的记忆,对方这个时候应该是在睡觉才对。如果按照记忆——但现在记忆真的是可靠的吗?
涩泽龙彦低下头。
“你能看到灵魂吗?”他突兀地询问。
“啊?”医生的反应和今天早上一模一样,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等等,这个问题怎么听上去有点熟悉?”
不,或许是熟悉得过分了。
内森尼尔用力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有些会怀疑自己现在是在做一个梦,或者说正在回忆昨天晚上的梦。
明明是上午才发生过的事情,但此刻陌生到他都清楚这是不是真切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或者说只是年轻时看的某部电影内容。
真的很熟悉啊……不只是一次两次被这么询问,而是很多次,很多次。
他的目光有些放空地看着前方。
在树上面跳跃的夜猴趴下身子,用大得有点过分的眼睛注视着下方的动静,一块石头被它顽劣地丢过去,砸在一边。
鹦鹉的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倒过来看着他。金黄的花与花蕊从羽状树叶上垂落下来,它没有边际地蔓延、蔓延……和雪白交织在一起,甚至金黄都染上了苍白的颜色。
苍白的浪花上岸了,此刻便看上去如同缓慢铺开的月光。
——什么是月光?
疑问突兀地撞入脑海。
内森尼尔猛然回过头,突然发现自己的眼中倒映出无数的蝴蝶,树木摇曳,停留在土壤上不愿离开的水波轻盈晃荡。
这个彩色的、绚丽的、斑斓的世界以无数梦幻而又混乱的弧线勾勒出来,水波似的以某个点作为中心荡漾开。
一种古怪的感觉终于突破了他思维里被加上的“理所当然”的屏障,坚决而固执地拧动心脏里的血管,冰冷而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是一只飞蛾在脊椎骨上摩擦翅膀,微微翘起的尾部等待着生下自己的子嗣。
“你已经走多远了?”
它们用忧伤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已经走多远了,医生,医生?”
它们如是问。
万千个不同的音色重重叠叠,异口同声。本来无法感知到的某些东西就像是一张纸突然膨胀成了棉花,变得如此显眼。
“你已走过多少条不同的路?你已走过多少个不同的未来?你已走过多少时间?”
“你走过多少个月亮?路走过多少个月亮?”
然而今夜无月。
神明在无数种道路所代表的可能性中间、在错综复杂的时空花园里发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声。
然后在下一秒就被祂怒气冲冲的眷者拆下了这个化身的“头”。
“呀,亲爱的,别这么生气嘛。”
祂任由自己的“头”掉在地上,很人性化地叹着气,浑身的血肉像是粘液与菌群那样沾满了整个房间,闹腾腾地生长着,骨骼乱七八糟地蠕动着试图把已经变成平面的血肉撑起来。
血肉中的X小姐淡定地抹了把自己的脸,然后把凑到她身边的头踢开——她没法想象最后长成的是什么东西,也不想知道。
“命运迷宫?”她说,“介意给个解释吗,我的神?你最近实在是看上去得了躁狂症,我真想把你绑到精神病院里:如果说你们内部也有精神病院的话。”
“不,是时间的迷宫。”
伊尼干脆把嘴长在了摊开的血肉身上,认真地回答:“我们内部应该没有精神病院,毕竟祂们只能当病人,不过把祂们吃掉也算是治疗的方式,我觉得我可以马上考到医生执照……”
“那你想要干什么?”
她皱眉问道:“你真的想要再要一个眷者?可别吧,他们可不是和你合得过来的。”
“这话可真叫我伤心。”
神假模假样地抽泣了几声,但很快就展现出了自己的宽宏大量,开始透题:
“还记得我当初教你怎么把自己所有的存在燃烧掉,来到时空之上的吗?”
“只有死亡才能走出时间。”
祂说:“我很高兴看看他们的选择。”
第65章 距离满月还差
在时间分散的可能性所构成的迷宫里, 只有死亡本身才能走出时间。
这句话放在这里时听上去就像是某种恶趣味的威胁,但X小姐在听到这句话后挑了挑眉,原本明显的焦虑从身上缓缓地消失了。
“原来如此。”她说, “幽灵吗?”
能够不受到混乱的时间线影响的只有已经彻底离开了时间的幽灵。它们不消散也不变化,而是成为永恒的一份子,与活物生活在同样的世界上却从来不被发现。
被时间线裹挟着的活着的生命不可能不受到时间改变的影响。
“呀呀, 没想到被我屏蔽一部分潜意识后, 小X你竟然还是如此敏锐。”
神用轻快的声音回话, 分散的血肉蠕动着聚合起来,最后从中生长出牙齿、毛发、骨骼、神经甚至衣物, 就像是血肉构成的树木或者繁复的鹿角, 柔软地在空气中蔓延。
“看在他们的天赋也不错的份上,我可是在认认真真地帮他们适应未来的工作……”
苍白的血肉枝条亲昵地摩挲少女的脸颊, 模拟人类声带的薄膜震动着发出带笑的声音,血的颜色倒映在琥珀色的眼睛里:
“别告诉我, 你们不想把那些被彻底拽入污染的城市带回来——甚至还有月亮, 月亮。你还记得吗?你是多么想要把月亮重新带回来啊。”
X小姐抿着唇没有回答。她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白皙的一截露出宽松的袖口,有什么紧贴着的东西正在闪闪发光。
所有苍白流血的枝条轻笑着合拢, 蠕动着交缠在一起, 在外表上各归其位, 在蠕动着长出皮肤之后看上去是一位和少女长得有几分相似的青年男子的形象。
然后伴随着一道灿亮的光芒,刚刚长好的头颅便重新掉了下去, 伴随着神明遗憾的声音重新滚到了地上。
X小姐抬起琥珀色的眼睛, 里面亮银色的火焰折射出一片明澈如水的平静, 抬起的手腕轻轻放下,手中的刀折射着璀璨的银光。
苍白的血液从刀尖滑落。彼此并不粘连, 而是一颗颗璀璨而又迷幻的圆形珠子。
她在对方说起月亮后就开始沉默,甚至就连脸上的情绪都在一点点地消失。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每次看到您用这张脸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不是很好呢。”
她很礼貌地说:“哎呀,真是抱歉。所以您现在可以别烦我去帮助我的队员了吗?”
为什么想要把月亮带回来?
X小姐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理由,但这不妨碍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反正她早就已经疯了,内心名为疯狂的蠢蠢欲动的东西一直在叫嚣着让她去做些什么。
比如说把那个对过去的她来说有着重要意义的天体带回来,比如说去保护他人,比如说……
把用这张脸的神的脑袋削下来。
地上被割下的头颅瘪了下去。
苍白如雪的血肉在断掉的头颈处飞速地蠕动与增殖,稚嫩的肉芽在肉块沉稳的搏动中吞吐着壮大。血管和肌腱攀附着而上,在绽开的森白骨茬上抽出花树那靡丽的枝条。
它的阔叶垂落,生长出人类的肌肤和毛发;它的果实结成眼珠,那是累累的一串硕果;它的花盛开在骨骸的枝杈中,花瓣里充盈着汩汩流淌的苍白之血。
千百聚集到一起的弯曲的无序弧线,命运与道路的抽象化身,构成人类的框架,鹿头顶华贵的角状王冠——它们原都是一样的存在。
“当然。”
神明的眼睛接二连三地眨了眨,声音带着明显的期待:“我只负责为你们搭建舞台,无权阻止你们的选择。”
“任何选择,亲爱的。”
在X小姐再次露出活泼皮囊下尖锐狰狞的那一面之前,祂的身影就像是梦中的泡沫那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女面无表情地瞥过一眼,很快就把对方的存在丢到脑后,把通话设备重新凑到唇边。
“现在这里处于永恒梦境和现实的交汇点。”
X小姐的声音平稳,之前轻快活泼的感觉完全从身上褪去了:“不要担心出问题,永恒梦境毕竟是人类的意识构建起来的东西。”
正是借助了梦的力量,神明才能做到把时间线在这片森林中编成一个艺术品,同时几乎没有发生任何的动静,甚至连时间长河的波澜都没有掀起一星半点。
以至于到问题终于爆发的时刻,她都没有任何感觉。
然后她换了一个频道,用她永远可靠的语气说道:“等一下乱步。”
少女低声地说,眼中银色光辉汇聚成的火焰轻盈挑动。
神明曾经给人类一个小小的馈赠。
不过说是馈赠,更像是给还没有学会熟练运用自己力量的幼崽一个加以束缚的枷锁,让他逐渐学会怎么利用和适应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
如果没有戴上眼镜,江户川乱步肯定能够无时无刻地感觉到不同的时空交叠起来的违和感:
这里的时间正在不断的循环,细节不断发生着改变,一件事情衍生出的不同分支却切切实实地同时出现在了现实中。
雨林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白色的光辉洒落在大地上,蒸腾的模样如同孢子。
这种苍白的浪潮缓慢而又坚定地向雨林中蔓延,所过之处万物都变成了苍白的大理石雕塑,没有一丝延缓的痕迹。不难让人想象到被它彻底吞噬之后的结果。
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过于缓慢而过于具有威慑性的巨兽,或者说干脆就是某个奇异的自然现象本身。
它比第一次打交道的时候更加缓慢、安静、富有耐心。之前那些主动攻击的成员更像是它为了达成目的特意抛出去的诱饵,就像是鮟鱇鱼头顶幽幽明亮的灯。
比起蛾子,它们更像是在朝自己的捕食者蜘蛛学习,学习怎么样织出一张状似迷宫的网。同时满怀恶意地看着猎物是怎么样被自己逼到绝境里不安地挣扎。
它们并不攻击,也不发表什么观点,只是靠近,从四面八方把空间挤压得越来越小。
内森尼尔茫然地侧过头,好像听到了什么来自幽灵的声音从树木摇曳的声响中响起,有一种惊人的荒谬感提示着他。
我走过了多少的路?路走过多少月亮?
——“从前呢,我们这里有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传说,后来这个传说变成了许许多多不同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这么讲的。”
“杏树尊者见过了很多月亮,他按照自己见过的月亮计算时间。在月圆的一天,他把自己的灵魂分成四份,给了四条不同的路。其中一条路把灵魂卖给了商人。杏树尊者知道后,想要把自己的灵魂买回来,但商人并不答应。”
“于是后来他迷了路,变成了疯子,挨家挨户地问着一个问题。”
记忆里似乎有一个柔和的、像是来自长辈的声音轻轻诉说着:
“——四条路走过了多少月亮?”
他应该是明白这个故事的,他应该是记得这个故事的。
但是,什么是月亮?
这个短暂又迷茫的思绪被一大群呼啸而过的蝴蝶打断。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彩色蝶群在这一刻以璀璨的风暴姿态从漆黑的树丛中掠过。它们是热带的花团锦簇,摇曳多姿。苍白褪色的浪潮也没有办法沾染上分毫。
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
“喂——”
孩子气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但是这种感觉只是浮于表面,更多的是被刻意掩饰起来的紧张和担忧:“还想在这里睡到什么时候啊!”
