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正午过分热烈的太阳晒得连夏头疼,他在驾驶座上趴了好一会儿,难受的劲儿也没得到一点缓解。

    更何况还有刚刚瞿温书给他的一肚子火,让连夏本就不爽的心情越发雪上加霜。

    现在开车上路无异于要做马路杀手。

    连夏琢磨了一小会儿,一个电话拨给宋勘。

    宋勘和几个朋友约了个酒局,才坐下没多久,酒还没开,手机先响了。

    来电人连夏。

    可偏偏这个来电人二十分钟前才鸽了两人的见面。

    宋勘的目光停在手机上半晌。

    引来对面几个公子哥儿的调笑:“小情儿查岗?还是前任挽留来了?”

    要真是就好了。

    宋勘突然冒出个这种念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没事,不认识的电话。”

    来电的声音停下来。

    连夏没有进行第二次回拨,陷入安静的手机就像是对面的那个人一样无法捉摸。

    青春靓丽的会所小姐端着洋酒托盘在宋勘面前坐下,伸手端起高脚杯凑近他唇边:“宋总……”

    宋勘挫败的吸了口气,拿着手机站起身:“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

    宋勘有时候觉得,或许是因为这辈子自己欠的情债太多,上帝可能才故意派了连夏来惩罚他。

    他找了个偏僻的角落,主动拨给连夏的第一通电话也久久没人接听。

    宋勘只能又拨第二个,再拨第三个。

    直到第十七个电话。

    连夏才格外虚弱的传来一道声音:“宋勘,我要死了。”

    宋勘猛地一愣。

    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算太长,但连夏的语气可以是放肆的,放浪的,也可以是狡黠的,诱哄的。

    却从没有这样轻而浅的。

    像是垂死的柔弱的小兽,躲在树丛里小心翼翼又疼痛的舔舐自己的伤口,又企图伸出细细的抓钩寻求一点点抚慰。

    而人类却只要随意的伸手,就能将他困于掌心。

    宋勘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重锤一击即离,让他瞬间连呼吸都有些发烫而蠢蠢欲动:“你在哪儿?”

    “我头疼,全身都疼。”

    连夏连语气都是奄奄一息的,每个字都说的用力,却还是只能吐出一点点声音。

    但这个人大概骨子里就有着天生的恶劣基因,这时候依旧能努力甩锅。

    连夏道:“你不接电话,我要是死了,你就是最大嫌疑人,做鬼都不放过你。”

    宋勘:“……”

    在b市以宋家的地位和圈子,虽然有过无数个约会对象,但宋勘其实从没哄过人。

    但现在他哭笑不得,低声下气的站在会所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像哄孩子:“对不起,宝宝,刚刚太吵了没听到。我来找你,好不好?”

    “我在‘皇朝’的地下停车场一层,那几个贵宾车位。”

    连夏那边竟然还传来了一声打火机的声响。

    他嗓子有些哑,轻轻吁气,“宋勘,你快点,我疼。”

    我疼。

    少年最后的两个字带着种唇齿间揉碎的呜咽,宛如洪流倒灌,将宋勘的防备击了个粉碎。

    *

    由于经营不善状况日下,“皇朝”的停车场现在和隔壁公司进行公用。

    但哪怕是在豪车遍布的地下停车场内,连夏的法拉利也和他的人一样好找。

    火红色。

    像是生来是为了吸引目光,所以从没学会何为低调。

    车窗贴了防窥看不见内里。

    宋勘只能从车头的位置看到连夏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以前两人接触时宋勘只感觉到连夏有些过分纤瘦,直到现在隔着玻璃,看到里面蜷成一团的人,才发现连夏早已经不是单薄。

    他穿着浅灰色的衬衫,骨骼分明肩脊像是一对展翅欲飞的蝶,找不到一丝肉感。

    他瘦得不再健康。

    地下车库惨白的光线透过窗面晕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官显出种永眠般的安静。

    宋勘两步赶过去,狠狠拍了拍车窗:“连夏?!”

    车内的人如睡美人般安静。

    车门密闭。

    宋勘不敢再耽误,回自己车上取了安全锤,沿着后玻璃砸开了连夏的车窗。

    “哗啦——”

    碎裂声终于惊动了已经陷入昏迷的连夏。

    他费力的张开眼睛,却没能从方向盘上将自己撑起来。

    宋勘一把拽开主驾驶门,伸手碰了碰连夏的额头,又低声哄:“不怕啊宝贝,没事,我现在立刻送你去医院。”

    “不去医院。”

    连夏的指尖碰上宋勘的手背,沁凉的没有温度,可他浑身却烧得发烫。

    他枕在宋勘脖颈上,呼出的热气都是灼烫的,“去了又会被拍……烦死了。”

    连夏有气无力:“我有药,我要回家。”

    宋勘拧眉,正要说话,却见不远处的柱子后几道闪光灯亮。

    纵然已经跌下神坛,但依旧有人指着连夏的新闻发家致富。

    宋勘只得咽下没说出口的话:“去我那儿吧,我叫家里的医生过来给你看。好不好?”

