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瑶在床上乌龟一样地瑟缩了很久,直到外面一点声响也没有了,才敢悄咪咪地爬下床,裹着被子探头探脑,生怕从哪里再飞过来一只剑,把她像标本那样钉在墙上。
阖宫宁谧,万籁俱寂,似乎只有她的呼吸在回荡。
她现在很怕嬴政会突然折返回来,改变主意补她一刀,或者命人将她拖出去一斩两断。
她方才算是见识到了他的喜怒无常。
不,没有喜,自打见他第一面起,他对她的态度便只有怒,唯一区别就是程度不同,他每次望向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盘算怎么捏死她。
一定是自己举手投足出现太多纰漏,他很可能一打眼就发现她有问题了。
可那一顿贪婪的索取,又算什么?
试探吗?看看她有没有像以往那样,如鱼得水地迎合他的爱抚并给予回应,进而佐证他的判断?
她揉了揉发胀的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干燥炽烈的触感和清冽凌厉的气息。
说一句不矜持的实话,若不是受到了那一通惊吓和质问,她觉得她其实是赚到了。
哎,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心想做大王也够不容易的,为了达到目的还得适当牺牲色相……
她笨拙地把散落的衣服重新穿好,穿得鼓鼓囊囊,但她顾不得这些,踮着脚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回先前的宫殿,哗地推门而入,吓得靠在门口打瞌睡的小宫女一个鲤鱼打挺,两人对着一齐尖叫了半秒。
看守已经被撤去了,只在不远处有例行巡逻的士兵,她们小猫般的叫声很快就融入了夜色,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夏霓揉着眼睛惶急地走出来:“大王刚刚来看扶苏公子了。”
简瑶提着一口气:“那他……说什么了没有?”
夏霓摇摇头,忽然又点头:“哦,大王说公子好像壮实了一点,我说都是王后的功劳,让公子多吃了好些肉和蔬菜。”
“他反应如何?”简瑶稍稍凑过去,屏气凝神地问。
夏霓露出为难的神色。
“快说呀!”
“他……他冷哼了一声,说您这是‘雕虫小技’……”
就知道。
简瑶撇撇嘴,觉得他一定是以为她想通过讨好扶苏来保命。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被赐死,或许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毕竟那些卖假药的方士都被他给“坑”了,自己这个宣称是来自未来的可疑人物,难道还不值得一个五马分尸吗?
她打了个哆嗦,为自己居然还有心情冷幽默而哭笑不得。
她示意夏霓让那几个困得眼皮直打架的小宫女睡觉去,自己则走进扶苏的寝殿,趴在床边安静地看他。
脸蛋确实圆润了一些,三斤肉挂上去,至少能让他壮一圈,男孩子还是结实威武点好,这个时代不流行文弱书生,拳头硬才是王道。
如果能一拳把胡亥和赵高锤沟里去就更好了……
胡亥?
简瑶这才想起胡姬已经被嬴政处死了,那岂不是表明,胡亥不会再出生了?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始终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扶苏未来的障碍又少了一重,从结果上看也是遂她意的。
“阿母……”扶苏梦呓了一声,简瑶以为是自己惊扰了他,连忙往后靠了靠。
“阿母,我不想学骑马……”少年在睡梦中紧紧蹙起了眉毛,竟有几分他父亲的神韵,“我不想学骑马……”
简瑶愣住了。
骑射不都学习好几天了吗?他可从来没提过这茬呀。
不过一想到他倔强的性格,便明白这个小大人是把一切都憋在心里了,不愿意也强挺着练习,甚至成绩还不错。
枕边的烛火摇曳在他的面颊上,给他拢了一层温馨的淡黄色光晕。简瑶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上他的侧脸。
“没事,明早阿母陪你一起去练,好不好?”
