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麟德殿——
秋风拂过渭水,吹向繁华的长安城,在灯火通明的大明宫内,天子正在夜宴百官。
“圣人至!”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传出,刚还嘈杂的环境瞬间变得肃穆。
宗室诸王与文武百官静候于殿廷中央,皇帝带着太子以及边镇节度使陆善进入宴殿。
太子与陆善入列,皇帝走到御座前,群臣跪伏叩首,山呼道:“陛下万年。”
皇帝看着众多皇子皇孙,除了年幼与早夭的,成年亲王今日差不多到齐,唯独缺了刚及冠不久的雍王,而前不久的家宴雍王也没有赴宴。
皇帝最近心情不佳,便开口问道:“雍王呢?”
“大家,”冯力在一旁小声提醒,“雍王不在京,您忘了吗,一个月前,雍王入宫求见,请您批准离京,您正与棋待诏对弈,一高兴便应下了。”
冯力收了吴王李恪的好处,便开口替雍王解围,皇帝皱起白眉,他显然得不记得有此事了,“离开长安城也有一段时间了吧,请离…怎么,这京畿还委屈了她不成?”
满堂朱紫贵,无一人敢为雍王说话,同平章事崔裕想言却碍于宰相的身份而不能言。
皇帝疑心重,雍王是亲王,自己若开口替她说话,便有结党的嫌疑,不但帮不了,还会加重皇帝的疑心。
“陛下。”作为闲散亲王的吴王出列道,“雍王因为腿疾一事,闭府不出,终日闷闷不乐,他离京时,向臣说过,长安太过繁华喧闹,便想寻个安静的地方散心。”
吴王李恪提出雍王腿疾一事,引起了皇帝心中的愧疚,而皇太子这才知道雍王不在长安,遂连忙开口,“陛下,今夜乞巧,雍王岂能不思乡,然他体弱,又有腿疾,这才未能赶回。”
吴王与皇太子都开口替雍王说话,皇帝也就挥挥手不了了之。
冯力走上前,道:“开宴!”
美酒与佳肴陆续呈上,教坊使细声叮嘱着乐工,他们盘坐在奏乐的后行,随着开宴,教坊内的舞女列队进入麟德殿。
而麟德殿的宫道间,有百戏候列,等待着进场,与此同时,大明宫的城楼上搬来了焰火。
歌起时,焰火升天,使整座长安城亮如白昼,各个坊市的百姓,纷纷抬头。
连行驶在路上的马车都停下,车主人从车厢内探出脑袋观望,骑马的人也拉扯住了手中的缰绳,马蹄稳稳踩在长安城街道夯实的细沙上。
“好漂亮的焰火。”小女孩骑在父亲的肩背上抬头望着焰火,这是她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长安,“阿爷,长安的夜晚,会一直这么美吗?”
“这是大明宫放的焰火,只有节日才能看到。”父亲向她解释道。
张贵妃被送出宫后,居住在族兄太府卿张钊的宅内,因为张氏被送出外第,张家避嫌,便也没能赴宴。
皇帝因宠幸张氏,便赐张钊紫金鱼符,从扶风县尉摇身一变成为九卿,飞黄腾达,权力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虚荣,从此,他变得越发贪心,开始向往更大的官职权力。
“我的好妹妹,圣人应允将来升我做宰相,冯内监也说了,章右相已经年迈有生退之意,中书令右相之位应是李相公的,那宰相就有空缺之位,我便可以补之…”张钊站在妹妹身后,“你怎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忤逆圣人呢?”
张贵妃挑起眉头,转身看着兄长,“阿兄忘了,是谁将你从扶风县召回?谁让你紫袍金符加身?”
张钊低下脑袋,张贵妃又道:“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张钊捧起一盘新鲜荔枝,走近笑眯眯讨好道:“我当然知道张家的荣耀都是好妹妹你带来的,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我也懂,可是如今张家满门,都系妹妹你一人,我倒是不要紧,可姊姊她们毕竟都是妇道人家,你失了势,难保夫家不会给她们脸色,这长安的权贵啊,最是势力了。”
“圣人要撵我走,我能有什么办法。”张贵妃气道。
张钊摸着胡须思索了一番,“圣人将妹妹你送出宫,却没有废去妃位,像上次一样,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想到此,张钊将荔枝放下,“我知道找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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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县——
小船划开数千盏河灯缓缓游动,秋风吹过四人,李忱便向苏荷介绍着长安与洛阳的繁华,“论景色,他们说江南是最美的,北地缺水,方圆百里也只有一条帝源水,而江南,雨水充沛,江河纵横,有些地方,更是以船为出行工具。”
“我只在诗人的诗词里听到过江南。”苏荷倚靠在李忱的轮车旁说道,“九原缺水,我也好想看看诗人描绘下的烟雨江南。”
“七娘有一身武艺,想去江南应该不难吧。”李忱道。
“父亲不许我到处跑。”苏荷道,“他说如今的大唐,不再是开皇年间的大唐了。”
苏荷的一句话戳中了李忱的心,她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口气,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几只流萤飞向船艄,苏荷背靠着她的轮车,双腿垂在船缘上,缓缓抬起手,那流萤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李忱侧头,看着车旁的一幕,随后从怀中拿出玉笛。
