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沧书院,取自“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而这说的便是书院的地理位置。东沧书院位于乐县北部的第一高山——龙峰山山麓处,背靠巍峨高山,面朝浩瀚东海,据山海之胜,是真正意义上的钟灵毓秀之地。据说书院前身是北梁时期官府捐资兴建,南梁梁仁帝还曾赐过御书门额,可惜书院于梁朝末年战乱被毁,荒废多年。
直到四十多年前,由大儒李叔頫重修,李叔頫乃本朝进士出身,可惜在朝中不得重用,不久辞官与知己好友熊壑、刘廷芳等聚徒讲学于此。如今担任山长的便是李叔頫晚年收的唯一弟子韩伋。韩氏是东南望族,在韩伋成为李叔頫的关门弟子后,便捐资捐地捐田,书院由从前的十几间精舍因袭增拓为如今占地近百亩的园林式学府。
这一日岑羽正好在书院处理因为去了一趟州府而堆积的庶务,一阵忙碌后打算歇会,又忽然一拍脑袋,想起一事,叮嘱一旁伺候的小厮儿道:“今日宋郗老先生到访,午间少不了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饭菜,老先生念旧,途中同我念了几次当年第一次到访书院时尝到的谢厨手艺,你到食堂同谢厨说一声。”
小厮儿唤潘达儿,生得眉清目秀,身为岑羽贴身服侍的小厮儿,平日里是个伶俐乖觉的,此时听了,面露难色,“回官人,这事小的正要同你说哩,那谢厨子因着挪用采买公款,已被管事的开除了。”岑羽面露惊讶,“那谢大在书院待了近二十年,可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可是有何难事?”
小厮儿奉承道:“大官人果然料事如神,那谢厨子家的秀才公得了重病,差点要办白事,谢厨子挪钱就是为了给秀才公看病买药的。管事的便开除了他,让小的问您要不要报官处置哩。”
岑羽唏嘘不已,摆了摆手,“法理之外,可容情也,既是为了救家中小儿而犯错,便不告官了,免得落了咄咄逼人欺负人的名声,至于那钱款也不多,便也不必去讨要了,当作书院给的慰问费吧。”
小厮儿应下,又听岑羽问道:“如今食堂主厨是何人?”
小厮儿回道:“如今暂代主厨位子的是之前的副手卢贾。”
岑羽想了半天,无甚印象,但既然是主厨副手,想来也得了主厨几分手艺,便摆摆手让他去食堂传话了。
这厢正说这话呢,从外边又来了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厮儿,“官人,谢家秀才谢生在外求见。”
岑羽乐了,说曹操曹操便到,他笑问那小厮儿:“那谢生样貌如何,可确实是卫玠般庞儿,潘安的貌儿?我与那谢潘安比,孰美?”
谢时不知道的是,岑羽此人,除了嗜好美食之外,还有个不便外传的喜好,便是爱看美人,不过他并非那流连花丛酒色之徒,而是存粹地喜欢赏心悦目的美人,就连身边的小厮儿也全都是长相中上的。而他又久闻谢时有古时卫玠潘安之貌,可惜未曾谋面,今日总算可以见识见识了。
那小厮儿是个能说会道的,“官人莫拿咱小人个打趣了,官人自然是生的人中龙凤,仪表堂堂,何需跟人比美。不过小的观那谢生,确实不俗,似小的这等粗鄙容貌,都不敢到人跟前站,要不然准像那神仙旁边站着的山野农夫!想来只有官人这样的大丈夫伟貌才能与之同行。”
岑羽大笑:“你这嘴啊,比谁都会说,稍后有赏!快快将人请进来。”
不过一会,便有一身长玉立的青年缓缓从庭中走到厅上来,只见他头戴黑色儒巾,身上穿一件天青夹绉纱宽袖襕衫,腰间束着一条绿丝长穗宫绦,隐约勾勒出极细的腰身,脚下丝鞋净袜,再细瞧那眉眼,眉若山林秀且长,眼似秋水自带笑,此时大病初愈,尤带几丝病容,便更添病弱清贵之感,岑羽心下赞叹不已,面上便带出了几分热情。
“谢生快快请坐,久闻谢生美名,如今一见果真朗朗清举,一表人才,可惜之前未能结交,好在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可谓叫我好生心喜!”
