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前。
你身处一间安静的茶室里,与神宫寺的巫女们对坐。窗外下着雨,但天色尚明,室内仍然相当敞亮,烟雾袅袅地从精致的茶具上升起。
神宫寺郁江端坐在案前,姿态庄重,妆容一丝不苟,像一位难以取悦的女主人。但或许是因为你已经见证过她崩溃失态的模样,并不觉得她这样的态度很冷硬。
一位年轻的巫女为你们沏茶,认真地用长勺把煮沸的热水一次次浇到盖着的小茶壶上,又把过滤后的茶水注入你面前的白瓷盏里。
“谢谢。”你对她说。
她好像吓了一跳似的抬眼看你,神色有些紧张。你向后看了一眼,她身后跪坐着另外几位巫女,都不同程度地悄悄观察你。屋子里非常安静,几乎能听到悬浮在空气中的好奇的私语。
在五条家的会客厅里,神宫寺的族人们看起来像一些身着古典服饰的沉默背景。但在明亮的玻璃窗前,她们看起来都很生动,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你们请我来是想说什么呢?”你问道。
郁江开口前犹豫了一下。
“五条家主……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你们送来的信里不是说,请我独自过来吗?”
她双眼望着你,微笑了一下。
“虽然这样说,并没有想到您会听从。”
那种怅然的语气让你有些不自在。
“您误会了,神宫寺夫人。”你说,“我决定不和你们回去,并不代表我想伤害你们。”
你望回沏茶的女孩子,她已经安静地跪坐到一边。垂落的袖口下,丰润的手臂上隐现出一道深色的疤痕。
“如果你们想改变之前的生活方式。”你又说道,“有什么我能做的事,也可以告诉我。”
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自不量力呢?毕竟你才是那个漂泊在时间里的来客。神宫寺的巫女们没有说话。但你又体会到那种奇特的氛围——起伏的思绪在你身边环绕,色彩斑斓的、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郁江又笑了,一种略带叹惋的苦笑。她微微欠身向你致意。
“谢谢您,”她说道,“不必担心,我们并非与世隔绝。在家族影响范围内,我们也为居民祓除诅咒。但咒术协会规则琐碎,势力又很复杂,我不喜欢与他们接触。”
这倒可以理解。你点了点头,她又说道:“更多的人了解我们的存在,只会给您带来麻烦。”
“可是我说了——”
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你的手掌。
“也会带来危险。”她像安抚一个执拗的孩子那样柔声说,“这也是我今天要告诉您的事。”
“神宫寺是青鸟休憩之地,也得到时光力量的庇护,让我们避开危险和窥探。但是过去几年中,我们受到了比以往更多的攻击,有不少重要的资料遗失了。”
这么说她其实提起过这件事,但是上次见面时被忽略了。提到的多半是羂索,你简要地介绍了之前的情况。
“那个人应该还活着,但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活动了。如果你们发现了什么,可以来告诉我。”
郁江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身后的巫女们鸦雀无声,连空气中流动的思绪都停止了。你以一种古怪的幽默感意识到,虽然神宫寺家族曾经试图控制“时之心”,但挖出心脏做成咒具这个计划属实是思路独特,让她们大受震撼。
“我确实见过那样的心脏,在大概十二年前。”在郁江开口之前,你先岔开了话题,“有一半是死去的‘时之心’,是你们遗失的吗?”
“我们没有保存过那样的东西。”郁江终于回答,她的脸色苍白,但语气很肯定,“根据记载,时之心的力量耗尽之后,会与时光一同消散,我们没有保留遗体的传统,更不可能用……制作成咒具。”
与时光一同消散,听起来倒很符合你遇到的情况。你认真回想了一下,郁江又说道:“但是,或许有一位例外。”
四百年前的“青鸟”,她曾经提起过,因为未知的原因惩罚世人,最后消失在世界上,也给神宫寺家族带来持久的恐惧。你问:“有人可能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吗?”
“很抱歉,”她回答,“我们并不知道。”
“可是她帮我回到了这里,”你喃喃说,“那颗心脏,感觉非常悲伤……我觉得她是很温柔的人。”
茶室里非常安静,细雨簌簌地敲上窗楣。郁江说道:“还有一件事,您应该想要知道。”
“二十年前,神宫寺想要与‘六眼’达成合作。”她说,你应声抬头看她,“五条氏疑虑重重:如果修改时间之后,除了神宫寺没有人记得,这会是一桩非常危险的交易。”
“亡夫对此并不担心。”她提到死去的丈夫时,用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语调,“他认为,无论有多大的风险,对方最终会同意,因为他们担心这样的机会落到别人手里。”
“最后五条家果然同意了。不过,他们的说法很有趣。他们要求在天元的监督下进行仪式,因为天元具有‘全知’的术式,可以把一切失去的信息记录下来。”
你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我不知道。因为……”
因为“时之心”消失了,计划失败,神宫寺陷入混乱,当然不会关心别人失去的记忆。而从结果看,五条家也没有人记得这件事。
“为什么天元大人会同意呢?”你又问道,“天元一直在保护咒术世界,对吧?如果这是关于两家人的私利,为什么天元会加入进来?”
“据我所知,天元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进行重塑,来更新她的肉身。”郁江说道,“想必她也从中看到了需要的东西。”
这句话说的冷淡而尖刻,好像她是一位疲惫的旅人,已经习惯路遇的所有人觊觎她的宝藏。但当郁江望向你时,她又微笑了一下。
“我不是很确定。”她说道,“不过,如果您想寻找一些失去的东西,有可能会在天元那里。”
***
郁江说,她们下午就会出发,回到隐居的山林里去。你在茶室门口和她们告别,即将离开的时候,此前给你沏茶的年轻巫女突兀地从后排跑出来。
“神女大人!”她急切地说,“请求您——您能帮我找到我父亲吗?”
