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载在漂流刊上的情信,在2011这一年的末尾,成为岛中少年们共同守护的秘密,它在她们之间漂流,令得2011年与2012年的交关之际,变成许多人青春年少时刻骨铭心的一段航程,告白成为学校里的风尚,由此造成相恋,也造成失恋,带来心动,也带来了心碎。
情窦初开爱恋故事中的所有欣喜与忧伤,像一颗硬糖被包裹在透明薄纸中,被众人呵护着捧在手心,在冬日阳光下被照得透亮,许多年后,她们单单只是回望一眼,好似又透着光阴品味到青春的丝丝甜味,即刻便会想起自己曾在末日来临之际爱恋过的那个谁。
“世界就要末日了——”冯曳将车骑得飞快,在猎猎的风中大喊着。
“疯女人!就算跨了年,也还剩下12个月呢!”方光耀骑着车紧随其后。
齐小奇大喊:“世界毁灭吧!学校毁灭也行!”
小奇加快速度,方光耀慢下来,由着她超越自己,好能够望着她的背影。他回过头,冲方泳柔喊:“喂!能不能快点?再这么慢吞吞的,别说日落,骑到天亮也到不了!”
小奇嘘他:“人家带着人呢!”她也回过头来,“阿柔,小心一点。”
话是这样说着,可领头的冯曳越骑越快,前面的三个人很快接近了远处的地平线,就要消失在视野里了。周予坐在方泳柔的单车后座,一句话也不说。
方泳柔当然知道场面尴尬,原本就与周予闹了别扭,元旦前最后一日,临放假前,小奇忽然告诉她,光耀与冯曳要来接她们放学,小奇说是提前为她庆祝生日,既是为了她才相聚,怎么也难以推脱,哪知放学时,光耀与冯曳带着四辆自行车在校门外等,她俩各自单手骑一辆,又用另一只手带来另一辆,原来她们定好今日骑车环岛,环一圈,赶在日落前回到西滩去看2011年的最后一场日落。
泳柔怀疑光耀只是借她生日的由头约小奇出去玩,不是怀疑,而是确信,但身后这位周小姐又不知道,两个人的约会忽然变成五个人,偏偏还有小奇在场,倒像是她在朝秦暮楚、左拥右抱似的!
她不解释,周予也不问,只是闷闷地坐在她的后座,随着她带去哪里。岛说小不小,骑车环岛一圈要一个多钟头,后座多带一个人,骑久了难免吃力,海岸大风强劲,逆风时,泳柔全力以赴才能勉强跟上前面三人。冯曳回头来喊周予:“喂,那个谁!你叫什么?周予?你不会骑车吗?你们不知道换着骑呀?”
周予在运动方面有些笨拙,要她骑车带人太过勉强,泳柔是知道的,可她不乐意听冯曳戳周予的短处,马上没好气地回喊:“你们骑你们的,不用等我们!”
“嘁,谁稀得等你!”冯曳很快再次加速,她与方泳柔仍是不那么投契。
周予仍闷不做声,她感到自己如此突兀,不该与这帮人待在一块,又感到自己像一块无足轻重的手帕,被系在方泳柔的腰间,随风飘摆着,无人在意,好似随时会被岸边的大风吹走。当周予这样想着,当大风再次刮起时,方泳柔忽然腾出一只手来,握了握周予抓着她衣摆的手,像再次系紧了这一方马上要被吹走的手帕。
方泳柔说:“就快到了。”
这一路,前面三人玩得恣意,大呼小叫,经过妈祖宫时,小奇还高声与妈祖问好,后面两人则各怀心事,一路沉默,抵达西滩时,白日青天正好色泽转暖,黄融融的太阳挂在半空处,准备要落了。
她们将自行车停靠在沙滩前的路堤上,方光耀与冯曳甩开车子就跑下堤去,只有小奇还在原地,等泳柔将车停好,她来牵泳柔的手,两个人脱了鞋下沙滩,周予不愿脱鞋,她怕沙里有什么脏东西或刺脚的石子——若是螃蟹就更吓人了——又怕沙子弄脏她的鞋,因此下了沙滩,也只紧挨着路堤,拣些较坚硬的路走。
一行人就这样分了三派,离得越来越远,泳柔扭头见周予并不跟上来,一时负气,也不再搭理了,她与小奇踩着细软的沙,感受海风与年华淌过赤*裸的脚踝,她的16岁与2011年正一同走向尾声。
近海处的两个人正在踩水玩闹,方光耀心不在焉,频频扭头向她们看来。
“我看方光耀才不是想给我过生日,他只是想约你来看日落。”泳柔忽然脱口而出。她以前是从来不提起这件事的。
“干嘛那么想他?”小奇笑盈盈的,大方地向偷看她的男孩挥手,令扭捏的男孩难为情起来。
“他听说了2班那个篮球队队长跟你表白的事。”新风社的漂流刊在学校里引发风潮,小奇这样美丽又人缘好的女孩,自然也收到了表白的情信。“他怕你跟别人在一起,他暗恋你!”
