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瞩目,云衣从寻常阁西南角门进入,回头却见江雪鸿仍立在门槛外。
她只当是要告别:“劳烦道君相送,那今日便就此别……”
晶芒熠熠的灵石递至眼前,尾音硬生生收住。
身体动作比神智反应快,云衣待接下才问:“道君这是何意?”
江雪鸿抬步踏入门内:“进寻常阁一枚,进天香院一百枚,我既入了凡尘,便要遵守凡尘的规矩。”
俨然已当作明码标价。
云衣被这番不知变通的直脑筋逗乐了,解释道:“上元节是特例,白日见我只需一两真金,便是留宿,百金也已足够。”
江雪鸿却突然敏锐起来:“留宿?”
洞察的视线落在身上,云衣莫名心虚,偏又不方便解释釉里红和釉里青的区别,遮掩道:“我也拣客,便是领进了院子,不过只是短坐闲谈。”
至于对中了蒙汗药的男人上下其手的事,还是不要说了为好。
江雪鸿默了稍歇,轻道:“不是说,不想见吗?”
不过是情到浓时一时兴起,怎么还句句当真?
毕竟拿人手短,云衣上前,讨好似的扯了扯他的衣袂:“我与道君约了二月初八,眼下却才正月底。奴家无权无势,既已接了旁人的帖子,也不好驳回。”
江雪鸿却再次抓到了重点:“初八之前,你还要见多少人?”
上元一舞好不容易打响了名号,又要给三月的群芳会留下准备时间,云衣刻意赶在节后排了满满的日程,自然是应接不暇。
“今夜约了翰林院院使文咏大人,接下来的顺序……呃,我也不大记得清。”
姓文,正是写情诗的那位。
江雪鸿不再多问,扫过她辫上镇魂珠,道:“你有难处,我知。”
三年不长,只怪他来迟了。
他这般善解人意,云衣反倒尴尬起来,平日的八面玲珑都没了用处,正干笑着不知如何圆场,身后忽传来一声:“主子!”
陌生妖气袭来,江雪鸿即刻甩出一道气诀,重重打向扑向云衣的黑影。
“嗷——”
哀嚎不忍卒听,云衣忙拦住他:“道君手下留情,她是我的贴身丫鬟!”
狼妖痛呼许久,在主人怀里战战兢兢化为半人半兽模样——正是云衣的贴身侍女,桑落。
“主子呜呜呜,我怕!”
云衣提着桑落毛茸茸的耳朵,斥道:“这是上元夜来过天香院的江道君,你不化成人样就乱扑上来,怪谁?”
江雪鸿也没料到她会收养一个狼妖为婢,抿唇道:“抱歉。”
桑落还没断奶便让云衣抱去寻常阁当狗养着,加上化人形未全,平日素来被人呼来唤去,从未收到过任何道歉,一时惊诧不已:“没、没关系。”
目光在裹着狐裘的自家主人和衣衫带血的男人之间来回扫射:“主子,江道君是好人。”
云衣嘴上训斥,却已用灵石替她疗了伤,问:“你急慌慌做什么,阁里有事?”
转回正题,桑落焦急道:“主子,你没事吧?”
云衣瞪她:“我能有什么事?”
桑落鼻头一酸:“可兰珊和弄音都受伤了,我担心主子!”
要好的姐妹受了伤,云衣忙要细问,却又被人拽住:“道君还有事?”
江雪鸿将一张符纸引入她贴身香囊,道:“若需寻我,可将此符折成纸鹤形。”
寂尘道君不取功名,不争职权,行迹比风烟云水还要扑朔难寻,连上清道宗的正牌掌门都未必联系得上,却将与一介妖女的联系视若珍宝。
得了便宜,云衣反倒嗔怪道:“我哪里会摆弄这种东西,回头等道君来寻我才是。”
江雪鸿一怔——是啊,她都忘了。
*
夜帷遍笼江城,装饰华贵的车轿优游不迫行驶在狭斜道路上。单衣护卫迎着冷风赶路,车内人却锦绶貂裘,把玩着手中香帕想入非非——翰林院院使文咏,正是上元夜喊价最高的紫衣公子。
距离寻常阁只余一里地时,必经之路却被一个白衣墨发的影子拦住。
上元之夜隔得稍远,文翰林并不识得此人名姓身份,但那身染了黄尘血迹的道服太过晃眼,也能够猜出大概。
道门规矩严苛,敢逛青楼的肯定是个不入流的假道士。瞧他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听说连进天字一号间都是借了朋友的面子,多半是出不起赏金,被寻常阁赶了出来。
车马迫近,对方反而分毫不让,护卫紧急勒马,挥鞭斥道:“敢拦文大人的车轿,活腻了是不是?”
声若洪钟,青年却好似没听见,看向车内的目光没有喜怒,只有凉意彻骨的荒寒。
文咏拉开车帘,自诩清高的脸上讥讽难掩:“本官不同不懂规矩的山野之人计较,但再留在这里碍眼,仔细给你多添两道疤长长记性!”