蝴蝶的海洋把内森尼尔淹没,离开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
两倍有绵羊大小的生物缓慢地走出已经被凝固成纯白色的森林,平静如湖面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前方,身体鼓胀而传来窸窣的声音。
梦境中已经空无一人。
“呜哇——”
江户川乱步握着自己的眼镜柄,用力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大半个人躺在没有什么草的地面上,用力地揉自己的太阳穴。
“大人果然一点也不靠谱。”
他抱怨道,翠绿色的眼睛忍不住眯了起来:在习惯戴上眼镜之后,他现在摘下眼镜都会感受到被大量信息冲击的不适。
之前看到的覆盖森林的苍白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星星的热带雨林给人的感觉更多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之前的遭遇对比起来,这种黑暗在此刻竟然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之前我们在梦里待了多久?”
太宰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在被强行带出的眩晕感之中有些头疼地询问道。
他的目光看向周围。
内森尼尔正捂着自己的脑袋吸气,白猫朝着梦中苍白潮水的方向警觉地凝望。费奥多尔站在边上沉思着看向他手中的光球——那个球形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异常明亮,亮到中心的位置甚至有些泛白。
“不知道。”江户川乱步闷闷地回答,“我也是被提醒之后才意识到。梦境把我丢到了另一个地方,一开始我都没有想到哪里不对。”
在能模糊人类思维和感知的特殊能力面前,不管是智慧还是愚钝都是众生平等。
内森尼尔突然想起来日记本,忍不住看向了太宰治的方向,太宰治皱了下眉,把本子翻开。
日记本上所有记录的天数都乱成了一团,其中有几天重复了好几次,中间还有着大段大段的跳跃空白与倒退重复。只有每一天的内容呗记载得极其详细,详细到琐碎和不正常。
好像在日记本里,所有的事情都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开头和结尾的循环里。
太宰治和费奥多尔始终都在讨论关于医生的问题,不同月份的植物同时在一两天里出现,解剖的东西是重复的,涩泽龙彦设想了很久的实验仪式到现在都没有举行,江户川乱步时常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身边。
“现在我们这里的时间已经完全乱套了。”
太宰治简单地得出了结论。
“我这里对你们的时间也没有办法判断,刚刚那位神来过了,时空的波动足够把这些东西掩盖过去。”X小姐补充道。
“涩泽。”同样被江户川乱步拽着从梦境中抽离出来的费奥多尔神色微冷,“判断一下我们目前的距离与方向。”
涩泽龙彦身上的硬币还在。
白猫把备用的硬币抛起几下,然后得出了一个让人有点愕然的结论。
“往北走,在天亮左右我们就可以到了。”
白猫自己都有点诧异,重新算了几次,可是结果大同小异。
“有没有可能是受到了别的东西的影响?”
太宰治理智地问道。
“我刚刚也用不同的方法算了一遍,结果也差不多。”
少女的声音在褪去外表的轻松活泼之后显得异常稳重:“如果祂不想要我们寻找到正确的方向,那肯定是找不到的。按着目前已经有的线索走下去吧,不过要记得小心。”
“而且,从梦境中离开并不代表时间就不会这么混乱下去,只是让你们能够意识到时间的波澜。如果突然发现自己到了陌生的地方,或者时间突然加快、变慢,记得喊我。”
“如果出现意外的话,我会把你们全部都拉回来。而且目前有篝火装置把现实与永恒梦境联通起来,我应该可以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短暂地来到现世。”
X小姐很少见地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说完之后看上去甚至还是有点意犹未尽。
“好吧,可我怎么感觉每次的任务都会变成这样?”
第一个朝着自己所预言的方向走去的涩泽龙彦甩了甩尾巴,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X小姐沉默了一会儿。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种情况才是常规的情况?”少女的声音突然变得飘渺起来,看上去稍微有点像是心虚的结果,“嗯……我的意思是,你们的前辈们的日常就是和神打架?”
比如说驱逐外神化身,比如说拿着歼星炮炸天体,比如说重写历史,比如说挑起战争把神的玩具砸了,比如说一路杀眷属种族从北欧杀到意大利,比如说把星舰设置成自爆模式然后卡着时间从所处的时间点跑路。
有些操作比神明还要混邪。
“?”什么传奇调查员。
太宰治都有点好奇他们之前的几任调查员到底是什么人了。
但X小姐很显然不想多提这些话题,转而认真地说道:“能从永恒梦境这个迷宫里把人找出来,已经是很合格的认路大师了呢,乱步。”
江户川乱步迅速地抬起头。
边上的费奥多尔按了下对方的头发。
“这里大概率没有别的污染生物。那些东西估计已经被它吃完了。”他说,“内森尼尔先生,你现在正在想什么?”
自从醒来之后就有点失魂落魄的医生看上去比在梦中的时候更符合梦中的状态,他一直皱着眉,就像是遇到了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啊,没什么。”
在被提到后他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猛地回过神来,抱歉地低下了头:“之前我一直都没有和你们讲我能看到幽灵的事情。”
“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X小姐轻声说。费奥多尔会意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说了什么?”医生茫然地转了转脖子,他感觉自己的脖子有点酸,或者说全身上下都有点没有力气,“他们好像在说月亮,为什么是月亮?那是什么?你们怎么都不愿意提起?”
“月亮……”
太宰治望向他,用对方理论上最了解的东西解释道:“那是聚蛾症发病的原因之一。”
“费佳刚刚提到的把污染生物全部都吃完的生物就是它们。”重新戴上了眼镜的江户川乱步补充道,他看着四周,没有注意到医生的表情。
“聚蛾症并没有解决,只是换了一个方式表现出来。”
黑暗里似乎有许许多多注视着的目光。
它们沉默、耐心、安静,在别人看过来的时候消失。
飞蛾正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名为满月的日子。
第66章 今天晚上有一个超棒的派对
聚蛾症。
内森尼尔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明显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大概是他从来没有把这个出现在自己记忆中天体的名字和自己前半生花了大量时间研究的病症联系起来。
但他没有问为什么,而是陷入了一种“原来是这样”的情绪里,一种淡淡的恍然在他的心中荡漾开来。
他毕竟研究过这种疾病, 在有东西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串联起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明白了这些日子里自己解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种疾病在人类社会消失之后,兜兜转转又和自己在热带雨林里重逢。当时带自己面对患病的患者的老师面孔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只记得他带自己进入希波克拉底协会时还说过一句话。
“我们终究会与我们的命运相逢。”
他和探索队第一次进入这些遮天蔽日的巨大树木中的时候——“命运的感召”, 当时他心头盛腾的就是这个念头, 事实也确实如此。
命运的齿轮没有在任何一刻突然开始转动,它从来没有停止过。
在内森尼尔有些出神, 甚至快要一脚踩到被树叶掩埋的水坑里时, 太宰治很及时地拉了他一把。
“小心一点。”他说,背景里有苍白的东西正在如死去的鸟一般落下。
这段前进的路出乎意料的轻松, 也安静。就连内森尼尔都没有看到那些吵闹的幽灵与由喧嚣的热带孕育出的各种事物,在旁人投来询问目光的时候只能摇头。
只有非常偶尔的几次, 从天空掉落而下的苍白事物砸到了他们的头上。
太宰治戴着微光夜视仪, 借着费奥多尔手中仪器的光芒很快速地朝上面瞥了一眼,但什么都没有看到。
热带雨林宽阔到让人心生畏惧的树冠和阔大的深绿色叶片足够遮挡住高处一切的细节。在十几米往上的高速上,几乎没有人能够通过视力判断那里正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只有活着或者死去的飞蛾正在掉落, 就像是那场在俄罗斯没有落下的雪降临到了热带。
但至少此刻, 江户川乱步可以肯定上面一定有属于飞蛾的巢穴——那些飞蛾明显是从自己的巢穴里面掉出来的。
“噫, 这是故意在恶心人吧。”
江户川乱步嫌弃地躲开一个掉下来的蛾子,结果不小心踩到了地面上某个干瘪的尸体, 发出如同踩踏落叶的“咔嚓”一声。
内森尼尔把自己带上的伞挪到江户川乱步的身边, 伞面传来碰撞的沉闷声响, 时不时有几个枯朽的昆虫身躯滑落。
一种更为清晰的、近乎于直觉的感受正在向他低语:这不是单纯的某种现象,而是一个更为庞大的聚集体正在树冠上面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它的每一次移动都会导致身上有东西纷纷掉落下来……
那是它目光与行动的残余,之前它一直在自己漫长的冬眠中,但此刻它已经因为某件事而苏醒了。
内森尼尔摇了摇头,驱散了自己被某种庞然大物窥伺的紧张感与不安,只是直觉传递来细微的触感依旧像是皮肤在受凉时涌起的鸡皮疙瘩一样,微小却清晰。
“对了,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那些东西?你们看不到吗?就算是传说中能够看到幽灵的猫也做不到吗?”