“是吗?”小奇对此并不意外。
“那你呢?你喜欢他吗?”泳柔看向黄昏中好友的侧脸,小奇将束发的皮筋解开了,此刻长发在海风中翻飞,夕阳俯落吻她被世间眷顾的脸,每一处光影都落得恰好。
“有一点吧?”小奇转过脸来与她对望,轻松地回应着。
泳柔奇怪自己竟问出了口,更奇怪的是,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她一点都不觉得心痛,她只觉得疑惑,不知小奇喜欢光耀什么。
“光耀要是对你表白,你会不会跟他在一起?”她想,若是那样,小奇岂不变成她的堂阿嫂了?那太怪异了,她情愿小奇永远只是她的好朋友。
小奇皱皱眉,想一想,很快说:“不会。”
“为什么?”
“干嘛要在一起?就像这样,不也可以经常见面,在一起玩吗?谈恋爱多麻烦,还得每天联系,你看学校那些情侣,动不动还要吵架,小纸条递来递去的,一分手就闹得天都塌了一样。”
“你不怕他跟别人在一起?”
小奇坦诚地说:“这我倒没想过。如果那样的话,可能会有点伤心吧?”
“伤心也没关系吗?”
“人又不可能一辈子都不伤心,人也不会伤心一辈子的。”这颇有些哲思的话,由小奇说来,就像随口笑谈,她从来就一副不把任何事情看得很重的样子,伤心困不住她,失去也困不住她,就连当年与至亲死别,她也轻轻放下了。
“我还以为你选理科是为了光耀。”泳柔顿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偏颇,是当时她还处在某种狭隘的困境里,才会这样误解小奇。
“怎么可能?我只是懒得背诵。”小奇拿手肘顶她一下,“方小柔同学,你不是一心向学的吗?干嘛?最近心思活络,想恋爱了?”
“没有!”
“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小奇一把将她揽到身旁,呵她的痒,逼她就范,她大笑大叫着,坚决说:“没有!”她坚决不去看沙滩上的任何人,只盯着愈发红起来的太阳,直盯到笑出眼泪,脸也跟着太阳泛起红来。
方光耀站在浅浅的浪花中喊小奇的名字。她们正要向他走过去,身后传来冯曳的喊声:“方泳柔!”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路堤下,正站在周予附近。
泳柔返身走去。冯曳老大不痛快地瞪她:“你还真没眼力见,凑什么热闹?”
她回敬道:“也没见你原地消失啊?”
原本靠在堤上发呆的周予听见这番不甚友好的对话,很快走过来,可泳柔对她也没好声气:“你站在这边干什么?离海近一点浪就会把你卷走吗?”
泳柔沿着斜堤往前走去,周予跟在她身后,两个人撇下冯曳,一前一后地走着。
周予问:“你不高兴?”
“这话,我才该问你吧?”
“因为她们俩吗?”周予指的是海滩上的小奇与光耀。
泳柔回过身来。“那你呢?你在为了谁不高兴?”
“刚刚你跟她在说些什么?”
两个人谁也不接对方的话,对峙间,夕阳渐渐落了,到了最后关头,夕阳落得格外的快,很快隐没在海平线下,只留余晖映照天空。
“你猜我在跟她说什么?是不是以为我在对她表白?”
齐小奇与方光耀自沙滩边沿走来。“柔!天要黑了,回去吧。去你家,吃你的生日宴。”
周予蹙眉,“生日宴?”
方泳柔径直走过她身边,跟着其他人一起上路堤去了。
齐小奇问:“干嘛今天就过生日,不等到明天?”
方光耀答:“明天我哥还有细姑都要订婚,谁有空帮她过生日?”
泳柔反驳:“什么订婚?明天只是合八字!”
