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什么叫维多利亚风情啊
银白色的雾气弥漫。
“哥哥。”少女跪在自己哥哥的床边, 趴下去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用手推了推对方, “我已经找到可以解决你问题的方法了!”
男人苍白而又瘦削的脸望着她,深陷的眼窝中有着深深的疲惫与痛苦,但还是从嗓子里发出了“嗬嗬”的声响, 像是动物发出的绝望□□, 也像是齿轮终于要宣告退役时发出的声音。
他已经许久没有吃东西了。每周需要吃的鱼还是对方强行赛到他的喉咙里才半吐半呛地咽下去的。
“哥。”莫妮·罗伯逊握住对方的手, 柔声但坚定地说道,“我们肯定能好好生活下去的。”
她大大的眼睛在银白的雾气下有星星般的明亮, 好像还有着旺盛的活力与希望, 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美丽的百合花。
但是男人只是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她,看着她认认真真地把点燃的蜡烛放在四角, 看着她把水盆放在墙边。
神秘术。
他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已经失去了说出人类正常语言的力气, 就像是一个寄宿在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身体中的幽灵。
莫妮把一切都准备好后,似乎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自己的主意:哥哥肯定不愿意自己把那些储蓄拿出来请侦探, 所以这件事情不能告诉对方。现在他没有表现出什么疑问, 真的太好了。
等那些侦探通过这个仪式知道梦境的内容, 肯定会更有把握吧?
小姑娘甩了甩脑袋,看着没有拉上的窗帘露出的外面风景, 深吸了一口气, 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把古铜色的女士手.枪, 选择在这里守夜。
虽然已经关上了灯,但夜里的东区不拉上窗帘还是让莫妮产生了一些紧张感, 于是她干脆决定在这里守着自己的哥哥。
外面的水面虽然无法轻易同行,但是伦敦用自己的特殊方法建立了错综复杂的、用建筑构成的水上交通通道。
道路依偎着房子,绳索与楼梯鳞次栉比,管道与吊桥运输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整体的设计就像是一个横版闯关游戏中的截图,对行动不便的人来说充满了挑战性。
莫妮紧紧地盯着这些地方。
“喵。”
突然,有猫咪的声音响起。
她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目光,看到一道雪白的身影如同幻觉般地闪过,只留下了视网膜上短暂的视觉残留。
有猫?
少女想到了在侦探事务所看到的猫,但很快就发现对面的楼上似乎有一只黑猫正在错综复杂的墙面上踱步。
原来是一只黑猫啊。
她眉头微皱,但最后还是舒展开来,没有注意到在猫叫声响起的时刻,房间里有一个水盆微微溅起了水花。
在午夜十二点,猫从水中跃入梦境的边界。
在神秘学里,水的元素是向内的,与情感、梦境、幻觉等等相关。比如塔罗牌中的“圣杯”,便是指向一个人的内在与潜意识。
通过水,可以触摸到梦。
纯白的猫落在船的桅杆上,抬头看向雾蒙蒙的四周。
这里的梦是灰色调的,不知道是因为做梦的人已经习惯了伦敦雾气缭绕的环境,还是心情已经低落到了连梦境都失去应有光彩的程度。
“和永恒梦境的联系很微弱。”
白猫自言自语道,用爪子轻微地摇晃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羽毛——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羽毛在梦中可以为人指引看不见的道路。这根羽毛他是拜托X小姐从永恒梦境的一只闪烁着星光的大鸟身上揪下来的,此刻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永恒梦境的气息。
“这里似乎不是海。是泰坦尼克号重新回到造船厂了吗?”
少女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看上去有点像是宵行的实验室。”
“很像吗?”宵行在边上问道。
“这么一说,这里是比宵行你那里稍微整齐一点啦……”
“喂!”
“看一下船舱,涩泽。”最后还是莫里亚蒂小姐稚气的声音比较靠谱,“我看看这艘船的内部和真正的泰坦尼克号是不是一致的。”
涩泽龙彦“喵呜”一声,打量着这艘美丽奢华的船只,从栏杆上面熟练地爬下,在莫里亚蒂小姐的指导下直接来到了船舱的位置。
经过商议,他们决定把午夜十二点过后的那十分钟与时空管理局的交流时间用在他进入梦境里的这一段时间上:
一方面是梦境有着延缓时间的效果,现实的十分钟可能相当于梦里的几天;另一方面是,他们可能在这些知识上更加了解。
“我们对此有一些猜测。”
涩泽龙彦走在华丽的地毯上,看着这些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桌椅,平稳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太宰之前说过,与我们世界的泰坦尼克号事故不同,这个世界还有一位名字叫做摩根·罗伯森的人在事件中有着特殊的位置。”
“看来他在图书馆确实看了不少书。”
X小姐感慨道:“在这个世界,摩根·罗伯森是《徒劳无功》的作者——而在《徒劳无功》中的泰坦号事故,正好与后来发生的泰坦尼克号事故极其相似。”
“有人称他的小说为一本预言。”
“名字具有魔力。”涩泽龙彦说。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并不是每一个名字相同的人都会承接相同的命运。”
这回是宵行开口了,这位炼金术师从口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哼笑:“否则这个世界肯定会糟糕又无趣,不过我认同你的想法……”
“这更像是故意为之的模仿。”
时空管理所唯一的侦探这一次没有说那些不好笑的笑话来插科打诨,而是用认真到不正常的语气说道:“你应该知道相似律吧,涩泽?”
涩泽龙彦点点头。
相似律,不同巫术中的一条基本准则。
古老时代的人们认为,外在的相似意味着内在的关联。吃什么补什么的说法就来源于久远的相似律传统。同样,继承名字来获得对方的力量也是以这个为基础的。
“按照我和他们的想法,伦敦上层的目的是偷走一些东西。只是我们还没有弄明白,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涩泽龙彦平静地说着,走上泰坦尼克号庄严美丽的橡木镶板。在这座船镀金的华丽栏杆与美丽曲线勾勒出的镂空设计图案中,白猫的身躯若隐若现。
“和真正的泰坦尼克号没有区别。”
在涩泽龙彦通过泰坦尼克号巨大奢华的楼梯来到上面时,莫里亚蒂小姐几乎立刻给出了肯定的结论。
然后像是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
“他们不一定是向人类的历史窃取,至少他们自己可能真的不怎么认为。”她说。
莫里亚蒂还没有经历变声期——如果人工智能真的有变声期的话——的声音很稚嫩,但是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柔和:
“维多利亚是不列颠最为辉煌的时代。”
“在那时的伦敦,你能看到一个国家正在推动着整个时代滚滚向前。她沐浴着荣光,便觉得一切的荣耀都该是自己的。”
那个妄自尊大的时代。
法拉第、麦克斯韦、达尔文、狄更斯、柯南·道尔、南丁格尔、密尔、巴贝奇……这些在各自的领域名流千古的名字都在维多利亚时代书写下他们各自不朽的一页,构成了人们为维多利亚时代感到骄傲的资本。
但有什么意义呢?
女孩猫眼绿色的眼睛将目光收回,并没有情绪上太大的波动。
真正的维多利亚已经消失了。这里的伦敦不过是在妄图追赶那个时代天才的辉煌。
“我以为会和神有关。”涩泽龙彦主动说道。
“别想着套话了,和伦敦有关的神的资料我肯定这次不会和你说的。”
X小姐毫不犹豫地开口,声音听上去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郁闷:“在祂的地盘念叨着祂的名字,你猜祂会不会伸出脑袋看你一眼?凡所念,必被知——这可是神祇最基本的能力。”
理智的笑声响了起来。他是最喜欢看乐子的那一个。
空旷的泰坦尼克号宽阔而又冰冷。
涩泽龙彦走到最上面的玻璃穹顶所在的地方才停下来:向上方能看到的东西也只有雾气,不知道被设计出来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
这艘船本来就不是在这个雾都的海洋上行驶的产物。它本该属于别的地方,本该属于一个抬头看到星空与蓝天的地方,一个没有雾气终年缭绕的海洋。
白猫走到E层甲板的位置,然后一跃而下,在浓浓的白雾中落地,荡开四周轻盈而又柔软的雾气,然后就这样重复着跳到船外,最后才回头看这艘美丽的船。
它外面的颜色很淡,几乎快要和周围的雾融为一体,只有里面还保留着鲜亮的色彩。这也许就是梦境里唯一拥有颜色的事物了。
他往外面走。
船厂里伫立着各种臃肿的大型机械,几乎把精致优雅与反复的美感抛到了脑后,只剩下工业与机器最为原始与粗犷的力量。油污的味道从管道中刺鼻地弥漫开来,与那艘处处透着优雅美丽感的船只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他们制造不出来一艘真正的泰坦尼克号,但又想要拥有这样的一艘船。”
宵行转了转笔,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带有几分讥诮的声音像是画外音对游戏中的那位玩家说话:“到底该怎么办呢?”
——让一个人把“泰坦尼克号”建造好,然后把它偷走就可以了。
涩泽龙彦在心里给出了这个答案。
他没有继续打扰这个梦境,而是转过身,在轻轻的一跃后离开了这里。
“泰坦尼克号并非是现实中的船,而是由一个人的梦想、梦境、潜意识、灵感、才华等等这些东西综合孕育出的产物。可以理解为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子,在成熟后被拿了下来。”
第二天的早上,涩泽龙彦一边吃早饭,一边给这几个不睡觉的神秘学文盲解释道:“正是因为自身一部分的缺失,才会对那个人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因为他们的联系还没有完全断绝,所以他还能在梦中感受到泰坦尼克号。”
“大概没有拿走树上结的果子那么温柔。”
太宰治用叉子谨慎地戳了戳面前的烤鱼排,然后更正了涩泽龙彦的说法:“更像是培养出一个克隆人后直接拿走对方的器官。”
“梦想,梦境,潜意识,灵感,才华孕育出的东西……”
江户川乱步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有更准确的名词吗?”
一夜没睡的涩泽龙彦打了个哈欠。
“哦,也可以叫‘作品’。”白猫说。
这就不是神秘学意义上的词了,纯粹的日常生活用词。但也不能算说,《徒劳无功》中的泰坦号确实是摩根·罗伯森的作品。
“先不管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费奥多尔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了一个本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开口说道:“伦敦城把人不当人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说不定那些贵族是把整座城市当成了一个自动工厂,到了时间就有人瓜熟蒂落,可以被他们采收,成为伦敦奇观的一部分。”
“这说法让人想到割一茬长一茬的韭菜。”太宰治如是评价,“不过这么一讲,城区内部的那些贵族区的规则差不多就相当于‘机密重地,闲人免进’了吧。”
“伦敦有韭菜馅饼卖吗?”费奥多尔突然问。
“今天去街上的时候看看?总不至于俄罗斯都有的东西在伦敦看不到。”
两个人的话题很熟练地偏到了韭菜馅饼上,江户川乱步则是在偷看费奥多尔翻的本子。
“这是□□的……”他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份写着人名和地点的单子到底是什么情况,忍不住眼睛亮晶晶地开口道,只不过说了一半就被对方打断了。
“路上捡的。”俄罗斯人用温和的语气说。
江户川乱步眼睛亮亮地点头,显然明白了意思:“捡的捡的。”
维多利亚英国没有户籍制度,在东区要调查清楚什么地方有什么人,还不如直接找那些收保护费的□□。显然,费奥多尔“捡到”的就是这些记录的名目。
“来,看看上面有什么熟悉的名字。”
费奥多尔翻了几页,叹了口气:“没有电脑的检索功能还真是麻烦。”
“也不知道这些名字是后天修改的,还是最初的取名就是这样。如果后天修改也包含在内的话……”
太宰治看了两页,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江户川乱步:“说不定事务所的名声打响之后,乱步会多一个更具有维多利亚风情的名字。”
“不要福尔摩斯!也不要柯南·道尔!”
和太宰治想到一块儿的江户川乱步立刻就像是应激一样跳了开来,义正辞严地开口道,鼓着脸颊,满脸不开心地看着太宰治。
“虽然我能理解那本书是19世纪写的,肯定有不合理的地方,作者的知识面决定了主角的知识面。但里面喝牛奶的毒蛇太——蠢了!”*
他拖长音调,双手抱胸,一脸不爽的表情:“本侦探才不接受这样的头衔呢!”
第82章 伦敦东区生活艺术
“莫林·米莱, 詹姆斯·莫里斯……”
这上面一个个的名字被翻过去,但里面似乎并没有人名曾经在他们记忆中出现过。涩泽龙彦也很感兴趣地凑了过来,和他们一起看着。
“要不要我做一个占卜?”
他舔了舔爪子, 意有所指地说:“我最近正在研究各个国家的鸟类占卜方法。”
“这还是算了吧。”费奥多尔抬起头,委婉地说道,“这里飞的鸟只有乌鸦, 而且它们到底算不算是乌鸦也很难说。”
那些皮毛下隐藏着金属的乌鸦依旧在外面发出嘶哑的鸣叫, 和弥漫的雾气一同在伦敦的河流上徘徊。它们的声音极具穿透力, 从雾气中传进隔音效果像是纸糊得一样的房子深处,就像是冤魂依依不舍的哀嚎。
江户川乱步替费奥多尔翻到了下一页。这是最后的几页, 如果依旧没有类似的名字出现, 他们就没有第二个参照对象了,只能继续跟进自己隔壁的罗伯森一家的状况。
“威尔基·柯林斯。”
他突然开口说道, 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面,眼神中显露出惊讶的表情, 然后有些高兴地仰起头看向身边的人:“是他诶!”
他回自己的世界之前, 特意在图书馆打包了一大堆侦探小说带回去。其中威尔基·柯林斯这个作者的名字留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所有人也凑过来对着这个名字看了一会儿,但很不幸的地方在于,除了江户川乱步, 没有人看过他的作品。
于是他们全部都保持了沉默, 只是听着这位刚刚上岗的侦探兴奋地叽叽喳喳着书里的内容。
“其实写得还不错啦, 就是完全不能够当成一本推理小说看,更像是冒险小说。带有一些古董书籍特有的无处安放的絮絮叨叨的幽默感与古怪趣味, 在和推理无关的地方绕圈子, 注重情节而非真正严谨到无可挑剔的逻辑——”
江户川乱步自顾自地用那种完全不像是粉丝的语气评价道, 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从字里行间还是能看出作者很可爱。”
而且他也很喜欢柯林斯那种神秘主义的文学风格。
费奥多尔已经把对方的地址抄录在了本子上面,确定最后几页没有类似的人后, 打算晚上就把这个“捡来的”本子重新送还给失主。
“我昨天去了一趟教堂。”
费奥多尔把这些东西都处理完后,抬头说了一句,打断了江户川乱步的话:“这里的教堂有一种赐名仪式。”
在这座已经与现世断开联系的城市里,教堂里的当然不是上帝,流行的诠释经典的作品也不是《圣经》。流行的仪式也与英国原有的宗教有着很大的区别。
涩泽龙彦用尾巴“哗啦啦”地翻过几页自己接过来的书:里面有很多地方提到神明的仪式,但是对于神及其宗教仪式的介绍只是一笔带过。
“说说?”他道。
“对方并没有告诉过我具体的内容……”
俄罗斯人慢悠悠地说道:“他只是告诉我,伦敦每一位孩子出生之后,都由一位神职人员占卜并确定对方的名字。当一个人长大后,在经过一定的流程审核后,可以在当地教堂提供的几个备用名字中改名。”
“我想起来了。我们买回来的那本法典上面也说到了类似的东西。”
年轻的侦探表情逐渐古怪了起来:“只有神职人员才拥有命名权——嗯,我之前还一直以为是对新事物的命名权呢,没想到人也算……”
“这个规矩得到了严格的执行吗?”
