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师娘
“喝?喝什么?”
齐鲤元懵头懵脑站在厅下。他一转眼, 竟瞧见旁边的崔植筠脸都绿了。见此情形,太史筝赶忙上前接起话来,“还能喝什么?爹自然是让大家喝茶啊——”
太史筝说着端起桌案上的茶壶, 倒了杯茶给齐鲤元递去, “喏,十哥给你。”可转眸摸着茶杯有些发凉, 她便又说:“这么好的东西,爹肯定是给贵客准备的, 郎君就莫喝了。”
崔植筠没说话。
茶喝与不喝,在他看来有什么重要……
这时间, 太史正疆来到正中, 瞧着站立着的众人玩笑了句:“哈哈哈,咱家的凳子又不收银子, 诸位都站着干嘛?坐坐坐, 官家,您请上座——”
却没人想搭理他, 他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
齐鲤元那边端着太史筝亲自递来, 且没崔植筠份的茶盏, 洋洋得意。想自己可是独一份,到底还是他在筝的心头更重要些。可当齐鲤元摸了摸茶杯, 又不由得发问:“筝, 这茶怎么是凉的?”
“因为……这是凉茶。”太史筝不假思索地回答。
叫齐鲤元更是疑惑,“这大冬天的喝什么凉茶?”
太史筝瞧他这个样, 故意伸手要将茶盏从他手中夺走,“十哥, 喝是不喝?不喝我可就端走了。”
“喝喝喝。这是舅舅给我准备的,也是筝你亲自给我倒的。有些人想喝还喝不到呢——”齐鲤元着实被筝拿捏住了, 他想也没想便将不知放了几时,凉到冰牙的茶水一饮而下。
只是这茶一下肚,他便暗自大呼:
呸呸呸,
这分明就是冷了的毛尖!
可齐鲤元却不敢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他只怕太史筝会嫌弃他,便硬着头皮夸了句:“好茶,好茶。这凉茶好啊,真是好凉的茶。”
筝看着齐鲤元眯眼一笑,“行了,十哥坐吧。”
齐鲤元点点头,转身朝上座走去。筝也回头来到崔植筠身边,与之一同坐下。
谁知,齐鲤元那屁股还没刚刚落定,他就觉得腹中一阵绞痛,甚至有种“呼之欲出”的感觉。不会就是因为方才那杯该死的凉茶吧!不行,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糗。
齐鲤元也不知在倔强些什么,他是决不允许太史筝与崔植筠两个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可闹腾的腹肠,又怎会被他的意念所干扰?齐鲤元固执地忍耐,引来他额头满是冷汗。
厅下的人沉默着,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太史筝不经意抬头,才看见齐鲤元拧成一团的模样,“十哥,你这是……”
“我……”齐鲤元支支吾吾。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注,齐鲤元更是不好意思回答。
齐鲤元最后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伸手朝太史正疆摆了摆手,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声。太史正疆这才恍然大悟,噌的一声站起身来,就引着人往后院去,“此事要紧,官家速随我来——”
舅甥俩就这么在小两口的视线里匆匆离开。筝觉得奇怪,回眸瞧了眼崔植筠说:“他们这是去干嘛?”
崔植筠答曰:“不知。”
不多时,老爹独自一人从后院归来,却不见齐鲤元的身影。太史筝觉得奇怪便问:“爹,怎就你一人回来?十哥呢?你该不会真给他喂了碗蕈子汤吧?”
太史正疆闻言摆了摆手,“哪能啊,那小祖宗闹肚子,我给他领到东司去了。不过这下可好了,瞧着那阵势得些时候呢!要不说,还是闺女有办法,也省得我瞎扯八扯了。闺女,你快领着女婿走吧。待会儿小祖宗出来,我就跟他说伯府有事叫你们,你们就先走了。想必这小祖宗也说不出什么。”
“闹肚子?有办法?”太史筝迟疑着望向桌案上的茶壶,她似是联想起什么来,“爹,咱家这茶是什么时候沏上的……”
“没多久,也就昨天晚上吧。”太史正疆捋捋胡须,没太在意。
什么?昨天晚上!
太史筝还以为这茶只是因为天寒的缘故,所以才凉得快些罢了。
谁知道,能是昨晚的过夜茶。
这老爹还真是心大,方才自己递茶的时候,也不提醒一二。
不过如此一来,太史筝倒是歪打正着,顺理成章地甩开了齐鲤元。
虽然这法子着实有些不道德,但既然事已至此,她觉得还是趁机先溜为妙。只瞧筝赶忙回眸一脸惊愕地拉起崔植筠,大呼:“不得了,郎君快走。”
崔植筠甚至来不及跟岳丈道别,就被太史筝一口气拉出了宅院外。
站在门外,崔植筠回望去这座幽深的庭院,不由得发寒,高高的宅门就像是一张巨口般愈来愈大,他自思量前些时候太史正疆一碗蕈子汤放到了他,今日太史筝竟又一碗凉茶窜了官家。崔植筠道这父女二人当是“盖世无双”,可他还是开口相问:“夫人,我们如此离开是不是不妥?”
太史筝那头却已钻进了车厢。
她答:“这能有何不妥?你且放心交给爹吧,其实往前,十哥最怕他了。”
留下与离开,崔植筠必是选择后者。
他也不想在此多留,他只怕下一个腹里泛江的就是他。
小两口趁着间隙赶紧走了。
等到齐鲤元好不容易自东司出来,已是“人走茶凉”……
齐鲤元望着空荡的前厅,木讷地看向太史正疆,不敢置信地追问:“舅舅,他们人呢?”
“哦,筝让臣给官家您说一声,他们家中有事就先走了。还望官家见谅。如此,官家您瞧,您是今日留在这儿吃饭,还是说……”太史正疆假意客气,实则是在赶客。
齐鲤元又是一阵哆嗦,他伸手指了指后院的方向,“舅舅,朕能不能再……”
太史正疆立刻心领神会,躬身请人往后院去,“官家请便,请便。您可认得路吧?不用臣领着您去吧——”
齐鲤元摆摆手。哪知,他刚抬脚走了几步,竟又折了回来指着桌案上的茶壶问道:“舅舅,您真的确定这是凉茶吗?”
太史正疆闻言望向他手指的方向,有些心虚,“是…是啊,是凉茶……”齐鲤元要的就是他这一句话,他在太史正疆话音落后疾步远走,直奔东司而去。
而后,前厅寂静。
太史正疆上前拎起茶壶,碎碎念叨:“是凉的茶啊。”只瞧他边说,边将凉茶随手一豁泼去廊下,如此这害得齐鲤元腹泻的罪魁祸首,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桑家瓦子与太史宅仅搁了两条街。
趁着齐鲤元奔个东司的功夫,太史筝已与崔植筠到了潘楼街南,桑家瓦子的入口处。这时间才刚到申时正,瓦子内已是人声鼎沸,叫好声,叫卖声,如江浪翻出棚子来。
太史筝勾着头直往里瞧,她已是按捺不住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只想快些往里去。
可转眸又看崔植筠,这人怎么瞧着一点兴趣也无?
筝便幽幽来到他身边,带着挑弄的姿态同眼前人说:“这位郎君,不知小女子今日可曾有幸与你同游?若郎君愿意与我同游,费用小女子全包,连你小女子也一同包下~”
筝说着从袖中掏出了自己那鼓囊囊的钱袋捧在掌心,一脸笑意。
浮元子这见钱眼开的家伙,这崔植筠还没开口,她倒凑了上前来,“我呢?我呢?娘子我比郎君便宜,娘子包我吧。”
怎么还有人抢活?
筝瘪着嘴从钱袋中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银元宝,搁进浮元子伸来的掌心,打发道:“没你事,玩去吧。”
“得嘞。”银元宝实打实的重量压在掌心,浮元子立刻识趣地退场。
终于无人能再打扰他二人。
太史筝便又将炽热的目光投向崔植筠。可崔植筠却望着文人雅士往来众多的瓦子,不知为何忽然退却道:“不若夫人就与浮元子同去,我在马车上等你便好。”
这人什么意思?来这儿是他提议,本是答应的好好,怎能临到跟了如此说话不算话?太史筝听他这么说立刻变脸,愤怒地唤了声:“崔植筠!”
崔植筠被眼前人这么直呼其名,没去作声。
筝便气呼呼地说道:“你们的孔圣人没有告诉过你,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崔植筠,你个小人!难为我还想跟你两个人出来,得罪了十哥。要知道,我就该拉着十哥一起!既然如此,你还等我做什么!你别管我了,你就自己回府去吧,我自己一个人想玩多久就多久——”
太史筝臭骂完扫兴的人,拎着钱袋愤愤离去。
崔植筠愣愣站在原地,他纵使有苦衷,却也不该这般扫兴。那头筝似是越想越气,调过头来狠狠踩了崔植筠一脚,才再次哼声大步走开。
崔植筠嘶了一声,却不敢高声言语。
他就这么看着眼前人渐渐远去,只是这一瞬,崔植筠才发觉自己或许真是做错了。
太史筝一个人悻悻走进桑家瓦子,在扫试过周遭各色表演的棚子后,特意选了个人最多的杂剧坐了下。
怎么?没有崔植筠她就玩不好了?她偏不,她就要玩的高高兴兴!
谁知,她才刚坐下叫了个闲汉替她跑腿去买了份罐子党梅来吃,就瞧见有人一瘸一拐地坐在了她的旁边。筝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只道是:“你这人,旁边空位那么多,干什么要坐我旁边?”
那人却舔着脸说:“不知娘子可还包人……”
这话从崔植筠口中道出实在羞愧,他垂眸坐在太史筝边上,想道歉却又无从开口。
太史筝带着幽怨的眼神回眸。
她定睛瞧着崔植筠,虽说这人倒是及时回头,但她的气可没那么容易消减。筝将钱袋往袖里一揣,愤声道:“不了,本娘子改变主意了。我现在对你没兴趣了。”
崔植筠见状却将自己的钱袋掏出,轻轻搁在案上,“那不若我来花钱?”
太史筝依旧是不愿理会。
彼时,小两口闹着别扭僵持不下,却被远处几个成群结队的素衣学子注目察觉,只瞧这几个少年在瞧见崔植筠后议论纷纷……
“诶,这是咱们的崔博士吗?”
…
“瞧着像,不过怎么可能?崔博士不是最讨厌这种地方的吗?”
…
“是他,原来这被崔博士称为丧志的地方,他也会来啊!走走走,也几日没见了,咱们上去打个招呼。”
几人一合计,竟蜂拥着上了前。
崔植筠一路遮遮掩掩,生怕被同门或是弟子发现,没想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瞧几个少年站成一排,于太史筝与崔植筠的桌前,作揖问候道:“学生拜见先生,问先生安——”
此话一出,背对着这一排人的崔植筠浑身僵硬不敢回头。
太史筝不明所以望去众人,却得到了同样礼貌地问候:“啊,瞧着这位就是先生新娶的师娘吧,学生拜见师娘,问师娘安——”
如此,这位瞧上去与少年差不多年纪的师娘,在收到众人的问候后,赶忙吐出口中的党梅,尴尬抬手回了句:“你…你们……好。我是你们先生新娶的娘…哦,不师娘……”
第42章 惧内
“哈哈哈哈哈哈哈, 师娘真会开玩笑。风趣,实在风趣。”
几个少年相视一笑,他们本以为像崔博士这样的人, 应是会娶个文文气气, 端方娴静的女子。没想到这师娘不光长得玲珑小巧,人竟也是俏皮中带着点可爱。
几人直呼崔博士深藏不露, 完全看不出来!
太史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跟着转头戳戳崔植筠, 开口问道:“学生与你说话,这先生怎么不作回应?好没礼貌。”
崔植筠本想视若无睹地蒙混过去。
不成想这几人实在热情, 瞧着样子是想躲也躲不掉了。他便回头尴尬地点头示意。
崔植筠觉得这样少年们应是也不会再去纠缠, 谁知几人见博士有了回应,不但没走, 反倒欢欢喜喜围了过来, 这可叫崔植筠更是慌乱。想必几日休沐结束,他必是成了太学中的笑谈。
“先生先生, 没想到您也喜欢来这热闹之地, 不过学生觉得先生也该常来这地方散心游玩。不知先生喜欢什么?学生们常来常往, 对此地熟悉的很,不若让学生们给您推荐推荐——”
几个少年说得高兴, 就没差将崔植筠架起身来。
“其实……”崔植筠望着众人充满好奇的样子, 几度欲言又止。
太史筝瞧着他那为难的模样,似乎察觉到什么忙接去话茬, 替崔植筠解围道:“诶,你们先生哪里会喜欢这种地方?你瞧他那样子不情不愿的, 还不都是我想来,他才勉为其难陪我来的!既然你们对这儿这么熟悉, 不妨与我说说,都有什么好玩的。就莫要为难你们先生。”
“嗐,我就说先生平日里常教导我们勤勉刻苦,切勿玩物丧志,自己又怎会……”少年意气风发,各自对了个眼神,便对此事一笑而过。
而后,几人自觉将注意转去太史筝身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起这桑家瓦子中的名家百戏来。
崔植筠总算脱身而出,心下也松懈几分。
只是当他望去那人群包裹中,初次与学生见面便能跟他们打成一团,热情开朗的太史筝,却不禁入了神。他虽然总给人的印象都是温和厚重,但崔植筠实则并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更莫要谈如同太史筝这般明朗绚烂,这或许就是专属于筝的闪光点。
以至于这一刻,太史筝在他的眼中开始明亮。周遭的一切也因此而黯淡。
“哇,大家果然懂得颇多,甚至对曲艺杂伎很有自己的见地。不愧是太学的学子,当是到了哪里都能大放异彩。”
与少年们几番交谈,太史筝不由得感叹。他们这些文人墨客,道是风流,却总能在不同的环境里,感悟到寻常人察觉不到的美感,并声情并茂地表达出来。
筝实在佩服。
跟着扶案起身,筝想要感谢感谢他们能如此慷慨地与她说了这么多,便挥手再次唤来了闲汉,让其跑腿去给少年们一人买了份罐子党梅分别赠予,并且还替他们在这张桌案上点了茶点。
少年们顿时对着个师母好感倍增,连连道谢。
筝却笑着起身,同他们道别,“客气什么?既然你们唤我一声师母,我便也要对得起这个称呼。愿你们玩得尽兴,我与你们先生就失陪了,我们再到别处看看。只是你们千万记得——”
“功课不可落下。”
“谨遵师母命,先生与师母慢走。”少年们和颜拱手相送。
太史筝抱着小罐装的党梅,回眸给崔植筠一个眼神,崔植筠便乖乖颔首起身与学生作别。但瞧他刚转了身,便有学生大呼:“先生,咱们过些时日,太学再见~”
崔植筠闻言咧咧嘴,拉着他那新娶的师娘速速离开了表演杂剧的棚子前。
此后,待二人走远,几个少年再也憋不住大笑起来,他们眼下已不再说崔博士与平日里的大相径庭,只道原来崔博士是个惧内的妻管严呐——-
走在各色卖艺的棚子前,太史筝将口中的梅子顺着腮帮转了个圈。她早在走出众人视线后,就将崔植筠甩了开,太史筝心想他这会儿知道主动牵她了?呸呸呸,她才不在乎他这两个甜枣呢!
