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除夕,宫廷夜宴依萧询吩咐,即设于朝宸宫。
除夕宴惯例是后妃陪宴,只不过萧询后宫无人,又无子嗣,显得格外冷清些。
叶瑾舒记得宫册中所载,萧询的祖父齐顺帝在时,除夕宴常设在明华殿,最盛时有一百一十二位嫔妃作陪,无论位分高低皆能列席伴驾。
顺帝子嗣繁盛,大多折于夺嫡纷争中。
这对北齐来说,抛开动乱倒是件好事。
如若不然,单是供养这些王爷,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国库。
大梁一直苦于党争,武将夺权,君主御下猜疑不断,北齐则有藩王之患。
“在想什么?”
写字的君王忽而出声,叶瑾舒反应极快:“想晚间穿哪件衣裙罢了。”她眸中带了一点笑,“陛下觉得呢?”
“都可。”萧询的确觉得无甚要紧,他的瑜安云鬓花颜,衣裳反而是次要。
不过这话听来,难免让人以为敷衍。
叶瑾舒也不在意,看了看外间天色,先行告退回宫更衣。
萧询颔首,临走时她还顺走了萧询写的两张福字。
旁的不提,萧询的书法极好。若是不做君王,说不准还能靠卖字画为生。
长庆宫内,温嬷嬷带人捧了五六身衣裙供叶瑾舒过目。
毕竟是新年,叶瑾舒望去,最后择选了一件海棠红绣连珠团花锦纹的对襟长裙。
圆桃服侍娘娘换上后,温嬷嬷暗暗点头。海棠一色娇妍,衬得娘娘面容如玉,容色倾城。后宫暂无主,衣着装扮上娘娘无需避忌。
叶瑾舒瞥了眼剩下的几套鲜妍衣裙,她先前未见过,想必又是尚服局新送来的。
按照二品妃位的定例,其实已然超出不少。
“娘娘受陛下宠爱,尚官六局也想献一点心意。”温嬷嬷替她整理着袖摆,这个道理叶瑾舒自然明白。
横竖费的是萧询后宫用度,没有她也会有旁人,她何必替萧询节俭。
梳妆毕,差不多就到了去朝宸宫的时辰。
膳房一早便为今日的夜宴做准备,一切已预备妥当。
因萧询不喜歌舞,叶瑾舒亦然,晚间的舞乐便撤了。
除此之外,虽是只有他们二人用膳,其他一应君臣规矩倒没有马虎。
帝王桌案上冷热膳食点心一共三十六品,她面前则是二十八品。
叶瑾舒看了看,其中有几道是膳房专为了她的口味而做,算是破了定例。
二人的桌案隔着些距离,一时都无话。
玉馔珍馐一道道由侍女呈上,总算让殿中没有那般沉闷。
叶瑾舒忍不住想,前两年她还未入宫时,难不成萧询都是一人过的除夕。
纵是天子,也不能让臣下在除夕团圆之际伴驾。
每逢佳节,思乡之情尤甚。
双亲尚在徐州千里之外,二哥也不在身边。说来好笑,兜兜转转陪她今岁过新年的,竟然是她以为不复相见的北齐太子萧询。
家中新年远不及北齐宫中排场,可那份热闹与爱意,无可匹敌。
或许父母亲和大哥此刻也坐在团圆桌前,惦念着她和二哥。
今夜月光淡淡,宫灯繁盛,反而衬得愈加冷清起来。
叶瑾舒执银箸的手慢下来,抬眸时,瞧见萧询兴致同样不佳。
她叹口气,自己尚有双亲可以思念,萧询却是孤身一人。他那几个兄弟,看着也不像与他亲近的模样,客客气气守着君臣之分罢了。
不过有失有得,北齐万人之上的君主,轮不着她心疼。
叶瑾舒斟了杯酒,唇畔带了恰到好处的笑意:“我敬陛下一杯,愿陛下新岁安康,百事如意。”
算是今夜唯一的交集。
这酒并不算烈,萧询陪她各饮一杯。
接着又是各自用膳。
“陛下,已到了赐膳的时辰。”
高进入殿请示,能得此殊荣的,北齐皇都共有十六家府邸,最先一位自然是康王府。
赐菜本由皇帝钦点,不过除了康王府、翊王府和靖平王府,其余萧询大都交由了内廷安排。
“福王府……”他沉吟片刻,叶瑾舒忽而忆起,福王的封地就在胶东不远。
“福王世子巡视江左有功,福王府赐一道金玉三宝。”
高进领旨,旋即退下。
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什么。待到用膳毕撤了膳桌,朝宸宫外的宫灯皆被宫人换下,夜色笼罩整座宫城。
烟火齐备,高进请过帝王旨意,廊下依序传话,“放烟火——”。
年年看惯的东西,不过是见瑜安有些兴致,萧询携她上了邀星阁。此间开阔,视野最佳。
夜幕沉沉,云纹点缀其间,星光黯淡。
忽地,有烟花在天边炸响,一瞬间划亮整个苍穹。
烟花绚烂,一处接一处盛放于天幕,将夜空照耀得有如仙境。
璀璨华美,叶瑾舒初次观此盛景,立时被吸引了所有目光。
烟火照亮了身侧人的容颜。
从代郡回皇都前,他想,瑜安会喜欢这里的烟火。
只可惜,等来的是瑜安的不告而别。
如今,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看起来依旧喜欢这一场焰火。
“陛下瞧——”
一朵五色的烟花绽放于夜空,耀眼夺目。