像是为了打破这样的气氛,内森尼尔有些突兀地这么询问道,眼中有着不知道为何而生的期冀——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被提到的涩泽龙彦转过头,绯色的眼睛看向医生:由于树上不断在掉落“惊喜礼物”的缘故,这只猫难得在热带雨林里没有在树上行走,而是和人类站在了同样的平面上。
“很显然,这座森林并不承认我是猫。”
白猫用略带一点嫌弃的口吻回答:“至少我不是它了解的猫。拉丁美洲就是这样,它的神秘学系统一向以原始和固步自封出名。不愿意交流也不愿意分享……”
他看上去对自己被开除出种族有点不爽。
边上的费奥多尔似乎想要说两句,但大概因为是感觉自己说出口可能就会把这个问题变成充满政治色彩的地狱笑话,这位俄罗斯人最后只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没关系。”但是江户川乱步替他说了,这位人际交往方能力就突出一个忽高忽低、随心所欲的天才随口说道,“人类中这种情况发生得更普遍呢。”
完全没有产生安慰的效果,反而扩大了语言打击面。
太宰治一只掉落的飞蛾从自己衣领里面拿出来,将之丢到地面上,然后对费奥多尔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
虽然和幼年时期的江户川乱步没有太多相处的经验,但不同世界的他和成年后的江户川乱步打交道的时间加上去可不短。
——世界第一的名侦探就是这个样子,能有什么办法。
这几个人轻松的交流多少给了内心还在惴惴不安的内森尼尔一点勇气:
在黑暗的雨林中,视觉受限的结果就是其余的感官近乎无限地扩散开来,空荡荡的同时被窥伺的感觉能把人折磨得发疯。
而且身边习惯于出现的东西全部都消失了,这才是最难熬的。这片热带雨林突然对它乐意分享秘密的孩子展现出了最陌生的一面,就像是平时满心关怀的母亲突然把你从家门里丢了出去,那扇门对你“砰”地关上。
而且是永远关上。
这并不奇怪。内森尼尔试图安慰自己。
他毕竟是一个法国人,既不是拉丁美洲的人也不是印第安人,甚至往上数三代都没有类似的血统,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有的时候不用想那么多,我们有限的世界是人类在这样的世界里还能存活下来的一个关键原因。”太宰治突然开口说道。
那是X小姐让他转交的一句话,虽然对话语中的悲观主义太宰治并非十分认同,但这句话确实是在客观地描述这个世界的现实。
——糟糕到有些荒谬的现实。
“太宰,不是每个世界都有着向更好的方向发展的希望。也许这些世界看上去很相似,相似到你能找到家乡的影子,但……”
少女的声音很轻,带着经历过这种事情太多之后所剩下的坦然:“是不一样的。光明的未来是你们可以艰难但可以触碰的东西,但是对这个世界来说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就算是我们,也不过是仅祈求我们的文明能够活下去。”
相比之下,那个存在于“书”的夹缝之中的世界都可以算得上是幸运。
内森尼尔轻轻地“啊”了一声,看上去还有一些东西惴惴不安地存在于他的心上。
“谢谢。”他打起精神回答,“但人类总需要向前走的。不过在这个时候还这么想确实有点不合时宜了……之后我再思考这些吧。”
“看吧,这就是人类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原因。”X小姐叹了口气,对能听到她话的所有人与动物说道,“但我们就是爱他们这一点。”
费奥多尔对此显然有不同的观点,但他认可X小姐的最终结论。
“人类是很有趣的。”他说,像是在说一只喜欢从羊圈里面钻出来的小羊崽。
太宰治在边上故意大声地发出了比看到蛾子时更加嫌弃的声音,不过他发出的声响被别的东西盖过去了。
树枝在晃动,白色如同雨点般落下,这种声音让人想到海,一种热带同样必不可少的存在。
江户川乱步眼疾手快地把快要从脸上面滑下的眼镜重新提起来,重新把这个总是想要从自己的脸上临阵脱逃的东西重新按回来。
这个眼镜是活着的。乱步能够隐约感受到它内部存在着某种足够被称之为生命的东西。
只是它没有什么智力还比较胆小,遇到危险的东西时总想着用自己微弱的行动能力逃跑——完全不契合“神明出品”的高大身份。但未尝不能当做可以提示危险的道具。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江户川乱步感觉自己如果放任它逃跑,自己估计会陷入比内森尼尔还要庞大的焦虑里。他甚至现在就能朦胧地感觉到一种捕食者的靠近。
太宰治微微侧过头。
苍白色的虫子尸体在缺乏低矮植物的热带雨林土壤里铺开成一条洁白的地毯。还有许多落在了树的枝丫和树叶上,在风吹过的时候就如吐出种子的凤仙那样,把这些东西都泼洒出去。
梦境里的苍白潮水在现实里变为遗骸铺满的道路,就像是现实中满屋子的光在梦境里变成了时空管理局大厅的光海。
永恒梦境与现实都是彼此的影子。
潮水拍打着岸边的声音依旧持续着……直到那些闪闪发光的生物从黑暗中冲出来,就像是无边无际的璀璨星河从源头开始,坚定地抵达了宇宙中黑暗的角落。
那是星座鱼。
它们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漆黑的夜色里,由光线勾勒出的翅膀有力地拍打着沉重的夜晚,透明的身体里猎物苍白的身躯不断地旋转,似乎正在用行星自转的方式辅助消化。
悠扬而又尖锐的声音从它们透明的身躯中发出,像是恒星风暴一样席卷了这片森林中的飞蛾尸体,就像是行军蚁一样把飞蛾的残留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降低高度,轻盈地围绕着人类旋转,发出欢快而又亲昵的声音。近得是伸出手就可以摸到的距离。
内森尼尔试探着伸出手,手指放在一条鱼的身躯上,感受到某种冰冷而又坚硬的触感。
但得到更多亲睐的大概是费奥多尔,他很明显不太适应这些生物的热情,但也不好把这些危险但有用的小家伙赶走,于是只好看着他们在自己身边转圈。
X小姐看着这一幕,歪了下头。
“篝火装置的汇聚过来的力量大多数都是有关于正面情绪的,净化、温暖、平静。”
她突然重复起自己之前问宵行之后所得到的回答,声音里出现了轻松愉快笑意:“现在仪器里的光真的很强。”
——有些生物会想要把这种光芒吞掉,但更多的却是那些喜欢跟随这份光的生物。
本来还在看费奥多尔乐子的太宰治抬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怪不得X小姐遇到这种麻烦后也只是凝重了不少,并不担心。
派发任务的时候大概就已经考虑到了各种危险的情况,准备了足够的容错率了。
在它们到来之后是更多的动物。
熟悉的亚马逊森蚺从黑暗里探出,水一样的身躯流动着柔和的波光,修长的身体碾过地面上的尸体。还有各种各样品种的猴子,不管是日行性还是夜行性都出现在了这里。在雨林里少见的泽鹿在前方的道路上优雅地朝它们看来。
甚至树都在变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也不知道它们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多久。
“水之前一直在为你们的船开路。”
内森尼尔听到棕榈树盛开的黄花这么说,声音轻轻快快的。
那个世界好像回来了,珍珠色影子的幽灵吹响了喇叭,掉下来的不是飞蛾的尸体而是金子一般的花朵。
食蟹狐躲在阴影里,豹猫在树上凝视,美洲豹的尾巴绕过一棵大树,蝙蝠拍打翅膀,水豚和貘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上岸的粉色淡水豚留下了类似于人的影子。
食物链上本来应该互相捕食的生物在此刻达成了奇异的和谐,好像这个有无数秘密的森林告诉它们要赶赴一场庄重的宴席,所有的纷争都可以在盛大的节日面前暂时放下。
森蚺爬行过来,它用有些抱怨的目光看着费奥多尔,然后向着前方游去给这些人带路。无数密密麻麻的蛇都跟在它的身后,蛇的腥味组成另外一种潮水。
其中金黄色的睫毛蝰蛇转过头,调侃似的对人类眨了一下它黄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来自美人的一个媚眼。
江户川乱步快速地分辨了一下这个媚眼到底是给谁的,然后用惊奇的眼神看向了内森尼尔。
“哇。”他感慨了一声。
涩泽龙彦饶有兴趣地对身边的人类科普道:
“玛雅人的萨满其实很喜欢用响尾蛇晒干的尸体粉末来作为通灵的道具。他们认为蛇是一种可以沟通天地的生物,这种观念也反应在了羽蛇神的神职之中。”
由蛇带着去玛雅人的神庙,可以说是原汁原味得有点过头。
苍白的飞蛾不再落下,接下来的路甚至可以用完全的一路平安来说明。
“怪不得你一开始就不非常担心。”
太宰治在费奥多尔把那个球放在玛雅金字塔上的时候说。
那个时候树林的上方似乎已经泛出浅浅的光芒,鱼肚白的颜色即将吐出。
新的一天快要到来了。
少女在房间里露出微笑。
“那是因为你们一路而来,送到这里的并不是别的,而是光。”
这种光从巴西燃烧到危地马拉,它籍由雨林中散落的无数情绪与思绪、人们的情感与想象发展壮大,最后足够成为新的星星。
“所以,现在就结束了?”
内森尼尔询问道。
费奥多尔抬起头。
“不,还没有。”他说。
仪器中的光宣泄出来,就像是光的瀑布那样蔓延而下,顺着玛雅金字塔阶梯状的三角形身躯一阶一阶地滑落。
这个巨大的光的喷泉一直覆盖过羽蛇神的蛇头,梦幻一般折射出无穷无尽的色彩,与从地平线上即将喷涌而出的天体交相呼应。
但内森尼尔只感觉越来越强烈的焦虑正在升腾着,脑海里纷乱的片段不断涌出,让他有那么一会儿甚至分不清自己所处的方向。
太阳升起应该就好了吧。
他想,从未如此地期待着天亮。
然而太阳没有升起。
在医生恍惚地抬起头的眺望中,那从苍白光辉的尽头终于孵化出了一个和太阳没有什么相似感的东西。
没有太阳麦芒一样刺痛人目光的光线,没有办法带来温暖的感受,也没有办法让人放松地歌颂白天。
它只有一张苍白的、悲哀的面孔,让人想到米开朗基罗的圣殇,苦难固执而又坚决地铭刻在坑坑洼洼的表面。
在六点钟的时候,它取代太阳登上自己的王座,世界上所有此刻还醒着的人类在抬起头时都看到了这颗硕大到令人心生恐惧的星星。
占据了小半个天空,比太阳更宽宏、更近、也更温柔。
月亮。每个人在看到它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在他们的脑海中响起。
月亮,一个在宇宙中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却在一群更渺小和微不足道的生命与文明心中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天体。
最后的仪式结束了。
在照亮天地的月光下、在孢子般弥散的月光下,苍白接二连三地坠落——就像是下雪。
最伟大的是什么?
最伟大的是月亮。
“呀。”
太宰治先是轻轻一瞥被他们放在金字塔顶端的球体——它现在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一个光明万丈的星球,或者说正在孕育星云的宇宙一角——然后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他并没有表现出惊慌的神色,而是和身边的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耸了耸肩。
“我就知道是这样。”他兴意阑珊地说。
第67章 燃运也是规则的一部分
这并不算是有多让人惊讶的事情, 甚至可以说就算是没有彼此交流,在座的所有人都预料到了这种发展的可能性。
毕竟这一条路上面也太安静了,掉下来的蛾子身上甚至连类似于□□和□□之类的东西都没有, 存在感低得像是游戏里的背景设定。
不死不休的敌人对自己正在进行的事情不阻拦也不在意,一直处于观望状态,要么说明自己做的事情根本没有意义, 要么就是自己干的事情对它们有好处。
江户川乱步用手指轻松地按住了开始躁动的眼镜柄, 翠绿色的眼睛中并没有倒映出月亮的身影——那庞大不可思议的星辰被拦在了认知滤网的外面, 导致他虽然感受到了面对高位生物的可怕压抑感,但整体上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他关注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我们上一次在俄罗斯参加的宴会, 好像也是在月圆的时候。”
当时还是他先发现了天空上本应该出现的月亮并没有悬挂在夜空上。
X小姐的声音很及时地响起:“身后。”
她没有提示他们不要去看天空中的星体。
那毕竟不是属于他们文明的月亮, 除非直觉太强,否则也看不出什么东西——只有这个世界的文明在看到月亮时才会收到巨大的冲击。
说到底, 月亮之所以特殊,不过是因为它在人类的文明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放在宇宙中的话, 这也不过只是一个渺小至极的卫星。
少女微微垂下琥珀色的眼眸, 专注地看着屏幕中显示出的场景,在画面愈发模糊的情况下做好了随时通过永恒梦境进行特殊干涉的准备。
法格斯在边上担心地望着屏幕,也看了看身边的X小姐, 主动拱到了肩膀上——这是X小姐在太宰治他们前行的时候特意去拉来的外援。
“咕。”它看着画面中的月亮, 发出了某种意义不明的声音。
费奥多尔听着X小姐的话回过了头——因为是站在金字塔上面, 而且周围前文明开拓出的一片空地奇迹般地没有在这些年里长出新的植被,所以四周的风景还算是开阔, 提供了平时在热带雨林行走时不敢想象的巨大视野。
热带雨林上方弥漫着类似于云的苍白雾气, 在堪称辉煌和无孔不入的月光下, 整个森林好像都被苍白的冷火点燃,照亮了这片森林中一直隐藏起来的秘密。
无数的白色星星点点地密布在树冠层。
那臃肿丑陋的白色头纱覆盖住苍翠发黑的绿色, 在新世纪人类无法涉足的碧绿大海已经被另一种有着更加漫长生命的种群意识征服,苍白铸就成它们的领土——正如它们的种群在凛冬中生活时那般。
地面隐约传来的震动让更多的白色从上方掉落下来,有被惊醒的飞鸟仓皇地张开翅膀从雨林之中逃窜。
那是生产虫卵的巢穴还是飞蛾的茧?