崔植筠就这么谨慎地跟在筝身后,想上前却又不敢贸然过去。
小两口就这么别别扭扭,一前一后地走。
直到,前边踏索艺人手中的竹竿不知为何忽然猛烈摇摆,眼瞧着将要砸在太史筝的头顶,崔植筠便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筝的后脖领,将人如拎小猫一样把人拎了过来。
这才避免竹竿敲晕筝的脑袋。
可是猛地被人这么一拎,着实叫筝懵了圈,只见她的半张脸都埋进了领子里。
“……”
太史筝回过神,若鲤鱼打挺般动了两下。
崔植筠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竟然在这样的状况之下,贴着筝的耳朵出乎意料地道了声:“谢谢。”筝惊讶着回眸看他,却因为领子的阻隔,只能看到一张模糊的人脸。她道:“崔二郎,你能不能瞧瞧状况,先把我放了……”
崔植筠这才反应过来,松开了紧拽她的手。
一瞬间得到解脱,太史筝抬手顺顺衣领,撇嘴应了声:“呐,你千万别误会啊!我可不是为你,我完全是看在那些学子的面子上,跟你一点关系没有。”
崔植筠微笑着,不论眼前人是不是为他,总也算是解了围。
他便问她:“夫人接下来想去哪逛逛?”
太史筝却一脸不屑,负手远走,“没兴趣了,不逛了,饿了。”
“夫人饿了?那我请夫人吃饭。”
崔植筠站在原地去看,他笃定太史筝会回头。果不其然,筝在话音落后眼睛一动,转头又调了回来,“你请吃饭?那馆子任我选喽?你可别再反悔!”
“某不敢反悔。”崔植筠此时态度诚恳不少。
太史筝便一仰头遥指向白矾楼的方向,像是要狠狠宰上崔植筠一笔,“那咱们今儿就去那吃。”
崔植筠无甚意见,只道:“但凭夫人做主。”
筝闻言哼了一声,将罐子塞进崔植筠手中,转头离去-
小两口步行走到目的地,已将至日入。
黄昏临近不远处的宫墙边,太史筝在五座南北相连,高耸入云的楼阁前停住脚步。彼时,身后的崔植筠已从两手空空,变成双臂乃至腋下都夹着自家夫人一路上购买的东西。
这样的场景,若再叫少年们碰去,定是彻底做实他那惧内的名号。
白矾楼内接客的大伯,热情相迎。太史筝抬脚大摇大摆跟其走了进去,崔植筠也赶忙跟了上去。筝站在金堆玉砌的大堂里,转眸去问大伯,“西楼如今可还叫登高?”
大伯答曰:“自先帝爷言说那楼能望见禁中,已是很多年不叫咱往西楼去了。二位贵人瞧瞧,东楼今日还有坐席,那儿的景色依旧能眺望整个京城,不若咱去那?”
太史筝没作声,她只回头看了崔植筠一眼。
可崔植筠今日做错了事,又欠了份太史筝的人情。他哪还敢多去言语,他仍是那句:“但凭夫人做主。”就不再吭声。
太史筝瞧他那憋屈样,忍不住偷笑。
待到抿了抿嘴,筝便同引路的大伯应道:“好,我们就去东楼。”
“得嘞,东楼梅兰阁两位——”大伯的吆喝声回荡雕梁之间,盘旋飞起,又幽幽落下。
在此之后悬桥高登,步步生芳。
暮色低垂的天际,斜阳残照进或明或暗的楼阁。
白矾楼的富丽,昭示着元梁朝的繁盛。
太平之下,是百姓的安居与乐业。太史筝穿梭其中,自由洒脱,当廊下烛灯映上她锦绣衣裳,这不夜的东京城就此开了场……
第43章 耍赖
东楼之巅对坐, 珠帘随风摇晃。
崔植筠小心卸下太史筝一路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并规规矩矩摆在案上。
大伯在旁提起茶壶为贵客斟满茶水,瞧着这夫妇二人随口热络道:“娘子真是好福气, 咱在这白矾楼里干了这么些年, 就没见过这么识趣的郎君。您调教的,可真好——”
此话一出, 崔植筠垂眸不语,他继续摆弄着那些东西。
太史筝却大笑起, “调教?啧,大伯我跟你说!你别瞧他现在这样一副忍气吞声的委屈相, 若非是今日不慎被我拿住了错处, 搁往常人家可是对我爱答不理呢!这男人啊,真是多变的很!”
筝说罢环起双臂, 嘴巴撅得老高。
大伯倒茶的手悬停, 他似觉自己说错了话。崔植筠见状面无表情地将话接去,道是:“劳烦, 点菜吧。”
大伯便赶忙顺着崔植筠的话说:“对对对, 点菜点菜。”
可不等大伯张口为二位贵客报出白矾楼的菜名, 太史筝就猛地一抬手,“诶, 不必。我说你记就好。”
大伯闻言愣着点点头。
筝便振振有词道:“笋焙鹌子, 锦丝头羹,腰子假炒肺, 酒蒸鸡,鲈鱼脍, 水荷虾儿,还有灌浆馒头各一份!其余的也没什么想吃, 他就不用点了,吃我剩下的就行。好了,暂时这些吧。”
“大伯,可记住了?”
大伯平日就是做这些活计,自是过耳不忘。
可如此五菜一羹外加主食的搭配,着实叫大伯有些惊讶,他不敢置信地问起,“记住了记住了。可记是记住了,只是娘子与郎君点这么些菜,是还要招待什么客人?那用不用咱给二位换个大些的雅座?”
太史筝摇头应了声:“不啊,就我俩啊。换什么地方?这儿挺好的。”
“啊?”大伯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植筠莫名一笑,抬眸同大伯说:“您且按夫人说的去准备吧,这些菜我们吃得下。有劳了。”
言已至此,人家夫妻俩都确认无误,他个酒楼打杂的大伯又能有什么异议呢?他便应声退去,“郎君客气,咱这就命厨房准备,二位稍安勿躁——”
珠帘又动,雅座内只剩下小两口面面相觑。
崔植筠举盏饮茶不知开口说些什么。
筝虽气消三分,却仍执拗地将头偏去窗台外。半晌之后,她终于沉不住气地开口说:“原你临阵脱逃,就是怕被学生发现连你也会去那种享乐之地?可你既然不愿到这儿来,你当初又何必与我提议?难不成就是为了唬我抄经,讨好母亲?崔二郎,你这人一点也不老实!”
崔植筠眼神坦坦然,他看着眼前人的侧脸道了声:“我只是觉得夫人会喜欢,并未想太多其他。谁料今日见瓦子中热闹场景竟临时作悔,是我高估了自己,实在是我之过,还请夫人原谅。我会好好去思己过。”
崔植筠诚恳认错,他也是第一次与除家中女眷外的异性接触相处。
崔植筠自觉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
太史筝闻言耸起的肩头渐渐松懈,她回眸时正巧对上崔植筠的目光,磕磕巴巴地应答于他。
“那…那…下不为例!只是再有什么事一定要与我直说,你不与我讲,我如何猜得透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猜不透你想什么,你别扭,我更别扭。如此,你可记住了?崔二郎!”
“我试试。”崔植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太史筝点到为止,也不再与其苦苦纠缠。只瞧方还生气的她,转头就开始哼哼小曲,点算起桌案上购买的东西。
“这对瓷碗是送给母亲的。这套生宣送给明月好了,虽说她上次是得罪了我,但我能看出她人也不坏。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她计较了。再然后……这块松烟墨就赠给三郎。这个领抹呢?则是送给大嫂的,我上次看她那个领抹都旧了也舍不得扔,这个新的好看,就拿去给大嫂。”
“还有…这块凤池砚是给你的……”筝说罢抬手怯怯将砚台推向崔植筠,崔植筠茫然望去,“还有我的?”
筝没说话。
崔植筠接过澄泥做得凤池砚道了声谢。
“客气什么?宋明月的仇,我都不记,又何必去记你的?”太史筝笑了笑。
崔植筠没去接腔,他只说:“夫人给大家买了这么多,没给自己买些吗?”筝闻言指了指桌面的另一边,“当然不是,这剩下的就全是我的了。”
崔植筠点了点头,垂眸凝望去桌上的砚台一言不发。
筝却伸手摸着那条要赠予仓夷的领抹,忽然想起昨日发生的事,就沉声问了句:“二郎,我听二叔母那日说大嫂是朱雀门前卖饧糟小鱼的孤女,我很好奇,如此看重门第的伯府,又怎会同意大哥娶大嫂呢?”
“你可知他们是如何成婚的?”
“大哥大嫂?夫人问这些做什么?”崔植筠不解。太史筝以为崔植筠不想说,便收回伸出的手掌道:“没什么,我不过随口问问。郎君不知道就算了。”
崔植筠仔细将筝送的凤池砚收起,为她找寻起记忆中关于仓夷与崔植简的旧事。
“知道是知道些,只是不过是从吴婶她们口中听来的,大抵是真假参半,我可以与夫人说说。夫人也只听听便好。”
太史筝点了头。
崔植筠便与她说:“应该是四五年前,父亲给大哥许了门亲事,对方是同为翰林学士沈家的四娘子。按说在我们这样的世家,亲事本就是父母命,媒妁言。可大哥自小就不是个愿意听从父亲的儿子,就连当年他选择习武,乃至后来考进武学,分去殿前司当值,都是背着父亲所为。”
“父亲为此是雷霆大怒,几乎要将大哥赶出家门。好在妾母苦苦哀求,父亲这才作罢,只是罚了些家法。”
“立业之事不听家中安排,父亲还能暂且不去追究。”
“可这成家,关乎伯府脸面的事,大哥竟再一次忤逆长辈,公然与父亲作对,在母亲派人去沈家说亲当日,领着咱们的大嫂来到家中,言说此生非大嫂不娶。若是家中不同意,他也只有以死相抵。我隐约记得这事闹得很大,只是我向来不问这些,母亲也不叫我多参与。所以,我也只知最后好像是祖母出了面,压下了这事。大嫂也就是这么嫁给了大哥,嫁进了伯府,只是家中并未给其举行婚礼罢了。”
“至于再多的,我就无从知晓了。但自那之后,大哥与父亲已是很多年都不曾说过话了。”
怎会如此?这简直与太史筝所见的崔植简大相径庭。
那日的他对待仓夷的态度,简直就是个懦夫!
“真没想到,大哥当年还挺勇敢的。”筝咧咧嘴,若是从别人口中听闻这些话,她一定觉得对方在坑骗她。可这些话一旦被崔植筠说出,就觉得觉不可能是在作假。
如此,她便更加好奇发生在仓夷与崔植简身上的故事了。
夜色笼进东京城,彼时元梁灯火正浓,阁楼的风撩拨起筝的头发,她眺去远方星星点点的人间,这样开口同崔植筠问道:“那二郎,你说既然大哥当初那样笃定,所以他是爱大嫂的对吗?”
太史筝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崔植筠却亦如她般迷惘。
爱吗……他似乎很难在他们身上看见相爱的模样,一切都是那样循规蹈矩,没有棱角。可事实上,崔植筠从未见过真正相爱是何种模样。
他只道:人和人都是不同的个体,那么爱应该如何去定义?爱可以去定义吗?
崔植筠摇了摇头,“我说不好。”
筝却笑着自顾自地念了声:“或许是爱的吧。”只是我们置身事外罢了。
人啊,真是矛盾。
思量间,碟碟碗碗盛着喷香的饭菜端上桌案,太史筝便暂时抛开那些纠结,欲用欢愉的心去对待这满桌的珍馐。崔植筠亦陪她,安安静静地享用起这传说中来自白矾楼的美味。
席间,二人除却短暂交流了几句饭菜的味道,就再无甚攀谈。
一直待到太史筝吃饱搁筷,桌案上的饭菜被一扫而光,这场专属于二人的短暂约会才将将接近尾声。崔植筠挥手换来大伯,却在得到账单那刻,脸色突然煞白……
只瞧太史筝今日这一顿,竟足足吃了他在太学半个月的正俸。
“郎君怎的?是有什么不对吗?”