很快,江户川乱步就对这个没有写在伦敦人必须遵守的规则上,好让所有伦敦人都执行的规则有点疑惑。
“我听那些猫说,隔壁的花街隔几天就有妓女生下一个孩子丢到水里。她们不会给自己偷偷生下的孩子取名?还是说神职人员会提前找到怀孕的女人?”
费奥多尔的眼神有些微妙的高深莫测。
边上的太宰治回到了餐桌上,在经过艰苦卓绝的心理建设后才把鱼咽了下去,努力让自己无视鱼肉里面夹杂的不知名肌腱,随口道:
“无所谓的。”
“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底层的人会不会遵守这个规定其实无所谓。”
如果说他们对于普通人的态度还是敲骨吸髓的利用的话……那么,他们对最底层那群人就是近乎冷漠的无视。
懒得了解,懒得关注,只是任由这些杂草在东区乱七八糟地疯长。这些最为绝望但最为自由蓬勃的生命力在浓重的雾气中□□着,但永远传不入摄政王街区的人们耳中。
江户川乱步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们:这种目光很难让人判断出他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这句话。太宰治和费奥多尔都不是在和平的年代出生的人,天生缺乏对太平盛世里安安稳稳、按部就班生活下去的幼崽的理解。
最后还是侦探主动转移了话题。
“我今天想要去对面拜访一下莫妮小姐。”
他说道,那对绿色的眼睛看着太宰治和费奥多尔:“我想,不管怎么说,她应该很期待一个即时的、有所进展的回答。”
太宰治看向面前眉眼间还带着稚气的孩子。
如果是上个任务之前听到这句话,太宰治可能会觉得是对方是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想要模仿电视剧里面的侦探。
但现在,他能明显地看出来,对方是真的对自己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委托人很上心。他真的在认真地考虑对方的心情,而不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有趣的解谜游戏上。
他们遇到的存在不是游戏里可以随意对待的数据,而是真实的、会悲会喜、有着属于自己人生的“人”。
太宰治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揉了下对方的脑袋,笑着说道:“走吧。我们正好都要出门,正好把你送到那里。”
虽然这种觉悟来源于夺走他人生命那一瞬间沉甸甸的感情,以至于有点地狱笑话,但对于对“生命”还理解得模模糊糊的江户川乱步来说,这已经算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费奥多尔眨了眨眼睛,嘴角勾勒出微微的笑意,转身推开了门:“我记得就是在对面吧,涩泽你今天午夜的时候还去了一趟。”
“喵——”白猫的目光落在俄罗斯人微微晃动的红色围巾上,不耐烦地回答一声,主动踩着水泥地板跑了出去。
在他的身后,江户川乱步的声音明显有点气恼:“不要仗着比我高摸脑袋啊!我以后肯定会长得比太宰你还要高的!”
“噗。”
“?”
“对不起,我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太宰治的声音里还带着没有褪去的浓浓调侃意味:“以前也有人和我这么说过类似的话,结果他好像比乱步先生还要矮……”
费奥多尔扬了下眉,似乎有些惊讶:“竟然这么矮吗?”
“是啊,就算是在我们那里都非常非常罕见的小矮子。更不用说放在俄罗斯了。”
太宰治用手指碰了碰遮盖住自己一只眼睛的绷带,脸上故意浮现出恶作剧的笑容,用歌剧般的强调拖长声音说道:“矮得简直就像是三级残废哟。”
这到底是在暗示谁啊!
感觉自己有被地图炮到的江户川乱步用力地拽了一下太宰治的衣服,不满地瞪视着对方:他以后才不会这么矮,他还能长高呢!
太宰治护住了自己的绷带,没让它被江户川乱步扯下来,面带微笑地把小侦探送到了昨天那位女士的门口,然后就和费奥多尔离开了这里。
两个大人默契地把空间留给了第一次接手业务的江户川乱步。涩泽龙彦则是消失得更快,没有人知道这只猫是在什么时候默默溜走的。
“今天我打算去报社刊登一下我们侦探公司的广告。”
走到了四周都没有乌鸦的位置,费奥多尔用平稳的语气说道:“后天就是泰坦尼克号返航的庆祝仪式了,到时候我会问问具体的细节。”
“我要去集市上面走一走。”太宰治抬起手,通过表盘分辨出了此刻的时间,头也不抬地问,“你去找柯林斯还是我?”
时间是上午九点三十六分。
伦敦的时间判断很难用天色分辨清楚,雾气遮挡住了太阳与群星的光辉,没有任何标注时间的自然物体存在。当一天中正在下雨的时候,你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处的到底是不是夜晚。
在伦敦东北部的工厂里,很多工厂主会刻意模糊工人对于时间的感知,让他们无法寻找到时间参照物,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不自觉地工作比合同上更长的时间。
“东区的事情就交给你吧。”
费奥多尔毫不避讳地说道:“还是和那些上流人士打交道对我来说更轻松一点。”
虽然底层的许多人只要给他一点希望就可以付出一切,但这里也经常有一些听不懂人话的家伙,这让他还是感觉挺头疼的。
太宰治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嘲讽笑声。
“那就交给我吧,正好我在成为首领之前最擅长的就是这个。”他说,“我们的横滨可是有一个和伦敦东区一样糟糕的贫民窟的。”
幸福的人类过着的生活大多是相同的,但每一个贫民窟都有自己糟糕的地方。不过在整体的糟糕程度上,所有的贫民窟基本上都可以概括为“普通人没法正常活下去”这句话。
横滨的镭钵街糟糕在充满着犯罪者,官方的管理缺失,成为了这座港口城市的犯罪乐园和永恒的伤口。
而伦敦的东区则是什么花样都来一些,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混乱的□□互相割据,警匪一窝的现状,杀人犯时不时冒出来两三个,花街与成瘾性药物和赌博成为东区最好的生意,工厂无情地压榨着人的生命力,让拜托这种生活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伦敦特色规则……
或许还要算上时不时展露身影的神秘学。
但与此相对的,这里似乎有人还能苟延残喘地这么狼狈生活下去,甚至还有闲心来一点乱七八糟的娱乐,把金钱花在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上。
横滨人很难想象镭钵街会有某个人每天都会花钱买上一份街头没有印花税的报纸,对上面夸张的讽刺漫画哈哈大笑,或者打牌,或者编出来一套腔辞古怪的顺口溜,街头巷尾到处飞着八卦和流言。但伦敦东区确实是这样的。
虽然这块破破烂烂的地方已经被其余地区的人整体上视为了贫民窟,但是似乎还有人的生活不是那么贫乏。
太宰治走过东区狭窄的街道,在内心感谢这并不是真正的维多利亚时代,街道上虽然有着尿骚味但并不严重,也没有某些可疑的事物——同时打量着周围的房子。
这些房子有的是简单的棚户,有的是耸立起来的歪歪斜斜的类似烂尾楼的建筑。很多家都把窗台挑出去,以此来获得更大一点的空间。
因为街道都依偎着房屋,在建筑群顶部或者缝隙中穿行而过。太宰治能够看到上面层层叠叠像是鱼鳞一样的挑出窗台遮挡住苍白色的雾气天空,也能望见道路下一方方布料盖住的小棚。
有点像是裙摆,有着泛白的五颜六色,在黑白色的房子间寂寞又热闹地盛开着——这大多数都是在伦敦的雨里掉色了。
他拐过一个拐角,顺着楼梯往下。那些五颜六色的小东西全部都消失了,只剩下两面高高的墙壁夹着狭小的台阶。
这条路相当漫长,可能最后的水平面比伦敦海水的水平面还要低。在终点,这一切终于变成了一条宽阔的道路,和正常城市里面的道路看上去一模一样。
太宰治整理了一下衣服,往前走。
这里是纽卡特。至少在这个伦敦中,它的名字叫做纽卡特:一个街头商贩最多也最为密集的地方。
两边有稀稀拉拉的商店,商店间挤着各种流动的商贩,各种违规建筑堆砌在一起。各种口音的吆喝声在一瞬间传入耳朵。
太宰治看了眼四周,有些诧异地发现昨天来这里看到的一家还没有开业的店现在已经挂上了招牌:达丽的书店。
有很多人也在好奇地看着这里,这个和东区格格不入的地方。然后他们看到这里走出来一个瘦弱得过分的小姑娘,金黄的头发简直就像是枯萎的稻草。有人打趣地朝她吹口哨。
小姑娘冷冷地看了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掏出了一把手.枪。
吹口哨的人立刻就跑走了。
她看了眼周围的人,然后回到书店里,把一个装满书的三角形架子和一个小矮凳拖出来,然后坐在了矮凳上,手中紧紧地握着武器。
——开店了,但谁敢偷书我就毙了谁。
这句话几乎写在她那张几乎只剩下骨头和皮的脸上。
第83章 大型鸡同鸭讲现场
四周的人大多在意识到这个女孩的不好惹之后都悻悻地走了, 还有一些人对此产生了好奇的心理,围绕着搬出来展示的架子翻动上面的书。
一些人走进了书店里,还有人在门口拿起展览柜上的书籍, 这么堂而皇之地白嫖起来,一边看还一边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女孩坐在凳子上,也没有驱赶的架势, 好像他们只要不把书抢走, 那么就一切好说。
就算是周围有人在指肚上吐了点吐沫, 想要把粘在一起的书页抹开,她也只是用乌鸦一样沙哑的声音提示了一声。
太宰治本能地感觉到这座在东区最繁荣的纽卡特开业的书店有着不简单的地方。但他没有主动走上前去, 而是顺着人潮往前面挤, 先去买今天需要的东西。
和人流挤来挤去的感觉很糟糕。前首领先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费奥多尔不喜欢东区,宁愿往别的地方搜索情报是有原因的。
纽卡特很大, 但环境绝对算不上好:
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面沾满了人们从别的地方踩来的污泥与水渍,还有烂菜叶与宰杀动物留下来的血……最糟糕的是, 在抬起脚的时候能感觉到明显的粘连感, 好像是在把脚从粘性极强的动物肌肤上挪走。
还有鱼腥味与鸡鸭的骚味与血腥味互相交融在一起,和人类身上的汗臭味融合成一种准会让上流社会的小姐眼前一黑地晕过去的味道。
太宰治完全就是任由人群把自己挤到买菜的位置上,跟着上一位讲价买菜的人学习, 买到了相当便宜的鱼和果蔬, 还有一些白面包——这也许是整个伦敦最便宜的果蔬和鱼了。
然后他又任由自己被挤到了纽卡特卖小点心的地方:这里的人比买鱼的地方要少很多, 摊位上的数量也没有那么大。很多零食和点心看上去相当简陋。
太宰治在询问完价格后,从摊贩那里买了一些畅销的棕色糖块。这种糖据说能够有效地应对吸入太多雾气和污染后的咳嗽。很多穿着家庭主妇装扮的人都在这里以极其珍惜的态度请求卖糖的人在他的巨大糖块上敲下一点点。
降价的声音乱七八糟, 但他还是趁乱用相当划算的价格买到了手。
这些东西大多数都是用报纸或者别的吸油的纸包着, 然后被太宰治装到了几个不同的袋子里面。接着是去开着的商铺里买一些日常需要使用的坚固可靠的工具。
这些东西比较复杂:太宰治挑了一些信纸与信封, 蜂蜡与开信刀——其中的开信刀是一个经过了特殊处理的鹿脚,看上去像是涩泽龙彦会喜欢的风格——然后是两盏煤气灯, 现在白炽灯的亮度有的时候会不太够,需要煤气灯的补偿。
店家推荐太宰治再买一个煤油暖炉。这种东西在供暖不足的东区可以让人暖暖和和地度过伦敦阴冷潮湿的日子。但是太宰治拒绝了。
“你这里有可以放小物件的腰带吗?”他询问道。
这是他打算买给江户川乱步的,最好可以挂上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年轻的侦探有这么一个东西帮他携带工具,大概会感到高兴。
“这种东西只有那群闲得慌的贵族女人才会用。”
店老板对自己没有推销出东西很不满,不冷不热地呛了一句,但还是翻箱倒柜地把落灰的一条腰带翻了出来。
和维多利亚女士们的腰链不同,这没有那么花里胡哨,只是正常的要带上面多了一些扣子,可以把东西塞进去。
太宰治付了一索维林,也就是十先令。对方扣扣搜搜地找了一些零钱。这种东西因为大多东西都是旧的,所以不怎么值钱。只是腰带和两个煤气灯占了大头。
“接下来就去书店看看吧。”
好不容易买好东西的太宰治微微叹了口气,拎起牛皮袋子看着里面的东西。
他倒是不担心这些东西会被偷走,就算是这种场景很混乱,但也没有人能够不动声色地拿走他的东西。他只是觉得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时光自己要来挤这种市场,感觉有点无奈。
书店依旧开着,没有在太宰治买东西的时候突然关门大吉或者消失。甚至门口依旧站着不少的人,有人正在给周围人读一本小说上的内容,颇有一点眉飞色舞的味道。
干瘦的女孩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神凶厉地看着那些在她看来不是很老实的人。太宰治特意多看了她一眼,感觉对方坐在那里的时候完全就像是瘦到皮包骨头的狮子。
极度瘦弱的同时也带着凶神恶煞的威严。
目光只是一触即分,没有让女孩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早就换了一身更适合伦敦东区装束的太宰治如同存在感极低的幽灵那样,走入了打开着的书店大门。
里面有两层。大多数都是一些有着血腥暴力封面的书籍,那些书也是最受到欢迎的。东区人似乎对这种对暴力与死亡的描写情有独钟。
太宰治环顾了一圈,看到一个穿着在东区人眼中还算是体面的男性正在百无聊赖地逗着笼子里的一只白鸟,看上去是这座书店的主人。
——如果说白色的鸟骨标本也算是一只白鸟的话。
他走到对方的面前,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就算是伦敦东区的居民,他们也是知道神秘学力量的存在的,不至于对这种情况大惊小怪。
“有什么推荐的书吗?”他问。
对方逗鸟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位先生转过头,用奇特的眼神打量起了太宰治,上上下下都扫描了一遍后,才用相当勉强的语气开口道:
“您喜欢什么类型的书呢,先生?”