“还有多久这种情况才能稳定下来?”
费奥多尔看向自己放上去后就开始发出震动声响的装置,冷静地询问道。
“五分钟。”X小姐回答。
太宰治眯起眼睛。
“那不是雾气。”他说。
曾经和医生一起研究过各种撞到他们手上的畸形生物的涩泽龙彦用平稳的语气接住话茬:
“那是,身躯被光模糊的……飞蛾。”
和太宰治第一次所看见的一样,这种生物能够在光线中模糊自己的身体轮廓,让自身的存在与无处不在的光融为一体。
四周的生物像是感受到了某种不安,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显而易见地变得焦躁起来。它们围绕在金字塔的周围,目光谨慎地盯着远处的森林。
“这么大竟然都没有压垮下面的树木。”
江户川乱步发出了惊奇的声音:“这是一直在飞还是本身就很轻?”
“更像是它本身就是光的,可以把自己的形态转换成另外一种类似于光子的东西?平时完全不会被发现。”
内森尼尔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道,这还是他之前解剖了不少东西之后提出的猜想之一,不过现在看来,这个猜想或许是最靠近现实的……至少是人类可以理解的现实。
很奇特的,虽然大部分的精力都在努力地维持自己思维的可控,但他并没有被这些快速的转变弄得头昏眼花。
从之前看到那一群蝴蝶时起,他就感觉自己的脑子发烫,就像是正在酝酿着一场高烧,各种光怪陆离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闪烁,混乱的感觉就像是被人粗暴地把他的脑子和几百个人的脑子一起丢到了榨汁机里,摁下了开关。
——然后就是“嗡”。
大家的大脑都被搅匀了,不管是你的情感还是属于别人的情感在此刻不分彼此,都很不客气地往你的神经脉络里窜来窜去,把内分泌系统搞得头晕脑胀,为难地分泌出乱七八糟的激素:就是这样的感觉。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在此刻,看到那个能够引发人巨物恐惧症的、身长大概需要用千米为单位进行计算的生物时,他反而觉得自己大脑清楚了一点。
差不多就是“哦,怪不得,原来还有这个东西啊”的感觉。
——态度相当淡定,甚至还有点自己的疑惑被满足了的圆满感。
说起来,这里的空气好像有点呛人?
医生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嗓子咳嗽了几声,感觉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喉咙里面涌动。
他想到雾霾了,真奇怪,他明明在自己的记忆里没有见过雾霾。不,好像他少年时期生活的那个工业城市很常见……可是自己成年前难道不是一直在自己的家乡生活的吗?
江户川乱步戳了戳他。
“没事吧。”
“应该没事。”
医生不可避免地从咳嗽想到了聚蛾症,但最后还是表示不用担心。
那团巨大而臃肿的雾气状生物似乎行动能力很是欠缺,只能够感受到它的身躯的确是在颤动着,大概是因为此刻月亮出现了——这些虫子比较优秀的一点在于不会抛弃自己信仰,甚至在信仰面前表现得有点没脑子。
不过这明显算不上它的缺点。这种蔓延整个热带雨林的庞大身躯基本上决定了人类的任何攻击行为对它都是微不足道的损伤。它天然就站在不败之地:
考虑到昆虫类生物堪称奇迹的生命力,或许就连核.武器都未必能把这个诡异的生命真正的炸死。
不过太宰治思考了一会儿,感觉他们这边的优势也不弱: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任务只是再拖延一会儿时间罢了,完成后就可以从这个时间线直接脱离,并不要求把这个东西煮熟了变成餐桌上面的一盘炸蝉蛹。
“还在我们能解决的范畴。”
X小姐抱着怀里的法格斯严肃地开口,她现在的视野基本上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不过现在有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那就是这些飞蛾其实真正意义上只有一个意识,当一个意识受到影响的时候其余的也会做出同样的表现。”
“这个我们想到了。”涩泽龙彦说,“否则五分钟我们可拖延不了。”
大概有两只绵羊那么大的生物从苍白之中缓缓地步出,它安静的眸子注视着金字塔。
别的动物发出了警惕的声音。
“幻影兽……”内森尼尔不知道为何地认出了这种生物,喃喃道,“传说中它来自沼泽,喜欢偷走女孩的辫子。它们在满月时变为两只绵羊的大小,在新月时细如柳条。”
“在传说里挺无害的。”江户川乱步吐槽道,“可惜在这个连圣诞老人都变成了奇怪生物的世界里,传说可不怎么值得信任。”
“X小姐。”太宰治突然说了一句,“你们那里的医疗技术怎么样?”
X小姐咳嗽了一声。
“如果我在这个时候说一句,拥抱光荣的进化,会不会让大家的心理感受稍微轻松一点?好吧,当然很好,进去出来之后能感觉自己重获新生。当然,脑子坏了就真坏了。没坏的话我们至少能帮你仅剩的脑子克隆出一个新身体。”
这个笑话明显并不算好笑,但至少说明对方还不觉得这种场景十分糟糕。
太宰治点了点头。
“这样我就能放心了。”
他自言自语道,剩下的话语声音被压得含糊不清,只有自己能听懂其中的意思:
“不过看上去比与谢野小姐的治疗好不上多少啊……”
“等等,你放心了什么?”X小姐突然警觉,“你该不会想要……”
太宰治选择了闭麦。费奥多尔接过话茬,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要发生什么。
“放心。”费奥多尔对于太宰治的行动只有一个看法,“反正死不了。”
不会死就行,会遭多大的罪完全不在他的关心范围。
江户川乱步似乎想要发表言论,但是他的嘴疑似被身边的大人物理封口,最后只能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抗议。
少女睁大眼睛。
现在看不到画面的她意识到不妙,下意识地想要把人强行拽回来。
“太宰把手表甩给我了。”涩泽龙彦及时地说道,“拉不回去,救不了。”
伊尼的笑声在少女的耳边响起。
“真实让人惊讶的选择,不是吗?”
神明用欢快的口吻说:“看来他接受到了我的艺术品所能带来的灵感。不得不说,他身上真的有足够翻盘的东西。”
“书”……那可是一个有趣的东西。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留下来的痕迹。
“我劝你最好闭嘴。”X小姐关掉屏幕,按在桌子上的指尖微微泛白,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对方明显不想和她说这件事情,手表都丢下来了,那么她现在也没有办法改变。但这也没有关系,好歹也当了那么久的守密人了,那群调查员能搞出什么的神奇操作她都是有数的。
少女扭过头,毫不犹豫地打开了自己手边的玻璃罩。
里面是骰子,大大小小的不同颜色的骰子。从最常见的六面骰子到看上去和球体没有什么区别的百面骰子应有尽有。
其中太宰治他们上次带回来的骰子赫然就在其中。
“我劝你们今天最好给我出一个大成功。否则我也不知道会对你们做什么。”
X小姐琥珀色的眼睛中有银色的火光升腾而起,带着明显的冷冽杀气,看样子这些骰子敢冒出来一个不同的数字,她就能把这些玩意给挨个砸了。
有几个骰子微微抖动了一下。
伊尼在边上发出了痛心疾首的声音。
“怎么能这么玩跑团!”祂义正辞严地对X小姐指责道,“追求大成功是没有灵魂的!跑团的核心明明就是随机,随机好吗!不爽就不要玩啊你!”
“滚蛋吧您。”X小姐儒雅随和地说道。
她拿了两枚瑟瑟发抖的十面骰子,往上方抛起——某种神秘的力量在一瞬间扰乱了上面的花纹,随机地滚动着。
伴随着两声清脆的碰撞,骰子咕噜咕噜地滚在了桌面上。
91/?——失败。
就连神明也沉默了。
“我发誓我没动手脚。”祂立刻说。
骰子在边上瑟瑟发抖,似乎很想表示自己也不是故意的。
X小姐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却很明显。
她把这个骰子硬生生掰动了起来,虽然很慢,但那个呈现出数字后就显得坚若磐石的骰子确实正在动摇。
银色的火焰在她的手指上燃烧,白蛾发出凄厉的鸣叫声,但是她的眼中并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生理上的痛苦都没有。
神在边上“啧啧”两声:“强行扭转命运……有的时候你疯得和我的同僚一样夸张。”
“有的跑团游戏允许燃运改点数,这也是规则的一部分。”
少女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一样:“不爽有本事不要玩!”
第68章 做一个好梦吧
神明的目光注视着命运。
那是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没有入口也没有出路的结构, 在祂饶有兴致的视线中缓慢构筑成一个奇特的克莱因瓶。
无数因果构成的命运并非时间。它比时间更遥远,推动着时间不断往前,难以回头。它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自我完善的“极限”, 不同的可能性在这里流淌,无始无终。
此刻,瓶中有东西异乎寻常地晃动起来。
少女身上银色的火焰是来自祂的力量, 能够拨动命运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爱看热闹的神明对此也没有阻止的想法, 祂只是在笑。
“想要做到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想要获得命运中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必须付出代价。”
伊尼把这片区域的空间扰乱, 轻声地在自己的眷者耳边低语, 银色的眼睛微微弯起,就像是动人的湖光。
“X, 你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了吗?”
