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脱色法并不复杂,甚至一页纸都写不满,但是这方法实在是匪夷所思,用黄泥这等污浊之物淋湿珍贵的红糖,竟然就可以脱去红糖的颜色,获得雪白晶莹的白砂糖?
岑羽已经来回看了三遍,甚至对上面的字可以倒背如流,末了,他将手上的方子轻轻放下,抬头看着坐在下首的青年,神色严肃,语气不复方才的肆意笑闹:“不知探微这法子从何而来,这方子可有验证过?”
谢时自不能说出这方子的真正由来,只能按照历史上记载的黄泥脱色法真正诞生的过程给他讲了个故事:“方法乃小生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乐县多雨水,有一年春雨连绵不绝,吾家墙壁乃黄土制成,因雨水不断冲刷而有一面不幸倒塌,正好压在那厨房的糖缸上。”
“雨水不绝,直至十数日后雨过天晴,收拾厨房清除残泥时我偶然发现,糖缸里被黄泥水浸泡过的红砂糖脱色转白。探微发现此种情形,为验证此是否为常法,后又在家中试验,发现果然奏效,不过几次试验后,发现惟有按照方子上写的方法制白砂糖,才最为省时省力,且耗费甚微。”
红糖黄泥脱色法有其发展过程,前期的方法效率不高,且较为耗时长,随着时间推移,此法也被古代糖匠们慢慢摸索着改进,而谢时直接给的是《天工开物》里的成熟方法。
岑羽万万没有想到这价值千金的脱色法竟然是这样发现的,但又不得不说,这个发现过程毫无破绽,至于为什么其他人发现不了,那岑羽只能说是谢时运气逆天,且寻常人就算发现了这种情况,估计也想不到这上面去。谁能想到用黄泥淋糖呢?他岑家养了多少糖匠,耗费了多少心力在脱色法研究上,不也没发现?
至于为什么谢时发现了这种价值千金的方子,没有开糖坊牟利呢?岑羽已经自行给他想好了理由,一是谢家没有底蕴置办糖坊,二则谢时一介书生,不通商贾之事。
福州地处东南,气候温润湿热,适合广泛种植甘蔗,早在西汉初年闽越王就曾向中原进贡“糖”。在本朝以前,制糖普遍以煮糖法,捣碎后蒸了又煎,煎了又蒸,最后出品的糖浆是液态的,冷却后成黑渣,这就是黑糖,又称红糖。
等到蒙人建立蒙朝,几个埃及人将加灰凝固法引入华夏,在糖浆中加入树灰,使得糖浆很快凝结形成固体,此法很快推广全国。但凝固的问题解决了,让红糖去色变成白砂糖却是始终困扰糖商。
古代也有白砂糖,又叫做糖霜、糖冰,却不是将红糖脱色为白糖,而是在熬糖的大锅和搅糖的竹棍上提前结晶的霜块,这层霜块其实也不是白糖,而是更加纯净的冰糖。然而想想这过程也知道,这种生产冰糖碎块的方法只能凭运气,所产甚微而细碎,跟后世方方正正的冰糖块没法比。
尽管如此,这种冰糖依旧尤为珍贵,是罕有之物,福州作为产糖大府,每年都需要上贡一定数量的冰糖。岑羽前几日外出,便是收到州尹下的宴帖,去赴了一场鸿门宴。州尹下令,由于宫中要求,今年福州上贡的冰糖数量要比往年多三层,而作为福州第一糖商,又是不受待见的南人,岑家自然首当其冲。
谢时自然不知道,因缘巧合之下,他这次的方子送得可谓是恰到好处的雪中送炭!凭借岑家的糖坊,不是完成不了此次贡糖任务,只是难免会影响到自家分量,且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但若是谢时的黄泥脱色法被验证可行,那为难无数糖商的白糖量产千古难题便迎刃而解,到时候岂不是要多少白糖便有多少!
岑羽看着眼前薄薄的一张纸,看见的是雪白的砂糖变成白花花的银两滚滚而来的未来,此时他早已忘记自己不占人书生便宜的念头,而是满脑子想着怎么秘密试验方子,扩张自家糖坊,将白砂糖换成黄金!