冯曳不屑地抢白:“合八字就是订婚!你真什么都不懂。”
“她除了知道背书,还知道什么?”光耀也跟着笑话她。
泳柔抡起自行车,猛地调转车头朝向,她回头看在堤下磨蹭的周予,“你还不走?”她有些恼,跨上车,一下往前蹬出好远,心里只想着把这几个烦人精甩得越远越好。
“喂,她什么意思?”光耀目瞪口呆,急忙跟上。
小奇笑嘻嘻地招呼周予:“周予同学,泳柔好像不要你了,没事,我带你。”
周予盯住小奇的车后座,沉默良久,她感觉自己的自尊遭到莫大挑战,若是李玥、是心田都好,她尤其不愿意坐齐小奇的后座。可天已渐渐黑了,她怕此地有孤魂野鬼,内心几番挣扎,终于不情不愿地上车,齐小奇不等她抓稳,很快骑车飞蹿上路,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一阵颠簸,周予的书包侧边跌出一片卡纸,被落在后头的冯曳捡去了,那是一张高二1班的通讯录,冯曳喊她们不及,只得随手揣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冯曳与她们方向相反,回自己家去了。
周予紧抓车座,半晌问道:“明天是方泳柔的生日?”
齐小奇爽朗应说:“是啊,我们泳柔是新历新年第一天生的,农历狗年年底,小狗尾巴。”
周予一边为这亲昵的话语暗自不悦,一边懊恼自己什么都没有准备。
齐小奇接着说:“她怎么就请了你一个人来?要让李玥那个小气鬼知道了,那还得了?她没告诉你明天是她生日吗?”
“……没有。”
“我说,你们老待在一起做什么呢?”
“就,待在一起。”周予说不出所以然。
“她以前都是跟我待在一起的,现在她连冬节都不跟我过了。”齐小奇说,“欸,周予,你还挺特别的。”
“嗯?”
齐小奇停顿片刻。其实她心里想的是,这从未有过,泳柔身边的人,从来没有不与她亲近的。“我记得高一的时候你跟我们去圣伯公庙,你没许愿,连香都没上。你不信这些吗?”
“没什么愿好许的。”
齐小奇笑起来,“你是不是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也是,你是城里生的,跟我们不一样。”
周予不喜欢齐小奇对“你”与“我们”的划分。“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齐小奇没有听出周予的不快。“欸,你知不知道,我们泳柔最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自问自答,“应该没有吧?要是有,她肯定会告诉我。老实说,如果她以后跟谁在一起了,我会很伤心的。”
周予心内一跳,“为什么要伤心?”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呀。她以后结婚了,我一定会在她的婚礼上哭得很凶的。我们从小都约好了,将来要给对方撑腰的,要是她遇到什么混蛋,看我不揍死那个人。”
齐小奇在暮色中骑着车,眼前的路笔直坦荡一如她的内心,与她相比,周予的内心则像是白雾弥漫的群山,朦胧而空旷,周予不知世上有这样的友谊,因她不曾拥有过,她的情感太过寡淡了。为什么要为了好友跟别人在一起而伤心?她想,若李玥跟谁恋爱了,心田跟谁恋爱了,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方泳柔跟谁恋爱了呢?一想到这里,她感到心中有个小人,正用力地别过脸去,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若方泳柔结婚了呢?她会像齐小奇一样在婚礼上大哭吗?
她不会。她压根不会去参加婚礼。她会当作从没认识过方泳柔,从此远远走开。
*
“来,我们提前祝方老师新婚快乐!”
客厅茶几上打着一只滚着热汤的电磁炉,假期留守学校的老师们聚在方细与虞一的公寓里,共度2011年的最后一顿晚餐。众人举杯庆方细即将成婚。
方细本该回村里去陪小侄女泳柔过生日的,可明日元旦,方冯温三家定了要行合生辰的仪式,她实在不想连着两日见到家里那些人,因此留在公寓跨年。
虞一也在,这倒意外,她就算不回家去过节,也总有些莺莺燕燕的邀约,自冬节夜突如其来的自白后,她愈发觉得虞一这人难以捉摸,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她也不该去深究什么。
虞一说,我喜欢过女人。
她听了,登时沉默,倒不觉得有什么难接受的,只是此前从未遇见过,也可能是她对身边人的爱恋纠葛太不关心,何况街头巷尾上大张旗鼓的都是些叫人看了长针眼的痴男怨女,两个女子走得近些也难瞧出端倪。
见她没有回应,虞一大概担心她反感,也就不再细说。
自那之后,忙工作,又三天两头被温水鸿叫去走亲访友,再没与虞一认真说上几句话。跨年夜,她们分坐茶几两侧,中间隔了好几个人,虞一当然还是那样光鲜美丽,看任何人都眼波深情,可她们再也不会有执手对视唱《红豆》的时刻了,方细想到这里,忽而有些怅然,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她喜欢过女人,而她要结婚了?可她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又有什么好避嫌?