筝无辜望向对面迟疑地崔植筠,崔植筠却盯着手中的那张可以收取他半月正俸的白纸,微微发颤。大伯见状也跟着相问:“郎君,请问您是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崔植筠皮笑肉不笑地掏出钱袋,向大伯递去。
大伯抬手拿过,谁知抓了一下没拿走,抓了两下不松手。这人长得人五人六的,难不成是想吃白食?大伯急得抓耳挠腮,好在太史筝出言提了醒,“二郎,你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崔植筠这才回神不舍地送去了钱袋。大伯生怕眼前人反悔,赶忙将钱点罢揣进衣袖,笑着送客,“钱数刚刚好,咱这就去忙了。您二位请便,好吃常来——”
太史筝点了点头,站起身捋了捋裙摆,“行了,吃饱了,咱们走吧。”
崔植筠听后却只怔怔起身,麻木地拾起桌案上的东西夹进怀中后,一声不吭地向外走去。筝望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一脸疑惑跟了上去,可无论筝怎么在崔植筠背后戳他,崔植筠都没有反应。
太史筝犯了难。
这一顿饭怎么就给人吃傻了?随后走到拐角处的悬桥,筝似恍然大悟般冲身边人说道:“啊!崔植筠,你不会是在心疼请我吃的这顿饭吧——”
崔植筠幽幽走过太史筝身边,丢下一句:“我没有。”如失魂般远走。
“你就有!”筝也追随而去。
崔植筠还在辩解:“我没有。”
“你就有。”筝仍是不肯放弃。
于是乎,两个人就这么在循环往复中,走出堂皇的楼阁,渐渐融进熙攘,朝着来时的方向步步行去-
随后,在一条长街的街口,停着那辆回家的马车。
太史筝许是与崔植筠辩论累了,竟扒着崔植筠的手臂,一路被他拖着来到了车前。浮元子见到主家高兴挥手,三两步便上前相迎,等她接去崔植筠手里的东西才开口问道:“娘子你说,你与郎君这是偷跑到哪玩去了?”
“我们啊——”筝卖着关子,依旧拽着崔植筠不松,浮元子竖起耳朵去听,却只得到一句:“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小两口便登了车。
车厢外,浮元子抱着东西,气得跺了跺脚。
车厢内,太史筝心情大好,靠着车窗打了个哈欠。
此时,崔植筠望着对坐的人,眼神不再生涩。筝的眼皮却在马车行进后,打起了架,路途颠簸叫她的身子摇摇摆摆,脖子上的脑袋更是不听使唤地左右打转。
一圈,两圈,三圈。
崔植筠抬眼看着,就好似在看她的脑袋能何时,在何地落下来。
终是在第五圈后,筝不负崔植筠所望,脑袋准确无误地朝他身前的正中处砸来,若非崔植筠时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今日那延续伯府希望的梦想,就要再次惨遭重创。
说时迟那时快,崔植筠将双掌叠在腹前,稳稳截住了太史筝的脑袋。别瞧眼前人脑袋不大,劲倒不小。
崔植筠捧着筝的额头,无所适从。
他顾盼着想要唤向窗外,却被突如起来的颠簸打乱。太史筝便不由自主地落进了崔植筠的怀里,筝也因此被颠醒,只见她迷迷糊糊望着眼前这个怀抱,懵了半天。
崔植筠本以为她会自觉离开。
不成想,太史筝却在哪里醒来,就重新在哪里睡下。
任凭崔植筠怎么推,都再难推开。
“太史筝,我知道你醒了,起来。”崔植筠扒了扒太史筝的手臂。太史筝却紧闭着双眼躲在崔植筠怀中直道:“没有。”
“没有?那你为什么在说话?!”崔植筠沉声质问。筝却答曰,“我说的是梦话,你听不出来吗——’
“……”
泼皮无赖。
崔植筠实在无可奈何,只得放任怀中人肆意而为。
他环手悬起手臂,不去触碰太史筝分毫,就是他最后的反抗。筝却慢慢将屁股挪去了崔植筠身边,把他当做是个香软的垫子,趁着睡意沉沉睡去。
只是待会儿到家了该怎么办?
后来,马车的颠簸愈来愈小,直至在伯府外彻底停止。伴随着车夫的吆喝声,崔植筠这才狠狠点了点太史筝的脸蛋,指望着人能自己起来。谁料,太史筝伸手将脸捂住后,就不再动弹。
“到家了,快起来。不然我就起身了,摔了可与我无关。”崔植筠忍不住出声警告,只瞧他说着便假意抬了抬腿。
如此,太史筝才猛地坐了起来,她望着眼前人不满道:“好啊——你今天用得着人家,就叫人家夫人。用不到了,就开始直呼其名。崔植筠,你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到家了不下车,你想如何?”崔植筠无解。
她怎的恶人先告状?
想怎样?
太史筝闻言两眼一眯,“哎呀,走不动了,就劳烦夫君背我归去吧。”
“你。”
那日崔植筠是看在她罚跪的份上才勉为其难背背她。今日太史筝是溜街串巷来去自如,何来走不动一说?再说了,崔植筠今日是歉也到了,理也赔了,饭也吃了,半个月正俸也没了。
岂能叫她这般得寸进尺!
“不背。”崔植筠难得硬气一回,转了头就往车外走。
不曾想,论耍赖他还比太史筝嫩了点,但瞧他前脚刚在车前站稳,身后人就从车架边挂上了他的背来。惹得伯府前来迎接的使人,异口同声咦了一声。
崔植筠瞬间无地自容地小声跟筝说:“这么多人看着,你快下来。”
筝偏言:“我不下,你背我合理得很,我不信谁还能说什么!且你不是已经背过一回,你还怕个什么?二郎~你就背背我!不若咱俩在这儿被人一直看着,还是你背着我速速离开,你自己选一个。”
这两个显然都不是很好的选项,可崔植筠抬眼扫过门前,只得被迫选择后者。
使人瞧他熟练地背起媳妇,连连发笑。
如此,看着这个成亲前清傲持重,拒人千里的翩翩郎君,变成这样,众人只道:情爱当真叫人“自甘堕落”。
而后行入无人的角落,崔植筠想着终于能松口气,却不想身后竟传来一个叫他与太史筝都为之胆寒的声音:“植筠媳妇,我儿才好几日,你,你这又是要造反呐——”
第44章 贴贴
喻悦兰心疼儿子的声音溢于言表, 她就差没给筝从崔植筠背上薅下来。
崔植筠背着媳妇僵硬地站在原地,他跟喻悦兰相处了二十年,到现在都还没摸清楚她的脾气。他这母亲就像是个变幻莫测的云, 时而晴朗, 时而阴郁。实在阴晴不定……
不若就当没听见?
崔植筠心下飘出一个念想,他竟也学会了筝的无赖。
太史筝却一脸惊慌地拍了拍崔植筠的脖子, 轻声道:“郎君,快快。快放我下来。”
只是她这样子被喻悦兰瞧见, 实在让人误解:“植筠媳妇,你跟我儿说什么了?你还敢打我儿——二郎?儿啊, 你可听到娘说话?是不是你媳妇她威胁你了?娘在莫怕, 你快把人放下来。”
婆媳两个一台戏,他不敢想今日又该唱哪一台……
为了小事化了, 崔植筠只得扯些慌来制止这锣鼓开腔。瞧他无奈将筝放了下来, 跟着不等人站好,就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同喻悦兰解释道:“母亲误会, 我与内子今日无事回岳丈家, 不想临出门前内子崴了脚, 儿子这便顺手背着内子回来。一切事出有因,并非是母亲所说的威胁。”
“真的?”
喻悦兰听儿子这么说还是不肯相信地朝太史筝瞧了瞧, “那崴的是哪只脚啊?”
崔植筠闻言与太史筝相视一眼, 坠了坠她被自己拽住的左手,崔植筠本以为与太史筝该是有些默契, 不成想一开口是半点默契也无……可如此又怎么不算做一种默契呢?
“左脚。”
“右脚。”
喻悦兰似有不悦般眯了眯眼,“到底是哪只!”
谁知, 崔植筠刚想开口,就被她给拦了下, “二郎你不准说,植筠媳妇,你来讲——”
“回……回婆婆的话,我……我是先崴的左脚,后崴的右脚。两只都给崴了。”筝说罢依着崔植筠装得有模有样,喻悦兰却用她那熟悉的疑问句,带给眼前人很强的压迫感,“都崴了?”
“啊…只是右脚严重些。不过婆婆别担心,回去歇歇应该没什么大碍。”筝眼神飘忽,最后落在崔植筠身上。
担心?喻悦兰才不担心她。
崔植筠回望去太史筝的眼神,大抵明白她那意思,赶忙扶着她转移了话题,“是,内子休息休息应无大碍。只是母亲这么晚还未回房休息,是有何事?”
喻悦兰忽被儿子这么问,竟也想不起自己要去做什么。她偏着头去问傅其乐,“其乐,我这是要作甚来着?”傅其乐倒是一脸急切,“大娘子,您给忘了?是老太太叫您过去……”
当是山外有山,婆外有婆。
此话一出,喻悦兰大呼:“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瞧她急得忘记方向,却还不忘跟崔植筠说:“我儿,时候不早你快些回去休息。娘还得去趟福寿阁,就不与你多讲。傅其乐,快快,快走。别去晚了,叫三姑奶奶在老太太那胡说——”
傅其乐望去喻悦兰慌忙身影,无奈指了指东边,“大娘子,福寿阁在这边……”
喻悦兰闻言这才慌乱地从西边折返回来。
太史筝看着喻悦兰焦头烂额的样子,赶忙高声相送:“婆婆夜深,路上小心——”
崔植筠却不作声。
待远处影子拉长,又消失在院墙外,崔植筠才不再做戏松开了太史筝,接着一言不发转了身,崔植筠举步远走。筝疑惑着抬眼看去,“你怎么就走了,不管我了吗!”
崔植筠没搭理她,筝便故作一瘸一拐疾步跟去。
太史筝来到崔植筠身边就开始叽叽喳喳道:“崔二郎,你都说我崴脚了,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行,我瞧你就是想趁机把我甩下对不对?”
崔植筠猛地停下看向身边的人,筝被她弄得一愣,也随之停下。
可崔植筠就着月色望着太史筝一言不发。
“你……干什么?”
筝无所适从地皱了皱眉头,崔植筠却说:“不干什么,我在听你说话。”
“……”筝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崔植筠如今也学会了用她的方式来对付她。谁知,太史筝这个纸糊的猛兽,立刻便蔫了下来,连连败退道:“我不说了,走了走了。太晚了,我困了,该回去了。”
筝闷头跑开。
崔植筠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缓缓抬起头,背过的双手错叠在身后,只瞧忽明忽暗的灯火中,望不清他眉目是喜与悲。
余剩下的只有几分深邃-
银竹雅堂的门跟,有人鬼鬼祟祟猫在墙边,叫疾步走来的太史筝望见蹑手蹑脚上了前,“喂,你个宋老六,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你该不会已经明目张胆到,亲自为你那小报取材,而趴墙根来了吧!”
筝不敢置信地捂起嘴巴,跟着倒吸了凉气,“哇,宋明月,你好毒的心。”
“哎呀我的妈,吓死我了。”
宋明月第一反应被筝吓了一跳,这人怎么走路一点声没有?
等到缓过神,她琢磨起筝的这番话,赶忙辩解道:“不是,不是,可不是二嫂你想的那样!我虽然很喜欢写小报,但我还是有职业操守的,岂能跟你说的一般?我来是——”
她还有职业操守?见鬼!
宋明月话说一半,停顿不言。太史筝纳闷着回眸看去,原是崔植筠到了门外。
筝撇嘴不理。
崔植筠也没看她,只道了声:“植筹媳妇,怎么在这儿?”
柔和清朗的声音绵绵入耳,太史筝转头瞧着宋明月竟然开始有些扭捏,但听宋明月垂着头怯怯应了声,“二哥哥……”
二哥哥?叫我就二嫂,到他就成二哥哥了?筝瞪大双眼一脸地不敢置信。
这崔植筠是拿着她什么把柄了?
可其实宋明月并非它意,她只是每每见到崔植筠,就会想起往前的事,一想起往前的事,她就开始不好意思面对崔植筠。
太史筝见她这样,歪着脑袋戳了戳身边的人,“植筹媳妇,你倒是把话说完啊?”
宋明月现状却握住太史筝不安分的手指头,抬眸冲崔植筠轻声说:“那个……弟媳是来跟哥哥嫂嫂讲,这不明日就是立冬了。崔老三那个傻货叫我来请大房的哥哥嫂嫂,到银杏阁围炉煮酒。崔老三说一年就这么一回,正好碰上二嫂新进门,叫着大家一块热闹热闹。”
“不知二哥哥可有空闲?”
宋明月说着,筝在旁伸着手指甩了甩,也没挣脱开她的束缚。
崔植筠闻言无甚多余的表情,他没急着回应宋明月,而是将目光落向了太史筝。
筝此时放弃挣扎被宋明月握住的手指,开口应道:“围炉煮酒,好啊好啊。你二哥哥都快闲出屁了。去,我们一定去。”
得到媳妇的首肯,崔植筠这才同宋明月说:“那就有劳弟媳与三郎说一声,我们明日赴约。”
“好的,二哥哥,我这就给那傻货说去。那……二哥哥,我告辞了。”
宋明月说罢终于松开了太史筝。
筝在旁举着发胀的手指,可怜地吹了吹。宋明月却羞答答地转身离去,惹得筝不由得望去她那做作的背影,半晌也不带动弹。
彼时,崔植筠立在门廊,忍不住开口道:“你还不准备回去吗?”