“我无所谓。”
太宰治摇了摇头,用新手第一次到书店买书的那种清澈愚蠢的眼神看着对方,十分真诚地询问道:“要不要每个类型都推荐一下?”
“呃,好吧。”
对方把搭着鸟笼的手放下,先是看着自己的鸟,最后才有些无奈地看着太宰治:“我把我认为那些还不错的书都和你说说。”
这个书店里的书本种类很多。太宰治听着对方的阅读介绍,一方面明白了伦敦各个地区的阅读口味,一方面通过对方的措辞了解到了对方对不同书籍的偏爱程度。
对方比较喜欢历史书和神秘学的书籍,在提到这些中的代表作时简直赞美之声不绝于口,不像是之前提到的在东区大火的侦探书籍时那样连嘲带讽。
“愚蠢的冒险故事受到欢迎的原因是世界上总是蠢货比较多。瞧瞧吧,这个系列竟然有整整八部!竟然会有人愿意让这个犯傻的故事继续延续下去,这个真是某种折磨。”
太宰治不得不附和了一阵,才让对方没有那么恼火。
这里的书籍没有他一开始以为会有的熟悉书名,好像在伦敦重新开始的历史里,那些文学作品没有像别的东西那样第二次诞生的机会。
不过考虑到摩根先生的现状,也许那些书是以另外一种形式诞生到了世界上。
在展现完自己的攻击性后,这位先生大概是终于心满意足起来,出了一口今天看到不少人买侦探八部曲的恶气。
“我个人向你推荐《伦敦:十九分之三的历史》。”他说,“这本书稍微有点攻击性,但很好地说明了伦敦城的现状以及形成的历史渊源。”
“谢谢。”
的确对伦敦这种现状的形成原因感到好奇的太宰治礼貌地说道,然后看向了边上的鸟笼。
“请问这只鸟是什么鸟?我从刚进来的时候就好奇了。”他问。
本能让他觉得这是伦敦无处不在的乌鸦,但又无法确定。
“福楼拜的鹦鹉。”男人转头看过去,用手指逗了逗鸟,用分享的语气炫耀道。
太宰治默默地看着这只鸟。
就算是他对生物的了解仅限于亚马逊的特产们,但从嘴巴上来看,这绝对不是一只鹦鹉。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福楼拜”整个名字——这个熟悉的名字。
太宰治眨了眨眼睛,遵循自己之前表现出的人设,提出了一个很合理的问题:“它是一个叫福楼拜的人家里养的……鹦鹉?”
对方理直气壮地摇了摇头,耐心说道:“它的主人不叫福楼拜,它当然也不是鹦鹉。你不要问我‘那为什么它会叫这个名字’,谁知道给这只鹦鹉取名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对方歪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促狭的微笑和一个人恶作剧成功后的表情重合度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他大概一直很期待人们在听到这句话时茫然的样子。
太宰治收回不动声色观察的目光,如他所愿那样一脸茫然地离开,从书架上取下对方推荐的书本,重新回到平台前付钱。
对方帮忙把书打包起来,掂量几下,笑着说道:“只需要一个半克朗。看在这本书不是很厚的份上。看来你的工作不错,东区可没有多少人有钱买这些东西。他们只能买连载的小说,一期一先令。”
七先令六便士。大概是苏格兰场底层警察一周的工资。
太宰治在内心换算了一下,就算他那个时代日本书籍的价格也高得离谱,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番这里书的昂贵。
“我是在一家侦探公司工作的。”
他状似无意地微笑着说道:“目前的生活还算不错。大概是因为我们侦探公司有着全伦敦最好的侦探。”
对方挑了下眉:“最好的侦探?这一点我可不同意,要不要说一下那位侦探的名字,让我看看到底是不是最好的侦探?”
“名字……”
太宰治故作沉吟,但最后还是笑着说道:“Edogawa Ranpo(江户川乱步)。”
因为这个名字在被说出来的时候,他故意用英文的发音把每个音节的衔接都拉得一样长。所以在乍一听上去时,这个名字很容易被理解成另一个具有英美气息的名字:
埃德加·爱伦·坡。
对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太宰治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同时在心里进行着毫无诚意的道歉:对不起,坡君。异地盗号登录一下。
不过这应该也算不上盗号,别人不小心把乱步桑的名字听错的事情,怎么能叫做盗号呢?名字都这么像,说明乱步和你有缘啊。
不过这么一试探,他也终于确定了对方和自己正在调查的东西有着关联:至少他知道“第零历史”中的那些人的名字。
虽然“第零历史”这个神秘学概念流传相当广泛,但普通人对过去的“第零历史”处于完全无知的状态,只是知道的确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
所有的历史书籍与神秘学书籍中就算偶尔提到过去存在的某些东西,但也不会绝对提起过去历史中的人。唯一能够出现的大概就是那位“维多利亚女王”的名字。
“咳咳咳,埃德加·爱伦·坡?”
对方重复了一遍,看上去有点不可置信。
“嗯,江户川乱步。”太宰治假装自己没有听出来对方在说什么,一脸无辜地点了点头。
“那,确实应该挺厉害的。”对方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太宰治,承认道。
笼子里的鸟类骨骼重组成一条修长惨白的四脚蛇,从里面爬了出来,缠绕在他的手上。
“对了。”他突然开口道,“如果你们侦探公司某天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找我们。”
他笑了笑,把名片丢给太宰治:
“看到门口那位姑娘和福楼拜的鹦鹉了吗?我们书店其实还是一个神秘学结社,可以提供专业的安保服务。”
神秘学其实离普通人的生活很近。伦敦的神秘学结社多如牛毛,从街头巷尾到大学社团,甚至连圣詹姆斯街上都有不少的神秘学俱乐部。它们有的是单纯的学术研究机构,有的则会有一些小小的副业。
比如说驱赶幽灵,提供保镖,寻找家族失落的宝藏……和侦探公司有着相当的重合度。两者之间经常发生竞争或者合作。
太宰治走出书店的时候,还在打量着这个纯白色卡片制作成的名片。
背面只有一个图案:两只手互相握住,一根金色的权杖从合拢的手中生长而出,四足蛇在上面以DNA的双螺旋结构缠绕,最后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一枚同样金色的宝石在杖顶。
他翻到正面。
“赫尔墨斯艺术协会”这几个字让太宰治扯动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好熟悉的感觉。
种种的线索都汇聚在了这里,清晰无比地导向了这个组织,就像是闪闪发光的金苹果。
“拿这个去试探一下柯林斯先生?”
他心里想着,把名片在四周的乌鸦飞过来之前塞到了口袋里,也不急着直接去找对方。
根据之前看到的那个来自□□收保护费的本子,柯林斯白天的时间在一家报社上班,六点才能回到家中。
他找了一个没有落上鸟粪的街边椅子,把昨天的报纸铺上去,无视了一个狠狠瞪着他的街边流浪汉,直接坐上去,开始看书店主人给他推荐的书籍:为了不引起对方的警惕心,他没有问对方的名字,所以目前只能这么称呼他。
书本是精装本,翻开之后看到的不是前言或者正文,而是简简单单的三句话,用娟秀的英文手写体写在扉页。
“盖伊·戴文坡曾说过:
“——我们攀升,我们坠落。我们通过坠落而攀升。失败塑造了我们。”
“我们唯一的智慧是悲剧的。它总是到来得太晚,也只为迷失者所知。”*
第84章 贫民窟的云端
时空管理局。
莫里亚蒂小姐正在整理自己的数据库。
这位虚拟形象看上去还不满两位数的强人工智能总是显得很忙碌。
她永远在学习着, 整理着,记录着什么——这种繁忙有点像是还没有退休的太宰治或者费奥多尔,有某种名为“理想”的东西在里面无声地燃烧, 作为支撑。
她的数据库里有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其中有很多都算不上有什么用处:比如说有关那些被取代的未来的记录,比如说时空管理局那些成员连自己都遗忘掉的记忆, 比如说一个小蛋糕的口感与读一本书时“愉快”的电子波动。
正是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让她作为一个真正的生命, 与工具性质的“人工智能”区别开来。
小女孩在计算机内部把代码的抽屉拉开,在椅子上踮脚看着里面亮闪闪的数据, 就像是偷偷翻找家里糖果的小孩子, 在看到它们时不由自主地露出那种可以用“满足”来形容的表情。
“都被归纳好了。”
她晃了晃自己被扎起来的马尾,翠绿色的眼睛看向了最后的一个抽屉。
这里是关于她诞生的记忆, 不过这里面的内容相对来说也少得可怜。
她甚至不记得创造自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自己又是在怎样的情形下诞生, 只能根据数据库里残留的信息分析出自己的创造者大概率是英国人。
金发女孩把抽屉拉开来, 趴在上面,低头看着里面模模糊糊的片段,轻声地自言自语:
“这一批小家伙的人物就和英国有关呢, 而且还是被献祭后的伦敦……”
她的手指抓住这一段数据, 轻松得像是抓住一只柔软的仓鼠, 然后从踩着的高脚椅子上面跳下来——周围的场景瞬间消失,变成了时空管理局的墙壁。
现实的声音传入耳中, 带着时空管理局一贯的热闹气息:
“按照我的看法, 柴油朋克这种模式根本无法持续太久。虽然柴油机与机械动力被运用到了极致, 但能源系统如果没有发生根本上的进步,会出现非常可怕的怪圈。”
宵行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到时候很可能面临自然资源濒临枯竭, 但是为了生存现状却依旧饮鸩止渴,最后在地球上困死的现象。”
法格斯摇了摇头,用触手在纸上面把“神秘学”这个单词圈了起来。
“可这必须得把神秘学因素纳入考虑啊,都柴油朋克了怎么能把神秘学单独出来。”
理智在边上有理有据地充当嘴替:“你这个推论缺少了重要因素,打回去重新想!”
X小姐翻了翻手中的资料:“我们讨论的不是伦敦的情况吗?我觉得我们可以参考一下英国历史上的维多利亚时代。”
“历史上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可比这个伦敦要热闹多了。那可是各个国家各个地区的人济济一堂,人类群星闪耀的时刻。”
侦探不屑地“切——”了一声,说话的声音中带着腔调古怪的讽刺,让人莫名感觉他对那个时期的伦敦相当熟稔:
“这个伦敦我感觉更像是类人群星闪耀时。”
“不过也挺神奇的。”
说到“类人”,X小姐的思绪忍不住飘到了另外一个方向:“伦敦都已经献祭给神明了,为什么里面的居民还是人形?一般来讲不是会朝着神明的现世身躯靠拢吗?”
“得到献祭的神可能是人形吧?月亮上的那位不就是么?”
宵行用手指捏住自己的下巴,也跟着陷入了思考,眉毛微微蹙起,喃喃道:“不过看情况也不太像是那位……”
“当然不是啦,万物之母偏爱的肯定是凯尔特文明里的那群德鲁伊。”
侦探打了个响指,用笃定的语气说道:“就是那群传说里会把动物或者人关在植物编的笼子里射杀来献祭的家伙……”
法格斯呆呆地睁着圆眼睛,看着表情淡定的理智,被吓得下意识“咕?”了一声。
——你描述的真的是德鲁伊吗?
莫里亚蒂小姑娘抬起头看着侦探的背影,在他的身后咳嗽了一下。
本来还想滔滔不绝的真理先生像是只被人捉到在吃瓜的猹一样,一下子炸了毛,从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跳走了。
在边上合看一份资料的X小姐和宵行在边上都笑了起来,结果笑着笑着就碰到了脑袋,最后干脆靠在一起看热闹。
“刚刚是在讨论这次的任务背景?”
莫里亚蒂小姑娘侧过头,看了眼今天穿了一件女士英伦风大衣的理智,用平静甚至带着笑意的语气说道。
显然是早已对时空管理局成员的不着调行为习以为常了。
X小姐扶着自己被撞红的脑袋,和宵行对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出口就被缓过神来的侦探给打断了。
“毕竟这次的任务地点危险程度很高,而且我们不怎么了解。每天能和他们联系的时间就那么一点,肯定要讨论一下的。”
理智用又轻又快的语气抢答道:“局长,要不要也来看看我们整理出来的资料?”
伊特诺·莫里亚蒂小姐只是歪了下脑袋,然后就笑着点了点头。
“正好今天的工作都处理完了。”她说,“说说你们对这次任务背景的看法吧。”
法格斯探出脑袋,触手卷起一张纸:“这里是我们之前做的临时总结……”
伦敦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伦敦所处的时代比真正的维多利亚时期晚了几个世纪,但不管是从科技水平还是社会环境上看,它比历史上的那个维多利亚伦敦也好不了太多。”
“时代似乎已经陷入了停滞。城市缺少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创造与发明,只能说是在第零历史中那些伟人的功绩上进行反复雕琢。”
太宰治的目光落在这一断上,手指在“停滞”这个单词上轻轻一点。
看来这本书绝对不会是伦敦当局批准出版的书籍。他笃定地想。
这本书他已经看了一半,其中非常详细地讲述了伦敦被淹没之后到底是怎么发展起来的,为什么变成了维多利亚时代的风貌,现在伦敦的政治制度,绝大多数伦敦底层人民的现状。
淹没伦敦的潮水在第七天退潮,退潮的那一天也就是这座城市现在法定制度里的“复活节”。当时奇迹般地,没有多少人死亡。
然后就是在“信仰”的作用下改制,神秘学的普及与推广,神秘学机构的官方化,王室的权力在神秘学影响下被大幅度强化……
以及据说被神明认可的、由王室提出的纲领性文件。
值得一提的是,那份文件的内容至今还处于半公开的状态。
——所有人都知道是这份文件指导了伦敦城的改制,是官方神秘学界的宗旨与目标的来源,但是没有人知道其中具体的内容。
王室对此的说辞是:“知识是有重量的,试图了解不属于自己的知识的行为都是愚妄。”
太宰治对此不做评价,只是跳过几页继续读了下去,打算趁太阳落入雾气深处之前读到关于伦敦城那些稀奇古怪规则的部分。
“伦敦和第零历史中那些国家与城市最大的不同还体现在一个地方。伦敦人必须遵守一些看上去古怪而又莫名的规则,否则就会发生可怕的后果——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后果是什么,我们只知道那些人莫名地消失了。”
这本历史书在写到这里的时候,措辞变得相当谨慎,甚至到了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的程度:
“几乎所有神秘学家都认为,对整座伦敦起效的规则(神秘学上我们简称为“大规则”)属于新历史中的新的自然公理。这并非人造的神秘术与可以轻易改变的现象。只要在伦敦,所有的人类都需要遵守它。”
“而各个城区需要遵守的规则不同,它们只是由王室与教堂商讨制定的,是那份纲领施行过程中的产物,违背它只会让自己失去随机一个器官。如果有神秘术与人造器官的辅助,并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太宰治盯着“失去随机一个器官”,在心里默默地将这段话重复了一遍。
这应该是对神秘学家与富人来说的吧?