扶苏像小鲤鱼那样嘬了一下红润的唇,就像是听到了她的承诺,脸上的神情越发安稳、甜美。
简瑶并不是说说而已。
她在内蒙古上了五年小学,父亲又是狂热的植物学家,为了不耽误调研,同时尽到看护责任,他几乎每周六周日都拽着小简瑶去野外,他在坡地里拿着设备爬上爬下,活像个夏洛克福尔摩斯,而简瑶则在他的小帐篷里学习、看漫画,然后把余下的时间花在骑马溜圈上。
甚至还在市里的骑马跨栏大赛中获得了二等奖。
没得一等奖的原因是她不想冒险,那个高度她其实也能跨过去,但毕竟只是个重在参与的比赛,万一摔了,遭罪的可是她自己,索性就不尽全力了。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地起来,换上一身瓦蓝色男装,揉着扶苏的脸蛋说要和他一起去练习骑射。
虽说战国时代对女性的束缚比较少,但后宫女子男装练骑马这件事,还是引起了夏霓和蒙恬的震惊,前者在给她换衣服的时候都快哭了,并开始诅咒那根该死的殿柱,把她主人的脑筋给彻底撞坏了……
至于蒙恬,以为她只是想观摩扶苏练习,并未提出明确的反对。
简瑶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因为她发现这个年代的马大多性子烈,野性十足,加上她从中学开始就没再跨上过马背,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被无情地甩出二里地,摔出一段流言蜚语,干脆就不逞能了。
不过,她真的很怀念小时候策马奔腾的快感。
她注意到,扶苏每次上马前都会畏缩一小下,然后才鼓足勇气抓住马鬃,踩着上马石,灵巧地翻身上而上。
简瑶不明白,他的动作明明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也不像是怕摔的样子,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片刻的犹豫呢?
她在一旁摸着下巴思考,原因没分析出来,倒是注意到因为没有马鞍和马蹬,人骑在马上必须拿双腿用力夹紧马背以保持平衡,而手要么牢牢握着缰绳,要么死死薅着马鬃,才能保证不会因为颠簸和冲撞而摔下马背。
这要是在战场上,可怎么近身杀敌啊?这边长矛一旦刺空,人腿的夹力有限,肯定会被惯性甩出去,效率低,损耗高。
她老爹是成吉思汗的铁杆粉,在搞研究之余老是跟她叨咕蒙古骑兵有多强,马上射弩,马上冲刺,天下无敌。
她悄悄凑到蒙恬身旁,小声问道:“郎中大人,不知咱们这儿有马蹬吗?”
蒙恬一愣,像是没理解她的问题。
“就是那种垂在马身两侧,可以借力踩着上马的铁环。”
蒙恬眼中的疑惑一点点扩大。
简瑶这下子算是明白了,这个年代压根没有这种东西。
她尴尬地咧咧嘴,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没想到蒙恬居然来了兴趣,他很认真地问道:“不知王后从哪里了解到这种工具,可否详细描述,恬很感兴趣。”
简瑶没想到他竟这么有钻研精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突然她记起课本里的一个小故事,说是历史上的第一支毛笔,就是蒙恬用兽毛做成并呈现给秦王的。
看来有的人不仅带兵打仗厉害,还心灵手巧。简瑶立刻对他刮目相看了,心里陡然燃起一股传授知识的热忱,她走到一匹高头大马旁,指着说:
“郎中大人,您可以为我演示一下,一般士兵如何上马吗?”
蒙恬点头,大步走过来。
马身上除了套索外,就只有一张兽皮小垫,连鞍都算不上,两侧各垂下来一只打了死结的绳圈,只见他拉拢缰绳,拍了拍马背,左脚踩上一只绳圈,靠着手臂和左腿的力量,轻盈地,像飞一样地翻身上马。
看了他的操作,简瑶算是明白,在这个时代若是没人在后面推着,她可能连马都上不了。
她原本的身体,倒是因为经常做hitt,有点核心力量,但也不敢保证能如蒙恬这般,不需要任何辅助就直接上去,更别提现在这具养尊处优的娇躯软骨了。
“那其他人呢,比如文臣,或者商人?”