江雪鸿一眼便锁住他手中帕角上绣的“衣”字,字句落得冷淡:“她说,不想见你。”
“你算个什么东西?”文咏坐在高轿中,轻蔑不已,“一百灵石又如何,看你这穷酸样,可还出得起下次?本官同云娘子情深义厚,早在年前就定了今日相会,别说是千两黄金,便是拿京城大宅的房契抵押也绝不含糊。”
江雪鸿仍一动不动,浑像个石头做的聋哑人。
文咏又阴阳怪气了一阵,只觉颇没意思,吩咐护卫道:“清理路障。”
不等对方拔刀,江雪鸿足尖微点,率先越过阻拦,无声瞬移至华服男子身前。
世间功法,首取快,次取轻。文家护卫已是都城顶尖水准,却连江雪鸿一片衣角都没能碰到。
文咏见他负了伤,身手仍如此了得,心下一慌:“你、你要干什么,告诉你本官家中可是皇……”
话未说完,眼前陡然落下一片纷纷大雪——不是凡间寻常的晶莹琼素,而是非黑非白的灰墨冷屑,沾上衣衫便觉有千钧之重。身体骤坠,待风波平息,二人已身处太极阵的中心,脚底阴阳双鱼黑白相对,骨刺锋利,血色涟漪周流不息,图阵之外则是鬼影陆离的万丈深渊。
上清道宗执掌三十三洞天秘境,断念魂天是其中最恐怖的一处,多用于审问重犯。
半空漂浮着破碎狰狞的人脸,凡夫俗子何曾见过这等怖境,文咏吓得脸色骤白,裤子连带都湿了一大片,却见江雪鸿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柄长剑,口中吟咒,点入他眉心。
禁术符纸锁住魂魄,金色卦纹蔓延至全身,此人与云衣的交往记忆在眼前展现——
回廊曲折,螺髻花颜的少女故意与他碰肩而过,白绫香帕巧然飘落。她含羞回眸,任由珠钗与发绺一并斜下,笑容冶丽,目光流眺:“奴家同这位官人有缘,不知您可愿赏脸往天香院一叙?”
“愿意愿意!”文咏忙不迭般拾起香帕,双眼直瞄着那半隐在裙底的金缕鞋。
花月对酒斟,千金买一笑。
烛灯点亮小院的夜色,云衣捧着同上元节一模一样的釉里青瓷,柔柔问眼前人:“大官人今夜想要观舞还是听曲?”
文咏豪饮而尽,握着她花瓣似的的细手不住把玩,含情脉脉问:“今夜诗酒助兴,云儿助我作一首《玉指吟》如何?”
诗万首,酒千觞,好一段风月佳话。
江雪鸿无声看着走马灯般的画面,耳边魔呓低吟:“被我说中了吧,她都是骗你的。”
“那是戏。”
“对你就不是戏了?”那声音暗示道,“想独占她,直接把戏台拆了不就行了?”
江雪鸿眼底浮起寸寸魔红,剑刃沿着文咏手指轻移:“你碰了她。”
文咏正要惊呼,心口旋即一凉,银白的剑锋已直贯胸膛。周遭虚风化作白刃,拆骨断肢,千刀万剐。
眼前万象又是一抖,自己竟仍完好无损坐在太极阵中。江雪鸿收束指尖金光,嗜血的目光似在警告:再来,就不是幻象了。
知道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文咏脊骨生寒,牙齿发颤问:“你究竟是谁?”
青年意犹未尽收剑入鞘,唇角向上微勾起诡异的弧度:“上清首席,道号寂尘。”
苍山雪寂,不染片尘。
世传江寂尘无心无情,脸上从未有过笑意,惹得少女们时常幻想那一笑消融冰雪的温柔时刻。可眼下的表情,分明是死神索命前的微笑。
幻境种种,在真实世界不过一个瞬息。
护卫眼见自家少爷只对视了拦路者一眼便吓得面色如土,连忙上前。
凡人不会记得洞天空间所历,死亡的恐惧却已深深刻在心底。文咏浑身乱颤,把护卫的臂膀当成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道:“走!再也别来了!”
飞速旋转的车轮带起一阵烟尘,江雪鸿留在原地,捻诀定心。
绣着“衣”字的香帕在风中飘落,耳边呓语不停,似讽似叹:“清心咒有什么用?你的心魔是陆轻衣,不是我。”
青年置若罔闻,试着拂去帕上血污,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片刻后,取出符纸一划。香帕在火烧中越缩越小,化作一团黑褐色的灰烬,一触即碎。
江雪鸿眼中波澜沉淀,自言自语道:“噤声,寄雪剑灵。”
只不过,不是与宿主同心同契的寻常器灵,而是被剑冢怨念侵染全尽的邪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