然而他内心震荡,面上却是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时弟,你这礼实在过于贵重啊。”
谢时微抿了一口茶,轻轻一笑,“贵重不贵重,要看在谁手上,这方子在小生手上,用处不大,便算不得贵重。”况且他又不是只有这一种赚钱的方子。
糖这种东西,在现代工业革命以前,一直都是稀罕之物,能做得起糖的生意的势力背后,绝对非富即贵,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参一脚,免得怀璧其罪。谢时只想用这个白得的方子买断谢老爹的牢狱之灾,目的达成就好。
岑羽抵掌大笑:“此等心性,固安所不能及也。实不相瞒,若是此脱色法当真,对于岑家来说受益非凡,但我岑家也不能平白占时弟的大便宜,如此,此法可成,所得十年利润,我岑家与时弟八二分。”
岑羽可以说是非常有诚意了,拱手便让了一座金山给谢时。他这是有意结交谢时,此子绝非池中物,同时也是为了把人拉到一条船上来,防止方子外传。
但谢时并没有被财富蒙住双眼,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况且这个方子非他所为,而是前人的经验成果,或许如同历史上记载的,在不久后,便会有人偶然在一场大雨后倒塌的墙下发现。
但论做生意谈判,谢时可不是岑羽的对手,两人一番拉锯,最后谢时以此方获得五年半成糖利和每月一定份额的白糖。毕竟糖作为五味之一,在美食制作中可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比起钱财,谢时反而对于糖的份额更看重。
双方约定待岑氏糖坊检验方子后便再次相约,签订契书,正说着,只见潘达儿从外头进来,快步来到岑羽跟前,附于耳边说了几句,岑羽听完,眉头便皱了起来。谢时见此,便提出告辞。
岑羽却是拦住了他:“探微且慢,令尊如今可得空?”
谢时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家父今日受一户人家邀请去做喜宴。”这是谢时临出门的时候发生的事儿,那户人家娶新娘子,偏偏请的厨子闹肚子上不了灶,听闻谢巨在家,赶紧上门来请去救场。
岑羽一听,只得叹道:“真是不巧了。”
事关谢巨,谢时便多问了一句:“固安是有何急事寻家父?”
岑羽苦笑,这般那般说给他听。原来宋郗老先生昨日到访书院,点了名想吃谢厨的凉拌手艺,这原本是一件小事,只需吩咐厨房一声。如今谢巨被开除,原本想让那副手卢贾替上,但是刚刚小厮去到食堂厨房传话,竟发现那卢贾还未来上工!群龙无首,后厨备的都是些寻常菜色,用来招待贵客实在是不够体面。
谢时一听,笑了,若是平时,他不会多管闲事,但这卢贾怂恿又告发谢巨的仇,他可还记得。
“固安兄也信得过我?”
岑羽如今对谢时观感极好,评价极高,引以为生平好友,毕竟人家可是眼也不眨地给他送了一个聚宝盆,金钱的魅力让岑羽此时看谢时就像看送财仙子,当下应道:“此话吾弟何需问?探微可是有推荐的大厨?快快说来!”
谢时将食盒盖上,语气悠悠:“那大厨近在眼前,就看你敢不敢用了。”
岑羽一愣,随着谢时的举动看向食盒,嘴巴一抿,舌尖上还残留着馥郁香气,留恋着软糯口感,又看向一派从容等他做决定的谢时,一拍桌:“看来今日我又有口福了!”
众所周知,除非是上早朝的官员,古人一般一天只吃两餐,饿了便吃点心。朝食进食时辰是在巳时,大概相当于现代的早上九点,谢时吃番茄炒蛋那顿便是朝食,晚上那一顿称之为晡食,一般在酉时(下午五点),此时离晡食尚有一个时辰,对于谢时来说,两个小时置办一顿丰盛的宴席并非难事。
但是岑羽不知啊,他想了想,忍痛将谢时送给他的点心分了一份出来,叫人送去宋老先生处,以防开饭晚了,老先生肚饿等着。
岑羽正好无甚要事,便亲自领着谢时到食堂去,同时对谢时的厨艺颇为好奇。东沧书院共有师生仆从几千人,吃饭的食堂自然占地不小,且俱是两层楼高的一排建筑。岑羽又指向一栋装饰最好,面积较小的建筑,那是十千阁,乃山长和师长们吃饭的地方,有另外的出入口,其余的食堂则面向学子们。谢时熟悉这种模式,这不就是教师特供和学生食堂嘛!
既然是救场的,谢时便没有多游览,而是直接叫人带去了后厨。后厨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好在谢巨在大户人家待过,知晓病从口入,因此平日里很注意后厨卫生。万一卫生不过关,做的吃食害主人家闹了病,指不定被打杀发卖咯。
谢时没有见到蟑螂一类的东西,便放下心来。岑羽也不知怎得,不出去外边等着,见谢时开始挑拣食材,问道:“时弟要做什么菜色?”
谢时没有立即回他,而是将需要用到的食材一一取出,才开始报菜名:“凉拌四件、一碟白切鸡、碧绿鳜鱼卷,煎酿豆腐、冬瓜盅、虾挺新鲜,主食便吃鲜虾云吞。”
岑羽:……白切鸡是何物?鳜鱼卷大致晓得,煎酿豆腐没吃过,豆腐如何酿?云吞是什么新吃食?
岑羽:看来还是我吃得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