“回回回。”筝回过神朝他走去。
可刚跟崔植筠跨过们,太史筝便忍不住好奇地问:“欸,二郎,你说这围炉煮酒大哥会去吗?”
崔植筠不解她缘何如今对大哥这般感兴趣,便只摇了摇头。
筝见状眼眸一转,欢喜地跑进卧房,“不管了,我也好久没有围炉煮酒了,还真有点期待!崔二郎,我今日要早些沐浴,早早睡觉。你可切莫跟我抢——”
崔植筠轻哼一声,慢慢走上前去。
太史筝却又抱着换洗的睡衣,风风火火从卧房跑出,差点没给崔植筠撞在门上-
后来,小两口一个在浴间哼曲沐浴,一个坐在卧房看书泡脚,二人是安安静静,互不相扰。
崔植筠十分珍惜这份难得的独处。
他就这么沉在书卷中,忘乎所以,就连外头有人推门进来都没察觉。太史筝便擦着湿漉的头发无言来到崔植筠面前,看着他那专注的模样,又自顾自地搬来一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这时间,崔植筠仍未对书外的世界有所过问。
太史筝在坐下后,盯着崔植筠脚下那散发着热气的木盆看了半天,竟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脚伸了进去。
冰与火的交融,不同与往日的肌肤相亲。
崔植筠不可能再对这样的触感置若罔闻,他猛地将书卷从面前拿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垂眸赤脚踩在自己脚面上的人,惊呵道:“太史筝!你在做什么——”
“泡脚啊?”筝抬起头,满脸无辜,甚至还用脚搓了搓崔植筠的脚面。
崔植筠的两眼茫茫,“你不是才洗过,为何还要这般!”
筝答曰:“是洗过了啊,可我看你泡的很舒服,也想试试。不可以吗?这盆水这么多,多我一个也不多啊?”
“把脚拿出去。”崔植筠压着羞意厉色道。
筝却微微一笑,伸手压住自己的膝盖,紧紧踩着崔植筠无赖了句:“崔二郎,我告诉你,我不,我就不!”
第45章 立冬
立冬,
万物收藏。
太史筝早起坐在明朗的窗前,托着脑袋朝外发起了呆。当清晨带着些许寒意的风钻进脖领,筝又不由得缩了缩头。彼时, 吴婶抱着锅簰路过窗前, 随手抓起自己晒好的肉干,在筝面前晃了晃。
太史筝的眼睛就不自觉地跟着转了转。
而后, 筝乖乖将手伸出窗外,吴婶便把肉干轻轻搁进了她的手中, 开口相道:“娘子一大早在这儿发什么呆?”
筝嚼着肉干转眼看向外头的人,她答曰:“吴婶我在想老人们都说立冬晴, 一冬凌;立冬阴, 一冬温。你瞧今天这天晴朗得很,看来今年的冬天应该会很冷吧?”
吴婶闻言一笑, “嗐, 这些老话,说得再顺。都抵不过老天爷的阴晴不定——娘子还是不要操心这么多, 再冷的天, 老奴也一定把屋子里的炭火给您和二郎君烧得旺旺的。”
“吴婶真好, 您这肉干也好——”筝笑嘻嘻地夸奖起窗台外的老妇。
吴婶听了心里高兴,连抓了几把肉干塞进了筝的手里, “好吃娘子就多吃点, 肉干啊,管够。”
可等她转头刚想迈起步子, 就又回头问了声:“诶?我听二郎君说,你们今儿不是要去三郎君那围炉煮酒?怎么这时候也不见动身?”
筝听罢叹了口气, “咱屋这个犟驴,大抵是因为我昨儿晚上得罪了他, 今儿竟然天没亮就跑去书房到现在也没出来。我也不敢去叫啊,只怕人家还在生我的气,惹着了可不好。”
吴婶瞧这小两口如今还真是熟络了,都会闹起别扭了。
她便笑了笑,“二郎君如何能生您的气?不若叫老奴去帮您喊喊二郎君?”
太史筝闻言刚想说不用。西屋那边的门就在此时推了开,只瞧崔植筠一身素色衣袍神清气爽地朝她们走来。吴婶见他这副样子纳起了闷,这便是娘子说的“犟驴”?
可没瞧着有什么异样啊……
崔植筠来到窗前,太史筝没好意思抬眼看他。崔植筠却先开口道了声:“时候不早,走吧。”
如此寻常的口吻,叫太史筝有些惊异。
吴婶斗胆插了句:“郎君,您今儿怎么这么早便在书房?是有何事?”
她就像是太史筝的嘴替,筝不由得举目看去。
崔植筠答曰:“没什么别的事,只是今早猛地想起过几日上值,还有些疏漏,便趁着没忘赶快整理整理。怎么了吗?”
得,小两口误会了不是?
吴婶得到答案将目光投向太史筝,筝不好意思地笑起,原是她多想了。难料,素来心直口快的太史筝,如今面对起崔植筠竟也有没长嘴的时候。
“没什么。您二位不是要去银杏阁?去吧去吧,别误了时候。”吴婶说着转身走了。
崔植筠瞧着她离开的样子,一头雾水,“她这是怎么?”
太史筝抓着肉干走出屋外,装作无事道:“吴婶怎么了?没怎么啊?行了,咱们走吧。”
崔植筠虽对这二人的行为有些奇怪,却也没再多问跟着太史筝往院外走去。路上,太史筝邀请崔植筠尝尝吴婶做的肉干,崔植筠只摇头说不吃。
二人便再也无话。
银杏阁离银竹雅堂不远,绕过银剑居就到,可等小两口并肩走过银剑居外,竟恰巧碰上仓夷与正值休沐的崔植简牵手从院内出来。还是崔植筠最先瞧见,开口恭敬唤了声:“大哥,大嫂。”
筝跟着抬眸,瞧见二人亲昵模样,差点没把嘴里衔着的肉干掉在地上。
她怔怔随崔植筠说:“大哥…大嫂……”
仓夷见到来人,有些拘谨,她心里打起了鼓,慌张着想要松开被崔植简拉着的手掌心。谁知道,崔植简竟拉她拉的太紧,叫她毫无挣脱的力气。
仓夷便只得羞涩地站在崔植简身后,怯怯地点了点头。
这是个什么情况?这人谁啊!大哥被人夺舍了?太史筝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又抬头看看西边的天,确定今日的太阳不是打西边,这才回眸看向地面。
这时间崔植简开口说话,“二郎,二郎媳妇。你们可是往银杏阁去?”
崔植筠回了声:“是。”
崔植简便邀着小两口一同前去,崔植筠与筝相视一眼没有推辞,这四个人就一块动了身。
前头仓夷与崔植简安静行路,后头太史筝一直保持着副震惊的神情向前看去,可她看了一半却又回眸跟崔植筠说:“崔二郎,你看人家大哥和大嫂好不恩爱,我也要牵手。”
仓夷在前闻言,又缩了缩脑袋。
崔植筠却撇了一眼太史筝那油光发亮,甚至带着肉香的掌心拒绝道:“吃你的肉干,自己走。”
话落,崔植筠远走。
筝在原地望了望自己的手掌,嘁了一声,又跟随而去-
几个人一行来到银杏阁,可隔着老远就听见院中吵闹,这一听便是宋明月与崔植筹的声音。只闻宋明月先开了口:“崔老三,你个傻货。叫你燃个炭,你都点不着,半天人都快来了。你是准备叫大家围炉煮不了酒吗?”
崔植筹一听这话必是许多不满,回嘴吵架也是必然,“来来来,你来你来。宋老六,快叫我看看你的能耐——”
“行,崔老三,我若点着了,你就完了!”宋明月毫不示弱,拎起火钳就上了前。
如此,院外站着的众人,便也不敢轻易进去。
可半晌过去院内没有动静,只是传来两人剧烈的呛咳声,崔植简便回眸跟小两口说:“算了,咱们还是进去吧。免得一会儿他们再出什么岔子。”
崔植筠与太史筝点了头,无甚异议。
几个人就一块进了门,这时候崔植简仍牵着仓夷的手。筝跟在后头,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崔植筠转眼瞧见她这鬼迷日眼的样子,忍不住道了句:“烟呛着你了?”
筝闻言摇摇头,自说自话道:“怪,太奇怪了。”
崔植筠没太听懂,就没去搭理。
等到几人来到廊下,只瞧宋明月和崔植筹一抬头,两张被熏的乌漆嘛黑的脸展露在众人面前,太史筝果然是第一个忍不住大笑的,崔植筠见状尴尬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崔植筹却又望着宋明月的脸大笑起来,“宋老六,咱两个彼此彼此啊——”
“呸,要不是因为你,我能这个样子。当然崔老三,你也没好到哪去!”
宋明月闻言气的丢了火钳。仓夷忍着笑意,赶忙劝解起二人来,“行了明月,你们俩就莫要置气了。快进屋去好好洗洗,这儿就交给我们了。”
宋明月见状应了声:“那就麻烦大嫂了。”是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崔植筹跟着想要进去,却又吃了个闭门羹。
他便站在廊下尴尬地笑了笑。
这下仓夷总算能松开崔植简的手来到炉火前,崔植简则站在一旁相问:“需要帮忙吗?”
仓夷摇摇头,瞧她手法利落,做起活来丝毫不拖泥带水。没一会儿便将三郎夫妻俩头疼的炭火点燃,筝不由得在院中拍手叫绝,“大嫂好厉害!您怎么什么都会做,真是无所不能!”
崔植筹也在旁附和,“大嫂嫂果然是大嫂嫂。”
仓夷被这二人夸得不好意思,赶忙伸手摆了摆谦逊道:“哪里哪里,只是些寻常的粗活,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
宋明月洗罢脸,从屋里出来,塞着崔植筹就往屋里赶,“快去洗你的脸,别在这儿丢人了。”
“哦,好。”崔植筹笑了笑,转身溜进了屋。
太史筝将目光移去,想这三郎夫妻俩也是有趣,方才还闹着脾气。
这不一会儿便又能不计前嫌了。
宋明月到一边端起酒壶搁在炉子上,顺便招呼起众人来,“各位哥哥嫂嫂。都别站着了,快坐着暖和暖和。”
几人闻言相识一眼,纷纷坐在了廊下搁着的软垫上。
崔植筹后来从屋内归来,还给女眷拿了几张毯子以防受寒。等筝接过毯子,笑着道了声谢,便将自己与崔植筠盖在了一起,“来吧,为妻大方,就勉为其难和你盖一盖。”
“我不冷。”崔植筠让了几分。
太史筝却言:“不,你冷。”
崔植筠摇摇头不甚理解,倒也没再多推辞。
视线移去炉火边的其他人,相处方式也是各有千秋。但见崔植筹自己往宋明月的毯子底下钻了钻,竟被人一脚给踹了出去,谁知崔老三根本不甘心,如此多钻了几次,最后还是孤零零坐在了毯子外边。
仓夷那边,崔植简看着那块头就抗冻,整个人跪坐在垫子上气势汹汹,倒显得一旁窝在毯子下的仓夷更加娇小。仓夷瞧着气氛,硬着头皮说他,“大郎,你别这么坐着,怪拘谨的……”
崔植简转过头一脸凶相,却只应了声:“哦。”便又松下身子,盘坐起来。
宋明月随手抓起一把竹筐里的花生大枣铺在火炉上,掉落的碎屑在火中细细炸开,冬日的美好就在这火焰之间尽显,她烤着冰冷的双手,开口玩笑道:“我瞧大哥这势头,此番不是来围炉煮酒,是来参加会盟的。”
气氛缓和,众人笑了笑。
此时已临近晌午头,瞧着空腹饮酒也不是太好,宋明月便又转头问向崔植筹,“叫你准备的饺子馅和面剂子可准备好了?这可不能再掉链子,不然咱俩今日准备的小聚,岂不全垮掉?往后哥嫂们谁还敢来?”
筝这会儿已经懒懒靠在了崔植筠的肩头,热乎乎的脑袋贴着他直冒热气。崔植筠正身直立,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也不好意思将人推开。他也只好任由其这么靠着自己。
可这人哪来这么大火力……
筝却看着宋明月想,这么和和气气地说话不也挺好?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这两口子倒也绝配。
崔植筹那边应声而答:“准备好了,准备好了。都是厨房准备的,我只是动动嘴皮的事,还能给忘了?那岂不痴傻!”
宋明月呵了一声,道是:“你以为呢?”
仓夷听闻疑惑相问:“饺子馅和面剂子?三郎,明月,你们是要作甚?”
宋明月这才转过头回话道:“今日立冬,当然是吃饺子啊?”
“吃饺子?不应是厨房包好送来吗?你难不成要让我们自己包啊?那我先声明,我只会吃。包的话也不是没试过,只不过十个饺子下锅,出来的时候却是一锅漏了馅的肉汤面片……还是不要让我浪费东西了。”
筝说罢非常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
惹得崔植筠扶额不语,众人哄堂大笑。仓夷接去话茬,“那我来包吧,这些东西我做得了。”
宋明月摇了摇头,她平等地扫视过在座的每一位儿郎,“不不不,今日咱们女眷谁也别去沾手,大嫂也不准帮忙。今日长辈们也不在,这包饺子的事,就交给他们这些男人去做。总是咱们干活,不能惯他们那臭毛病。时候也不早了,崔老三与哥哥们就忙起来吧,我也没什么奢望,只要能叫咱在日跌前吃上就行——”
宋明月说罢就懒洋洋地靠在屋门前,不再去看廊下那几张错愕的脸。
筝噌的一下从崔植筠身上起开,一脸质疑地看着他,“崔二郎,你肯定跟我一样只会吃的对吧?”
