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奇道:“你怎么想的?”

    跟他学瓦匠活?且不说她一个姑娘家学这个干什么用,就说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教?之前那小子家可是托了好几个人,还给送了两条腊肉自己才同意教的。

    元棠静静看着他:“我听说瓦匠活一天两块。”

    胡明都给气笑了:“就为这多出来的四毛钱?”

    元棠点点头:“对。”

    现在距离开学也就只有五十天,但医院的工程周期只有一个月左右。

    三十天,如果一天工资一块六,她就只有四十八块。交了学费课本费,她手里也几乎不剩什么。

    可要是一天两块,她就能有六十块,手里留十来块,最起码能把开学一个月熬过去。

    胡明点了根烟,十分不解:“你就是想学,我也不能教啊,我听燕子说了,你说你开学就要去上学对吧,你学不学得会另说,我教完了你去上学去了,那有什么用?”

    元棠歪着脑袋想了下:“我学会了……你就不用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

    胡明:???

    元棠压低声音:“我都看到了,你压根不想教那个人,你就是故意骂他的。”

    胡明挠挠鼻子,混的极厚的脸皮居然有点不好意思:“那么明显?”

    元棠点头,能不明显吗?

    刮外立面找平难,这时候又没有什么激光对齐,他当师父的不盯着,反而让对方去自由发挥,那不是就等着对方干砸了自己再出场“力挽狂澜”吗?

    胡明呵呵一笑,他是一点都不心虚。

    他的瓦匠活是跟着老师傅学的,那时候光是伺候师傅都伺候了一年,刚开始头三月对方都不好好教,不过后来他一直跟着黏着,对方倒也不再藏私,连电工他都学了一点。

    但老话也没说错,学会徒弟饿死师傅,他学会之后,之前让他师傅去干活的小包工头就私下找自己了,开的价码也是高出一截子。

    胡明还算有良心,带着老师傅一起干。

    可从给人当徒弟到现在自己带徒弟,胡明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师父的都要磨徒弟,就是因为要看人品。人品过不去的徒弟,学会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干掉师父。

    他这边还没开始磨呢,那小子就撂挑子不干了。

    胡明乐得自在,不教正好。要不是包工头这边暗示好几次,想让他带人,他不愿意带,才找来这么个小孩当徒弟,按照他自己的意思,他才不愿意教人呢。

    元棠捏住他的脉门:“你教别人怕人抢你活,你教我,我只有周末有空,你要是有活,我能跟着你接点散活,你不用担心我抢生意,我开学要去上高中,以后还要上大学的。”

    胡明张大了嘴巴:“口气不小……还上大学,你是真敢想。”

    元棠十分坚定:“我肯定能上大学。”

    胡明敷衍道:“行行行,你上大学。”

    心里却转起来,他十三岁就出来干瓦匠活,手上功夫好不说,最主要是会来事。这会儿他一想,觉得元棠说的好像确实没错。

    她一个小丫头,靠着自己想接活基本不可能,又要忙着学习。教会了她,包工头那边也正好没有话说。不过他也烦了,自己跟着这个包工头干了好几年,这几年对方总是时不时让他不要藏私,要给别的小工也教教。唉,就是自己这几年还不能独立出来,不然何至于受这个闲气……

    思索半晌,胡明拍了板。

    “那谁,元棠是吧,明个早点来,我教你刮面。”

    元棠紧握着手里的破包:“那工钱?”

    胡明:“真够小心的,一天两块,够不够?”

    元棠高兴道:“够!”

    ……

    元棠这边走入了正轨,她疯狂学习着自己能学到的所有东西,认真的程度让胡明都心惊胆战。

    心里感叹,幸亏元棠是个女的,要是个男娃,他是死了都不会教的。

    他就想不明白,一个女娃,哪儿来的那么强的争胜心。

    她不光是学瓦匠活,木工打柜子她也看,吊顶,水泥,就没她不学的!

    短短不过十几天,元棠就已经学的七七八八,就算是上手次一点,但大致流程都知道了,比市面上有些小工都懂得多。

    就在元棠热火朝天挣钱的时候,元家却在酝酿着风雨。

    ******

    暮色四合。

    元柳摔摔打打在灶房做饭,过了农忙,家里的餐桌上再也没有荤腥的影子,每天不是豆角就是土豆茄子丝瓜。

    她做饭不如元棠,每次都是随便把菜炒一炒,加点水和盐炖到熟,上桌配上杂面馒头就是一顿。

    元柳做着做着就来了气,她握着锅铲站在灶房门口喊。

    “元芹!元芹!你在屋里干嘛!还不过来给我烧火!”

    元柳喊了好几嗓子,元芹过了好半晌才出来。

    “二姐,你自己做就行了,妈让我给小宝补裤子呢。”

    元柳气的不行:“你坐灶房看着火也能补!”

    元芹细声细气道:“姐,灶房多黑啊,根本做不成。再说了……大姐在的时候,做饭根本不用人烧火。”

    元柳气急:“你不用拿大姐来塞人,你干不干?”

    元芹不说话,低着头。

    元柳黑着脸,把锅铲一扔:“你不烧火我就不做了!”

    凭什么全家就她一个忙前忙后?

    以前大姐在的时候还不觉得,大姐一不在家,她才发现元芹这么讨厌。

    她俩比元梁大了好几岁,元芹每次都捅咕着元梁站前头。就好比现在,元梁哪儿能想起什么补衣服,她就是撺掇元梁让元梁去找妈,然后就以帮元梁干什么来逃避干家事。

    这十来天,元柳硬生生觉得自己瘦了好几斤!

