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士咳了几声,别过脸去,瞧季菡说的是真的,正犹豫要不要将这事上报,却又听小兵咬耳朵道:“大哥,一个女人而已,指不定路上就病死了,兄弟们还等拿了赏钱回去喝酒呢。”
想想也是,不必为了一个通房特意上问,便也不再管她。反正像季菡这样身娇体弱的女儿家,还没到流放地便死,也是再常见不过的。
“上铐吧。”
一瞬间,院里此起彼伏的哭闹声鸡犬不宁。
*
金銮殿内。
大乾的皇帝,正立于堂中,他才过弱冠不久,生得白皙,还是少年的模样。此时正微微垂着头,望向座椅上的雍王。
“舅舅此次动作甚是严谨,不仅让裴淮一家子都成了庶民,还让旁人都说不出话来。”
雍王含着笑,靠在椅上,轻轻吹散了茶盏中的香雾。
“皇帝太过仁慈,还是年轻了些啊。那裴淮与您我在朝堂上对抗多年,是块硬骨头,如今既已贬到岭南,不如半路将人给做了,以免来日他还有异心啊。”
皇帝身子一怔,转而笑道:“舅舅说我仁慈,我怕还是舅舅您更仁慈呢。”
雍王抬了眼皮,道了声:“哦?”
皇帝缓缓踱步:“那裴淮是个妖孽,曾经多次在朝堂上为难过舅舅,他乍然从京城贵胄,沦落成一朝庶民……舅舅,难道您就肯一刀杀了,让他死的那么痛快?”
雍王勾唇一笑,点了点头:“皇帝说的有理,岂能让那妖孽舒心就这么死了,定让他好好受折辱一番。”
皇帝又朝雍王躬了躬身子:“今后朝堂之事务,就要由舅舅多操心了,霆儿登基不久,许多事上还要舅舅帮忙打点着。”
雍王乐呵起身,挥了挥手,仿佛只是在逗趣一只小宠,便这么大摇大摆的出了金銮殿的门。
待看不见他的影子,皇帝才慢慢收了笑意。
半晌,贴身的太监从金銮殿后门快步走来:“官家,裴府一行人已经上路了。”
皇帝眼睫一颤,叹了口气。
“嘱咐领头的,不要为难裴家人,尤其是女眷们。记住,多塞点银子,那些差役都是胃口大的。”
太监有些犹豫:“这样……是不是太明显了,会不会让雍王发现?”
皇帝迈向殿中最显眼处,挂着的一副书画,喃喃出神。
“此事是我对不起他……”
檀香烟尖散了又来,皇帝伫立许久,眸光灰暗。
*
荒野中,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踩在冰雪刚消融的泥土里,此时天气虽已经放晴了,可地上还是湿的,一不留神就湿了鞋袜。
相府一家人也在流放的队伍中,不论男女老少,都戴着一副重重的镣铐,艰难的行走着。
姑娘们头上已经见不到一根簪子了,只用头巾包着发髻,身上也是厚实笨重的棉衣。
所幸季菡身上的银子还牢牢的绑在腰上。
这些差役并没有怎么为难他们,只是卸了他们身上的钗环,还有显眼的玉佩腰带之类。
季菡搀扶着老太太,身后是裴语嫣,正用一双满含怨气的眼望着她,偏生季菡跟没瞧见她似的,回头时还泰若自然的照顾着年纪尚小的霖哥儿。
霖哥儿过去被兄长和祖母管教着,性子本就胆小些,又突逢此变故,一路上只牵着孙氏的手抹眼泪,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还是季菡瞧着他的嘴巴都要被咬出血了,才好心劝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小声些就是。”
哪知霖哥儿噙着泪花,委屈巴巴摇摇头:“不成,要是让大哥哥听到,他会骂霖儿的。”
季菡:……
【果然是男频文大男主啊……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冷酷无情!无理取闹!】
裴淮的脚步顿了顿,差点摔倒。
老太太见孙儿这样,以为他是伤口又裂开了,赶忙关心前问:“淮儿,你是不是又痛了,啊?”
裴淮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强笑着摇摇头:“祖母,我没大碍。”
季菡心中冷笑一声。
【还没大碍?你那后背上的血都可以用辣眼睛来形容了,嘴硬吧你就。】
裴淮脸色更白了。
他看向祖母身边,这位非要跟着南下受苦,突然冒出来的小丫鬟。
她到底为什么要跟着自己?
裴淮眼神幽暗,一路上都在思虑这个问题。
他从未见过这个丫头,两人之间顶多是主仆之情,可主仆之情也没有到能用性命相护的程度吧?
再者,更为诡异的是……
他居然可以听见这丫头的心声!