崔植筠回望去,“倒也不至于与你一般。”
太史筝的五官拧做一团,她只怕今天吃不上午饭。但筝转念一想怎么也不能打击人家,自己还是得指望着崔植筠吃饺子,便又立刻换了种态度,“是也,二郎比我聪明。那二郎你努力,切莫饿着我了。我想吃饺子,多谢。”
筝说罢就挪去宋明月身边,倚靠在了门板上。
而仓夷呢?她就是个劳碌操心的命数,瞧着她那担心样,是恨不得一个人将活全部拦下。崔植简却不等她言语,起身面无表情朝院中摆放的面案走去。
可崔植筹倒乐观,他好似很愿参与,“走吧走吧,二哥哥咱们也过去——”
崔植筠无言起了身。
如此,崔家大房的三个男人生平第一次站在了面案前。只瞧三人面面相觑,崔老大一个眼神,崔老三便心领神会地将面杖神圣递进他手里。
而后,崔老大就是一个单手擀面的大动作,但闻刹那之间,四散飞腾的面粉还未落尽,面杖竟咔嚓一声在未擀开的面剂子上断成两截。
崔植筠诧异地望向两人,太不靠谱。
看来,想叫太史筝吃上饺子,还是得靠自己……
第46章 饺子
“大哥哥!这可是弟弟我, 用从少府监拿回来的边角料连夜做的榆木面杖,你怎么就给我用坏了——你赔我!”崔植筹一声惊呼,拿着被断成两截的榆木面杖委屈起来。
崔植筠在旁若无其事地研究起饺子是什么馅。
他深知别瞧这兄弟俩一母同胞, 却是从小不对付到大, 索性便任他们去。果不其然,崔植简瞧自己落了埋怨, 转头就怼起他这小弟来。
“臭小子,你这不就是两块榆木疙瘩?我赔你什么?”
那边兄弟俩闹起矛盾。
仓夷却在廊下赶忙相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是一直观察着这兄弟三人的一举一动, 心没一刻落定过。等仓夷说罢掀开毯子欲起身过去,却被宋明月拉住, “唉, 大嫂。不许去,你管他们呢!少操会儿心能怎的?今日你就给我休息。”
筝也在旁附和, “是啊大嫂嫂, 干成什么样是他们的事,您快歇着。”
可仓夷哪里能跟这两媳妇一样心大?
她若不去看一眼, 怕是坐立难安。仓夷便央求道:“我就只去瞧一眼, 就瞧一眼。”
宋明月与太史筝瞧她那样, 也拧不过,就只许她过去看一眼便好, 其余的不可相帮。
仓夷闻之连连应答, 转过头就往面案走去。余剩筝与宋明月这妯娌俩,相视一笑, 慵懒地靠在有光照来的廊下。至于仓夷真的帮?还是不帮?她俩就不再过问了……
此刻,冬日的暖阳晒在身上, 筝与宋明月躲在毛茸茸的毯子里,好似恩怨消散, 再也没了那日的剑拔弩张。宋明月抬手抓了把烤得香喷喷的红枣递给太史筝,筝缓缓接过道了声谢。
俩人屏蔽掉外界所有纷扰,安静地咀嚼起手中的红枣来。
待到不经意问起身边人,筝说:“宋老六,这几日怎么不见你的小报有动静?”
宋明月歪着头懒懒打了个哈欠,捧来一杯热茶饮下,她回答时声音轻轻的:“不写了……我爹叫我安分点。他说要是敢得罪你,开罪了太史家,然后被崔家抓住错处赶出来,就扒了我的皮。”
宋明月说的云淡风轻,太史筝却吓得不得了。
筝直呼:“哪里有这么严重!我们家也没那么吓人吧?我爹不过就是个爱做饭的老头。再说了,就算是他们想赶你出来,三郎也绝不会同意的。你可别瞎想!”
宋明月闻言笑了笑,她想这太史筝一点也不像那些名门贵女爱拿架子,竟然还挺可爱的。宋明月便故作嗔怪道:“二嫂,可不是我瞎想,你难道瞧不出来?这崔老三巴不得趁机换个媳妇呢!他可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筝摇摇头,连连说不可能。
宋明月却大笑起,筝这才觉得自己上了当,愤声道:“宋明月,你敢骗我——”
“哪里有骗你!我爹真的说如果我被赶出去,是要扒了我的皮呢!”只是崔植筹要换媳妇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别瞧这两口白日里打得火热,到了半夜,崔植筹做梦喊得可都是宋明月的名字。
他又怎么可能愿意宋明月被赶出去?宋明月也是因为有了崔植筹这份底气,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妯娌俩人在廊下吵吵闹闹,面案前兄弟们的纠纷还在持续-
不过好在是仓夷的到来,叫气氛缓和不少。
她在了解罢事情原委,看着崔植筹手中断开的面杖,不好意思地赔礼道:“三郎,别生气。你大哥向来笨手笨脚,哪里做过这样精细的活,不若嫂嫂再陪你个枣木的?就是没你这个榆木的好……”
崔植简一瞧仓夷低着姿态为自己赔礼,立刻言说:“赔什么赔。臭小子私拿监内的东西,他还有理了?”
“不赔就不赔,但是大哥哥不要乱扣帽子!这是边角料,是要废弃了的,何况不止我,我们判监事自己也拿了的!”崔植筹撇了撇嘴,一不小心就出卖了上司。
仓夷见状扯了扯崔植简的袖子,示意他别乱说话。
她刚想安抚二人,岂料崔植筠却端着馅料幽幽朝仓夷插话道:“你们且慢。大嫂,我想问问,您可知这饺子是何馅料?我实在是有些不分?”
仓夷被他弄得一愣,其余兄弟二人也纷纷朝他看来。
可既然二郎发问,她这个做大嫂的也不好不答,仓夷便看了看馅料应了声:“瞧着这盆应是葵菜索粉鸡蛋的,你那手边的应是莲藕猪肉的。”
“原是如此。”崔植筠点点头。跟着随手从面案边掏出一支一模一样的面杖,他若无其事地边擀起剂子,边同众人说:“我没什么事了,你们继续。”
可愤怒激动的情绪被猛地这么一打断,崔植简是看着崔植筹几度抬了抬手,张了张口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高,崔植筠实在是高。
兄弟二人再也闹不下去,乖乖地垂眸该干嘛干嘛了。
仓夷惊诧着站在面案边想,她是不是该走了?可她的担忧此起彼伏,刚担完心兄弟吵架,这会儿人家不吵了,她又开始关注着崔植简,瞧他到底能不能包好这饺子,可别耽搁大家吃饭。
崔植筠似有察觉,转眸将擀地不薄不厚的饺子皮搁在崔植简面前道:“大嫂,他们俩没什么事,您回去歇着吧。”
既然二郎已这么说,仓夷也不好多留。
她唉了一声几步回了回头,最后还是咬咬牙归去了廊下-
而后撒面,擀皮,包馅。
崔植筠的动作行云流水,就好似是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但瞧每一颗出自他手的饺子,都是异常精美。叫一旁笨手呆脑的兄弟二人瞧去不禁感叹。可当二人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丑陋粗鄙,还没下锅就感觉已经食之无味的饺子,竟莫名生出一股奇怪的胜负欲。
只见兄弟二人怒目相对,势要瞧瞧谁能包的更丑些——
如此,这一张小小的面案,就分化成了一边是水深火热一团糟,一边是岁月静好一相和-
廊下,到仓夷归来时,已归于沉静。
宋明月与太史筝算是不打不相识,两人碰着清脆的酒盏,只道是:“我们算是和解了?”
一拍即合的两个人,脸上藏着几分红晕靠在一起。
等她们笑望仓夷,宋明月便大胆地开口:“把大哥收拾妥帖了?嫂嫂快来,叫我问问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这种活动大哥不会参加呢?嫂嫂快与我说说,你是怎么把大哥给收服了?”
仓夷重新坐在炭火边上,她举目时瞧见二人脸上有几分醉意,但眉目里却满是清醒。
她垂眸烤了烤火,面对着这两个善良的妯娌,心下总算松了口气。仓夷没抬头,她道:“我哪里能收服得了大郎?还不全是筝的功劳?”
宋明月闻言哈哈大笑,“谁?你说她?她收服大哥?”
筝本好奇地探着脑袋听,谁知道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她便猛地坐起身,否认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宋老六,你可别在你那小报里瞎写啊——”
仓夷赶忙抬起头解释:“不是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前几日在小花园的事,明月你也该听说了。就是自筝替我说了那些话后,大郎回去后便睡不着觉,自己在书房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会对我嘘寒问暖,有些个事同他说,也不再跟往前似地闷声不吭。这不昨日明月一说来银杏阁过立冬,我还心里打鼓,谁知他竟一口答应了。”
宋明月听了这话,诧异望向身边的太史筝,“太史筝,你到底跟大哥说了些什么啊!”
“我…我没说什么啊……”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没想到自己脑袋一热说出来的话,大哥居然听了进去,倒也是孺子可教。虽不知崔植简能坚持多久,但太史筝觉得自己没给仓夷添乱,破坏了人家夫妻的关系,已是阿弥陀佛。
谁知,仓夷却端起一杯热酒,郑重举在面前道:“筝,明月。很高兴在这个家里遇见你们,谢谢你们给我的帮助,我敬你们一杯。”
哪有前辈给后辈敬酒的道理?
太史筝与宋明月赶忙起身跪坐,端起酒杯与之相敬,三人就这么饮下了一杯满怀情谊的热酒。当最后目光相对,三人纷纷笑起。这伯府琐碎的日子,也因此而开始灿烂。
太史筝趁机搁下酒杯,借着酒意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大嫂嫂,现下无事。弟媳其实一直好奇您与大哥哥是怎么相识的?可方便与我们说说?”
筝说着怼了怼一旁的宋明月,宋明月立刻心领神会地帮腔道:“是啊是啊,我也好奇。就是我嫁来这么久,也没听大嫂说过你与大哥的事,你就说说,咱们也拉拉家常。毕竟我们之中,自己成全婚事,也就你和大哥这独一份!”
两个弟媳目光如炬。
瞧的仓夷实在不好意思,她想了想,又顿了顿便试探着应了声:“那咱……就说说?”筝与宋明月闻言立刻到炉子边抓起一把烤熟的花生,异口同声道:“说!”
彼时,这场面叫面案前的几个男人瞧见,齐齐回眸相望。
崔植筹满目幽怨,掐着面剂子最先开了口:“该死的宋明月,都是她出的馊主意,要我们包饺子。我瞧他就是故意想整我和哥哥们。瞧着吧,她现在一定在……在说——大哥你的坏话!”
崔植筹简直莫名其妙。
“怎么是说我的坏话?怎么不说你的?臭小子,你诚心找茬?”
崔植简说着便要抡起手中新的面杖朝崔植筹扔去,好在崔植筹能伸能屈,立刻就改了口,“对,大哥威武,岂能说大哥的坏话!那一定是在说——”
崔老三这就把目光朝崔植筠看去,崔大郎也跟着起哄。
兄弟二人就这么死死盯着崔植筠,将锅甩去了他的头上。崔植筠却镇定自若地搁下饺子,反驳了句:“你们莫要瞧我,我与内子认识不久,没什么坏话好说。”
此话一出,兄弟俩将目光一对,相/互/点了点头。
难得达成一致。
好,认识不久,那指定是在说二郎的坏话——
第47章 聊聊
燃烧的炭火, 发出微弱的声响,立冬的天不算太冷。
在仓夷开口前,太史筝不自觉模糊掉眼中万物, 只为崔植筠注目。这时间的案边已不再吵闹, 廊下也没有纷扰。崔植筠似乎无论做起什么事来,都是那样的认真可靠。
筝微微一笑, 觉得能跟这样的人过上一辈子,也蛮好。
当仓夷平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筝这才将视线拉了回来。她看着仓夷那眼中的喜忧参半,就知道这个故事一定长到让人难以释怀。
仓夷开了口。
“筝可能不知, 但明月一定知晓。我其实并非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只是自我两岁起便被亲生父母以十亩良田作为交换,送给了汴京福源坊内一户姓仓的人家。”
“家中是做面食生意的, 虽不富足, 但也安稳。”
“那户人家待我很好,我在那户长到十岁, 那样好的日子却因邻居烧火走水殃及我们, 而消失不见了。爹娘为了救我, 双双命丧。我也由此,成了他们口中的孤女。想来, 那场火也是在这样的月份烧起来的……”
仓夷顿了顿, 她虽心如止水地回忆,可眼中那场烧毁她灵魂的大火, 却从未熄灭过。
汴京城中多是木质结构的房子,这样的悲剧几乎日日都在上演, 就连禁中那样的天子之居,也常常不能幸免。人啊, 在灾祸面前,总也显得渺小。
筝默而无言。
宋明月同情于仓夷的经历,却难以感同身受,她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生,除了平凡,实在找不出什么悲苦来。她能做的,就只是不与其他人一般挖苦嘲笑。
宋明月问她,“嫂嫂的事,我是听过一些。只是那嫂嫂后来的日子怎么过?是又回到了本家生活吗?”