也许还是因为她守旧又狭隘,在任何时刻都选择了与虞一截然不同的道路吧。
一顿火锅吃得热热闹闹,话题不够亲密,正让方细感觉舒适,同事们知礼节,帮忙清洗完毕才逐个告别,虞一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直躲在阳台,哼着小曲喝酒,方细送走最后一位同事,走到阳台上去。
“方老师,再喝一点吗?”虞一已喝尽高低三个瓶罐。
“你怎么总在喝酒?”方细忽然回想,虞一搬来以后,她喝酒的频率也变高了。
虞一表情烂漫,毫无忧愁之意,“没办法呀,我们不是已经到了一个不喝点酒就没办法说出心里话的年纪了吗?”
她走过去接虞一递来的啤酒。她也开始喜欢喝酒了。
“怎么样?方老师。有觉得幸福吗?”
“你说结婚?结婚跟幸福一定要有必然联系吗?”
“不然呢?结婚应该跟什么有联系?”
方细说:“比如说,方便?结了婚,就再没人催你结婚,没人给你介绍对象,也不会被人追求,这算不算一种方便?”
虞一笑笑,不置可否。
“对了,上次,你跟我说的事。”方细总算提起,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我没觉得有什么,真的。”单是这句话就让她口干,她喝一口酒。
虞一含笑的目光投向她,好一阵,像在审视。“你是说,我说我喜欢女人。”
方细纠正道:“你说的是,你喜欢过女人。”
“噢。”
“什么时候的事?”
“高中。高二,1999年,跟现在一样,末日之前。”虞一换了个姿势,更加放松地倚靠在阳台外墙。“要听吗?”
“说说看?”
“也没什么,我们是同学。我喜欢她,她说她喜欢男人,后来,她就跟一个男同学在一起了。”虞一有些顽皮地笑了,“但我不信。”
“不信什么?”
“我不信她不喜欢我。”
“虞一,你是不是有些自我意识过剩?”
她灵动地转转眼睛,“也许是。但我才不管,我就是不信。我们有那么多过去,比她跟那个男的要多多了。有一次,她就离我这么近,一直看着我,一动也不动。就像这么近。”虞一向方细倾过身子,“我猜,她一定想吻我。”
方细退后一步,躲避面前这对太过美丽的眼眸。“你确实是自我意识过剩。”
“我不信,所以我拼命想证明她喜欢的其实是我,我每天都去堵她,课间,放学,周末,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每天都对她告白。我比现在学校那些小孩疯狂多了。直到有一天——”
“她说她觉得我很恶心。”
话音轻轻落在此处句点,可她烂漫的表情未有变化,完璧无暇。“那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挫败吧?你说得对,比起别人,我是特别幸福。一直到1999年,16岁,我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有我再怎样全力以赴,都够不到的东西。”
“……后来呢?”
“后来我就改喜欢男人了呀。正好男人们也都喜欢我。说实在的,男人真是一种很肤浅的动物,我要是男人,我就不喜欢我。”她抿了一口啤酒,接着说:“方老师,我可能会喜欢你。”
紧跟着,她又粲然一笑,“噢,差点忘了,我是女人也可以喜欢你。”
若不是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恰在此时震动起来,方细已逐渐忘却自己身在何处了,世界仅剩下眼前这张无暇的脸,正吐露着迷惑人心的魔鬼之音。幸好手机震动起来,水鸿二字闪烁着,此刻,这两个字形同“现实”,形同“人间”。
人间实在无趣。
他在短信里说,早点休息,明天见,晚安。
*
“水鸿哥,你在给那个方老师发短信吗?”冯曳忽地一跳,从身后将脑袋搁到温水鸿的肩上,看他握在手里的手机。
他转过身,拍一拍少女的额头。“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你明天要订婚,我当然要来看看你咯。”
明日行仪式,要从冯家村的祖宅出发,此刻院里已备好几担祭品礼品,红纸盖着,近凌晨,家里姨婶们还在院内出出入入,为明日设席备菜品糕粿,冯曳也跟着混进来。
“今晚不是跨年?你们小孩子最喜欢热闹,你怎么不约朋友去打烟花?”