    连夏困顿的阖着眼,没有说话。

    *

    b市最贵的地域除了六环外的别墅区,还有当属东城最早的一片闹中取静的私家住宅。

    向前能看到地标性的名胜,向后就是自己所有的商业版图。

    因为环境卓越,当初叫价极高,而各家都有老宅,只有真正的名门年轻一代才会住在这里。

    宋勘当时买了这里的独栋,又拉瞿温书买了隔壁的一栋。

    最开始一段时间瞿温书并不住这里,后来为了出行方便,减少打扰,也搬了过来。

    两人是名副其实的发小兼邻居。

    连夏还在卧室里休息,输液瓶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显得分外明显,配合着血氧和心率监测仪,给人种过分脆弱的感觉。

    来的医生为宋家服务了几十年。

    宋勘送人出门:“程医生,像他这种情况……”

    “小宋总,按理说病人很年轻,又是男生。”

    程医生有些无奈,“我猜测约摸是先天不足,再加上后天没有好好调养,才成了现在这副情况。”

    宋勘:“影响生活吗?”

    “当然。”

    程医生道,“我建议小宋总你有时间还是带他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这里的条件不足,不能很准确的判断。”

    “但如果这位先生继续保持现在的生活状态……他的寿命恐怕很难超过三十岁。”

    三十岁。

    宋勘想起之前在语音厅的那张歌手信息表,

    连夏除了姓名之外都是空白,他咬着笔头趴在桌上想了几秒,龙飞凤舞的在年龄那里划了个二十一岁。

    程医生每次出诊都有宋家给备的专车。

    宋勘想了想,还是道:“程叔,他的事还有他的情况……麻烦你别告诉我家里。”

    “放心吧。”

    程医生自然明白,“老爷和夫人最近在国外度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程医生道,“不过这孩子恐怕不是适合跟你过日子的人,小宋总慎重。”

    宋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目送程老医生离开,目光随着车尾落在隔壁的那栋别墅上。

    虽是邻居,但每栋别墅之间以及相距很远。

    此时那栋别墅只一楼厅内亮着灯,大抵是瞿温书还没有回来。

    宋勘折返回屋。

    连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歪在床上,一只手打着吊瓶,另一只手还能身残志坚的玩手机。

    手机在外放音乐。

    一个很像瞿温书的声音从连夏的手机里传出来。

    宋勘皱眉,他记得瞿温书今天晚上根本不会排档:“你在听谁唱歌?”

    “啊……一个新人。”

    连夏似乎才意识到宋勘的存在,他随手给麦上的楚舟刷了几十个嘉联华。

    然后关了手机,对宋勘伸出手,“抱抱。”

    宋勘站在原地,神色有些郁气:“我才出去不到十分钟,他声音好听吗?”

    “一般般啦。”

    连夏苍白着一张脸,唇却是殷红的,软着声音,“想上卫生间。”

    宋勘:“……”

    宋勘深吸了一口气:“连夏,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我比不过庭书,还有呢?还有几个人?”

    连夏眨了眨眼:“那我呢?”

    宋勘:“什么?”

    连夏:“你身上还带着会所的香水味呢,我都没有问你。”

    “还有你的前男友前女友前前男女友,你不就是为了他们才没接我电话吗?我都要死了。我在你心里排第几位呢?”

    宋勘:“排……”

    连夏:“你爱上我了?”

    宋勘止住话音。

    他不能爱上连夏这样的人。

    缺乏道德,人前人后,学不会专一。

    他可以跟连夏玩玩……但他不会爱上他。

    连夏看着宋勘的眼睛,真挚的热烈的仿佛能骗过自己。

    他看着宋勘眼底的狂澜堙灭成灰烬,于是耸了耸肩:“你看,你又不喜欢我。”

    与其内耗自己。

    不如原地发疯。

    宋勘没意愿在和连夏探讨这个问题。

    他走过去,将连夏从床上抱起来,又小心的取过输液瓶:“我带你去卫生间。”

    连夏乖乖的趴在他耳边。

    随着动作,两人的衣角蹭在一起,显出种过分的亲密感。

    柔软的大床距离卧室内自带的洗手间很近。

    宋勘推开门,正要将人放下。

    耳垂却蓦然一痛。

    是那种被尖锐的犬齿磨过的痛意。

    “骗你的,我不想上厕所。”

    伏在他耳边的连夏用一双细腿勾住宋勘的腰,“宋勘,我抱起来舒服吗?”

    宋勘呼吸滞了一秒:“别闹。”

    “没闹。”

    连夏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不适,“哥哥,我好难受。想……你在这里给我咬。”

    *

    司机将车直接停在了宋勘别墅门口。

    下午有个海外并购案要进行最后接洽,公司忙了一整天,直到刚刚才结束会议。

    助理方远从副驾驶转回头:“老板,需要我去叫宋总过来吗?”