仓夷摇摇头,故事开始一点点接近太史筝最初相问的地方。
她说:“没有。他们觉得是我克死了爹娘,所以从始至终都没露过面。福源坊的街坊瞧我可怜,便轮流照顾接济我,我就是这么吃百家饭长大的。若是当年没有那些街坊,我恐怕早就饿死在那个冬天了。”
“那福源坊里住着的,基本都是在朱雀门前做生意的小贩。所以,后来等我稍长大些,我便轮着番的在街坊们的摊位和铺面帮忙做工,以报答他们的恩情。”
“我就是在李家姐姐的晨食摊,认识了大郎。”
回忆至此,仓夷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仿佛那些孤独的日子,并非是苦难,而是如骄阳般温暖。
筝与宋明月抬起头。
仓夷不忘将剥好的花生分到她们手中,“大郎好像很喜欢李家姐姐做的头羹,无论风雪雨晴,只要是早起轮值,他总会绕个内城那么远,跑去朱雀门前吃上一碗,然后再到宫里去上值。”
“所以在我去帮忙时便能常常见他。”
“只是我俩相识一年,却从未说上半句话。他总是默默坐下,在吃完一碗头羹后,就将铜板丢在案上悄无声息地离去。其实也不怪我不同他讲话,只是大郎穿着戎服,一脸的凶相,我们这些市井百姓岂敢与这样的官爷多置喙?”
“我怕他怕的紧,就连给他上羹也直打颤。想必大郎肯定早就看了出来。现在想想可真是丢脸。”
仓夷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太史筝闻言会心一笑,想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估计那时怕崔植简怕得要死的仓夷,怎么也想不到,时至今日她竟嫁给了他。
宋明月却在旁起哄道:“什么爱吃头羹?京城好吃的头羹那么多,大哥还至于跑去朱雀门那么远?吃一次是偶然,那吃一年,分明就是借口!嫂嫂我瞧吃头羹是假,跑去看你才是真。”
仓夷被宋明月说得害臊,连连摆手否认,“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月你别胡说,你大哥他只是可怜我……”
宋明月反倒来了劲,装着声势起身,“嫂嫂不信?那咱去问问大哥不就知道——”
只瞧崔植简那边闻声回了头,好在太史筝眼疾手快将人按住,这才没叫宋明月胡说。
崔植简望去廊下开口相问:“何事唤我?”
仓夷连忙转头道是:“没有没有,大郎你听岔了,好好包饺子吧。”
崔植简听了媳妇的话,便又将头转了过去。可等他一回眸,就见崔植筹一脸幸灾乐祸地说道:“啊,什么听岔了,分明就是在说大哥的坏话!大哥,这你能忍?”
老三夫妻俩还真是如出一辙,看热闹不嫌事大。就连说话的口气都是一模一样。
可媳妇能说他什么坏话?
崔植简立刻装作不屑,沉默着擀起了饺子皮。
只是瞧他那用力的动作,就好似在泄愤一样。崔植筹这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只道:“大哥,你高抬贵手,行行好!这榆木面杖,真的只剩一个了——”
廊下那边,仓夷嗔怪起宋明月,“明月,你再如此,我可不往下说了…”
此话一出,这可急得听了一半,正起着劲的太史筝,出言调和道:“别啊大嫂嫂,您好人做到底,就将故事说完。不若弟媳今儿定是睡不着觉。都怪宋明月嘴上没把门!宋老六,快给嫂嫂道歉——”
就如太史筝所说,若是今日听不完这故事,宋明月也一定是彻夜难眠。她便立刻赔礼道了声:“大嫂,我错了。”
可仓夷这脾气秉性,又怎会是真的跟她置气?仓夷便顺着台阶也就下了。
“那你切不可再胡来。”
宋明月与太史筝乖巧地点点头,比个手势自觉将嘴封了上。只是在此之前,筝还是要问:“嫂嫂快说,既然你跟大哥是一年不说一句话,那又是怎么在一块的呢?”
故事在插曲中拉回正轨,仓夷这才开了口:“是因为那日……”
往事历历在目。
仓夷又在开口前起伏,她犹豫再三,还是说起了那天,“我的亲生父母不知从何处冒出头来,跑去李家姐姐的摊子大闹,要我在他们的安排下与个我完全不相识的人成婚。我不肯,他们却说他们已经收了那家的聘礼,我是不嫁也得嫁,跟着便要强行将我带走。”
“李家姐姐自然不同意,就与他们起了争执。谁知,他们竟出手伤了人。”
“我实在不想牵连无辜,却又没什么好法子,便只能同意跟他们回去。如此只要不给街坊们添麻烦,我自己是什么样已是没什么所谓。可恰是此时,大郎竟不同往常拍案起了身,呵退了他们。他们见大郎戎服加身,不再嚣张,只道是明日再来。”
故事里的跌宕叫人惋惜,太史筝静静倾听着她的过去。
仓夷在悲痛过后,走向光明,她接着说:“而后,等他们走了。我想道谢送大郎进了朱雀门,大郎却在朱雀门下与我站了很久。我记着那天汴京下着小雨,我俩就那么站在朱门跟儿,谁也不说话。”
“直到,大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要不要嫁给他……”
浪漫的氛围,叫太史筝与宋明月不由得惊呼。两个人激动的眼眸,就好似站在那年的雨里。她们怎么也不会料到,这哥仨里,这看上去最粗糙的崔植简,竟是如此细腻……
“那嫂嫂你答应他了吗?”宋明月好奇上前。
太史筝在旁回嘴,“宋老六,你说的不是废话?没答应,那你面前现在坐的是谁!”
宋明月反应过来,又将身子缩了回去。太史筝却又问:“只是大嫂嫂缘何会答应大哥?你们其实也不算太熟,就算您有难,应也不会贸然答应大哥的请求吧?”
仓夷笑着垂眸瞥向崔植简的方向。
她答:“我问过大郎,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娶我?他什么也没多说,他只是告诉我说,他与我遇到了一样的境遇。可我想大抵就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才叫我们决定走在一起。”
冲动只在一瞬之间形成。
仓夷深知,他们是彼此那年唯一的选择,却也是最对的选择。反抗命运的不平,是他们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只是后来,未来日子中从未设想过的磨难。却冲淡了从前的那份冲动。
所以他们又开始变得怯懦。
可日子还长,谁也不可能猜透最后的结局……故事到此戛然而止,许多细节留存于仓夷心里,至于太史筝与宋明月能够回味的也只有一份年轻的悸动而已。
那边崔植筠唤来使人将兄弟三人包好送去下锅的饺子,已端进了院。崔植筹见状提议道:“二位哥哥,不若咱们就端着各自的饺子让她们好好评评,看看谁包的好?”
崔植简胜负欲向来很足,他是无甚异议。
崔植筹便将目光递向崔植筠,可崔植筠不争不抢,他只觉无趣,又拗不过眼前这两头犟驴。就只能无奈跟着过去,但瞧三人来到廊下,没去注意妯娌三人动容神情,只顾着争强好胜道:“来来,这是我们三人包好的饺子,你们快来尝尝谁的更好——”
之前的气氛全部消散。
宋明月指着小桌上的饺子,同崔植筹嫌弃道:“馅料不都是厨房调好的……有区别吗?瞧把你能耐的……”
崔植筹皱皱眉抗起了议,“那怎么能一样,这东西虽是现成的,但把它组合起来的人是我们啊!”
太史筝则看着崔植筠端来,堪称精品的饺子,震惊不已,“郎君,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你第一次包饺子。你这简直熟练的不像话——”
崔植筠似是有些得意,可他却缓缓将饺子搁下没有言语。
仓夷呢?她瞧着崔植简信心满满搁在面前,一个个长相怪异的饺子,想夸却无从下口。只听她憋了半晌,也只道出一个铿锵有力地好字。
崔植简闻言从媳妇那得到勇气,盲目地看向众人,只道:“那你们倒是快评评,谁的可堪上品。”
评?那还用评?结果显而易见。
崔植筠沉得住气,纵使不用太史筝夸奖,他也对自己与那俩货的较量信心满满。
只是不知是不是刚听完仓夷的故事,太史筝与宋明月瞧崔植简总觉得他的形象高大威武。
于是乎在仓夷头一个将票投给实至名归的崔植筠后,这妯娌俩竟相视一眼,睁着眼选了卖相最难看的那一盘。
惹得崔植筠蹙眉不语,崔植筹大声抗议,“黑幕,绝对的黑幕!大哥是不是给你们什么好处了,我抗议,我反对——”
“抗议无效,反对无效。”宋明月驳回了她那倒霉丈夫的抗议。
太史筝则躲闪着崔植筠的目光。
眼下,只有崔植简得意洋洋,热情地分享着自己那盘获胜的饺子,却吓得妯娌二人连连退避。
可是说假话总要付出代价。
瞧宋明月往右一躲,跟崔植筹说:“不了大哥,我吃老三的就行,他应是吃不完。”崔植筹却愤愤将饺子护住,丝毫不给宋明月面子。
再瞧太史筝往左一挪,朝崔植筠道:“多谢大哥,好意我心领了,我不吃二郎的,他该伤心了。”谁料,崔植筠伸手轻轻一拉,将饺子送去了大嫂面前。
如此,退路全无。
两人尴尬地又挨回到一起去。
筝看着那盘难以下咽的饺子,明了自作孽不可活,便抢先开口说了句:“明月,你不是饿了?来,你先请——”
宋明月闻言眯眼看向身边人,只笑不语。
饿了?谁饿了?
太史筝,你莫要扯谎来害我——不然明日小报,拉你做头条!
第48章 暧昧
仓夷瞧着崔植简逼得妯娌俩脸色发绿, 便拿起桌案上的碗筷,雨露均沾地将兄弟三人包好的饺子,每个都夹了一个入碗。
她道是:“行了行了, 大郎你别逗她们了, 再不吃这饺子就要凉了。快坐下吧。”
仓夷递了台阶。
崔植简却心想自己也没逗她们啊?这饺子不也是她们自己情愿选的?他又没逼谁?只是这回,崔植简倒没有不识趣, 他那榆木脑袋虽想不明白,但还是乖乖坐了下。
太史筝与宋明月眼见得救了, 纷纷抬起屁股朝自家那位的身边挪去。
崔植筹一瞧宋明月归来,刚稍稍侧开身子准备将饺子靠去, 想象着如何接受她的道歉。谁料, 宋明月却端起碗筷,在瞥了崔植筹一眼后, 将筷子狠狠向崔植筠包的那盘夹去。
这可引来了崔植筹的不满, 他大呼:“宋老六,你欺人太甚。”
宋明月却陶醉于欣赏崔植筠包的饺子中, 忘乎所以。她在感叹,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优秀的男子。
桌对面, 太史筝来到崔植筠身边,不好意思地同他笑起, 跟着轻声贴在他耳边求饶道:“二郎, 我错了。其实在我心里你才是第一。我选大哥完全是出于同情!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我真的错了……”
筝的轻声细语, 在崔植筠耳边挠了过去。
只是崔植筠又怎会跟她计较那么多?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只瞧崔植筠无言离开太史筝身侧,夹了一颗自己包的饺子放入她面前的碗中, 沉声说了句:“吃饺子能堵住你的嘴吗?”
这是原谅她了?
筝点点头,笑着应了声:“当然可以。”
如此方才的闹剧终于在此刻停止, 一群人围坐于小桌前,火炉边,重新热闹起来。
杯酒斟满,碰盏时一场欢愉。
筝坐在这其乐融融里,眯眼笑起。她喜欢这样温暖的午后,与这样一群人吵吵闹闹,然后再被热烈的酒浇灌腹肠。
一直到桌案上的饺子见了底,几人酒足饭饱开始变得默默不语。
太史筝披毯坐在崔植筠身边,瞧着使人走来将残局更替,换来一盘盘时令的冬桔,便伸手取来一个搁在火炉上烤香。
火柴爆开的声音,安抚起众人杂乱的思绪。
一群人安坐岁月静好之间,纷纷屈膝望向院中将要落尽的银杏。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还是就这么一直发呆下去?
谁也不去言语,谁都不想打破这份平静。
崔植简与仓夷坐在最中间,他最先将视线偏向身边的发妻。只闻他开口时的声音依旧浑厚,可说出的话却是带着关怀的温柔,“困的话就靠着我。”
他真的变了很多。
可其实崔植简许本就不坏,他许本就爱着仓夷,他这么多年或许差的,就是太史筝那日的点拨罢了。
怎料,不等崔植简话音落下,不等仓夷做出反应。
太史筝与宋明月这吃瓜的群众,便隔着桌案对上眼神,忍不住唔了一声。
这是什么动静?
崔植筠看向太史筝,崔植筹瞥向宋明月,两兄弟皆为自家夫人不解注目。可再瞧中间的崔植简望着仓夷羞意渐浓,更是一头雾水,懵在原地。
气氛尬在这儿,宋明月忽然想起什么捶起了崔植筹的手臂,“对了,老三你昨日不是还准备了签筒?快去拿来——”
“哦,对。我这就去拿。”
崔植筹被她这么一提醒,总算反应过来。只是等他慌忙起身,却在报复性地捶了宋明月一下后,才悻悻离去。
而后,瞧着崔植筹拿着签筒与笔砚归来,太史筝好奇问道:“三郎,这签筒是做何用?”