“我想跟你跨年呀,水鸿哥,你知不知道,2012就是世界末日了,今晚上就是最后一次跨年了。”她拉起他的胳膊,摇来晃去的。
他疑心姨婶们会瞧见,往屋里张望一番,两个人相视而笑,他拍一拍她搭在他胳膊上的手背。“叫你要知分寸。”可他并没有将她的手推开。
“知道!知道!明天要订婚,你什么感觉?那个方老师有这么好,好到你想跟她结婚?”
温水鸿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似笑非笑的。“你觉得呢?你觉得她好不好?”
“切,我看,她还不如我了解你。上次阿公出山,她都没来送行,她不知道你跟阿公感情最好吗?”
他嘉许她道:“她怎么知道?她不是你,从小就是我的跟屁虫。”他抬手去整理她鬓边的发,其实那并不凌乱。“最近我太忙了,等过段时间,过完年吧,过完年,我带你去市里玩。我们去西餐厅,看电影。”
她果然受用,立在他身旁,脑袋左摇右摆,每次向他摆去,就挨一挨他的肩膀。
“就快零点了。”她纯净的少女的眼望着天空,期盼地搓一搓手。
*
就快零点了。新换的铺盖上有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味道,略一动弹似乎还能隐隐察觉床垫中的弹簧硌人,装在大牡丹花罩子里的棉花被又厚又重,不透气,令人憋闷。
周予缩在被子里,僵得一动也不敢动。
令她无法动弹的,并不是质地粗粝的床铺。
方泳柔躺在被窝的另一端。
她也紧张兮兮的,不停地说,是不是有点冷?然后拿手来掖紧两人中间的被子,防止漏风。
“你是不是住不惯?”良久,泳柔在脉脉的夜色中这样问道。灯熄掉了,整栋房子都已睡下,明日要到庙里去行仪式,何况周予在,泳柔也无心再跟村里其他少年去打烟花玩。
她不想让周予知道她自小的玩伴是那么一群咋咋呼呼、言行举止粗俗的乡村小孩。
其实,她也不想让周予知道自己家的铺盖是大牡丹花这样子土气的款式。上周离家时,她明明千万叮嘱过阿妈要帮她换个素色的款式了。
不想让周予知道,却要邀约她来。泳柔也觉得自己矛盾得要命。
早些时候到了家,小奇去上洗手间,大喇喇招呼周予也去,可周予好像有些犯难,泳柔瞧出端倪,带她上楼去用住家的洗手间,这么一来,泳柔忆起高一时周予第一次到家里来,忽然明白了当时她因何故进了厅堂来,却只呆站着看鱼。
她是嫌一楼大排档的公用洗手间环境邋遢,可进了屋,总不能转一圈又出去,这才佯装看鱼,还被迫要与泳柔搭话。
原来她们之间第一次对话,即是源起于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就像此刻她们中间的被子。她再次将被子掖紧。
周予说:“住不惯。但没什么不好的。”
泳柔坦白交代:“我家里没有电脑。之前你问我放假怎么不上网,我说我隐身了,是骗你的。我都去我大伯家上网,要么只能去县里的网吧。”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她一直放在心上。
“干嘛骗我?”
“……”泳柔答不上来,只好暗骂周予迟钝。
“干嘛不告诉我,明天是你生日?”
她更答不上来了。也许是害怕周予会送给她什么她回不起的礼物。不说,却偏要邀请周予来,她实在难以想通自己这样矛盾的心理,就像想靠得近些,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掖着棉被。
周予问:“你很冷吗?”她忽然挪进她们中间的这条鸿沟里,很近地挨过来,几乎要挨到泳柔的身子了。“这样呢?”
泳柔再动弹不得了。“……好一些。”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她们贴得太近,隔着一点点空隙,一点点厚重的棉被,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躯体伴随着呼吸起伏,感受到对方穿着贴身棉衣的身体曲线。
又是良久。泳柔再次憋出一句话:“今天的蛋糕好不好吃?”