少女抬头,用燃烧着银色火焰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祂, 并未回答。
热带雨林里, 太宰治正在脑中复盘自己之前就一直做好准备的备选方案。
在他们还在时空管理局的时候,太宰治和费奥多尔就以他们惯有的严谨态度把上一次的任务内容进行了复盘,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需要注意哪些问题, 并且由对方对自己重新设定的计划进行挑刺。
当然, 他们两个在挑刺的环节通过各种“假设xx意外会发生”的方式把彼此都恶心了一遍,驳回了彼此几乎所有的看法, 但也在某些方面达成了一致。
那就是对于“怎么对付这种群体意识”。
群体意识的优势一方面在于只要族群还存在, 就相当于不死不灭。另一方面在于, 因为只有一个意识,这个族群内部必然是极端高效的。
没有争吵, 没有拖延,没有分裂,庞大数量的生命只为了一个目标进行着高效的运作——这种力量的下限是昆虫高度统一的社群,上限是一整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星际文明。
万幸的是,他们遇到的是飞蛾集合成的集体智慧体,所有集体意识里最为弱小的那一种。
它们的思维和人类在彼此争斗和厮杀中诞生的智慧比起来显得过于简单,也没有学会利用工具,更没有天生强大的力量。
但以后遇到的敌人总不会这么弱小。
“通过一个大脑来控制群体中的所有人,这看上去很完美。”
太宰治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他挪动了一下自己棋盘上士兵的位置:“但它们还有一个弱点——兵升变为皇后。”
“就像是我们最后所用的方法那样。”
费奥多尔微笑着接过话茬,国王棋把太宰治刚刚兵升变得到的皇后吃掉:“它们毕竟只有一个联通了所有个体的思维。”
只要对任何一个个体施加影响,这种影响就会传递到全体:不得不说,面对这种生物,精神攻击才能算是版本答案。
“喏,你要输了。你现在的棋面没有我好。”太宰治说了一声,然后继续聊正事,“你觉得咪姆的污染对它们有用吗?”
“比较不可控。”
费奥多尔无所谓地随意跟着太宰人治把自己的国王棋挪了挪:“不过我觉得我们也用不到那种东西,不是吗,太宰君?”
太宰治微微虚起眼睛。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围巾,把自己的国王挪过来,做好了用在附近的士兵把对方的国王将死的准备。
费奥多尔很贴心地把自己的国王棋放在了太宰治想的那个位置上。
“‘书’可是创造了我所在世界的东西。理论上它可以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变为必然。”
毫不犹豫地把士兵棋往前挪动一格,宣告了这盘棋局的结束,前首领这么淡淡地回答了对方的暗示:“它身上的信息未必比咪姆带来的信息污染更加可控。”
“太宰君似乎很在意风险性。”
费奥多尔眯起酒红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太宰治,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笑声:“那么,真的有毫无风险的计划吗?”
太宰治没有回答。
他的习惯和自己的同位体、和费奥多尔都有不同,习惯采用的计划都是最保守的:这和他谋划的出发点有关。
他不要求最完美的结果,也不要求最合适的那个方案,只要求不会因为计划而失去什么。
太宰治有太多赌不起的东西,所以他注定没有办法做一个赌徒。而费奥多尔不一样,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理想,所以完全不在意赌输。*
“我觉得未来我可以给你换一个称呼。”
太宰治看着苍白色的雾气已经来到了金字塔的倒数第三层,突然对费奥多尔说道。
那些动物很多都已经被淹没了,那些飞蛾飞快地覆盖住它们,密密麻麻的翕动,天空中的飞鱼慌张地逃窜开来。
动物比人类更懂得什么危险。
边上的医生还在茫然地问“等等,这是要干什么?”,涩泽龙彦倒是了然地呼出一口气,接着眼神突然变得兴致勃勃,似乎是打算近距离围观神秘学特殊案例。
捂住江户川乱步嘴的费奥多尔轻轻地眨了下眼睛,微笑着抢答:“我猜是乌鸦。”
太宰治笑了一声,只不过他这份笑容里面不友好的意味远大于友好。
不过不管是谁,面对这种需要把属于自己的庞大记忆强行塞给怪物的情况,态度应该都不会太友好。
然后他便转过了头,想要往前走,但是被头昏脑涨的内森尼尔强行拉住。
“你这是要干什么,有把握吗,必须要是你吗?”他速度极快地问道,目光打量着前方,那只熟悉的幻影兽正在看他们,眼中并没有看到明显的悲喜。
“如果可以的话。”他咬了咬牙,顺着自己疼痛难忍的大脑传递而来的信息与激素鼓动的情绪开口说道,“能让我去吗?反正我也……”
反正他本来上船的时候就说过,把他中途丢下来也不要紧的——他当时是这么说了吧?但不管怎么说,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这么危险的事情也应该是他来干……他可是要用全部生命保护生命的医生!
白猫摇了摇头,拦住了身边的人类。
“必须是我。”
太宰治毫不犹豫地说道,但是脸上似乎多了一种奇怪的情绪。
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没有说出来。
内森尼尔被那种眼神看得有些莫名,下意识望向了别人,发现江户川乱步的表情看上去还要更微妙一点。
费奥多尔松开手后,头发折腾得乱糟糟的人类高质量幼崽才重新获得了发言的机会。
“你在……”他说了半句,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上了嘴。
我怎么了?
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内森尼尔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了自己。
他感觉自己的视野就像是放置了一个弧面镜,物体的形体发生种种可笑古怪的改变,大小混乱得让他几乎无法准确地判断出距离。但就算如此,他还是看到了自己身上明显的异常。
——因为他的目光直接穿过了自己边缘正在变得模糊不清的手,看到了金字塔的石砖。
内森尼尔微微张开嘴。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高烧般的热度在他意识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心满意足的褪去。
但过去那些弥足珍贵的回忆已经崩解成支离破碎的片段。各种各样甚至自相矛盾的画面从他的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涌现出来,最后变成一堆色彩斑斓的像素。
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蝴蝶遮盖住了面前所有的视线,只剩下颜色的不断重复与堆叠。
“我是……”他忍不住问,“什么?”
涩泽龙彦在看到对方发现后也没有继续瞒着的意思,只是歪了歪头。
“过去的思念,回忆的片段,残留的梦境,雨林中的回声。”
他看着对方现在的样子,根据他过去的行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从专业的角度给出了回答:“大概就是这样子的东西。”
“不过在你们这里……”
他转过头,红色的猫眼看向对面的那一只幻影兽。
它沉默,安静,像是正在等待着什么,目光一直看向内森尼尔。
“幻影兽,大概用的是这个名字。”白猫说。
内森尼尔几乎是恍惚着转过了头,他的眼神和那些东西对上。那些动物,那些植物,那些不存在于此处,却处处存在的幽灵,那只幻影兽。
危地马拉故事里的幻影兽。
——那是什么啊,白色的身体几乎都被飞蛾铺满了,甚至就是由那些虫子组成的。它的身躯和月光有着同样的颜色,眼睛那么平静。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生物?
他明明是一个法国人,他的家乡在海边,海港边彩色的房子有着碧蓝的屋顶,天边燃烧火烈鸟般的云彩,浓绿色像是瀑布一样从街巷的吊盆里面溢出,炽热的白色阳光晃得人眼晕。
不,他是拉丁美洲的居民,童年潮湿闷热的空气里,羽状的树叶遮盖半个城市,大片大片甜腻的水果香气,艳丽浓郁的花丛与彩色的闪蝶交织在一起,阴影摇晃如热带海马的身躯。
他是医生,曾经参与过聚蛾症的研究,他曾经对着希波克拉底宣言宣誓,发誓要为人类的生命和尊严不惜一切。他是一个画家,一直想要把拉丁美洲的现实画下来,让人更多人了解自己的家乡。他是一个被迫流离失所的旅人,他只是想家了。他是树,是昆虫,是动物……
无数的想法,无数的念头,无数的情绪,无数生命的名字与经历在重新回到了他的大脑。这不是思维的冲击,而是一种补全,没有带来任何的不适感,只是过于庞大的信息量还是让内森尼尔有片刻的恍惚。
是的,他早应该想到的。
新世纪之后大部分人类的聚集地都变成了废墟,人们从山林与临海地区撤离,原有的城市因为污染现象的频发而沦为废墟,汇聚了大量信息的网络更是变成了可怕的怪物……
已经重新回到蒸汽革命时期水平的人类社会根本不可能像是他的记忆里那样。那个有着湛蓝色可爱的三角屋顶,彩色的墙就像是童话一样罗列,光辉灿烂耀眼的小镇早就应该消失了。那不是属于自己的家乡。
他的经历是由无数东西的记忆与梦境拼凑出来的一生,有新世纪到来之前就生活在这里的人,也有在新世纪之后出生的人,有外来者,也有本地的居民。
欢笑的哭泣的愤怒的忧伤的满怀希望的故步自封的想要守护这个世界的……那个明亮的圆球状的装置把“他”唤醒,梦境汇聚来的无数思念让他在这片雨林里重新睁开眼睛,属于不同人的人生用支离破碎的片段勾勒出一个名为“内森尼尔”的人类。
他是这一切……他早就走出了时间。
“你已经走过了多少路?”
“你已经走过了多少月亮?”
那些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一员的生命在自己一路走来的过程中这么问——因为月亮本来就是计算幻影兽生命的单位。
那只幻影兽是他在梦中的倒影。他如彩色的蝴蝶从苍白之蛾的身上挣脱而出那样,从这个生物的身上挣脱出,如灵魂离开自己的身体。
那些生物原来是在催促自己回去吗?
内森尼尔的声带想要说些什么。
但那些问题已经逐渐远去,变为了更加贴近的、更加清晰的呢喃与呼唤。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那些飞蛾正在呼喊,那些飞蛾正在呼唤。
是的,它们也是雨林的一员,它们的族群诞生于此也生长于此,他们本来就是同胞。
同胞……
是啊,那些作为“人类”生活的记忆在庞大的思绪和头上星球的召唤下显得如此脆弱和虚假,其中的漏洞显眼得甚至到了荒谬的地步。就像是无论在梦中多么沉浸,醒来之后也只是对那些荒诞的东西感觉到好笑。
“内森尼尔”感觉自己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他的眼球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转动,瞳孔倒映出面前金字塔上面闪烁着金色的圆球,还有上方那个就像是圆球的放大版的硕大月亮。
还有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在月亮上,无限悲哀的目光垂落下来,黑色的头发像是亚马逊河流那样没入黑夜,或者说夜晚本身就是祂身上散开的发色。
“母亲”垂下头颅,用那脸庞上应该是眼睛的纯黑色位置注视着他,数不清的寄生物与虫豸将祂淹没,一只巨大的飞蛾撑开祂的胸膛,蜣螂在下身的纠结毛发中努力地张开翅膀。
本来是诡异和可怖的一幕。但他此刻感觉自己比起沐浴在月光下,更像是在母亲的子宫里面被温暖的羊水拥抱。混乱的记忆仿佛都是来自母亲最初的爱抚。
一条脐带连接着他与月亮,他与祂。
“之前你们不是想要碰我的记忆吗?”
人类的声音轻松的地响起:“那就来吧,让我看看你们能吃得下多少?”
那是什么的声音?