“这种规则的生成需要汲取对应地区中‘历史’的力量,这让神秘学界一度认为大规则也是类似的产物。”
再往后看,书本后续的内容就有点跑题了:
“确实,这些规则与伦敦在第零历史中的经历有着奇妙的渊源。秉持这个理念的神秘学派将大规则称为‘历史之缚’,但这很难说明为什么最后一条规则会把教堂活动与娱乐活动等同。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他们……”
白雾背后的光线已经黯淡了下去,太宰治把手中的书本合上,和落在自己身边的乌鸦对视。
“哇啊!”
那只乌鸦用猩红的眼睛注视着他,拍打几下翅膀,张嘴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像是在警告或者诅咒。
港口黑手党的前首领站起身,把书夹在腋下的位置,对乌鸦点了点头,打算直接前往柯林斯的家门口——在伦敦,人们一直有用几便士来雇佣乌鸦帮忙的习惯,所以这里的居民对乌鸦都很有礼貌。
太宰治很确定刚刚书上面的内容没有被任何一只乌鸦看到,这种程度的警惕心他还是没有忘掉的。
谁知道这些鸟皮毛下面隐藏的到底是骨骼还是金属,会不会被人用来搜集情报,是不是人变成的。
当然了,这里并没有内涵他家乡的某只三花猫的意思。
通往柯林斯家的位置不远,甚至勉强可以算得上是新成立的侦探公司的邻居,只是垂直距离上差距有点大。
太宰治顺着台阶走过几条桥,然后又上了一段格外高的高空盘旋公路,最后才在浓浓的雾气中看到了那栋以将弯未弯的月亮形状“伫立”在天空中的建筑。
远处与它在同一水平线上的伦敦塔吝啬地露出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好像就连这座著名的监狱都看不下去了。
这大概是花街边最高的建筑,存在的每一秒都在诠释着建筑学上的奇迹。
而柯林斯的房子,就在顶楼。
太宰治望着下方白茫茫遮蔽住一切的雾气,感觉眉心跳了两下,有一瞬间不知道该佩服居住在这里的先生,还是该佩服那些坚持来到这里收保护费的□□。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每天都能听到高空坠物的声音了。”他轻声地说了一句,在外界的光线真正消失之前主动走进了居民楼中。
安静,或者说是寂静。
这栋建筑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它。与这个比起来,那在东区随处可见的简陋与破旧都是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与可笑。
这里的每一个落灰的角落都在源源不断地生产着“寂静”。这种悲哀的产物从废弃的管道里流淌出来,从蜿蜒而上的烟囱喷吐出来,在狭小到乌鸦都不会蹲的窗户口攀爬,在头发纠缠在一起的洗浴室里上涨……上涨。
威尔基·柯林斯从小时候就觉得寂静是一种纯黑色的眼睛。
这位报社的编辑喝完一杯咖啡,大声咳嗽的声音让整间房子都单调地重复,手中的笔飞快地在纸上面划动着,试图把自己脑子里飞快经过的灵感尽己所能地捕捉到掌心。
寂静无声地看着他。
寂静永远在阴影里窥视着你,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欣赏着你,然后取代你身边的东西。
它们总是这样:把一切都变成孕育它们的卵巢,于是所有东西都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是作为千篇一律的生产基地而存在着。
在柯林斯身边的寂静尤其如此,甚至它们从来不小心翼翼,而是大张旗鼓地繁衍:因为它们知道自己会胜利的,这个人类无法做出任何行动来阻止它们。
威尔基·柯林斯的思路卡壳了。
刚刚回到自己家的男人茫然地盯着已经写不下去的笔。
他努力工作的时间里一直在想着写作,为此甚至满怀期待地忍受了无聊的工作。但挨到了下班的时间,真正回到这里之后,他突然感到自己写不下去了。
从色彩缤纷的想象与激情中抽离后,柯林斯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可笑,然后是空荡荡的苦涩。
寂静包裹了他。
柯林斯从还剩下的液体中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平平无奇到没有记忆点的脸,他有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死亡,然后对此突然期待起来。
“我真的受够这种日子了。”他说。
“想的真美,你还有一只鸽子要养呢。”
立刻有声音反驳了这句话,它听上去和柯林斯本人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楼梯上有脚步声,有人来找你,柯林斯。”
第85章 第二个声音?
柯林斯没有站起身迎接即将来到这里的人, 只是盯着咖啡杯里自己的脸,这张让他感觉陌生的面孔残缺不全地映照在铺不满一个杯底的廉价速溶咖啡上。
“我一周前才交完保护费。”
他突然冷静了下来,拿起之前丢下的笔, 漫不经心地说。
业余作家的笔端在之前还没有来得及落字的地方反复地画着圈,一团一团的黑线无意识地以螺旋形蔓延开来——巨大的黑洞在纸上形成,最后以用力过度的笔尖划破了纸为告终。
“刺啦”, 很尖锐的一声, 让柯林斯焦躁地皱起了眉毛。
“为什么你不觉得是别人来找你?”幽灵问。
门被敲响了。
柯林斯转过头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在这栋小房子里几乎没有房间的划分, 从书房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进口的大门。
幽灵发出轻轻的笑声。然而房间里的人类并不言语,只是站起身, 把老旧的大门在一阵酸牙的摩擦声中拉开。
外面站着的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人。
柯林斯安静地打量了一番对方:面前的人不管是干净程度, 还是身上的衣服料子都显得和东区格格不入——他甚至还加了一本看上去是大部头的书。身上的绷带也许是他和东区人最接近的地方了。
外貌看上去并不像是欧洲人,倒像是柯林斯在伦敦偶尔见到的亚洲人。
当初伦敦被淹没的时候, 有许多留在伦敦的其余国家的人留在这里。对于伦敦的居民来说,看到几个长相和欧洲人并不相似的面孔也不会太惊讶。
“有事吗?”他没有邀请人进入自己房间的意思, 只是站在门口询问道, 希望自己这样不客气的态度能让对方赶紧离开。
如果是平时,他说不定会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但现在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幽灵在边上叹了口气, 似乎是对威尔基先生的不礼貌行为感到抱歉。
“是威尔基·柯林斯先生吗?”
然而对方并没有离开的想法, 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个微笑:“我们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和你谈谈——关于最近我们正在研究的一种新型心理疾病。”
威尔基·柯林斯盯了他一会儿, 那对蓝眼睛浸没在暗淡的光线里,在脸上有着微微的凸起, 让人想到某种呆滞的动物。
心理疾病。
这个词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他。
“请进。”他最后颓然地妥协了, 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桌前。
幽灵的笑声徘徊在他的耳畔:它知道柯林斯一定会妥协。
“是这样的。我们是神秘学结社的成员, 最近打算以一种罕见的疾病作为小组研究报告。”
太宰治如愿以偿地进了房间,发现没有落座的地方后干脆就站在了柯林斯的身后, 说起谎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先生您知道赫尔墨斯艺术协会吗?”
前首领先生快速地看了一眼周围,隐藏起内心的情绪。
这里看起来很落魄。
或者说,缺少生活的气息。
没有厨房,很少的生活用品。只有一张书桌与书桌上的咖啡,散乱的速溶咖啡袋,一张让人坐下的椅子与供以睡觉的床。洗漱和吃饭只能去外面。家中只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功能。
不少地方也落上了灰,灰扑扑的蜘蛛网在墙角与屋顶堆叠成团,潮湿的边缘蔓延出开花的青苔与真菌。
不像是一个活人居住的房子,更像是幽灵的坟墓。
柯林斯头也不抬:“没有听说过,这是你所在的神秘学结社?”
“没有听说过也正常。”
太宰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询问道:“请问您是否有过一段时期内心一直存在强烈的失落感,好像丢失了重要东西?”
报社编辑的钢笔在纸上无规律地划出一条横跨两张纸的生硬直线。
“有过。”他无所谓地说。
幽灵没有说话,它好像消失了。或者说房间里的寂静再一次凑了过来,试图用它冰冷的拥抱淹没这个人类。
“您是否感觉自己人生的一部分被夺走了,自己的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每一个东区的人都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先生。”
“您是否感觉一直存在于自己脑海的灵感突然在某个时刻消失了,并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找到过?”
“非常正常的事情,干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这是常见现象。”
“您是否感到虚弱,无力,厌食。彻夜难眠并且感觉自己虽然还活着,但身体已经正在死去和腐烂?”
“微量元素摄入过少就会这样。”柯林斯嘲讽道,“我在伦敦大学学习过的,先生。”
太宰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没有反驳,而是继续说道:“您是否觉得现实中的某些事物和你的灵感十分相似,就像是从您自己的想法中走出来的一样?”
“很常见。”柯林斯停顿了一下,但还是固执地回答,“一切想法都来自于现实。你这些问题都毫无意义,什么时候结束?我记得东区人的义务不包括有问必答。”
非常强烈的警惕与抗拒态度,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我很抱歉。”
太宰治摇了摇头,表情看上去真的很真挚:“但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我们组织接下来都不会麻烦你。””请问。”他在对方说出反驳的话语前就柔和地问道,“您是否一直在思考,并且觉得自己能创作出一个伟大的作品?”
威尔基·柯林斯的表情在他脸上凝固住了,一种大理石般坚硬的东西取代了人类的肌肉与皮肤,变得抗拒而又痛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念头,冷淡地说:
“任何过了三十岁还一事无成的人都很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一位伟大的作家,觉得自己只是没有时间把内心的书写出来而已。”
太宰治看着他,表情看上去有点微妙,就像是狐狸看着浑身毛都竖起来的刺猬的眼神。
“我没有说‘文学作品’,先生。”
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很柔和:“我刚刚说的只是‘作品’。”
幽灵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它在编辑先生的边上发出奇异的叹息声,几乎听不出来它是在为现在的发展感到开心还是难过。
“你被套出话来了,但这不怪你,柯林斯。”
它同情地嘟囔道:“这次来的人是一只大尾巴狐狸呢。”
又过了一会儿,它又叹了口气。
“不过这下我总算能放心你了。”
它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欣慰:“赫尔墨斯艺术协会,你应该去那里。”
柯林斯一下子转过了头。但就像是过去的无数次那样,他并没有看到幽灵的存在。和他分享着同一个名字的幽灵在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无法被证实存在的幻觉。
他缓缓地收回了目光,眼神与蔓延过来的无声寂静一触即分。但一种柔软又潮湿的东西还是粘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跟着叹了口气。
这位编辑先生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椅子,抬眸看着对方,强撑着的尖锐感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早已习惯的逆来顺受的疲惫。
他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询问道:“所以,你费尽心思来套我的话,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或者说得到什么?”
太宰治从始至终都没有把目光从对方的身上离开,在听到这句话后脸上浮现出了宣告胜利的微笑。
“我们遇到了一位和你一样的人。”
他说:“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作品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吗?”
在傍晚时分,三四只白鸽拍打着湿润的翅膀从窗户边掠过去,回到这里最高的建筑。
摇摇晃晃的屋顶上有人类为它们做的小窝。
第二天的黎明,头顶雾气微微亮起的时刻,阁楼上会响起萨克斯苦闷的声音。鸽子就在这样的声音里飞出去,飞到无边无际的白雾中,和苍茫的雾气融为一体。
柯林斯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不,我不想。”他用平缓而忧伤的语气说,“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请务必,务必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他看上去似乎是渴望改变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改变的勇气,也惧怕着那些自己并不了解的东西。
他只是想把这样不算糟糕透顶的生活继续持续下去。
“我们……其实没有什么目标,就是想要活着,好好活下去!”
莫妮·罗伯森把一盘炖鱼肉和一碗鱼汤端到桌子上面,对边上的江户川乱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的很不好意思,麻烦了侦探先生这么久的时间,都快到晚上了。”
“不麻烦。”江户川乱步摇了摇头,看向小房间的方向,“你的哥哥……”
“哥哥不想出来吃饭。”
试图让自己请侦探调查的事情不在兄长面前东窗事发的小姑娘有些笨拙地打断道,一双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江户川乱步,生怕对方提出想要进去看一看的要求。
江户川乱步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假装自己看不出来,于是换了个说法:“你放心吧,三天之内估计就会有所改变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
“好快!”她高兴地说。
“你们是不是那种据说很厉害的神秘结社的成员啊?等等,这种应该是不能说的,那就当我没问……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好奇了一下,但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闭上眼睛念叨了几句,这才小心翼翼地看向江户川乱步。
江户川乱步倒是没有感觉到很冒犯,甚至在看到面前这个比自己要稍微大一点的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后还“噗嗤”笑了出来。
“主要是说了你也不认识。”
年轻的侦探看着紧张不安的少女,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介意我带走一条鱼给我们公司的猫吗?就当做是这次□□的额外收费了。”
“当然可以。”
对方急急忙忙地点头,从鱼汤里面捞出最大的一条鱼,把鱼汤和鱼盛在木头削成的碗里,有点不舍地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
“其实我们也算不上是对神秘学不了解。我的哥哥也是有神秘学天赋的。”
她露出一个微笑:“谢谢您愿意来帮忙。”
江户川乱步则是突然愣住了。
“神秘学天赋?”他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之前他一直无意识忽略掉的地方,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都下意识地锐利起来。
“能稍微说说吗?什么样的天赋?”
“啊。”
莫妮看到江户川乱步这个样子,也意识到这个“天赋”或许会成为线索,于是赶紧说道:“就是那种,能和奇奇怪怪东西交谈的天赋?我经常听到他在那里自言自语的,好像有一个人在他的耳边说话。呃,不对,其实我也……”
小姑娘一边想要说明这是自己哥哥的情况,一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委托中“出问题”的好像是自己,于是只好手忙脚乱地试图补救自己满是漏洞的说法。
但江户川乱步没有在意那么多:毕竟他早就知道真正的委托人是摩根·罗伯森了。他现在集中思考的是另外一个东西。
好像有一个人在耳边说话……这样的形容听上去耳熟得有点过分了。
他想到在前几次任务里在他们耳边轻轻笑着的X小姐,脑海里的词汇自动地排列组合,呈现出各种各样可能的答案。
维多利亚,英国。还有时空管理局的局长莫里亚蒂。
在他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梳理出思路之前,一声猫叫在窗户口响起。
白猫安静地蹲在凸出的窗沿上,尾巴在身后微微地晃动着,罕见的绯红色眼睛凝视着屋子里面。身后是一片摇晃的模糊不清的雾气。
“他们来催我回去了。”
江户川乱步停下思考,心不在焉地对莫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拿起那碗鱼汤就走:“在东区记得小心,莫妮小姐!”
“诶,好的。”对方有些呆呆地点了下头,看着对方打开自己家的门跑远,再看的时候也找不到了猫的身影。
坐在桌子前了一会儿,她还是感觉有些不安——尤其是在反复回忆起自己哥哥和虚空中某些东西对话的样子后——于是干脆轻手轻脚地来到卧室前,把耳朵贴在门上。
没有说话的声音,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但房间里依旧传来固执而又勉强的“嗬嗬”声音,非常细微,就像是扯着破掉的声带和别人进行交流。
她听了一会儿声音就消失了。
是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提醒哥哥她来了吗?