讲不出半句违心好话的周小姐答:“太甜了,还有点干。”
“喂!那可是我的生日蛋糕!”泳柔伸出手去推周予一下,触到周予的肚子,她马上缩回手,却一时紧张得忘了自己刚刚将手放在哪里。“……那我爸做的菜呢?我还特意说了,让他别煮内脏。”
“嗯。虾好吃。”
“光是虾好吃?”
“都好。虾最好吃。”
虾是泳柔亲手剥的,自然是因为发现周大小姐不愿脏手,半席过去也没剥一只虾吃,只得帮她剥好,剥好了,她倒是吃得爽利。“虾好吃,你自己不剥!”
“……我没手。”
此言一出,两个人对视,周予悄悄移开目光,忽然两个人都发笑,泳柔去揪周予的手,周予急忙将手背到身后,在被窝中扭打了一阵,有人自投罗网,藏在身后的手迎上来,牵住进攻的手。
进攻的那个马上偃旗,像个被钳制的战俘,听之任之,就这样被牵着了。
泳柔说:“今天在西滩,我问小奇是不是喜欢我堂哥方光耀。”闹了一番,再次说起认真的话题,她的声音愈发微小地隐蔽在夜色中,听来很是乖巧。
“嗯。是不是?”
“她说是,有一点。”
听了这话,周予竟有些窃喜。“那你伤心吗?”
“我干嘛伤心?我早告诉你不是那回事!我只是觉得……你说我堂哥,方光耀,他有什么好的?他哪都配不上小奇。难道就因为他是男生?”
“可能吧。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一千个里有九百九十九个。这不是你说的吗?”
故话重提。这次,换泳柔问道:“那谁会是那另外一个?”
“不知道。”周予紧紧牵着泳柔的手,泳柔的手是暖的,比她的要暖得多。
“我想过了,我觉得,女生喜欢女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身边有那另外一个,我也不会另眼看她的。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女生喜欢女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女生和男生之间一样?”
“女生和男生之间是怎样?”
“就……就……”泳柔支吾起来,她也没怎么见过,“就像心田说的那样?像我们在铂金时代看到的那样……”
“你说接吻?”感官迟钝也有一定好处,周予竟能直白说出这样让人脸红心跳的词汇,不是“那个、那个”,也不是“kiss”,而是“接吻”。
“……也许吧?会吗?女生跟女生之间……”
会接吻吗?
此刻,她们之间的距离已足够近,温度足够高,心跳足够快,已满足接吻的一切先决条件,除了她们都还不知道接吻是怎样一回事,不知道恋爱是怎样一回事,不知道此时此刻是怎样一回事。
周予想,会吗?是这样的吗?她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只漂浮着这样一句话。
她们不知何时枕在同一个枕头上了。
她觉得这枕套好像有些刺着她的脸,她轻轻地蹭了蹭。
她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到可以触碰对方的鼻息。樟脑丸的气味间混杂着少女面霜馥郁得有一丝廉价的香气,新旧年交关之际的空气是冷的,周予的鼻尖也是,可泳柔没有躲开。
再一秒,下一秒。越来越近。
她们在等待下一秒发生。
*
“你未婚夫的短信吗?”虞一毫无分寸感地侧头过来看方细的手机。“方老师,你是不是不爱他?我好像从来没见你因为他开心过。”
“爱不爱的,有那么重要吗?”方细收起手机。
虞一笃定地答:“重要。她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她突然认真起来。
方细因这认真而感到一丝不快。“……我不是她,你不用像探究她爱不爱那个男生一样,探究我爱不爱我未婚夫。”
“那是爱还是不爱?”虞一盯着她。
她从来是讨厌被看穿的,也不喜欢这样逼人几近冒犯的眼神。她扭开脸,开始喝酒,直到剩余半罐饮尽,虞一仍在看她,她将此视为挑衅。
“我不知道。你说说看?”她的拇指将空掉的啤酒罐捏出一个凹槽,“你会怎么探究?”她晲她一眼,如同两军相交。
酒精点燃战火。
距离原本就足够近了,虞一的手攀上她的脸颊,不费吹灰之力,稍一探身便吻住她,是真切的,冒犯的,混杂着酒气与雅致的香气,那是深夜时分的香水后调。虞一的另一只手拎着一瓶酒。漫不经心的。
她们在接吻,如同两军相交。
寂静夜空忽然炸裂一阵盛大烟火,屋内的时钟准点报时,方细睁开眼,推开了虞一。
零点了。
周予被这烟火声惊得猛然退后,扭头望去,墙上的挂钟指向整点,世界跨入了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新年。
“零点了。”周予结结巴巴地说:“生、生日快乐。”
那一秒结束了。那一秒从未发生过。
*
新年第一天,元旦。两家共同行礼,因此定在圣伯公庙,请了常在庙里问仙的三老姨做八字先生。
钟琴一早就开车来接周予,香妹在排档门口迎,见了这名车贵人的架势,不自觉就态度卑屈了些。“周予妈妈你好。小孩还在吃早饭,你也一起吃点?”