    元芹偷懒不干活,元梁指望不上,大哥更是有事没事就去村口等大姐。

    也不知道他怎么等的,或者是他还不敢跟大姐对上,每次都是自己再偷偷回来。

    爹妈忙着地里的碎活,家里的事总要有人干,以前这些都是大姐的活!

    元柳咬牙切齿的,说来说去,她现在最恨也是大姐。

    要不是大姐撂挑子,她根本就不用这么辛苦。

    可就跟元芹说的一样,大姐现在心硬的跟石头一样,六亲不认。

    晚上不管她怎么旁敲侧击,大姐都是背过身一句话不说。就连早饭,大姐都是只做自己的,吃完就进城,谁也不等。

    元柳每天早上要六点就起,给全家人做饭,然后是喂猪,中午还要做午饭,洗衣服,扫地,喂鸡……

    一天下来,感觉腰都不是自己的了。

    元柳积攒了这么长时间的怒气,终于在今天爆发。

    她把锅铲撂在一边,放任锅里的菜烧糊。

    她不干了!

    谁爱干谁干!

    反正别想让她一个人干!

    元芹站在堂屋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也不想干活啊。

    俩人就这么僵持着,刚开始还各自生气,后来又担心赵换娣回来打人,最后完全是破罐破摔了。

    她们不敢怨恨赵换娣,反倒是都怨上了元棠。

    都怪大姐!

    她们不干了,让妈去把大姐找回来!

    锅里的菜烧糊,灶里的火也逐渐熄灭。

    赵换娣忙了一天,只觉得头重脚轻,进门就来了这么一个“惊喜”。

    她气的浑身都在哆嗦,抄起烧火棍就开始打。

    “作死的玩意儿!我都忙一天了你们还不省心!做饭都干不成,还指望你们干什么?还读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吧!”

    元柳这次想跑,但门被元梁给关上了,她只能在院子里被赵换娣转着圈的打。

    元柳噙着眼泪,大声说道:“凭什么打我!这些天家里的活都是我做的!”

    她委屈的哭起来:“家里所有活都是我干,你们都不干!我累的要死,元芹不帮我,你还打我!”

    元芹也挨了几下打,但她知道赵换娣的脾气,晓得这时候跑没用,索性站在那儿挨了几下,眼里挤出点眼泪,显得十分可怜。

    元柳指着元芹,哭的气噎声堵:“凭什么?元芹跟我一样,她偷懒你为什么不打?你偏心!”

    赵换娣听见“偏心”两个字就红了眼,元棠的事瞒不住,毕竟元棠每天早出晚归去县城,村里人难免找她打听。

    赵换娣不敢说通知书的事,只说自己让她跟着王美腰去打工她不去,非要去复读上学。

    村里人大多数人都是站在她这边的,统一都指责元棠不懂事。

    但也有那小部分妇女嘴碎,说她是不是太偏心了,要不是太偏心,怎么这丫头现在突然变了性子?还有那王美腰,虽然没有捏住脚,但大多数人都默认她有点问题,把姑娘给王美腰带走,她也够狠心。

    赵换娣听见这俩字就要炸,她偏心怎么了?

    谁家不偏心儿子?

    再说她就算再偏心,也给一个丫头好好养大了,就凭这个,元棠在她面前就得老老实实的。

    可她这样说了,对方居然露出一个看傻子的表情。

    “你家大丫够省心了,你之前不还说过吗?大丫读书都是自己去挣钱的,夏天捏知了壳挣的钱还给你买膏药了不是吗?再说我们都看着呢,你家大丫真没话说,从小就照顾下面几个……元家的,你也心疼心疼你大闺女。”

    赵换娣被这些话气的肝疼,哪怕是跟人打一架都好过被人这样说。

    她回来哭了好几个晚上,心里怎么也想不通。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她哪儿就恶到了让人戳脊梁骨说她偏心眼的程度?

    这会儿听见元柳这样说,赵换娣目眦尽裂,声音都高了八度。

    “你再说一句?!我打死你!我哪儿对不起你了?我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你凭什么说我偏心?!”

    她这个样子太吓人,吓的元柳不敢动弹,元芹也啪嗒啪嗒掉眼泪。

    赵换娣气的想砸东西,转了一圈什么也不舍得砸,最后气的把自己砸在椅子上,眼泪也跟着掉。

    “我要怎么干你们才满意?把我杀了喂你们吃肉吧!”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小时候给碗饭就是天大的恩情,有时候甚至还没那碗饭,她从四五岁就跟着爹妈逃荒,人生最深刻的记忆全是挨饿。八岁就下地,十来岁嫁人,多少苦日子过来。

    现在明明日子好了,她的孩子们却个个恨她。

    她到底是哪儿做错了。

    一家人哭的哭,呆的呆,连最小的元梁都给吓哭了,抱着赵换娣不撒手。

    元德发进门就看到了这么一幕,吓了一跳。

    等到问清经过,他也默默了良久。

    “以后家里的活分开,元芹和元柳,你俩平分,有干不下的找你二哥。”

    元德发像是在这一瞬间苍老了,他佝偻着身子,第一次意识到大女儿到底为这个家承担了多少。

    如果元柳只是干了十几天活就满腹怨言,那元棠忍到如今……

    元德发苦涩的想,自己也许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