谢时从外头进来,便见厅上站着一位年二十五六的笑面青年,身着紫绢袍子,头戴纶巾,手里摇着一把羽扇儿,自以为风流,一双狐狸眼本生得精明,可配上这扇子,便可谓表里人才内里带几分傻气,谢时心想这莫不是位诸葛孔明先生的拥趸。
谢时献上食盒,拱手道:“鄙人谢时,谢巨之子,冒昧拜见,还请岑官人见谅。这是小生家做的新式糕点,还请笑纳。”
岑羽一听是外边没有的新式糕点,来了兴趣,也不管失礼不失礼,直接将食盒打开,便见里头一共三层,一层六个团花形状的糕点,颜色有米白、淡绿、金黄之分,那金黄色的不用多说,应是用到了桂花,此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扑鼻而来。
岑羽指着那米白色的糕点,好奇问道:“这是何糕点?”闻之清香,是一种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的味道。
谢时便一一给他说了:“米白色这款乃龙井茶糕,内馅中有龙井茶粉混入了芸豆泥,清新解腻。奶黄色这款糕点乃佛手云糕,乃佛手馅料的绿豆糕,带有果柑芳香,金黄色这款乃丹桂花糕,内为糖桂花馅。三种糕点都可作为茶点食用。”
岑羽笑道:“茶、果、花,三色入味,可谓是心思奇巧,就连我自认为尝遍美食,也没见过以茶入糕的做法,没想到谢厨在糕点上还有这样的好手艺。”
谢时摇头,淡淡笑道:“此非家父之作,而是小生手作。”
岑羽讶异,又见眼前美人含笑从容,毫无寻常士子所谓君子远庖厨的清高,仿佛身为一位饱读诗书的秀才,下厨做糕点是一件再过平常的小事。他这才发现,眼前的少年郎不仅样貌过人,而且身上自有一种清贵从容的气度,若不是知道他出身寒门,他可能要以为这是北方簪缨世家培养出来的哪位世家子弟。
岑羽心下对这位谢生顿时好感倍增,恨不得引以为知己好友。“真的?!那我可要好好尝尝谢生的手艺!”他信手拿起一块龙井茶糕,一口下去,茶香四溢,春天仿佛在舌尖化开,他一品便知,这是用的雨前龙井茶磨成的茶粉,明前的龙井茶虽尤为甘冽,但胜在香气,唯有雨前的龙井茶才又如此茶味醇厚、回味悠长。
而蒸熟的米香融合茶香,清腻解脂,米糕更是入口即化,余味绵长。再看一口咬开后,露出中间的青色馅料,青白相搭,青翠淡雅,雅致非常,岑羽一尝便知这款茶糕在儒士们中肯定大受欢迎。
另外两款糕点也是色香味俱全,佛手云糕,微酸泛甜,如同柑橘般开胃,绿豆做的外皮又带来绵软带沙的口感;丹桂花糕是三款中香气最霸道的一款,也不知道谢时是如何处理的,糕点毫无花瓣的苦涩,只保留了最强劲的花香,中间的糖桂花是流心的,一口下去,甜而不腻,唇齿生香。
岑羽吃得停不下来,等每种都尝过一个后,才发现自个光顾着吃了,把人都落在一旁了。好在小厮儿潘达儿是个机灵鬼,见主人吃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好似沉浸在什么美梦里,赶紧又去添了一壶茶来给客人,又在旁陪笑了几句。
“咳咳,让谢生见笑了!实在是茶点滋味极美!”
自己做的东西受人喜欢,谢时自然不会怪罪,毕竟他的手艺水平,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岑官人喜欢就好。”
岑羽摆摆手,一副哥俩好的姿态,“你我年纪差不了多少,我只虚长你几岁,咱俩直接互称表字即可,也好亲近些,你以后便唤我固安。”
谢时自然不会扫兴,“小生表字探微。”
岑羽吃了人家的好东西,知道人家为何而来,也不推脱,直接开门见山道:“探微吾弟,你此番造访,可是为了令尊之事?”
谢时点头,便听这位岑大官人道:“你且无需担忧,若是此事,谢厨虽有过,但毕竟为书院兢兢业业二十年,且舐犊情深,令人动容,书院已不打算追究。只是国有国法,书院也有一定规矩,才能使得上下有序,因此只能辞退谢厨,还请弟你不要见怪。不过我有一友人还缺一家厨,若是谢厨有意,我可为之引荐一番。”
谢时心下微微讶异,没有料到东沧书院竟然这般有情有义,虽说辞退已经不可避免,但愿意不追究过错还提供其他工作机会,已经让人心下好感倍增了。不过虽然书院已经表示不告官,但谢时并不打算平白接受别人的好意,毕竟天上掉的馅饼固然好,但终究没有自己做的吃得安稳。
前世的经历让他习惯了唯有付出,才能得到,利益交换的关系最为稳定。于是他还是从袖中取出昨夜写好的方子,起身递给岑羽。
“多谢固安兄,家父有过在先,惩罚自是应当,书院不追究,小生感怀于心。无以为报,唯有手上一方子,或许对固安兄有所用处,还请莫要推辞。”
岑羽心下纳罕,接过那方子,只见上头白纸黑字,最右侧写着“红糖黄泥脱色方”七字,何为黄泥脱色他不知晓,但是红糖脱色这四个字却是很容易理解,然而等细细看下去后,不由得心下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