钟琴显然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姓钟。你好。你贵姓?”
香妹搓搓冬日里开裂的手。她听惯了各种村里的称呼,像阿礼嫂、排档嫂、三婶、阿柔妈妈,一时有人问她贵姓,她倒磕巴起来了。“免、免贵,姓陈。”
“噢。陈小姐。早饭不吃了,听说你们今天家里有喜,我来接小孩走,不要打扰你们厝内事。”
泳柔与周予走出门来。泳柔怯怯地问阿姨好,钟琴只对她笑笑。
钟琴像不太喜欢这里,香妹要拿自家做的干海货送她,她客气推脱:“家里有很多,吃不完。”要拿新鲜的,她又说,车里不方便放。像嫌鱼腥气。她很快将周予带走了。
行礼的吉时是定好的,温家包下圣伯公庙的偏殿,各家除了长辈,来得多的就是看热闹的小孩,泳柔跑入殿里,紧挨方细站着,决意要为她的细姑撑腰。小奇与光耀也来了,几人站在一处看庙童们布置。
光耀向小奇邀功道:“你昨晚看见了吗?零点的时候,那阵好大的烟火。是不是很漂亮?我在县里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大的。”
小奇笑着应他:“看见了。”
泳柔与方细的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股烦躁之感,只希望光耀快点闭嘴。
小奇忽然说:“欸,那不是虞老师吗?”
方细一惊,自偏殿的廊柱后望向正殿,虞一果然正在敬香。她支使几个小孩去帮姨婶们搬搬抬抬,确保无人留意,就溜到正殿去,先是用眼神询问,随后示意虞一跟上她,两个人躲到正殿后进,一直往深入走,见尽头有一间堆放香烛的斗室,就先后闪身入内,垂下本来束着的门帘。
“你在这里做什么?”
虞一脸上又现出顽皮的笑容,“新年嘛,当然要来庙里拜拜。”
方细挑眉,她当然不信。
虞一说:“你不信?那我说是来贺你订婚,你信吗?”方细神情仍是狐疑。“看来你是认定我来捣乱。方老师,我只是来提醒你。”
“提醒我什么?”
“你不爱他。”
“这与你无关。虞老师,昨晚我们喝太多了。不过我已经告诉你,我不是那个她,你不用探究我到底爱不爱谁。”
虞一转而说:“其实那时候,她也推开我了。不过她比你推得早一点,在我吻到她之前。”她的表情愈加玩味起来,“而且,她也没有回吻我。”
帘外忽然响起一阵清痰声,随后是几声逐渐远去的咳嗽,方细顿时后背发寒,僵立片刻,正殿前进传来老妪的高声呼喊:吉时要到了!新人在哪里?
她急忙撇下虞一,回行礼的偏殿去做新人,一边急走,双手一边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衣裳,像在整理自己的心。
三老姨已伏在偏殿的香炉前,四个生辰帖摆到她面前,她燃起三炷香,通过香火接收神明的旨意,庙童一唱吉时,她伏拜在地,随后开始看帖。先是光辉与冯秀的生辰八字,她看过后,念唱祝词,表明八字相旺、百年好合,冯秀紧紧挽着光辉的手臂,一听结果,喜上眉梢,两抹红晕飞上脸颊,按捺不住地揉搓着光辉的衣袖。方细站在她对面,心中暗想,她想必是很爱的了,让虞一看到她这副模样,就断然无法轻飘飘地说出“她不爱他”。
可惜她方细不是冯秀。三老姨再展开她与温水鸿的生辰帖,温水鸿伸手揽她的肩膀,她只静静站着。
三老姨看了许久都未出声,面上皱纹愈发凝重,直到三支香烧至余下参差不齐的三小截,她断然摇头道:“不合。大凶。”
言毕,她抬起头,深深地望向方细,再次说道:“大凶。”
温水鸿揽紧了方细。
礼毕了。
结果不好,这倒也不妨事,一个先生看了不合,就换一个先生看,再不济,先生也只是想讨点利是钱,就可以作法化灾。所谓“灵活迷信”,此地一向如此。
因此后续宴席照旧,各家亲戚往冯家村去。方光辉喊:“秀,我去开摩托,你等等我。”随后他兴高采烈地奔出殿去,跨出庙门,他正与虞一擦身而过。
虞一侧身让他,唇边带笑,与他对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方光辉那小得好似花生米的脑仁中,冒出一句他自认为浪漫绝顶的话来——
只这一眼,便是万年罢!