莫妮·罗伯森记得,自己的哥哥总能发现自己凑过来的举动,即使他正在完全投入地做领一件事情的时候也一样。
她推开门,看到自己的兄长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房间里再也没有别的事物。她的手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紧紧地握住,直到攥出了细微的汗珠。
“哥。”她用有点哀伤的语调说,“你之前在和什么说话。”
对方看着她,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少女跪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被压在下面的卡片。
两只互相握住的手,一根爬蛇的杖,最上方的宝石——显而易见的神秘学图案,就算是对此了解不多的莫妮也知道。只不过她之前没有将这些联系到一起。
“你现在的情况是和神秘学有关,对不对?”
她用力地握住这张卡片,看着自己的哥哥,声音里带上了质问的哭腔:“你总是不愿意告诉我这些。摩根,你也知道这是危险的吗?那为什么你总是走得最远?你就没有考虑过我没有你后该怎么生活下去吗?你真的在乎我吗?”
“嗬嗬”的声音小了下去。
对方的眼神看上去依旧是空虚而又平静的。
少女松开手,卡片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泣。
第86章 嗨……莫里亚蒂
当太宰治回到他们买下来的那个公寓时, 他已经算是最晚到的那一个了。房间里已经亮起了煤油灯与白炽灯明亮的灯光。
煤气灯的光稍微有点刺眼,所以除了夜晚要在阴沉沉的雾气中出门时,没有伦敦人会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它。
太宰治把帽子脱下来, 连同外套一起挂在架子上,正好听到房间里的黑胶唱片在古怪的杂音中开始播放布里顿的《春天交响曲》。
江户川乱步咬着小鱼干,趴在沙发上面和涩泽龙彦嘀嘀咕咕地指着一张写满的纸聊天。费奥多尔则是正在研究那个正在发出声音的喇叭型唱片机。
这种在维多利亚时代之后才诞生的声音保存与播放装置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和煤油灯同台登场的机会, 紧张得调子都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太宰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今天出门还买了一个唱片机?”
费奥多尔皱眉看着这个很不好用的机器, 最后不得不承认非电子机械的维修并不属于自己的擅长范围。
“朋友送的。”他说, 同时放弃了继续在这上面做无用的努力,打算回厨房把那天还放在蒸锅里的鱼拿出来。
“看来被你放在可利用名单上的倒霉鬼又多了一个……”
太宰治耸了耸肩, 把手中一直提着的的袋子放在桌子上, 把里面的面包和腌鱼都拿出来,还有糖果与打算给乱步的小玩意们。
涩泽龙彦看到太宰治回来后, 晃着尾巴凑了过来。他对那些很咸的鱼兴趣不太大,但是叼走了太宰治从卖鸽子的人那里要来的蓝紫色羽毛。
江户川乱步得到了一块糖和一根腰带, 剩下的糖他则是眼巴巴地看着对方用罐子装了起来, 放到了高到他跳起来都够不着的地方。
“每天一颗。”太宰治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他,表示自己并不是故意的,“乱步先生, 你这几天吃的糖太多了。”
“才没有!我明明只吃了一点!”
江户川乱步收回自己看着糖的目光, 有些气急地大声抗议了一句, 但也知道自己的说法并不靠谱,于是闷着声跑到沙发边上, 把脑袋埋在沙发垫子里去了。
太宰治笑着摇了摇头, 顺便关掉了唱片机。
费奥多尔这个时候正好把鱼端出来, 盘子里寡淡的颜色和鱼头上突出的死鱼眼让人感觉这道菜根本都没有熟,只是刮掉了鱼鳍和鳞片, 在上面浇了一烧热水。
俄罗斯人把这道菜放下来,敷衍地说道:“请吧。”
太宰治盯着那条鱼死不瞑目的眼睛:“……为什么这条鱼像是生的?”
费奥多尔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脑袋微微地歪过去,那对酒红色的眼睛看上去分外真诚:“反正你们日本人可以吃生鱼片?”
太宰治差点被这句话噎到。
“您是日本人还是俄罗斯人还是英国人?”日本人用和对方眼神同样真诚的语气反问道。
最后太宰治还是没有碰这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熟的鱼,他宁愿快点把话题转移到正经的事情上:如果这就是费奥多尔的目的,那么对方的确赢了。
“……总之就是这样。关于乱步所说的那个神秘学组织的线索,和罗伯森有着相思症状的柯林斯,还有这本书。”
太宰治晃了晃自己夹在怀里的书:“可惜没有说服柯林斯配合我们。”
“是你的策略太保守了。”费奥多尔淡淡地说道,“但你应该也预料到了吧?”
“他肯定会去找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太宰治笑了笑,“我能看得出来那种眼神……”
柯林斯并不是真的留恋这种日子。港口黑手党的前首领能够认出来,他的眼中仍然有一种火焰在燃烧,这团火焰让他感到痛苦而又焦渴,就像是在灯罩上扑腾着翅膀的昆虫。
很熟悉的眼神。
他放下自己的思绪,把书随手丢给了费奥多尔:“你们今天有什么发现吗?”
费奥多尔很自如地接住——他们世纪的果戈里经常这么给他扔东西,他早就习惯这个动作了——然后想了想,开口说道:
“我今天去报社刊登广告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说关于女王的事情。”
“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他们说,维多利亚女王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白金汉宫。”
太宰治突然想起之前看到的报纸,那上面说女王在码头接见了“泰坦尼克号”,于是微微地挑了下眉:“那……”
“那是神秘术进行的投影。”费奥多尔用早有预料的语气回答道。他知道太宰治现在心里正在想什么,因为当时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这样。
“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继续说下去:“重要的是,后天的泰坦尼克号在泰晤士河上的巡礼,她会亲自出场——这是在淹没伦敦的潮水退潮之后,维多利亚女王第一次以真身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
“哦。”
太宰治用有些怀念的语气说道,这种过分熟悉的剧情让他想到了自己还没有当上首领时拿着游戏机打游戏的时光,还有身边手忙脚乱的广津老爷子:“听上去像是一个游戏的主线任务终于要开启了。说不定开头cg就是刺杀剧情。”
在涩泽龙彦的世界里被太宰治在最后几天拽着打游戏的费奥多尔没有太多表情地看过去,想要说的话被主动凑过来的江户川乱步打断了。
“我这里也有消息——”
本来还把自己的脑袋埋在垫子里的江户川乱步不太情愿地半抬起头,露出一只藏在镜片后面的翠绿眼睛,用小孩子闹别扭的那种语气嘟囔着说道:“是和罗伯森有关的。”
他做起来,和跳到沙发上的涩泽龙彦对视一眼,把自己和莫妮的对话简单地说了一遍:“摩根先生身上有着神秘学天赋,一直以来都好像身边有另外一个人,能够和对方进行交流。”
太宰治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他同样想到了之前一直在他们的耳边念念叨叨的X小姐,但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还快速地闪过了自己在和柯林斯对话时对方猛然地一个扭头。
就像是他试图去看某个不存在的人。
“柯林斯似乎也有类似的情况。”他选择了一个比较谨慎的词汇。
费奥多尔看向涩泽龙彦。
白猫晃了晃脑袋:“虽然说维多利亚时期的伦敦很流行泛灵论思想,但能够听到不存在之物的声音在神秘学界并不是什么常见的现象……甚至这种情况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不详。”
他用蓬松的尾巴把自己的爪子盖起来,声音听上去也没有之前那么漫不经心了:“东区的猫告诉我,它们虽然经常看到幽灵,但是那些幽灵往往只行走在水面上。不会和人有所接触。”
所以人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的绝对不是幽灵的声音,而是某种更加……的东西。
太宰治按了按眉心,做出决定:“十二点过后,我们去问问X小姐那里有没有遇到过相关的事情。”
隔音效果非常差的屋子外面传来乌鸦一声声富有特色的沙哑嘶鸣,似乎有鸟想要落在这里的窗户上面,但因为没有窗户可落,所以在这里反复地徘徊。
江户川乱步和费奥多尔都没有说话,而是朝着乌鸦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涩泽龙彦倒是不耐烦地抖动了一下猫耳,跳起来摁下门把手,窜出去打算和这些鸟好好聊一聊。
过不了一会儿,乌鸦的声音就消失了。
白猫咬着一节断掉的金属条走进来,把嘴里的东西丢在地上,满脸嫌弃地舔着自己身上的白毛,身后尾巴很有自主思想地躲来躲去,似乎不想被舔一遍。
“我在想一件事情。”等到把自己身上全部都收拾完后,涩泽龙彦才开口道,绯红色的猫眼幽幽地凝视着对于猫来说有点过于高大的人类。
“如果说这些人是特殊的,他们承载了过去历史中的名字,孕育着过去历史中的作品,拥有了神秘学方面的天赋或能力——因此能听到‘另一个声音’。”
白猫平静地说道:“那么我们迟早也有一天能够听到它的。”
虽然创作出作品的人并不是他们,但他们的名字在这段历史中同样拥有“分量”,本质上他们与“摩根·罗伯森”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费奥多尔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
他看向江户川乱步,发现这个孩子在听到这句话后果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立刻想要把自己戴着的眼镜拿下来——然后被太宰治不赞同的眼神拦住了。
年轻的侦探动作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气哼哼地放弃了在他看来非常棒的想法。
如果说他们中有谁最有可能第一个听到‘那个声音’,大概率就是江户川乱步。
侦探的身上有一种包括了观察能力、分析能力,但绝对不仅限于此的灵性直觉。这种特殊的天赋让涩泽龙彦看了都要摇摇头——太容易看到和听到不该碰的东西,触犯神秘学里乱七八糟的禁忌了。
不过在有眼镜压制他的这份天赋之后,江户川乱步倒可以被视作为绝大多数神秘的绝缘体,能感知到的东西绝对不会比一个普通人更多。反而要更安全一点。
所以太宰治不太想江户川乱步把眼镜直接拿下来:这个地方X小姐甚至都联系不上他们,天知道到底有多少东西正在干扰,万一摘下眼镜后看到什么奇怪的玩意该怎么办?
江户川乱步有点无聊地戳了戳涩泽龙彦的耳朵,被猫嫌弃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勉强接受了自己不能把眼镜放下的事实:“那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根据我今天在书店里说的话,赫尔墨斯艺术协会很有可能会来找乱步你。”
太宰治想了想,提醒道:“他们可能断句有一点奇怪,乱步你习惯一下。”
费奥多尔在边上发出一声看戏似的轻笑。虽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设定好的工作机器,但俄罗斯人在这方面其实也是很有恶趣味的。
江户川乱步警觉地看着他们,很快就根据自己看过的侦探小说猜出了太宰治的恶作剧。
“是江户川乱步,不是埃德加·爱伦·坡!”
“没有办法啊,这个音节更具有英美风情。行了,我认错还不行吗?要么今天你可以多吃一块糖?”
“两块!”
“两块太多了,乱步先生。你也不想回去的时候让家长发现你的龋齿吧?”
“那,那就一块?但是要大一点的!”
费奥多尔在边上看着江户川乱步努力为自己争取福利的样子,酒红色眼睛中的笑意却逐渐收敛起来,只是安静地听着自己耳边雌雄莫辨的轻笑声。
那个声音就像是幽灵一样,轻盈而又柔和地徘徊着,远近方向都显得飘忽不定。
“很可爱的小孩子。”祂说,“伦敦城里已经很少有这么像孩子的人了。”
费奥多尔没有做出任何大幅度的动作,也没有尝试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只是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走开,来到自己的房间里。
“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先找到了我。”
他关上门,用平淡的语气说。
“我也在想……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
祂笑着说:“刚刚那个孩子被一种力量保护起来,我无法和他交流。那只猫因为种族而让我没有办法轻松地与他衔接起思维。至于那位全身绑着绷带的先生——”
“他的身上重叠着太多太多的可能性,背负着太多太多的重量,按照常理来讲我应该接触到他才对。虽然你的身上也同样承载着深刻而又沉重的东西。”
对方的话语里笑意似乎越发明显了:“我先来到你的身边,是因为比起他,你更需要我。”
费奥多尔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打开手中的书,打算把太宰治口中这本“让人对伦敦的历史有更加清晰的认识”的历史书阅读一遍。
“你知道塔罗牌里的教皇牌是什么意思吗?”
祂似乎知道费奥多尔不打算和自己说话,只是自言自语般地笑着说:“教皇为上帝牧羊,但他也心甘情愿地被另一个存在引领。”
如果要用塔罗牌中的大阿尔卡纳牌标志一个人,那么费奥多尔的性格中无疑包括了“教皇”牌所代表的那一面。
“你需要一个神,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费奥多尔翻开第一页:“但我的神并不需要是您,这位小姐。”
“诶,被看出来了啊。”对方的笑声似乎变得更明显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就当这是我每周都会进行的娱乐活动吧,这可不违反大不列颠的法律,你可得配合我。”
俄罗斯人的目光落在第一页上那句带着忧伤与预言性质的话上。
“那能介绍一下你的名字吗?”他问。
“名字……”对方思考起来,口中嘟囔着,“这个得让我好好想一想。你们是一个侦探公司,对吧?这样的话,你们就叫我——”
“莫里亚蒂,就这个名字了。”
祂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欢快:“虽然更像是冒险小说,但我还是很喜欢《福尔摩斯探案集》的。而且我我在伦敦的身份正好与那位莫里亚蒂先生很像。”
“全名是珍妮弗·莫里亚蒂,中间名我们先不管,你觉得怎么样?”
第87章 在背刺上至少也是熟练工
珍妮弗·莫里亚蒂。
它显而易见是来自于《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的犯罪导师, 詹姆斯·莫里亚蒂的名字。
不过对时空管理局的成员来说,“莫里亚蒂”这个单词还有一个额外的意义——那也是时空管理局局长的姓氏。
虽然人工智能的姓氏并不能像人类那样标志着血缘,但这两者之间微妙的巧合还是让刚刚听到这个名字时的费奥多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尤其是再加上莫里亚蒂局长身上常年维多利亚时期的装扮……
这下就算是他, 也不得不怀疑起那位小女孩模样的局长小姐与这座城市之间的关系了。
“早上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奇特的声音中带着和第一次说话时如出一辙的盈盈笑意,故意拿捏着这个时代应该没有几个人清楚的联想开机时的语调:
“因为昨天根本就没有睡觉, 所以今天您起床的时间击败了百分之百的神秘者哦。”
熬夜把书看完, 正在上面慢慢做笔记的俄罗斯人只当自己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 站起身来去洗漱。
“你看上去很不喜欢开玩笑。”
祂叹了口气:”难道非要说正事的时候你才会回我一句话吗?这样的生活该多无聊啊,我敢打赌, 你甚至连一次假期都没有享受过。”
“有过一次。”
捕捉到关键词的费奥多尔抬起头, 十分客气地回答道:“但很难说得上是享受。”
在涩泽龙彦的世界里,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和那只和自己拥有同样名字的猫打架的经历……虽然他们并没有在实际意义上打起来。
对方似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表示不可置信的古怪声音, 然后笑声变得越发明显起来,也不知道这句话戳到了祂哪里的笑点。
“今天说不定有神秘学者来找你们。”
祂在笑完之后直接说起了正事, 声音像是一条鱼那样在费奥多尔的身边转着圈,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浮士德身边殷勤的魔鬼:
“你们身上的时空波动有点浓郁,真的不怕被即将到来的人发现你们的身份吗?”