“内森尼尔”艰难地让自己的目光尽可能地错开祂,他感觉自己从瞳孔到呼吸都一定在颤抖,但是他艰难地试图表达出什么。
他甚至感觉自己在思维如此混乱的时刻,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现实还是梦境的时刻,比之前任何时间都要冷静……甚至说平静。
也许过了一秒,或者两秒?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需要做什么。
于是他往前面跌跌撞撞地迈步,突然用力地抓住了太宰治的袖口。
这是在梦中吗,这是在现实中吗?
“人类”并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自己突然明白太宰治到底是要干什么了。
可他不可以,它不可以看着对方就因为这样的理由把自己送到那种生物的口里——
就算庞大的记忆会彻底地把对方的意识送入深渊,但这段时间也足够对方把一个人类的灵魂消化殆尽了!
他用力地拽住对方,感觉自己的手和平时不太一样……就像是虫子的手一样,但他明白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内森尼尔”几乎看不见前方的东西,一种虚无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让他的思维几乎就在最后一条摇摇欲坠的丝线上勉强维持着平衡。
但没关系……他不是人类,他还可以暂时分担一会儿,直到不再需要的时候。
记忆艰难地在庞大的呓语与虫子发出的声音中挪动,最后终于找到了目标。
“……”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
但没说出口。
只有他自己支离破碎的记忆就像是蝴蝶一样,张开翅膀,五彩斑斓的浪潮转瞬之间把面前的一切淹没,撞向了对方无数在不同时空里重重叠叠的记忆。
他体内也有那些飞蛾的一部分,他自己的意识受到影响也会影响到对方……
更多的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来,从一颗小小的虫卵里钻出来开始,到后来像是其余的虫子一样进食,结茧。在一阵摇晃后被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人类的房间里晾干自己的翅膀。
然后从没有关紧的窗户飞出,在思维尚且浑浑噩噩的时候落到了一块类似于石板的东西上,仿佛命运的钦定,在上面图案闪烁起来的时候,它感觉自己的思维被完全改变了。
“蛾子……也行吧,可惜不是白色的。”似乎有什么在嘟囔。
再然后是痛苦,就像是被火焰燃烧翅膀的痛苦,更多更多的声音接通了思维,它们彼此发出浑浑噩噩的吵闹,但很快随着某些东西在它们共同集体中的传递,那些声音变得带上了条理……
在那一刻,它脱离了生物机能的限制,成为了一个集体。存活下来成为了它最重要的任务,它飞向了东方,开始自己族群的迁徙。
再然后……是什么?
也许什么都没有了。
所有的东西都在撞击中变得支离破碎,最后维持理智的一根线彻底地崩断。
只有月光温柔地倾泻而下,或者从口鼻中上涌,淹没大脑中复杂的褶皱与沟回,温暖的触感表示祂正在对自己的孩子进行细致的改造,试图挽回他……或者它仅有的理智。
它看到了自己面前的蝴蝶,它们如同潮水一样彻底地淹没这个世界。淹没了一声尖锐而又混乱的尖啸声。
对方似乎没有被这样的攻击完全陷入混乱,而是在自己的思维出现问题的时候果断地放弃了自己族群的组成部分,已经快要蔓延到金字塔的肢体猛地收缩,几乎退开了几十米的距离。
它大概真的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就像是人类看到自己锅里的鸭子突然开口说话了一样。
但很快,只需要十几秒的时间恢复,它就可以缓过来,重新把这些渺小的人类淹没。
费奥多尔把太宰治的怀表丢到对方的身上。
“X小姐。”他卡着时间说道,“现在我需要进行十二秒倒计时了。”
X小姐骂骂咧咧的声音响起。
“就为了争取这么点的时间?”她问。
“微小的改变往往会决定最终的结果。而且真的不做点什么的话这十二秒就要到它的肚子里数了。”
“都说了本姑娘能卡bug到这里!就这么十几秒钟赌什么命啊!”
“没事吧。”费奥多尔不和对方说话了,一遍默数一边问太宰治。
“没事。”太宰治摸向了衣服里的枪.支,打开保险,用略带复杂的语气说道,“刚刚受到影响的只有几万个同位体的记忆而已……还不到总数的百分之一。”
他们的任务结束了吗?
一个奇迹般的还可以称之为念头的东西掠过去。更多多余的感受则是尽数被埋葬在生命仿佛得到拥抱、得到庇护与爱的喜悦里。“活着”的幸福感把其余所有的念头都不可阻挡地击碎。
“妈妈……”它喃喃说。
在下一句话脱口而出之前,一枚子弹穿过了幽灵正在朝着实体血肉生命方向转化的大脑。
本来已经复活的血肉在那一刹那随着核心的崩溃彻底地崩散,从宏观的物理视角来看就像是一朵花,或者说是枝条横生蔓延的植物。
开枪的是江户川乱步,他的动作比拿出武器的太宰治还要更快。
在刚刚来到这个时间点时,连拿着这种武器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人松开了扳机。
他的呼吸已经因为紧张而屏住,但拿着武器的手却异常地稳——费奥多尔教他的东西,他真的已经全部记住了,尽管这样的距离并不需要任何意义的瞄准。
他反射着月光的镜片粘上了一滴血的痕迹,在镜片下,那对翡翠绿色的眼睛中似乎还倒映着对面那个“人”死前的眼神。
“杀了我。”那个人的目光如是说。
江户川乱步对人类的微表情与社交礼仪纸类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得天独厚的天赋来自于对事物的观察与分析。
但也仅仅是没有兴趣而已。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如此地讨厌过自己竟然能够看懂一个人脸上残余的表情。
“三。”
苍白的浪潮再次蔓延。
“二。”
幻影兽身上的飞蛾一点点地恢复了色彩。这个影子露出不知道是悲哀还是解脱的神色,转头朝着苍白的蛾群奔跑。
“一。”
它身上满天的蝴蝶起飞。
它们在金字塔上,那枚光球的光辉终于闪耀起来的那一刻时,吞没苍白。
于是一切归于梦境。
故事到此为止。
第69章 真·幕后黑手环节
这一次的脱离和以往不同。
它格外漫长, 笼罩在周围的黑色如同一个温柔的拥抱,或者一个带有微微叹息意味的目光。在这种无声的包裹下,连挪动自己的肢体都仿佛深陷在泥沼中。
“没问题吗, 法格斯?”
X小姐的声音响起,似乎带着虚弱与疲惫。
“特西古伊……”
奇异的语言响起,以特殊而复杂的音节回应了对方的话, 略带几分熟悉感的声音里带着相当明显的“关心”意味。
“我没事。”
X小姐似乎吸了口气, 声音微微抬高, 把微微颤抖的声线掩盖过去:“还好……看来他们也没有遇到什么大问题。”
怪异的语言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变成了有些生气的德语:“不可以继续这么过分地使用自己的能力了!”
“放心。”少女的声音有着轻松的味道, “虽然说在理论上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但我好歹也是个眷者啊。如果祂还想在我身上找乐子,我就不会死得那么轻松。”
X小姐的交谈对象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发出了生气的“呼呼”声, 在“咕叽咕叽”的响动下,很快就让少女不得不笑着举手求饶。
涩泽龙彦感觉自己的束缚感减轻了。
他试图挪动一下自己的肢体, 睁开眼睛, 扒拉开周围的黑色,从一团漆黑的蠕动物体里面钻了出来。
“涩泽。”X小姐转过头,笑着说。
她的面孔看不出受伤之后的异常, 只是黑色的头发末端染上了银白的颜色, 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如水晶的光泽。
白猫抖了抖自己的耳朵, 他红色的眼睛先是打量了一遍整个房间,然后看向自己之前所处的地方——整个房间都几乎被漆黑色填满, 类似于非牛顿流体的物质像是河水一样流淌, 有无数眼睛开合的触手在其中沉沉浮浮。
还有几只触手在X小姐的身边……大概是挠对方的痒痒?
涩泽龙彦和其中一只眼睛对上, 看着对方似乎有些紧张地闭紧眼帘,连带着周围一大片眼睛慌里慌张地闭上眼睛, 还是感觉这一幕有点太过于超前了。
不过真的要说的话,那么多蛾子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与面前的这一幕也差不了多少。
法格斯惊讶地“诶?”了一声,那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触手马上就缩了回去,整个房间马上就从生猛海鲜市场变成了静谧的黑湖,在黑湖角落里露出红色的无害眼睛。
“法格斯正在给他们进行信息过滤处理,大概还需要一会儿的时间。”
X小姐咳嗽了一声,摸了摸已经裹到她膝盖上的黑潮,然后在抬眸时神色恢复了正经。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认真地问道,“在最后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
涩泽龙彦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知道对方要求的并不是根据自己看到的东西再重复一遍,而是需要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观点。
他并不是很想提最后的事情,但还是简单明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费奥多尔那个家伙是故意的。”
白猫用红色的猫眼盯着少女,像是想要通过她对这句话的反应观察对方的想法:“他赌的就是现在的这个结局。”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手段。他只要把时间精准地卡在时间还差之毫米的关键点,然后赌人性就可以了——作为唯一的非人类和局外者,涩泽龙彦甚至看得比费奥多尔更清楚。
费奥多尔的计划向来简单而带有明显的进攻性,以及强烈的赌性。
他赌太宰治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赌自己的命,他赌江户川乱步最后会开.枪结束一切,也许他唯一没有把握去赌的就是那个名为“内森尼尔”的生物会不会拦住太宰治。
毕竟那是一个身上有着太多复杂纠结地方的“东西”,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对方最后到底会做出什么样子的选择。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失败?他大概本来就不在乎最后的结果到底会不会失败,就像是X小姐之前在通讯里气急败坏地说的那样,她其实可以强行以永恒梦境为中转站来到现世中——实在不行的话,总有这个作为最后的保底。
至于现在成功的结局,那更是皆大欢喜。
任务圆满完成了,太宰治顺带清理了一遍自己脑子里的记忆,乱步得到了成长,一个拼拼凑凑出来的破布娃娃至少获得了一个体面且有尊严的死法,涩泽龙彦看了场好戏且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实验数据。
费奥多尔一方面稍微对江户川乱步的照顾放心一点,一方面通过这种方式确定了太宰治到底能为自己的同伴做到哪一步。
“太宰治大概知道吧。”
涩泽龙彦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他在那种时候肯定会这么做。”
真正的计划从来都不需要阴谋诡计,只需要光明正大的阳谋,把一切的砝码坦坦荡荡地放在自己头疼的对手面前。
只要对方还是那个性格,只要人类这个物种的弱点和优点依旧是那样,那么就永远不害怕对方不会按照自己的步调前进。
——作为反抗军领袖的费奥多尔深谙此理。
X小姐的嘴角似乎往下拉了拉,扯出来的弧度完全不能说是高兴,也许无奈的神色还要更多一点。
“这就是糟糕的地方了。”她喃喃道,“真的有必要这么急吗?”