悠扬婉转的笛声从河面的船上传出,引得岸上的游客纷纷驻足,苏荷靠在轮车上倾听,时而抬头,近距离看着李忱的侧颜。
风轻轻拂过二人,李忱的发带飘到了她的肩头,今朝贡举,取士除了看文采,还有门第与样貌。
苏荷望着李忱,以她的容貌家世,若果没有腿疾,便也会同那诗中所描绘的登第人一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她应该在庙堂之上施展抱负,而不应该被埋没满身的才华。
“我始终不明白,我们家只是太原苏氏的偏房,而父亲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到了州刺史之职,他为何仍是终日闷闷不乐。”苏荷看着河面被风吹灭的花灯,“直到看见了崔郎我才明白,抱负无法施展,有才能而不受重用,有多痛苦。”
李忱垂下手,低头看着身侧的苏荷,“当今圣人昏庸,宠信小人,奸相当道,竟以胡人为边镇节度使,小人权重,天下将乱矣。”
“怎么会?”苏荷回过头,“大唐盛世…”
李忱摇头,“就像令尊所言,如今你们现在看到的盛世,不过是表象罢了。”
苏荷继续倚靠着,“我虽不忍父亲消沉,却也不想看到战争,如果功名爵禄只能用将士的生命换取,那我宁愿不要。”
“七娘是心善之人,不贪图权力。”李忱道,“可朝中满堂的朱紫却没有几个有七娘这样的觉悟。”
“我觉得,十三郎应是那长安城中穿紫金的宰相才对。”苏荷道,“这样,天下就多了一位为民请命的好相公。”
听到苏荷的话,李忱握着玉笛笑了笑,苏荷便问道:“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真的,太子殿下巡至朔方时身边跟了许多紫袍,可他们穿着一点都不相衬,我想,十三郎穿上定会好看,不因紫袍之贵,而因你身上的正气。”
紫袍是身份与荣誉的象征,但在苏荷眼里,在其位谋其政,穿上什么样的衣裳,便要做相应的事实,太子身侧的人,皆是肥头大耳,一副贪欲之相,苏荷光是看着便极为不喜。
“我若是穿上了紫袍,那七娘要作何?”李忱借机打笑道。
苏荷摸了摸下颚,船另一头的青袖伸长脖子笑嘻嘻回道:“这还不简单,要是崔郎君穿了紫袍,我家娘子就嫁给你,我家娘子最喜欢狄公那样有才能又正直的人。”
“青袖!”苏荷嗔道,旋即耳红了一片。
“狄公…”李忱看着船的正前方,“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狄公那样的清流呢。”
“十三郎别听青袖那丫头胡诌。”苏荷解释道,“我深知紫袍是荣誉也是束缚,而我恰好不喜欢束缚。”
文喜划着船渐渐靠岸,李忱握着玉笛伸出手,“没有人喜欢束缚。”
苏荷便握住另外半支玉笛起身,四人回到岸上,苏荷将他们送回了旅舍,临行前探出马车问道:“明日就要走了吗?”
李忱点头,“已不能再晚了。”
“那我明日一早过来送你。”苏荷道。
“好。”这一次,李忱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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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晨钟从太极宫敲响,一匹匹马在细沙铺满夯实的街道上奔跑着。
“吁。”张钊身着贵气的紫袍,腰系金带悬以金符,在一家酒馆前拉住了缰绳。
他将马鞭抛给身侧跟随的侍从,随后抬腿跳下马,“看好吾的马。”
“喏。”侍从叉手应道。
张钊迈着急凑的步子登上木梯,穿过廊道与珠帘,几个裹幞头的侍从见到他,十分知趣的扒开红漆木推拉门。
张钊跨入了酒馆最好的雅间,一入内,便笑着拱手道:“温中丞来得可早,我张某人请的客,自己却来迟了,惭愧惭愧。”
御史中丞温冀连忙起身相迎,“太府卿相邀,怎能不提前到,”随后一把拉住张钊的手往席座上走。
二人盘腿坐下,温冀指着桌子上的生鱼片笑道:“这家的鱼脍,下官馋了许久,今天沾了太府卿的光。”
“来人,再上两盘新鲜的鱼脍。”见温冀喜欢,张钊连忙招呼道。
温冀吃得开心,也没忘了张钊的事,一边吃一边开口说道:“太府卿今日唤下官来此可是为了贵妃娘子的事?”
张钊点头,长叹一声道:“圣人那天在宣政殿被右相气得不轻,害妇人无端受罪,某是娘子的族兄,不方便出头,某知道温中丞与圣人身侧的中贵人关系极好,便想请中丞替娘子向圣人求求情。”
温冀与中贵人冯力以及陆善交好,而张钊虽与他们也有交情但作为张贵妃的族兄不便出头说话,于是想起了自己曾帮助过的温冀。
“温某的御史中丞职,还是太府卿所举荐,同娘子说情之事,就交给某吧。”温冀拍了拍胸脯向张钊保证,“昨日宫宴,没有娘子作陪,圣人连看百戏都没了精神,因此夜宴也是早早结束了,曾经娘子在时,圣人最是精神的,某便想,只要娘子服服软,向圣人认个错,回宫是迟早的事。”
“还请温中丞相帮。”张钊道。
温冀便招了招手,张钊俯身贴耳,温冀凑上前小声嘀咕了一番,“到时候温某会入宫面圣,向圣人提起…圣人起恻隐之心必会派人探望,届时贵妃娘子只需向使臣哭诉认错,圣人感知必会召还。”
张钊听后连连点头,“还是温中丞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