【彩蛋004】
2011年12月31日,23点某某分。
齐丽莲收了铺到家,女儿小奇正与谁打电话。
“零点?知道了,你下午不是告诉过我了吗?”她见她进来,就冲着电话那头说:“先不说了,我妈回来了。”
电话挂了,女儿火箭似的窜到她身旁。“丽莲!新年快乐!”
她假意扇她一巴掌,“又没大没小!何况现在也还没到新年!”
女儿手脚并用地缠住她。“阿妈,旧年快乐!今天也这么忙?回来这么晚!”
“那肯定了,明天过节嘛,今晚做头发的人是最多的。妈去洗澡,你快去睡。”她摸摸女儿的后背,将她推入房内。
女儿心事浅,一向睡得香,她洗过澡出来,打开门缝偷看,见女儿已经睡熟了,连零点跨年都没守到。
她站在门边,静静看了片刻女儿的睡颜。
墙上指针指向整点,外头天空忽然一声炸响,她吓一大跳,原来是有人在放新年烟花,她走到窗边,确认窗户严丝合缝,远远望去,那烟花竟是心形的呢。
不知这烟花会惊扰了谁?
她又转头看女儿一眼,女儿仍在呼呼大睡。
【彩蛋005】
1999年12月31日,23点某某分。
新年将至,岛上到处都在打烟花。听闻两千年的零点世界就会毁灭,年轻人们紧抓着生命最后一点尾巴,全玩得疯了。
16岁的方细独自走在海岸线上。彼时沿海公路还没修好,此地是个野堤,深浅高低,她走得很小心。
没有人与她一同迎接新年与末日。
在学校倒还有几个一起探讨学习的伙伴,回到村里,她总是孤零零的,岛上的少年们都不喜欢她,见她孤身走过,也没有人招呼她加入。
她只好独自游荡。
世界真会末日吗?彼时,她的心内还会产生这样天真的想法。若世界真的末日了,那我就是孤零零地一人死去了。
游走至渡口码头附近,此处海岸线往外凸,是离对岸城市最近的地方。
她远远望去,什么也望不见,对岸应是市区的码头,此刻也已关闭了。
她找了一处高地坐下,独自守着零点,望着漆黑中那望不见的城市。她一向憧憬城市。
在她身后,岛上四处不断响起烟花升空的响声,她只听,并不回头去看。
零点时分,新的世纪来临之际,海的对岸应已关闭的码头上忽然高升起一簇焰火,方细站起来,愣愣地看了半晌,那焰火大概只有一筒,很快放完了。对岸复又沉默。
她欣喜地想,说不定只她一人看见这场燃放呢?
那便是属于她一人的焰火了。
1999年12月31日,23点某某分。
16岁的虞一站在寒风中,拨通了一个电话。
她眉开眼笑地说“喂?你怎么还没来?是不是找不到?我在码头这里,这里没有人。”她抱着一袋烟花,足有好几大筒。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虞一,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过去。你能不能别再缠着我了?”
她摸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你在说什么呀?往年跨年我们不也是一起玩的吗?你快点过来,你是不是翻不过码头的墙?我来帮你。”
“……虞一,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自我意识过剩?你觉不觉得你很恶心?”
对面很快收线,只留她一人站在漆黑的码头空地上,还傻兮兮地抱着好几筒烟花。
她寂寥地站了片刻,看看手表,又看看手中的烟花,想,世界都要末日了,这些烟花若不放就该浪费了。
于是她将它们摆在地上,翻出打火机,在零点到来之际,她点燃第一筒烟花。
燃引线烧出星火,一束大号手电筒的光芒随之摆动,有人高声喊:“谁在那里?”
虞一拔腿就跑,焰火升上天空,她一边跑,一边抬头看,跑着看着,忽然大笑,流下了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