涩泽龙彦不答话——他对于人类心理的研究完全就是为了研究比较人类学才顺便了解的,对于他们平时是怎么想的,他向来漠不关心。
拜托,他只是一只猫,为什么要一只猫思考人类在想什么?猫明明应该去干一只猫该干的事情:比如一天睡十几个小时,然后闲着没事去捉两只猎物,研究研究自己的爱好,和认识的猫进行适当的社交。
——比如把隔壁家的那只黑白花的虎斑猫幼崽偷到自己家里之类的。
反正不是把生命浪费在无聊的猜谜上。
一切勾心斗角的活动都是所有故事里最让猫提不起兴趣的环节。
X小姐思前想后也不明白这种把队友全坑了的行为有什么必要。
不过她感觉费奥多尔大概自己也不会觉得这是必要的举措,对方更有可能是感觉这么做有利可图,于是顺手就这么干了……
少女扯了一下嘴角。
虽然都是擅长对人心的谋划,但对方怎么和谋定而后动的太宰完全就是两个画风。难道这就是在战场培养出来的随机应变、见机行事和当机立断的品质吗?
“你说他是不是没什么安全感。”
X小姐在自己的脑海里面很自然地把“不信任自己的同伴”和“没有安全感”画上了等号,捏着怀里软绵绵的黑色物体,小声嘀咕道:“这种试探未免有点过激吧?”
涩泽龙彦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这和安全感完全没有关系,明明就是控制欲的问题吧?你看那俄罗斯毛子像是缺少安全感的样子吗?
“控制欲和安全感也是有关系的!”
少女似乎看出了涩泽龙彦的想法,当即义正言辞地说道:“只相信自己就是对他人的潜意识的不信任。因为人类无法只依靠自己就保障自身的生存与生活质量,所以是天生的社群生物——不相信其余的社群成员,只信任自己的判断和手中的权力可是相当大的问题!”
虽然绝大多数人类都会对自己以外的个体抱有警惕和不信任,但一般来讲,到了费奥多尔这个地步还是有点夸张。要是更进一步大概就是病态的被害妄想症了。
X小姐思考着成员新的心理问题,手中纠结地捏着法格斯的肢体,不由得有点微妙。
得想个办法……哦不对,对方自己好像也在积极配合治疗?毕竟经过这么过激的试探,对方差不多也能放下心了。
不过这里的放心大概指的是“可以放心地卖队友”。
“不过。”X小姐自言自语道,“连试探你的想法都没有呢。”
“因为他从来就没打算信任我。”
涩泽龙彦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反正人类都差不多:一方面看不起自己的同类,一方面警惕着和自己相似的异族。”
比起江户川乱步,他才是一直被有意识踢开在核心讨论圈外的。而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也懒得主动在人类面前表现自己。
他是真的不在乎。猫并不是需要结伴才能生活下来的种族,除了狮子以外的猫科在长大后基本上都独来独往。
所以无法对此产生共情的涩泽龙彦对于人类的社交,只能露出“虽然有点理解但还是觉得你们人类的破事很多,还很傻”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经历过的那个时间点后会让这方面的偏见少一点。怎么说都是一起当过动物的了。”
X小姐想起他们的第一个任务,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触手悄悄递过来的本子,在上面写了几笔。
涩泽龙彦的耳朵往后趴下去,跳到了一个比较高的地方,用百无聊赖的眼神看着窗外。
看得出来,他对人类的偏见没什么想法。
“什么时候醒?”他问。
“快了。”X小姐和怀里的法格斯对视一眼,然后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涩泽,你介意带着他们到你的世界吗?”
涩泽龙彦突然转过头。
X小姐眨眨眼睛,发现对方一直显得兴致索然的红色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你该不会真的想把人骗过去挠一顿吧?”她忍不住说道。
涩泽龙彦并不意外自己的真实想法被对方看出来,只是抖了抖身上的长毛。
“我只是对某些人的计划感觉不爽而已。”
白猫平静地说。
他不在乎江户川乱步或者太宰治事后对这件事怎么想,但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看到了那个非人的怪物最后的目光。
那个明明算不上“活着”的东西,对生命的渴求、以及那么一点可怜的尊严与骄傲,却在它的眼睛里火焰一样地燃烧。
是可以与宝石形成过程中所需要经历的千百载时光相提并论的灿烂。
涩泽龙彦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忘记那样子的目光——毕竟他这无聊的、空虚的、只有借助研究神秘学才足够打发的一生都在追逐生命绽放那一刻璀璨的光芒。
他之所以格外关注隔壁家的那只黑白花色的虎斑猫,不就是因为当时他看到了那只幼崽奄奄一息、但还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眼神吗?
与此相对比,某个对生命与生命意志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是轻蔑的人类就格外让他不爽了。
“能理解。”
X小姐瞥了他一眼,客观评价道:“不过感觉让你们这些三观完全不同的人和猫好好团结起来比让你们去炸月亮都难。”
比起传统的好好合作、和谐相处的模式,他们大概更擅长把自己队友绑去献祭,然后自己趁机混到邪.教高层,把在场的所有前同僚和现任同僚全都献祭掉……
好吧,也许乱步不会这么干,乱步还是个好孩子。至少目前还算。
“乱步?”法格斯发出关心的声音,庞大的身躯微微让开,把被埋住的人露出来。
X小姐闭上了嘴。
刚刚醒过来的江户川乱步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他勉强扶住了自己的眼镜,有些跌跌撞撞地在法格斯触手的搀扶下站稳,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绿色的眼睛有些固执地看向了X小姐。
之前有些活泼幼稚的色彩从他的身上褪去,像是惊人地长大了一截。
“成功了吗?”他问。
X小姐叹了口气。
“成功了。”太宰治在江户川乱步的身后说,他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同样刚醒没多久的费奥多尔,然后走到对方的身边。
他犹豫了一会儿,抱住身边的孩子。江户川乱步一动不动地任由对方的动作,只是转过了脑袋,用那对绿色的眼睛盯着太宰治——像是在以沉默等待着某个答案。
我可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太宰治有些想要露出一个苦笑。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费奥多尔。这种事情,过去的他似乎也在做。
“……”
X小姐默默地看着,然后强行转移了话题:真要说的话,强行逼迫着那些骰子摆出一个大成功的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你没什么大事吧,太宰?”她问。
当然没事了,都大成功了有什么事情。
“没事,只有一小部分受到冲击了,影响不到我自己主体的记忆。”
太宰治回答道,同时微妙地感觉到自己庞大的记忆似乎真的很适合用来装一些别人塞不下的垃圾。
X小姐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目光在江户川乱步和费奥多尔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勉强给出了一个让气氛不那么尴尬的方案。
“要去永恒梦境一趟吗?”她问,“正好法格斯也在这里。”
法格斯露出自己萌萌的有且只有一只的红色大眼睛,飞快地缩小着自己的身体,最后把自己缩到了江户川乱步的怀里。
“乱步。”
它亲昵地贴了贴江户川乱步的脸颊,使劲地把自己黏在对方身上,咕噜咕噜着发出声音,希望能给对方一点好过的感觉:“贴贴——”
第70章 鼠鼠能有什么坏心思
法格斯是一个很可爱的……生物。
虽然有点害羞和容易紧张, 但它永远纯粹而柔软,就像是它不定形的身躯一样,以软绵绵的姿态包容着任何人, 敏锐地关注和用自己的方式安慰难过的人。
比起时空管理局里一大堆看上去不太正常的家伙,它可能是最接近“正常人”的。
这也是为什么X小姐会特意把对方从角落里扒拉出来:除了对方的能力本身,任务完成后有这种软萌萌“噗叽噗叽”的小可爱贴贴也可以缓解精神压力——如果换成某位侦探, 可能本来就有的压力反而会直线飙升。
法格斯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依旧抿着唇的江户川乱步, 小心地探出脑袋“啾咪”了一口。
“诶诶?”江户川乱步下意识想要躲开, 但是没有成功,最后睁大眼睛, 措手不及地被偷袭成功, “法格斯?”
X小姐偷偷地瞥了一眼,在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忍不住用谴责的眼神看了眼正在数桌子上的骰子数目的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一脸无辜地抬起头。
“在你们完成任务之后,永恒梦境也出现了一些变化, 局长就在里面等你们。”
X小姐用手指拉了一下自己的袖口, 遮挡住袖中试图钻出来的飞蛾,转过头给他们带路,末尾变为银白色的头发晃动了一下, 在灯光下闪烁着雪般的光芒。
她用有些轻松的语气说着永恒梦境的事情, 试图让这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轻松一点:“理智也在跑, 不过你们放心,有宵行在看着他——保证今天晚上没有任何人的心理受到伤害!”
听到这个名字就感觉自己心理受创的太宰治在后面深吸了一口气。
他微微闭上眼睛, 遮掩住自己眼中一闪而逝的古怪情绪, 控制着自己的大脑不去回忆前几次见面时对方激动地扑过来试图上下其手的举动。
这种东西说出来之后反而让人感觉更加没法放心了吧……
话题就这么转移到了关于永恒梦境与时空管理局里成员的那些事情上吗?
本来还以为自己会被问询的费奥多尔有点惊讶地看了X小姐一眼, 在自己的心里把对对方的印象稍微调整了一点。
在他们前往永恒花园的过程中,钢琴的声音由小到大的形式在走廊里缓缓响起, 无形的东西顺着台阶与灯光微微震动。柔和而又低沉的旋律从“共鸣箱”的位置以震动的形式传递。
少女在前面带路的脚步逐渐变得轻快起来,那对琥珀色的眼睛中浮现出明亮的情绪,最后脸上甚至带上了笑容。
她推开时空管理局内部与通往永恒梦境的花园间的那扇玻璃大门,蹦蹦跳跳地跑进去。
最后像是芭蕾舞演员一样,以脚尖点地的姿势踩在了一片柔软的落叶上,另一只脚尖以身体为轴在地面上画出了半个圈。
“叮”的一声伴随着她的落地响起,就像是钢琴的黑白键被人以一个优雅的姿势按下,打乱了曲目的演奏。
“时空管理局是一个放大的钢琴,通向永恒梦境的花园就是钢琴的琴键。自然,在音乐时间里,它也是可以用来演奏的。”
她轻快地说,张开自己的手臂,天鹅一样地舒展自己的身子,仰脸对后面的人露出灿烂的笑容:“要不要试一试——”
法格斯发出开心的不明声音,扒拉着江户川乱步想要和对方一起下去。涩泽龙彦则是更果断一点,轻轻松松地跃到一块石头上,四足落地。
一声清脆的高音传开。
“X,不要怂恿人打扰音乐播放环节哦。”
小姑娘带着调侃和笑意的声音在空气中传递开来,还没有到达变声期的声音比钢琴的高音更加清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编好的曲子。”
一身维多利亚时代装扮的女孩坐在树上,四周环绕着她的流动数据就像是夏日里光辉熠熠的萤火,眼睛已经弯成了月亮。
她的两条腿在树上轻盈地晃来晃去,高帮的小皮靴上面的红色蝴蝶结垂落而下,丝带在风中飘舞,有两朵小小的星火追逐着她的动作。
在收敛起身上老气横秋的姿态和靠谱到让人忍不住依赖的气质后,她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正在这个年龄的孩子。
X小姐仰起头,正想要为自己的怂恿行为提供理论支持:“不对,这叫……”
“这叫参与,才不叫打扰呢。”
属于理智的声音轻快地接道:“是不是想要说这个?可是这个理由我之前用过了哦。”
今天的侦探穿了一身看上去还算正常的休闲服装,风衣外套加上里面的白衬衫,就是打扮得过于中性,和他的声音一样让人琢磨不透他今天到底是以什么性别的身份出场。
当然喽,不管换成了什么装扮,他在看到太宰治的时候还是眼睛一亮,换上了那副熟悉的有点浮夸的调子,热情洋溢地凑过来,发出有些诡异的“嘿嘿”笑声。
“嗨,太宰!虽然有点晚点通知,我最近已经不做侦探工作了,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生物科学家更有前途……”
太宰治飞快地后撤一步,来到费奥多尔的身后,毫无心理负担地拿对方作为自己的挡箭牌,警惕地看着对方:“所以?”