尽管你已经在他们面前上演了一幕鸡飞狗跳的家庭剧,这女孩子仍然把你幻想成无所不能的女神。你有些无奈地转向她,出乎意料地发现她的相貌有些眼熟。郁江已经疾步走来,严厉地瞪了女孩一眼。
“舞子的父亲是离开家族的外姓,那家伙差不多十年前就失踪了。”她歉意地和你小声解释,“没有人照顾,所以她的姑母把她接回我这里来……”
“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他!”叫舞子的女孩小声抗议道,“我觉得他还——”
你说道:“很遗憾,我想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舞子睁大眼睛望着你。她比你高挑,看起来似乎还比你年长几岁,眉目间隐约能看出神宫俊俏的轮廓。你说道:“有一个诅咒师占据了他的身体,在东京做恶。我曾经遇到过他。如果你见到长得像你父亲的人,请不要相信他,马上告诉神宫寺夫人。”
她诧异地望着你。你们对视了一会儿。泪水骤然涌上了她的眼眶。
“我、我……但是,”她又问道,“您能救他吗?”
“他已经死了。”你说。
对方仍然含泪望着你,目光胆怯而充满希望。那一刻你有所领悟:神宫寺的信仰不会离去,因为生命的痛苦将轮回往复地留存。
郁江抓住女孩的肩,恼怒地向后拉扯。神宫舞子的手紧握着你的袖口,泪水不停地滑下脸颊。显然,她意识到自己的请求是无法实现的,但又无法放弃它。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地说,“是我错了,我不该有那样的愿望……可以请您祝福他吗?”
你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碰到她手臂上深浅的伤疤。伤痕逐一地消退了。
“我祝福你。”你说,“祝愿你不再受过去的羁绊,自由地生活吧。”
你离开时舞子还在哭泣,神宫寺的巫女们展开手臂簇拥着她,轻轻唱起一首旋律古老的歌谣。
我的亲人啊,
不要悲伤,不要让思念的泪水滑落,
在骤雨初晴的彩虹中,
青鸟将会到来。
我的爱人啊,
不要哀恸,不要让痛苦的心弦震颤,
在长夜尽头的曙光里,
青鸟将会到来。
郁江站在她们之间,远远地向你遥望。你没有再回望她。但你体会到那遥远而沉默的注视。
神宫寺会继续等待,等待她的女儿被世界遗忘的时刻。
***
“听起来是蛮可怜的。”五条悟评价说,“但是她爸是丢掉她跑去搞大屠杀了吧,肯定也算不上多爱她,值得那么难过吗?”
“你这句话说的真是超级没心没肺诶。”
“不好意思,我和坏人很难共情。”
“可她也不是坏人吧?”
“不是吗?”
“不是啦。”
“好吧,总之我建议你在六点钟之前忘记这件事。”
“诶,六点钟还有工作吗?”
“不,六点钟要去吃晚饭。我订了餐厅。”
“我同意五条先生的观点,”飞鸟监督说,语气十分不悦,“但你自己没有来接你的车吗?”
五条悟假装思考了一下:“这么说,好像有个车一直跟在后面……”
“我已经和伊地知先生说了,他说在那边碰头。”你赶忙说,以免飞鸟监督在高速路上紧急刹车,“两个地点位置很近,就不用他多跑一趟啦。”
辅助监督似乎还想发表什么评论,你越过椅背把一个小毛绒玩具放在副驾驶座位上。
“今天在水族馆看到这个章鱼超级可爱!给您也带了一个。”
“你周末的双倍工资就花在这种东西上面吗?还有我是这么好收买的吗?”
但是她不说话了。五条悟伸手把你拉回到后座上,完全无视了辅助监督从后视镜里抛过来的视线。
“还有,悠仁提到的事情要怎么办呢?”
“已经让忧太关注他了。也在调查杰的动向,有什么消息会知道的。”五条悟说,“不过需要担心的是别的方面。回去看一下通知,明天协会会开作战会议。”
“咦,怎么说?”
五条悟把你的手牵过去,握在手掌里拨弄着。
“你觉得敌人是什么样的人?”
“嗯……很冷酷,又很精明的人。”
“好礼貌哦,是一群邪恶又很奸诈的家伙。”他很轻快地说,“这样的人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当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的时候,恐怕已经做完了所有的准备了。”
“……”
“在想什么?”
“为什么坏人总是有时间做这么多坏事,而好人连周末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呢?”
“因为坏人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做坏事,好人还要谈恋爱,吃完饭还要去逛街,非常忙啊。”
“说的也是哦。那晚上还要去约会吗?”
“咦?那总是要去的吧?”
“两位,”飞鸟说,从驾驶座上回头,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五条悟一眼,“到了。”
***
五条悟先跳下车,回身过来和你说话,你从车里探出头来,正好看见他身后城市的剪影。
雨水散去了,日光穿透层云,有一束巨大的彩虹越过高架桥,恢弘地伫立在城市的地平线上。
“好美呀,”你指给他看,“彩虹。”
“哇,看起来会有好运。”
“对哦……”
“彩虹彩虹,请让小觉六点准时下班。”
“太简单了吧?要许愿的话,请顺便把反派解决掉啊。”
“那种事我自己会做,就不麻烦彩虹了。”
“那我也不需要这种许愿啦。”
“彩虹彩虹,下班时让飞鸟把车开快一点。”
“搞什么啊五条?这种话该去对红绿灯说吧?”