费奥多尔很沉得住气地没有回答,拿着维多利亚版的猪毛牙刷开始刷牙。
“当然, 来自其他时空的朋友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不算稀奇。但我记得神秘学上有对应的放逐术, 可以驱逐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生物。”
祂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担忧, 倒是欢快的成分更多一点:“你们也不想落下这个漏洞,然后被人针对性对付吧?”
这位女士知道费奥多尔以及他身边的人都来自于别的时空, 这一点对于神秘学造诣比较高的人来说并不难看出。所以俄罗斯人也没有表现得太惊讶。
更何况对方本来就疑似能够观察到伦敦城中部分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么一说, 和时空管理局的机制就更像了。
费奥多尔喝了口水, 把泡沫吐出来——他依旧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看来魔鬼在你这里都要欠两回债。”
祂叹了口气, 终于在费奥多尔平静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我只是想要你在他们面前隐瞒一下我的存在而已。”
“理由。”
费奥多尔漱完嘴,言简意赅地说道。
“因为惊喜礼物盒打开就不是那么惊喜啦。”
对方的声音凑在他耳边,用一种真情实感的语气说:“你不觉得等帷幕拉开的时刻,看到他们脸上措手不及的表情很有意思吗?”
“确实很有意思。”
费奥多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下眼睛,声音听上去比祂还要更加真情实感一点:“上次我就是这么干的,再来一次的话,大概下次任务就能荣升为邪神典礼上的献祭对象了。”
然而实际上费奥多尔根本不在意——在了解到同事们的性格之后,他在“自己会不会被丢出去献祭”这个问题上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用这个说法糊弄别人。
“献祭吗?那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帮忙主持一下……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对这种结局可太难过了,噗。”
祂的喉咙里再次发出轻轻的愉快的笑声,就像是蜘蛛丝轻微的弦颤,几乎能让人想象出对面大概是一个很喜欢笑的“人”。
费奥多尔扭了下头,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在他想要出口询问对方关于摩根·罗伯森的事情到底知道多少时,这位总是在笑着的女人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他们在门口。”
莫里亚蒂女士如是说。
然后这个声音便突兀地消失,像是她已经自顾自地走开了。
侦探事务所的门口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费奥多尔听到太宰治过去打开了门,用假得有点让他头疼的声音说了句热情洋溢的“早上好”——这里并不是很好的隔音甚至让窃听器的费用都省了下来。
“请问诸位是有委托吗?”太宰治的声音依旧充满了虚假的热情。
费奥多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感受到上次太宰治吃柠檬鱼时满脸嫌弃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他现在感觉自己的牙根也有点酸。
“有委托人来了吗?”
为了不让自己的耳朵受到更多的荼毒,他推开门问了一声,从门口看到涩泽龙彦正在桌子上面铺那种时间水晶,边上还有一盆水。水盆边缘围满了白花。
白猫把水晶丢到水里,用红色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着水对水晶的折射。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只猫似乎正在忍笑。
费奥多尔忍不住闭了下眼睛——某个人今天的演技是浮夸到连猫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了吗?
太宰治在门口笑吟吟地请进来的几位坐到沙发上面,然后转身就往费奥多尔本来打算泡咖啡的杯子里倒上了红茶。
这次来到这里的人就不是莫妮小姐那样的社恐了,接过红茶的姿势相当自然,同时看了眼走出来的费奥多尔与在用一张报纸折纸飞机、同时也在努力憋笑的江户川乱步。
“我不是来委托事务的。顺便一提,红茶的味道不错。”
坐在沙发上的男士——他有着金色的卷发以及一对深紫色的眼睛,身上穿着相当得体的深蓝色西装——先是把红茶全部喝完,这才心满意足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这位先生,我们是神秘学结社,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人。您应该还记得这个名字吧?”
太宰治在心里松了口气,之前连他自己都受不了的热情态度被他稍微收敛起来一点,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记得,所以你们是来与我们进行合作的?”
男士这次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他看了眼周围,觉得这里的时空混乱感比自己坚果的所有地方都要强。
但在目光扫到猫身边堆着的时空隧道水晶之后,他就立刻找到了理由说服自己:这大概是因为太多水晶堆在这里造成的效果。
“确实有这方面的意愿。至少在你们侦探社的这次委托上,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他耸了耸肩:“实不相瞒,我们在通过一些合法渠道调查你们时——抱歉,但请理解,我们总是要知道未来的合作对象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发现你们委托人的症状和我们一直以来调查的神秘学案件非常相似。”
“因为这系列的案件非常危险,所以我想要你们把委托转交给我们,接下来不要参与相关的行动。当然,委托人支付的英镑我们不会收,那还是你们的,就当是合作伙伴的免费服务。”
费奥多尔走到江户川乱步的身边。
罗伯森一家的委托的确很危险,往上追溯甚至可以和女王联系起来。对方这种行为也是出于照顾的心理,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出发点是好的,只是这句话有点不客气。但如果是一般的侦探公司,估计在听到“免费”这个单词的时候就不在乎这种小小的冒犯了。
可江户川乱步显然对这种说辞非常不满意,高中生那种清澈愚……单纯的眼神瞬间就被锐利的目光取代,目不转睛地盯了过来。
对方挑了下眉,望着江户川乱步,气势也没有丝毫落下来的意思。
“这毕竟是我们在东区的第一起委托。如果要我们放弃的话,最好给出合适的理由。所以说,这位……”
太宰治把自己的语气放得更平了一点,然后用探寻的目光看向对方。
“萨克雷。”男人说出了自己的姓氏。
尴尬的事情来了,在场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一个知道萨克雷是谁。
这也很合理:就算是大多数时间泡在时空管理局的图书馆里的太宰治,他也不是所有的名人都知道的。
“在第零历史中,萨克雷是一位还算不错的作家。啊,我还记得他和狄更斯的关系很复杂,给我一种因爱生恨的迷弟感觉。他和狄更斯在冷战几年后和好,还说了句著名台词:‘我无法抗拒内心的冲动,因为我喜欢那个人’。”
就在这时,那个雌雄莫辨的声音突然再次在费奥多尔的耳边响了起来,带着一点懒洋洋的碎碎念风格,就是说出的东西全都是花边八卦,相当契合祂从始至终的不着调设定:
“只能说不愧是英国人。说起来,当时英国文坛真的有不爱狄更斯的人吗?这才叫做真正的文坛交际花啊。”
被强行灌了一堆没什么用的奇怪知识的费奥多尔:“……嗯。”
“这位萨克雷先生。”
太宰治稍微停顿了一会儿:“能详细说明一下这个委托的危险程度吗?”
萨克雷皱了皱眉:“就算是坡先生在场,我们也有保密……”
江户川乱步眯着眼睛看他,然后毅然决然地在自己的心里给自己世界的“爱伦·坡”记了一笔——别管为什么小本子上是这个爱伦·坡,问就是江户川先生现在已经开始迁怒了。
太宰治盯了他几秒,转过头看向费奥多尔,也懒得继续演下去了,直接图穷匕见:
“萨克雷先生,我想,我应该再给你说明一下:这位先生的全名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知道自己迟早有被卖的一天的费奥多尔轻轻叹了口气,开始找还有没有剩下的杯子可以用来装咖啡。
然后他指了指涩泽龙彦:“这是……”
涩泽龙彦在水盆边直立起身体,一副要挠太宰治的样子。
太宰治遗憾地闭嘴,没有说出他好不容易为涩泽龙彦编出来的具有欧美特色的名字。
“总之您应该也发现了,我们并不算是完全的局外人,我们对这种危险也不算是毫无所知。至少我们清楚,它和我们这一类特殊的名字有着关联。”
他的目光落在萨克雷的身上:“您的名字应该也很特殊吧,萨克雷先生。您应该也能理解我们的决定才对。”
萨克雷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复杂了起来,显然没有想到这里特殊人才有这么多,也没有想到他们已经猜到了部分真相。
“祂刚刚告诉我,你们确实没有说谎。”
像是正在听另一个人说话,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表情变得有点复杂:“你们有兴趣加入赫尔墨斯艺术协会吗?”
雌雄莫辨的声音在费奥多尔的身边愉快地笑了起来。
“赫尔墨斯。”祂轻快地说,“他们用来称呼我的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与炼金术息息相关的神明,而且听上去和福尔摩斯很像,对不对?”
“配上我告诉你的莫里亚蒂的姓氏,故事难道不是更有趣了吗?”
费奥多尔轻微地眨了下眼睛。
在英文中,福尔摩斯(Holmes)与赫尔墨斯(Hermes)这两个单词确实有着极其相似的发音。
俄罗斯人甚至觉得,比起莫里亚蒂,赫尔墨斯这个名字要更适合对方:一个处于成人和孩子之间的神,也是一个轻松愉快地面对人生,好奇又喜欢玩闹的家伙。
不知道是不是猜出了费奥多尔的想法,对方再次笑了起来,显得有些得意。
“我这边有事,一个小家伙要找我。接下来我不会在你的身边。但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祂的声音逐渐消散,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色彩:“在有光的地方见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像是描述的对象不仅仅限于费奥多尔,而是指向更为广阔的人群。
费奥多尔的视线朝空无一人的地方望过去。
对方已经走了。这种奇特的直觉停留在他的意识中,让他意识到对方已经不再关注这里。
“《1984》中的话。”他想到,“下次能换一个原创的台词吗?”
这次没有笑声传过来,祂大概确实不在。
于是费奥多尔看向萨克雷,趁这段时间快速地提问道,声音严肃:“所以你们对祂……赫尔墨斯了解多少?”
——他之前可没有答应对方在自己的同事面前隐瞒身份。更何况,他出卖自己“同伴”的次数难道还少?
第88章 二十岁之前与之后
太宰治偏过头望着费奥多尔, 看上去对他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很惊讶,只是一副“不愧是你啊死老鼠”的表情。
江户川乱步倒是抬了下眼睛,但意识到这是费奥多尔后又若无其事地把目光收了回去:太正常了, 不对着自己人藏一手,这还能叫费奥多尔吗?
白猫柔软的耳朵压下去了一瞬,但很快就重新弹起来, 继续摆弄面前的水晶与水盆, 理直气壮地把周围的人类都当成了会说话和动弹的装饰品。
那位来自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神秘者倒是有些诧异地重复了一遍:“了解多少?”
他似乎也能感觉到此刻那位“赫尔墨斯”并不在此处, 所以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忌讳,不过也无法排除他本来就不懂什么“语言的艺术”的可能:
“基本没有了解。我们只知道, 当我们这种人第一次接触到神秘学相关的东西时, 祂就会出现在我们的身边。我们甚至没法确定祂到底是一个可以和我们交流的个体,还是一个种群, 或者单纯是我们内心的倒影。”
这可和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
太宰治好整以暇地想到:他们每一个都与神秘有着或多或少的接触。但目前为止,除了费奥多尔, 没有一个人或者猫能够听到那个声音。
“但有一点我们能够确定, 不同人听到的祂的声音也是不同的。有的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有的是从来没听过的声音。而且在不同人面前,祂的性格也不一样。”
萨克雷语气轻松:“也许祂会根据别人的喜好来调整自己的说法方式?谁知道呢。”
“……”费奥多尔并不想说话, 尤其是在感受到周围猫和人想听八卦的“热切”视线之后。
他觉得自己就算有喜欢的人类品种, 也绝对不会是整天欢欢腾腾、蹦蹦跳跳, 喜欢在别人身边叽叽喳喳的那一类。
——俄罗斯人选择性地无视了平行世界里似乎和果戈里关系还不错的同位体。
江户川乱步凑了过来,他对这个声音很感兴趣, 甚至已经想象起祂如果出现在自己的耳边, 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了:
“对于你们来说, 祂是可以信任的吗?还是有危险的?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个又没有意义。”
萨克雷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眼侦探:“我们又无法切断与他们之间的联系。”
“祂如果愿意,能够知道我们身边的一切。在这情况下, 考虑祂是否值得信任也显得太不切实际了——祂只能是可以被信任的,我们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太宰治在内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江户川乱步的头发。
好的,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位先生就是那种完全不懂得语言艺术的稀有生物。精通如何在一句话里充分地体现出不礼貌的态度。
江户川乱步倒是没有太生气,而是有点恍然地“噢”了一声:毕竟他对那个声音是一点也不了解,只能简单地和时空管理局的机制进行类比。
“严格意义上说,就算是我们的同类,这些内容也是要在你们加入之后才能说的。毕竟也有一些人和我们并不属于同一条路……”
萨克雷抬眸看向面前的人,用自顾自的语气说道:“但你们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这些基础的信息我就提前说了:我们被赋予的名字属于遥远的第零历史,通过这个名字,我们从那些人的身上获得了某些特质,并且拥有了和他们创造一样‘作品’的能力……”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位先生很明显地皱了皱眉,能看得出来,他对于这一点相当不满。
不过这也正常,心高气傲的人往往不会乐意成为另一个人的复制品。即使“另一个人”是足够在历史中铭刻下功绩的伟人。
萨克雷继续说:“在‘作品’还没有诞生,但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灵感’时,王室会通过当初教堂在赐予名字时留下的后手,把这份灵感连同作品的雏形一起剥离出来。平时在这些灵感上投入得越多,在被剥离后受到的影响就越大。甚至整个心血都有可能被抽干。”
江户川乱步想到莫妮家里那个一直紧闭着的房门,呼出一口气:摩根·罗伯森大概是一个在自己的灵感上投入了太多心血的人。
涩泽龙彦也不假装自己是一只普通猫了,从桌子上面跳了下来,绯色的眼睛看着他:“他们这么做的目的。”
萨克雷见怪不怪地朝涩泽龙彦望了眼,开口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了复刻第零历史中的某些东西,也许是单纯闲着没事干……但还有一种说法,认为王室在用另一种方式炼金。”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显得漫不经心:“通过第零历史中人类的力量,改造现在伦敦的规则,让这座城市彻底成为他们的乐园——大概就是这样的说法。”
“上如其下。”涩泽龙彦说。
萨克雷这下有点惊讶了,他看了眼白猫:
“是的。人类是天堂的缩影,我们都来源于原始的第一物质,可以变成更为理想和完美的东西。所以这种方法是具有可行性的。”
他们谈话的内容已经涉及到了传说中赫尔墨斯写下的《翠玉录》,边上听不懂这些对话的人类只能努力试图理解——然后理解失败。
神秘学相关的天赋真的很玄学,而且越擅长逻辑分析的人在听到神秘学充满跳脱感的逻辑时往往越会“啊?”。
“如你们所见,我们现在的情况绝对算不上安全,而且要针对的目标还是整个伦敦上层的神秘学界力量。”
萨克雷确认涩泽龙彦能听懂自己说的话后耸了耸肩:“但如果你们要参与事件,最好还是加入我们。你们这几个人调查肯定要更危险。”
太宰治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聊的话题,于是给出了另外一个选项:“不能合作吗?如果我们的推断没有出错的话,关键点就是在明天。”
萨克雷只是摇了摇头。
“太危险了。”他依旧坚持这个说法,“我们内部无法完全信任你们,但王室却会因为你们与我们的关系而对你们在神秘学界进行通缉。”
现在两方都已经很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如果还在当港口黑手党首领的时间,太宰治肯定会顺着用刁钻的方式试探一下他们的底线——但现在他已经退休了。
所以他看了眼似乎对此不想发表任何言论的费奥多尔和一脸置身事外模样的乱步,自觉承担了友好外交的责任:
“在得出结论之前,您是否介意告诉我们,我们委托人这样的情况,赫尔墨斯艺术协会打算怎么解决?他现在状况非常糟糕。”
男人用一种平静的眼神看着他,相当直接地说道:“解决不了,这是精神上的问题。我们不能对一个人的灵魂与精神动手。”
“也就是说。”江户川乱步突然开口,声音中似乎带上了不满,“只能让他这样?”