叶瑾舒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转头之际,从他的眼眸中见到了自己模样。
又是一朵五彩烟花盛放,这一回萧询未错过。
焰火璀璨,岁岁如新。
……
正旦日,文武百官朝贺天子,天不明即候在朝和殿外。
内外命妇拜见中宫皇后,因后宫主位空悬,今岁亦作罢。
朝和宫寝殿内,叶瑾舒已然自睡梦中醒来。
隔着一道屏风,高进禀告之声隐隐传来:“……福王府递了折子,……为大雪所阻,未及回京……”
最后一句听得不甚分明,福王世子,便是巡视江左那位。
“朕知道了。”
是赶不及,还是不愿朝贺,心中皆有数。
榻上美人仍安睡着,面颊绯红,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细腻的颈间。
替人掩了被角,萧询起身离开。
正旦这一日,外朝礼乐声、万岁声不断,连叶瑾舒在后宫中都有听闻。
萧询无暇陪她,叶瑾舒写了几副新年对联,带着圆桃贴在了寝殿外,另两副差人送到了魏宁侯府。
府上免不了人情往来。兄长出征讨匪,叶瑾舒备了节礼,交由徐叔和檀佳安排必要的走动。
“娘娘,玉鸣斋排了戏目,听说要连唱十日呢。”圆桃兴奋道,脸颊红扑扑的。
叶瑾舒看出她的心思,道:“你去替本宫听一听。晚间回来若是好,后几日我们便去。”
“是,奴婢遵旨。”
叶瑾舒分了把赏钱给她,叫她带了几个年轻的小丫头一起去了。
瞧人欢欢喜喜的模样,笑意根本藏不住。
温嬷嬷陪着叶瑾舒打赏长庆宫上下,长庆宫内一片喜气洋洋。
一连几日,宫中大宴小宴不断,丝竹流水声不绝。
王妃命妇入宫,有时会来长庆宫请安。
叶瑾舒打起精神一一应对,最初虽十分生疏,但适应了几日,有温嬷嬷帮着,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不过从这些贵妇口中,倒听不到什么北齐朝中有用的消息。
这些夫人心心念念、明里暗里都有将自家贵女送入宫的心思。
毕竟后位空悬,谁都想为自家府上争一争的。
长庆宫虽盛宠,到底只是徐州叶家旁支女,中宫之位绝对无法染指。
场面上的客套话叶瑾舒做的熟了,唯有福王世子妃进宫请安时,叶瑾舒笑吟吟问了一句:“听闻世子巡视江左,新年亦在外奔波,不知可定下归期?”
此话萧询在除夕宴上提过,她知道并不奇怪。
世子妃出身清河崔氏,是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劳娘娘记挂。雪路难行,世子传了家信,恐要年后方归。”
叶瑾舒点一点头,话些家常。
……
到了初五那一日,萧询早早便有交代,要去靖平王府上。
叶瑾舒在宫中应酬几日,正好出去躲一躲清静,央了萧询一同前往。
这几日二人见的少,萧询自然应允。
天子驾临,靖平王府开了正门迎驾,所有人等候在了府门外。
下马车时,叶瑾舒一眼便望见苏婧涵立在靖平王身后,众仆从之前,发上珠钗耀目生辉。
原因无他,苏小姐今日这一身丹霞色的衣裙实在夺目。
叶瑾舒脚步一顿,若无其事般跟在萧询身旁。
虽是费心装扮,但靖平王府正厅中,苏婧涵并未被允准伴驾,只到厅外便归。
不用见到这位表小姐,叶瑾舒微不可察松口气,省得她要演些吃醋戏码。
再者,苏小姐对萧询的心思,怕是熟悉些的人都能猜出来。
不一定是为男女之情,更像是爱天家富贵。
叶瑾舒对萧询纳后宫无甚看法,但若是苏婧涵入宫,只怕自己首当其冲会惹上不少麻烦。
在正厅内喝了一盏茶,叶瑾舒借口赏梅,先行由林嬷嬷陪着离开,留下靖平王与萧询议事。
靖平王府东院有一片梅林,红梅簇簇,馥郁芳香。
叶瑾舒拢了拢身上天青色的披风,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朵朵白梅,倒与眼前景相称。
她在梅林中一处亭子坐下,亭周围种的是梅花品类乃重瓣宫粉,浓艳瑰丽,雍容端庄。
林嬷嬷命人送了新换碳的手炉来,道:“风大,娘娘若觉得冷,不如去暖阁中坐坐?”
叶瑾舒笑着道:“我素来不畏寒,无妨。”
此处景致好,她想多坐一会儿。
“王爷钟爱梅花吗?”她道,好奇靖平王府种了这么大一片梅林。
以梅花喻靖平王品格,倒也贴切。
“是……夫人爱梅。”
她说的夫人,乃靖平王的母亲,将军夫人顾柳氏。
顾家败落时,顾夫人为免成为顾将军拖累,在梁帝降旨诛杀后,毅然携顾府老少自焚而亡,全了顾家一门最后的忠烈与体面。
北风起,吹落几朵殷梅。
叶瑾舒心上无端地有些沉闷,顾念老人家身体,道:“嬷嬷回屋中歇息罢,不必留在我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