这几日,听着身后传来的各种碎碎念,裴淮终于敢肯定自己没有疯。
他可以听到季菡心中所想,可旁人似乎都没有这个能力。
比起季菡是发自真心想要帮他们一家人,裴淮更愿意将结果纳为最坏的那一个。
或许,季菡是雍王的人。
裴淮咬了咬牙,背上剧痛又加重了几分,好像有腥重的血流涌了出来。
雍王恨自己入骨,当夜以官家名义将自己召入宫中,却用了一夜私刑,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是他咬烂了自己手臂上的皮肉,才不至于昏睡过去。
若是季菡真的是雍王的人,那他必须早些斩草除根,不然坏了大计。
只是如今,还需再试探些时日。
“快点快点!今日还得走二十里,否则都没有饭吃!”
差役一个鞭子打来,卷起地面上的泥土渍,好大一声惊天巨响。
大乾规定,流放的犯人,每日都必须走够五十里的路,得这样足足走上三十天,才能如期到达岭南。
季菡虽累,倒也能撑住,这具身体本就是做苦活的,没那么娇贵。老太太年迈了,走几步就要小喘,却也从不抱怨,只是颇为感激的拍拍季菡的手。霖哥儿和孙氏,两人也是过惯被伺候的日子了,母子俩互相加油打气,也就这么过来了。
唯有裴语嫣,扯开嗓子大哭,季菡也没明白她究竟是什么做的,居然能一哭就哭好几个时辰,还停不下来了。
直到边上差役实在受不了,给她来了俩鞭子,裴语嫣这才肯作罢。
到了夜间,差役才终于肯让人停下来休息。
犯人们戴着重重的镣铐,听差役的吩咐去附近的从里捡了些干枯的树枝,起了几个小火堆,便在这荒野里暂时坐下了。
朝廷给流放的犯人配的伙食,一人便只有一个胡饼和若干水,一天也就这些。
季菡一口咬上去这胡饼,差点被臭得原地升天。
也不知这胡饼是在马上放久了,被马屁给崩臭了,还是早就发霉了。
这臭得她实在是下不去口啊。
可现下周围荒郊野岭的,找不到一点可用的食材不说,说不定还得遭差役一顿打,季菡觉得相比口腹之欲,还是自己的小命更要紧。
况且一人一天才一张饼,这把臭脚体育生抓来也挨不住啊。
她老老实实的把胡饼嚼了个干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仿佛视死如归。
裴语嫣看了她一眼,当下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要不说下人就是下人,这玩意儿也能吃的这么欢,你也是生来的贱命。”
季菡:……
这位心比天高的二姑娘似乎忘了,她们早就都被贬为庶人了,她现在骂自己吃得欢,不也是在骂同样吃的很欢的……老太太和霖哥儿?
果然,裴语嫣这句话一说完,护短的孙氏便颇为不喜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老太太皱起眉头,训斥道:“你个糊涂羔子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怎么?你的意思是我和霖哥儿,还有淮哥儿都是下人了?”
裴语嫣一愣,嘴巴一抖赶忙摇头:“不、不、不是,祖母,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斜睨她一眼:“现如今你早就不是什么相府小姐了,季菡这好姑娘不顾生死之危来帮着我们一家,你倒好,还拿上乔了!”
裴语嫣气急嘴笨:“明明是她!是她不要脸,还说自己是大哥哥的通房!”
季菡一时哑言。
说起这个,裴家人也都确有困惑,季菡为什么当日要用这个由头。
眼见周围人都看着她,季菡瞧了眼当事人,裴淮。
【大哥?你现在不说话了?前几天不还说我是你的爱妾?呵,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真在喝水的裴淮猛然一呛。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一脸怨恨的季菡。
【看看看!看什么看!要不是为了报恩,我哪用得着受你妹妹这气!】
裴淮有些讶然,他没想到,季菡居然是为了还老太太的恩才跟来的。
既然如此……看来,自己是得护着点她,不能让这丫头的好心给白费了。
裴淮放下水壶,冰冷的眸光刺了刺态度嚣张的裴语嫣。
“二妹妹,你怎么和你嫂嫂说话的。”
嫂嫂……?
季菡:?
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向裴淮。
老太太一脸惊喜,仿佛如获至宝,在二人之间不断打量来去。
裴语嫣则怀疑自己的耳朵。
“嫂、嫂嫂?”
【不是大哥!我让你演也没让你这么演啊!】
季菡感觉乳腺一紧,快要增生了。
裴淮古怪的瞧了一眼季菡,不是她让自己帮着说话的吗,为何还要瞪着自己,难道这句话不够护犊子?
老太太脸上的笑快要掩盖不住了,拍着季菡的手背:“好好好,甚好!淮哥儿是个迂腐古板的,他肯这么护着你,定是极为看重你的!”
季菡:“不、不是……”
霖哥儿眼睛一亮,非常识时务的嘹亮喊了一声:“——嫂嫂!”
季菡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