宋明月抬眼接过话茬,“二嫂不知怎么玩?我来跟你说。你瞧这签筒里面是不是有二十四只没有签面的竹签?待会咱们就一人分上四支,然后分别画上专属自己的标志,等画好了,再将竹签投回签筒里。”
“如此咱们轮流来抽,谁抽到对应人的竹签,就得听那人的命令或是问话,若是不照做或是不肯答,那就自罚三杯。若是抽到自己,就重新抽取。依次等到签面全部抽完,便算作结束。”
“二嫂可明白?大家可明白?”
筝似懂非懂地点头。
宋明月迫不及待将竹签分发下去。只瞧在场之人无一人扫兴,纷纷在属于自己的四支竹签上画下标志。待到竹签全部归了位,崔植筹便立刻摇晃起来。
他将竹签全部打乱,兴奋朝众人说道:“谁先来?谁先来?”
可众人却开始躲闪,谁也不愿做第一个出头的鸟。
崔植筹见无人愿意,就转眸杀熟,撇嘴与宋明月说:“既然哥哥嫂嫂们都不先,宋老六,你来打个样——”
“行……我来就我来。”
宋明月蹙眉回头,不肯服输,说着伸手就接过签筒摇出一支签。
签子落定,根本用不着宋明月操心,躲闪的众人便齐齐探头上了前。筝跟着大家伸出脖子瞧了半天,怎么也看不明白,她撅了噘嘴问:“二郎,是你的吗?”
崔植筠摇了头。
筝又问:“大哥是你的?还是大嫂的?”
大哥夫妻俩也摇头。
筝疑惑着坐起身捏了捏下巴,“那这小王八是谁的啊——”这时候,崔植筹才在人群外伸出了手,“我的,我的!你们看不出来吗?我画的是宋老六啊!”
宋明月闻言火冒三丈,随即大骂道:“谁?我?崔老三,你才是王八!你全家都是王八!”
“?”
宋明月的话,殃及一池王八。
只瞧这一家子“王八”纷纷将目光投射过去,齐齐带着质疑地嗯了一声。
宋明月是百口莫辩,她现在恨不得立刻跪倒在众人面前,“不是,不是。哥哥嫂嫂,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怎么会是王八?你们要是王八,我是什么?”
但瞧宋明月越描越黑,只得将矛头转移去崔植筹身上,“哎呀,冤有头债有主。都怪崔老三,都是他激我。”
可崔植筹正咧着嘴大笑,哪里还有空搭理她。宋明月便狠狠掐了他一把,“快点,崔老三,我不是抽到你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在那笑了。再笑看我今天晚上怎么跟你算账。”
宋明月的威胁起了作用。
崔植筹瞬将咧开的大嘴合了上,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咳咳,宋老六,方才的规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你给我听着,我命令你现在就给我涨零用钱——”
岂有此理。但闻崔植筹话音落下,零花钱并没有如愿出现,只有宋明月给予他的邦邦两拳。
宋明月在泄愤之后,自觉端起酒杯斟满。
她道:“崔老三,你别做梦了。我今日就是喝死在这儿,也不会给你涨一文钱!”
“你!”崔植筹愤愤不平。
如此,三杯酒下了肚。
两个冤家的矛盾升级,是怒目相视,谁也不肯放过谁。
太史筝见状兴奋地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相问:“这个树苗是谁的?二郎是你的吗?”
筝一开口就先问崔植筠,她好似很期待自己能抽到,弄得崔植筠都想将自己画的标志提前告知于她。谁知,仓夷却开了口:“筝抽到的…是我的……”
“那大嫂快说,要我做什么?”筝蓦然笑起。
“嗯……我……”
仓夷难想了半天实在为难,转头又将目光移去了崔植筠身上,跟着左右扫视过这夫妻俩,仓夷竟说,“筝我也不为难你,咱简单些。你与二郎十指相扣,互相瞧上个十秒便好。”
简单点?这可一点也不简单。
这签分明是太史筝抽到的,缘何受难为的会是自己?
崔植筠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太史筝却信心满满地上前,“多谢嫂嫂手下留情。”
筝说着顺滑地抓起崔植筠的掌心,不给他预留任何准备的机会,就贴去他的面前,与之四目相对。一双似水秋眸顿时闯进崔植筠的眼中,随之而来的悸动让人陌生……
廊下寂静,崔植筠只听得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他从未有一刻觉得这颗心能如此鲜活。
筝抓紧崔植筠的掌心,享受着眼前人带给自己的平静与安心。
她很难描述此刻自己表露于眼中的情感。
小两口就这样旁若无物地相望,直到掌心发烫,忘记默数那漫长的十秒。
这是崔植筠第一次忘了逃。
宋明月在旁环臂抱怨,“唉,果然是与二哥哥这样俊俏的郎君,才能这般深情相对。大嫂,待会若是我抽到您,还请您让崔老三离我远点,我怕我会吐掉。”
“宋明月!我比二哥差在哪?我很丑吗?”崔植筹不服气。
宋明月回眸将他打量,少年明朗,如烈烈朝阳。可惜没长脑子,她便应了句违心的丑字出来。哪知崔植筹一个反手,就将宋明月的掌心握住,誓要与其四目相对。
“呕——”
宋明月似乎对浪漫过敏,她心里害羞,脸上却一脸嫌弃地偏过了头,“大嫂,你能不能管管对面那两个,十秒早就够了吧!他俩没看够啊?”
仓夷瞧着一对对口嫌心不嫌的夫妻,忍不住笑道:“好了好了,筝可以了,就放过二郎吧。我瞧他身子都僵了。既然你与明月都抽完了,那这接下来就该我了。让我瞧瞧……”
仓夷说着抽出一支新签,“这上头怎么就点了个点?这是谁的?”
“哈哈哈哈,一个点?嫂嫂,这您还用想,在座的各位,手笨的像脚一样的还能有谁?当然是大哥啊——”崔植筹那边还和宋明月纠缠推手,却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挤兑崔植简的机会。
仓夷闻言噗嗤一笑。
她这么瞧瞧,这个点确实像是出自崔植简的手笔。
“老三,你找揍?”
崔植简见自己被嘲弄,粗鲁地挥起了拳头。仓夷一抬手就给拦了过去,“大郎,既是你的,咱们就按规矩来。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或是想问我些什么?”
崔植简听见仓夷的话,拳头缓缓下落。他转头将她相望,不知是不是借着酒劲,崔植简竟忽然开口问了声:“夫人,那我问你,五年了,你是否有一刻后悔嫁给我?”
此话一出,仓夷怔住不动。
可桌案的两边,宋明月却猛然甩开崔植筹,太史筝也无情推开了崔植筠。但瞧好事的妯娌俩人再次对上眼神,伸手利落掏了一把花生撒在案前,毫不避讳地将耳朵送去了他们面前。
筝的好奇心暴增,她觉得今日真是顶好的一天!
可彼时,崔植筠僵住的身体,还在原地不动……
第49章 竹签
微风拂去一地凋零。
仓夷的碎发划过脸颊, 她有双圆圆的眼睛,不算有神,却总是明亮。她从来乐观, 却最怯懦。仓夷转眸看去身边人, 那个人高马大到能顶天立地的儿郎,不悔二字便极其郑重地落下。
她说:“大郎, 其实我很感谢你给我一个家。”
尽管崔植简总是粗心笨拙,哪怕伯府的很多人都看不起她。仓夷却始终热爱着这里, 热爱着自己的生活。只因为人生虽有不如愿 ,但遇见的温暖总能抚慰创伤。
花生壳被挤压地咔嚓作响, 太史筝捧着小脸眉目含笑, 宋明月将花生不断塞进她的口中。
两个人忘我地观摩着。
谁料,崔植简竟在听见仓夷的这番话后, 二话没说捧起她的脸颊, 当着众人的面吧唧朝她亲了一口。这可吓得在场之人大惊失色。
仓夷更是羞地说不出话,狠狠打了一拳在崔植简坚实的胸膛。
没想到, 真是没想到……
还是得老夫老妻, 就是比他们这些小年轻奔放……
筝错愕地吞了一口口水咽下。
银杏阁陷入一片死寂, 宋明月猛地一哆嗦,她为缓解尴尬, 赶忙清了清嗓子打岔道:“啊, 那个那个,该谁了该谁了?快抽签, 快抽签。崔老三?你抽不抽?”
崔植筹还没缓过来劲地直摇头,宋明月便骂了句:“就你事多。那……二哥哥, 你来抽吧——”
宋明月眯眼看向崔植筠,崔植筠却攒着被太史筝摸过的掌心恍惚。
筝便回眸轻问了声:“二郎?明月叫你呢?”
“嗯?”仿若只有太史筝的声音才能叫他抬眸, 崔植筠茫然看向众人道了句,“何事?”
筝噘嘴瞧他,“该你抽签了呗。”
崔植筠没有说话,他下意识躲闪开太史筝的眼神,默默上前随手抽了一支竹签。筝好奇靠去,崔植筠却挪开三分,筝没在意,她问:“是谁的?是谁的?是我的吗?”
崔植筠却看着竹签上的月牙,猜到几分,“不是,应是植筹媳妇的。”
太史筝又泄了气。
别人夫妻一对对都能互相抽着,凭什么就他们不能?
筝瘪嘴坐着,生起了闷气。
可有人欢喜有人忧,只瞧宋明月讶然一声,“什么?二哥哥抽到的是我的?”
崔植筠闻言将竹签递去,叫她确认。宋明月缓缓接过他手中的竹签,欣喜异常,“还真是我的签子,我与二哥哥还真是有缘。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宋明月说罢开始扭捏起来。
崔植筹一瞧他媳妇这个样,瞠目盯着宋明月,想要给他一些作为丈夫的压迫感。宋明月却都做无视。此时,太史筝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赶忙往崔植筠身前挪了挪,整个遮住宋明月的视线,不叫她对自家夫君使坏!
崔植筠看着眼前忽然多出的人,左右移了移视线,最后只能注视着她的头顶。
“宋老六,你想好了没?”筝出声催促。
宋明月却捏着竹签讪讪道:“那个……二哥哥,这支签我能不能存着,等到想起了再提……”
“不行!”崔植筹当即制止,“宋老六,你这就是耍赖!”
宋明月一听自己被崔老三怼了,转头面色一变当即朝崔植筠道:“二哥,我要你画一副你认为崔老三小时候最丑的图,我要把它挂在伯府的门外,叫大家都瞧瞧崔老三的丑态。”
崔植筹随即大声反驳,“宋明月,你小心可不要再栽在我手上!二哥哥,不许给她画!”
“?”
崔植筠愣而无言,转头自己斟了三杯酒饮下。宋明月这才察觉自己被崔植筹搅和着,错过了多好的机会,只瞧她气得将签子丢在了崔植筹怀中,转头不再相看。
这事算告一段落,崔植简便自告奋勇充当下一个。可待他瞧见签面,却抱怨了声:“怎么还是老三媳妇的?”
宋明月一听看向崔植简,“怎么大哥,抽到我的很倒霉吗?”
崔植简摇摇头,“就那样吧。”
“嘿,大哥你!”宋明月不满起来。
仓夷瞧崔植简那说话不过大脑的样子,转头又用手肘怼了怼,以作提醒。崔植简这才好气应了声:“行行,老三媳妇说吧,要我干啥——”
宋明月听罢努了努嘴,一肚子坏水,“我也没什么想提的,那大哥就跟崔植筹掰个手腕子吧。”
此话一出,崔植筹那小身板不禁在廊下抖了抖。
他呆呆望向崔植简那威猛的身姿,只瞧他坐着的个头都比自己要高,顿时大呵道:“我不同意。”
“我同意。”崔植简却来了劲头。
崔植筹见状要逃,崔植简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崔植筹如小鸡仔般拖上了桌案。
崔植筹这小鸡仔上架,无处可逃,只能连连求饶道:“大哥哥,弟弟错了。您赢了行吗?您就放过弟弟吧……弟弟还要靠这双巧手吃饭呢!您也知道,这是爹好不容易才同意让我去的府衙,若是被赶出去,弟弟可就完了呀——”
“被赶出来,那就跟哥习武去。”崔植简不闻崔植筹的示弱,执意要跟他掰上一掰。
崔植筹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什么法子总也要试试。
他便大呼:“崔大郎,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娘亲——”
谁料,崔植简个愣头青软硬不吃,一门心思要跟他较高下,“老三,你尽管去告。我只要眨眼,我就不姓崔。不过得先跟我掰完再去。”
只是这高下立判,还有比的必要?
宋明月便在一旁起哄,“崔老三,你个怂货。这都不敢?我可看不起你!”
可惜,崔植筹却不是那种随意就能被激将的人,他欲哭无泪地恐吓道:“宋老六,你还好意思说我?闹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你等着吧,今日我这胳膊要是折在这儿,咱俩后半辈子都得喝西北风。”
可宋明月哪吃这套?
她立刻装作心痛摸起崔植筹的脑袋,娇滴滴地说:“三郎,莫要担心。你若废了,我后半辈子就是砸锅卖爹,也不会叫你喝西北风。”
“明月,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崔植筹闻言感动万分。
可这样假的套路,也只有崔植筹会上她的当。宋明月抿嘴点点头,“那你现在愿意为了我,跟大哥掰手腕吗?”
崔植筹刚想点头说不愿,就被宋明月推进了虎口,“来吧,大哥掰吧。不要客气——”
“宋明月,你——”
崔植筹来不及反抗,就被崔植简握住了手心。
他惊愕地看着被握到血液不畅的手臂,没过三秒,就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一阵弹响,但瞧崔植筹半个身子猛然倒在了案上。魂魄瞬间抽离。
他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崔植简胜之不武,却还是会得意于“欺负”了弟弟。
这回灿烂的笑容转移去宋明月脸上,她直咧着嘴大笑。太史筝坐在桌边,勾着脑袋伸出手戳了戳桌案上似一滩烂泥没有任何反应的三郎,转头看向崔植筠,“郎君,他这样没事吧?”