“所以!”
理智十分真挚地抓起费奥多尔的手,眼神却不住地往太宰治这里瞟,视线露骨得让费奥多尔脸上礼貌式的微笑都差点没有保持住。
“为了伟大的实验,大家有没有意愿提供一下自己的DNA,尤其是太宰……嗷呜!”
理智抱头蹲防,开始恶人先告状:“宵行你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的!”
耳朵依旧还红着的宵行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周围的星光都不及万一。
“对不起噢。”
她抬起眼眸看向太宰治,伸出手,用与自己耳朵颜色截然相反的平淡语气说道:“没有让他绝育就放出来了,出门还没有绳子,这是我的问题。”
“没关系,太可怜了。”
太宰治和对方握手,用一种相当一致的语气说道:“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觉得我可以帮他垫付绝育手术的钱。”
费奥多尔在边上发出一声看戏似的笑。
X小姐也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幕,看上去对这种程度的玩笑接受程度很高。边上的法格斯正在试图挠江户川乱步的痒痒,最后又让小孩子报复心极强地挠了回去。
永恒梦境看上去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同,依旧是那浓郁到潮湿的绿色,依旧是距离地面过于接近的群星。莫里亚蒂小姐在树枝上拿出一个不知道是万花筒还是望远镜的东西,向着远方遥遥地眺望。
“要来了。”她笑着说,然后朝太宰治他们轻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先明知故问一下,应该这里没有人是密集恐惧症吧?”
涩泽龙彦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绯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向天空。
X小姐“噗嗤”笑出了声——她的笑点一向是很奇怪的。
在这片土地上,裹挟着璀璨星光的风席卷而起,光与热构成永恒梦境里不熄灭的风暴。她身上的衣裙猎猎作响,头发在夜色与星光中有着与四周几乎一样的颜色。
她按住自己的衣袖,哄着组成自己身体的飞蛾不要急急忙忙地冒出来,琥珀色的眼睛中倒映出雨林上方的天空。
这里比现实的热带雨林更低矮,因为星星压弯了这里的树梢。但它也比现实世界任何一座森林都要高,因为附生植物已经把自己艳丽的花朵盛开在恒星上。
在有着真实色彩的风声中,夜空被更为丰富的颜色一点点地蚕食。天鹅绒般发黑的蓝色就像是蝴蝶正反两面颜色截然不同的翅膀,眨眼间就翩然翻转成了虹光。
蝴蝶乘着风暴而来。
它们身上的每一种色彩都是一种情绪,每一只色块堆叠的蝴蝶都是一个短暂的、支离破碎的记忆。这些东西太过琐碎,以至于无法继续构成一个更加庞大的生命,只能以昆虫的形态继续在这片大地上飞翔。
一万种哭泣和微笑,悲伤与狂喜在它们的翅尖闪烁,那些让人永久纪念永久回顾的东西作为鳞粉发着微弱的光。
它们从植物苍翠的指缝飞过,从行星的引力间滑行,浩浩荡荡如同一场把整个世界都淹没的大雨,跨越山海。
江户川乱步被那些蝴蝶吸引了目光,有些怔愣地看着那些过分熟悉的生物在永恒梦境中堪称奇迹的迁徙。
热带总是在下雨,但这场雨或许是这个地区最喜欢的。
“永恒的梦境记录下了一切。”
莫里亚蒂小姐说道。
她翠绿色的眼眸微微垂下,看上去好像知道了一切,又好像只是一个巧笑嫣然的旁观者,不同剧目之间的报幕人。
X小姐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松开,同样注视着那些前赴后继涌来的蝴蝶。
她轻声地说:“这个世界的灵魂从来不会分离。我们最后都在同样的地方安眠……”
法格斯靠在江户川乱步的脸颊边,收回了自己的触手,同样看着那群蝴蝶飞来。
它们从天空飞到大地上,彩色的浪潮热情地给了每一个拥抱,甚至包括了费奥多尔。欢笑的声音与哭泣的声音共同汇聚成属于生命的声音,和钢琴的音乐一同旋转。
它们舞蹈,亲吻,最后高歌着飞翔。
江户川乱步伸出手,感觉这种纤细而又美丽的脆弱生物掠过自己的脸、手指和衣服。他的眼镜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鼻梁上,难得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他突然有点……有点……
太宰治摸了摸他的脑袋。
江户川乱步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力地撞在对方的怀里,气势汹汹的就像是一个战斗机里飞出的导弹。
那些闷闷的、构不成句子的声音从喉咙里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他没有哭,真的没有哭。甚至他感觉不到太多的难过。
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别人的人,在不得不亲手剥夺一个“生命”的时刻——
是难过吗?是伤心吗?
或许更多的还是茫然和不解吧。
说到底,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人与在战火中成长的人对生命的观点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繁荣安定的社会里,也许人的一生亲眼看见的死人都没有战乱年代里一天见过的尸体多。
他们不需要夺走别人的生命也能活下去,他们眼中的未来如此理所应当,只要按部就班地活下去就可以到达。而对于另一种生活里的、时时刻刻都要被生活拷问人性的人,未来这个词汇本身就显得遥不可及。
仅此一条就是巨大的分歧。
“我也要抱抱乱步——”
X小姐探出脑袋,在边上一本正经地凑着热闹,同时飞快地把被她抢了台词的侦探推开。宵行羡慕地看了眼太宰治,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最后她还是没有抢到所有权,只好遗憾地坐到石头上面,试图伸手捉住那么几只蝴蝶。不过它们在触碰到她的时候一瞬间就变成了透明,毫无阻碍地穿过。
苍白的飞蛾从她的袖口涌出,这种和蝴蝶同样属于鳞翅目的昆虫加入迁徙的队伍。它们的颜色似乎也被沾染上了斑斓的彩色,好像在这一刻从苍白之蛾变成了彩色的蝴蝶。
太宰治和费奥多尔都看了过去。
“某种意义上,你们遇到的蛾子和我其实是同源的东西。”
X小姐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关注,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笑着说道:“都算是被某个家伙坑了的倒霉打工仔。”
如果说,那些蝴蝶是鲜活的“活着”的记忆,是丰富多彩、永远快活地在光辉下飞翔的东西;那么白色的飞蛾就是单调的、痛苦的、连“自我”都在光线中模糊的事物。
——要得到不属于自己的,需得抛下构成自己的。
此为万千道路之主与祂的追随者所定的约。
“可这很公平,不是吗?”在色彩绚烂的蝶群之下,神明的声音笑着如是说。
被染上彩色的飞蛾身上的色彩再一次斑驳成块地剥落。它们不再飞翔,而是全部都藏回了少女的袖口。
X小姐撇了撇嘴,顺着自己的直觉给了虚空中的某个藏头露尾的家伙一拳。
年幼的孩子在大人的怀里缓了一会儿,很快就在这种在他看来煽情得有点奇怪的场景下变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最后别别扭扭地抱了一下费奥多尔就跑走了。
边上的宵行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决定跑去追人,走之前没有忘记拽着理智的胳膊,把不怎么想挪位置的理智拽得滋儿哇乱叫。
不过理智最后还是跟着走了:出于某种纯粹的好奇心,他觉得可以去看看热闹。
倒是被江户川乱步在临走前抱了一下的费奥多尔有点措手不及,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都不知道该摆成什么样子。太宰治在边上双手抱胸看着,内心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微妙的胜利感。
一看就知道是见识的少了,就和他第一次看到不按照常理出牌的织田作一样……等等,是别的世界的太宰治第一次看到织田作之助。
太宰治把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记忆撇到一边,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乱步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主动朝对方说道:“他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不需要被某些糟糕的队友用这种极端的手法拷问人性。”
费奥多尔“唔”了一声。
在酒吧一样缤纷的光线下,俄罗斯人酒红色的眼睛被眼睫半遮半掩,流露出一种仿佛漠不关心的姿态。
太宰治并没有看对方,只是看着那蝴蝶的喷泉遮盖住天空,遮盖住星群,把月亮本该存在的那个位置彻底掩盖。
那些纷乱的色彩的洪流几乎把所有的光辉夺走,让这里还留下的东西只剩下苍白的外壳……月光似的苍白。
虽然完全能够理解,但他不喜欢费奥多尔的这种做法——把人放在极端的环境里,逼迫着让人类承认自己的卑劣,或者以痛苦作为代价来成全所谓的伟大。
也许有效,但对于一个人来说过于残忍,就像是飞蛾在茧把自己的身体拆开,彻底溶解成组织液的过程。
“我以为你会明白。”
费奥多尔开口道,声音听上去有着些微的诧异,不过更多是漫不经心的笑:“在我看来,太宰君也是能做出这样选择的人呢。”
“所以我现在不这么干了。”
太宰治右手的手指按在蒙住自己眼睛的绷带上,嘴角突然若有所思地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狐狸似的表情。
“痛改前非,行了吧?”他笑着说,从对方的态度里捕捉到了一点困惑。
江户川乱步的行为让俄罗斯人在下结论的时候很显然有些犹豫,他的判断力被扰乱了。
就像是一个人看到自己认识的“人类”突然卸下了人类的皮套,变成了外星人还乘着UFO飞走了一样,以后在看到任何人类时都免不了怀疑一下对方的种族问题。
太宰治对此很有经验。
涩泽龙彦红色的眼睛看了眼边上的两个人,然后目光落在了一只朝着自己歪歪斜斜飞过来的蝴蝶身上。
他没有动,按下了扑上去的冲动。
那只蝴蝶安稳地落在了它的鼻尖上,翅膀微微地开阖。
白猫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面前的这只脆弱而渺小的生物,尾巴在落叶上面拍打了一下。
他任由它停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