“是的,只能这样。”
然而对方只是轻轻地、认真地这么说。
“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你们接手这件事情是要干什么?”
“帮他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然后去让这种事情不再继续发生。但具体的操作方式,因为你们还没有加入,我不会说。”
江户川乱步不喜欢这个回答。
从萨克雷离开之后,年轻的侦探就在生气,不过这种生气和萨克雷本人无关,甚至和赫尔墨斯艺术协会的关系也不是很大。估计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在对什么感到不满。
他只是很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委托,他不想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我现在可是侦探诶!”
刚刚上任没有多久的侦探用那副不太高兴的语气说道:“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一个故事的结局,那么要侦探有什么用?”
他不接受这样的故事结尾。这样的故事他已经在过去真正地经历过一次了。那次是他职业生涯开始之前的失败,但这次……
怎么可以继续输啊?
太宰治在边上把今天的第二块糖连带着炸鱼薯条一起递给江户川乱步。
对于太宰治和费奥多尔,甚至对于涩泽龙彦来说,这种生气都有点幼稚。但这并不重要。
二十岁之前的理想主义者与二十岁之后的现实主义者都情有可原。
“说说你听到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亲爱的费奥多尔先生?”
太宰治试图话题,转移眯起鸢色的眼睛,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道。
费奥多尔瞥过尾巴和耳朵已经一起翘起来的白猫,看向人类幼崽和不省心的队友,脸上只有最基本的微笑表情。
“是个没有性别的声音。”但是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位女性。
太宰治不依不饶地看着:“没了?”
费奥多尔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没了。”
太宰治和涩泽龙彦在边上齐齐发出无声的叹息。
“不行,我还是没有办法想象某只老鼠喜欢的人类到底是什么样子。”太宰治摇了摇头,“肯定听上去不像是人。”
涩泽龙彦探究性地歪过脑袋,用学术研究的态度盯了会儿费奥多尔,最后点点头:“说不定是果戈里那样的。”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费佳很喜欢白头发——至少我们世界的那一个是。”
江户川乱步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关注的点变成了“费奥多尔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并且振振有词地说道:“尤其是长长的白头发,费佳真的很喜欢盘着玩再顺便扎辫子。”
太宰治故意用特别夸张的姿态“哇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目光转移到了涩泽龙彦的身上。
确实,在大多数世界的天人五衰里,似乎每个人都有白发的成分……再加上伊万·冈察洛夫和涩泽龙彦,“费奥多尔大概是个白毛控”这个论点简直充满着一种难以评述的微妙。
涩泽龙彦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雪白的长毛,嫌弃地抖抖尾巴,望着费奥多尔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警惕了起来,飞快地把自己的位置转移到了离对方更加遥远的地方。
风评莫名其妙受损的费奥多尔:“……”
他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涩泽龙彦: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对一只猫下手。但很显然,在涩泽龙彦这里,他没有什么信誉可言。
导致这场风波的江户川乱步在边上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现在看上去完全没有了之前不高兴的样子,于是太宰治就趁机把那块糖拿走了。
费奥多尔对太宰治投以略带嫌弃的目光。
注意力没有放在这上面的侦探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感觉炸鱼薯条的位置和自己之前的印象有些偏移,但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小小的问题,捞起一根薯条就重新投入了之前就在干的剪报纸事业里。
他要把自己觉得重要的信息全部都剪下来,从错综复杂、有真有假的信息中找出一条足够清晰的线索。
涩泽龙彦顺着椅子跳到桌面上,把水盆周围的花一点点地全部都挪到水中,把水晶拿出来,甩掉自己身上的水珠后就在边上窝成了怀抱一汪清泉的雪白弯月。
成功从战场脱战的费奥多尔端起自己找到的杯子,往里面倒了半杯咖啡,目光扫过江户川乱步剪下来的报纸:
“女王的泰晤士河之行已定!本次三天三夜的泰晤士河巡游之旅将于第一历史74年8月14日的上午九点,在海德公园边正式开始……”
因为伦敦这里原有的绝大部分区域都已经被水淹没,所以泰晤士河也跟着水涨河宽,连接着各种延伸出来的河道,成为了一条几乎覆盖伦敦所有地区的河流。
它不仅仅可以容纳泰坦尼克号这样的巨型客轮,人类想要乘船顺着支流走,一般也要花五六天的时间。
太宰治也张望了一眼。
“明天一起去看看?”
他说道,手中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戴上帽子,拎着雨伞出门。
“我和你一起出去。”
费奥多尔也站起身,把这里留给了侦探和猫咪:“那明天就要早点起来了。伦敦的路可不算好走。”
“也是。”
太宰治看着费奥多尔在挂衣架上拿起他那顶就算是在伦敦的八月份也坚持着原有风格的白帽子,眼角跳了一下:“最好继续保持这种穿衣风格,这样我在人群中怎么都能第一眼把你给认出来。”
“那就借您吉言。”费奥多尔把围巾戴上,习以为常地回答,“可惜绷带的面积不是很大,否则您也不会比我差的。”
门外面的走廊上,一盆植物正在特别茂盛地垂落下来,浓绿色的,枝条上开满了意义不明的红花——如果X小姐在,她肯定会在这里欢快地介绍这种植物的名字。
太宰治朝浓雾的对面看去,雾气中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似乎能够感觉到,在对面也有一个小姑娘正在走廊上,探头探脑地张望过来。
“在想什么?”费奥多尔问。
“在想……”
太宰治侧过头,微笑着,却说了一件完全没有关系的事物:“以前我听说有一些闲着无聊的家伙,决定发明生物可降解子弹。”
“这样,在子弹落下的地方就可以长出花。”
说完话后他就向前走去,红围巾在偶尔的一阵风里摇晃起来,看起来与那些枝条上的红花是惊人的一样。
第89章 我们在看着你
红色是一种相当鲜明的色彩。
这也许是因为在白茫茫的雾气中, 红色几乎是所有颜色中最为显眼的那一个。也许是因为英国的国花就是那样热烈燃烧着的蔷薇,一种酒色般深沉氤氲的红——伦敦的人似乎对这种颜色有着格外的偏爱。
太宰治端起酒杯,绯红色的液体在杯子里轻盈地晃动着, 让他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恍惚。
——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喝过红酒了。
在这场露天的宴会上,四周一切都是红色。
红色的华美地毯与垂落而下、带着雍容褶皱的桌布,红色的庄严帷幔与金黄色的勾边, 璀璨的水晶落地灯缀着红宝石, 花瓣稠密的蔷薇满满地把这场宴会簇拥起来。就连周围的雾气都被晕染成绯红的颜色。
太宰治侧过头, 看到一位女士拖着红色裙摆走入大片大片的花中。她与另一位男士热情地讨论着关于这场宴会,明天女王陛下的出场, 以及明天是维多利亚女王的生日。
“只有神明才知道陛下已经几岁了。”
她满怀敬意地说道, 端起杯子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和伦敦一样漫长的生命。”
在他的身边,费奥多尔举着玻璃杯子浅尝了一口, 然后那对与酒液有着同样颜色的眼睛中的神色就肉眼可见地变得凝重起来,用一种看异端的眼神注视着这杯酒。
“肉豆蔻味的。”俄罗斯人用肃穆的语气说。
——就算是太宰治突然宣布自己其实是一只兔子变的, 估计也没有办法让他露出比这个还要认真的表情了。
太宰治眯起眼睛, 在边上有些促狭地笑了起来:“这可是非常难得的肉豆蔻风情呢,这大概是马尔贝克的葡萄酒。”
“希望您也会喜欢葡萄酒里同样珍贵的皮革味与烤橡胶味,太宰先生。”
费奥多尔很明显不想领情, 冷淡地说道。
“好吧, 但恕我直言, 虽然你比较喜欢甘草味的葡萄酒,但这种味道其实相当大的一部分是来源于橡木桶的味道。”太宰治挑眉, 不客气地回敬, “感觉和烤橡胶味不相上下。”
“我知道。所以我更喜欢用葡萄本身的甘草风味酿的酒。”
俄罗斯人呼出一口气, 把杯子放在某个没有人的餐桌上,然后转身把自己隐藏在花丛边。
太宰治觉得对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对生活在阳光下十分不适应的老鼠——在灯光突然朝他打过来时会停下手上的动作, 发出不满的“吱吱”声的那种。
这个有些尖刻的描述让他眨了下眼睛,为自己的形容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费奥多尔看了他一眼。俄罗斯人那对酒红色的眼睛像是猫,在越暗淡的地方显得越明亮。
“您看起来越来越活泼了。”他说。
“其实我本来性格就是这样。”
太宰治笑眯眯地回答道,他看上去完全不介意被提到自己的过去:“工作真是折磨人啊。不过下午出门一趟还能顺便参加摄政公园地区的宴会的感觉还不错。你和祂现在聊得怎么样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您的工作可以稍微再多一点。”
隐藏在黑暗里的费奥多尔说,然后目光微微地挪开,似乎通过这种方式注视到了正在和他单方面说话的东西。
那个家伙在忙完自己的事情后就跑到了他的耳朵边喋喋不休,似乎对他产生了某种相当大的兴趣,喧闹程度就像是一只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心理活动都原原本本说出来的小鹦鹉。
很吵,非常吵。
有一瞬间费奥多尔确实幻视了自己世界那个叽叽喳喳的果戈里,甚至是那只属于涩泽龙彦世界的果戈里猫。
但很快,在这样大面积的语言轰炸下,他觉得自己连平时相当吵闹的果戈里都觉得可以接受了,甚至感觉自己回去后也不是不可以尝试着和对方聊一聊。
“这个宴会看上去真不错。我的意思是,真的相当不错。”
珍妮弗·莫里亚蒂的声音依旧是听不出具体性别,只是那一股子活泼与欢快的劲头怎么也阻挡不住:“所以说听我的准没错,对吧!如果不是我,你们可没有办法知道这次面向摄政公园地区全体公民开放的露天宴会!瞧瞧,海德公园,多么漂亮!”
说着说着,祂的声音就带上了一种甜蜜的惆怅:“哦,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经常来到这里玩耍。玩累了我就坐在草地上,让软绒绒的草叶摩擦着我的脸,我的母亲这个时候会摘下一朵花送给我……”
费奥多尔抬眸看着虚无处,对这句话的真实程度报以最基本的怀疑。
但如果对方说的内容是真的,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很有意思了:祂也有“小的时候”,并且似乎也生活在伦敦的摄政公园区域,有“脸”这样的概念,甚至还拥有一个“母亲”。
就像是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类。
“我可以把你的意思理解为,想要我送给你一朵花吗?”他问。
“这听上去可真让人感动。”
对方的声音似乎都有点哽咽了,祂抽抽噎噎地说道:“我真的太爱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我都不知道您竟然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当我妈,但这还是算了吧。真的。”
费奥多尔拽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突然在一片心平气和之中感觉到这个声音在抽风的时候似乎还有点像是太宰治。
呃,太宰治……
他微妙地呼出一口气,十分真诚地感觉自己被刚刚他突如其来的想法给恶心到了。
在他的身边,像幽灵一样一身黑的人慢腾腾地开口:“我感觉你刚刚在想一些很不礼貌的事情,老鼠先生。”
费奥多尔点了点头:“你猜对了。”
“你们刚刚聊了什么?”太宰治对俄罗斯人的真诚态度的回应是一声嫌弃的“啧”,然后便毫不避讳地询问道。
费奥多尔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同时屏蔽了大脑里几乎同时和太宰治的声音响起的叽叽喳喳的无意义喧闹:“哦,刚刚祂向我表达了祂是一个相当缺爱的孩子,尤其是母爱。”
“聊这个干什么?”太宰治抓住了重点,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过去,“你难道想要当祂妈妈吗?”
费奥多尔面无表情。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真的有够像的。
他脑海里的声音已经开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了,看样子对太宰治的这个回答感到相当的满意,吵得费奥多尔感觉自己的脑子整个都疼了起来。
“能稍微安静点吗?”
“哦。”
声音委委屈屈地调低了音量,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被欺负的小女孩,但费奥多尔只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毕竟这位俄罗斯人是没有良心的。
太宰治用一种看乐子的心态观察着费奥多尔的表情:“祂是不是很吵,然后吵到你了?你现在的表情可真够好笑的。”
费奥多尔沉吟一声,也没有反驳太宰治说的内容,甚至点了点头:“除了吵闹一无是处。”
自从祂出现之后,费奥多尔也问了不少有关的问题,包括“你知道该怎么解决像是罗伯森这样的情况吗”“你知道人工智能吗”“你真的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格设定相当失败的人工智障吗”这样的问题。
当然,最后一个问题问得没有那么直接。费奥多尔在这方面充满一种贵族式的委婉,看来军旅生活并没有教会他怎么用脏话骂人。
不过对方的回答都是很统一的:
“我不知道啊!”
单纯中甚至还带着迷茫。渗透着一种十分清澈的愚蠢。
如果不是对方第一次出现时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费奥多尔都快觉得对方真的是一个被人随便搓数据搓出来的自动问答机器人了。
而且还是和时空管理局的局长互相对应的一位人工智障。
完全不如干着同样工作的X小姐:人家不仅能到处帮忙搜集资料,还能在没人说话的时候说笑话,帮忙照顾乱步,帮他们在没有即时通讯方式分情况下传递资料,搜集四周的信息,甚至能在边上负责调侃太宰治。
“大概了解了。”
太宰治思考一番,进行总结:“就和游戏物品的新贴图一样,看上去似乎有意义,但好像又什么意义都没有。”
“?”珍妮弗·莫里亚蒂在费奥多尔耳边很不满意地嚷嚷道,“这也太过分了吧!好歹这个宴会还是我告诉你们的呢!”