崔植筠却见怪不怪地摇了摇头。
太史筝这才放下心来。
而后,该是崔植筹抽签,宋明月瞧他那扶不上墙的样子,便说:“就先跳过这傻货吧,咱们先抽,剩下的都是他的。那这回咱们按座次来,二哥哥你先——”
崔植筠依旧平静,他抽出竹签的动作干净利落。
筝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她垂着眸不再去看,反正崔植筠也不会抽得到她。谁知崔植筠看着竹签上的图案,竟轻轻递去太史筝眼前问:“这蕈子,是你画的吧?”
筝落寞的眼神一点点明亮,她高兴地应了声:“啊哈哈,郎君终于抽到我啦!”
崔植筠闻言又将支竹签收回细细凝视起,他问:“夫人,想我做什么?”
筝好似早就设想好崔植筠抽到自己时,她该说些什么,只听她郑重面向崔植筠同他说起,“崔植筠,你觉得与我成亲好吗?”
期盼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递来,这瓜总算吃到了自己家。
崔植筠缓慢眨动的眼眸,定格了时间,风从向阳的地方吹来。他将目光从太史筝的竹签上移来,凝视起眼前这个既陌生却又熟悉的人。
婚姻的缔结,穿透时间的裂隙,直至将希望在对方眼中填满。
崔植筠才应了声:“不坏。”
为什么不是好与不好这样肯定的答案?没人读的明白……
只是,炉火上的酒壶还温热着,崔植筠没去选择逃避,将它决绝端起,已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当筝看着一片片被枯黄同化的树叶,旋风而起,不觉眯起了她那双明媚的眼睛。
她告诉崔植筠:“那我也一样。”-
后来,炉火暗暗,
这场立冬的小聚也结束在了火光熄灭前的那一刻。
大家挥手作别,纷纷离去。
彼时,竹签四散。
宋明月没去打扰趴在她腿边困倦的崔植筹,亲手将这二十四支他辛苦雕刻的签子,一一收进签筒里,“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不对,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她的手指轻轻拨弄,却发现总也差上一只。
宋明月抬头低头寻了半天,也不见那支的身影,她开始看着桌上那少了一只的蕈子,疑惑起来……
这支…是谁的来着?-
银杏阁外,太史筝和崔植筠与大哥夫妻分离后,并肩走在归家的小径上,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崔植筠掩在冗长袖衫下的手,不知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他们就这么慢慢地走,慢慢迎接黄昏地到来。
直到,走到银竹雅堂的门外,晚霞变成了浪漫的粉红色,太史筝抬眼停住,在崔植筠抬脚跨门前笑着望向西面。崔植筠也像是察觉到身后人的停顿般,渐渐放缓脚步。
这时间,筝的眼眸被染成了粉红色,她望着晚霞发出感叹:“二郎,谢谢你让我遇见一群这么好的人。”
“这样的日子真好……”
崔植筠嘴角勾起的弧度,在光影安淡处转瞬消失,他冷静答曰:“不必谢我。”便举步离去。
太史筝却决定留在此处,想要看看晚霞何时散却。
那头崔植筠回到院中悄然推开了书房的门。
下一刻明暗交替,昏暗的房间,唯有几束不太明亮的光线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崔植筠沉默着来到古朴的博古架前,单手取下那个落满尘埃的木盒打开搁在案上,垂眸就瞧见那张字迹歪扭的经卷安然躺在原处。
他终于伸出了衣袖里的掌心,露出了那支丢失的竹签。
崔植筠并不知自己为何要将这无关紧要的东西带回来,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待到轻轻将竹签搁在经卷之上。
崔植筠凝眸而望,他想……
太史筝,
何必言谢呢?或许…是我该谢谢你吧……
第50章 撒娇
这是许多天后一个寻常的早晨。崔植筠婚假休矣, 已是接连上了两日的值。
起初第一日离家时,他还甚是忐忑该如何面对那日偶遇的学子们,唯恐有人会说些闲言碎语。哪知太学一切如旧, 只是若说不同, 那便是无论他走到哪都会收到一片诚心的恭贺。
如此,崔植筠终是放下心来按部就班的生活。他的日子便也渐渐回到往昔的正轨。
晨曦微露, 崔植筠如常掀被起身,欲洗漱归置, 却猛地察觉自己的左臂,似是被什么东西拽住般动弹不得。他先是疑惑, 后又梦醒, 才幡然想起这短短半月,自己的生活中已有了太史筝的参与。
崔植筠僵住不动, 他半撑着身子一边不想打搅太史筝的好眠, 一边苦于脱不出身去……
时间流逝,天也越来越亮。
崔植筠有些发慌。
他想若上值迟了, 指不定太学中的同僚该如何玩笑, 到时自己定是招架不来。
于是乎, 崔植筠在迟到与弄醒太史筝之间,选择了弄醒太史筝。
只瞧他狠心将手抬起, 刚准备在太史筝的肩头落下, 就被那带着沙哑的嗓音,定在了原地。
筝眯着惺忪的眼睛, 额头轻轻抵在崔植筠的手臂,撒娇道:“崔郎, 不去上值行不行……”
她原来醒着。
崔植筠收去了悬空的手掌心,沉声应道:“你说呢?”
太史筝却可怜巴巴地抬头将人相望, “我说,我说自然不行。可是……郎君不在家的日子好无聊。宋明月回了娘家,大嫂有好多家务要忙,圆子整日跟吴婶跑的不亦乐乎。院子里就剩我巴巴等你回来,你若是瞧见,一定觉得我可怜。不若你今日放班要是归来的早,咱俩到哪去玩玩?”
只是,别瞧筝现在说的有鼻有眼,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抽泣。其实不然,崔植筠不在,她是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想吃饭了就叫人传菜,无聊了便到处转转。这般逍遥的日子怎会可怜?
她只不过是昨日遛弯溜到西院,听了个三嫁三离老妇的教诲。
那老妇说:女人,得学会娇柔示弱。装作让男人觉得自己离不开他的样子,如此狠狠将其拿捏,以后才能对自己唯命是从。
筝被老妇的头头是道唬住,今日偏要施展一二。
怎料,他家这郎君偏与寻常的不同,崔植筠眼下一门心思想着上值,抬手从太史筝束缚中脱出,就往屋外走去,“时候不早,上值要迟,实在不便多留,夫人觉得闷就出门逛逛——”
“诶!我说你这人……好生无情。”
太史筝瞧着眼前人消失不见,随即泄气,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直骂崔植筠不识趣,死脑筋。
再理他,就是小狗。
可等筝转念一想,是不是自己用错了方法?没学到老妇教的精髓?不若今日再去寻上一回。谁知,就这么想着想着,太史筝便又在留有崔植筠余温的床铺上,沉睡过去……
直到后来,日上三竿。
浮元子掀了太史筝的被褥,筝才迷迷糊糊从一个跌宕曲折的梦中醒来。
她一睁眼将呆滞的目光望向无被褥遮盖的床铺,竟什么也没说。浮元子觉得奇怪,今日怎么不骂人了?于是乎,浮元子在她眼前伸手晃了起来。
她问:“娘子,这是怎么?睡傻了吗?”
太史筝却茫然摸索过自己的脸颊,又顺着肩颈缓缓落下,她在察觉到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后,总算开了口:“圆子,我做了个梦…”
“做梦?”浮元子叠起被子没去在意,她说,“这有什么稀罕?我可天天做梦,都不带重样呢~娘子快起床,厨房那边备好饭送来,就差您起床用了。”
太史筝却似惊魂未定,一把抓住浮元子的手臂,震惊道:“我梦见崔植筠外面有人了!”
“谁?二郎君?”
浮元子闻言笑起,她摸了摸太史筝的手背安慰道:“您这梦若是套在夏舍人那种浪荡公子身上,我定是一万个相信。可您若说是咱家郎君?那我就说您真是多想,不过是个梦而已,娘子就别操心。”
“好了好了,快起床了。”
筝点点头,浮元子转身离去。跟着伸手拍拍脸蛋保持清醒,她这才抬腿从床上起来。
之后简单洗漱,太史筝神清气爽坐在桌案。可等她刚拿起调羹,就听见浮元子急匆匆从屋外赶来,筝却气定神闲地张口吹了吹羹汤,打趣道:“怎么了圆子?你也做噩梦了?”
此间没有外人,浮元子便如从前般随意抽出凳子坐了下。瞧她随手拿起桌上的肉饼,嚼了一口同筝说: “做什么噩梦,我做也只能是白日梦。哎呀,都被娘子整岔了,是门房刚才送信过来说,邶王府派人来请您过去,好像是邶王孙叫您。”
“齐十一?她好难得叫我!”
太史筝一听是齐佳觅召唤,二话不说,速速扒拉完眼前的羹汤,拉着浮元子就要往外走。
浮元子半歪着身子相问 :“娘子急什么?吃完再走也不迟吧——”
筝却说:“别吃了,好东西邶王府多的是,你且留着肚子。这些东西就分给吴婶他们吃,不若咱们晚上回来吃也行。走了走了。”
太史筝催促,浮元子无奈衔了张肉饼与她火急火燎出了门……-
谁知来到府门前,齐佳觅便已派好牛车停在门外,太史筝刚想拎着裙子走下台阶,转眼就听见有人开口耀武扬威朝这边呼喊:“这是谁家的牛车不知礼数停在中间,挡了我们郡王妃的路?去去去,快挪到外面去——”
太史筝打眼瞧,原是郡王府的家臣。
还是一样仗势欺人的厉害。
“这县主妈怎么又来了?”浮元子看着不远处外的车架,忍不住在筝身边嘀咕。
筝回眸疑惑了句:“又来?”
浮元子左右环顾而过,躲在太史筝身后低声道:“前天好像是县主头疼,郡王妃便来了一回。我昨天跟吴婶去别屋串门,正巧碰见个在县主院里伺候的女使,她都说,这郡王妃是没事三天两头往伯府跑,若是逮着他们的错处,就是一顿数落,好不威风。不知今日这又是怎么的?”
筝闻言联想起那日在苍云亭前所闻,真是不解,既然如此放心不下,郡王妃当初又是怎么同意的这门亲事?
应是招个赘婿才是。
可瞧着人家是爱女心切,筝也就没有多言,打算上前叫齐佳觅派来的牛车往前去些,免得闹出事端。
谁知道,那头吆五喝六的家臣就已到了车前,只瞧他仗着郡王府的威风叫嚣道:“我方才不是说让你们速速让开,怎么如此不识抬举?我告诉你们,若是惹了郡王妃,这郡王府你们可开罪不起——”
话音落去,邶王府随行前来经验老道的老嬷抬眼,瞥都没瞥那态度嚣张的家臣,拱手就与阶前的太史筝道:“筝娘子,我家娘子已在府中恭候,还请您随老奴前去。”
太史筝闻言颔首。
那家臣却觉被无视般丢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你这老嬷,竟无视尊卑规矩?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叫你这样行事?你家主人就是这样教你规矩?”
老嬷本沉着性子没想计较他的无礼,只是提及主家,她断不能叫他折辱了去。
这时间,郡王府马车紧挨着邶王府的牛车停下。
县主妈便视若无睹地下了车,瞧着是打算放任家臣胡作非为。
她抬脚上了台阶。
老嬷瞅准时机端着邶王府的气派,厉色应声:“放肆,此乃邶王府的车架,目无尊卑的究竟是谁?无端妄议我家主人,邶王府你可开罪的起!”
老嬷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
家臣一听对方是压过他们一头的邶王府,嚣张的气焰瞬间消散,整个人诚惶诚恐起来。
郡王妃也为这声邶王府停了脚步。
只是邶王府这样根基稳固,家教森严的嫡系,总不似他们那样的旁支放荡。
但瞧老嬷由急转缓,敛容规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是说这条大路,只有你们一人能走。这条路天下人都走得。今日且不说是我邶王府的关系,但说这车架停放,该是讲个先来后到。礼之用,和为贵。望你们能知晓。”
“郡王妃说,老奴说的可对否——”
老嬷故意将矛头转向县主妈,她要的就是郡王妃给邶王府一个交代。
县主妈冷笑一声回过头,勾起的嘴角带着股不屑,却又无可奈何的意味。她转身而来,二话不说就是带着怒气的一掌落下,打得那家臣脑袋嗡嗡作响。
她问:“这样可够?”
老嬷微微一笑,谦卑有度,“治下,是郡王妃的家事,老奴无权干涉。”
县主妈吃了瘪,拂袖而去。
老嬷便拱手送人远走,待到一群人浩浩汤汤地离开,筝这才走到老嬷面前感慨夸赞。老嬷却摇头只道是:“筝娘子,莫要耽搁,且随我上车——”
如此,太史筝就这么登上邶王府的牛车,一路来到了邶王府的门外。
彼时,齐佳觅当是站在廊下恭候多时,她那四处张望的脖子,早已有些发僵。然与之一同张望的,还有刚刚才到的易字诗。依旧是这熟悉的组合,但见她们眼神明亮,对筝的到来翘首以盼着。
“来了,来了。人来了——”齐佳觅瞧见自家牛车挥手言笑。
易字诗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待到马车停稳。她便与齐佳觅相识一眼,快步上了前。只瞧,这边太史筝下了牛车,脚没沾地,就被二人一把架起拉着往府里去。
筝便不由得被这场面惊得大呼:“齐十一,易姐姐,你俩今日这是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