“他们可如扶苏公子这般,踏着上马石上马。”蒙恬在马背上回答。
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在地上撒下一片明媚,也衬得他像是一座发光的历史人物雕像。
简瑶点点头,虚实结合道:“我幼时见过一个商队,他们的马上都有一个铁质的环状物,叫做马蹬,有了它,即便我这种弱女子,也可以轻松地翻身上马,而且在快速奔跑的时候,马蹬还可以帮助保持身体平衡,比用腿夹着更省力。”
她忽地停住了,脸上一阵发烫。因为她看见蒙恬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尴尬与躲闪,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大家闺秀,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说出“用腿夹着”这样的“粗鄙”词句的。
“总、总之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她转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远处扶苏已经在两个侍卫的陪伴下绕马场跑了三圈,他手持缰绳的姿态优美、娴熟,就像是一个沉稳的小将军。
他驾驭的马,其实很高大,也很性烈,他一个身躯瘦弱的孩子,能把控到如此境地,已经十分惊艳了。
真不明白,这样一个能文能武,又倔强有坚持的少年,到底是怎么被后世传成软弱、愚忠,除了温润一无是处的公子哥的?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就他儿时呈现出来的特质来看,简瑶觉得他的死,肯定另有隐情。
蒙恬若有所思,他跃下马背,行礼道:“能否劳烦王后,将马蹬的大致轮廓绘制下来?卑职想试着制作一对。”
他的态度无比真诚,而简瑶也早就蠢蠢欲动了。如果秦军也能给骑兵配备上马蹬,那近距离搏杀的能力就会大大提升。
马蹬的作用,对骑兵而言不是方便上马,而是有助于他们挥动武器搏杀,并大大减少靠双腿维持平衡而损耗的精力。
蒙恬不愧是出身于武将世家,或许早就思考过类似问题,只不骑兵并非秦国主要战力,所以也就没有后续了。
“曾经赵武灵王在赵国推行‘胡服骑射’,使得赵国骑兵实力猛增,成为秦攻赵的最大阻力,如果我们也能提升骑兵的战斗力,或许形势会有所突破。”他兴奋道,一向稳重得几乎有些沉闷的面孔上,展露出一丝笑意。
战术之类的简瑶完全不懂,她讷讷地点头,心想马蹬她见过千百次了,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便满口应下,并为自己能发挥点作用而开心。
“那,我能上马骑一会儿吗?”她有些扭捏地问道。衣服都穿来了,还是溜两圈比较划算。
“……”蒙恬迟疑了,看表情是怕她摔了不好交代。
“你放心,我有基础的。”她自信地一笑,没等他回复,便自顾自地转身,挑了一匹看上去十分温顺的浅毛色的马,踩着石头跨坐上去。
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就好像昨天还骑在马背上,简瑶熟练地拉动缰绳,马蹄嘚嘚,绕着场地飞奔,掀起烟尘一片。
扶苏这会儿已经练习完毕,他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阿母策马扬鞭,好不飒爽。
陪练的几个侍卫也都惊呆了,木愣愣地立在一旁看着。
“好厉害啊,阿母!”扶苏快乐地拍起了手掌,第一次展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像个称职的啦啦队长。
见小主人起了头,侍卫们也跟着拍了起来,只是表情依旧呆滞惊愕。而简瑶这个人,有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不能被捧得太狠,特别容易飘。
她看见前方恰好有个半人高长木箱,便用力勒紧缰绳,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马蹄扬起,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跃过木箱,简瑶低低地“呜呼”了一声,特别得意,像个获胜的斗牛士。
但她脸上的得意还没挂住三秒,就倏然落幕,整个人瞬间蔫了。
因为她看见,在重重烟尘散尽后,一道身影不偏不倚地出现在了木箱后,而自己策马扬起的灰土,大部分都无私地招呼到了他身上。
而那人,不偏不倚还是秦王嬴政。
不作就不会死,她脑海里顿时闪过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