不过这次就算是大声嚷嚷,音量也比之前小多了:看来祂真的记住了费奥多尔“安静一点”这句话。
“嗯。”费奥多尔勉为其难地在边上附和了一句,“这么一看,只要努力的话,你还是稍微有点用处的。”
太宰治看过去,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而喻:你这么光明正大地PUA人家?
“喂!明明是你提的问题太奇怪了吧!在维多利亚时代谈人工智能是否有点过分?”
莫里亚蒂女士很有活力地在边上对费奥多尔的这句话进行了反驳,但毫无攻击性,就像是一只兔子的“唧唧”叫,只起到了娱乐效果。
“你果然知道人工智能。”他说。
“是啊,实不相瞒,其实我叫艾伦·图灵。”
对方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平铺直叙的冷淡,甚至还带着一丝嫌弃:“只要v我50,我马上就给你做出来一个能够把你气晕过去的人工智障。”
是的,就是这种违和感。
费奥多尔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想到。
祂给人的感觉不像是生活在真正的维多利亚时代,也不像是生活在未来——祂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种生活在21世纪互联网繁荣时期的网瘾少女。他在涩泽龙彦的世界里见到过不少这样的人。
那个时代的流行词在她嘴里满嘴乱跑,欢快得不像是生活在这个湿漉漉的压抑城市。
如果是太宰治或者涩泽龙彦听到祂的这种说话方式,肯定能更快地认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会像是那个时代?
对于费奥多尔来说,二十一世纪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的意义,它只是一个蔚来的时间点,仅此而已。
那么,按照朴素的逻辑观点,这个问题既然和费奥多尔没关系,那和另一位“当事人”的关系就很大了。
祂是出生在二十一世纪?或者长大在二十一世纪?这种仿佛刻入骨髓的习惯不是后人通过文字和资料的还原就能够模拟出来的。祂必定经历过那个时期。
伦敦有谁拥有这样漫长的生命。
“珍妮弗·莫里亚蒂。”
俄罗斯人念出对方的名字。
“怎么,有什么事情?还是说终于想起我的优点,打算朝我赔礼道歉?不过我可先说一句哦,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之前说的伤人的话……”
“你明天会出现,对吗?”费奥多尔问。
对方这一次没有用那种跳脱欢快的语气立刻回答,祂似乎变成了费奥多尔第一次见到时的样子。活泼的伪装从祂的身上褪去,露出的是浮士德身边的梅菲斯特。
“当然,我会的。”
祂轻笑着说:“事实上,我一直在。”
一只乌鸦飞落在宴会的餐桌上,在机械扭动的“咔咔”声中转过头来,猩红的眼睛看向费奥多尔和太宰治。
然后又有更多的乌鸦鸣叫着落下。
周围的人都很惊喜地看着这些乌鸦,发出惊讶的声音,试图拿那些昂贵的点心喂给它们。
太宰治微微皱起了眉,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看着天空中黑压压的乌鸦,酒红色眼睛中的神色逐渐暗沉下来。远处落地灯的光线不是很明显地落在他的面孔上。
“Ms Moriarty is watching you.”
祂在费奥多尔的耳边,轻笑着如是说。
第90章 群鸦之宴
这句话的含义过于明显, 费奥多尔把目光挪向那一群乌鸦,看到这些浑身漆黑的鸟在宴席上面自如地蹦蹦跳跳着。其中有一只甚至主动飞到了他的身边,发出“嘎”的一声低哑鸣叫。
费奥多尔没有碰这只鸟, 倒是太宰治趁其不注意伸手捉了过来,不管对方剧烈的挣扎和愤怒的“哇哇”大叫,拨开外面的羽毛看过去。
——就像是涩泽龙彦之前咬住的乌鸦那样, 它的身体里面是精密优雅的机械, 和涩泽龙彦对梦中所见的泰坦尼克号的描述那样, 有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独特风格。
这种细致又精美、在工程与机械上透着外行人也能一眼辨明的美感的造物,与这个维多利亚时期“大就是美, 大就是好”的粗犷工业风格截然不同。
甚至贵族家的机械装置也不会这样:太宰治刚刚看过了一圈, 知道他们只会在齿轮与螺丝铁钉上雕刻精致美丽的花纹,而不是在意机械本身的美感。
乌鸦的脖子“咔嚓咔嚓”地扭动, 身躯似乎在机械的重新组合下逐渐变形,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狠狠啄太宰治一口。
“我们家里有一只很喜欢捉乌鸦的猫。”
太宰治幽幽地低声说道:“我现在正考虑要不要回去给他带一个猫玩具。”
乌鸦“呜哇”一声, 屈辱地不再动弹, 只是猩红的眼睛依旧很有杀气地看着太宰治。这真的是一只有铮铮铁骨的乌鸦。
太宰治满意地把乌鸦举起来,对那些被乌鸦的声音吸引,朝这里看过来的人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表示自己其实在和对方玩。
反正又没人听得懂鸦语。
“欺负乌鸦!”
在费奥多尔耳边念叨的莫里亚蒂女士大吃一惊, 之前神秘的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坏一人啊!”
费奥多尔战术性地沉默了几秒, 感觉耳边的声音突然从欧美文艺片电影画风转变成二次元手游风格。
嗯,他知道二次元是因为太宰治兴致勃勃地拽着他想去秋叶原看漫展, 并且试图让他套上一声cos服。
“和泰坦尼克号真的很像……”
在没有人关注这里后, 太宰治把乌鸦的翅膀掀开来给费奥多尔看, 同时轻声地说道:“这些乌鸦也是那些被取走的作品?”
“1984。”费奥多尔突然平静地说,“或者是《动物农场》。”
太宰治有些诧异地把乌鸦提起来, 看样子很想拆下来一两个齿轮:“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动物农场里的乌鸦好像是东正教……是祂暗示你的?”
“可以不用明知故问,太宰君。”
俄罗斯人看着这只被捉在手里的乌鸦:“作品在真正诞生之前,构成它的灵感、思路、情绪都是含糊不清和混合的。同时有着两者的特征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于是关于乌鸦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太宰治想要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把这只乌鸦给暂时捆住,但总觉得这样干涩泽龙彦肯定会不依不挠地进行一些丧心病狂的举动。
比如说他走到哪里就会跟到哪里,半夜失眠醒过来的时候还能看到那只猫蹲在床边,用幽幽发亮的红眼睛看着自己。
还比如说会哭。
“……”太宰治陷入了沉默,最后决定用提鸡的方式——也就是拎着两只爪子的方式把对方抓在手里,好打包带回去。
费奥多尔稍微关注了一下这只乌鸦就挪开了目光,脑海里仍旧在思考之前那个自称为莫里亚蒂女士的声音对自己所说的话。
那句明显来源于《1984》中“老大哥正在看着你”的话。
祂既是伦敦的莫里亚蒂,也是伦敦城“老大哥”。这座城市既是《福尔摩斯探案集》里那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也是《1984》里那个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的大洋国的城市。
但这并不重要……至少对于费奥多尔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自称与故事中的犯罪导师有着同样姓氏的“人”在话语中微妙的暗示。
他们终将走上一条相似的道路。
高度集中的权力,膨胀的掌控欲,密不透风的监视与观察,阉割人们的思想,通过调动情绪去引导大众——这样的道路。
如果……
费奥多尔花了更长的一段时间——但或许这段时间还没有超过一分钟——去认真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然后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是以前的他,那他完全不会去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情。对于费奥多尔、至少是过去的那个费奥多尔来说,他是放牧羊的人,剩下来的绝大多数人类不过是过于温顺和蠢笨的绵羊。
他为绵羊修剪毛发、赶走虫豸,带着它们朝水草丰美的地方迁徙,让这些动物能够继续繁衍壮大:但这并不是平等的“爱”,只是一种出于自负而产生的责任感和温情脉脉的怜悯。
因为他从来不会在意某一只羊的死活,不会为任何一只羊的死去感到伤心,他在乎的只有羊群整体的生存。
所以为什么他会在这个问题上斟酌?
费奥多尔酒红色的眼睛看向不远处被晕染成玫瑰红色的雾气,有着一瞬间的怔愣。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最初次的任务,那只身上流淌着星空的独角鲸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毫无遮拦地递过来时开始的吗?还是说后来他去往另外一个俄罗斯的时候,或者说就是上次在热带雨林里,那个死前过于像是人类的眼神?
或者并没有什么大事参与其中,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耳边传来低低的、促狭的笑声,仿佛早已知道了些什么。
费奥多尔并不畏惧或害怕自己身上的改变,他接受的时候非常平静,就是单纯地为自己在这么短时间内发生的变化感到疑惑:他其实并不是很擅长分辨自己的内心。
尽管对他来说,看透别人的心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看了眼太宰治,也打消了去找对方问一问的想法:太宰治绝对会先是露出一脸怀疑的表情,然后笑得特别大声。
就和现在正在自己耳边用低分贝大笑的某个声音一样。
但俄罗斯人还是往对方的方向看了一眼。
“哦,你在想这个。”
太宰治无师自通了费奥多尔眼神里的含义,十分确信地点了点头,看上去竟然一点也不惊讶:“果然只要眼神好一点,都能意识到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三分钟后,他甚至从宴席上顺便给费奥多尔带了一块据说很具有俄罗斯风味的鸟奶蛋糕——为此纪念当初在俄罗斯的庄园宴会上根本没吃到的晚间甜点。
当然,在费奥多尔看来,这个蛋糕实际上难吃得很有英格兰的本土特色。
“我以为你会再问点什么。”
“问了难道你会说吗?”
太宰治叉走了一块威灵顿牛排,随口说道。他现在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人聊天的内容上面:一群男士们正在针对历史和政.治高谈阔论。
这个时代男性贵族矜持又低调地展示自己才华的方式就是在这两个问题上面发表一些自己独特而又看上去有理有据的观点。
而这几位先生在不远处的女性边上聊得特别大声,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努力抖着尾巴毛的花孔雀。这倒是让太宰治知道了不少信息。
“明天陛下的生日要在海德公园里面举行,这已经是惯例了,但是在此之前,陛下她从来都没有亲自出场过!我想,这次生日肯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信号。说不定神秘学界又要有什么大动静了……”
“也有可能是别的方面,听说现在内阁和议会围绕神秘学的矛盾很大。不过他们吵来吵去又有什么用呢,神秘学界的方向最后还是要看教会与女王陛下的主意。”
“教皇冕下也要参加这一次的典礼。”
边上有人说道:“所以这次肯定是神秘学界的事情,不过我之前还没见过教皇和陛下一起出场过,甚至连投影同时出场都没有呢。”
“陛下的生日典礼是在泰坦尼克号巡航仪式上,还是和以往一样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
“肯定是太阳刚刚升起时。每年的一刻钟整个伦敦的雾气都会消散,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个时刻更适合生日典礼了。”
费奥多尔趁太宰治的注意力现在放在了别的上面,认同地用刀叉把另外半块没有动过的牛排分走:“您说得对,太宰先生。”
他刚刚肯定是还没有回过神来,竟然指望太宰治在这方面提出比较可靠的建议,而不是继续落井下石。
太宰治注意到自己突然消失的牛排:“?”
前首领先生于是用微妙且鄙夷的眼神看过去,和费奥多尔看他拿走本来给江户川乱步的那块糖时的眼神一模一样:“你学我干什么?”
费奥多尔“呵呵”一笑。
他突然很遗憾自己今天身上竟然没有带手.枪——实在不行狙击枪倒也可以,他也不是不能克服一下这种武器的后坐力。
不过总体而言,这场他们硬是被拖过来参加的宴会总算是在晚上得到了完满的结束,就是结局下了一场小雨,完结得略显匆忙。
但一直到最后,两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突如其来地让他们加入这场宴会。
“嗯?你们没发现?”
莫里亚蒂女士欢快地说:“那就是你们的问题了,这可不算是我故意欺负人类!”
现在祂又把自己和人类区别开来了。
费奥多尔抬头望向上方,在细微的雨中,他所能看到的唯一的内容就是白茫茫的雾气——如果真的有什么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内容,那么肯定是在那里。
太宰治显而易见地抱着同样的想法,他把乌鸦提起来,鸢色的眼睛盯着这只被倒着拎了几个小时,已经彻底晕头转向两眼一黑的鸟,但突然想到自己根本听不懂这种生物的语言。
嗯,回头问问X小姐?她应该知道。或者说宵行也可以?她不也是一位炼金术师吗?
“你觉得上面会有什么?”
“写字台。”*
“……这个笑话是在冬天的西西伯利亚平原冷藏过了吗?以及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看《爱丽丝梦游仙境》。”
“听上去太刻板印象了,太宰先生。我对这里面的数学还是很感兴趣的。”
两个人不在意天上的雨水,在回去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然后就看到了从天而降的柴郡猫——抱歉,这里应该是涩泽龙彦。
“嗨。”身形几乎融化在雾气里的白猫从高楼的上面跳下来,前爪稳稳地率先落在地面上,尾巴在身后慵懒地舒展,“我们来接你们回去。”
打着伞的江户川乱步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些隐约不清的高楼大厦上面收回,跑过来将带的另外两把伞递给了费奥多尔和太宰治。
“左边转弯口的那一丛蓝色的花开了。”他用一种无端的快乐与得意的声音说道,“我之前打赌它在这一周内肯定会开花的!”
伦敦街边的路灯在雾气中很耀眼地亮着,煤气灯的灯光勾勒出那些雨近乎透明的轮廓。
在雨夜里,成群成群的乌鸦扇着翅膀朝着天空上飞去。它们嘈杂地盘旋着,并且在最终落在树枝上。
那是一棵异常巨大的树。
它美丽的枝干几乎覆盖了半个海德公园,枝叶蔓延在比雾气还要高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类能够在地面上捕捉到它的身影。只有到女王生日的那一天,雾气短暂消散的那一刻,他们才能意识到这里竟然伫立着这样一棵庞大古老的生物。
乌鸦密密麻麻地落在树上,依次鸣叫。
一条蛇缠绕着树,微微抬起头,朝乌鸦发出沙哑的“嘶嘶”声,眼神看上去却不像是一只单纯的野兽,而是一种沉稳而富有智慧的生物。树枝上穿着白衣的人类看向这些乌鸦,似乎有点短暂的出神。
“小家伙们现在已经回去了。”
轻灵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出手了,弥尔顿。”
走在街道上的白猫停下了脚步。
他捕捉到了现实领域之上的某些波动——常人所说的魔法、炼金术、巫术之类的波动。
“怎么了?”江户川乱步问。
“有神秘术的气息。”
涩泽龙彦转过头:“我去看看。”
“晚上记得给我留半扇门。“
他又突然把头转过来,声音拖长:“要是我回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门外面,你们就做好明天的典礼上自身自灭的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