    “不用。”

    瞿温书靠在后座的真皮椅上,伸手捏了捏眉心,“明天上午什么安排?”

    方远翻了翻行程:“明天只有个季度例会,老板您有私人安排吗?”

    “把和简家的饭局约在明天中午。”

    瞿温书拿过身旁的外套下车,“你和老吴回吧,不用等。”

    “好的老板。”

    毫无职场经验的新人才会在老板让走的时候立马就走。

    方远能当瞿温书这么久的助理,自然不会毫无眼色。

    他让老吴将车向前开到拐角:“等boss进门了咱们再走。”

    “得嘞。”

    老吴探头往外看,“不过方助,我看宋总家灯亮着,怎么这一会儿了还没来给老板开门,这都好几分钟了。”

    方远怎么知道:“再等等。”

    瞿温书大抵是为了确认屋内有没有人,直接给宋勘拨了电话。

    然而挂断后又过了好几分钟。

    宋勘才来开了门。

    老吴看着乐了:“啧,小宋总以前给咱老板开门可快了。这回该不会是正在办事儿被打断了吧?”

    “别胡说。”

    方远收回视线,“老板和宋总是从小的好友,不是我们能揣测的。走吧。”

    *

    “怎么过来了?”

    宋勘的眉眼里有种和平时不同的,挥之不去的燥意。

    虽然极力掩盖,但同为男人,依旧能够一眼看得分明。

    认识多年,从初中到去国外念书,再到回国继承家业。

    宋勘身边的人换来换去,但瞿温书从没有见过宋勘眼底的这种神色。

    “家里有人?”

    瞿温书问。

    宋勘顿了一下:“没有。”

    他将门拉开,“艹了,兄弟,你这么晚不会是来查我私生活的吧?”

    “没兴趣。”

    瞿温书声音依旧是冷的。

    他伸手将一份资料递给宋勘,“你的那位新情人是简家十几年前弄丢的大少爷,原名简夏。”

    虽然现在的简家或许已经不比从前,但十几年前正如日中天的简家丢了孩子的事是整个b市都知道的大事。

    宋勘一怔:“找回来了?那为什么简家不认他回来?”

    “或许是因为觉得他背景不好看。”

    瞿温书修长而骨节分明的食指点了点那沓资料,“从顶流跌到现在不是没有理由的,都在里面。”

    宋勘:“……”

    宋勘烦躁的抓了把头发,“我怎么老觉得你对他有看法?”

    “没有。”

    瞿温书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玉石落进冷泉,带着种矜贵的距离感,“他和你以前找的那些不同,不够干净。”

    宋勘乐了:“不是,你洁癖还能在这儿犯啊?”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刚才自己情绪有些过于外露。

    宋勘让开门:“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不用,公司还有事。”

    b市的夜色降临的早。

    哪怕是入了夜,瞿温书似乎永远能够保持自己风度与气质。

    衬衫上的袖箍永远妥帖的束缚在位,钻石袖扣一丝不苟,就连皮鞋都找不到任何折痕。

    他将自己束之高阁,囚于内里,看不出任何波澜。

    或许真的有些人天生就不会自我放纵。

    宋勘突然道:“对了……这两天厅里那个疯狂给你砸钱的男生你有印象吗?”

    瞿温书:“怎么?”

    宋勘道:“人家不是还为了你自备罚款来厅里当歌手了吗?你没点想法?”

    “与我无关。”

    瞿温书神色冷淡,又似带着几分厌恶,“语言和行为都欠缺管教的小孩罢了。”

    这话乍听上去没什么问题。

    宋勘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行,那我知道了。改天一起喝酒。”

    *

    虽然两栋别墅相邻。

    但装修风格其实天壤之别。

    宋勘喜欢美式,瞿温书这边却是很典型的中式风格。

    售价高昂且稀少的黑檀香木从前厅一直陈列满整个房间,冷色系的装饰让整栋别墅与墙面和古董架上的拍卖品交相辉映,奢靡又持重。

    厚重的羊绒地毯铺到走廊尽头。

    瞿温书净手上楼,从乌木屉中取出三支新香,在已经燃尽的卧香炉里点燃。

    昂贵的沉香价值连城,每一秒都宛如烧金。

    缥缈而上的白色烟雾氤氲过男人线条优越的侧脸,衬得他宛如壁上神佛。

    可神佛不会有世俗之欲,亦不会懂世俗之情。

    放在一旁的手机响起。

    方远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老板,对比结果出来了。”

    “您给的两条音轨中,连夏的音轨和另一条音轨声线贴合度百分之九十八,可以做同一人认定。”

    瞿温书拂去岸上几乎不存在的几丝烟灰,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知道了。”

    “要将报告发给宋总一份吗?”

    作为助理,揣度老板的心意是例行工作,“我看您之前特意去跟宋总说了连夏的事。”

    瞿温书道:“不用。”

    “不必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